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文案: 愿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骄奢不移, 贫威不屈, 敏而好学, 中正自守, 是谓花山。 ——花山书院 山长姬香妃 【依旧是女尊传奇类,感情已确定从始至终1V1】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颖,司徒端敏 ┃ 配角:赵谪阳,李凤亭,许璞,沈菊,侯盈,窦自华,谢岚,司徒端睿 ┃ 其它 1、楔子 ...   “主子,到了。”   司徒端敏走出舱门,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围,水清亮亮的,汤汤的流淌着,岸两遍绿树青松,鸟鸣不绝。   司徒端敏的嘴角浮起一丝难得的微笑,抬脚要踏上甲板。   身后的别佳立刻要扶,司徒端敏挥了下手:“别多那儿事了,这儿我比你们熟。”   “主子腿不好,还是不要走那么多路了。”别佳见自家主子一副要自个爬上山的主意,连忙劝阻,这地方折叶处已经派人踩了几次点了,没半个时辰,根本到不了。   司徒端敏根本没看见别佳忧心忡忡的脸,或者她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了,此刻她的心思已经好像一只鸽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走,我带你们走一条近路。”司徒端敏抬手扬向一个方向,眉眼舒展,朗声笑道,“保证比你们那些踩点的家伙到得要快。”   别佳听着主子的话,更是要疯了。折叶处踩点就是为了熟悉环境,避免主子来的时候出什么意外,她们甚至在沿路已经设下了防备。若自家主子真走出一条她们没探过的路,万一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啊?   别佳偷偷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虽然笑容只是淡淡,可是她知道自家主子此刻兴致高昂。难得主子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她当然不想阻拦,可是在主人的安全和主人的兴致两个选择上,她是哪个也不敢放弃。   司徒端敏瞥了别佳一眼:“怎么,难道这天下只有你们折叶处去过的地方我能走得了?若是如此,当初出门带着折叶处做什么,难道都是废物?”   别佳没话了:算了。不管怎么着,主子身后还有十几个得力的。这花山书院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之前也派人探过多次,只是换条小路,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司徒端敏目光如同手一样,温柔的触摸过沿路的花草树木,熟悉的感觉,让她欢喜,然而陌生之处,也让她怅然。她心里此刻有一种不顾身份的冲动——蹲下去,去摸一摸地上的小草——去摸一摸两遍的树,甚至是路边的一块石头,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温度?是不是还是当年的触感?是不是——   她是那么迫切的想要告诉它们:她,回来了。   是的,她回来了。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她都记得。   可是它们还记得她吗?   ……   司徒端敏缓下了脚步,微微低头自嘲:心情似乎有些太激动了。还只是到山下便这样,若是进到书院,岂不是要——   这个难道是近乡情怯?   司徒端敏感觉到收拢在袖子里手心有些微微发潮,心口的搏动有些快。   别佳注意到自家主子从一开始的愉悦急切,变得有些忧虑沉默,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她是不明白:为什么主子如此强硬的要千里迢迢、不顾自身安危的来到敌国的深意——对,现在大齐和燕国确实已经签订了和平互易的条款。可是条款不过才满一年,很多事情还没有稳定下来。主子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她们这些人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的。   “主子,这路虽然近,可比大路要陡些。还是坐轿子吧,否则即便走到了书院,主子只怕也要筋疲力尽了,到时候可怎么游玩呢?”别佳跟在司徒端敏身后,旁敲侧击的劝说。   司徒端敏叹了一口气:这条路她以前两三刻钟就能够走完,现在,居然就爬不动了。她好像还没老吧?   她点点头:“恩,保存下/体力也好。”   别佳大喜,连忙将一直跟在后面的轿子唤了过来。      花山书院的大门白日照例是敞开的。里面偶有人来人往,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大有坦坦然的君子之风。   司徒端敏站在门口,目光和缓缓的扫过门上的牌匾。“花山”两个字仿佛是能够醉人,看得她一动不动。   别佳静静低头站在司徒端敏身后,不敢提醒。   许久,倒是门里的学子注意到她们这一行古怪的人,出来了一个,好奇的打量了最前面的司徒端敏一番,见她气度泰然,身后的随从精悍,知道来头不小,于是极客气问:“请问,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司徒端敏微微转过头,对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眼神清澈,正好奇的打量着她。   寒光她们当年入院的时候,也不过这般年纪吧。      “我,回来看看。”   司徒端敏轻轻道,声音有些飘渺,不知道是说给这位学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对方立刻露出了然的表情,脸上敬色赫然:“原来是以前在书院的师姐,不知道您是回来探望那位夫子呢?”   司徒端敏想了想:“代副山长可在?”   对方见司徒端敏提到代副山长,神色更加敬重:“原来师姐您是找代副山长的。不过代副山长现在年事已高,已经不教书了,只在东院修休养,偶尔出来讲学一二次。我们现在都很难得见到她——代副山长教过师姐?我听说她以前也很少上课的。”   司徒端敏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心有戚戚,又问:“那许山长呢?”   对方见司徒端敏又提到山长,对眼前的人敬意又进一步:“山长这些天应该和三部的主事在协商今年入院考试的事情,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在文事房吧。”   司徒端敏一阵晃神:原来又到了这个时候,三年一次——已经是第几个三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许山长,外面有人求见。”文事房外有人通报。   许璞正同三位主事说话,忽然闻得此话,愣了一下。她知道不是重要的事情门房是不会来打扰的,开口问:“是何人?”   “不清楚,她只说是故人。但听口气,似乎以前也在书院念过书,好像认识代副山长,也好像认识您。而且她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如果三部主事还是姓葛、宋、王的话,也想见见。”   三位主事面面相觑。   葛老站了起来,嘿嘿笑道:“哟,居然认识这么多人,不容易。不过书院里知道我们姓氏的学子也不少,用不着拿这个唬人。难不成叫我们这么多人都放下入院考试的事情不做,只去见她一个人?哼,好大的架子!”   许璞也不以为意,只道:“你去回复此人,便说我们此刻都在忙于入院一事,无暇分心。让她歇息一会,一会事情完了再去招呼她。好好招呼,不可怠慢了。”   来通报的人却又道:“那人说,如果许山长不肯见的话,便与您说两个字,您一定会去。”   许璞低着头,看着桌面上的考场布置图,提笔思量如何调整,随口道:“哪两个字?”   “内库。”   下笔一歪,在考场布置图上划出一道污墨,包含墨汁笔掉到了重要文件上,许璞恍若未觉,眼睛陡然亮了起来,猛的站了起来:   “她在哪!!?”   “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同时还有三个人的声音惊起。   屋外枝头的小鸟们仿佛被这惊叫吓到了了一般,乍一振翅,扑扑都离了竹枝,几片竹叶掉下,几双翅膀却飞向天空。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清澈得如同一面巨大的蓝色水晶镜子,好像浅得一望到底,又高远的无可触摸。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日三更,欢迎诸位包养! 2 2、001 ...   眼见着船要开了,许璞又加快了脚步的向渡口飞奔而去,伸长了脖子,高喊一声:“船家等等!”   那船家抬头看了她一眼,望了望河面的距离,有些犹豫。   此时大抵船内有人说了什么,她侧着头笑了笑,然后由将已经离岸几尺的船撑了回来。   许璞连忙道谢,走进了船舱。   舱里坐着几位少女,见她进来,也都抬头打量着她。   许璞环视了众人一眼,一时也不确定是哪一个将船叫停,索性对着诚恳的拱手向每个方向转了一遍:“多谢各位愿停船载我,许某谢过了!”   一个一直带着笑意的少女很快颔首回礼:“都是应考的学子,彼此照应是应该的。许姑娘不用客气。”说着,身体微微向一边侧了侧,“坐这儿吧,船启了,站着不稳。”   许璞心中感激,依言坐了过去,将身上的行李卸在脚边。      喘了一口气,她再细细打量舱中几人。最显眼的是坐中间的一位十五六岁的锦袍少女,个子高挑,相貌俊朗,双目有神,顾盼时神采飞扬,英气勃发,口未言而有威,一身气魄让人无法忽视。许璞心道此人身份恐怕显贵,再瞧她手指上厚茧,腰上挂着一柄价值不菲的宝剑,足蹬武士高靴,八成是将门之后吧。   英武少女左手边坐着的是一个略精瘦些的少女,星目剑眉,玄色长炮,内敛肃谨,她神情有些冷淡,面容清秀,只是下巴线条刚硬,不容易接近的样子。整个船舱里此刻没有一个人如她一样坐得笔直端正,如同端坐在明堂一样。      目光再向左,许璞看见两个年纪看起来略大些的少女,也许有十□岁,一身儒服,虽然没有戴金挂玉,却是上好的布料。两人举止皆是文绉绉,先看向许璞的时候带着微笑,在看向她穷酸的青竹行囊和素净的白布衫子,眼中略过一丝鄙夷,却还是强装了微笑点点头,却是再扭过头,只顾彼此说着悄悄话。   锦袍少女右手便是进门对自己说话的那位少女,同样是一身华服,却是英武不足,富贵有余。她眉眼秀丽,手指又细又白,显然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主,腰上挂着一只祥云美玉,手中是把精致的折扇,勾画着大朵大朵的娇艳牡丹,赤红的花瓣边缘用金线压着,说不出的雅致和富丽。脸上总是褪不去的笑意,让人生不出反感。   而许璞自己的左边则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大约也是因为年小,白净的圆脸比在场所有人都多了一分稚气,看向周围的人的眼光也有些怯怯,见许璞目光看来,似乎有些受惊,连忙挤出一个友好的笑,生怕自己有什么失礼或者不妥的举动,想来以前也是少出家门的。      那笑意暖人的少女见大家拘谨着都不说话,便开了口道:“到对岸还有一刻的功夫,既然大家都是同去花山书院应试的,又有缘同船,不妨彼此介绍下,比这样枯坐着有意思些吧。”   见大家都将眼转过来,面含赞同之色,笑脸少女暗自点头,郑重的收了手中的扇子,坐正了身子,礼数无缺的向众人拱手:“小妹姓沈名菊,字玉秋,回雁人,今年十五。在家跟着夫子念了几年书,久闻‘大才出花山’之名,心中仰慕,所以厚着脸皮前来应试。哪里知道今年应试的人如此之多,也不知道自己又没有这个运气入选。”   话音刚落,坐沈菊对面的少女却不客气的反驳起来:“花山书院贤明云集,个个身具大才,挑选学生十分严格。三年一考,仅收年满十二,不过二十的学子。若是考不过,哪怕一届一个也不收也是有的。我劝你还是将心思放在应付考试上,不要想着运气那些虚妄的事情。”   许璞抬眼打量这冷面少女,含笑不语:这沈菊明摆是在谦虚,她却当真。谁不知道花山入门难,出师更难,否则哪里博得这天下第一书院的盛誉,连京城的皇家书院都难以比肩。   沈菊也不曾想有这么死脑筋的人,微微愣了一下。但她家传性子好,不容易着恼,脸上笑容更是分毫未退,不接也不反驳对方的话,漂亮的折扇一抖,又悠闲着摇了起来,细长眉毛略略挑了起来。      话却是被中间这位英武的少女接了过来:“文逸,你太失礼了。沈姑娘不过是自谦,你这直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改。”又别过头向沈菊笑道:“我这朋友就是这样,凡事太认真,不通世故,还望沈姑娘不要当真。”   沈菊连忙笑道:“哪里哪里。”   她既知道这位叫“文逸”的少女的莽直的性格,自然聪明的不会再加一句“这位姑娘不过性格耿直,有什么说什么,令人羡慕”这种场面话,免得被她不识相的又添句什么堵死人的话,搞得气氛尴尬。   英武少女见对方不介意,也放心下来,自我介绍道:“我名侯盈,字定芳,今年十六,京城人士。虽然也习文,但更好武。花山书院文武并重,历史上不少名将都是花山出身,我便是冲这个来的。”   沈菊听罢,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侯盈的目光些许变化:“莫非阁下是西北侯的千金?”   侯盈略讶:“你如何知道?”这么一说便是自承了身份。   沈菊手中牡丹花纸扇越发摇得欢快,盈亮的眼睛眯起:“侯小姐一上船我便觉得是习武的高手,加上刚刚一翻介绍,我直觉就想到西北侯,却不想真是小侯爷,果然是虎门无犬女!”      许璞并不意外在这里遇到京城的达官贵族之后,基本历代皇室都有女子放弃了皇家书院,慕名前来花山书院求学。但是,西北侯的后人居然离开了京城……她的目光微微一闪,不觉也多看了侯盈两眼。   侯盈微微一笑,对沈菊的奉承浑若未闻,显然已经对这种话听得麻木了,只瞧着沈菊笑盈盈的脸,颇含意味的说:“沈小姐的家世恐怕也不简单吧。回雁城的沈家,可也是很有名的。”      回雁沈,玉满盆,金铺地,银砌城。   沈家有钱,全国公认。并非因为她家是全国最有钱的,而是沈家有钱的历史太长。其中人人皆知的一项事实便是修建回雁城的人名字叫做沈回雁。而回雁城已经存在二百年了。   有钱不难,能一直有钱就不简单了。   沈菊居然也知道矜持,没有接话,只是默认的一笑。   侯盈见沈菊无意扩大开话题,转而介绍起她这位冷脸的朋友:“这个家伙算是我的青梅竹马,窦自华,字文逸,比我还大一岁,最是喜欢说教。她的母亲也了不得,是御史台的大夫。”   原来是御史家庭出身,难怪这么硬邦邦的。在座所有人脑子里都这么转着念头。   窦自华还是冷着脸看了所有人一眼,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这才介绍了三个人,就出了一个全国首富之女,一个侯爷之女,一个御史之女,这一船人的份量不轻。   坐在窦自华旁边的两名少女刚刚似乎还被窦自华身上的无形的冷淡隔离开来,此刻却眼睛亮亮的,抢道:“我叫邓萍,字清河,怀县人,今年十九。我外婆是怀县的父母官。”   “我叫黄雅,字意拂,也是怀县人,今年十八岁。我母亲怀县五十年来出的唯一一位二等进士呢。”说着黄雅轻蔑的看了邓萍一眼,本来恼了她抢了自己先,但是想到这里人的身份,不觉又为自己的书香出身有些自得起来,连带同路而来的邓萍也轻看了。   邓萍平常习惯了黄雅的亲热讨好,此刻突然遭了冷眼,觉很是莫名其妙,      许璞看着两人的炫耀和卖弄,低头掩饰着眼中闪动的趣味,却被沈菊用扇子轻轻拍了一下:“这位姑娘——轮到你了。”   许璞抬起头,见所有的眼睛又齐齐的落到自己身上,于是咳了一声,道:“我叫许璞,字寒光,今年十六。家里有两亩田,四间房,一位母亲,一位父亲,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去年出了嫁,本人,咳咳……目前未曾娶夫。”   “噗——”沈菊听得她那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寒光真是有趣,谁问你成亲没成亲啊?”   她这么一说,满船的人都笑了起来。整条船上的气氛也轻松了起来,连先前看她有些一样的邓黄两人的目光此刻都自如了些。      “我、我叫谢岚。”许璞的身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众人有些诧异,目光又转向许璞的右边那一直缺乏存在感的少女,少女被众人盯住,更加紧张,一张小脸涨红,更结结巴巴了:“字、字游川,今年、年十四。家、家住……”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说不下去了。   这孩子也未免太腼腆了。众人不觉好笑。   许璞见谢岚几乎快哭出来了,连忙道:“游川这个字好,岚为山风,山风无形,遍游大川。游川,为你取字的这个人一定是个胸怀宽广的人。”   谢岚感激了看了许璞一眼,稍稍放松了一点,语言也流利了起来:“是我母亲取的。她是一个镖师,很喜欢游览名山大川。”   许璞又问:“游川你年纪这么小,家里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吗?”      谢岚正欲回答,忽然船猛得一颤,显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大家注意力立刻转向舱外,黄雅离门舱最近,便高声问:“船家,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船夫顿了一顿,方才应答。   众人几乎同时感觉有人轻轻跳上了船,不由得面面相觑,这船家怎么口是心非,当下心都提了起来。   然而伴随着一串如同翠鸟欢叫般清脆的笑声,一个清清细细的嗓音顽皮地跟着船夫的话重复:“没事没事,不过是给各位姐姐送一份大礼来了!”   这才听见珠帘一乱,一个十一二岁的大女孩从舱口探出半个身子,脑袋歪着,黑眼睛往舱里溜了溜,细致的刘海在弯弯的眉毛上一扫,嘴角勾了起来——七个人不知道怎的,顿时便生出这大女孩已经将她们都记住了的古怪感觉。   “你是谁?”沈菊不疾不徐的开了口,上下打量着这个大女孩。   大女孩俏俏的一笑,跳了进来,双手洋洋得意梳理了一下两只用红绳打的大辫子,大大方方的环视了众人一眼,然后伸出一个食指摇了摇: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上有花山书院的考题,你有谁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3 3、002 ...   这一问,七个人都愣住了。   花山书院的考试素来以严格出名,怎么会出现试题外泄的事情。   这大女孩到底什么来历,竟然公然贩卖考题。   “少唬人了,花山书院的考试题目岂会轻易外传。莫说是你,便是太女来了,也拿不到考题。再说你又是什么来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邓萍嗤之以鼻。   邓萍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花山书院历史上确实曾经明言拒绝过一位求学太女要求提前拿到考题的要求。      大女孩似乎早料到有人会质疑这个问题,不慌不忙的一笑,说:“花山的试题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弄!只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表姐去年被花山雇……雇做什么我不会告诉你们。不然你们谁透露了出去,我表姐可就倒霉了。反正她可是看过试题的,记住了其中一半,然后抄给我的。”   说到这里大女孩面露得色,她抽了抽鼻子,哼了一声,趾高气昂的探开一只手,“你们可知道花山的试题可是很难的。如果能提前拿到试题就能提前准备好答案。若是能答对其中一半的题目,离入试就不远了。”   大女孩又补充,书院管得严格,凡事接触过试题的人在考试结束前都不能出书院。那天若不是真巧上山给表姐送衣服,她也是拿不到这一半试题的。      被这大女孩这么一说,众人的神色又有了变动:这大女孩说得头头是道,仅出语言里倒真真让人真假难辨。倘若事实真是如此,恐怕这次考试有些不妙。   “怎么,要是不要,你们说句话吧。”大女孩见自己说了半天,舱中七人只是神色各异的看着她,或者彼此对望,不由得神色不悦,不耐烦道:“我可告诉你们,之前那条躺船上的人可都买了。前面那几趟船,除了几个穷得只剩两身衣服的,也都买。要是到时候别人考中了,你们没考中那可怪不了别人!”说着扭头作势要走。邓萍显然是态度变化最大的一个,她赶忙拦住大女孩,眼珠一转:“你这试题怎么卖?”   大女孩停下脚,嘟着嘴,不咸不淡的答道:“十两银子看半刻钟。”   如果能考入,十两银子倒不算过分。只是——   邓萍古怪的问:“看半刻钟?你难道不把试题给我?”   大女孩鄙视的看了邓萍一眼:“十两银子我只卖你一个人。如果把试题写在纸上给你,谁知道你会不会给别人看。这样一来你一个人买了不等于全船的人都买了。我才没那么蠢呢!你们谁要看谁出钱,半刻钟记六道题目绰绰有余。”   邓萍无话可说。   沈菊却是微微一低头,笑了出来:“你到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只是,”她摇了摇扇子,抬起眼故意反驳,“你就不怕她会把试题告诉我们?”   大女孩斜着眼睛瞧了瞧沈菊,不以为然的说:“我怕什么?你们今天都还是第一天见面吧?刚刚认识的人,难道你就能保证她一定愿意将题目告诉你。好吧,即便她愿意告诉你,难道你就肯帝她一定会告诉你真的考题?谁会没事给自己增添一个竞争对手。”   “再说了,都考不上的花山书院固然可以一个不收,但要是都考上了,难道花山书院就一定都收了?我不如实话告诉你们,花山书院今年新备了五十个床位。而我的考题已经买出去了超过七十份,僧多粥少,如果买题的人都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入试,乐意干那花银子增加自己竞争对手的蠢事,我就更不介意了!”      如事实诚如这个大女孩所说的,即便是本来是凭自己本事能过的人恐怕都考虑买题,不然还能怎么着,其他人手上都有六道题保底啊。   而且大女孩确实说对了,即使买题的人有心透露试题,其他人还要怀疑她透的题是不是真的呢——毕竟试题只有买的那一个人亲自看过了。   许璞冷眼盯着这面色嚣张的大女孩看了许久:这大女孩不过十二岁的样子,竟然就懂得善加利用人心,趁机牟利,实在是可恨可惧。却不知道什么人教养大的,竟有如此心智,若是再大几岁,不知要怎番不得了。      “你可以走了,我们对你的试题没有兴趣!”   与沈菊的兴趣盎然和许璞的淡然除之不同,窦自华除了开始的震惊外,脸色一直都是阴沉的。她出身御史之家,见不得一点歪风邪气,投机取巧。如今卖考题公然都卖到自己面前来了,她哪里还能按捺着住,指着大女孩的鼻子怒喝道,只差没有直接叫她滚。   大女孩打量了她一眼,不在意的一笑:“这位姐姐莫生气。您不想买,就不买。没有人逼你买。但是你一个人可代表不了你们所有人吧。难道——其他姐姐也对自己能不能入试一点都不关心吗?”   大女孩故意环视了众人一眼,邓萍躲着窦自华的眼神,硬着头皮说:“我买一份。”   大女孩立刻露出亲切甜美无比的笑容:“谢谢惠顾,十两银子。”   邓萍马上从钱袋里掏出十两碎银,交给大女孩。   大女孩将银子小心的放入自己腰间的一只荷包里,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帕包,展开是一张写满字的白纸。   邓萍立刻瞪大了眼睛。   窦自华一见那白纸,脚一跺就想站起来,侯盈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窦自华正欲说什么,侯盈抢先一步,吐出几个字,窦自华面色一怔,随后压抑住了怒火,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那女孩几遍,最后盯着自己脚前的船板,板着脸不说话了。      大女孩感应到窦自华凌厉的视线,侧头斜眼看了她一下,露出嘲讽的笑容。   邓萍如饥似渴的看着那白纸上的考题,那副满足表情让最近的黄雅心里不禁痒痒的:这考题肯是真的了,不然她怎么会看得这么起劲。   她一面极渴望知道考题,怕被邓萍考上了,而自己却考不上,另一面又十分担心这样做被侯盈、窦自华等人看不起。两种矛盾的想法在她的心里好像拉锯一样激烈的拉扯,斗来都去,随着时间一分一分流逝,她终于顶不住煎熬:看不起便看不起,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难道就要无功而返。她们不买考题,少说不得要落榜。将来我进了书院,与她们也就再见不了面,有什么可担心的。   何况买考题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七十多个人都买了。凭自己那点才学,连够不够合格线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有这么多凭空冒出来的竞争对手。这次真是倒霉透了。黄雅给自己找到了买题的理由,不由得心中放松,反有些埋怨这个大女孩怎么把考题卖了那么多人,咽了口水,她艰难的说,从钱袋里掏出银子:“我也买一份。”   大女孩伸手接过银子,似没有发现她表情的窘迫,只是略略让出一点位置,让黄雅也能看到考题。   黄雅一看见考题立刻放亮了眼睛,恨不得将这纸上的字全部印到自己的脑子里去。      大女孩瞟了一眼两个聚精会神背考题的少女,然后对着其他人又露出甜美的笑容:“要不了多久就要到岸了哦!如果现在还想买考题的就赶快了,不然剩下的时间不够记了。”说着瞟了一眼沈菊、许璞与谢岚。   沈菊始终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大女孩,仿佛对这大女孩的兴趣比对试题的兴趣还大。而许璞则是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靠着船壁闭目养神,谢岚被大女孩眼神一扫,又是一惊,她嚅动了几下嘴唇,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买。我娘说过了,凡事都要靠真本事,弄虚作假是没有用的——”   谢岚这话一出,邓萍和黄雅面色极为难看,抬起眼瞪了谢岚一眼。谢岚胆子本小,本这么瞪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但还是硬撑着咬着嘴唇,她年纪不大偏偏又强装倔强,落在其他人眼中真是可爱至极。      待觉得两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大女孩把手上的纸条一收,重新小心裹进手帕,放回袖子里。邓黄两人意犹未尽的盯着女孩收了考题,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副心照不宣的微笑。   大女孩对着邓黄两人一笑:“小妹在这里先提前恭贺两位姐姐入试大喜了。”又向其他人扫了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也祝其他姐姐能鸿运当头,无往而不利。”说着,转身轻快的走出了船舱,跳上甲板。      沈菊兴致盎然,跟着起身,撩开珠帘,见大女孩挥手与船家打了个招呼,轻盈的跳上靠在一边的小舟。素手握着青竹竿儿一顶,小舟就荡悠悠的飘开,划开两条水痕,向两岸分去。河中的水鸟嘎嘎的怪叫着,扑腾着翅膀,钻进岸边的水草中。   大女孩站在舟头,白衣红裙,额头秀发随风轻轻拂动。她一手搭了个凉棚,望了望日头,又低头撑着竿,意外一抬头见沈菊站在大船的甲板上目送着自己,小小的脸上略显出些诧异,然后嘴角一勾,黑亮的眼睛里满含着狡黠的笑,对着白花花的河水一亮嗓子,竟是唱了起来。   “天上的雁儿跟我来,来我家园常坐客。天蓝云白山千里,桃花满枝风吹落,鱼肥水美映似镜,人秀如玉诗如歌。天上的雁儿跟我飞,飞我屋檐筑巢窝……”   声音清亮纯净犹若银铃轻摇,随着人的渐行渐远,变得朦胧起来,只留下婉转的调子在河上回转。   沈菊折扇一抖,唰得展开,笑道:“倒是个妙人。”      大女孩撑着竹竿到了岸边,一个九、十岁的小男孩脚步敏捷的跳上船:“颖儿姐,又卖了多少?”   陆颖一边低头将竹竿放在地板上,一边回答:“这一船少些,只有二十两。”   小男孩立刻垮了脸:“这么少啊。”   陆颖弯下腰,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今年应考的人多,比起去年已经是好了很多了。宝屏还嫌少了,还真是个贪心的小财迷。”   宝屏捂着鼻子:“可是今年镇上来的小孩更多了,这样也不够花啊。”   陆颖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大家尽量省省吧。这毕竟不是取财正道,以后我再想想法子。”说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顶:“一会告诉你娘,就说我已经上山去了。”说着从腰间糯色秀彩蝶的金线荷包里掏出那二十两银子交到宝儿手中,“你娘回来后把银子给她。别叫外人打了眼。你也知道如今这镇上外面流浪来的人多,你娘不在她们可不把你一个小孩放在眼里。”   宝屏一脸严肃的将银子收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 4 4、003 ...   陆颖将银子交给宝屏后,又跳上小舟,到了对岸,抄小路上了山。   花山书院离花山脚还有段距离,从大路走,快的话也要大半个时辰。若是从小路走,也要两三刻钟。   她从书院侧门进去了,一抬头,厨房的杜三娘正拿着一簸箕晒干的萝卜条走过,见她进来,笑着说:“快去快去,我瞧着考生已经排队准备进场了。”   陆颖连忙点点头,飞快的窜过一道道门,一个个院落,最后钻进了一间房,隔着屏风瞧过去,果然外面的考生已经站满了屋外的空地。   她松了一口气,伸手敲敲屏风。   屋子门口的两名夫子回头见她来了,不约而同的露出“终于等到你了”的表情,同时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向外面的考生喊道:“开始登记进场考试了。”   考生们都涌了过来,一个一个将自己的报名薄交上,一名夫子将名字和籍贯登记下来后,便由另一位学生送到屏风后,然后由一位年长的学生检查身上是否有夹带之类。   如此也过了半个时辰,放才将所有的学生放了进去。   两位夫子起身走到屏风后,看着陆颖在半尺厚报名薄上做的记号,询问:“今天情况如何?”   陆颖放下手中的毛笔,向两位夫子笑道:“比例与往年相仿,不过因今年报名人数比往年多了许多,想来这一届会大丰收。”   两位夫子点点头,其中一位略清瘦些的向陆颖道:“山长叫你记录完毕后去会场找她。”   陆颖愣了一下,以往考试期间山长从来没有叫过她出面的,不等她再多想,清瘦夫子已经道:“快去吧,说不定山长有事要你做呢。”   陆颖忙应了一声,又赶快出了门。      清瘦夫子望着陆颖的背影,若有所思,又抬头看了一眼刚刚起就坐在椅子上查看报名簿的另一名夫子,似乎有什么要问,却迟迟没有开口。   另一名夫子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看她一眼,似乎猜到她心里想的什么,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随即又低头看手中的东西。   清瘦夫子见她不准备回答自己问题,轻叹一声,摇摇头,对外面恭立着的两名学生道:“关院门。”   两名学生立刻离去。   此刻,“关院门”三个字意味着,这一届的花山入学应试报名,到此结束。      花山学院的广场不算小,但是三百人一站,也显得有些拥挤。   许璞几人一路行来,入眼处景致无不清幽雅致,房屋造型错落精妙和谐,来往的学子并不多,但神态怡然,步伐从容,处处透着这一座古老而悠久的书院的底蕴和内涵,心中都不由地暗下决心:一定要考入花山。   她们的渡船本出发的晚,报名秩序也排后,只得站在人后。   广场前面,已经站了数名夫子,默默打量着下面的应试学子,并不言语。只等人都到齐了,中间那名头发有些花白的夫子方向前走了几步,向各个方向环视了一遍,这一眼看的下面几个还在低声嘀咕的学子也心中一凛,闭上了嘴。   顿时,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      “历来有胆量和自信应试花山的学子,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即使没有这一场入学测试,我也相信你们中间大多数确实才华不俗。”白发夫子沉声道,她这么一番说辞确实诚实,让下面的学子不少都面染得色。   “但是,我也很坦诚的告诉诸位,花山录取的不是佼佼者,而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这就意味着你们将面对你们蒙学以来最严苛的一次考试,而花山书院,只录取其中最优秀的一批——记住是最优秀的一批!所以诸位,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你们的本事全部发挥出来——否则,你们就很可能被列入淘汰的队伍。诸位,明白了吗?”   “明白了。”应试学子们恭声应道。   许璞被这番不疾不徐的话也激起了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好胜之心,不由得苦笑一声:这书院里的夫子真会鼓动人心。这位年长的夫子大约就是花山书院的山长吧。   她正这样猜想,却听那年长夫子开口:“诸位稍等,请山长为你们训话。”   这时她与其他应试学子一样,看见一个年过而立的女子走到了前面,其他夫子都躬身微微向她行礼,女子也和蔼的回礼,然后转向广场。   许璞打量着这位山长,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如此年纪能担任花山学院的山长,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山长扫了众应试学子一眼,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只简单道:“诸位,努力吧。”说着便转过身向身后的人说:“将考场安排下去。”      山长身后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衣红裙的大女孩,她这一出现不打紧,下面一阵骚动,虽然没有任何人出声,但是隐约能够听到抽气声,应试学子表情变化,人影晃动,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张大了嘴,几乎就要叫出来。   许璞也微微张了张嘴:这大女孩竟是闯进她们船上卖试题的那一位!   此刻陆颖脸上没有丝毫刚刚能言巧辨的狡黠,规规矩矩的垂手站在山长李凤亭身侧。她知道此刻下面发出的低语声是因为自己,心中暗自好笑,忍住偷看下面应试学子此刻反应的欲望。   听得李凤亭的吩咐,她才向前一步,对着名单高声念出东西各个考场的学子名字。   一刻钟念完后,陆颖转向李凤亭,恭敬低头说:“山长,本届应考学子一共三百一十六人。请山长示下。”一举一动分明是严格训练过的礼仪动作,进退优雅,让人称道。   李凤亭瞟了她一眼,对于陆颖今天卖力的表现,颇有些好笑,只是脸上没有丝毫表示,只是恍若未见一样,淡然点点头。   陆颖又是标准的一礼后,心想,再没她啥事了。正欲退回原位,却听见李凤亭唤她:“等等。”   疑惑的停了脚步,陆颖又转向李凤亭,规规矩矩的站着,心中古怪:山长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来不让她参加比较正式的大场合的,这次不但参加,还在如此严肃正式的场合叫她,这做什么?   李凤亭眼神在陆颖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仿佛是才想起来一样问道:“陆颖,你今年多大了?”   山长这是怎么了,怎么在这种场合问她这么私人问题?而且她多大了,山长怎么会不知道?心里尽管嘀咕,陆颖还是一个好宝宝一样,乖乖答道:“回禀山长,陆颖今年十二了。”   “十二了啊——”李凤亭拉长了声音,仿佛才想起来一样,然后抬手指指下面,看着陆颖,命令道:“你站到那儿去。”   广场前的其他几名夫子面色也忽然变了,用一种不能置信的目光紧紧得看着李凤亭,紧接着又用不同眼光看向她身边陆颖,彼此对视几眼,其中有人欲语,但最后却都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      陆颖傻兮兮的把头转向自家山长手所指的方向——是应试学子的队伍末端。   花山书院戒律严明,陆颖虽然天性调皮,却也不敢在这种重要的场合胡乱站。她自小在花山长大,却是以书院的杂役的身份存在。在书院里,杂役和求学的学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层次。因为李凤亭的原因,陆颖虽然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个小杂役的身份自卑过,可对于能够成为一名正式的花山学子,心中一直充满了艳羡和渴慕。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   对于山长突然来这么一手,她感觉如同被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砸中,觉整个人有些眩晕起来,说话也不流利了:“山长,我,我……”   “怎么了?”山长挑了挑眉,“你不愿意吗?”   陆颖手足无措,手指在背后紧紧握着,面色通红的说:“不,不是……可,可我还没有想过——”   这是假话。   其实她真得有偷偷想过,而且想过很多次,等她的学识多一点,等她再大一点,或者是十五岁,或者十八岁的时候,能够求得山长让她参加入试考试。前来花山的学子个个才学横溢,其中出身位高权重者不在少数,她在花山长大的,自然很清楚这一点。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孤女,自幼失母,后来父亲离世的时候被山长见到,心生怜悯,带回花山书院,做一点轻松的杂事,让自己能够吃饱穿暖,已经是万幸了。又有什么资格奢求书院能够收她为弟子。   何况,她吃住都是书院给的,自己身无分文,连束脩都交不起。   但她确实没有想过山长会在这里时候主动让她参加入院测试。      山长,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准备?你要准备什么?”李凤亭丝毫不给情绪慌乱的陆颖一点面子,“你跟在我身边五年,莫非这五年我都是白教你了。去——考不过,三年后接着再考!!”   此话一出,下面的应试学子面色也变了:这个女孩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衣服穿得看起来像个下人,可居然能够得到花山书院山长五年的教导?   陆颖并此刻脑中混乱,并没有意识道山长的话隐约有在大庭广众下暗示她是自己的弟子的意思,只是被她一通斥责弄得心神不安,一向伶俐的舌头好像被猫吃了,茫然的走到了队伍最后。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正在被身边的许璞用眼角余光收入眼中。   有意思。    5 5、004 ...   等陆颖完全平静了心绪的时候,人已经坐在放着考题的桌子面前了。   陆颖嘟着嘴,对着卷子叹了一口气:好吧,现在不是去想山长是怎么考虑的了。首先要把迫在眉睫的考试完成才对。如果考试通不过,她在这里浪费时间纠结也没有用。再一看,桌面右角上已经放置好的笔墨袋子,上面写这“陆颖”两个字。   考生的笔墨都是自备的,而她面前这一份,显然是有人早早帮她准备好的。   山长……陆颖拿着袋子,又想笑又想哭。   不过,好吧,她是不指望山长能够在考题上对她防水,那不是山长的作风。   拉过试卷,陆颖开始认真审题。   把所有的题目都看过一遍,略略沉吟一会,陆颖方提起笔,在砚台里沾了沾,落纸。   监考的夫子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又开始巡视其他地方。      试卷上一共有十二道题目,其中文考九道,武考三道。   许璞是所有考生中第一个完成文考题的。但是即便第一个,也是第三天的下午了。她看了一眼在同一考场里的侯盈和黄雅——她们其人都被打散到了不同的考场,见她们还在奋笔疾书,微微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她侧前面的那个正凝神奋笔疾书的大女孩身上——陆颖,那天山长是这么叫她的吧。   十二岁就参加考试,却不知道她的实力如何?许璞心下想着,忽然一笑,既然花山山长都对她有信心,她又操什么心。况且,这女孩即便今年不过,三年后也不过十五岁,完全可以继续考。   起身,在不少考生惊诧和羡慕的目光中将答卷交给了监考的夫子。   夫子见接过试卷,扫了许璞一眼,并没有任何赞许的表情,仿佛这种答题速度很是常见,只平常的点了下头,示意她可以去接着进行武考。      整个考试一共七天。提前完成考试的人,也必须等到第八天上午才能拿到成绩。比如许璞,她第五天下午就完成了全部考试。   第二个是侯盈,第六天上午第一个完成,之后完成的还有窦自华以及另外四名考生。下午沈菊也完成了考试,到了第七天完成考试的人陡然多了起来。只不过,并非所有的考生都成功完成了考试,大概有三十多人来不及在第七天完成考试,沮丧的回到了自己的临时住所。   所有未参加考试项目,成绩一律记为零。      “许姐姐真厉害,竟然这么快就考完了。”谢岚羡慕的看着许璞悠闲得用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许璞微微一笑,那卷子上的题目虽然难,对她还说,却也不是无可下手。考题的水准也代表着出题人的水准,这一番考试,让她对花山书院的夫子们的水平评价更上一层——花山出大才,果然是不俗。   经过这一番测试,侯盈显然对这位看似普通的“同考”另眼相看:“却不想寒光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不知道师从何位大贤?”   窦自华性子虽然冷傲,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是服气的很,此刻面上也没有初来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此刻没有多话,只是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许璞。   许璞听得微微皱了皱眉毛,随即又舒开:“不过略略多看了几本书,诸位不用如此抬举许某。说到师从,虽然家母见识不错,但是也并非大家想像中的大贤。”   世家出来的孩子都有这种毛病,似乎只要某人稍稍表现出色一点,必然是跟某些了不起的人物沾亲带故。许璞心中暗自叹息,她自小同母亲游历四方,母亲虽然学识不高,但是却对她的教导未曾放松过。每到一处,必然想方设法收集当地的珍贵古籍供她参阅,带她见识各种人物和风景名胜。因为她们每处停留时间不长,书在手上停留的时间有限,所以锻造了她惊人的记忆力,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久而久之,比其他人自然知道得多一些。      沈菊看了许璞似乎有些不悦的眼神,恰到好处的岔开话题:“一会儿书院就要公布合格名单,真叫人等得有些心焦了。”   旁边的黄雅却是一直沮丧阴沉着脸,邓萍却是已经忍不住骂了起来:“那个臭丫头居然诳我们,卖给我们的题目竟然没有一题是对的。本小姐、本小姐再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窦自华冷笑的看了两人一眼,毫不留情的奚落:“自作自受。”   邓萍跳了起来,怒视着窦自华,黄雅连忙拉住她,不停的打眼色,让她不要冲动,一边又偷眼看侯盈等人的表情。   沈菊这次却没有出来打圆场,反倒有点挑拨邓萍神经似的说:“那女孩子看起来和花山山长关系匪浅,说不定是李凤亭的亲传弟子,却不知道清河要怎么教训她?”   邓萍愣了一下:“她既然是山长李凤亭的弟子,说不定真知道考题。哼,好得很,看来她根本是有意骗我们,骗走了我和意拂十两银子,把我们当傻子耍。这次考试她肯定作弊了,我要去告发她,我考不过,她也别想考过!!”   黄雅却是在沈菊开口后沉吟起来:“你们说,那个姓陆的下山卖考题的事情书院到底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书院难道是和她联合起来骗考生的银钱?”   沈菊已经忍不住转过头去,对着花丛翻了个白眼:花山书院传承数百年,产业怕是也不少的。何况她们一直坚持只收最优秀的学生,学生的数量一直很少,夫子也不算太多,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开销。就算如同那陆颖所说的,收了七十多个学生的银钱,最多也不过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虽然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算少,可是对于天下闻名的花山书院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黄雅此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对,连忙道:“这种可能性估计不大,我想如果书院知道她这种行为,一定会阻止。这么说的话,一定是那姓陆的假借花山山长的信任,在蒙骗我们了?”   许璞只是垂眼玩着手中的树枝,对两人的愤慨发言并不做声。      这时,院落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喊着:“快,快去,发榜了!”   几人神色一振,侯盈扫了周围众人一眼,站起来:“走,去看看吧。”   虽然是询问,却是带着一丝难以抹杀的发号施令的惯用语气。   好在此刻大家都是转得相同念头,并没有人觉得反感。      侯盈领着众人来到广场,过了没多久,其他考生也陆续赶到,将广场几乎占满。   这次依旧是那名华发的年长夫子,站在广场前,李凤亭在她的身后,目光轻柔。   许璞目光扫了一眼前面,很快就转了过来,发现在离自己三步之远的地方,大女孩正握紧拳头,聚精会神的看着前面,脸色有一点苍白。      陆颖昨天晚上几乎没有入睡,在床上翻来翻去一整夜,而今天早上甚至紧张连饭都吃不下,心里忐忑着这次做的几个题目能不能入考官的眼。虽然考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在十二岁就考进书院,可是当她完成所有考试的时候,满脑子想得就是自己要能够考中就好了,心里一阵阵的患得患失,人如同焦油在翻滚一样难熬。   山长和其他夫子这几日忙着整理考生的分数与合格名单,顾不上监督她的吃早饭。好在她此刻精神绷紧,全没有在意自己到底饿不饿,只是不安的反复想:我到底过了没过,过了没过,唉,要是再过三年来让我考试多好,我事先书也没有温,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山长真是的……      “请各位肃静,现在开始公布文考和武考的总成绩。”   白发夫子展开手中的名单,开始慢慢开始念。   “利州,杜月石,三分,不录。”   “樊城,欧阳雪,一分,不录。”   ……   一长串的不过,让被念到名字的考生面色如灰,直到念叨第十一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一个合格,那个被点到了少女,神色激动不已,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中,几乎站立不稳。   接着又是一长串的不过和偶尔夹着的几个通过的。   “京城,侯盈,九分,合格。”   九分是极难得的高分。   众人的惊羡目光立刻将她包围,侯盈此刻虽然心情喜悦,面上的笑意却并没有泛滥开来,只是对着自己身边的窦自华笑了笑,接受对方眼神的恭喜。   “京城,窦自华,八分,合格。”   紧跟着听到自己的成绩,窦自华愣了一愣,随后笑了出来,眼中的开心之色灿烂,透着一份天真。比起平日一本正经的板着脸时,更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   又过了一会,沈菊的成绩也出来了。   “回雁城,沈菊,九分,合格。”   沈菊依旧是面有笑意,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此刻听到自己的成绩,也只是又眨了眨眼睛,接受着周围人的瞩目,仿佛这样的成绩,在她预料之中。看在其他人眼里,便自能又叹又惭,看看人家的气度,荣辱不惊,确实不是自己可以比的上的。   她唯一做的只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那个扎着两只大辫子的大女孩,对方却只是专心盯着前面报着成绩的夫子,竖起耳朵等着轮到自己。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两个考生仔细观察过了。   ……   “望兴山,谢岚,六分,合格。”   谢岚小小的惊叫了一声,立刻捂住了嘴,不敢相信的表情,让周围的还没有听到成绩的考生又羡又妒。   ……   “云梦,许璞,十一分,合格。”   这一下,可是如同戳了马蜂窝,所有人都在左右寻找这个几乎拿了满分的考生。可惜除了周围的侯盈等人,很少有人注意到表情淡然,未曾有任何表示的如同是在听别人的成绩的许璞。她随意侧了侧头,这个成绩终于对陆颖有所触动,她也转过头来,与其他考生一样寻找许璞的身影,目光扫过来,正好和她对上眼。   大女孩崇敬羡慕的目光,清亮亮的,好似一泓冰泉。   许璞突然觉得被看得很舒服,她忽然起了玩心,眼光也仿佛炫耀似的在她脸上晃了晃。   大女孩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抿了抿嘴,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广场前,仿佛什么都做一样。   诶,大女孩生气了?许璞想了想。   她没有注意到此刻身侧的沈菊目光扫到她身上,脸上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样,然后令人不易察觉的淡了下来。      这个时候,白发夫子继续不紧不慢的念:“花山,陆颖——”   陆颖眼睛猛得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一种如同乞食的小鹿清澈湿润又饱含企盼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白发夫子,屏住呼吸,手中的拳头捏得快要炸开了。   白发夫子竟然微微停了一下,考验陆颖耐心似的,向陆颖这个方向扫一眼,然后匀速的念道:   “六分,合格。”    6 6、005 ...   她考上了!   她真的考上了!   陆颖的嘴唇微微张开,五指捏拳,肩膀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瞪大了眼睛,脑子里在不断的确定这一事实:报的是合格,是她——她合格了!真的,她真的考过了,她竟然……竟然真的考过了。她该没有听错吧,是她的名字,是她的成绩——虽然只有六分。   她终于能够进花山书院了,成为一名正式的花山学子。她终于能够堂堂正正的踏入藏书馆,大大方方的借阅那几十万书籍。而不用像以前一样只能借整理书册的名义,趁伙计结束后的闲余抓紧天黑前的时间翻看自己喜欢的书籍。虽然她想看什么书,山长也会为她借出来,可是山长事情多么多,总不能整日被我的借书所烦。      山长,你听见了吗,我考进了花山,我今年才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入学试就考进来了,我一直都有好好上进。我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棒!你会说什么呢,会不会为我觉得骄傲呢?你会怎么夸奖我呢?会怎么奖励我呢?你会怎么说呢……”      陆颖口中喃喃念道,眼圈微微泛红,眼睛却直直的,旁若无人的自顾自激动着。幸好那些合格的考生皆是处于兴奋状态,更有甚至手舞足蹈,她这番表情也就不算什么了。      许璞正有趣的看着大女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狂喜情绪中咬着颤抖的嘴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表情,耳中却听见白发夫子又念道:“怀县,邓萍,六分,不录。怀县,黄雅,七分,不录。”   她微微一惊,不解的看向白发夫子。   不光许璞,所有考生们都惊愕了,这是怎么回事:同是六分,竟然有人合格,有人不录。这不明显是有失公平吗?   邓萍惊愕之后,直觉得一股血冲上脑子,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不敢置信的冲口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录?我也有六分,为什么不录我???”   黄雅心中震惊和不解不亚于邓萍,只是她性子没有邓萍那么冲动,见邓萍喊出自己心中想说的话,便紧紧盯着白发夫子的嘴唇,看她如何回答:她的分数已经超过六分,竟还不如六分的谢岚和陆颖!?   下面的喧哗声有逐渐变大的趋势,白发夫子微微停顿了一下,矍铄的目光环视了一下,道:“肃静!有任何疑问,等所有人的成绩都公布完毕后再提问。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邓萍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忍住自己的委屈和不甘: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凭自己的能力,达到了六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录。   白发夫子继续报着成绩:“……三分,不录……二分,不录……五分,不录……六分,不录……八分,不录……六分,合格……一分,不录……”   如此大约半个时辰后,三百多学子的成绩才全部宣告完毕。   而其中达到六分而不录的竟然有十多人。      白发夫子慢吞吞收起成绩单,扫了已经面色涨红恨不得冲上来质问她的考生,道:“有什么疑问,你们可以提了。”   邓萍终于等到了可以开口,强按心中的愤怒和急躁,深吸一口气:“敢问夫子,为什么同样是六分,有的人录取了,有的人不能录取。她——”   她眼睛赤红,走了几步,站到了一个人身边,指着她的鼻子,胸口起伏,显然情绪已经激动到极点,“她也是六分,为什么可以合格。难道是因为她是李凤亭的弟子,所以可以网开一面吗?你们知道不知道,她拿着一张假试题说是这次考试的试题,在山下坑骗了多少人?这样的人,难道反而可以被花山书院录取吗!!?”      陆颖已经从刚刚的狂喜中冷静下来,邓萍指的人,自然是她。若无其事的扫了邓萍一眼,她低下头研究起自己脚尖,对邓萍几乎挥到她脸上的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躲避也不辩解。   一个大傻瓜!   陆颖嗤之以鼻,眼睛里瞅着着脚下石板的花纹。   花山书院是那么好进的吗?   不过,等到这一届学生发现了自己也参与了入院测试,会不会对她恼怒?以后她可是要以同学的身份与她们相处了,打好同窗关系是很重要滴!      白发夫子瞟了一眼装傻的陆颖,不置可否,又望向邓萍,缓缓道:“是吗——那么,考题你买了?”   邓萍握紧拳头:“当然买了!我千里迢迢来到花山书院,为的就是入院。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光彩,不过——哪怕有一点点机会,我也不会放弃!!”   白发夫子又抬起头,向其他人问:“有多少人跟她一样,被骗买了假试题的?”   “我——”   “我也是——”   “我也被骗了。”   ……   和邓萍一样买过考题的考生见有人出头,又见白发夫子的态度似有松动,于是心中有生出一丝希望,纷纷跟着喊。   还有几个没有买过考题却也没有通过的考生见状也跟着喊起来,仿佛她们也是被冤枉了一样,想看看能不能借机也挽回些什么。      白发夫子低头认真依次将这些人的姓名标注了一次,然后对着身后的李凤亭点了点头。   李凤亭也点了点头,白发夫子方转向等候结果的考生们。   “关于假考题的事情,书院自会处理。”白发夫子缓缓道出让叫嚣者心凉的结果,“至于录取结果已经确定,不再改变。”   “这怎么可能!”邓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发夫子目光微敛:“在文武考前我曾说过,花山书院只录取最优秀的学生。而你们并没有达到我们最优秀的标准。花山入学测试考题一共十三道。总分拿到七分的人方为合格。其中文武考总分至少要达到六分。而第十三题,通过加一分,如果没有通过,不论文武考总分是多少,一律判定为不录。”   “第十三题?什么第十三题,我没有做过!”邓萍惊愕的说,她不记得她有拿到第十三题的考卷。   许多考生也是一脸茫然,包括那些合格者。      第十三道考题?   许璞微微迷起眼睛,若有所思。   沈菊则直接将目光射向沉默的陆颖,嘴角含笑。      “第十三题,”白发夫子冷淡的说,“你已经做过了——所有考生都已经做过。很可惜,你没能通过测试。”   “我不相信,你说说第十三道题到底测试的是什么,我没有做过什么第十三道题!”邓萍不甘的吼道,连敬称也没有用上,表示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白发夫子哼了一声:“花山书院出了什么考题,录取什么样的学子是花山的事,无需向你交代。”   邓萍感觉自己快爆炸了。她真的是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可是明明她已经取得的六分,却在被什么莫名其妙的第十三道题卡在了最后一关。她心中委屈懊恼,眼角余光看到一边的陆颖抬着头,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脑中最后一根理智之弦崩断。   “是你对不对!你对山长说了我什么坏话是不是,怂恿她拒收本小姐?本小姐还给过你十两银子,你竟然恩将仇报!!”邓萍冲向她,恨恨的挥拳向她打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雨鸟下雨鸟。。。 7 7、006 ...   陆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庭广众之下邓萍竟然敢暴起伤人,急忙向后退去。然后她前后左右都是人,都被这突发情况弄蒙,不及反应,你推我怂之下,反而堵住了她的退路。   她怎么这么倒霉!   邓萍的身手出奇的敏捷,眼看就拳头就要追上陆颖。陆颖心中一慌,心知来不及避开,只得认命的抬手欲挡上一挡,眼睛也闭上了。   沈菊手腕一翻,折扇出袖,有人动作却比她更快。众人眼中只见一道人影闪过便贴上邓萍后心,将她的后领一抓,外人来不及看清那人下一步动作,邓萍已经被狠狠甩了出去。   动手的人是侯盈。   冷哼了一声,侯盈抬头用眼角瞧着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邓萍,目光犹如雄鹰俯瞰地面卑微的猎物般傲然。她刚刚那一手干净又漂亮,此刻负手而立,身姿挺如玉树,让人不敢轻视。   窦自华喝彩道:“摔得好!自己考不中便要迁怒她人,心胸狭隘,野蛮嚣张。想必在你的家乡已经是横行霸道惯了。你这种人也配进花山书院,就算能考出十二分又如何,我看你一样进不了!”      “来人,将邓萍和她的行李一并带离书院!”众人身后李凤亭的严厉的声音响起。   不一会两个护院快步赶来,将地上的邓萍抬走。      李凤亭刚刚走来就远远看见陆颖无辜的被一个大她五六岁的少女袭击,心几乎漏跳一拍,眼见她无事,才松了一大口气,一股无名之火窜了起来,立刻下令将邓萍赶出书院。若不是身为山长,她倒打算好好的教训一下这个企图动手伤人的家伙。   再看向陆颖,这孩子正瘪着嘴角,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黑幽幽的眼睛委屈的看着自己。李凤亭清咳一声,目光冷冷的扫了一圈:“未录取的考生,请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最迟在明天中午以前离开。合格考生回去整理好仪表,巳时一刻到北面的书院宗祠参加入院仪式。”      陆颖喜滋滋的从衣柜中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对着镜子穿上身,左照右照,检视自己身上有无任何不妥之处。   这个时候李凤亭推门进来。   陆颖从镜子里已经看见她,欢喜的奔过来站在她面前:“山长!”两只眼睛亮得好像闪烁的星星,充满期待得看着她。      这是成绩公布后陆颖第一次见到李凤亭。   李凤亭听得陆颖叫了她一声,就一直仰着一张小脸,眼巴巴的瞅着她,全身都充斥着“我考上了,山长快来表扬我吧!”的无声叫嚷,好像一只摇着尾巴乞求抚摸的小狗,让她又想笑又觉得无比欣慰。   摸了摸这个她从小教导大的孩子柔软的头发,李凤亭放下山长的架子,愉快的顺从民意:“嗯,考得不错!”   小孩子嘛,偶尔表扬表扬才能激发她的上进心。   十二岁的陆颖眼睛更亮了,暗示的眨眨眼睛,明显还不满足。   李凤亭差点要笑出声了,但还是忍住了,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差不多就给我够了!不要得寸进尺!”      陆颖摸着被敲得地方,心里有些不满:“就这样啊!”   居然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要知道她可是把进花山当成很大的事情呢,怎么着也要多说几句吧。   山长真小气!   耳边传来山长的训话:“别以为考进花山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别望了,如果连续三年拿不到一科合格,可是要被退学的。”   陆颖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我才不会被退学。”   山长微微笑了笑,表情严肃一点,然后说:“我有正事要与你说。你入花山后,就是正式的学子了,在做些杂役的活计就有些不妥。而书院收得束脩不多,但学生们的衣食却是要自理的。”   陆颖听到这里,也不敢再嬉闹,乖乖听着。      她自小被山长带回花山后,一直在书院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役,借此换取自己的衣食,除此外并没有任何报酬。好在山长时常给她一些零花,她在干完活后,有时候会做些小玩意托宝屏的娘在镇上市集换些银钱,然后再买些笔墨纸张回来。毕竟念书是少数人才能享受到的,而长期的笔墨消耗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我与几位夫子商量过了,束脩免去。至于你的衣食费用,我给你安排的另外了一个差事。”山长整理者她的衣服,拢了拢她的衣领,慈蔼的说,“明天起,你到内务堂协助葛老打理库房物资,月银二两。虽然不多,但管你的衣食和笔墨纸张应是够了。”   葛老是书院内务堂的主事,管理着整个书院的银钱和物资,地位不低。   陆颖立刻明白,这是山长特地为她争取来的。有了这份差事,从今以往她也是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人了,喜得连连点头:“谢谢山长,我太高兴了,这正是我想要的。山长,你太好了!”   一面是考进书院,一面是衣食无忧,陆颖心花怒发,有山长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山长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形象,点点头,嘱咐道:“整理好了就去宗祠等候吧,不要迟到了。”   陆颖明白山长在祭拜宗祠前来看自己,便是要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怕自己为将来的生活担心,感激涕零,乖乖嗯了一声。      李凤亭也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才前往宗祠。   路上遇到白发夫子,两人并行。   “早知今天,当初何必那么麻烦。如今她也顺利考进来了,你还没有考虑好吗?”白发夫子悠悠的说。   李凤亭微微一笑:“当初将颖儿带回来,她不过六七岁,还在病中,尚不知事。我担心一旦将她收做养女或者弟子,引来他人的侧目和谄媚,容易助长孩子的虚荣心和娇气,不利成长。如今眼见她能够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以十二岁之龄考入书院,可谓佼佼,以往的担心自然是早没有了。但现而今她也近成年,凡事有自己的看法,人也逐渐成熟。却也不再需要我为她提供一个虚名,为她遮风挡雨了。代老,你说呢?”   李凤亭的神色有些黯然,眼睛中抹过一丝悔色。   代宗灵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什么虚名,什么独立了不需要了?都是鬼话,不过是你的借口吧。你不过是心里觉得小时候未曾收养她,让她以杂役的身份在书院生活了六年,觉得愧对于她。现在在她快要成年的时候提这件事情,又恐这孩子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所以不敢向她提。”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便是人大了就不需要你照顾了?以十二岁之龄考进书院的,三十年来就这么一个,你以为这份能耐还简单了?以陆颖目前的成就看将来,将来注定不是池中之物。人一出名是非多,到时候除了你还有谁保护她?”   李凤亭不说话了。   代宗灵叹了一口气:“凤亭,你既不打算成家,难道还不许收一个孩子在身边养着——做女儿也好,做衣钵弟子也好,总之晚年也好有个精神寄托。你在花山也有十多年了,花山的弟子换了一代又一代,也没有见你收一个。每届都有那么几个聪明的刻意讨你喜欢,也总被你冷待。现在总算有个不错的,是你看中的。我瞧陆颖这孩子也是对你崇拜得不得了——你觉得这母女、师徒名义虚幻,她却很可能视若珍宝。如果你肯开口的话,我想她定是喜欢的。”   李凤亭神色犹豫了一阵,终是摇摇头:“颖儿刚刚考进书院,这个时期太敏感。我再等等吧。“   代宗灵无奈道:“随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好饿,更完,吃饭。 8 8、007 ...   陆颖站在宗祠院子外,抬头用自豪的目光仰望门口的匾牌,压抑下心中的激动,方走进了院子。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到。   陆颖用心细数,这一届足有三十六人入院,恐是五十年来唯一一次录取人数超过三十人。山长应该会很高兴吧。虽然花山的学子的才学皆是世间少见,但也因为录取标准过高,人数一直不多啊。历史记录上最少的一届仅有三人入院,而每届平均入院人数也不超过二十人。   正出神的望着“宗祠”两次,却感觉似乎有人在打探自己,陆颖疑惑的回头,却见一眉眼精致,衣着华丽的少女摇着折扇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   这个人——陆颖拧眉回忆了一下,是最后几批上山的考生中的一人,似乎是叫沈菊。她从她们的船上下来的时候,这沈菊还出舱目送她离开。看她一脸趣味的看着自己,陆颖心中猛然有些心虚:完了,不会这么快就被人看穿了吧?   向沈菊尴尬地笑了一笑,点了下头算是招呼,陆颖赶紧扭头走进宗祠,心里毛毛的:这个家伙眼这么利,还是离远点好,不然什么都叫她看穿了。      沈菊不知道自己明明是示好的一笑产生这样负效果,见大女孩向自己和蔼的点头而笑,心中大悦,立刻自作聪明的跟了上去。   “你是叫陆颖吧?”   “嗯。”   “我叫沈菊,字玉秋。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你称我玉秋即可。”   “嗯……玉秋。”   “你的字是什么呢?”   “我还没有字。”   “对了,你才十二岁。果然不愧是山长的弟子,竟然十二岁就能够入院!”沈菊一开始对于这位少女天才兼山长爱徒在船上卖考题的行径便十分好奇,此刻两人已成同窗,自然更有心交好她,口中赞叹,却见眼尖的发现陆颖神色有些暗淡。   “我虽然是山长教导,但是并没有被山长收做弟子。”陆颖不情不愿的解释道。      李凤亭的弟子和花山的学子意义不同。花山的学子按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李凤亭的弟子,顶破天了也只能算是李凤亭的记名弟子。真正的弟子必须是规规矩矩行过拜师礼,并将师徒关系公布天下。老师挑选一位弟子一般严格又谨慎,学识的传承丝毫不比血脉的传承来的马虎。而对于李凤亭这样天下闻名的大贤,择徒标准只可能更加严苛。   同时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老师对弟子有着绝对的权威,弟子必须对老师恭顺敬仰,不得违逆。天下所有逆师者都是被世人理所当然唾弃的对象。      李凤亭并没有让陆颖对她行拜师礼,也没有对外宣称彼此的师徒关系——除开那天入院试前并不算正式的一句暗示外。   山长,这是为什么呢?   你既然将我带回花山,若是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可你手把手教我习贴,一字一句教我念书,我做错了事情你会责罚我,做对了事情你会鼓励我,小时候我一旦生病了你就会将我抱到你房里日夜看护,喂我喝药,替我擦汗换衣,我不爱吃早饭,你便叮嘱厨房日日监督我……我瞧宝屏的娘有时待宝屏还不及你待我细心。莫说弟子,你待我的好恐对自己孩子也不过如此。   只是为什么,你不肯将我收做弟子呢?   是不是我努力的还不够,还没有达到你心目中亲传弟子的标准?   陆颖的眼圈微微红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站在花山书院的宗祠前,离山长更近了一步,她会更加努力,总有一天让山长承认她,她不会让山长丢脸!      沈菊听得此话,心中也同陆颖一样有些疑惑,见她神色不悦,知道此刻交浅不便言深,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便随意笑了笑,也不再问。好在新生们也都正陆陆续续的过来,两人也随大流进了祠堂。      代宗灵将新生们带入宗祠,让她们规规矩矩在中间排成了四行,过了一会,所有的夫子们也来了,人数竟不比新生少。这大概也是花山书院特有的一大怪:师比生多。除了李凤亭和代宗灵,站在正前,前他人都站在了新生两侧。      陆颖也是第一次进宗祠,尽管她从小就住在这里,可是非花山学子和老师,任何人都不许进宗祠。即便是守夜人也必须守在宗祠外。   夫子们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天天见。陆颖同其他新生一样,好奇的打量四周的陈列摆设。   宗祠很空,只正面有一张供桌,放着几卷书册和一只青铜香炉。供桌上方一副精致入微的木雕挂在墙上,一眼望去便知是照一副画临刻下来的。   只是那画十分简单,用寥寥数十笔勾勒出来的一副白描。但画者功力颇深,让陆颖一眼就认出来背景是花山山巅的。远处云海绕山,浅峦如波,近处奇石险峰,苍树古藤,一派磅礴巍峨之势。但在整副画入目后,大家目光最后都不约而同的聚集到画的右下角一棵茂盛的大树下,那是正副画中唯一的人物,一个女子悠然倚树望天的侧影。   那侧影也不过简单几笔,甚至脸都看不太清楚,只得一个轮廓,给人的感觉,却是那无数的山峦川江,人间百态,都不在这乍看并不高大的女子眼中。   她是谁?   陆颖又注意到这木雕下方还刻着几个奇怪的花纹,她细看之下,不觉十分眼熟:这个怎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意思。她暗暗记了下来,决定再去玉琼山的时候问问。      陆颖见山长在众新生面前站定,开始主持今天的入园仪式,便收了胡思乱想的思绪,专心的听山长是说话。   “入院仪式之后,你们便正式成为花山书院的学生。望诸位日后严格遵守花山院律,努力上进,成为有才有为之人!”   看着山长宣读完花山院律,然后向她们命令道:“所有人向后转!”   陆颖依言转过头,这个时候宗祠原本只开了四扇的大门此刻已经八扇全开,祠堂内光芒更加盛。然而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宗祠堂内,目光却被堂外一面墙所吸引。   陆颖这才注意道正立与祠堂外的厚墙竟然不是砌出来的,而是用整块石头打磨而成,说是石碑怕是更贴切些,上面还有几列文字。   字并不多么漂亮,既不苍劲也不飘逸,倒像是还在摸索着练字的学子,勉强能够看出一点中规中矩的齐整。   “这花山书院第一任山长,也是花山书院创办人留下的誓律,”李凤亭望着石碑上的字“请诸位同我一起宣誓。”   陆颖心里古怪的想,这话是创办人留下的,该不会这笔迹也是吧。这字,还真不好说,写得还不如十岁的自己。瞟了一眼周围,大多数人也是眼露微讶,显然和自己转的相同的念头。      “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骄奢不移,贫威不屈,敏而好学,中正自守,是谓花山。”   陆颖目光顺着口中高声所念,看到最后的落款“花山书院山长姬香妃”。   姬香妃?想来就是花山创办人了。      入院仪式结束了。   陆颖并没有回房,她散去的人群中寻找那个在成绩公布的时候为自己解围的少女的身影,当时场面混乱,她没有向她当面道谢。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感谢她。   向侯盈等人现在暂住的地方行去,一转弯却在一处走廊看见她正在不远处和一位漂亮少女站在一起,那少女拉着侯盈的袖子,似乎在哀求什么。   “我不管,我不回去!”少女顽固的说,眼睛里是不屈的光。   “胡闹,你为这是什么地方!若非入学考试前我来的晚,没有看见你,不然早把你赶回家了!”侯盈满脸怒气。   “表姐,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还不是想和你一起念书,才费尽千辛万苦才考进花山。你竟然一点都不领情!”   “你——”侯盈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陆颖站在走廊口,猛得住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去火车站接同学,是以早点更新,各位慢慢看。 9 9、008 ...   陆颖也有些尴尬,既然被发现了,自然来不及退回去了,干脆向前走了几步:“很抱歉打扰侯小姐,我是来为今天早上的事情来道谢的。若非侯小姐出手相救,陆颖怕是要吃大亏。”   侯盈也收敛了怒色,客气的对陆颖道:“些许小事,不必计较。你我日后也是同窗,相互帮助也是应当。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陆颖望了一眼一边少女,又道:“颖虽无才,但在花山也住了数年,对这里的环境和人都很熟悉。若是侯小姐需要颖帮忙的,只管开口。”   侯盈本来想随口应下,忽然心中一动,看了一眼身边的漂亮少女。那少女见侯盈看自己,立刻警觉起来,瞪了一眼陆颖,似乎嫌她碍事,又向侯盈高声声明:“打死我也不会回去的。”   侯盈无奈的摇摇头,向陆颖拱手:“陆姑娘好意,侯盈十分感激。本不该这个时候冒昧开口,但是确有一件事情想拜托陆姑娘。”   陆颖忙道:“侯小姐请说。”   侯盈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少女:“这位是我的表妹韩宁秀,也是本次入院。因她素来性子顽劣,我舅妈舅舅希望将管在身边,让她就在京城上学。却不想她听说我来花山书院,也偷偷跑来考试。”说到这里,侯盈苦笑一下,“我这表妹性子刁蛮又不懂事,其他人怕是受不了她。如果可以话,烦请陆姑娘同那安排住宿的主事打个招呼,让她与我同住一起,可行?”   韩宁秀本来担心侯盈是想办法将自己赶走,却不想她居然要帮自己,不由得喜上心头,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瞧向陆颖,充满着企盼。      陆颖愣了一下,她并非没有见过好相貌的女子,只是这少女眼波流转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媚,让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住,似乎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难怪侯盈也禁不住这少女缠——陆颖轻轻一笑,不过侯盈的请求还真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在书院多年,加上李凤亭的照顾,书院里的人多少对自己有几分纵容。若是侯盈开口,最多只有五分把握,换做是她便十之□可成。   “不瞒侯小姐说,此事颖虽不敢打保票,却是有几分把握,就交给我吧。”陆颖点头答应了下来。   侯盈连忙拱手道谢。      安排好了侯盈和她的表妹的住宿问题,陆颖顺便也看了看住宿表上自己未来的室友是谁。   花山的房间虽然一向是屋多人少,但是不管是何等家世出身的学子住进来,都是两人一间,统一安排在西边的院落中。东边是夫子们居住的院落,北面房屋最多,主要供教学,自习,读书所用。北院之外有一片空地是修武场,是供学子们习武修身之用。修武场有一条路通向山中谷地,供跑马之用。   陆颖以前住在南边,南院是院中管事、厨师、扫洒等人居住。从南向西,向东的是客房,每届应考的学子都是住在这些地方。   如今按照书院的规定,陆颖也要搬进西院了。和她同住的人,陆颖瞧了瞧:许璞。      许璞?   那不是这次录取新生中考分最高的那个吗?陆颖心道,这么巧,把我和她安排在一起了。莫非是山长吩咐的,激励我以对方为目标,好好学习?   想起公布成绩的时候,许璞对自己炫耀的笑容。陆颖心头不由的生嫉妒:有什么了不起,考十一分又怎么样。若是能够再念三年书,我不见得考得比你差。   不过,这十年来,除了她确实没有入学成绩达到十分以上的新生,山长把我和她安排在一起,说不定就存在比较之意——山长会不会是看中她了?如果自己表现得不如这许璞,山长会不会从此就放弃她了,转而关注许璞了?   这个想法让陆颖忽然一阵说不出的心慌。   会吗?   山长会不要她了吗?   陆颖低下头,她没有信心。      李凤亭并没有发觉自己一片苦心反成了敏感的陆颖的心里负担,如果她早知道的话,她绝对不会安排许璞和陆颖同住。   可惜这个世界上,即便是再有才识的大贤,也无法将人心看得通透,尤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将自己的衣物和日用的东西打了几个包,陆颖将东西运往西院自己的房间,她进屋的时候,许璞已经将自己的行礼安置好,开始整理床铺。   见到陆颖大包小包的进来,连忙起身帮她卸下,看着这个大女孩望着自己犹豫打量的眼光,许璞笑道:“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要我帮忙吗?”      陆颖本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许璞好,见对方如此泰然明显的示好,心中混乱起来:她心中如此嫉恨此人,此人却一无所知,还这样友好的待她。   她是不是太小心眼?   说起来,人家不过是考得比她好些,又没有欺负她,却平白无故的被她记恨,实在有些冤枉。山长说过,真正勇敢的人敢于直视自己的弱小,并且勇于挑战自己。可是好像刚刚已经被自己忘光光了!   想到这里,陆颖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心中的阴翳却淡了一些,挤出一个笑容:“那就劳烦许姊了。”      一通折腾,总算把房间整理好了,最后累得都瘫在床上直喘气,看着彼此黑汗水流的狼狈样子,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本来还有些僵硬陌生的气氛一下子轻松。   “我的字是寒光,以后就以字称呼我吧。”只有亲人和亲近的朋友才会彼此以字相称,两人这才算正式认识的第一天,许璞的姿态可以说是摆得很低,很谦逊,连带陆颖也不得不十分客气。   点点头,陆颖从善如流的接口道:“寒光,我还没有字。等两年我成年了才有。”      许璞眼睛亮了一亮,口气羡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原以为自己十六岁考进花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却不想还有颖这样以最低年龄考进来的。唉,与你相比,我便是考了第一也没啥值得炫耀的。”   许璞不是侯盈,非是豪爽坦率的性子,反是个心思细腻且极有眼色的人。这个大女孩的对她几次眼露妒光她并非没有发觉。但是一则她自小出类拔萃,见多了这种眼光;二则陆颖的背后站着的是山长李凤亭。她既在花山就读,自然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三则这大女孩的年纪也让她生不出厌恶感,反而觉得这种不带任何恶意的嫉妒这流露,让这个大女孩的形象平添了几分趣味。既然如此,多一朋友无论如何比多一个敌人好,因此许璞对陆颖不免多了一份容让,就当是姐姐让着妹妹好了。      听了许璞的一番“真性情”的陈词,陆颖更加不自在,低下头,愧疚之意顿起:如此霁月光风的人物,我的心胸却如此狭隘,活该我不如她,又有什么好嫉妒。便山长真的看不上我,也是我自己欠缺太多,怪不得别人。   想到这里,看向许璞的目光也逐渐坦然下来,心头一阵轻松,陆颖彻底放开了心胸,补偿心态般的殷勤道:“寒光累不累?离午饭还有一会时间,我带你在附近转一转,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后天我们便要开始上课了,可别到时候找不到教室了。”    作者有话要说:戳虫完毕,谢谢YV,啄木鸟告退。 10 10、009 ...   吃过午饭,陆颖便去了内务堂找葛老,问问她给自己分配什么样的活计。   葛老见陆颖来了,拉住她:“正好,本要叫人唤你过来。明天要给你们发院服、新书,快过来帮我整理。”   书和院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一届的学生尽管多些,但说到底也只有三十六人。陆颖工作也并不重。   葛老眯着眼睛,在一边拔着算盘珠子,算着昨天的支出:“活鲫鱼十二条,每斤六十铜……白萝卜三十斤,每斤三铜……扫帚两把,一把五铜……干柴一百担……大米一百斤……油五十斤……纸张两百卷……灰棉布两丈……红色油漆……铁钉……嗯,一共是——”   这个时候低头整理书册的陆颖口中随意吐出:“六十三两七钱十铜。”      “——六十三两七钱十铜。”葛老也同时念出,随后她惊愕的抬起头,看着陆颖。   陆颖抬起头,嘴角挑起一个调皮的笑。   葛老怔怔得看瞅了陆颖了好久,突然一拍桌子,大叫道:“好个李凤亭,怎么现在才把你给我送过来!!还有你,个小兔崽子,你有这份能耐为什么不早说?”   陆颖笑嘻嘻的说:“葛老也没问啊!”   葛老一把揪起陆颖的耳朵:“你说什么?”   陆颖痛得嗷嗷直叫:“我错了,我错了不成吗?葛老,快放开,快放开!”   葛老哼了一声,放开她的耳朵,看着她苦着脸揉着红通通的耳朵:“哼,你们师徒两个都不是好东西,瞧我这个老太婆每天在这里算帐算得那么辛苦,也不说来帮个忙。还不快滚过来帮我算帐!”   “可是这个——”   “别管这个,我自会叫别人来清理的。”      花山书院创建数百年,产业不少。葛老平时不只要打点院中的消耗及各项,同时也要核对各地产业的进出账目。账目繁琐,需要花费不少心思和精力。同时有些重要的账目,轻易也不能给他人看,只能自己亲自过目。而陆颖是她看着长大起来的孩子,忠诚保密自然不是问题,又见她心算如神,哪有不开心的,于是将本月的账本都搬了出来,放在陆颖面前,加起来足有三尺高,饶是陆颖从不惧怕数字的人,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把这些算好,我去跟山长说涨你月银,涨到三两,不,五两。”葛老乐呵呵得看着陆颖苦着脸翻账本。   “葛老说话算话?”可怜没钱的孩子见钱眼就开了。   “废话,当然算话,你当我是谁!整个花山书院的银子都归你葛奶奶管着呢!”   有了翻两倍半的月银的安慰,陆颖勉强收了沮丧的心,用心算起来,不过饶得是这样,到了晚饭的时候,她也才算完六成账本。   一抬头,太阳快下山了,陆颖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头昏脑涨。她虽然精于心算,却也没有这样连续两三个时辰高强度的使用过,此刻揉着太阳穴,合着眼睛休息。   葛老见陆颖一脸疲倦的样子,知道她已经到极限,于是道:“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来。”   陆颖如蒙大赦,赶紧收好账本和笔墨,道了一声“我走了”,便飞快的离开。   葛老在后面骂道:“小兔崽子,跑得比飞得还快!”      等陆颖赶到食堂,许璞叫住了她:“你许久没来,我先帮你打好了。”   说着把一碗饭推到了她的面前。   陆颖看着碗中的饭菜,心中一暖,对许璞的芥蒂终于全部消失,感激的接过饭碗:“寒光,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下午消耗太大,陆颖真是饿坏了,尽管在食堂里还是注意到自己的形象,可是下筷的速度却是惊人。   许璞看得目瞪口呆,中午也没见她少吃啊,怎么就饿成这样。见陆颖吃得开心,她的嘴角忍不住含上笑意。   不一会陆颖的碗就见底了,她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一副馋像逗得许璞忍俊不禁,正要将自己的饭分些给她,却突然又另一只碗插了进来。   “玉秋?”陆颖疑惑的抬头,又看看看碗。   “没吃饱吗,我这里还有一份。”沈菊不等两人答应过来,便在陆颖身边大大方方坐下。   陆颖瞅了那饭碗一眼,却是比食堂的要好。她自然知道食堂外面有一处小厨房,书院中身家丰厚的学生常常会去那里开小灶。这沈菊不知道怎么耳目这么灵通,才入院第一天,竟然能找到哪里去。   “你的呢?”陆颖本来得晚,若不是许璞帮她打好饭,此刻只怕也要另想办法。   沈菊自然不会说自己有意拉陆颖去吃小灶,只说:“第一次去小厨房,见到菜色不错,习惯性多点了两个。我一人又吃不完,丢了又浪费,所以拿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人还没吃的,正好遇到你。”   这话听起来像是真话,陆颖见过不少富家学生,一个人吃也要点上五六个菜的。   当下也不多想,笑道:“那多谢玉秋了。”说着又埋头朵颐。   沈菊笑容轻舒,掏出扇子,在胸前摇了起来,目光对上对面的许璞。      许璞听见陆颖称沈菊“玉秋”的时候便怀疑这沈菊到底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字告诉陆颖的呢?她对陆颖似乎颇为关注。   “不知道沈小姐住在哪一间房。大家都是同窗,课后无事,倒是可以经常走动走动。”许璞随和的说。   沈菊笑道:“不远不远,说起来也巧,我们一船来的几人都在一个院子里,定芳和她表妹一间,游川和窦文逸一间。大约是我们报名的时间差不多,学号也近吧。”   “那可真是有缘。”许璞微笑着说。   沈菊目光柔和的看了一眼正在专心吃饭的陆颖道:“正好我从家乡带来的腊肠还有不少,用胡萝卜烧起来味道很特别。不如晚上我们几个就在小厨房再点几个小菜,叫点酒,大家一起聚聚。”   陆颖听到这里,抬起头认真道:“书院里非特殊节日是不许学生喝酒的。”   沈菊立刻随口说:“那就以茶代酒吧。”   陆颖努努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也不要她出钱,去就去呗。   许璞不置可否。   沈菊合起扇子拍了一下手心:“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再去叫定芳她们。”    11 11、010 ...   小厨房并不小,约有食堂的一半左右大小。外面有一个凉亭,中间一只圆桌,四只石凳。天气好的时候,朗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微风拂面,叶影摇曳,鼻下是清风送来的暗香,地面被月华染成银色,别有一份清雅。   陆颖和许璞来的时候,沈菊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桌上四色小菜,两个冷盘,两色水果。上方悬了一盏灯,又加了几个凳子。菜肴并不华贵,却胜在精致,让人望而生津。   许璞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菜肴,笑的很温和:“玉秋真是煞费苦心。”   却不知道这话是否另有所指。   沈菊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讨喜的微笑依旧,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多了一丝温度:“简单准备了一下,希望大家能喜欢。”   陆颖眼睛盯着桌上,暗咽了一口口水,掩饰着心急:“定芳她们怎么还没有来?”   快点来吧,早来早开席啊。没有想到书院的小厨房竟然还能做出这种水准的菜,她以前怎么不知道。   她馋嘴的表情落到两人眼中,皆是抿嘴一笑。   不想陆颖话音才落,三人便听见侯盈由远及近的开朗笑声:“这不就来了。”   陆颖回头一看,侯盈身边紧跟着的是韩宁秀,落后两步走着的窦自华,谢岚。      等众人都落了坐,吃过一旬后,沈菊兴致高昂的提议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光是吃菜未免无聊,不如找些事情打发?”   侯盈筷子伸向自己面前的盘,笑道:“莫非要吟诗作对?那可伤脑筋。”   她身边的韩宁秀柳眉一挑,傲气道:“表姐怕什么,你虽然出身将门,诗词却不弱。此刻做上他三五首又何妨?”   侯盈皱了皱眉头:在座的几人不说其他方面,至少在入院考试中的表现皆不下于她。即便是刚刚过线的谢游川也是小了她两岁,更不用说最小的这个,才十二岁。宁秀与她从小在家族便是弟子中最出色的,加上出身高贵,便是在京城,也没有几人敢轻易得罪她们,造成了韩宁秀自小习惯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视他人。可此时此地不同——要知道,能进花山书院的,没有一个善予之辈,若是一味霸道逞强,还不知道最后吃亏的是谁呢。   有机会需好好提醒提醒他收敛一下,侯盈心中暗道。   许璞似猜到侯盈的心思,转圜道:“谈诗论词课堂上多的是机会。今天大家小聚,何苦再摆弄那些东西。别人借酒行令,我们今天不如借茶行令,错了的罚茶一杯,若是喝不下去,则要表演节目。”   沈菊摇着扇子,赞同的说:“这主意不错。”      陆颖也觉着不错,少费些脑筋是好,她所长并不在诗词,自然不愿意在这里献丑。再看侯盈、窦自华,两人也点头,而一边谢岚仍旧怯怯的,红的这脸,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也点了一个头。   陆颖偷偷低头一笑,这个谢岚明明比自己还大两岁,怎么就这样的害羞,真是有趣。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自然不会反对。”韩宁秀优雅的站了起来,走几步,目光落在一边的花枝上,眼睛一亮,走过去攀折了一枝,又来回走了十几步,忽然回身一笑,手指着花枝:“我有花一枝,”   指向桌上的茶盏:“斟我清泉水。”   以花指向心口:“唯愿花似我心,”   放下花枝叉手在胸:“岁岁长相守,”   又指茶盏:“满满泛青瓷。”   低头凑近花枝:“我把花来嗅,”   走向侯盈,含笑将花枝递向她:“不愿花枝在我旁,”   侯盈一个大女人只得接过花枝,韩宁秀方面色泛红念出最后一句:“付与他人手。”   沈菊首先拍起手,高声喝彩道:“好。”   许璞、窦自华、谢岚也纷纷点头称好。   陆颖瞄见韩宁秀脸上尚未退去的红潮,残留着一抹艳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让她呆了一呆,心中越发异样起来:她也不是没见过美人的人,为什么会觉得韩宁秀笑起来却是有一种特别的动人之处呢?   正自疑惑,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轻轻撞了一下,她不防打了个机灵,下意识侧头,看见沈菊正瞧她,眉毛弯弯的对着自己笑,用唇形微微开合示意:你在看什么呢?   陆颖面上一热,发觉自己逾矩了,赶快收回目光,心里懊恼极了:她是不是发昏了,盯着自己的同窗看,赶忙把视线转向桌面上的菜,摆出一副还没有吃爽的表情。   陆颖转过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尽管沈菊的动作细微,韩宁秀还是注意到她的紧盯自己的目光。她眼中露出不屑和厌恶,微微侧了个身,靠着侯盈坐下,表情有些阴沉。      花传到侯盈手上自是轮到她。侯盈也不谦虚,豪爽的起身到了厅外,凝视着手中的花枝,片刻之后比了个起手式,竟是以花枝为剑,刷刷舞起一套剑法。   陆颖瞪大了眼睛,好奇的观察:她自是从学生报名薄上知道侯盈是西北侯的世女,确实不知她这位世代将门出身的同窗不知道剑法如何?      花枝在空中快速划过,留下一道残影:“剑啸花影动,”   飞身而上,花瓣飘零:“一气上九天。”   折身翻下,几式厉招送出,如同正在与人搏命厮杀,“杀意驱何处?”   侯盈一手缓缓轻拂花枝,动作温柔,眼神却无比森然,如同擦拭心爱宝剑剑身上的血迹。   陆颖仿佛感到寒意骤浓,不禁缩了缩身子,这时又听侯盈的声音审杀气十足的念道:“染血西北疆!”。      不知道是不是被侯盈肃杀的表情吓到了,亭内外都一片寂静。陆颖转了转眼珠,看众人的反应:窦自华和韩宁秀的神色最超然。其中窦自华眼含赞赏,嘴角微提,对于侯盈的热血表现,虽然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却也能看出,她赞赏的态度。而表妹韩宁秀的眼中闪着崇拜的光,热切的望着表姐。   陆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微酸,又想这是她表姐,心自然是向着她。   再看谢岚,她的表情多了一份敬畏。自己身边的许璞不知道为何微微低头,陆颖有一种错觉,许璞之所以低着头,是不想让人听见她的叹息。      燕齐之间的战争已经几百年了,长则间隔五十年,少则间隔十年,就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每次战火弥漫的时间短则一年,长的十年也有。几百年来,燕齐之战,大燕一直都是败多胜少,割地赔款之事不提,还常常要借和亲来缓和两国矛盾,掩饰自己的软弱无能。   此时距离上一次战争已经有十五年,同样的巨额赔款,同样的和亲。几百年来,大燕上下对这种战败的耻辱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的。   但是,百姓可以忘,官员可以忘,甚至皇帝也可以忘,而真正的军人,忘不了!      沈菊眼露钦佩之色,第一个开口:“不愧是将门虎女,听得我热血激昂。”说着也没人劝,自己先饮了一杯。   她的话出口后,大家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还是玉秋最是会活跃气氛啊。陆颖想,再看侯盈,果然表情不久就归于正常了。      接下来众人依次行了酒令。   陆颖专心的听着,几人的陈词或精巧,或大气,或清新,尽管是临时而做,却都有精妙之处:她这几个同窗,才学都不简单啊。低头笑了笑,她以前曾经见过师姐们这样三人五人在一起谈诗论词,心中羡慕已久,今天终于有缘一试。   虽然事前并没有约定命题,但既然侯盈开了头,接下几人的酒令无一不是直接间接的袒露着自己的志向。   窦自华承袭了她母亲的刚强不折,耿直不屈,吟的是“宁为君子炉中炭,不做小人席上宾。”。   谢岚自幼仰慕母亲女儿奔四方的豪情,向往的是“愿行千里路,仰首看银河。”般畅游天下的生活。   沈菊便是极尽奢华和享乐的代表,不顾窦自华白眼大翻的眼神,摇着金边纸扇,自顾自念出:“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   文辞中的露骨让韩宁秀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沈菊却是一副我脸皮厚我无所谓的表情,说完反而调侃了看一眼最小的陆颖。   陆颖虽然未成年,但也懵懂知事。沈菊词句里的暧昧,她岂会听不出来,本来有些不自在,但偷眼见其他人面色如常,便也抿抿嘴,端直了身子,假装若无其事。   比起以上几人的鸿远,许璞反倒淡定得多,“屋外桃花屋内酒,谈天说地三五友。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      陆颖听着她们的口中所说,思及自身,内心一片迷茫:她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想努力的学习,不负山长所望,成为一个让她骄傲的人。将来如果有机会,或者可以在花山做一个夫子。可是花山的夫子,无一不是大才,她能够做到吗?   陆颖想到将来,不免有些抑郁。她不想被人看出,只是埋头吃菜。   许璞就坐在陆颖身边,虽然陆颖极力掩饰,却也被心细如发的她发现了情绪的变化,只是她毕竟对陆颖知之甚少,不能体察她心中所想。      众人虽然口上对陆颖以平辈相称,因她年纪太小,不免将她当成小妹妹看待,见她不接话,也不相强,理解的给她充裕的时间思索。   唯有韩宁秀,陆颖曾经是书院杂役身份让她根本没将陆颖视作同窗,后来被花山书院录取又被她认为是李凤亭一时心软的施舍,所以在她心中,陆颖依旧还是那个小杂役。   “怎么,想不出来吗?”韩宁秀秀目轻笑,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目光看着这个打着双辫的大女孩,刚刚陆颖望向她花痴般的目光让她十分不爽,此刻有意想让她出丑。“若是不行,认输便是,可不要强撑啊?”   陆颖被最后一句微微拉长调的问话羞得满面通红,急忙在脑中思索。   侯盈却是知道她这表妹心中所想,便用警告的语气道:“宁秀!”   韩宁秀岂是听人劝的性子,见侯盈维护一个外人,心中不悦,反倒更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奚落她,于是歪着脑袋看着表姐,眼睛仿佛能够说话一样,用极轻柔的声音假意体贴劝道:“表姐,这也没什么?陆颖原本只是一个杂役,怎么能与我们这些受教多年的人相比?这样的场面她也只怕是头一次见过吧?你让她在片刻之内行出酒令来,不是刻意为难她吗?不如就让她背首应景的诗,就算她过关了吧!”      此话一出,陆颖脸色刹那间惨白,胸口却血气急涌,刺得耳根发红。刚刚还还觉得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此刻仿佛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嘲弄。   便是如此努力,这里仍然不属于她吗?   陆颖握紧拳头,也不管身边的沈菊许璞急急开口欲说什么,只蓦的站了起来,两只乌黑乌黑的眼珠迸发出锐利无比的光,她盯着韩宁秀,字句铿锵简洁:“颖出身低贱,不该与诸君同席,玷污了诸位的身份。今日厚赐颖铭感于心,就此告辞!”   说着扭头走出亭中,脚步不缓不急,心中却已是强压想要赶快逃离这羞辱之地的欲望,只凭信念撑着一股傲气,不肯教他人轻看。   沈菊见场子要砸,连忙起身去拉陆颖:“颖,不必管他人看法……”   陆颖年纪小,平常表现也是乖张顽皮,但每每到了关键,显示骨子里藏着的一股子说不出的狠劲——李凤亭倾尽全力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又怎能是一个软弱的凡物?   一甩手挣脱沈菊的挽留,陆颖高高的仰起头,好像一只黑天鹅,仰起她高傲优雅的长颈,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侯盈对自己这个表妹的莽撞和无礼非常愤怒,但此刻已经不是教训韩宁秀的时候,她立刻起身出亭,歉意十足对陆颖拱手道:“颖,我表妹出言无礼,我代她——”      “不必了。”突然有人出来,拉开陆颖,让侯盈这一礼落了空。   说话的是不知道何时站到陆颖身后的许璞:“颖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许某也不过平民出身,与颖一样,”   她向沈菊道:“今天玉秋的款待,许某十分感激。”   又看向此刻惊怒尴尬的韩宁秀,许璞口吻平和,目光却是冷漠到极点,“我等都不是俗人,乘兴而来,兴尽——便归吧。诸位晚安。”   陆颖侧头看见许璞紧紧的站自己身边,表情坚定,充满共进退的毅然,一颗冰凉的心渐渐暖了起来,好像给一泓温泉泡着一样。   寒光,谢谢你,寒光,谢谢你。   再望向韩宁秀,陆颖却已经没有最初的异样心境,眼中只剩一具靓丽的外壳。   她没说什么,转身向自己的院子方向走去,许璞目光凉凉的扫了一眼众人,也转过身,跟在她的身后。      亭子内外气氛一时凝固。   韩宁秀虽然达到了羞辱陆颖的目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不是她所预想到的。见到这场景,她心中又羞又恼,索性也不再顾忌场合和身份,恨恨道:“ 11、010 ...   太可恶了,不过是两个贱民,竟然这样的无礼。看本——”   这个时候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我也走了。”   韩宁秀惊怒的转头,却是一直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谢岚。   见到韩宁秀锐利的目光指向自己,谢岚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有些结巴,却是坚持把话说完整了:“对、对不起,但是,我的母亲也只是一个镖师而已。”   然后转向沈菊规规矩矩行了一个谢礼:“多谢沈小姐的款待,游川今天吃得很高兴。”   沈菊苦笑着回礼,目送她离开。      韩宁秀几乎要发飙:一个镖师出身的孩子也可以这样怠慢她,这真是翻了天了!要是在京城,怎么有人敢这样对她。韩宁秀委屈的转身向表姐寻求安慰,却只看到侯盈冷冷看了她一眼,慢慢坐在石桌上,全身松懈,一向英气勃发脸庞染上沮丧无奈的神色。   窦自华看一眼沮丧的青梅竹马,向韩宁秀怒斥道:“你既不屑于平民为伍,为何不就在皇家学院念书呢?难道是因为那里缺少可以让你用身份恣意侮辱的同窗,所以才执意追到花山来找乐子的吗?!!原来韩大人的家教就是这样的,窦某真是领教了!哼!”说着,一甩衣袖也离席而去。   侯盈知道自己这位诤友向来眼睛见不得一点丑恶污秽,能忍到现在才对韩宁秀发作,已经是十分给自己面子,心中也并不介意,只是觉得阵阵头痛。   “怎么窦姐姐也这样!”韩宁秀尖叫一声,美丽的眉毛扭曲起来,“我做错了什么了,我不过就是说两句话而已嘛?为什么个个都要维护那个小杂役!”   侯盈站了起来,发现亭内外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连那个八面玲珑的巨贾之女、明显想借这次聚会在同学中收拢人心的沈菊沈大小姐,也消失无踪,招呼都没有打一个。确实,作为聚会的主人,她自然对自己说不出开赶的话,所以只好自己消失了——很显然,沈菊不赞同韩宁秀的表现。      “宁秀,别的不说,若不是陆颖帮忙,你就很可能同其他同窗同住一室。这样的话,你认为你还在花山呆得下去吗?”   韩宁秀没有料到侯盈突然提起这个,一时语结说不出话来。   “你素来被人捧得高高在上,所以我也不指望你能从心底懂得某些事情,但是至少看在她帮过我们的份上,你表面上也该于她留些情面。你却……唉——”侯盈欲说还休,对于自己这个表妹,她深感无力。   韩宁秀哪肯认输,反驳道:“表姐不是救过她一命吗?她有所回报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比起来,救命之恩和她所帮的忙,她的那个情根本微不足道。你不提我还没想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竟然一点都不知恩图报,故意给我们没脸,这种没有良心的家伙,表姐你还要维护她?|”   侯盈难以置信自己苦心一番说辞居然对韩宁秀一点用处都没有,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12 12、011 ...   陆颖站在院子,忽然仰头看着天空。   天空无云,星辰如同点点破碎的水晶,撒满深邃的黑幕,十分美丽。   可陆颖却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这天空一样,虽然有那么多美丽的星辰,但是空洞和晦暗还是占了绝大多数。   她原以为进了花山,自己的一切心愿都会满足,一切都会如同自己想象的十分美好。然而还没有开始上课,现实就给了她这么一个下马威,让她一切美好的想象都成为泡影。   陆颖虽然自小在花山书院以杂役身份长大,可上到夫子,下到其他杂役,从来待她都是和和蔼蔼的。以前便是富家权贵出身的学生对她露出轻视的目光,却也因为交往不多,所以尽管不悦,却也并未上心。   然而现在她已经是花山学子身份,注定要日日相处的同窗却对她如此轻慢侮辱,让一向忽视身份阶级区别的她开始直视这个问题。这个世界的现实和残酷,开始□裸的向她摊开。   这以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她陆颖心里一片茫然。   此刻陆颖并不知道,在许璞和她走后不到片刻,谢岚、窦自华、沈菊也相继离开,连侯盈也几乎忍不住要一走了之。      “颖儿?”看见陆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李凤亭感觉十分诧异。她本来只是心中想着陆颖第一次搬到西院住,不知道习惯不习惯,所以忍不住在睡觉前来西院走走,并没有打算一定要见她。   “山长?”陆颖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意外的叫道。   李凤亭一见陆颖表情,忽然皱起眉头来,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为什么她的任何情绪都在山长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陆颖本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够好的,却不想还是被李凤亭看出端倪。她不知道李凤亭现在看似没有她小时候待她那般亲昵,但用在她身上的心思却是从来没有少过,因此才能够这样一眼便察觉到她的情绪,片刻就猜到事情的大概。   陆颖连忙笑道:“没什么,真的。”   李凤亭眉毛拧起来:“颖儿现在已经开始不想对山长说心里话了吗?”   陆颖见瞒不过去,只得将事情轻描淡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我不过是和同学们比诗落了下风,心里不痛快而已。”   话说完,却半晌没有听见李凤亭的声音。   陆颖有些不好预感,抬头看向李凤亭,却见李凤亭眼含怒火,冷冷的看着她。她心中一凉:山长对她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   陆颖知道再隐瞒不下去,但想到她今日受的侮辱,在山长这样的目光审视下,不禁委屈从心头蔓延而来,一种在外面被欺负了的孩子回家想扑向母亲尽情倾诉的欲望在她的喉咙口翻滚着,涌动着……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强咽了下去。      抬起头,陆颖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山长,我不是想故意隐瞒什么。可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已经是花山书院的学生了,不再是一个小孩了。我知道告诉山长,山长一定会为我出头。可是如果是这样,我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山长,颖儿已经长大了,颖儿很快将成年了。颖儿从此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其他的人,对面一切困难和挫折,颖儿不能像小鸟一样总是托庇在老鹰的翅膀下。所以请山长不要追究下去了,不管遇到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黑黑的眸子竟似在光线不足的庭院里闪闪发着微光,如同那漫天的星辰。      李凤亭心在微颤,她从陆颖小时候就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心智坚韧的人。今天颖儿的态度足以为她多年的心血打上一百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这个孩子发白而坚定的脸,她竟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在她满以为在外面受伤的孩子会无限依赖的扑向自己怀里,寻求安慰的时候,孩子却站在远远的地方,对她摇头,说不再需要她的庇护。   她是不是做错了?她对这个孩子的要求是不是太过严格了?她一心以为自己是对她好,可是这真的是对她好吗?   李凤亭一向清明的思维混乱起来。纵然心底还想逼问陆颖事实真相,可是胸口却始终盘桓这一种无力感,让她张不开口。   最后,只是把手伸向陆颖的头上,本来想摸摸她的头,却想起陆颖说“不要把她当成孩子”,手一迟疑,只落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夜露重了,不要在外面站了,回屋睡觉去吧。”      陆颖见山长不再追究,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微微有些失望。她不去分辨到底是哪一种心情更强烈一些,只是在心里对自己道:陆颖,从今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于是道:“山长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李凤亭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离开。   目送着山长离开的身影,陆颖也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是领书的日子,陆颖因还有小半账本要做,于是先将自己的课本先领到账房,然后开始埋头计算。   等她做完,也接近中午了,肚子又开始叫唤。   葛老喜笑颜开的收了账本,拉着陆颖到了东院的食堂,学生和夫子的食堂分在东西两院,并不同食。   代宗灵见这一老一小两人,道:“怎么把她拉到这里来了?”又对陆颖道:“你现在是学生,应当去西院用餐。”   葛老把脸一板:“是学生又怎么样,她还在我账房里做事呢,在这边吃饭又有什么关系?”   代宗灵扫了一眼陆颖。   陆颖在书院中别的人不怕,唯独对代宗灵这个年长又极古板的夫子有些敬畏,这里被她凉凉的目光一扫,立刻噤声低头不说话了。   葛老瞪着代宗灵把陆颖拉到身边坐下,给她拿了饭菜。一会儿李凤亭也来了,见到陆颖坐在桌边乖乖吃饭,心中喜悦,也打了饭菜在她对面坐下。   代宗灵见一院山长竟然也无视院规,哼了一声:“山长待自己学生倒真与别人不同,如此放纵她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李凤亭一头雾水,不知道代宗灵想说些什么。   葛老也哼了一声:“她是说颖儿不该在这里吃饭。”      李凤亭明白了   夫子和学生分开吃饭久有惯例。并非是因为两者伙食不同,原因一是为了维护师长的体面和神秘,二则没有师长在面前,学生们吃饭也自在些。陆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李凤亭一起在东院吃饭,后来大了无需她照顾,便与其他的杂役一起在南院吃饭。   葛老虽然不是书院夫子,却因是内务堂的主事,也在东院用餐,再包括存放书院藏书典籍和各类重要资料的典藏馆主事,负责学生和夫子们各项事务的文事房主事,也是一样。   代宗灵尽管是副山长,因为年长,甚至可以有资格对不过三十余岁的李凤亭摆谱,却不能不给葛老面子。因而李凤亭一来,她便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李凤亭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现在我让颖儿跟着葛老在内务堂做事。”   对于李凤亭的解释,代宗灵并不认可:“那又如何,她现在还不是内务堂的主事。”   李凤亭的话并没有说完,继续道:“我有意让她将来接管内库。”   此话一出,不说代宗灵一怔,连带葛老的表情也瞪大了眼睛,表情蓦地严肃起来,盯着李凤亭的脸。   埋头吃饭的陆颖也感觉到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抬起头小心的看了三人,好奇的问:“那个内库是什么?”   代宗灵转过头训斥她:“吃你饭,问那么多做什么?”   陆颖知道这里完全没自己插嘴的余地,瘪瘪嘴,低头乖乖吃饭。      葛老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凝视着李凤亭:“你决定了?”   李凤亭侧头看向陆颖的脑袋,目光柔和,语气却无比坚定:“嗯。”   代宗灵知道李凤亭心意一旦定下绝不轻言更改,当下一言不发,拿起筷子,开始用餐,眼中却掠过一丝欣慰的光。   葛老一张老脸逐渐露出笑容,伸手在陆颖的脑袋上摸了摸,害她咬到筷子,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葛老眼中露出欣慰的光:“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决定。”   然后半带挑衅的看这代宗灵:“代老这回没话说了吧。”   代宗灵眼睛一抬:“那又如何,她现在还不是个学生?”   但却是不再提院规什么了。   陆颖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想那“内库”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为什么一提这个代副山长和葛老都这么紧张?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比较隐秘的仓库,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作者有话要说:饿啊饿啊,天天和普洱,饿得我前胸贴后背,为毛体重还是不下来? 13 13、012 ...   早上葛老本来说过账册算完便放她回去休息。可饭一吃完,葛老又出尔反尔把她叫到了账房,将昨天和今天的账册重新搬了出来,开始一本一本告诉这些账册的来源,每月什么时候送来,账册的负责人是谁,是哪里人,家庭背景如何,每月的收入和支出一般都有那些,那些是正常的,那些是异常的……一直讲到花山共有多少处产业,各处产业的代理人和下面的各级人员组成,各自的权限和责任都是什么……   陆颖虽然长于心算却非记忆超群之辈。葛老一通狂灌,弄得她头昏脑涨,连连喊停,找来纸笔要记。   葛老阻止了她:“今天下午我告诉你的这些,你都需牢牢记在心里,不可写在纸上,更不可透露给外人。今天我告诉你的这些事情,只有内务堂的主事和山长有权限知道,即便是副山长也么有权利其中最机密的部分,而其他两堂有资格知道的就更少了。明白了吗?”   陆颖从来没有听过葛老这样严肃的跟自己说话,只得收了敷衍之心,仔细记下来。混乱的脑袋里却丝毫没有考虑葛老说的这番话里是否隐藏着另外一层含义。   葛老见陆颖丝毫没有觉悟,不禁心里摇头: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但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事情犯迷糊?   陆颖丝毫没有发现葛老的苦恼,只是在心里把葛老说的一字一句都印在心里。      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背直到太阳落山。   “今天先说道这里,你需要学习还有很多。以后每天抽出两刻钟到我这里来,知道吗?”   陆颖苦着脸:“每天都要来啊。”   葛老伸出指头在陆颖额头上弹了一下:“不光是我这里,我猜不过这几日,山长还会安排你去典藏馆和文事房。至于那两位主事对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不知道,说不定比我还要严苛吧。”   陆颖听得惊讶的啊了一声,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不解:“为什么我还要哪里啊?”   不错,她精于心算山长是知道的,安排她进内务堂做事也算是本事用在正途上了。可是为什么典藏馆和文事房她也要去?   葛老瞪起眼睛:“叫你去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陆颖嘟起嘴巴,抱怨道:“这里也去,那里也去,我每天要少好多看书的时间啊!我的入院考试成绩在同届里只是殿底的,这样下去我要不要合格了……”   花山书院学子出师要拿道至少六门课程的合格的成绩。同时,如果连续三年一门合格都拿不到,是会被开除的。   葛老见她苦恼的样子,不禁笑道:“也只有开始的时候需要天天来。像我这边,重要的东西和惯例条款你都弄明白,就不需要天天来了,只要有事的日子来便行了。”   这还差不多,陆颖少了些担忧,但又开始为即将压下的繁重的学习任务感到郁闷无比。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陆颖师妹可在?”   陆颖好奇的看了看外面,谁会来这里找她呢?   葛老道:“她在,进来吧。”   两个学生走了进来,陆颖一见就知道是在典藏馆和文事房帮忙的两个师姐,连忙从板凳上跳了下来,迎了上去:“两位师姐好,不知道找陆颖有什么事情?”   一个学生道:“我是代王老来传话,从明天开始,每天陆师妹都需要到典藏馆见习半个时辰。”   另一个学生道:“我是来代宋老传话,也是从明天起陆师妹每天务必到文事房见习半个时辰。”   两个学生说完,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并未多嘴,沉默着等着陆颖回答。   陆颖瞧了一眼葛老: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来得还挺快!   心里有些抱怨,手上却礼貌道谢:“多谢两位师姐传话,请两位师姐代陆颖回两位主事大人,说陆颖知道了,定会去的。”   两个学生走了。   陆颖望着两个学生离去,忽然感觉葛老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按了按,声音柔和而温暖:“颖儿啊,大家对你的寄望很深,尤其是你家山长,好好努力吧,不要让我们失望!”   陆颖乖乖的点头:“嗯。”      晚饭陆颖没有再同葛老去东院吃,她还不想才入学就和同窗们弄得这么生疏,所以还是按规矩到了西院食堂。   才跨进食堂,便看见有人向她挥手,一看是沈菊。   “颖,过来吃饭吧。帮你打好,每次都这么慢。”   陆颖愣了一愣,在沈菊的身边看见了许璞、谢岚、窦自华,都围坐在一张桌子上,跟随着沈菊的招呼,齐齐转头看看向她,眼睛里闪着相同的光。那些表情不全是笑容,却能感觉到一种亲近和接纳。她忽然感觉到,这是一个正在欢迎她加入的团体在呼唤她,不是她们的语言,也不是表情,可陆颖这样感觉到了。   陆颖不知道昨天晚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这里所有的人最后表了怎么样的态,更不知道接下来这些人有过怎么样的交流……不过,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冰凉的心,此刻又有了一丝松动,一股说不出的雀跃慢慢爬上她的肩膀,一股发自内心的笑意染上她的眉梢:是的,这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伴。   “快来啊,站在哪里做什么!”有人又催道。   她的脚步一下子轻松了,高声道:“我来了。”      晚上几人聚集在陆颖和许璞的房间里研究课表。   “这么多的课,上什么好呢?”谢岚皱着眉头看着桌上写着所有课程的白纸。   “哪怕是将最长年限待满,这些课程也学不完啊。”窦自华肯定的说,“看来只能选择其中一部分了。”   许璞和沈菊点头。   陆颖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在书院多年自然熟悉这里的课程名目,也在李凤亭身边耳熏目染的一些道理,于是主动介绍道:“这里每一门课的老师都对这些课程研究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想要一次学光显然是不可能。只能根据自己需要或者喜好,选择一到二个方向重点学习。如果超过了三个方向,恐怕就会博而不精,贪多嚼不烂。并且花山书院的结业考试并不简单,所以若是学得程度达不到一定深度,考试肯定不能合格,学了也等于白学。”   “说的也是。”沈菊赞同的摇了摇扇子,忽然转头问许璞:“第一名,你想学哪几门?”经昨天晚上一事,几人的关系无形中拉近,此刻沈菊半开玩笑的称呼也并没叫许璞反感。   刚刚已经仔细看过两遍的许璞心中大略定下,指着“经”、“史”、“医”这三类道:“先就从这三类里挑吧。”   谢岚讶异的看着许璞说:“寒光,你还要学医吗?”经史是基本每个读书人都必须的科目,但是这个医药,却是冷门。   陆颖心里也是转的这个念头,如果不是害怕学得东西博而不精,她自己其实也很想多学点东西。   这时许璞淡淡一笑,向她们解释:“俗话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再说了,懂一点医药,平常遇到一点小病小痛,自己也能解决,有备无患。我幼时随母亲四处游历,旅途不免患病,也曾看过几本医术,有些底子,所以上手应该很快。等我学好了,你们若身体有不适,不妨给我瞧瞧。”   沈菊挤眉弄眼,怪声怪气:“那将来就劳烦许神医了。”   陆颖也和大家纷纷嬉皮笑脸的向许璞拜托,许璞含笑一一应下。   笑话了一回,大家注意力又回到纸上,沈菊又向窦自华问道:“文逸,你呢?”   窦自华干脆的点了“史”,又点了“律”:“这两类吧。”   陆颖想起她的出身,了然的点点头,大家也露出相同的神色。      接着,谢岚点了“经”、“地理”,想想又点了“武”:“将来出门的时候有点身手安全些。”   这游川明明比她大两岁,但有时表现却比她还要乖巧听话,总让陆颖忍不住升起想要戏弄的心情,听得她这样认真的解释自己的选择,于是身子前倾,两只眼睛亮闪闪,笑意爬上眉梢:“游川,你的性子若不改,只怕怎么都安全不起来,都想欺负你。”   那语气油腔滑调,倒有几分流氓调戏良家子的架势。   几人想笑又不觉得不当笑,憋得面色发红。   谢岚脸皮本来就薄,哪里当得陆颖这样揶揄,想要反驳,却又知道她说的是事实,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陆颖正得意,却瞧见一向正直的窦自华正冷冷的看着她,吐了下舌头立刻噤声。窦自华大约是觉得对陆颖也无语了,只哼了一声,然后转头对谢岚道:“莫听颖的,习武之人刀剑加身,勇武之气会很快培养出来的。游川,选这个很好。”   “为什么对游川就这么温柔,对我这么凶!”见到窦自华的变脸之快,陆颖意犹未尽,故意“小声”感叹,听得身边沈菊和许璞莞尔,谢岚又忍不住红了脸。   窦自华怎么可能没听到她的话,眼睛一下子横过来:“你嘀咕什么呢?”   陆颖马上感觉到危机接近,立刻弯起眉毛,双手合握在胸前,装起无辜的乖宝宝,笑眯眯的讨好道:“什么也没有。”接着赶快转移话题,若无其事的向沈菊道:“玉秋,你选什么?”   沈菊秀美的眼角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桃花红,猛一看那双眼睛,还是一位如玉儿郎,但眉间那股高傲的英气却绝对不会让人搞错她的性别。她潇洒的收了金边牡丹花扇子,光滑程亮的扇柄在手上打了个转,然后飞快的用扇尾点了“经”、“史”、“兵”。   “诶?玉秋,你学兵法做什么?”陆颖怪叫道,难不成她将来打算成为沈家第一位将军?   沈菊扇子啪得一开,得意的说:“岂不闻商场如战场?那些兵法战策若是运用得当,在商场上也是同样了不得的利器。”   “原来如此。”   “只剩你了,你选什么?”许璞出声提醒道。   大家的目光也都聚到了她的身上。   陆颖其实脑子里早就想好了,指了指“史”、然后又指向“术”,补充说明:“我现在内务堂给葛老帮忙,懂些算术是必要的。”   “那明天开始起,大家就一起去教室吧。”沈菊收起课表笑道。 14 14、013 ...   花山书院每天只有半天课,下午时间学生自习,不过有的夫子有时选取某个下午的时间来一场讲学,若是有兴趣的也可以去听。一月中有两日是休沐日,学生还可以申请下山去镇上买些东西,或者游荡上一日,只是不许夜宿在外。   距离开学已经过去二十日了,大家终于赢来了期待已久的休沐日。      沈菊的心情显然很高昂,上午的课一完,她便将扇子一扔,扇子在空中回旋几次又啪的一声落在她手心,唰得一声展开,金边牡丹迎风舞动,说不出的风流雅致。陆颖注意到,她们附近几个学生眼带羡慕的看着她们,心里不禁也觉得有趣。   “大家想好明天去哪里没有?不要告诉我你们都打算明天还窝在宿舍里看书写字。”沈菊高兴的起哄。   “你有什么计划就说吧。”陆颖也发觉了许璞待人态度细微的不同:对面着这几个同伴,虽然表面上还是淡的很,但眉眼里带着一丝温和。   “当然是好好玩一场,我都计划好了:先到镇上市集上逛一圈,看看有什么好玩,然后到最好的酒楼去吃一顿。到了下午,包下一条大船,叫上两个唱曲的小子,置一桌果点菜肴,顺着花山溪而荡漾,我们是谈天说地也好,下棋品茶也好,弹琴画画也好,你们若是喜欢,我还可以弄一副马吊来,输的人贴纸条。”   完了,这个计划文逸是肯定要反对的,陆颖听完,肯定的想,于是下意识看了一眼窦自华。   果然窦自华皱起眉头,坚决反对道:“玉秋,你要搞其他的便罢了,什么唱曲的小子,什么马吊就免了。”   沈菊无奈的摊手,叹息一声:“文逸,你真是无趣。”   许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陆颖这段时间整日看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家伙斗嘴,也觉得颇为有趣:两人虽然说争来吵去,却是从来没有真看对方不顺眼。   陆颖觉得很开心,原来她的朋友只有一个,现在却多了这许多优秀的伙伴,让自己原来单调的生活变得丰富精彩。   不过想到这里,陆颖发现因为上课,好久没有去雾沧峰了。   “颖,你在想什么,那么专心?”许璞笑道。   陆颖抬起头,心里有些遗憾,却不得不推辞:“我明天有一个地方要去,不能和你们去镇上。”   “是内务堂的事情?”沈菊关心的问。   陆颖有些不好意思的含糊其辞:“是我山下一个朋友,开学一直没有时间下山,好久不曾去。”   几人面面相觑,表情有些扫兴,似有放弃的意思。   见到几人眼神,陆颖连忙道:“对不起,打搅大家的兴致,明天你们先去吧,下次我再去不就成了?”   “要不,要不,我们后日去吧?”谢岚小声提议道。   大家纷纷同意,陆颖嘴角含笑:她这一群同伴啊。      花山并非附近唯一的山峰,与花山相邻是一座雾沧峰,却是没有花山这般有名。从花山下来,再走上一个时辰的路就可以到雾沧峰脚下。   陆颖几乎没有看路,抄小路下山,一路跳过小溪,翻过山坡,脚步轻快,几乎只花了大半个时辰就到了雾沧峰脚下。   眼前是无数的树木,高高低低的野草,几乎看不清楚二十米外的情景,与这山中其他位置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陆颖合上眼睛,脚下数着步子,前三后七,左五退一……一刻钟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脚下踩着是青石板嵌的路。      抬头眼前豁然开朗,哪里还有那许多茂密的山林,却见一处被月牙形湖波半抱的大山庄,湖中莲花盛开,莲叶如碧,水映着天,映着山,宛若一块巨大的澄清水晶镶嵌在山庄边。   山庄显然出自名手设计,单从外面看,楼台宇阁,高低错落,极为雅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如诗的绝好画卷。      陆颖脸上露出笑容,蹦蹦跳跳的顺阶而下,然后冲到山庄门口。   门上挂着“念慈观”三个字,名字普通让人生不起一点赞赏之心,然而那三个字的形状却极美。   “清扬开门啊,是我啊,陆颖。”   陆颖将大门拍得山响,却良久不见人来应门。   不对啊,每次她来敲门不到五步的时间,就会有人来开门。这次怎么没人来理,难道都出去了?   陆颖对着紧闭的大门皱了皱鼻子:今天她还非进去不可了!   左看右看,发现不远的草丛里丢着不知道谁做完活计没有来得及收走的梯子。大喜,陆颖连忙跑了过去,将梯子扶了起来搭在墙上,然后小心翼翼的爬了到了墙头,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奇怪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虽然念慈观里确实人少,但是看门的总会有两个啊。   陆颖坐在墙头,想不出究竟,干脆合上眼睛,向院子内的草丛一跳,心里祈祷不要摔得太惨。      就在她向下跳的时候,山庄外的树丛里一阵抽冷气,然后树叶摇曳。   “她还真敢翻!!!”   “要不是公子下过令——莫说翻墙,就是这样胆敢在门口大声喧哗,我手中的金花镖也要把她扎成筛子!”   说话的两人对看一眼,然后神色迅速沮丧下去:问题是,她们谁也不敢对这个丫头动手。      陆颖感觉自己的腰被人一带,然后缓缓的落在了草地上。睁开眼睛,她面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清俊少年。细细的丹凤眼,左眼角一粒淡红的泪痣,长长的黑发扎在身后,一身如火红衣,衬得他的脸庞如同白瓷一般通透,通透中带着一抹朦胧的艳红,明明是很妖艳的配色,却偏偏让人生不出任何轻慢之心。   关键一点,此刻这少年脸上的表情,像是想吃人。   “清扬,你怎么才出来。我在门口叫了好半天呢!”陆颖熟知这少年的脾气,知道他生气了铁定没自己好果子吃,连忙陪笑。   风清扬冷笑道:“公子这念慈观可没那么多客人。若不是陆大小姐平常要来,清扬岂用来守大门?如今连个声响都没有便大半个月也不来,清扬只当是陆大小姐已经把这里忘记了,又何苦在这里守着?”      可是,若是没有守着,又岂会这么巧正在她跳下墙的时候来接她?      陆颖只得乖乖低头被训,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风清扬又恨恨地说了几句,见陆颖也不辩驳,只是低头做小状,心里又气又恨,虽然知道她只是在装,却是再狠不下心接着骂,怒道:“要见公子,还不滚进去!”   陆颖见风清扬放行了,知道这一关是过了,拉起他的手喜道:“清扬,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说完直奔后院。   风清扬在被陆颖抓住的一瞬间,后脖一紧,几乎要打个激灵,本能想把她摔出去,却不想她下一刻就松开跑掉了。   他抬起被她抓过的白皙的左手手指在眼前看了又看,右手按在腰上的短剑手柄上,心里挣扎到底要不要把她碰过的地方统统切下来。      一进后院,陆颖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但速度却没有减缓多少。走到湖边的一座小筑里,脱了鞋子,她伸手拂开门帘,一脚迈了进去。   里面很空旷,地上铺着的青色的凉席,一边墙壁上挂着两张字画,另一边放着一张宽大的卧榻,卧榻上放着两只精致的鼓鼓的大枕头,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正靠在上面合眼小憩。   陆颖的目光首先落到他的头发,如同黑色的瀑布,从金线银织的枕头上一直蜿蜒到青色的草席上,他的眉毛如同最精巧的工匠剪裁过一样,驯服的贴在额下。眼睛因为闭着看不见,只能看见纤长浓密的睫毛,静静的,静静的,好像等待蜻蜓停在上面。   陆颖不自觉的呼吸放缓,轻轻走到卧榻对面,撑着地面斜斜的坐下来。   对面的少年似乎浑然不觉有个小丫头跑了进来了,在离自己三尺的距离,看着自己,只是呼吸悠长的继续酣睡。   地板下湖水荡漾,偶尔有鱼儿拍打着水面发出清越的声音,岸边的柳树上,夏蝉不畏炎热的鸣叫着……   陆颖只觉得心里也慢慢静下来,思维慢慢停止转动,然后好像整个世界也都停止了转动——她将塌边一只坐垫轻轻移了过来,自己一歪身子,倒在青席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出场,敬请围观! 15 15、014 ...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颖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卧榻上,身上搭着一块薄毯。她慌忙爬起来,却见刚刚睡在榻上的少年正笔直的站在室外临湖的台子上,白色的衣角随着吹向湖面的风微微翻动,好像湖中随水起伏的白荷花瓣。   自己记忆里,他好像没有穿过黑白以外的颜色的衣服。   陆颖嘴角不禁浮起笑容,开口叫道:“谪阳。”   谪阳转过身,淡淡看了她一眼:“醒了。”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明明是一句问话,语气却没有波动,仿佛他说话,只是为了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陆颖嗯了一声,站起来叠好毯子,放在榻上。   “谪阳,对不起,我好多天不来,事先也没有打招呼。”陆颖赶紧道歉,虽然她心里觉得谪阳恐怕连自己上次什么时候来的都记不住。   “是吗。”谪阳走了进来,没有坐回榻上,而是随意坐在了青席上,对着外面的湖水。      果然没记住吗?   陆颖无语,她与谪阳认识也有四年了,四年前他待人是这个态度,四年后待人还是这样态度。不过还好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谪阳的冷淡只是他的性格使然,而不是针对她。   “那你去做什么了。”谪阳垂眼问道,眼中却没有半分好奇。   如今陆颖已经习惯了谪阳这项把问句用陈述语气说出来的特质,走到谪阳旁边——两尺的距离,与他并排坐了下来,以免他不高兴。虽然陆颖很想知道谪阳发起脾气来时不时还是这副淡漠的表情,但是她不想试。   “山长让我参加了入学考试。我拿了六分,通过了。”陆颖说道这件事情,立刻眉飞色舞,“现在我是花山书院的学生了。谪阳,我是不是很厉害吗?”   说着,她眼睛亮亮的望着谪阳,像对着李凤亭一样,期待着他的表扬。   谪阳侧头望着她,一束黑色的头发从肩头滑落,衬着白衣胜雪,脸颊如玉,十分美丽。可是如此美丽的人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有些不客气:“李凤亭那只老狐狸让你入学了?”   这次轮到陆颖不高兴了,她猛得站了起来,低头气鼓鼓的敌视着谪阳:“谪阳,你怎么老这么针对山长。就算你不喜欢山长,也不用侮辱她吧!难道山长得罪过你吗?”   面对陆颖的怒气,谪阳没有丝毫抱歉的表示,没有任何波动的目光又望回湖水:“在你心里李凤亭是完美无缺的吧。不过,她倒是对你不错。”      陆颖不明白为什么谪阳对山长似乎总存着些看法,山长从来就没有提过谪阳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过花山书院和念慈观身处相邻两个山峰,莫非两人之前有过摩擦?   “谪阳,你为什么对山长总有成见?”陆颖固执的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么不喜欢她总有理由吧。”   “有些事情,你家山长都不告诉你,我何必多管闲事?”谪阳目光随着湖水波动,“我只提醒你一点,李凤亭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陆颖没有深想,只哼了一声:“山长当然不简单。”   谪阳瞟了她自信满满的脸一眼,一言不发。   陆颖见他不说话,自己便开始叽里呱啦的讲起她怎么参加考试,怎么通过考试,然后怎么认识了许璞等人,那一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怎么成了朋友……二十多天的上课在怎么怎么……她每天要花好多时间在三个主事这里学习怎么怎么……   陆颖喋喋不休说了快一个时辰,越说越开心,声音快要沙哑了才停下来,眼睛还是亮亮的,兴奋之意尤在。   谪阳一直只是沉默,偶尔抬头看她一眼,表明他有在听。      “谪阳,这些时间你在做什么?”陆颖感觉到说无可说了,又问起谪阳的近况。   “看书,练功。”谪阳简洁的吐出两个词。   “每次你都是这么说,你都没有其他事情想要做吗?”陆颖重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整日的闷在山庄里,你不觉得无聊吗?”   “习惯了。”谪阳淡淡的说。   陆颖瞧这他的眉眼,叹了口气:“谪阳,你是不是同家里人闹不开心?我认识你四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家人。”   陆颖以为谪阳这次又要说:“多管闲事。”   却不想谪阳转过头,目光幽深的看着陆颖,“见不见,有什么关系?”   也许下次来,你也再见不到我了。后面这句,谪阳没有说出口。   陆颖不知道谪阳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忽然让她生出一种眼前的人就要离开的感觉,她心中一紧,慌忙一把抓住谪阳的袖子:“你要去哪?”   谪阳没注意陆颖的手正拉扯自己的衣袖,眼睛里泛出一丝微妙的诧异:“你说什么?”      谪阳的眼睛不大,但是却是极清澈,仿佛初生婴儿般的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质。仿佛沉在水底的水晶,通透、明澈、深邃,然而当这双眼睛染上情绪的那一瞬间,这块水晶如同浮上水面,在太阳下瞬间折射出纯净的七彩色,华美,瑰丽,剔透,动人心魄。   “谪……阳,你——”   陆颖愣愣看着谪阳的眼睛,一瞬不动,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谪阳的真正的魂魄原来一直不在他的身上,原来只是一具躯壳,而这一刻才是附体了。   看着呆呆的陆颖,谪阳皱了皱眉头,打消了深问的主意,正要拂袖离开,低头发现自己袖子正被陆颖的一只手牢牢扯着。   “放手。”谪阳冷淡的说。   陆颖恍然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放开谪阳的袖子,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又回头偷偷看谪阳的脸。她忘记了,以谪阳的武功,完全可以自己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      谪阳待人冷淡,待陆颖也冷淡。   但是,这种冷淡到底还是不同的。      谪阳似乎对于她的絮絮叨叨有些不耐烦,站了起来,向小筑外走去:“这次来了想看什么书?”   陆颖蹦蹦跳跳的跟在谪阳身后,看着他背后长发和衣衫随风摆动,她赞赏的看着:谪阳光是走路也是这么好看,口中也没有忘了正事。   “我想查查字典。”   谪阳走进一间院子,推开房门。里面很大,除了门口有一张放着笔墨纸砚的宽大桌子外,里面就只有书架——全部都是朱红色的大书架,大约有十几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书册。这个院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如此。      陆颖笑嘻嘻的看着这些大书架。她以前可没少在这里待过,这里每一本书放在什么地方,她都清楚。典藏馆只有在需要她整理打扫的时候才会放她进去,可是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随时对她免费开放的。   念慈观的书本不算少,可是比起花山书院几百年的积累,到底还是相形见拙。但但凡她想看的书,这次去没有,下次去一定会有,崭新崭新的,一定是放在离书桌最近的书架的地第三格上——那是小时候的以她的高度取书最方便的高度。   谪阳心情好的时候,会选一两本书来教她念。   那个时候陆颖就会很高兴,因为谪阳只教她一个人。所有哪怕是下着大雪的时候,陆颖都会到念慈观来,两个人围着火炉,一人一本书,屋内书声琅琅,窗外红梅映雪,冰凌悬窗。   谪阳心情再好一点,会舞剑给她看。她完全看不清谪阳的剑,穿梭在庭院里凌厉的剑光,剑影,彼此追逐,汇成一片,很漂亮,很好看。      第一年,陆颖八岁,赵谪阳十二岁。陆颖还是一个大娃娃,赵谪阳是一个比现在的风清扬还小的少年,然而已是风姿卓绝。   陆颖在山中玩耍,追着野兔滚下山坡,摔伤了腿,无法回书院,眼见天色将黑,害怕得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路过的赵谪阳。于是,十二岁的淡漠少年看见了一个满脸鼻涕和眼泪的大娃娃,大娃娃也看见了风姿卓绝的少年。两人四目相对,少年沉默、沉默,转身欲走,大娃娃哭得更加卖力,少年终于走了回来,将她背回念慈观。   那个时候少年也抱不动她,尽管她还小,可是他也不大。   “别把鼻涕弄到我衣服上了。”少年对大娃娃说的第一句话。   大娃娃用自己的衣袖把眼泪鼻涕擦掉,抽抽的说:“我要回家。”   少年边走边道:“你家在哪?”   “花山书院。”   “太远了。”   “哇——”   “天已经黑了。”   “哇——”   “明天送你回去。”   大娃娃沉默了一会:“你要拐卖我吗?”   “你不值钱。”   “我的肉不好吃。”   “我不吃肉。”   “那你吃什么?”   “……”    16 16、015 ...   “怎么突然想起来查字典了?”谪阳目光梳过书架,侧头疑问,“你多长时间都不用这个了?”   “不是汉字,是你教我的英文。”陆颖走到一个书架前,翻找着,新奇的说,“谪阳你一定想不到,我在入院仪式上看到了什么,宗祠里供奉的书院创办人的雕像上竟然刻着几个英文字母,只是可惜我一个都不认识——”   “英文?”谪阳微微拧眉,肯定的说:“不可能,我写得都在这里了,外面怎么会有。更何况是花山书院?”   陆颖抓了抓头发,放下一本书,又摊开另一本,迷惑地说:“怎么会没有呢?查不到呢!”   谪阳想了想:“你写出来,我看看。”   陆颖放下字典,走到书桌边,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行。   “veni,vidi,vici。”   然后倒转了纸的头和脚给对面的谪阳看。      谪阳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样,他的双手缓缓的按上白纸两遍,瞳孔微微放大,嘴唇蠕动,睫毛颤抖得很厉害,仿佛发现了举世震惊的东西,将他的全部心神吸引了进去。   “你说——你在哪里看到的?”   蓦地,谪阳抬起头一字一句的问,将纸哗啦一把紧紧抓在自己手上。   纸抖,他的手更抖。   陆颖只觉得谪阳此刻的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比起刚刚一掠而过的光芒更盛、更亮,中间夹杂着强烈的情绪:震惊、希望、怀疑、忐忑……   谪阳为什么会对这行字这么敏感?   见他如此的急迫,她来不及想这么多,直接坦承:   “在宗祠的雕画下方,如果不是你教过我英文,我一定以为是某种古怪的花纹呢。”陆颖想了想,又补充道,“书院里好像没有人认出来,山长也从来没有向我提过。谪阳,这几个词你写的字典里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   谪阳深吸一口气,然后道:“这不是英文,是拉丁文。意思是:吾见,吾至,吾征服!”   陆颖目光一亮,微微张嘴抽了一口气,才叹道:“好强的气势!”   谪阳低下头,声音如耳语般轻轻道:“这是凯撒大帝征服罗马的时候写给他朋友格奈乌斯·马蒂乌斯的捷报,被传唱为歌,在后世很有名。”   见谪阳如数家珍的解说着,陆颖歪着头好奇的问:“凯撒大帝是谁?那首歌怎么唱?我怎么没听说过?”   听不见他回答,陆颖觉得谪阳周身的气息有些不对,不由得靠近两步,才发觉他的手握的紧紧,关节发白,青筋爆起,满眼的失魂落魄——素来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态度强硬的谪阳竟然情绪失控。      “谪阳,你怎么了?!”陆颖手足无措,她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男子在她面前哭,尤其是谪阳,这在她的印象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定然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谪阳,你、你——你怎么突然哭了,你——”陆颖也顾不得谪阳会不会发火,仰头起头小心的用手指头去抹去他脸上晶莹的眼泪。   谪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叫人,清扬呢,他还在前院吗……陆颖混乱的想,但此刻她觉得又不能离开谪阳身边的好。   好一会儿,谪阳眼珠才动了一动,似乎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他轻轻握住陆颖的手,拿了下来,紧紧捏在手里,然后一把抹去自己脸上的残泪,掩饰道:“没事,我只是太激动了。”   “谪阳。”陆颖迟疑道,心里忐忑不安,她低头瞄到谪阳牵着自己手,修长有力,五指好像一根根玉竹般好看,只是指头冰凉,唯有手心还有些暖意。这个是谪阳第一次牵她的手,他大概也是因为心不在焉,所以忘记了放手。   不知道为什么,陆颖忽然希望谪阳能一直这样牵着自己的手,想到这里,她手指暗暗收拢也反握住谪阳的手,心里忽然跳得很厉害。      谪阳深吸一口气,合上眼睛,再睁开,清澈的眼底只剩下坚定:“我要去一趟花山书院。”   “你要去书院?因为这些字?”陆颖抬头,十分意外。   谪阳展开了手上几乎被他刚刚捏烂的纸,看着上面的字,忽然神情变得无比寂寞,仿佛在怀念一个故人:“你不懂的,我要去亲眼看看。”目光投向,刺破长空,不知道奔向何方,“既然那里有那行字,说明来的不是我一个人,所以我一定要去把事情弄清楚!”   陆颖见谪阳言辞含糊,不愿意详细解释,只好不作深问。每个人的都有保有自己秘密的权利。   “可是你要怎么进书院呢?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别人知道念慈观的存在的吗?也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认识你?”说到这里,陆颖有一点委屈和抱怨。   按本意她不愿意对山长有任何隐瞒的,不过谪阳当初极严厉的让她发了誓,因此也不得不瞒着。   谪阳忽然笑了,他这一笑,面容犹若冬天被冰雪冻住的世界瞬间解融,春暖花开,泉水叮咚,犹若神迹乍现。而眉眼间的傲然又仿佛鹰振其翼,横掠长空,俯视万物皆小,江河如溪,人如蝼蚁。   他说:“我要去的地方,有谁能拦得住吗?”      陆颖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谪阳。   站在谪阳的身边,陆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如同有时她看见山长偶尔发脾气的时候,身上的那种无形威慑,纵然没有言语,也给人以压迫感。只是以前谪阳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展露过。   内心挣扎了很久,陆颖毅然抬头道:“我把地图画给你。”   既然谪阳这么想要去看看,必然对他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我相信谪阳不会做危害书院的事情,这么做山长应该不会生气吧,陆颖暗想。   谪阳抬眼看着她,又垂下眼,没有说话。      “要回去了?”   眼见天色将晚,陆颖向谪阳告辞,在院外见到风清扬,他似等了很长时间。   “嗯。现在开始上学,以后恐不能常来了。”   风清扬侧头望了她一眼,似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将她一直送到念慈观门口,抿了抿嘴才道:“等等。把你的荷包给我。”   陆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心照不宣的笑嘻嘻的将自己糯色秀彩蝶的金线荷包取了下来。   风清扬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口袋,打开:“这是我用极品玫瑰露腌过的杏仁,口感比一般的好。数量不多,你省着点慢慢吃。下次来了,我再给你拿。”说着便将口袋又封好,放进陆颖的荷包里,手上停了一停,表情十分勉强道,“这个荷包有点旧了,花样也已经过时了。我有时间再给你做个。”   陆颖早已经习惯风清扬在临走前给她塞各式各样的零嘴,也不推辞,只嘴甜的说:“清扬,你对我最好了。”   风清扬瞪了她一眼:“你记得就好。”又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快去吧,不然太阳下山了,你一个人在山林里又怕黑。”   陆颖点点头,摆手走出了大门。      风清扬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已经完全被树影遮盖住了,才收了眼,缓缓关上门。   才一转身,却发现谪阳正站在他背后。   “公、公子。”风清扬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抬眼看见自家公子正眼无波澜的望了望大门,又望了望他,尽管眼神如常,却看得他的心蹦蹦的跳,害怕被看出什么来,却又不知道到底害怕被看什么?   “最近家里如何?”谪阳问道。   “家主大人依旧有意接公子回府,怕是近几日就会有人来念慈观。只是在到底派谁来的问题上还在斟酌。庶夫和小姐公子们一切如常,偶有吵闹。”风清扬听得公子问的是家里的事情,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快速的回答。   谪阳冷笑一声:“怕是在斟酌未来儿媳妇的人选吧。”   风清扬自然不好评价自家公子和家主在婚事上的分歧,只是道:“君上已经过世七年了,公子再怎么打着守孝的名头,在这念慈观‘清修’的时间也自够了。再说公子现在已经十六,正是婚嫁的好年纪,家主大人着急也是应该。”   谪阳走了几步,忽然仰头看向天空,自言自语:“本来——怎么着都是无所谓……不过,现在我改变注意了。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先弄清楚。清扬,给我把时间尽量往后面拖。”   风清扬忙应了一声。   谪阳向里走去,边走边道:“下次,若是不想让她进来,就不要在外面放些多余的东西。”顿了一下,“这里说到底也是供人清修的地方,尽管外人看不见,但一个女子在墙上爬来爬去终是不好看的。”   这说得平淡,但其中暗含着的责难,分明是在警告风清扬不要做些多余的事情。念慈观虽然不比家中等级森严刻板,但分工明确,管理严格,有条不紊,比如将梯子在园子外乱放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风清扬知道自己的小动作是瞒不过自家公子,只得低头,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好:“清扬知道了。”      陆颖担心了一夜,但第二日起来并没有听到任何不妥的消息,知道谪阳进出无事,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于是兴致勃勃的跟许璞、沈菊等人下山去了。   “我爹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我家就住在镇外不远的地方,有时候会来镇上玩。”陆颖望着市集上人来人往,小贩穿梭的热闹情形,微微笑起来。   “那你知道这里最好的酒楼在哪里了?”沈菊打量着两边的酒楼,估量着里面的菜色是否值得期待。   陆颖瞟了她一眼,提醒道:“玉秋你最好不要期望太高。花山镇只是个小镇,可没有你想象中的大酒楼。不过这里生意最好的花山酒楼听说厨子手艺不错。”   许璞对吃喝要求也不高:“那也不错了。”   沈菊知道无法挑剔,向窦自华和谢岚征询意见:“那就在这里如何?”   众人在店小二的招呼下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好位子,才坐下来。   虽然装修一般,菜单上的菜色也没有那般丰富,不过还算干净清雅,小二也颇为热情,纵是沈菊这般娇生惯养的贵小姐,也觉得还是不错。   陆颖目光随意一环,却发现二楼也有花山学子在其中。   那两人还是认识的人。   侯盈和韩宁秀。      陆颖面色也变了,别过头,不说话。其他人显然也看见了,彼此对望一眼,没有出声,唯有窦自华神色犹豫一下,开口打了招呼:“你也来了。”   侯盈见到五人也有些左右为难,见到青梅竹马还是向自己招呼,心中一暖:“文逸,你们也来了。”   韩宁秀眼睛扫了那边四人一眼,对窦自华亲亲热热的说:“窦姐姐,我们一块吃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侯盈神色一变:宁秀到底想做什么,这是什么情形——自从上次夜聚之后,文逸就疏远了自己和宁秀,和沈菊等人一同出入。显然是对那天晚上自己和宁秀的态度极为不满。如今彼此嫌隙未清,双方心中还有芥蒂,又如何会和平相处。文逸打招呼,不过是看在与自己多年情谊的份上,这样当着她们的面邀请文逸岂不是让她为难?   韩宁秀却是丝毫没有体会到侯盈的心情。她不过自以为是的想,窦姐姐和表姐自小情分深厚,哪里是这些才认识几天的贱民可以比拟的。虽然那天与窦姐姐闹得不愉快,可是现在自己已经让步殷勤邀请,窦姐姐肯定不会拒绝,这样一来,也让那些贱民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身份是绝对高攀不起她们的。      窦自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恼火,面色稍微冷淡了一些道:“不了,我还有朋友在那边。你们自便吧。”说着点了下头,转身向陆颖那桌走去。   韩宁秀目瞪口呆:窦姐姐竟然不理他,也不给表姐面子,这怎么可能?   他正要发作,侯盈叫住他:“宁秀,快吃吧,一会你不要去市集上逛逛吗?”   韩宁秀想起那天,怕事情又闹僵,表姐脸上难看。于是狠狠瞪了陆颖一眼:都是你的错!      陆颖气鼓鼓的,盯着面前盘子里的菜。   沈菊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瞪着菜做什么,它跟你有仇啊。”   陆颖心中怨念:怎么这么倒霉,本来开心来玩的,为什么要碰到韩宁秀这个家伙。早知道不来这家酒楼了,这会儿走也走不掉了。   许璞知道她不开心,也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快吃吧,一会你不是要去市集上逛逛吗?”这话是学的侯盈,颇有些打趣的意味。   陆颖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瞟了一眼那边脸色有些发黑的韩宁秀,心中暗爽,郁闷的心情顿时消失,歪着头,对许璞眨着眼睛顽皮回应道:“你又不是我表姐,管我逛哪?”   这一会的陆颖才真正像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两只黑眼睛在齐刘海下转来转去,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   谢岚也大着胆子给陆颖夹了一筷子菜:“可是这里你最小,我们都是你姐姐,管管也无妨啊!”   这下连本来有些不自 16、015 ...   在的窦自华也乐了,同样夹了一大筷子的菜到陆颖碗里,逗着她道:“诚然,叫声姐姐来听听。”   陆颖见四人都一副看自己好戏的表情,才不肯吃亏,哼了一声,皱皱鼻子:“你们想得美!”说着便开始吃菜,她的碗里的东西已经堆满了。   沈菊见陆颖心情放晴,便开始动筷,心中想到一事,于是有意逗弄的问道:“颖,我开学到现在一直在好奇,入院考试里的第十三道题到底是什么啊?” 17 17、016 ...   陆颖吃得正开心,听到沈菊这样一问,几乎被噎到。许璞连忙给她顺气,然后对沈菊轻轻翻了个白眼。   谢岚听得沈菊这样问,也好奇的转过头:“对啊,我们当时明明只做了十二题啊。”   许璞见谢岚如此单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窦自华转过头去看楼外的风景,只当没听见。   可恶的沈菊,你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干嘛这样时候还提出来。陆颖恶狠狠的盯着沈菊,希望她今天吃得消化不良才好。   陆颖没好气的说:“我也不知道。”直接否认,反正她也没证据,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来:“第十三题啊,呵呵,这可是书院的经典考题了。”      五人抬头一看,两名花山学子走了过来,年长的学子微笑着转向陆颖:“是不是啊,小陆颖。”   陆颖见到来人,表情有些怪怪的,却不得不乖乖站起来道规规矩矩招呼:“丁师姐,冯师姐,你们也来了。”   丁若兰瞧了一眼五人:“才入院就有这么多朋友,看来你适应的很快啊。”   这话说得有点带刺,陆颖不高兴了:“我不能交这么多朋友吗?”   丁若兰瞧了其他四人一眼,眼珠一转:“当然不是——不过你确定她们如果知道第十三道题后,还会和你做朋友吗?”   这就明显是蓄意挑拨了,颇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   窦自华首先站了起来,冷淡道:“这位丁师姐,我们与颖是否做朋友好像与你无关。实际上,或许还要感激那第十三道题,不然我们也许也没有机缘和颖认识。”   沈菊瞥了两人一眼,若无其事的抱怨:“为什么今天吃个饭都不得安宁呢?”   许璞一言不发,给陆颖碗里夹了根糖醋排骨。   谢岚望了望丁若兰,又看看陆颖,表情坚定的表明立场:“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第十三道题是什么,但我和颖是好朋友,我相信她。”   丁若兰有些错愕的看着谢岚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走过来伸手揉着陆颖的头发:“小丫头不错,不错。”   陆颖侧过身子,躲着她企图肆虐的手:“不要叫我小丫头,别碰我的头。”   丁若兰收回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没想到当年的小丫头也长大,身边也有这么同伴了,唉,看来不需要师姐保护了。我可以放心的走了。”   陆颖十分意外:“师姐要走?”   丁若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无可奈何:“本来还想再书院里过两年逍遥日子,不过家里催我回去。小陆颖,”目光变得有些幽深,盯着陆颖,“书院未来可能不会太平静了,你好自为之。”   陆颖不说话,望着她走到其他的位置坐下。说实话,这个师姐虽然总是没个正型,却是个不错的人。她在书院几年,也时不时会被学子,尤其是富家学子欺负,若是被她知道,定会为她出头。陆颖尽管表面上总是对她不耐烦,可是心里颇是感激她。这次听说她要走,心中十分不舍。      “丁师姐是上上届入院的师姐,她入院后,我才到了书院。虽然总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人却是好人。我以前在书院被一些师姐欺负,她也会为我出头。上一届入院考试的时候,我扮做一个腿受伤的小孩去拦考生的路。结果被一个太医家庭出身的考生戳破伎俩,差点要被那一行考生围殴,幸好得她出面阻拦,不然恐怕要倒霉。”陆颖怀念的说。   “原来如此。”沈菊也瞧了瞧那边的丁若兰,摇了摇扇子,笑道:“倒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窦自华却是皱着眉头:“这种人性格古怪,心肠倒是不错。只是行事过于乖张,未免会让人误会。”   其他几人心道:说别人性格古怪,你的性格难道不够古板吗。   谢岚看了看其他几人,好奇的望着陆颖道:“颖,上一届入院你为什么要扮受伤去拦考生的路?”      休沐日结束,大家重返课堂,不免有些倦怠。   讲课的老师见到学生们懒洋洋,于是频频点人起来回答问题,弄得大家都不得不神经紧绷,注意力也慢慢集中了些。   一个月的接触后,新生之间也彼此慢慢熟悉了,对彼此的程度和性情也有了些初步了解,性情相近的,或是家世接近的,慢慢都走到一起,自觉不自觉地就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上课下学同出同进,有事无事彼此照应。   像陆颖她们这样一开学就凑在一起的,算是比较快的了。      陆颖仔细的做着笔记,她以前一直向往这样的课堂生活,因此不愿有丝毫放松。手上的课本纸质柔软,飘着淡淡的墨香,书下是手感光滑、程亮的课桌,夫子在前面握卷走来走去,窗户上挂着青竹蔑做的百叶,遮挡着旺盛的阳光。   “颖,去典藏馆吗?”许璞道。   “嗯。”下课了,陆颖收拾好笔墨袋和书本,在门口的廊下停了一会,望着头顶斑驳的树叶交错在一起及叶缝中闪耀的阳光。   真漂亮。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植物气息的空气,陆颖正要走,却有一篇树叶正好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侧头正要将树叶弹掉,却看见树叶上写着一行小字:“东门外竹林。”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但是陆颖认出,这是谪阳常常会写的一种字。   清秀飘逸,却缺点少划。   陆颖不动声色,迅速将树叶握在手心,喊住许璞:“寒光,我想起点事情,一会儿再去。你帮我把笔墨袋子先带过去吧。”   许璞点点头,接过她的袋子。      陆颖带来东门外,左右看看并无人,于是向竹林慢慢走去,待走到最幽深的地方,她忽然直觉有人出现了。   转身,谪阳果然就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眼底一片黯淡。   陆颖心里一沉:谪阳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谪阳,你还好吧?”陆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她的记忆里,谪阳是个从来不需要人安慰的人。因为谁也不敢给他一点委屈。   但眼见着自从那天之后,谪阳几乎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向喜欢白衣胜雪的他此刻竟然还是穿的前日穿得那件白衣,上面沾了许多灰尘,却没有多少褶皱,显然他并没有好好休息过。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透着憔悴。谪阳本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竟为了这一行字搞得这样的狼狈,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有这样的重要?   虽然陆颖觉得现在的谪阳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更容易接近些。可是看见他这幅模样,又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希望他依旧保持那种目中无人的淡漠好,还是希望他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好?      “除了你说的那行字,我几乎翻遍了整个书院,都没有再发现其他的——”谪阳揉了揉太阳穴疲倦的说,但仿佛又意识到自己太过消极,立刻补充道,“不过这行字既然出现在花山,花山必然脱不了关系。你日日在书院,又是李凤亭最亲近的弟子——帮我留心,好吗?”   谪阳心高气傲,是不屑于说慌的人。他说快翻遍整个书院,陆颖知道就是真的把整个书院几乎都找遍了。   不过,这样也没有被院中的武师发现,陆颖对谪阳的境界有了新的认识。   她不由自主点点头:“我会的。如果再看到这样的字母,我会尽快告诉你的。可是,谪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做的事情——”陆颖终究还是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下词汇。“会不会对书院,对山长不利?你知道,我……”   “我明白。”谪阳冷笑一声,不屑道:“你放心,我对李——你家山长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想找到那个留下这行拉丁文的人……”他顿了一顿,望着陆颖的眼睛犹豫了一会,还是稍微露了一点口风:“留下那行字的人,可能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我灵魂真正的来处。”   灵魂真正的来处?   陆颖当然不明白谪阳说的什么,但是她知道谪阳必然隐藏了许多事情——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事情。谪阳是她从孩童时期一同长大的,唯一的,至少是以前唯一的朋友……这让她多少有些不痛快,却又不想去怪他,也许谪阳有他自己的难处呢?      看见陆颖沉默的脸,谪阳哪能不猜到她心里的想法。   四年来,只有她常常来念慈观里与自己说话,只有她不论寒暑都来借书,只有在与她说话的时候,他才有一种仿佛又回到自己的时代的感觉。他的那些超时代观点,陆颖不一定都认同,却能够理解,还能提出更独特的观点与他辩论;他的那些性格和思维方式,陆颖不一定欣赏,却能够接纳;他的那些知识,陆颖甚至学得比他原来还好,用起来比他还溜。如果不是谪阳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她教给陆颖的,他几乎要猜测陆颖是不是也是她的同乡。   这个世界上疼他的有父亲,宠自己的有母亲,忠实自己的有风清扬和自己带出来那一群侍卫,还有更多的人敬畏着自己。   但是那都不一样,她们不懂他。   谪阳望了陆颖直愣愣瞅着自己的眼睛一眼,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是陆颖帮他发现回家的线索的,可他一知道有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同乡后,立刻就把所有人——包括陆颖都甩到了一边。幸好陆颖是不可能猜到这些,如果知道了——他狠心的告诉自己:那也无所谓。   “你不明白也好,或许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抬起头,望着天空,“陆颖,谢谢你。”      谪阳走了,如同他来的时候,无声无息,无踪无迹。陆颖并不担心自己被发现,以谪阳的武功,如果有人跟踪自己,或是靠近,必然会发现。   想起许璞还在典藏馆等自己,陆颖加快了脚步,希望没有叫她等得太久。却不想在半路上被一个意向不到的人叫住了。   韩宁秀。   韩宁秀喊了她的名字后,又站在走廊那头,俊秀的脸有些扭曲,在走廊外树叶的阴影下看起来甚至有些恶毒的味道,但目光中却又带着奇怪的忌惮。   陆颖相信她恨自己是真的,不过若说她怕自己,那又是为什么?   奇怪的看了一眼他身后,侯盈竟然不在。她不是一直和侯盈寸步不离?是什么事情需要她要单独找到自己?   陆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缓缓走到自己三尺的距离,咬牙切齿,然后低下头,低声恨道:“姓陆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饿死了,才吃完晚饭 18 18、017 ...   陆颖搞不清楚韩宁秀这么天外一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实在觉得莫名其妙:她到底想干什么?   韩宁秀见陆颖不说话,表情更加急躁:“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要钱是不是,多少?我给!”   陆颖皱起眉头,心底一股厌恶上涌,口吻不冷不热:“韩宁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而且我为什么要你的钱,你又不欠我钱?”   她直觉面前可能是一个大麻烦,关系到一个大秘密。可惜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卷入这种人的麻烦里去。   陆颖转身欲走,却不想韩宁秀却追上来,一把抓住她。   “你、你——韩宁秀,你想干吗!??”   韩宁秀比陆颖大上三四岁,力气要大得多,加上她此刻情绪激愤,陆颖一时不防,竟被她生拖硬拽到一个角落。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陆颖警惕的看着面带凶色的韩宁秀:怎么感觉跟杀人灭口?她好像没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吧!   “陆颖,你别装腔作势了!!”韩宁秀一双美目几乎在喷火,胸口急剧的起伏。陆颖直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被捏碎了,赶紧拼命挣扎出来。   她说:“你威胁我无非是为了钱!如果你想要的不是钱的话,而是其他的什么,直说好了!”      威胁她?   陆颖揉着拉痛的手腕,仔细观察着韩宁秀的表情,不似有伪——事情看来有些蹊跷了。   韩宁被人威胁了?   还似乎不知道是被谁威胁了?   也就是说,韩宁秀本人没有见过威胁者,对方多半是通过书信来威胁她的。   韩宁秀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中?   到底是什么让韩宁秀会觉得是威胁她的人是我?   ……   陆颖微微低下头,快速的思索:从第一次见面到昨天,她也不过好韩宁秀见了三次面而已,到底是什么行为让韩宁秀觉得自己掌握她的把柄。而且昨天见面的时候,韩宁秀还表现的很正常,也就是说,他是在昨天见面之后到今天这个时间,被人威胁了。   既然韩宁秀已经找上自己了,八成她是可能脱不开身,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弄清楚,解决掉了。   想到这里,陆颖松开自己还有些痛的手腕,镇定的说:“把信给我。”   她不过是试着诈一下韩宁秀,不料韩宁秀果然如她猜想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信纸扔给她,展开信纸,信上的内容让她目瞪口呆:   “韩公子如唔:寥寥数面,倩影铭心。思卿心切,急盼一会。今日戌时东门外小竹林,切莫失约,祸及他人。”      韩宁秀竟然是男人?   这真是霹雳一样的消息!   陆颖震惊的抬眼看向韩宁秀,将他上上下下又仔细打量了一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韩宁秀就直觉心里怪怪的。韩宁秀的那种漂亮不属于女子,难怪自己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不过侯盈身为韩宁秀的表姐,定然是知道这件事情,这就就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侯盈需要她帮忙安排喊她和韩宁秀的房间。   原来如此,韩宁秀原来是男人。   看来这书院里已经有人发现韩宁秀的性别问题了,并且以此来威胁韩宁秀。      学生里竟然出现男子,这是严重违反院规,决不是一件可以善了的小事。   更何况韩宁秀还和侯盈还在一间屋里住了这么久,不管她们关系多么亲近,未婚男女同居,是极严重的作风问题。最糟糕的是两人还是住到书院里来了,一个秽乱书院的罪名扣下来,韩宁秀的名誉完了不说,侯盈必定会被开出,如果闹大了,这件事情极可能要影响她一生的仕途。西北侯的世女出了这种丑事,侯家的声望必然会受到极大的冲击。   这一连串的后果考虑下来,韩宁秀不慌了手脚才怪。      “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陆颖抬头问韩宁秀。   韩宁秀呆了一呆:“什么怎么收到的,你不是最清楚的吗?还来问我?”   陆颖望着她,不,现在应该是他了,认认真真的说:“韩宁秀,我不管你信不信,在看到这封信前,我并不知道你是男子。”   韩宁秀退了一步,直愣愣的看了陆颖半晌,无力的靠在了墙上,目光完全呆滞了:“不是你。这怎么可能!”   陆颖对韩宁秀并无好感,见到他难得表现出来娇弱的样子,只是觉得有些少见,脑袋里反而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情:“我倒是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早就知道你是男子?”   韩宁秀思维混乱:“可是,可是,你从一开始见到我不就喜欢盯着我看吗?一盯就是好半天。所以一看到这封信,我就,我就,我就以为……怎么会,不是你,这怎么可能?”   陆颖不高兴了,什么叫做怎么可能不是她,难道她长得很像色狼吗?   “不是你,不是你……那会是谁,会是谁?她到底想怎么样?”韩宁秀失魂落魄的说,“都怪我任性,非要跟表姐一起来书院。若是害了她,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着捂着脸,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陆颖没有说出这些成熟的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话,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没有意义。山长从来不干没有意义的事情。   不过这种事情,她也不能撒手不管。陆颖的顾虑很简单,若放任这种卑劣的事情发生,花山书院岂不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事情一旦处理不好闹大,书院的声誉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冲击。   此刻,陆颖咬着手指: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山长,毕竟山长的在书院里的身份放在那里,一旦捅到她那里,她不论是秉公也好,徇私也罢,这事情就小不了。   所幸自己没有书院里的官方身份,办起事情来会便利的多。   既然如此,此事就不劳书院和山长动手了。      韩宁秀哭了一会,才醒悟过来,极度不安盯着陆颖:“你——你现在也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会说出去吗?”说到这里,他慌忙补充,“我和表姐,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表姐从小就有婚约,所以才、才……”   他大概现在后悔死了来找陆颖,这不是一事未平,又生一事吗?   陆颖已经有一个大概计划,听了韩宁秀的解释,只是稍微抬了抬眼,并不正面回答韩宁秀的问题:“不说我了。那个写信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韩宁秀咬住嘴唇,眼圈又翻红,强忍着眼泪:“还能怎么办?按时赴约,她要钱就给钱,先敷衍过去再说。”   “看这封信的意思,对方可能并不在乎钱。”陆颖细细分析给他听道,“你一个人过去,怕是会有危险。”   韩宁秀跳了起来,凶狠冲陆颖叫道:“你当我不知道危险吗,你以为我愿意去吗?还不是为了表姐,”说道这里,他表情又软弱下来,“不管怎么样,我不能拖累了她。”   “这件事情定芳知道吗?”   “还不知道——表姐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徒劳担心。我也想惹她不高兴!”韩宁秀低下头。   陆颖将信纸收了起来:“首先要弄清楚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要弄清楚对方想要做什么,必须要先搞清楚到底谁给你的这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整齐有力,显然是练过许多年的,陆颖排除掉书院中不识字和粗通文字的人。学生是最可疑的人群,但是这个范围太大,需要进一步排查。   “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的,我发现的时候,这张纸条已经夹在我的书里了。”韩宁秀一五一十的将过程说,他此刻已经六神无主,毫无反抗的跟着陆颖的思路走,“昨天都没有看见的。”   “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陆颖道,“核对笔迹。”   韩宁秀眼睛一亮,但随之又一暗: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到哪里去收集其他人笔迹。而且即使来得及,这样的动作必然会惊动写信的人,不是打草惊蛇吗。   陆颖看了一眼沮丧的韩宁秀,转了话题:“韩宁秀,这件事情过后,你打算怎么办?”   韩宁秀愣了一愣,他此刻哪里还想到哪么远的地方,眼前这一关他都不能过。   “你还打算留在书院吗?”陆颖声音平淡的说,“书院是严禁男子入院的。更不用说未婚男女同住。所以——这件事情之后,我希望你能主动退学。”   韩宁秀听得陆颖这样说,心里慢慢爬上希望,此刻的陆颖在他眼里变得无比可靠:“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你可以解决?”   陆颖不置可否:“我可以帮你。但是前提条件是,事情一完,你必须立即退学。”   韩宁秀犹豫了起来,他显然极不希望和表姐分开。   “韩宁秀,我希望你能清楚,这样的事情既然出现第一桩,就可能出现第二、第三桩,而我不可能每次都能救得了你。如果你不想你表姐的未来前程上始终存在一个隐患,你应该明白如何选择对你对大家都是最好的。”   韩宁秀慢慢低下头,他能考进花山书院,自然不是傻子。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很容易就能明白。但是明白归明白,要下决定却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好,我答应,这件事情一解决,我就立刻退学。”韩宁秀握紧拳头,下定决心。“可是,你要怎么帮我,学生那么多,你怎么一个个去核对笔迹,而不被发现呢?”   陆颖轻轻一笑:“很简单,我是整个书院里少数几个有权查阅所有学生档案的人之一。”      陆颖庆幸,花山书院的学子并不多。目前书院里所住的学子,有新生三十六人,三年前入院的的十五人,六年前入院的九人,九年前入院的二人。花山最多允许学生在书院中学习十年时间,因此更远入院的学生自然是不在。   时间紧迫,陆颖将新生三十六人放在了排查的末尾。新生韩宁秀都见过,也比较熟悉,如果那人韩宁秀认识的话,早就被认出来了,如果韩宁秀不认识的话,那么有两点可能,第一点韩宁秀以前与此人接触很少,韩宁秀对此人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第二点,这个人不是新生。或者两者都占全了。   陆颖查的是每个人的入院测试卷,首先从上届查起。不知道是该说她推断准确,还是运气好,在看到第七份试卷的时候,陆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么快就查到,事情还算比较顺利。陆颖收好所有的档案,经过书架的时候,目光落在对面的一间房间门上——那边是夫子的档案,包括山长,副山长,以及像葛老这样三大主事的档案。   宗祠的那行字是刻在花山书院创办人的雕画上的,会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那创办人姬香妃的档案,典藏馆里会不会有?    19 19、018 ...   冯北辰,女,京城人士,吏部主事次女。入院成绩九分。      “冯北辰?”韩宁秀摇摇头,“这个人我听说过,但是并没有与她说过话。不过在既然都是住在京城,又是官吏之女,她若是在什么场合见过我的样子,也是有可能的。”   陆颖提醒:“你可记得昨天在酒楼里,有人和我说话?”   韩宁秀点头。   “和我说话的是上上届的师姐丁若兰,她身边的那个便是冯北辰。”陆颖心道,是了,往届的师姐们与师妹见面的机会没有同届的多,说不定冯北辰就是在昨天发现韩宁秀的存在的。   韩宁秀还是摇头:“那个人我看过一眼,真没有什么印象。难道她是在个时候发现我的,卑鄙的家伙?如果是真是她,我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问题是人家现在不想放过你,陆颖撇撇嘴,懒得说他。   果然韩宁秀也想到同样问题,脸又垮下来:“现在怎么办,我去找她?”   陆颖立刻阻止:“你绝对不能去见她,否则她必定肆无忌惮。我已想到一个办法,需要你配合。”说着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向韩宁秀说明,韩宁秀边听边点头。   听完陆颖的想法,韩宁秀脸上的焦躁之色褪下,露出一丝安心的神色。然而再看向陆颖,眼神又有了变化,这个孩子明明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竟然就能在短时间内谋划出如此精密的措施。果然是山长的调/教出来的弟子,不是凡品。只是——他此刻的心境有了很大变化,不由得开始为这个之前让他十分讨厌的大女孩着想:“这样做的话,你会不会有危险,万一——”   陆颖不禁对这个喜欢刁难她的贵公子稍微有了一点好感:知道为她担心,看来不是完全不可救药。      太阳已经落山,天也开始昏黄下来,书院里的灯都点了起来,将黑暗下来的庭院和房间照亮。   东门外的小竹林此刻树影摇曳,悄然无声。   一个人影悄悄出了东门,左右看了看,无人。然后径直向小竹林走去。走到竹林中心,便看见一个细细的身影已经立在最茂密的那丛竹林背后。人影停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然后轻轻的走了过去,伸手猛的从身后将那身影抱住。   那身影惊叫一声,似乎没有料到,下意识向后退去,结果失去平衡,向地上摔去,背后偷袭的人影嘿嘿笑,也跟着扑到地上。   “韩公子,真是让你久等了。”人影油嘴滑舌的说,伸手去摸身下人的脸。   身下的人拼命推开她,大叫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人影似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身下人竟然还敢叫,连忙用手去捂对方的口,却不想东门方向迅速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灯光,有人快速的跑了过来,高声厉喝:“谁在哪里!”   人影慌了,知道惊动了书院的人,急忙爬起来要逃,却不知道被什么缠住脚,居然爬半天爬不起来。而人影身下的人却敏捷的从她身边退开,坐了起来。      这时灯光已经到了跟前,将两人照亮。   “陆颖,冯北辰,你们两人在这里做什么?”来人是杜三娘和一名书院的武师。   杜三娘皱起眉头:陆颖坐在地上,衣衫略乱,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她脚边的冯北辰,神色慌张不安,正趴在地上,脚上缠着一块灰不溜丢的布,用手拉了半天才脱下来。   “刚刚谁喊救命?”   陆颖满脸惊魂未定,一手抓着胸襟,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但是眼睛一触及冯北辰边,露出害怕的神色,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不着痕迹的离冯北辰远了一点。   冯北辰的表情很奇怪,又是惊惶,又是疑惑,眼神闪烁不定。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两人虽然都没说话,杜三娘心里却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她将陆颖拉了起来,拍落她身上沾上的树叶,而对年长的冯北辰却只是凉凉的瞟了一眼,示意她自己起来。   陆颖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接到一张奇怪的纸条要我这个时候到小竹林来,等我一到这里,就、就——”她害怕的看了一眼冯北辰,冯北辰眼神立刻紧张起来,瞪着陆颖,嘴张了张,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就怎么样了?”一边的武师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警告的目光射向冯北辰:陆颖只有十二岁,又是书院里的夫子们看着长大的,虽然调皮,却是十分单纯。不论如何不可能对已经十八九岁高大的冯北辰产生威胁。   “就有什么从我后面扑过来,我看得好大一片黑影,还以为是鬼怪什么的,所以才叫起来。我不知道是冯师姐……”   武师哼了一声,厉声对冯北辰道:“冯北辰,你怎么解释?”   “我——”冯北辰眼睛恶狠狠的瞪了陆颖一眼,然后不得不的硬着头皮道:“我只不过是想同师妹开、开个玩笑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开个玩笑?”陆颖愤怒的叫道:“这还叫开玩笑!”   武师看了看陆颖:“你有没有受伤?”   陆颖伸出手,只有手心在刚刚摔倒的时候划了几道血痕,并不严重。   杜三娘连忙拿起陆颖的手腕:“别乱摸,出血了。快去包扎一下。”然后拉着不满的陆颖离开,向武师丢了一个眼神,示意剩下的交给你了。   武师走到狼狈的冯北辰身边:“你跟我到文事房去一趟吧。”      冯北辰被罚在宗祠面壁三日,然后禁闭十天。罪名是欺凌同窗。   陆颖到了第三天去了宗祠。   “陆颖,”冯北辰一见到陆颖,眼睛立刻变红,宗祠里什么都没有,一日三餐也只有白水馒头,晚上就躺在地板上打个盹,对于她这样的官家小姐,日子是非常不好过,“你想做什么!!”   此刻的宗祠,只有她们二人,是个谈悄悄话的好地方。   陆颖在她旁边坐下,歪着脑袋,两只眼睛笑盈盈:“我想做什么?不如谈谈冯师姐想做什么?”   冯北辰心中忐忑不安,她想了一晚上,也不确定陆颖到底知道了多少?她到小竹林到底是有人授意,还是自作主张,山长到底是知道不知道事情真相?这一切她心里都没有底。   “那天,有一点我没有说谎。我手上确实有一张奇怪的纸条,所以我才会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那个地点。我很好奇,写纸条的人,到底是谁?”陆颖才不管冯北辰越来越不安的脸,能吓死她最好。那天在小竹林,冯北辰都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在在书院宗祠,自然是更不可能对她产生威胁。   “好了,不装了。我真的是没有想到,原来那么优雅的文字竟然是出自我们的吏部主事大人的爱女冯师姐之手,令人惊叹啊!”陆颖笑嘻嘻的说,她这种好像只是小孩子在玩闹的态度,却让对面的冯北辰心中的不好的预感变浓。   “冯师姐,你说——这件事情要是被外人知道后,你会有什么下场呢?”陆颖挤挤眼睛,幸灾乐祸的心态表现无遗。      威逼利诱同窗?   企图轻薄男子?   对于一个街头混混来说,这不是什么大罪,可是如果换成了一个花山书院的学生,一个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官家小姐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冯北辰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升起一丝寒意,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肩膀高,不过十二岁的大女孩在她眼中显得如此的可怕。   她何曾想到自己企图威胁别人,最后变成了自己被别人威胁的证据!   不过,冯北辰能考进花山自然不是被这么一吓就乖乖低头的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过了一会,她恍然明白了,立刻哈哈大笑:“陆颖,差点被你忽悠过去了!”   陆颖面色不变,只是歪着头,然后好奇的“哦”了一声。   冯北辰愣了一下,被陆颖的镇定将刚刚恢复的信心又抹杀了一部分:难道她还有其他后招?   “那封信我是亲自放在韩宁秀的书里的,绝对不会被其他人拿到。呵呵,一定是韩宁秀拿着信来求你帮忙的。哈哈,你居然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好像拿到了我的把柄一样。哼,那个贱人要是不害怕自己的性别曝光,不怕他最爱的表姐身败名裂,那你就把这件事情上报吧,哈哈,到时候大不了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谁的好!”   冯北辰恶毒的说,眼睛里闪着无赖的光。      陆颖一手支肘,兴致勃勃的听着冯北辰放狠话:她当然没指望冯北辰就会这样简单认输低头。花山历史上毕业的学子并非都成了大贤,也有成了大奸之臣的,然而不管是大贤还是大奸,都没有庸碌之辈。   一等冯北辰说完,陆颖双手在胸口一拍,赞赏道:“厉害,不愧是冯师姐,这么快就想到关键了。看起来,好像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而且韩宁秀似乎还是不得不任你摆布,是不是?”   看着眼前的大女孩轻松无比的样子,冯北辰起了疑心:是不是她忽略了什么事情,这个小丫头为什么就一点都不慌张呢。   陆颖懒洋洋的靠在墙壁上,只是一味盯着她意味深长的笑,让冯北辰的表情从兴奋、得意、到怀疑、,到忐忑不安、惊惧:“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真是让人失望。   陆颖失去了调戏师姐的兴趣,无聊摸摸自己两只大辫子:“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冯师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20 20、019 ...   冯北辰惊异不定的看着她。   陆颖心里估摸着关子卖够了,方才乐意开口:“首先,我要声明,我和韩宁秀的关系并不好。你既然关注他就应知道,他是看不起寒门的,尤其我还是书院的杂役出身。一开学的时候,我们就闹过不愉快。”   她抬起手,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韩宁秀并不是拿着纸条来求我的。他一个贵公子,求天求地,求谁都求不到我一个小小的贱民面前。因韩宁秀厌恶我,一拿到纸条便认定是我看出了他的男子身份,借机报复,所以直接找上了我。”   冯北辰听了这番话,与她心里的韩宁秀的性子两相印证,心里信了八成,可是口中却是不放松,嘲讽的冷笑:“那又如何?你现在既然要替韩宁秀出头,情势似乎也没有两样!”   陆颖有些鄙视的瞥了她一眼:“当然不一样。”   “首先,我没有保护韩宁秀的义务——侯盈虽然对我也有帮助之情,但这个人情我早已经还给她了,所以她是否会受到韩宁秀的牵连而身败名裂,与我也没有关系。”说到这里,陆颖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不谈我。现在我们来谈谈问题的关键——冯师姐,你真的认为凭一张纸条,韩宁秀会就会屈从与于你吗?”      原本冯北辰开始并不能确定。她认为只要韩宁秀去了小竹林,就表明他愿意妥协,她便可以放心上手。如果不去,说明韩宁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么事情还有待斟酌。但如今情形完全脱离她的预计的任何一个发展结果,复杂到她也十分头痛起来。   “我们来假设,”陆颖仿佛没有看到冯北辰不好看的脸色,仿佛是在用假证法来解一道数学题一样,兴致勃勃地为面前正被关着禁闭的倒霉师姐做分析,“如果韩宁秀愿意屈从于你,然后你得手了。韩宁秀告诉我,她是与侯盈有婚约的。那么将来某一天,两人成婚,侯盈必然会知道韩宁秀让她带了绿帽子,你认为韩宁秀会为了保护你这么一个人物而拒绝向自己心爱的表姐透露你的姓名吗?”   冯北辰面色一白,不说话。   “我们再来假设,如果韩宁秀不愿意屈从于你,你也不甘罢休,最后把事情闹大。韩宁秀清誉受损,侯盈被开除,两人离开书院。”陆颖笑嘻嘻的说,“诚然,两人婚前同居固然不妥。但是毕竟两人早有婚约,最多也是被人视作年少冲动,更严重一点也是行为不端,但是还能把两个人打死不成吗?将来两人男嫁女婚,更没你什么事。”   “而你呢——你认为你的行为,书院会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吗吗?你认为韩宁秀和侯盈被逼离开书院,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他们愿意,我想他们背后的家族也不会答应——韩宁秀的出身我想你比我还清楚,而侯盈是西北侯的世女,你母亲虽然在京城也是个京官,但是你真的认为冯家能够承担西北侯府和韩家两家的怒火倾覆吗?冯师姐,嗯,您认为——您将来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冯北辰额头上开始急剧地冒汗:她真是色/欲熏心,贪图韩宁秀的美貌,想占点便宜。昏了头的时候哪里想到那么长远的事情,现在听陆颖一一道来,只觉得手脚冰冷,前途无光,绝望至极。她慢慢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上。   刚刚她还在庆幸自己把信交到了韩宁秀手上,此刻却宁愿只是陆颖拿到了。      “事情一旦捅出去,自然如你所说,两败俱伤。问题是,谁伤的皮毛,谁伤的筋骨甚至是性命?冯师姐,我知道当年入院考试,你拿的是九分!九分——进花山者已经是万中选一,而能考到九分者在合格者中更是屈指可数。你本是官宦出身,大可以仗着祖上的余荫,舒舒服服的过着纨绔小姐的日子。但你却没有,好好想想,你多少年的努力,才能有今天,但是,从今往后,恐怕——”陆颖此刻倒更像是冯北辰的师长,一会晓之以理,一会动之以情的细细敲打着冯北辰。   可惜她的嘴里说着温和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啥说服力,只是幸灾乐祸的端详着冯北辰的脸——刹那间,面无人色。      对于被从小李凤亭教导各种手段的陆颖,这只是一个小游戏。   山长说过,打人的话,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要打死。另外,千万不要试图去说服你的对手,你要做的是逼她跪着求你——求你救她!   陆颖毫无压力的玩着自己手指,有一眼没一眼的瞟着冯北辰,等她的心里防线完全崩溃,等她放下所有的自信心,自尊心来求她。   她根本不怕她发疯。她最后刻意提了她的入学考试成绩,并表示出怜惜之意。就是为了激起冯北辰自保的强烈欲望。花山学子的身份,是足够每一个学子骄傲一生的名誉,这是包括冯北辰在内每一个花山学子的一处软肋。陆颖相信冯北辰只要想起这一点,就会觉得自怜,自悔,自己为自己不平,为自己不值——人一旦把自己看得重要了,就不会轻易的自我毁灭、鱼死网破。   冯北辰能考出九分,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至少在智力上是如此。      冯北辰大约沉默了快半个时辰,然后疲倦的抬起头,有气无力道:“说吧,你想我怎么做?现在韩宁秀已经见过我的信了,难道他会善罢甘休?”   面前的这个小师妹完全摸清了她的心思,身为明明可以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她却从小喜欢念书,十载苦读,终于考进这座梦寐以求的书院。这件事可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成就,她几年来全部信心的来源。   便是世界上最大度的人,都不会舍得让自己千辛万苦才挣下的一份成就片刻间荡然无存。   她冯北辰自然也不能例外。      陆颖笑了。   “他当然不想善罢甘休,但是他既然在花山。有些事情,就由不得他了。”陆颖不慌不忙的说,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冯北辰肩膀上,做大人装安慰状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减小影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这个亲近的动作,让冯北辰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感激。人在绝望的时候,任何一点安慰,都会被成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封信,现在在我手上。”陆颖缓缓甩出一张底牌。   冯北辰眼睛一亮,看向陆颖,目光开始在她身上游动,她心里的打算表露无余:在没有第三个人在的宗祠,对付一个小师妹,成功率显然还是很高的。   陆颖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傻到把它随身带着来见你吗?”   冯北辰脸色一变,仰起头,盯着陆颖:“你想怎么样?”   “信——我可以还给你。但是你也需要配合。”陆颖开着条件,这天下自然不会有白吃的馅饼,她现在还要稳着这位莽撞的师姐。   冯北辰眼中升起一丝希望,情绪也没有那么沮丧了,干脆道:“行,你说,怎么做?”   脸上浮起温和的笑,陆颖用安慰的口吻说:“安静,我只需要你保持安静。什么都不要做,保持安静,一直到你的禁闭结束。等到那时候,我就会把信交给你,你把它撕掉也好,烧掉也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冯北辰嘴唇颤动,盯着陆颖:“真的吗,就这么简单,你真的会将这封信换给我?”   “我既然想将这件事情压下去,还要那封信在手上做什么?平白被师姐你天天惦记,我可吃不消。”陆颖开玩笑道。   冯北辰自然知道此刻除了相信陆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对这个承诺半信半疑,却也无可奈何,只是不甘心的哼了一声:“韩宁秀肯定会高兴死了。这下他可以在书院里自由自在和他的表姐逍遥了。”   陆颖摇头:“韩宁秀会马上退学。”   冯北辰愣了一下:“他……退学?为什么,我已经没有威胁——”   陆颖转头望着宗祠:“花山书院的戒律男子不得入院念书。在这条院律还存在前,任何人都不能例外。韩宁秀做错了事情,就必须付出代价。”   冯北辰心态稍微平衡了一点,但同时也多了一份警惕——对陆颖的。   好狠的手段,用韩宁秀的信逼她闭嘴,又用她逼韩宁秀退学。   冯北辰到此时此刻了,也不是完全没有看出这个小师妹的狡诈手段,但还是不得不按照她指的路走下去。这种憋屈的感觉,让她觉得非常不爽。   “那我呢,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没好气的说。   “师姐不正在付吗——三天禁闭,十天禁足,还有一个欺负师妹的坏名声。”陆颖又开始调皮的嘻嘻哈哈,“反正事情也没有闹大,几天禁闭和禁足也够了。”   是啊,她和韩宁秀都倒了霉,却最后都得承你的情。冯北辰重新打量着陆颖,哼了一声:“说的也是。不过,师姐我很好奇,陆师妹为这件事情奔走,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陆颖摊开手,她从一开始没有打算隐藏自己的目的,坦然微笑道:“这件事情摆平不摆平,对我都没有直接影响。但是如果不摆平,山长肯定会很不高兴的!所以我就出手了。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21 21、020 ...   “冯北辰真的答应不提此事了吗?”韩宁秀紧张的一再追问。   头三天里因陆颖一直没有去找冯北辰,说必须先杀一杀她的锐气,让她产生恐慌的心理压力,然后再来施压,所以韩宁秀心里一直没有底。   他担心冯北辰在文事房里一冲动把事情都抖了出来。   陆颖虽然觉得这担心完全没必要,却还是不得不费了许多口舌安抚浮躁的韩宁秀,免得冯北辰还没心理崩溃,韩宁秀这边倒先出了岔子:如果冯北辰不是个傻子她就不会这么做。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怎么会自袒罪行呢?何况单从当时的情形,任何人都会判断为她对同窗恶作剧,而不是威逼利诱一个柔弱男子。两害相权取其轻,冯北辰铁定不会透露关于韩宁秀半个字。   后来果然如此。   “我说服了冯北辰,让她知道事情抖出来对自己也没好处。所以她答应收手。不过,他要求,你在十天之内——也就是她禁足结束之前离开书院。”陆颖云淡风轻的撒着谎,提醒韩宁秀记住他的承诺,她才不担心韩宁秀会去找冯北辰去对质,所以这谎话说得极其自然。   韩宁秀哪里知道陆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琢磨:那冯北辰辛苦一番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要被禁闭三天,禁足十日,心中积怨,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反击,这样的要求也是情理之中。   陆颖的要求,韩宁秀几乎没有任何质疑和反抗就接受,只是心情沮丧是难免。      担惊受怕了三天,危机总算过去了。   韩宁秀一朝松懈下来,才觉得自己的精神疲倦至极,这个时候才有一种忍无可忍的后怕之感弥漫上心头。靠在墙上,他仰着头,拼命眨着眼睛,不然眼泪留出来。这几日,他为此事担心,又要瞒住表姐不让她知道,辛苦程度,是生来从未有过。   从小到大,韩宁秀一直把侯盈当成自己的天,自己的保护伞,她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女子。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使用这把保护伞的时候,内心几乎陷入绝境,一度感觉到万念俱灰,惶恐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这个时候,却有人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陆颖。   这个让他从开始就鄙薄的寒门弟子。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表姐外,还有如此聪慧又可依靠的女子,并且这女子尚未成年,是一只没有展开翅膀的小鹰。      “陆颖,你可以让她放心。我明天就会去向书院申请退学,十天之内一定会离开书院。”韩宁秀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一旦心中决定,绝不轻易更改   他转过身,一双俏丽的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大女孩:齐刘海,低头玩着两只大辫子,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未成年的稚气。   韩宁秀想起自己开始对陆颖的感官,顿时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傲慢和浅薄。   他错了。   错在先入为主,一听说陆颖的出身,便将她直接扫进平庸、低俗、无知、盲从、谄媚的类别里。也错在自高自大。他早该意识到,才入院,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女孩就接连引起了表姐、窦姐姐、沈菊几个眼高过顶之人的注意。能被这么多优秀的人认可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凡物。   最糟糕的是,他的愚蠢还拖累了表姐,害得她被那么一群优秀的人排斥。   “陆颖,”韩宁秀深吸一口气,直视陆颖的眼光开始变得讨人喜欢的坦诚,“谢谢你,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其实你没有义务要帮我的,尤其是,我一开始对你那么恶劣,还……我觉得很抱歉。我真的是不知道对你说什么。”   陆颖本不是那么心眼的人,看出他真心的歉意,思及他即将离开书院,心中的曾经的怨念顿时消散了不少:“以前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你也不用再挂怀。”   “我马上就要离开书院了,”见陆颖肯原谅他,韩宁秀心里一软,声音有些哽咽,“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几天,但是我很喜欢,也很怀恋,也很后悔,如果不是一开始我的盲目,或者这二十几天,我会过的更加开心,也许还能交到几个很好的朋友。临走前,我想请你还有沈菊、许璞、谢岚、窦姐姐一次吃顿饭,就在上一次我们吃饭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韩宁秀请我们吃饭?”许璞听得这个消息,怀疑的侧头看了陆颖一眼,“为什么?”   这事情确实来的太突然,太古怪,不得不让人猜测其中的真相。   陆颖不语,她总不能说自己帮了韩宁秀一个大忙——同时弄得他要退学了,所以为了表达谢意而想请她们吃饭吧。   许璞一把假装忙碌的陆颖按到床沿坐下,盯着她的眼睛,口气不悦道:“看着我——你告诉我,那天出了什么事情?眼睛不要转到一边去了,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寒光,我不知道你说的哪天?”陆颖被迫“盯”着许璞,心虚得小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就是你让我拿着你的笔墨袋子先去典藏馆,然后接着人就不见了,直到晚上杜三娘把你送了回来,手上还擦伤了的那一天。”许璞的记忆之好,一点细节不漏的说出来,她的记性向来是好得要命。   “哦,是那一天啊,”陆颖一向自认心里素质不错,但不知道怎么被许璞这样直直的看着,感觉好像是一只小虫生生被黄雀盯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又开始四下乱转,心里埋怨:好可恶,寒光看人的时候怎么这样恐怖,搞得她想说谎都编不出像样的词,“我本来只是突然想回宿舍拿本要还典藏馆的书,然后,然后……然后我、我——”   “然后你怎么了?”许璞一副亲切无比的表情,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看着她,仿佛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陆颖却浑身直觉危险瞬间压顶,全身汗毛猛得直竖,不敢再信口开河。   “——怎么不接着编下去?”   “寒光,你看着我就紧张,怎么想得起来,都已经过去好几天的事情,谁还记得?”陆颖嘿嘿的干笑着狡辩,身体扭来扭去。   许璞抿着的嘴唇泛着冰色,目光钉死在陆颖身上不说话。   陆颖咬着薄薄的嘴唇,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哀求的望着她,带着小动物般的天真和一丝狡黠,平常人见了只怕要心软。可惜许璞知道这个小家伙是存心蒙混过关,心里冷笑一声,此刻她就是扮成心如铁石的猎人,硬着脸,任凭陆颖装得再楚楚可怜也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来人兴冲冲跑了进来:“颖——”突然就停住了,瞪大了眼睛:“颖,寒光——你们俩在干嘛?”   陆颖如获救星,立刻从床沿上弹了起来,闪开许璞的手,躲到来人身后去了:“玉秋,寒光欺负我。”   这就是所谓恶人先告状。   沈菊不明所以,先询问的看了一眼许璞,眼中暗含警告。   许璞却不管沈菊,只是盯着陆颖,头一偏,用姐姐训妹妹的口吻命令道:“过来。”   不会吧?   陆颖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看许璞的反应,见她真的生气了,苦兮兮的抿抿嘴唇:寒光,你不是当真吧?   她心里也敲起鼓来。   许璞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沿,似笑非笑:“过来,坐这里。”      沈菊目光动了动:她与许璞之间有着一丝微妙的隔阂,主要表现在对待陆颖的态度上,这让她们在涉及到当事人的事情上,常常会激起罕见的各执己见,不肯退让,令窦自华和谢岚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陆颖虽然对事关自己的事都比较迟钝,但显然也察觉出她们两人的这一点点小冲突,下意识的就利用起来了。   可惜,沈菊与许璞也是深知彼此的性格。许璞的口吻尽管温和,但沈菊竟然从中听出不轻的火气,她了解的许璞的个性,定是陆颖做了十分不妥的事情才惹得一向沉稳如山的许璞难得一见的发飙了。   在管束陆颖的安全上,沈菊与许璞的目标是一致的,她轻轻左跨一步,让出身后陆颖,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笑咪咪的摇着她的金边牡丹扇。   陆颖失了最后的保护伞,不情不愿的垂着脑袋,缩着肩膀,一步一步挪到许璞身边坐下,好像要受刑一样,      “那天之后我去找过杜三娘,她告诉我那天她和一名武师巡视书院的时候,一个叫韩宁秀的学生跑来找他,说有一个师姐似乎要对你不利,所以她们便匆忙赶去了小竹林。”许璞用闲话家常的口气说着让陆颖心惊肉跳的话,“第二天一个叫冯北辰的上届学生被罚了三天禁闭,十天禁足。你要不要告诉我,这个和你没关系。”   陆颖暗暗叫苦:寒光最喜欢这样,只透露只言片语,而且恰到好处,让人完全猜不出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这叫人怎么应对嘛!太狡猾了!   “按理说,你想要隐藏什么,即便是我这个做朋友的也不该多管,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可是如果这件事情已经危及到你的人身安全了,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许璞并没有如陆颖所想的那样大发雷霆,虽然她也没有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但直觉那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   陆颖低着头乖乖解释:“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涉及到这件事当事人的一个很重要的秘密,我不能随意透露。再则,事情没有你们想想的那样的危险——在书院里,我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而且事情已经落定,你们不用再担心了。”   “这一次且不谈,下一次呢,如果遇到危险的时候呢。世事难料,你觉得没有危险的情况难道就真的没有危险!”许璞见陆颖到底开了口,火气稍微下去了一些,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了,还有我们四个人都可以帮你——朋友这个身份,不是用来做摆设的。”      陆颖自小在书院长大,但是同辈中能说上话的,除了谪阳之外没有。李凤亭虽然待她好,却是长辈式的关怀和宠爱,这种同辈朋友间的关怀,却是少有。而谪阳虽然对她也很好,无奈这种关心具体表现出来不是冷冷冰冰便是横行霸道,想要听他温柔的安慰自己,完全是奢望。   因此她难得乖巧的回答:“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沈菊也坐了过来,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还有下一次?”   “与韩宁秀有关,是不是?”许璞的脑袋不知道怎么长的,一猜即中。   陆颖点点头。   许璞微笑道:“好吧,那晚上便去瞧瞧他到底想做什么?”    22 22、021 ...   那一日的出席者全都都到齐了。   还是月色正好。   韩宁秀也还是一身花山学子服,只是脸上再没有上次的傲慢,表情柔和,这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平添了一份恬静柔美的感觉。   其他几人心中啧啧称奇。   “宁秀知道上次不欢而散后,诸位恐都不愿在与我见面。宁秀本来也认为不会再有这一天,但是世事无常……”韩宁秀说道这里,神色一黯,随后振作,微笑道:“说正事吧,我请今天请大家来有两件事情。一是,”韩宁秀端起面前的瓷杯,向对面的陆颖举起,眼带敬意和感激,“借这杯茶来谢你。陆颖,这份恩情我会牢牢记在心上,我很感激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计前嫌的帮我。”   沈菊和许璞若有所思的打量的看了陆颖一眼,对看一眼。只有谢岚一脸莫名其妙。   “我不想拿些庸俗的东西来回报你。但是从今以后,你若有任何需要,韩宁秀必定竭尽全力,绝无怨言!”韩宁秀斩钉截铁,眉眼毅然,不输女儿。   说完,抬手,一仰脖,将茶饮尽。   陆颖才要说话,侯盈已经起身,同韩宁秀一般郑重的握着茶杯,凝视着她:“陆颖,宁秀已经把事情前后都告诉我了。你这一次不仅是救了宁秀,也是救了我。”她举杯,“大恩不言谢。我侯盈记住了。”   说完也是一饮而尽。      陆颖几乎被周围四双尚不知情的审视的眼睛戳穿,无奈下顶着压力站了起来,对两人道:“你们不用这样郑重其事来谢我,其实这里任何人知道了,都会出手帮忙。只不过正好被我碰上,自然那不能坐视不理。”   韩宁秀看着陆颖尴尬的露出大女孩般的无措,心中觉得十分有趣:当日那个决定果断、出手干脆的女孩竟然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微微一笑,打定注意要帮她解围:“诸位不用这样看着她。我今天请大家来,还有第二件事情要告诉大家,我已经向书院递交了退学申请,明天一早,便要离开书院了。”   众人惊讶,面面相觑。   “至于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等我走后,定芳会向大家解释的。”韩宁秀再次举杯,这次眼中却是慢慢得变得潮湿了,“其实……我很后悔。如果早知道现在,如果早点明白……我一定就会好好珍惜在花山的每一天,我我绝对不会再像当初一样傲慢无礼,或许这二十多天,我会过的开心得多,不会留下遗憾。”   说着以袖掩面,声音哽咽。   窦自华虽然没有得到侯盈任何信息,但她知道韩宁秀身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猜的自然比沈菊三人要更接近事实真相,于是道:“宁秀,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你既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想陆颖也不会再怪你。这一杯茶为你践行,祝你一路平安。”   韩宁秀好容易镇定了情绪,露出一个笑容:“窦姐姐,谢谢你。明天我启程返京,之后大概会在皇家书院里念书,等表姐回来。”   韩宁秀最后一句话声音轻柔,似另有含义。侯盈面色微红,而沈菊和许璞听得异样,仿佛联想道什么,不禁急忙抬头,盯着韩宁秀上下打量,眼中惊疑不定。      “十天到了,你答应我的东西也该给我了。”   东门小竹林外,多日不见的冯北辰赫然又出现,只是这次她面色微白,形容憔悴,显然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陆颖微微一笑:“那是自然。”说着从袖出拿出一张纸,“请冯师姐查收。”   冯北辰抢过字条,展看睁大了眼睛,几行字来回看了四五遍,直到确认是完全是自己的笔墨后,咬牙毫不迟疑的将纸条撕成碎片。   陆颖笑眯眯的看着冯北辰的举动:“忘记恭喜冯师姐禁足结束,重获自由。”   冯北辰目光阴冷落在自己身前的大女孩脸上:“一切皆拜你所赐。”   陆颖不以为然的摇头:“冯师姐这么大的人居然会推卸责任。明明最先是你惹的乱子。最后却来怪帮忙收拾烂摊子的我。如果冯师姐什么都不做,会发生后来这许多事情吗?你当我爱管这闲事啊!我又没赚你们一个铜板!”   冯北辰不怀好意得笑:“谁知道你到底得了那小子什么好处?”表情立时变得猥琐起来了,“莫非他是看上你了?”   陆颖无奈的心想,这人怎么才一放出来,就又开始肆无忌惮,简直是不能给她半分轻松。此时若不给她点警告,只怕她不久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一板一眼的回答道:“那倒没有。韩宁秀说,给些黄白之物未免小看了我,让我将来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只管上韩家去。”找他——陆颖故意省掉了最后二个字。   冯北辰面色一僵:韩宁秀若真说了这话,只怕是要将事情都告诉家里人,否则韩家如何会想要感谢这个丫头呢?如此一来,韩家只怕要对我记恨上心了。该死的,幸好,现在纸条已经毁掉了——韩家便是想发难也没有证据,不管怎么样,到时候咬死不承认。反正谅韩家也不敢把这件事情放到台面上来闹,否则污的还不是韩宁秀的清誉。   目光又落回陆颖人畜无害的笑脸上,冯北辰咬咬牙,忍了下来,现在她对这个小师妹是又恨又畏,又气又怕,最后只是冷笑一声,道:“陆师妹如此这般煞费苦心,却不知道山长是知道不知道?师姐真是为你惋惜,如你这般资质,为什么山长就是不肯将你收入门下呢?”   陆颖听得瞳孔得一缩,眼睛却还是笑,只是里面没有笑意:“冯师姐闲了的话还是多多关心自己的好——说起来,冯师姐入学的那套卷子答得真是妙笔生花。其中……”她将冯北辰的入院试卷中的作答稍稍提了提,然后不轻不重点拨:“说起来凑巧,若非正好看到冯师姐的试卷,我还真的很难这么快认出字条上是冯师姐的笔迹呢。”      在花山书院,学生档案属于机密文档,莫说学生,便是普通夫子也不能轻易见到。冯北辰知道整个书院里能够自由调阅学生档案的只有山长李凤亭,副山长代宗林,文事房主事宋西文三人而已。其他人要查阅学生档案,至少要得到其中一人批准,并且只能查阅指定某个人的,即使是内务堂和典藏馆的主事也不例外。   现在又多了一个,陆颖。   该死的,山长到底给了这个死丫头多大的权力?!!   冯北辰想到这里,到底不敢将陆颖得罪深了,只得忍气吞声,拂袖离开。   她没有看见陆颖在她身后捏起了拳头。      冯北辰没有想到,她那一句话正点上陆颖的痛处。一等冯北辰消失了视野了,陆颖的笑容就消失了。   山长怎么想的,她怎么会知道?   现在她已经进的书院,对于一个平民子女来说,将来能顺利从书院毕业,可以说是祖上积德,前途无量。   或许,她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如果山长知道她所想,会不会怪她贪得无厌,不知满足呢?   陆颖原本雀跃的心情,在这一番忧虑下,又变得五味翻杂,神色黯淡。   再怎么聪明,老练,她到底也只是一个容易患得患失的十二岁孩子。      “诸位觉得,我选的这位内库接管者如何?”   陆颖走回书院后,小竹林不远处几个人影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赫然是李凤亭。   “稳而有度,手段利索,很有你的风格啊!”葛老笑咪咪的看着李凤亭说。   代宗林轻轻瞟了葛老一眼,葛老把眼一瞪:“怎么我说错了吗?”   代宗林哼了一声。   众人了解代宗林为人要求极严苛,若陆颖不合她心意,定然是毫不客气的反对。稍差一些,也会出言损上一损。如今一言不发,众人已经明白她心里算是相当满意了。   “宋老,王老,你们怎么看?”葛老向另外两人问道。   宋西文脸上总是浅浅的笑:“我没意见。文事房那边陆颖也能拿下来,如此我也放心。”   葛老当下虎着脸:“亏你会想,这么个孩子你就想让文事房把她独霸下来啊?”   众人知道葛老性子爽朗,喜欢玩笑,便都莞尔。   这时却有一人冷冷道:“此女早熟多智,吃透人性,如同天生本能一般,在同龄人中实属罕见。可惜世间之事物,过犹不及。陆颖虽然命格极贵,福相却极薄,有早夭之相。若要接管内库,我不看好。”    23 23、022 ...   这一番话,顿时把众人刚刚的热情打入冰窖。   说话的人正是典藏馆主事,王恕。   李凤亭脸色尤为不好看:陆颖是她数年心血教养大的孩子,被人下了早夭之判定,她怎么会开心。然而她知道王恕醉心各式文集,各个领域均有涉猎,于面相命格方面也颇有见地,这番话恐怕不是无的放矢。   “王老,此话当真?”李凤亭简直不敢想,若是陆颖不幸夭折,会怎么样?   “若要长久,需得时时惜福积福,韬光养晦,方可平安一生。”王恕冷淡的说,“若是锋芒毕露,一味逞强,只怕……”她后面没有说下去,但众人也都明白她的意思。   李凤亭心中一颤,思虑翻滚。众人都看着她,等她决断:辛苦数年培养的继任人,绝对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还有其他办法吗?”李凤亭艰难的问道。   王恕沉默半晌,慢慢道:“若有贵人扶持,或稍有增益。”   代宗林听到此话,抬头望了李凤亭一眼,道:“这话,我早跟你提过了。那孩子,刚刚——”她瞅了适才陆颖和冯北辰站立的地方,回想起陆颖适才发白的脸,“被打击得不轻呢。”   李凤亭轻轻点头:“是我忽略了。”她抬起头,“我准备一下,十天之后,请诸位出席我的收徒仪式。”      韩宁秀走后,众人逐渐接受了侯盈。她本性其实与其余五人颇为契合,只因先前要照顾未婚夫君,因此才失了与其他人接触的机会。   众人也都大略猜到了韩宁秀退学原因,除了谢岚始终一头雾水,也颇让其他人感叹他的心思之纯直,在整个花山书院怕也能排在首位。      陆颖在书院三部的工作经过一个月的苦学,慢慢也熟悉起来。不过也因为这些,三位主事交给她的任务也越发重起来,弄得她每天不得不花上更多的时间待在三部里。   内务堂的葛老现在每月与各产业负责人接触的工作交给她。除开账本的核对,审核,并开始逐渐让她参与到产业以及人事的各项变动决策中来。慢慢的各地负责人会花山述职时,都知道葛老身边跟着一个心算厉害的女孩,葛老遇到重要决策,都会问她的想法,若是不错,便照此执行,若有不妥,便一一支出。   几番下来,众人便知道葛老有意培养这个女孩,虽然没有明说,却也知道这女孩将来在内务堂中地位怕是不凡,对她的态度也颇为恭敬,不敢欺她年幼。   典藏馆的王恕是个纯粹的书痴,对陆颖的教导基本属于放养。她每隔一段时间会指定几间房或一排书架,让陆颖自己去看。然后过几天,便提问抽查,问的问题天马行空:或者是其中一本书的作者是谁,身世来历如何,成就如何,或者是其中某段话的有何寓意,有何出处,甚至某一本书是放在第几排第几格第几摞……若是答不出来,也不处罚,只是冷眼看着陆颖,温度低得足可以把人冻成冰块,仿佛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几次下来陆颖也慢慢摸出王恕的习惯,不但看书的速度比以前提高了几倍,连带记忆力也好了不少。一个月下来,王恕的提问虽然不能做到有问必答,却能应付十之七八了。   文事房的宋老这边事情相对清闲,一般来说只有遇到固定的事情或者时间才会忙碌起来,比如入学、考试、学生与夫子的资料档案、书院里各式活动、学生之间的纠纷,调解,违反院律后的处罚等等。宋西文为人和蔼,一般时候非常好说话。不过陆颖和往届的学生都知道最好不好去招惹她,曾经见过她有限几次发脾气的人,都对她的怒火心有畏惧。   陆颖跟着宋西文处理了几次学生纠纷后,在书院里也有一点权威。慢慢的宋西文也放手让她自己处理一些小事,因此她才敢不动声色的把韩宁秀的事情接下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下去。      “小颖,我要出去一趟,一会有人送今年入秋的衣物过来,你代我清点入库。”葛老吩咐道。   陆颖点点头,表示记下,开始埋头查看往年的账簿。虽然近期的账簿她都已经整理清楚了,但为了能够了解到近几年来花山的产业经营状况,她便将自三年前的账簿每天一点一点的翻阅了解,接下来便是五年前,十年前……   随着对花山的这些隐秘的资料越来越了解,陆颖也越来越惊讶。她固然知道花山肯定不可能之靠学生的束脩来维持运转,但是也没有料到其产业分布如此之广,涉及行业如此之多,枝叶如此之庞大。   如果单只是庞大,陆颖或者也不会惊讶,关键是它的隐蔽性,花山公开曝露在外的产业竟然还不到它实际的十分之一。其他的产业全部是秘密往来,除非是各项产业中的骨干分子,其他人是决计不知道这份家当的真正主人竟然是一家地位超然的书院所有。   这份财富如此恐怖,而又藏在水下,难道是怕树大招风,被小人惦记?还是别有用意?   陆颖合上账本,想了想,觉得也拿不定把握。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拿这个问题去问山长——葛老让她接触如此机密的事情,必然是来自山长的授意,她会想到这个问题,山长必然也能够预料的到,可是山长却从来没有提过。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陆颖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路,跑出去一看,是送衣物的人来。陆颖叫了两个杂役来帮忙,将衣物清点了一遍,然后将余款付清。对方称谢离去,陆颖则和杂役将衣服送进仓库。   杂役离去后,陆颖将衣物做了库房登记,正要离去,却想起那天在东院食堂里,山长的话。   山长想让我接手的内库是指仓库吗?   陆颖迟疑地停下脚步,不由得带着寻宝的目光打量起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在仓库里。      也许是因为书院里人数不多,仓库并不算大。一处主要是生活用品,比如日常生活用的衣物被褥,课桌板凳,学习用的笔墨纸砚,日常可能用上的的药材绷带,和一些房屋打理的工具。一处存放了一些金银、大额银票和产权契约等等。再有一处,存放着一些贵重的庆典和祭奠仪式道具、瓷器,艺术品,或者对书院有重要意义的纪念性物品,其中书画类纸质的物品都存在典藏馆,陆颖最近也看过不少。   这里的部分东西价值确实比较昂贵,需要一个谨慎忠心的人来掌管。只是山长的态度未免过于郑重了些,代老和葛老的态度也很是奇怪。   陆颖想到这里,搜索的目光不由得又在库房里打量起来:难不成这里还有宝藏不成?或许还有机关?   目光落在墙上一块不起眼的木雕上。   陆颖走近一看,心里一跳,又是一副雕画,并且质地颜色与宗祠的那一块相仿。   画上是一处战场,上面一名将军模样的女子骑在马背上,注视着前面千军万马中,睨视天下,英武非凡。身边是一大群精悍的士官和士兵,以她为中心围绕着,目光坚定而忠诚,跟着自己的将军投身到前面的沙场洪流之中。   将军的身侧有一名身材高挑女子,身上一袭儒衫,未着任何盔甲,微微侧头含颐,神色却是奇怪的茫然,远处狼烟滚滚,飞尘漫天,仿佛都入不了她的眼。   这幅画的主角明明是那将军,可陆颖却直觉被这儒衫女子吸引,因为她的格格不入。她情不自禁走近了些,却看见让她吃惊的东西。      这画框下面写着: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s not the burning stars.   it is after the light   they can't be seen from afar.    24 24、023 ...   陆颖心中一跳,这不是谪阳一直想找的东西吗?怎么会被放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库房里?   不对,这个地方平常少来人,有是仅作仓库之用的房间,挂这么一副雕画谁来欣赏啊。陆颖用手去摸那雕画,然后试探着将画取下来,不想怎么摘都摘不掉。   难道是被钉死在墙了上了?是不是她想得太多了,这画或者根本就是谁觉得没有什么收藏价值,但是又不好意思放在书院里,所以才钉在仓库的墙上的。   这样好像也还是说不通。      陆颖眼珠转了一转:是不是她思路方向不对?想了一会,她把画向里推了推,没有反应,然后向下拔,没有反应,再向上推,画动了。   陆颖惊喜的看着那副画向上滑动五寸后,然后自动轻柔的旋转,直到原来的头部向下。陆颖接着感觉道地面传来清微的震动,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她跑了进去,指尖,原来放着金银的箱子,自动向两遍分开,露出约有五尺宽的台阶,可容一人轻松通过。   台阶很深,陆颖大约走了两分钟才到底,里面并不如她想的是一间古怪的地下室之类,只是迎着她的面上是一块巨大的纯白大理石,上面雕刻着四个大字:花山迷宫。      字的气势磅礴,雕工精美,让人能想想得出这迷宫的庞大。   四周的墙上是用婴儿拳头大小的绿色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线,将这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点亮。   大字两边是两条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拱门通道。陆颖伸手摸摸墙壁,是坚硬的花岗岩,杜绝了在墙挖洞的可能性。      要不要进去呢?   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颖咬着嘴唇想了一想,已经走到跟前了再退回去不是她的风格。于是,提高了警惕,从右边的门走了进去。   走了大约五十多米,陆颖遇到了第一个分岔口。   陆颖还是选了右边。      走迷宫有一个很笨却很有效办法,当你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永远都选择左手第一个路口,或者右手第一个路口,这样虽然可能花得时间长些,却能保证你一定能走出来。   不过,前提条件是,迷宫的道路是不会变化的那种。   可惜,陆颖就遇到这样的问题,当她第六次走到死胡同的时候,正要退回来,地面却微微震动起来,她转身一看,一块巨大的石门封住了她的退路。   她被关在一个封闭的路段里。   陆颖的心有着一瞬间的慌张:她自小最怕呆在这种封闭的空间里,或者是让她感觉到封闭的地方——漆黑的房间。所以在刚来书院的一两年里,凡是到了没有月亮的晚上,陆颖必定会可怜兮兮的跑到山长的床跟前,赖着要和她一起睡,结果总是被山长取笑胆子小,直到后来她对书院的情况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这种害怕的心理才稍微减轻了。   好在两边的夜明珠还在,光线还算明亮。      既然是机关,必然是有开关的。陆颖不去想心里开始躁动的不安,集中精神检查着四周的墙壁,却发现刚刚死胡同顶的那堵墙上出现了先前没有一块铁板,镶嵌在墙里。   上面画着一行古怪的字符:   3.1400000<π<3.1400000   所有零的位置都可以滚动的铁符。   陆颖伸手用力推了一下,0后面果然是1。   她苦笑了下,颇为无语。      小谪阳用树枝在地上花了一竖。   “这个是一。”   然后又画了一个倒挂的钩。   “这个是二。”   再画了两个连着的半圆弧。   “这个是三。”   小陆颖苦恼的瞪着地上的字迹,咬着指头,蹲在地上,童声清脆:“谪阳,这个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为什么我要学这种歪歪扭扭的小蚯蚓?”   小谪阳抬起头,露出半截粉琢玉砌的脖子,眸若彩晶,光华凝聚:“因为我想教。”   小陆颖脸涨红了,硬着头皮说:“可是——我不想学。”   小谪阳默默的牢牢盯了她半天,眨也不眨,小陆颖刚开始还不肯屈服的和他对瞪,最后眼皮越来越酸,开始抽筋,眼泪都快流下来,忍不住眨了一下,只得慢慢低下头来认输,嘀咕道:“我学就是了。”   小谪阳还是面无表情,看着小陆颖委屈的小后脑勺,勉开尊口道:“今天学会了1到10,我让清扬给你腌桂花松子。”   站在两人身后的捧着盘子的小风清扬不依了:“公子,我做的桂花松子为什么要给这个小鬼吃?”   小谪阳头也不抬:“因为你是我的侍子。”   小陆颖偷偷看了一眼满脸委屈的小清扬,不由得深感同命相怜:在这里霸王永远只有一只,除了谪阳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我教你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第二个人会的。”小谪阳见她心不在焉,有些不高兴,“你给好好学着。另外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教你的。”   小陆颖愣神了一会,然后苦恼道:“可是,如果有人问起来怎么办?”   小谪阳哼了一声:“我管你?”   小陆颖下定决心,大不了以后不在其他人面前用好了,反正其他的人都不知道。      这是谪阳以前教过的圆周率,她还记得很清楚,谪阳对她说:   “记不住就回忆这几句话,山顶一寺,一壶酒,而乐。”   陆颖苦笑一声,伸手将十二个0全部拨了一遍,当她将最后一个7拨好的时候,铁板立刻下沉没入墙内,露出铁板后的一行文字。      “也许,你是我一直期待的人,但也许你只是一个优秀的数学家。”      一直期待的人?   如果不是谪阳教过她西方数学,这一关她是铁定过不了的,且不说那么精准的尾数如何计算,连π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难道说,这迷宫的建造者期待的人,其实是——谪阳?   想起谪阳对那书祠里的那行拉丁字流露出来的狂喜,陆颖越发觉得谪阳肯定和花山迷宫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如果你想继续走下去,请按下绿色按钮,如果你想离开,请按红色按钮,我会将你送回入口处。”那行字下面还有这样一行小字,和两个按钮。   陆颖直觉这些字看起来虽然工整,却有些缺横少划,还好不影响理解。她小心的按下了绿色按钮。   这堵墙从左让开,露出后面道路。   陆颖肩膀垂了下去,猛得松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放松了,继续前行。      “天王盖地虎。”   陆颖从下面数百个刻着不同字的铁块中选出:“宝”、“塔”、“镇”、“河”、“妖”。      “唐僧师徒取经一共经历了几劫?”   “81。”      ……      陆颖一连回答了九道题目,等这一块石墙退去后,经过一道越来越宽的走廊,入目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上地面全部是白色的大理石铺就,如同玉一半泛着温润的光泽,远远看上去,仿佛有水在上面流动,清澈光亮。   广场那边,仿佛是一座宫殿,八扇三人高的雕花石门矗立,气势恢宏,华丽精致。   门上的牌匾上赫然写着:花山内库。   陆颖咽了咽口水:原来花山真有一处内库,这个应该就是山长提到的那个地方了。   紧了紧拳头,她梳理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直到巨大的门前。   门上无锁,八扇门上各有八道题目,全部都是西方数学题。   陆颖经过了迷宫的种种提问,此刻已经适应,便集中了精神,全力解题。她心算强悍,在没有稿纸得情况下,竟也能一一解开。   还好都是一些简单的题目:二元二次方程组、数列推理、求四边形面积……   花了小半个时辰,陆颖终于将八道题目一一解开,当她将最后一个数字块移到答案的位置时,八扇大门一起发出清越的撞击声,宛若美妙的音乐,少女舞蹈般缓缓旋开。   陆颖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节快乐啊! 25 25、024 ...   六个赤红色的大书架在大殿内两边矗立,未曾油漆,却泛着缎子般的光泽。书架上放着许多盒子,陆颖估计里面装的都是书。   中央是一个张巨大的书桌,一把椅子,仿佛是供人看书只用。倒像是典藏馆里供学子们自修的课桌椅。只是用紫檀木做书架和桌椅,未免也太奢侈了一点。这种木头寸木寸金,一般人怎么用得起。   陆颖怀着惊叹的心情,一步步走下台阶,进大厅,巨大的书桌之后墙壁上的字慢慢的在她眼里清晰:      “得花山者,得天下。”      陆颖感觉一股强大犹若惊雷的气势蕴含在这一行字上,一待她将字映入眼帘,便如同一头猛兽一样咆哮着迎面扑过来,将她整个人撕裂。   陆颖全身汗毛立时就竖了起来,忍不住后退一步,心砰砰的跳了起来,一滴冷汗从背上流下,身体僵硬,不能动弹,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胸口快要不能呼吸。   好可怕的气势,陆颖心中惊骇,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一行字能够带给人如此巨大的震撼。   过了好一会,陆颖方镇静了自己的情绪,仔细的环视了一下大厅,并没有发觉什么危险的地方,才活动了手脚,慢慢走到书桌前。   书桌里上除了文房四宝外,另有羊脂玉镇纸两枚和一只玲珑可爱小盒子。   盒子没有锁,盖子上写着:“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眼里出什么?”下面是近两百个字块。   此间的主人怎么这么喜欢恶作剧,陆颖无奈的想,将两个字块移动到问题后面的空槽里。   箱子啪得一声,开了一条缝。   陆颖犹豫了一会,伸手打开小盒子,里面只有一张干枯发黄的信纸,上面几行清秀的字:“我等你很久了。可惜,无缘一见。”   陆颖心想,这是对谪阳说的。      “其实,我不能确定自我之后,是否还有同我一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在我之前,我确是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有这样的人来过。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或是不幸,但我内心确实一直期待找到一个同伴,可惜——”   “我留了一些东西在了内库,其实我曾经想过把它们统统毁掉,但是我私心又极其渴望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留下属于我的痕迹:证明我这样一个人,曾经存在过。如果你是我期待的人,你应该会明白,这种寂寞,无关风月。”   “内库里的东西,不是谁都有资格得到,即便你是我的同伴。好了,不管你是谁,打开六个书架上所有的盒子,内库之门将开启。开启内库之门的人即为花山书院的下任主人,我的继承者。”   “花山书院山长负责代管花山书院一切财产,我的继承者可向她索回一切。”   “最后,对于我的继承者,我只有一个要求,或者说是请求,如果你能够办到最好,不能也没有关系:请把我的骨灰和丽书合葬。我许诺她终身不下花山,但是谁又管得了死后的事情。她们都说我的身体没事,但我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这样也好,丽书已经走了十五天,我每天都在想她,想下辈子再见面,希望丽书能够变得稍微温柔一点,不要总是那么暴力。”   最后署名“姬香妃”。      姬香妃,她不是花山书院的创办人,第一任的花山书院山长吗?   原来这里都是她建造的。   陆颖将手中的信纸重新折好,放进小盒子里,目光又落到六个书架上。   按照信上的说法,谪阳应该是这里的继承者了吧。陆颖走到书架前,查看书架上的盒子,果然每个盒子上都没有锁,只有一道题目。   这个虽然说这里的东西都是谪阳的,可是她只是看看,看一眼,应该没有关系吧——陆颖找出个理由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握了握拳头,走到一个盒子面前。      “火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      陆颖瞪着:火药是什么?会着火的药吗?没有听谪阳说过呢!   换一个盒子,陆颖重新开始读题。   还是不会。   再换   ……   就在陆颖看得心情越来越沮丧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道她做的出来的题目。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终于可以看到盒子里的内容了。以最快的速度算出答案,将答案移入答案槽内,盒子果然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   陆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揭开盖子,里面出现三本书。陆颖将盒子放在地上,取出其中一本书,翻阅起来了,她越看越心惊:里面的内容与谪阳教的差不多,而且有一部分更加深奥,更加复杂,将三本书都翻了一下,陆颖隐隐感觉之前看过的一个盒子上的题目似乎可以用其中的方法解出来。      原来如此,姬香妃的意图她明白了,她就是让人学习盒子里的知识,然后打开更多的盒子……直到所有的盒子全部打开。   六个书架,每个书架山都有十几到二十几个盒子不等,全部加起来有一百多个盒子,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打开所有的盒子呢?陆颖急切的将所有的盒子都看了一边,发现她只能打开其中五个,便在无法继续下去了。   看来还是只有让谪阳来了。陆颖有些恋恋不舍,就像明明知道一个玩具是别人的,可是偏偏这个玩具真得很好玩,让她爱不释手。   不知道能不能和谪阳打个商量,让她在这里看书,陆颖贪心的想,试试看好了,谪阳虽然霸道,却不是个斤斤计较的男人。      正在出神的想将来在这里尽兴的看书的事情,陆颖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叫她:“颖儿!?”   陆颖慌忙回身,发现李凤亭正在她身后惊讶的看着她,然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盒子上,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精彩:“你——打开了?”   陆颖连忙将书装进盒子,放回书架上,眼神左右乱窜,双手背在身后,心里暗暗叫苦:惨了,怎么会被山长发现了,自己没有经过允许就在内库里乱闯,山长一定气死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从送衣物进入仓库,打开密道,进入迷宫,过五关斩六将回答完所有问题,解开八扇门上的题目,到将所有的盒子都翻看了一边……已经过去快一个半时辰了。外面的天早就黑了,只是地下夜明珠一直亮着,让人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   葛老回来后发现陆颖不在账房中,觉得奇怪,因为陆颖做事从来不是无交代的主。因将外面的管事叫来一问,却得到她根本没有离开的答案。葛老心中奇怪,将账房内外又查看了一番,最后看到仓库里新进的衣物,心里隐隐猜到了发生过什么事情。   可是这个时候入口已经自动关闭,莫说葛老知道没有资格进入内库,便是她想,也进不去,也不敢去。于是赶快去唤李凤亭,将事情告诉她。   李凤亭心中咯噔一声,脸色有些发白:颖儿没有内库的钥匙,就这样闯进去,肯定会陷在迷宫的死路里。她最讨厌被关起来的,现在只怕吓得不轻。   葛老好笑又好气道:“内库如果有人进去每六个时辰才自动会发出一次警报。若非肯定小颖没有离开,只怕到了明天早上我们才会发现她在迷宫里被关了一夜。这好奇的小家伙,真叫人不省心!”   “我进去找她。”李凤亭此刻也没有心情和葛老开玩笑。颖儿自小怕黑又怕被关,在迷宫里毫无方向和指望的被关上六个时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放心吧,小颖只有十二岁,又手无寸铁,不会触发机关的。”葛老安慰焦躁的李凤亭,看着她将墙上的雕画推开,匆匆进入密道。      花山迷宫会根据进入的人数、体型和对迷宫的破坏程度自动采取不同等级的防卫措施,最低一级的便是将入侵者封在死道里,其次是喷出迷雾,致人昏迷……虽说颖儿触发危险的迷宫机关的可能性不高,但是李凤亭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花山迷宫历史上不是没有人闯入,这在历任山长的手札上记录着的那唯一一次迷宫被入侵后的情形,光是用来清洗迷宫道里的鲜血就用了二十多缸水。死在机关下的人,形状皆惨不忍睹,没有一具尸体能够凑齐所有的部件。      然而让李凤亭吃惊的是,当她来到迷宫前的时候,却发现迷宫显示并没有入侵者存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颖儿根本没进来这里吗?   李凤亭很想去迷宫道里寻找,可是一想到那些题目,不禁深深皱起眉头:那上面留下来的题目从花山书院建立起来后,历代山长都试图解开,可惜至今没有一个人成功,包括自己,刚刚接管内库的时候,也试过多次,没有一次成功,每次都在里面被关了六个时辰,然后出现一条通向迷宫入口地下通道,将人送出。   想到这里,李凤亭掏出钥匙,一共四把,分别插/进花山迷宫四个字中心的一个小空——不走近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   然后转动钥匙,这个时候墙上从这中间裂开,将左右两边的路堵住,露出一条通道。李凤亭快步的走了进去。   这一条路直通内库大殿,无需通过迷宫。    作者有话要说:下雨,米月亮看 26 26、025 ...   等李凤亭从移开的书架后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地板上,抱着一个打开的盒子,聚精会神的翻着里面的书,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李凤亭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事。   正想叫她,李凤亭忽然发现这里的八扇大门也是敞开的,目光透过大门,可以看见一条通道通向这里,那是迷宫的出口。   颖儿是自己通过了整个迷宫,然后来到这里的了???   李凤亭开始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涌了起来,颖儿是通过迷宫来到这里的,那些题目她都解出来了!!?      李凤亭至今很清楚的记得上一任花山书院的山长在指定她接管内库后,对她说:自书院创建人之后,历任花山书院的山长都是花山书院的代管人,而非继承者。内库的接管人,便是历任山长选中的下任山长。   书院的原主人创建花山书院的真正目的并非是教书育人,而为了保护内库,直到花山书院真正的继承者出现。那个时候花山书院的山长便要将花山书院交付继承者。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能通过花山迷宫,进入内库大殿。   一是花山书院的山长,通过代代相传的四把迷宫钥匙,直达大殿   二是花山书院的继承者,不需要钥匙而便可通过迷宫、打开大殿之门的人。      是颖儿吗?   颖儿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继承者吗?   一股强烈的喜悦从心底爬起,伴随着另一股失落。   李凤亭忽然感觉这个身影熟悉又有点陌生,这是她一手教养大的孩子,她竟然就是书院继承者,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能够解破迷宫里的题目。   不过,也许——李凤亭又缓缓露出微笑,是命中注定,她挑选上了颖儿,打算让她接管内库,所以才有了她进入内务堂熟悉各项事物,才会进入仓库,发现密道。   若无此机缘,陆颖又如何能到到底这里呢?   “颖儿。”      “恩,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好奇想进来看看,我不是想,想……”陆颖语无伦次的说着前后不搭调的话,自己感觉也没有任何说服力。   李凤亭笑道:“好了,不用解释什么了,我又没有要怪你。”   陆颖偷偷抬起头,山长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生气了,反而像是心情很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我本想等你稍微熟悉一些三部情况后再来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就告诉你吧。”李凤亭道,和蔼的摸了摸陆颖的脑袋:“花山书院自创立到现在已经三百多年,内有内务堂,典藏馆,文事房三部,外有产业和网点若干。这些你已经慢慢知道了。但外人看来,花山书院是天下第一书院,是教化人心的地方,但是实际上,这只是一部分,甚至还是比较不重要的一部分。花山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守护这里,花山的中心——花山内库。”李凤亭指着地面,郑重告知。   陆颖点点头,她已经从桌上的盒子里知道这些了。不过从山长口中听来,又另是一种感觉。   “内库里有什么,除了创办人之外,恐怕无人知晓。历代山长受任代管花山,可以通过上一任山长留下来的四把钥匙从入口直接进入内库大殿。但是对于内库,至今也没有人能够打开它——如果有人能够做到,她将成为花山的新主人,内库的继承者。”李凤亭慈爱的看这陆颖,“历来山长的接任人首先要接管内库,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   陆颖想到山长安排自己的先后进入三部学习,原也知道是重任,却不想李凤亭竟然有意将自己培养成为自己的接任人,这种信赖和期望,让她的心口阵阵发烫,热血涌动。   “不过,让我吃惊的是,你竟然能够通过迷宫直接进入大殿。”李凤亭喜悦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弟子,“打开了大殿之门,还有书架上盒子,这是历任花山的山长都没有做到的。颖儿,你真的让我骄傲。”   陆颖的脸红的都快递出血来的,心口好像有什么膨胀起来,快要破胸而出一样,她轻轻咬着牙,眉毛弯成了月牙,抑制着兴奋之意,山长还从来没有这样露骨的表扬过她呢。平常最多说说“做得不错”,“还可以”,“比上一次有进步了”……之类,这次居然这么直白的表扬了一句,看来自己这次真的让山长很高兴。   这时,她听讲李凤亭愉悦的声音道:“看起来,颖儿有望成为花山历史上第一位再次打开内库的人,成为花山真正的继承者,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三百年花山先贤没有见到的事情,我真是很高兴。”这时她故意侧过头打趣陆颖的说:“有这么一位继承者做我的弟子,也是不错的事情啊,是不是,颖儿?”   然而,陆颖本来喜洋洋的脸却僵住了。      山长,你——   陆颖一颗滚烫的心,一点一点侵入冰水。山长……是认为我会成为花山书院的继承者,才愿意收我为弟子的——吗?   是这样的吗?因为我是花山的继承者,才认可我做她的弟子吗?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惜——她不是。   她不是花山的继承者。   谪阳才是。      李凤亭注意到陆颖脸色陡变,红通通的脸突然惨白,沉默着不说话,感觉到蹊跷的她立刻问道:“颖儿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陆颖死死咬着嘴唇:在谪阳知道这里的事情前,她不能向山长解释,可是,对面山长的期望,她该如何回答呢?   答应?   那是故意欺骗。   不答应……如果不答应——这是她等了五年多才等来的一天,让她怎么能甘心,甘心放手……   山长的弟子,是她一直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   如果做不了山长的弟子,她几乎无法想象,她的生活还有什么目标。      “怎么,颖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吗?”李凤亭半开玩笑的说,她当然不会以为陆颖回拒绝。她这个学生对她的尊敬和崇拜,只要不是头猪,都能够看得出来,因此即便是目光严苛的代宗林也在变着法为陆颖说项。   然而她却听见了她这个学生的声音:“我不愿意。”   即便沉稳如山的李凤亭也被这句完全意料之外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怔了一下,直觉反问:“为什么?”   她这一问已经是带上不悦的情绪,上位者的威严,让低着头的陆颖觉得头顶传来巨大的压力。   “我不愿意。”陆颖强忍着心痛,抬起头,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不愿意……做山长的弟子。”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在狼狈的逃窜,从地缝里溜到了门外。   李凤亭只能看见陆颖低埋的刘海,只感觉滔滔怒火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在自己全身乱窜,最后在胸口聚集,膨胀,几乎要炸开,让她全身禁不住发抖,不能自持。   这就是她苦心五年教出来的好孩子,这就是她投入全部心血雕琢出来的学生……好!很好!!非常好!!!   如今,她倒根本不认自己了,这算是在惩罚她没有早早将她收下吗???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成了内库的继承者就可以无视老师了吗?!!”   李凤亭怒极,几乎失去理智,手猛得扬起,向她打过去。   陆颖虽然低着头,却是能够看见自家山长手的动作,她感觉着一掌中夹杂的怒火和凌厉的威势,直觉的打了个哆嗦,却是把牙更咬紧,眼睛闭上,准备硬挨这一耳光。      然而,耳光并没有响起。      陆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感觉有些不对,方睁开了眼睛。   此刻大殿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山长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一点声息都没有留。      陆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转了又转,眼珠牢牢盯着头天花板的夜明珠:她对自己的未来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惶然过……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有事,早点更。 27 27、026 ...   谪阳展开信纸,眼珠上下动了几次,然后将信放在桌上。   风清扬虽然没有看信,心里却已经将事情猜到了七八分,出声试问:“公子,是家主催您回家的信吗?”   谪阳哼了一生:“她的信里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风清扬知道说这话不讨好,但是才是忍不住规劝道:“公子,家主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公子今年已经十六,早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皇家此代的皇子本少,又都夭折掉了。一旦又要与齐国联姻的话,难保她们不会打公子的主意。家主大人想早点为公子定下婚事,也是不希望公子和亲到齐国去啊!”   谪阳嘲讽的笑道:“嫁?那又嫁给什么人?那一群垃圾,也配我一看?以后还要忍气吞声的看她三夫四侍,为她选纳美人?”   风清扬小声的说:“平南军里……”   谪阳斜眼过来,极不屑的打断:“我知道母亲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她自己也是平南军出身,自然希望能够将平南郡王府一脉和平南军绑得紧紧,她为我选的人也必定是自己的亲信。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把我看得仿佛是她们应得的囊中之物的家伙。一想起她们那副恭敬又志在必得的得意嘴脸,我就觉得恶心得想吐。”   “但到底是家主大人为公子选的,对公子必定是好的。”风清扬无力的说。家主为公子挑选的几位青年将领,哪个不是人中俊杰,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对公子也是百依百顺,可是到了公子嘴里就变得好像街头的混混和无赖一样。   “好?我可看不出来——父亲嫁了母亲后又怎么样的,纵然是金枝玉叶一脉相传的平南郡卿,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左一个小侍,右一个小侍的收进来。父亲便再不高兴又如何,平南郡王府已经是母亲的天下了,即便是奶奶在世,一样不会管母亲纳侍的事情。”谪阳的目光阴冷,“若不是这样,父亲又怎么会那么年轻就抑郁而逝。”   见公子提到上一任的平南郡卿,风清扬只得闭上嘴。   “清扬,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京城来的大广济寺的普智大师对母亲说的话吗?”谪阳想起另外一件事。   风清扬点点头:“她说公子此生不会内嫁,也不会外嫁。当时家主大人听得非常不高兴呢。”   “如果外嫁指的是和亲齐国,内嫁指的是母亲的安排的话,也就是说,我的妻主既不在齐国,也不在平南军中。”谪阳细细思索,“那么她在哪呢?”   “公子,普济大师虽然是一代得道高僧,可是这种占卜相命的事情毕竟太过玄乎,怎好轻信?”风清扬不满的说.   谪阳心里想,我来这个世界这样荒唐的事情都能够发生,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尽管他也不信普智的话,但这与他却是个很好的借口。      不再看桌上的信纸,谪阳走出了房门,看着庭院里没有梅花开放的梅树:虽然对这个世界依旧没有那么强烈的认同感,对于那个细心将他抚养教育长大的男人,比起其他人,在他心里还是有着重要得多的分量。   他的父亲的才智便是放在现代社会也是不输常人,性子内刚外柔,行事却不拖泥带水。只可惜被这个世界的眼光所束缚,因而平白多了许多痛苦。   当年,他坐在父亲的怀里看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子,口不对心的奉承和较量,再看父亲面带微笑着应付着他们,心里不屑之下是淡淡的忧虑。      作为一个男人,哥没有奢求三妻四妾已经够不错了,还想让哥和其他男人去分一老婆,想都不要想!   谪阳从小就打定了主意,于是对那些从自己孩童时期就对自己献殷勤的家伙,不论好坏一律冷眼相待。   不过形势比人强,如果他真的这个时候再不考虑婚事,将来保不住被指婚给齐国某的皇女,那他妈也救不了他了。   为今之计只能赶快为自己选一个妻主。      老婆嘛,不能太有钱,也不能太有势,这样就可以管着她不让她三夫四侍,不过也不能一味攀龙附凤,……还有不能太丑,也不能太笨,不能太冷漠,也不能太缠人,性子不能太爆,但也不能太柔了没个性……      谪阳掰着手指在自己认识的人里面选来选去,才泄气的发现自己自从十岁父亲去世后搬进这念慈观以图清净后,就没有认识过不是平南郡王府的女人——更别提自己还有那么多条件!   他的手一用力,啪的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梅枝。   这让他怎么能在这段短时间里找出一个合适的老婆人选啊!!?      也不知道陆颖那边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找的到那行文字的主人,如果能找到,或许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世界里,那样他就不用为这种荒谬的事情苦恼了!   一纵身,几个轻点,落在了湖边的小筑边。谪阳光着脚,踩上青席,谪阳心中一动,那一天陆颖抱着蒲团沉沉的睡着在这里的模样出现他的脑海里。      虽然算不得顶漂亮,但也是个清秀小美人,尤其是齐齐的刘海下那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在被自己欺负的时候总是瘪着嘴唇,委屈无奈又毫无还手之力的表情,叫他心情总是无缘无故的好起来。      他和陆颖认识,已经有五年了吧。   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哭起来满脸鼻涕眼泪的大娃娃。      抬眼,几乎不用想,谪阳脑子里就浮现八岁的小陆颖在院子里的梅树边嘻嘻哈哈的堆雪人,白生生的小脸,泛着柔光的黑发是自己给她扎了两支小丫,衬着白雪红梅,分外的清晰。   清扬故意把一个推成有她小身子半人高的大雪球给她,小陆颖黑曜石般的眼睛闪了闪,然后侧头大声的冲自己求救:“谪阳,别耍剑了,过来帮忙把脑袋放上去吧。”   自己故意不理她。小陆颖便生气了,揉了两个雪球来扔他。他脚尖一点,踩着雪球飞掠而过,心情暗爽地看着下面的小陆颖对着他的身影张口结舌。      十岁的陆颖在书桌面前专心地写写画画,自己轻轻走过去,突然抽走她手里的笔。她转过头来,一副无奈的表情企求的看着自己:“谪阳,别玩了,我在给念慈观改阵图呢,把笔还给我吧。”   那种越来越照抄李凤亭的小大人般稳重让他极度不悦,明明自己也一直在教导她,为什么就不知道学学他,偏要去学那只老狐狸。   他从窗户跳了出去,扬长而去。   ……   直到……她听见自己决定夜探花山书院,仰起头,说:“我来帮你。”      陆颖似乎各方面都正好满足他的条件,谪阳的嘴角慢慢勾了起来,手指轻轻的捋着梅枝上的小叶子,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谁的手挠着,有了一丝甜蜜的意动——不过就是有一点不好,小小年纪就喜欢学她那个山长,总是一副一本正经,装出沉稳老成的模样,害自己总是想逗她,看她什么时候会破功,流露出原本年龄的性情。      陆颖是多大?好像比自己小四岁,十二岁的老婆?   不会吧,萝莉啊?谪阳好心情地揉揉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好禽兽。      “颖,你怎么了?”许璞从昨天晚上就发觉陆颖严重不对劲,几乎到了半夜人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一只游魂一样,无声无息的进门,坐在床上,开始时什么姿势,半个时辰后还是什么姿势,眼睛只是直直的盯着自己脚边,眼神却不知道飘到哪里了。   自己担心的一直问她,问了半天,陆颖只说了一句:“没事,睡觉吧。”然后衣服也不解,倒在床上,面向着墙壁,也不理她。   许璞只得躺在床上,看了她好一会,连个身也不见她翻。昨天下午见到她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就这样了,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陆颖身上能出什么事情?   这里是花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起她们这些才来的人,难道不是更来得安全和熟悉的地方吗?而且有山长李凤亭的照顾,谁敢真对她不利?   许璞突然皱了皱眉头,不对,难道事情就出在山长身上?      “颖,你是不是和山长吵架了?”许璞试探着问。   陆颖果然眼睛陡然睁大,猛然转过头来诧异看着许璞,眼圈青黑,衬在白生生的脸上显得十分憔悴,让许璞一阵阵不忍心。   她昨天晚上定然没有睡好——或许根本就没有睡过。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许璞知道自己问到点子上了,声音越发轻柔,让陆颖生不出反抗之心。   可是答案牵涉的事情太过于重要,陆颖却是无法实话实说,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好半天才到:“寒光,我今天不太舒服,你帮我请假吧。我不去上课了。”   许璞连忙道:“你哪里不好?”   陆颖侧过头避开许璞的逼问,寒光的目光总是过于锐利,让人难以匿藏。   “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晕,也许是昨天没有睡好。”陆颖目光无神,随口道,然后重新躺回床上,照样把背对着许璞,拒绝再说话。   许璞看这一个倔强的背影,哭笑不得。她决定留下来陪陆颖,不过还是先去与定芳等人说清楚吧,免得她们见不到自己两人要寻过来。   哪想她才离开不过盏茶功夫,在回来,寝室已经空无一人。   陆颖显然在她一走就离开了。    28 28、027 ...   一夜内心的煎熬,仿佛是将心放在火上炙烤,感觉自己的心血好像肉里渗出的油一样以样的滴下来,她哪里还能等到下个月的休沐日再去找谪阳。   在山林中飞快的穿梭,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陆颖几乎眼睛都不看路,然后一口气冲进了念慈观外的九九阵。      九九阵原来不是九九阵,是谪阳布下的一个简单的阵法,然而在这个世界已是独一份。他教给了陆颖后,被她几年不断修改下来,现在连谪阳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在这个阵里畅行。陆颖的算术能力是当世一枝奇葩,而阵法的核心便是各种演算,时间一长,谪阳也由她在自己家门外折腾。   当然这一翻折腾的后果就是平南郡王府再派人前来,若无人引导,根本无法进去。      只是,这九九阵对陆颖却是如同自家的衣橱一样,什么地方放的什么,都一清二楚。   念慈观外隐藏在花花草草后的守卫们看着有人风一样的冲了出来,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九九阵从来就没有人能闯进过,不知道是谁,竟敢如此莽撞,手上的流星镖一翻,手腕绷紧,预备擅闯者一出现就甩出去了,可人一看清,又赶快齐齐收了手,免得把这个小家伙扎成了筛子,庆幸的同时,心中愤懑不已。   陆颖不懂武功,哪有能耐发觉这些暗藏的守卫,此刻自然更加不知道自己差点因为鲁莽而见血。      风清扬一见她,也吃惊的问:“你怎么今日来了,不上课了吗?”   陆颖劈头就问:“谪阳呢?”   问虽问了,她却没有任何耐心听清扬说话,脚步不停径直跑了进去,往谪阳常去的地方寻找。   一间间房间翻过去,陆颖终于在书房里找到正在写什么的谪阳。      谪阳本陆颖进院子的时候便察觉了,但见到来人是她,也是惊了一惊:“你——怎么了?”   陆颖的状态显然不是很好,目光波动很厉害,精神却很萎靡,脸灰灰的,眼圈青青的,直直地就看着他,只抓紧房门不说话。      谪阳看见来人,眼皮不禁一跳,脑子就控制不住往某种充满玫瑰色的暧昧之路上奔去:不会这么巧吧?我前脚才把你定成了唯一的老婆候选人,后脚你就心灵感应跑来求亲了?   却不想陆颖丝毫没有要表白的羞涩之色,只是站在他面前:“谪阳,”   她垂着头:“我又看见了。”   “——你让我留意的东西。”   谪阳思维一时转不过来,愣了一下,接着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惊喜道:“你看见什么了?在哪里?”   陆颖只觉得手腕给抓得吃痛,却也不叫,只是忍着咬了下嘴唇,淡淡道:“很多,整个花山内库都是。”      等到谪阳耐着性子听陆颖将她在迷宫和内库里所见所闻整个过程全部讲完,激动情绪反而慢慢冷静下来。   “姬香妃?”   “花山书院的创始人?”   谪阳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却不想那个人已经死了三百多年了。   叫他怎么向一个死人问回去的方法!   你叫他如何再穿过三百年时空,去问那个人!      谪阳白皙五指扣着椅子扶手,缓缓坐下,手指却渐渐显露出苍白的指节,暴突的青筋。他默默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目光飘离,忽然低下头,一个人自顾自格格笑了起来。笑声空洞而突兀,却越来越大声,带着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仿佛是遇到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听到了全天下最可喜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   “哈哈,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侧过头去,不让身侧的陆颖看见,谪阳用手胡乱地抹去脸颊上的水珠,使劲眨了眨眼睛,愣是弯下眉毛,亮起眼睛要笑,只是笑意还没有完全绽开,心口的堤坝却再也拦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苦,破碎崩裂,冲入四肢百骸……叫他实在忍无可忍,忍无可忍,最后终于用手捂住了脸,让晶莹的水透过指缝中慢慢涌出来。   笑声不见,肩膀却痉挛般地颤抖。      陆颖,我回不去了。   我回不去了,我这样说,陆颖,你明白吗?   陆颖,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谪阳……”陆颖无力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模糊地安慰:“别难过了。”      他终于是彻底留在这个世界了。   他不该难过的,他是个男人,不该为了这样的事情伤心,上天给了他机会重新活一次,已经是难得的际遇。   谪阳十六年来的积累的抑郁终于发泄了一次,发泄完毕,心头慢慢松开。      好歹,是有人曾经来过了。   谪阳小心地握紧了陆颖带给她的信。起码他不是唯一的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点安慰,让他的心不会再那么迷茫。   姬香妃至死也没有离开花山书院,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时至今日,他是不是也该放弃了,认真开始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谪阳的嘴角浮起一丝无奈、苦涩却又暗含着一种放松、解脱的微笑,是不得已的放手,但当这种期待一旦放开,不再将自己当一个旁观者,而是局中人。他慢慢感觉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一步步真实起来,她身边的人也真实起来。   他慢慢地合上眼睛,然后慢慢的睁开,缓缓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好像要将十六年来所有的重压全部卸下,通过这一口气。      “这么说你和你家山长吵架了?”   谪阳既然从自己的世界里解脱出来,立刻又变得敏感起来,陆颖低落的情绪立刻就被他察觉了。回想刚刚陆颖述说的经过,不由得轻轻一笑。   “不是吵架,山长,山长,”陆颖现在终于记起自己还有这档子棘手的事情,几乎也要哭起来,“山长一定对我很失望。”   “你为什么要拒绝呢?”谪阳好奇地问,将手边的手帕递给她。   陆颖摇摇头,忍着眼泪不肯接:“因为山长不知道这些都是你教我的,她以为我是花山的继承者,所以才决定收我做弟子。”   谪阳眨了下眼睛:“这个条件虽然是有点刻薄了,不过既然正好你是花山的继承者,又一心想拜在李凤亭门下,答应了也无妨啊。”   陆颖让谪阳的话弄得呆了一呆,抬起头疑惑的望着他:“怎么会,花山的继承者是你啊。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可能进到哪里?”      谪阳忍不住想笑:原来这个丫头在纠结这个,他知道陆颖的古板和倔强,也不直接劝她,只是道:“如果一个学生从小受教于自己的母亲,然后长大后考进了花山书院。我问你,花山书院到底是录取这个学生,还是这个学生的母亲?”   陆颖愣了一愣:当然是谁考进去,录取谁——她恍然,谪阳是想告诉她,进入内库大殿的人是她而不是他,所以这个继承者是她。   “可是,如果不是我当时太好奇,而是直接来告诉你,那么继承者就应该是你。并且姬先生的信上的话都是对你说的。”陆颖内心充满愧疚,她并没有想要强占内库的东西的欲望,最多只是希望谪阳能让她看完内库的书而已。      就算不开内库,谪阳根据陆颖的描述也大概猜到内库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些东西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谈到钱,他拥有的已经超过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谈到势,整个大燕也没有几家能给他家脸色看,包括皇帝。这些东西既然都不能让姬香妃回到原来的世界,自然也不能让他回去,同时也不能改变这里女尊男卑的世界观,对他也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他对于一个三百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女人的经历还是很感兴趣的,所谓人人都有八卦精神,更何况这个人还成就了一个屹立三百年不倒的花山书院,应该算是传奇人物了。   那个丽书,大概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老公吧,看起来两个人的感情很深啊,死了都要在一起,如果有机会,帮两人一把也是不错啊。      谪阳一边在脑子里胡乱的八卦,一边指着念慈观外的方向:“念慈观的八卦阵是不是我教你的?”   陆颖点点头。   “那现在这九九阵是谁的杰作?”   陆颖看着他不说话。   谪阳心想,真是死脑筋一个:“姬香妃留下的信里写的很清楚,不管你是谁,只要打开了书架上所有的盒子,开启了内库的人,才是花山书院的继承者。那么我问问你,我和你,到底谁更有可能打开那些盒子,开启内库?”   这个小家伙的数学天分远超过他,这么多年,他只教一点公式,陆颖便能自行推导出后面的关联内容。到了后来,有的内容甚至深到他都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能单凭直觉给陆颖一些启示,而到了最后,他几乎再不给他讲数理化,而是开讲他擅长的文史,唐诗宋词,四大名著,经典小说……      谪阳嗜武,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练剑,用在西学上时间委实很少,偶尔看看书,也只是诗词游记之类。陆颖自然是知道的,除非谪阳突然性情大变,开始认真研究西学,否则这花山的继承者倒确实只能落在她身上。   想到这里,陆颖才觉得谪阳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没有自己,谪阳一个人也不可能打开内库。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当年的姬香妃决定只让知道西学的人继承花山,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花山迷宫配上四把钥匙,让人直接进入大殿。没有钥匙的话,那不是百分之百能保证进去的人是她期待的人吗?”谪阳走道陆颖跟前,趁机摸摸小小准老婆的脑袋,“很简单,姬香妃虽然希望打开内库的人是她期待的人,但是她也希望花山的后学之人有才智超群、机缘深厚的人,不必经历迷宫那些莫名其妙的考题,而通过学习开打所有的盒子,进入花山内库,而不是让她的毕生心血因为等待一个虚妄可能永远不存在的人而闲置蒙尘。明白了吗?”   陆颖被谪阳一翻话说得心结全部打开,点点头,脸上逐渐露出笑容。这样一来,她就有资格名正言顺的成为山长的学生了,但是——她马上面色又一黯:“那,那,山长那里怎么办,我当时都开口拒绝了,把山长气得要死!”      谪阳见她不再钻牛角尖,脸上的颜色也好多了,便放心了下来,说话也随意起来:“我管你——谁叫你自己死脑筋尽干些蠢事。自己想办法!”   陆颖顿时撅起嘴唇,脸黑黑的。   谪阳心情极好的看着陆颖苦恼的样子,有时候他很喜欢看陆颖在一些极容易解决的问题山发愁,比如现在,只要她开口说服自己答应透露自己的存在,然后把事情从头到尾解释清楚,李凤亭自然不会怪她。   可是陆颖就是守着对他的承诺,不肯动摇。      谪阳笑了,也许,这也是自己对这个小家伙有一点点动心的原因吧。这么一个认真的女人,这么一个对他守着最初的承诺的女人,他才愿意娶她——呃,也许是嫁她。   可恶!   谪阳眼珠一转,忽然奸诈的笑了起来,他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颖没有看见谪阳古怪的眼神,气鼓鼓道:“不知道,我把山长气成这样,都不敢去见她。而且,我今天早上还是逃课出来的,若是被山长知道——”她绷着脸不说话了。   这简直是可以预见的悲惨未来。   “既然都已经出来,想那么多也没有用,不如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好的计策来遮掩过去。”谪阳轻松地说,“你早上出来还没吃东西吧,先去吃饭再说。”       29 29、028 ...   吃了早饭吃午饭,吃了午饭吃晚饭。   陆颖在院子角抱头冥思苦想,谪阳在院子里试自己最近想到的新招,偶尔和风清扬喂喂招,直折腾的风清扬满身大汗,几乎站不直,谪阳才让他去休息。   天快黑了,陆颖还没有个结果,谪阳只在一边练剑或者是翻书,也不提醒,直到风清扬掌了灯过来放在谪阳身边,陆颖才忽然醒悟过来。      “天都黑了!”陆颖怒冲冲的对谪阳瞪眼睛:“你怎么都不提醒我一下?”   谪阳无辜的转了个身,对这书架,白皙的手指在一摞书册上移动,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挑哪一本来打发时间:“我怕自己出口打断你的思路怎么办?”   陆颖看了看亮堂堂的书房和黑黢黢的院子里看不清面貌的团团巨大的树影,不禁咽了下口水,她可以想像院子外面的山林里必然是更加漆黑,心里有些畏惧。   从这里到花山书院是一个时辰路程,而且还是在白天,她从来没有在晚上走过夜路。   惧黑、封闭的地方,是陆颖的弱点。   而她显然不能开口让谪阳派人送她回去,她好歹是个女子,而且快要成年,说出去,只怕十张脸也不够丢的。      谪阳自是明白陆颖在犹豫什么,得意洋洋:他就知道她不敢这么晚还一个人回家。   向风清扬使了个眼神。   风清扬不知道自家公子脑子转的诡计,在公子的清誉和公子的命令中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微妙的心理,装作若无其事的对陆颖道:“天黑路滑,很不安全。念慈观客房很多,你若不嫌弃,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在走也无妨。”   陆颖自小进了花山,还从来没有在外面夜宿过,但她对念慈观的熟悉程度,几乎不在花山书院之下。对于风情扬的话并未多想,自然更不会联想到谪阳身上去。   既然现在回去依旧不知道如何面对山长,索性明天在回吧。   陆颖犹豫了半天,给自己逃避找了个借口,于是对风清扬道:“好吧。今天要麻烦你帮我准备房间。”   她自八岁认识谪阳,堪比青梅竹马,加上心思纯净,尚未开窍,是以丝毫没有想到其他事情上,更不会想到谪阳会利用这个来给她下套。      谪阳透过窗子缝看一眼在床上已经熟睡的陆颖,嘴角藏着得逞的坏笑。   她显然昨天一夜未曾睡好,他让清扬向陆颖的茶里填了一点宁神的药,是故一倒在床上便睡着也不奇怪。   “公子,陆颖已经睡着了。”风清扬提醒他,“时辰也不早了,公子也该安歇了。”   谪阳却恍若未闻,眼梢含笑:“清扬,我的正装放在哪里了,赶最好的都拿出来。”   风清扬愣了一愣:“公子打算回府吗?”   谪阳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说不出的万种风情,轻轻一笑,走下台阶,不置可否。      第二日,陆颖一觉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全身都轻松了许多。   才起身,外面便传来风清扬的声音:“可起来了?”   陆颖慌忙答道:“起来了。”前去开门,风清扬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侍子,一个捧着铜盆和毛巾,一个捧着漱口茶水和痰盂。   陆颖苦笑一声,可真是贵族气派,衣来伸手:“放下吧,我自己来。”   风清扬略嘲的看了她一眼:“怎么有人伺候你还不高兴?”   陆颖摇头:“我习惯自己来——便当我是土包子好了。”   风清扬知道她出身贫寒,也不相强,只瞪了她一眼:“你是土包子,那我们是什么?”   他让两名侍子将东西放在桌上便离开,自己也退到门口,道:“东边的小厅准备了几样早点,你梳洗好了便过去。公子在等呢。”   谪阳在等她?   陆颖连忙点头,那得快一点了,若是让等他等烦了,吃亏的可是自己。   风清扬站在门外,留住半个身子,侧眼瞅着快速梳洗的陆颖,左手紧紧抓着门棂,眼神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上去帮她整理整理衣服,可是……那又算什么呢?   右手握拳,按上胸口,只觉得双颊发烫:明明是这么惹人讨厌的家伙,明明总是跟她吵架,干嘛又想对她好。      “吃完饭后,你就回书院吧。”谪阳将一叠胖嘟嘟的小包子放在陆颖面前。   陆颖听到回去两字,顿时没了胃口,双手放在饭桌下的膝盖上,嘟着嘴唇盯着自己的碗,直觉想逃避。   一对上李凤亭就这么没出息,谪阳瞥了陆颖一眼,心里恨恨,嘴上云淡风轻:“你且回去,法子我已经替你想好了。”   “真的??”陆颖惊喜的抬头,“什么办法?”   谪阳微微一笑,在晨光中,细白的脸上泛出光晕。他优雅端起自己的碗:“你不用知道。不过保证你今天之内,一定能解决。”   陆颖不乐意的抓住他的绣着浅青色兰草花纹的白色衣袖,不让他动筷:“什么办法,干嘛还卖关子?”   谪阳哼了一声:“让你知道,这法子就不灵了!我也不是白帮你,事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谪阳很少向提什么要求——一般他都是直接下命令叫她去做。这次怎么倒征求起她的意见来了。   有些古怪。   陆颖狐疑的歪着头,有些不解:“谪阳,你要我帮忙的话,只说就是。即便这次山长这里的难题解决不了,我也会帮你。干嘛搞的好像交易一样?”   谪阳望着她,轻轻伸手握住抓着他袖子的陆颖的手指:“这次,不一样。”趁机吃豆腐,小丫头手软软温温的,很好摸。   陆颖浑然未觉,只是仰着脸,莫名其妙的瞪圆了眼睛,满头雾水。   “你不说反对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谪阳霸道依旧。   说一不二,这才是谪阳的正常状态。陆颖反放下心来,低头继续吃粥。      陆颖回到自己寝室,里面空无一人。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许璞不在也是正常。   昨天晚上一夜未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   山长是知道是不知道呢?   陆颖这个时候忽然才觉得忐忑不安起来,若是万一知道了——      这个时候门被人踢开了,发出一声轰响。   陆颖正值心惊胆战,被这一吓,几乎从床边跳起来。她抬头一看,眼前却是一花,一只手已经到了跟前,一把大力抓着她的肩膀,就把她拎着站了起来:不是山长又是谁,只是此刻眼睛里怒火中烧,脸色铁青,陆颖顷刻间觉得仿佛乌云罩顶,雷霆就在耳边噼啪作响。   山长的眼睛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然后冷声厉喝道:“你昨天一天一夜去哪了?”      陆颖在回来之前,总存了侥幸的心理,认为山长正在气头上肯定不会管她了,却不想她竟然都知道了。   可是,这叫她怎么答呢。   如果老实回答,谪阳肯定得曝光。   如果撒谎,那,那还不如不说。      “你昨天一天一夜去哪了?说话啊?”李凤亭心中又急又怒,陆颖自进了花山书院后,几乎从来没有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外夜宿,这孩子也从来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可是前天晚上,她竟然那么干脆的拒绝做自己弟子,第二天居然不声不响的就不见了。一不见就是一天一夜,她仔细查过她的东西:什么也没动,钱袋在,衣服一件没少。   居然什么都没有带,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她怎么吃的,也不知道在哪睡,花山附近虽然没有什么山贼流寇之类,可是最近镇上来的流民不少,也不知底细,要是有人起了什么歹念,那可怎么办。   便是不遇坏人,她晚上在哪里过的。花山上下都是树林,虽然没有听说有野兽出没,可是夜间行走却是也是不乏危险的,以前也有不守规矩的学子半夜回书院,结果不慎滑下山坡摔断了腿的。   到了三更的时候还不见陆颖回来,李凤亭再了坐不住想要出去找人,被葛老等人劝住,留人在各门守着,一有陆颖的消息马上汇报。   可直到今天早上都过了一半,方有人来报,说陆颖回来了。      李凤亭见陆颖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面色也正常,一夜担忧的心才放了下来。但是担心才下,怒火就腾得烧了起来。   连问之下,陆颖居然倔强的一句话不肯说,跟自己扭起了性子,这更是火上浇油,可恶是一向习惯了陆颖的驯服的她居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口说话,这种束手无策的局面李凤亭忽然就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开始不听话了的挫败感。   亏得她还是花山的山长,别人的孩子那么多她都教得了,怎么另到了自己的这一个,反倒没办法了。      李凤亭并非一个人来的,同来的,还有文事房的宋西文,见到李凤亭从来没有过的气急败坏,可对着陆颖既不敢打,又不舍得骂,心中叹道:无怪那些所谓的圣贤家里也会出败儿,都是宠溺惹的祸。若是别人的孩子,她李凤亭还不是该斥则斥,该罚则罚。怎么轮到自己的徒弟,就开始心疼手软了。   算了,自己出面吧。   于是开口道:“你可知道山长昨夜一夜未眠,就为了等你回来?”    30 30、029 ...   陆颖听到耳中,不由得震惊的抬头看着山长:山长等了她一夜?   她竟然让山长等了她一夜?山长肯定是非常担心,不然怎么会一直等着她。可恨她居然不知道,还在谪阳哪里舒舒服服的吃吃喝喝,一觉睡到天亮,那个时候山长却为忧心如焚——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她错了。昨天晚上不管再怎么样,也该回来的。哪怕被山长打也好,骂也好,不理解也好,也该回来的。她不该因为心里胆怯而逃避在外的。   陆颖缓缓的曲下腿,满脸愧色的跪在李凤亭面前:“山长,我错了。我不该夜不归宿,让你担心。”      看见陆颖乖乖认错,李凤亭心里稍微平和了一点,但是嘴里还是继续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睡在哪的?”   她低头一看,陆颖虽然是跪了着,但是听到问话,眼神总在乱飘,嘴唇却是咬得紧紧,不肯吐出一个字。   李凤亭刚刚压下去的火腾得又烧了起来:这孩子养大了,果然是不听自己的话了。当下气得手都抖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宋西文旁观者清,估计陆颖心里或许有极碍难的话无法说出口,怕是暂时问不出什么来,再僵持下去也没有用,便开口了:“陆颖,你未经书院批准,擅自离开书院,并且还夜宿在外,严重违反了书院的院规。从即刻起,罚你到宗祠面壁思过三日,禁足十天,你可认罚?”   陆颖愧疚地低着头,不敢看李凤亭的脸色,只乖乖回答道:“我愿意受罚。”   李凤亭哼了一声,一拂衣袖,走出房门。宋西文最后看了陆颖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两人才离开,许璞便进来,见她还在地上跪着,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道:“颖,你可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一夜都没有回来,到底去哪了——山长她们说了什么吗?”   陆颖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许璞,垂头丧气地爬起来,低着头道:“我要去宗祠思过三天,回来还要禁足十天。”   许璞见她不肯说,也不好强迫,只说:“在宗祠里三天,你撑的过来吗?”   陆颖苦笑一声:“反正有人送饭,不会饿死我。也就三天而已,忍忍就过了。”   “宗祠里哪有睡觉的地方?准备如今天气虽然渐渐热起来,可是晚上却还是不能着凉的,可以带点铺盖过去吗?”许璞问道。   陆颖摇头:“书院没有这规矩,算了。”说着便离开向宗祠去了。   许璞无法,想想决定去找沈菊等人,看能不能想象办法。      五人一起窝在窦自华和谢岚的房间,愁眉苦脸地想办法。   但是最后都没有什么有用的。   大家都在发愁:陆颖这个小家伙犯在李凤亭手上,又死活不肯说出原由,她们想要开脱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不由得都对陆颖的死心眼恨得咬牙。   侯盈最后道:“要是实在没法,大不了我晚上偷偷翻进去,给颖带点厚衣服和吃的。”   许璞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沈菊用扇子打着手心,问:“书院里也有武师,你有把握吗?”   侯盈笑道:“小心一点应该无妨,再说我的功夫也不是那么差吧。”   谢岚连忙道:“定芳的功夫是最好的。”   沈菊和窦自华出身不俗,武功也算是从小培养的必修课之一,许璞和谢岚的母亲都是喜好出远门的,跟着两人也略知道一点防身的粗浅功夫,不过若说最好的,自然还是将门出身的侯盈。   几人商定,便决定让许璞去找陆颖的衣服,沈菊则负责准备吃食。窦自华本来最讨厌这种不守律法的行为。但是事情涉及到她们中最小平日最懂事乖巧的陆颖,又觉得其中或有隐情。于是只得当没有看见,脑子里却早做好了定芳送衣给陆颖的时候万一被人发现时应对的说辞。   有时候最死扣律法的人,也是最会钻律法空子的人。      正在合计,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五人出门一开,却见不少人向书院外走去。   等到五人到了,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她们透过人头只能隐隐的看见外面有一顶精致的轿子,并七八个随从。而被人群围观的中心,却是一个穿着如火红衣的少年。   花山书院轻易进不得男客,这少年若想进来,怕是不容易。   学子们中多是新生,见到许璞侯盈等人,连忙都让出一条路来。      如今入学也有一月多,新一届的学生中一些拔尖的也慢慢的显露出来,然而令人吃惊的是,相比较以前每届学生中优秀者各自为政,各有追随者的情况,这一届新生中最拔尖的几个,竟都极为罕见的聚集在一起。   许璞的医,陆颖的术,沈菊的兵,窦自华的律,侯盈的武,谢岚的地理都是本届中的顶尖。而经史类,有许璞、窦自华、沈菊这样入院考试能够拿到8分以上的考生,自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样的小团体,想不惹眼也难。虽然六人平日并不怎么参与到其他学生活动中去,但因为素来表现出众也渐渐在书院中树立了威信。按照以前的例子,花山出去的人,凡得入仕的,多半都能够青云直上。想想这样关系亲密的六个尖子在朝堂上将是多么大一股势力。   是以,谁又敢轻慢他们呢?   一些好事者甚至暗地给她们起了一个颇没创意的名号,叫做花山六杰。      许璞微微向这些让路的同窗点头道谢,一面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红衣少年,她向身边的人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被问的学子见六杰之一发问,连忙回答:“这个少年说,她家的公子要在书院的找、找……”   见那同窗结巴着说不下去,许璞又加重语气问:“到底找什么?”   对方方才表情尴尬的低声说:“说是来找未婚妻的。”   许璞也愣了一下神:“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花山书院又不是蒙学,里面学子基本都到了适婚年纪,有个未婚夫也不奇怪。   对方才又故作神秘的说:“可是,对方还要见山长。”   “为什么?”   “说是来让山长代他未婚妻去上门提亲!”   许璞心里有几分明白,八成是这位“未婚妻”在外面招惹了哪家的公子,现在被别人找上门来了。这种所谓的风流韵事在权贵子弟中不算少,若是在京城,也不当一回事。不过花山书院毕竟是圣贤传道的清净之地,弄出这种新闻来,怕是那家伙吃不了好。   她回头看了一眼几位好友,也都露出古怪的表情。许璞对此事并不感兴趣,眼前还有陆颖的问题要解决,哪里管得了这闲事。   正要离开,突然周围的人群里传来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李山长在哪?”   许璞不由得转身,看见一少年从轿中出来,一身鹅黄色精致衣衫,外面批着白色披风,长发如同泼墨一样泻落,只在两鬓各用一根掐金长发绳将一束头发缠起,在后脑扎好。发绳很长,与其他头发一起垂落到他的腰际之下,一眼看去,头发和那丝织的发带泛着同样的艳光。   倾国之颜。    31 31、030 ...   原本人群中还有充斥着窃窃私语和暧昧的低笑,可少年一出来后,整个场面都安静了下来。   大家心里都转着同样的念头:这样的——一个清冷的绝色少年竟然也会与其他女子行苟且之事吗?若真有女子能与他发生了点什么,不赶快看紧了,还需他主动上门来请人提亲,真应该拖出去打死算了。   门口闹哄哄这么久,书院里终于来了人,却是文事房的宋西文。她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纵然到了她这般不为表象声色所动的年纪,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异色:“阁下是谁?要找哪位?”   少年也端详了她一眼,微微含颐:“原来是宋主事,我找贵院山长有事,烦请通传。”   宋西文微微一愣,这少年竟然一见面就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看起来对书院比较熟悉,是有备而来的。刚刚门口的喧闹已经有传信的人告诉过他,此等有伤门风事当然不好大肆张扬,于是也不好多问,伸手让道:“请阁下到文事房稍坐。”   少年似十分懂事,根本不纠结是否能见李凤亭的事情上,只点头跟去。      李凤亭前脚为着自家徒弟不听话正在恼火,后面听人通传了这事情更加是想要发作。其实,这种琐事本不需要她亲自出面,但此刻她只想发发脾气,也不管到底倒霉的是谁了。   见着这少年进门的时候,李凤亭也觉得十分惊讶,且不说他的样貌,单是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从容和优雅,绝非普通家庭可以养成,心里方才重视起来。及让坐下,少年才伸手解了衣服外的披风,他身后的侍子立刻接了过去。   屋内的几人的眼神都凝固了一下,然后对望了一眼:这少年的正装之上佩戴着精致博带,目测看去,约有十一尺,刚刚正隐藏在宽大的披风下。   这是等同皇子的标准。   李凤亭更觉事情蹊跷,立刻将烦躁的情绪强行屏蔽掉,盯着少年问道:“不知道阁下封号如何称呼?”   少年重新起身,微微低头,算是行礼:“平南郡卿赵谪阳见过李山长。”      竟是平南郡王府的郡卿!   李凤亭脑中顿时快速的整理了一下记忆,上一任平南郡卿在十年前去世,据说只留下一个儿子,取名谪阳。他的母亲是平南军将军卓君尧,是军中将领中的佼佼者,入赘平南郡王府后,便成了平南军中的一号人物,虽然是军人出身,也是个政治敏感的人物,不好招惹。   她唯一的嫡子怎么回不声不响的跑到这里来了?      不清楚对方来意,李凤亭开门见山:“却不知道郡卿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谪阳虽然对李凤亭印象平平,但毕竟碍着她是陆颖最敬爱的人,收起了平常霸道傲慢的性子,举止行藏都符合身份礼仪。   “不敢,谪阳此行只是来拜访未婚妻的师长,同时商议我俩的婚事。”   这平南郡卿到底是想做什么,他到底与谁有婚约,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再说了,涉及到他的婚约,不是应该由她的母亲出面吗?一个男儿家怎么能跑到未婚妻这边来自己谈自己婚约,真是有失体统。   李凤亭按捺下心中的反感,只开口问道:“却不知道郡卿的未婚妻是我院中哪一位学生?”   谪阳微微一笑:“她——山长当然是很熟悉,昨天晚上她便是歇在我那儿的。”   李凤亭和宋西文的脸色齐齐僵硬了起来。   过了一会,李凤亭对门外怒吼道:“来人,去把陆颖给我叫来!!”      陆颖有些莫名奇妙。   她才到宗祠里,打算把地板打扫下,方便晚上休息,却被一个文事房的师姐叫走,说山长急找她。   陆颖心里又紧张起来,山长是不是还在生气,要把她叫过去再训一顿。   不过这事情要来的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陆颖垮着脸,跟着师姐走,只希望谪阳能够说到做到,今天之内解决掉她的问题,那就谢天谢地了。   她没有注意到师姐看她时脸上古怪的表情。      文事房外面围了不少人。陆颖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不过是在外夜宿了一夜而已,山长不会打算把她拖出来公开示众吧。   一眼看到许璞沈菊等人竟然也凑热闹似的在外面站着,她连忙跑过去,一把拉住许璞:“寒光,出什么事情了?”   许璞看了一眼跟在陆颖身后的师姐,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下丰富起来,可是嘴唇却是蠕动几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沈菊摇着金边牡丹折扇,笑得无比暧昧:“看不出来啊,颖的本事不小。”   陆颖满头雾水,正待问,身后的师姐催促道:“陆颖,山长还在等你,快进去吧。”   无奈,陆颖只好莫名其妙的向文事房院内走去,一路被外面的同窗和师姐们用各种震惊、艳羡、幸灾乐祸……的目光送到里面。      不等她向山长问好,眼睛却发现了坐在在风清扬伺候下慢慢喝茶的谪阳。   谪阳今天很不一样,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穿黑白两色之外的衣服,这让他看起来、看起来——很不一般。   “谪阳?你怎么在这里??”陆颖太过吃惊,甚至忘记了山长还在旁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谪阳一向不肯让外人知道他的存在的,现在竟然出现在了书院里。      听见自己徒弟丝毫没有掩饰的直呼平南郡卿的闺名,李凤亭眼皮一跳,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其中恐怕大有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狠狠的盯了陆颖一眼,这个孩子到底有多少东西还瞒着她!   陆颖没有发现自己事与愿违的进一步惹恼了自家山长,只是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看谪阳,内心诧异的无以复加。   谪阳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我说过,今天之内会为你解决掉问题。”   陆颖并没有想过谪阳会用暴露身份的方式来解除她与山长的误会,她了解谪阳的性子:谪阳居然愿意为她牺牲这么多,她真不知道怎么谢他才好。   “谪阳,谢谢你。”陆颖喜上眉梢,没有发现周围自个两个师长看得大皱眉头。她看看李凤亭,又看着谪阳:“你已经把事情都和山长说了吗?”   谪阳微微一笑:“才说了一部分。”——是你不知道的一部分。   陆颖浑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进谪阳的算计里,以为谪阳已经将自己为什么外宿的原因解释过了,心里负担放下,眼睛亮晶晶的又转望着自家山长,指望她说一两句是“山长误会你了”之类的话,可是自家山长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道:“陆颖,你什么时候认识平南郡卿的?”   “嗯?平南郡卿”陆颖呆了一呆,“什么平南郡卿?”随后立刻意识到李凤亭说的是谪阳。   “谪阳,你是平南郡卿?”陆颖惊异的看着身边的谪阳,见他含笑点头,不由得有些气恼:“你怎么不说?”   “我又不是闲得无聊,没事说这个干什么?”谪阳表情淡定的耍着无赖,推脱自己的责任。   “可是,可是——”陆颖鼓起脸颊,有些不高兴,但又不怎么反驳他好。偷眼看一眼山长,开始低头乖乖老实交代:“我认识谪阳有四年了,是因为——”      她快速的讲如何遇到谪阳,又为何不将谪阳的事情告知其他的人的原因阐述了一遍。   李凤亭听得心却是胆战心惊,花山算是她的势力范围了,雾沧峰虽然不在花山中心,可距离也不算远。在这里居然潜藏着那么大一座庄子,住着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她居然一直不知道。四年时间了,她竟然一直不知道。若是这人对花山心存歹意,猝然发难,她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平南郡王府,果然不容小觑。   不过纵使是平南郡王府,想要她的孩子入赘,也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李凤亭按住怒火,陆颖是五年精心教导出来的弟子,是花山书院未来的继承人,怎么能向一个男子俯首称臣。   “你要入赘平南郡王府?”李凤亭的声音冷冷的,纵然这平南郡卿风华似仙,也不能至于让陆颖色令智昏吧。    32 32、031 ...   陆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古怪,她愣愣地看了李凤亭一眼,又看了看谪阳,莫名其妙的指着自己问道:“我、我为什么要入赘什么平南郡王府?”      不等李凤亭开口,谪阳一拉陆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抓住陆颖的视线,声音一下子变得无比轻柔,好像用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心湖的水面:“你不愿意娶我吗?”   陆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谪阳美丽的脸一下子放大,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琉璃一样泛着水一样的灵光,睫毛轻轻颤动,不由得想起念慈观湖水下,鱼儿游动,荷叶轻颤。   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谪阳,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谪阳,是一个男人——和她不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轻轻的呼吸,吹到她的脸上。   陆颖毫无防范的怔怔的看着谪阳贴近的脸,忽然侧过头,眼睛慌乱的从谪阳的身上逃开,一股既非恼怒又非羞愧而生的热血,从胸中炸开,让她脸颊和耳根瞬间烫了起来。   陆颖直觉想退后一步,离谪阳远一点,回避谪阳周身突然出现的对她产生了奇怪影响的气息。可谪阳却死死拽着她的手,两只眼睛盯着她的脸,就是不肯放。      “你不愿意娶我吗?”谪阳又问。   谪阳是一个男人。   谪阳是一个男人。   ……   陆颖现在满脑子就是这样一个声音,如同浆糊一样转不动。而她却又能清晰的感觉到谪阳的手正牢牢抓着她。他的手,此刻感觉是那么软,那么柔软,烫着她的手心。      李凤亭哭笑不得的看着在平南郡卿步步逼问下突然变得傻兮兮的陆颖,脸红通通的好像被煮熟的大虾,表情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全没了平常的伶俐。若真两人成了亲,陆颖必定是常常被欺负的那一个。   看着陆颖手足无措的样子,李凤亭不得不出声给她解围:“行了。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然后向谪阳道:“郡卿身份高贵,样貌出众,将来的妻主自然也是非凡之人。我这弟子虽然聪颖,可毕竟出身微薄,前途难测,却不知道凭什么得了郡卿的青眼。郡卿莫非见我这弟子心思单纯,想要戏弄她吗?”   谪阳转过头,眸子落到李凤亭身上,然后又转向陆颖,似笑非笑:“瞧见没有,你家山长如此维护你,这回可放心了?”   陆颖回过神来,听得谪阳的话,再望向山长,心里不由得又欢喜起来。山长果然还是对她好的。   “至于我的企图,李山长不用担心。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只想找一个将来不会三夫四侍的妻主。”谪阳有些挑衅的看这李凤亭。   李凤亭眯起眼睛:“仅此而已?”   谪阳转过眼睛看着陆颖:“陆颖,当今皇室中皇子本少,有限几个也都在年幼的时候夭折了。我曾祖母当年出自皇室,后来不幸仅留下了我爷爷一人,后来我父亲又只留下了我一人。因此算起来,我身上勉强也算有一丝皇室血脉。如今燕齐局势紧张,皇室之中——也不太平。在一切都没有落定前,若大齐军队入侵,恐怕无人会有心去抵御,也无力去抵御。”   “你是担心,有人会让你去和亲?”李凤亭的政治敏感度比一般人高,明白了谪阳的想法。      陆颖下意识握紧了谪阳的手:她才不愿意让谪阳嫁到那异族之地去。谪阳这么好,怎么能嫁到敌国去。   谪阳回头,仿佛感受到陆颖的紧张,回应的握紧她的手,冷笑一声:“此事又不是没有先例的。远的不说,十五年前和亲的柔岚帝卿不是一例吗?他算是运气好的,瑜王迷恋上他,甚至愿意为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可后来下场如何呢?”   “即便你不愿意和亲,燕国境内也有许多贵族女子。平南将军怕是早就为你选好未来妻主人选了。”山长的声音变得莫名其妙的尖锐起来。   陆颖听得这话,心里突然不高兴:对,她出身低贱,配不起谪阳。可是先听谪阳说要嫁给她后,现在又听自家山长和谪阳谈起他嫁给其他人的时候,一股恼怒的情绪慢慢爬上心头。      “我母亲的心思我很清楚。平南军隶属平南郡王府,她是军方说一不二的人物,自然希望平南郡王府能够一直掌握在军方手中。所谓的人选,也无非是她的几个亲信的后人。可是我和这些人成亲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成。我父亲当初是奶奶一手安排的婚事,可是结果又如何?母亲虽然对父亲恭敬有加,可是成亲不过两年,就开始纳侍。我的弟弟妹妹一天比一天多,我父亲生下我不过六年就去世了,从那时候我就搬出平南郡王府——长者之行,我一个后辈没有评价的权利。但是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再重蹈我父亲的覆辙!”   谪阳斩钉截铁的说,双眸依旧望着陆颖,“我离开家后,就住进念慈观,然后遇到你。四年时间,我想不是白过。陆颖,你可信我?”   我当然信你,陆颖点头。   “你我成亲之后,我会对你好,保护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同裘,死同穴。我不要求你腰缠万贯,不要求你权势滔天,不要求你名播万里,不要求你入赘求全。唯有一样,不要你流连花丛,三夫四侍。”   谪阳的眼睛直视这陆颖的眼睛,两人的视线接触在一起,仿佛不是看的对方的眼睛,而是对方的灵魂。   陆颖感觉仿佛是自己灵魂慢慢的向四周散发出一些星星点点,飞去拥抱对面的星星点点,感受着对面的温度和气息。   这灵魂很庞大很深邃,有些令人琢磨不透,却莫名让她觉得对方敞开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主动牵着她进入自己的领域。   安全、温暖,让她不想走。   “你可愿意?”第三次,谪阳眼睛不眨,认真地问。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我愿意。”陆颖认真地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冲动吗?   看着为着几句话就把自己给卖了的小徒弟,李凤亭很有一种“女大不由娘”的感觉:这亲还没成,就谈到成亲之后的事情了。青年男女一旦掉入□中,脑子就开始发昏,果然是眼前身后的事情就都不管了。   不过陆颖既然认真了,李凤亭也开始认真考虑这门婚事的可能性:平南将军卓君尧那边不松口,这门婚事只怕难成。这平南郡卿大约也早想到这一点,因此今天才故意在书院门口将事情闹大,自污清誉,想直接来个先斩后奏,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书院里的学子多是各地权贵名仕之后,自此以后,恐怕天下人人都知道平南郡卿和自家徒弟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   只是思及自己徒弟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无比单纯的事实,李凤亭几乎能百分之百确定,眼前这一对还什么事都没发生呢——包括昨天晚上。   她深深看了一眼谪阳:这个少年连陆颖都只怕是瞒在鼓里。他这一场的手段,果真是干脆利落,又狠又准。若是真对陆颖尽心,也不失为一位贤内。   等他离开了,她要好好调查一下这平南郡卿的底细和为人——以及平南郡王府的情形。      “既然如此,我回去准备一下,过几天就搬到书院来。”谪阳语不惊人死不休,连陆颖也吓了一跳。   李凤亭心里差不多承认了这个徒弟女婿,于是也没有开始面对郡卿的那种客气,直接否定道:“不行。你以为花山书院是什么地方,想住就住?莫说你还没有与陆颖成亲,便是成了亲,也没有学子内眷住进书院的。”   书院里并非没有男眷,夫子们的家眷都是住在东院的,南院也有一部分仆从杂役们的家眷居住。但是学子们却不能带家眷来上学的。   谪阳眼珠一斜,颇有深意的含笑:“花山学子不能携眷入院谪阳当然知道。可是陆颖却不单单是学子身份吧,比如说——花山内库?”    33 33、032 ...   这一下子李凤亭完全收敛了笑容:“是谁告诉你的?”   转向陆颖,厉声道:“陆颖?!!”   花山内库是多么重要的机密,竟然这样就告诉了一个外人,李凤亭本来已经平息的怒火又冲了起来:真是不知轻重!   谪阳见李凤亭色变,抢在她发怒前道:“李山长不用生气。陆颖的品性您是从小看大的,她断不至于为了儿女私情泄露花山的机密。我知道内库的事情诚然是陆颖告知的,但是她之所以会发现内库,却完全是因为要帮助我寻找一样东西。”   “东西?”李凤亭不善地看着谪阳,“什么东西?”   “其实说是一样东西,不如说是一个人。”谪阳神色渐渐有些萧索,“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陆颖见谪阳神情又回归那种落寞,知道他其实不愿多提,主动揽过来解释道:“山长,其实花山迷宫里的谜题,以及内库大殿门上的题目,都是谪阳教我解开的。”      “什么???”李凤亭大惊,连带在一边闲闲地喝茶的宋西文也错愕地站了起来。   陆颖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她从小在念慈观里看书、谪阳教她的事交代了一遍。   李凤亭从震惊到豁然开朗。   陆颖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既然那花山迷宫连自己也无法解开,自家徒弟又是依仗什么来破解的呢?她一直以为是陆颖福至心灵,运气所致。今天这孩子的解释,终于让她明白了——陆颖与平南郡卿相识五年,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如果陆颖有心隐瞒,她自然也可能不知道。      “原来是你。”李凤亭与宋西文对看一眼,心下骇然,这平南郡卿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份,却不知道他这份花山书院大贤云集之处都不曾听说过的学识到底来自何处,难道是当年的平南郡王一脉相承的吗?      “陆颖解破迷宫,是因为我曾经教她西学,又告诉她不少点典籍典故——是以陆颖在见到花山主人留下来的遗笔后,认为我才是花山的继承者。”陆颖看着谪阳从袖中取出她从内库大殿书桌上拿走的姬香妃遗信,递交山长。   山长郑重接过去,仔细看了两遍,再看向陆颖。   陆颖见山长用询问的眼光盯着自己,点点头承认了谪阳的话,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山长是什么态度啊,她到底……      “您是否非要一定是花山继承者,才肯收作弟子?”耳边传来谪阳的声音,陆颖忐忑不安的看了一眼谪阳,又看看山长。   山长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陆颖告诉我,您是因为以为她是花山继承者,才想收她为弟子。”谪阳说,“所以,她拒绝了。”   山长仿佛是愣了一下,目光投了过来。   陆颖委屈地接了这目光一眼,慢慢低头看着脚尖。眼角余光中山长的脚走到自己面前,接着她感觉到山长的手落到她头上,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傻孩子,你瞎想什么?收徒的事情在这之前我早已经决定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与你说。正好那日我一时高兴——你想得实在太多了!”   原来山长一直都是想收她的,是一直想收她做徒弟的。陆颖心头一颤,只觉得一股酸意涌上鼻头,眼睛里水转来转去。   “行了行了,都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山长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烤着她的心暖暖的。      两夜一天的担忧,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陆颖只觉得自己眼前仿佛又渐渐放出光明,心情一瞬间舒畅到极点。   左看看山长,右看看谪阳,有师如斯,有夫如斯,人生何求?   陆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幸福了一点?      老婆的麻烦搞定了,谪阳松了一口气。手里捏着陆颖细细的手指,眼里瞧着她情感懵懂又意志坚定的看着自己的那种热烈眼神,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萝莉有三好,身轻体柔易推倒。   不过,要推眼前这个小家伙——唉,起码还得再等两年吧!      陆颖显然不知道,谪阳清俊无俦的面孔下潜藏着怎样的猥琐的心思。不过即便她知道了,恐怕也不能明白。   很遗憾,猥琐这种东西想要表现出来也是需要天赋的。   谪阳这一世的皮囊显然不具备这个属性。      “这么说,内库大殿的题目,郡卿都能解开了?”李凤亭自然而然联想到更重要的事情,皱着眉头问道。   “那些题目的领域虽然我都有所涉猎,但说到研究的深度上,陆颖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谪阳没有心思打内库的主意,自然要把自己从中间撇清楚,“我对研究这些题目没有兴趣。李山长要想这些题目全部被解开,恐怕只有指望她将来努力了。”   此话一出,表明了自己无意去抢花山继承者的名分。   李凤亭点点头,心里不由得微微舒了一口气。她自然是最希望陆颖来继承花山书院,这对于自家徒弟的前途大有裨益。陆颖一旦名正言顺的继承花山,自然可以毋庸置疑的成为下一任的山长。   当然,也许她的前途还不仅仅限于此处——李凤亭心里暗暗为自家徒弟盘算着。   代宗林说得对,三十年来第一个以十二岁低龄考入花山的孩子,未来的成就几乎注定无比辉煌的。      李凤亭抬眼别有深意的看一眼一直摆着谦恭表情的谪阳,越发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他是故意抛出这个信息的——将他自己也有理由一争的花山内库毫不留恋划至陆颖一个人名下,固然是他的示好。   然而,另一方面,也让自己无法拒绝他与陆颖的亲事。   谪阳能教会陆颖解开谜题,自然也能教会其他人。如果他嫁给了其他人,花山内库的信息难保不会被泄露给外人。但是,纵然不是她的颖儿,李凤亭也不愿意一个陌生人将手插到花山来。光冲这一点,她就不得不为眼前两人的婚事费心了。   他这是在威胁,真是端的好主意!   可问题是,李凤亭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个坑,却也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跳下去。      好吧。论相貌,论家世,论头脑,论对陆颖的心思,这赵谪阳也堪配自己徒弟。只是这性子——未免太强势了一点,颖儿将来怕会被吃得死死的。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总不能连自家徒弟的感情问题也管着不放吧。      山长又问了几个问题,便一副有些头痛的样子,将她们“请”了出去。   陆颖早把自己还要禁闭的事情抛到脑后,兴冲冲地牵着谪阳的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按这个世界的道理,男人再怎么大胆,一旦出了门也该和妻主保持距离。问题是来自他乡的赵谪阳完全没这个概念,一心想借机炫耀一下自己的老婆,手也没有松开。   赵谪阳没有这个意识,陆颖纯洁无暇的脑袋自然更不可能想到男女大防这一层。所以当两人手牵手亲密无间的走到文事房院门口的时候,还没有散去的众学子齐齐倒抽一口气。摔碎一地下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陆颖,你们这是?”侯盈眼睛盯着两人交叉的手指,目光有点发直:她们这位小妹妹还真是惊世骇俗。   陆颖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愣了一愣,然后看见自己的五位好友都正等着她回答。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介绍谪阳,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好:她和谪阳还没有正式的婚约,直接说是未婚夫郎,会不会不妥。谪阳发起飙来,会打人的!   谪阳大大方方的给众人看,瞥了迟疑的陆颖一眼,干脆利落道:“我是陆颖的未婚夫。”   周围一片寂静。      其余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料到,这位绝色美少年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竟然真是为了小陆颖?!!      许璞眯起眼睛:陆颖昨夜未归,难道就是宿在这少年处?这少年不论相貌风采、衣着排场都非常人。若是两人是初次萍水相逢,想发生点什么,怕是不太可能吧?何况陆颖年龄尚小,尚不识情爱。她不主动,总不会是这少年主动吧?   相比一边还在继续快速推断各种可能性的许璞,沈菊反应最直接,手中金边折扇一收,桃花眼中溢满暧昧的笑,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向谪阳行了一礼:“原来是颖妹夫,果然是好相貌。”   谪阳瞧了沈菊一眼,脸都不红一下,礼尚往来道:“沈家的女儿也不俗啊。”   “颖,怎么以前不曾听你提起过?”沈菊见谪阳对自己不陌生,也不含糊,直奔主题。她对于陆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夫的来历可是探究心十足啊!   “嗯——谪阳喜欢清静,所以从来不让我提他。”陆颖只好这样解释,反正谪阳是讨厌麻烦的体质,这么说与他的原意也差不太离。   谢岚伸出头,好奇地问:“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陆颖点点头:“我和谪阳认识四年了。”      竟然有四年了,那不是青梅竹马吗?许璞等人惊讶的看着两人。   谪阳扫了一眼眼前表情各异的五人,他上次听陆颖提到过这几位好友。出于“老婆的死党关系要搞好”的目的,大方道:“既是陆颖的朋友,有时间的话不妨来念慈观坐坐。寒舍虽然没什么消遣的玩意,但风景还算不错。”   谪阳居然愿意让其他人去他的念慈观!   陆颖知道这完全是看在她的份上,不由得心里一甜,望向谪阳的眼神多了一分热切。   谪阳表面淡定,心里甜滋滋的,拉拢人心这一招果然使对了。      谪阳让陆颖送出大门,便劝她回去。   坐进了轿子,谪阳可谓是心满意足,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伸去撩开轿子的窗帘,看外面的风景,目光却扫到一直跟在轿边的风清扬。   清扬面色如常,可是眼睛里的光却是剧烈变幻:震惊、愤怒、不甘、嫉恨……   他的情绪实在失常,一直到了念慈观都没有发现谪阳一直在沉着脸观察他。      将公子送回了房间,风清扬平静的道了声:“公子,你先休息。清扬去为您准备沐浴用的水。”   谪阳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的脸,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慌。你先过来,我有话问你。”   风清扬压抑自己的情绪已经好久,本来打算离开公子的房间后找个地方好好发泄下,却不想公子却开口让他留下。   “公子有何吩咐?”他手在袖子里捏捏拳头,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了一点。   谪阳端起茶几上的茶碗,轻轻吹开茶叶,抬眼看着风清扬良久,抛出一个炸弹:“我和陆颖成亲,让你这么不高兴吗?”      风清扬心里咯噔一声,手一抖,后退了一步,眼睛带着微微恐惧看着谪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谪阳站了起来,向他缓步走了过来:“我差点忘了。不光是我和陆颖相识四年,你也是一样。”   风清扬感觉身上压力陡增,公子身上突然迸发出来的气势,每一步仿佛都带着剑气,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体想要后退,但这个时候,他不想让步。   哪怕是公子,哪怕是以下犯上,他也不想退步。   谪阳在离他三步的距离终于停了下来,声音冷淡:“什么时候?”   “什么?”   风清扬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明白谪阳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向很讨厌陆颖的吗??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JJ小受刚刚不知道和谁滚床单去了,讨厌。。。 34 34、033 ...   “不知道。”风清扬额角冒着冷汗,面色一阵发白,一阵涨红,抓紧了身上的红衣,“我也不知道。”   日久生情吗?   谪阳心里判断,不由得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自嘲?   清扬对陆颖的特别,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从来没有认真去想。包括他选定陆颖的时候,也没有考虑到清扬平常露出的蛛丝马迹意味着什么。   以前,是不在乎。   现在,在乎不在乎都没有关系。   他自认不是仗势欺人的人,但是在选自己的女人这件事情上,他不打算让步。既然他有天然的优势可以借用,身份也好,相貌也好,态度也好……那么他绝对会利用的连渣都不剩,而不是搞什么公平竞争。   有的事可以竞争,有的事——除了不顾一切的强势进攻外,没有价钱可讲!!      “清扬,”谪阳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面色却依然冷漠,“你自小跟着我,比陆颖跟我的时间还长。我的性子你明白,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我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虽然,陆颖是不同的,但是我的态度也不会因此改变。”   风清扬死死地低着头,咬着嘴唇,身体微微抽搐着,显然是强压着情绪,不让自己爆发。   “我还可以直接告诉你,你或许对我要陆颖很不满意。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不仅要她,我还要她此后一心一意,专情专性。什么三夫四侍,什么通房小厮,是绝对不允许——所以,请你不要妄想什么!”赵谪阳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嘲弄,却没有丁点轻蔑。   风清扬心里最后一丝委曲求全的希望被谪阳无情的掐灭,一股绝望和愤怒并驱而上,拥堵在胸口,如同海浪一样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胸膛。他的身体禁不住发抖,声带都在打颤,话也说不出来。   退后一步,风清扬一手抓着椅子背,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控制住自己身体不再发抖,缓缓的抬提头,一字一句的迸出:“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你——公子你明明可以选择出身更高贵、更出色的人,为什么非要选她?为什么?”      恨意逼人。   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连赵谪阳也听得背后一阵发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清扬既如此恨我,按他的性子,将来恐要做着不利于我的事情,是否要就此将他抹杀?      然而下一刻,目光落在风清扬的脸上,谪阳心里蓦得一软,小时种种浮现心头,终是叹息一声,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颖虽然与他相识久已,然而风清扬却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比起陆颖的情谊来说,清扬陪伴他的时间更长,父亲离开人世后,他最难过的那一段时间,也是清扬陪伴着他熬过来的。虽说是情敌,他却是下不了这个手。      “你叫什么名字?”小谪阳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爬在自己脚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公子,奴才这儿子没名字,不过排名第三,所以唤做三郎。”   “我没问你,我问他呢。”小谪阳把脸一寒,粉琢玉砌的面孔颇有几分威严。一边的大管家表情淡定的站着,尽职尽责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大的赶紧闭嘴,向小的丢眼色。   “小人姓风,大家都唤小人三郎。”小身影低着头乖乖的回话,一字一句清晰明了,配着脆脆的童音,听起来很悦耳,只是遣词用句中规中矩,显得有些老气横秋,显然事先已经被调教过规矩了。   “风三郎?没意思,我教你一套剑法,以后你就叫风清扬吧。”小谪阳抱着青花瓷茶盏,脑袋里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嘴角却是微微笑着。   “奴才谢谢公子赐名。”刚刚“诞生”的风清扬又叩头谢礼。   小谪阳见他小脑袋在自己脚边磕来磕去,有些不耐烦:“风清扬,你给我记住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仆从了。别人怎么着我不管——你是我的人,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你给我记牢了两点!”   小风清扬连忙仰起头,竖着耳朵听。   “第一,除非正式场合,不许给我奴才来奴才,自称我或者清扬。第二,平常行礼,鞠躬就可以了,除非是非正式场合,不许跪来跪去。”他既然到了这时代,自然不会无聊的去宣扬什么人人平等,那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过礼节过于繁琐也不是他的风格,既然依他的身份在这平南郡王府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就由他任性的改改吧。   “大公子,这不合规矩。”大的赶忙提醒。   小谪阳眼睛一瞪:“本公子没跟你说话,你再废话一句,就给本公子滚出去。”   大的赶快低头,斜眼看了看一边继续装死的大管家,心中暗骂自己多事,大管家都不吱声,自己多啥事呢。   “清扬,你听见没有!做不到就给我出去,本公子身边不需要不听话的人。”小谪阳细细的眉毛一挑,气势逼人的人俯视着下面的小风清扬。   小风清扬抬起头,先是怯怯地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小谪阳,稍稍思考一下,脸上无措的表情略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褪去,干脆地从地上爬起来,利落地拍干净自己膝盖上的灰,规规矩矩走到小谪阳的手边,垂手直立,挺胸含颐,声音清脆地回答:“是,清扬知道了。”   小谪阳赞赏地笑了,运气不错,看来他找到了一个聪明又伶俐的小仆人。      “清扬,你听好了。这套剑法叫做独孤九剑,是本公子自创的。”略大一点的小谪阳,拿着一把为他量身定做的细剑,在风清扬面前演示,“它最大的特点是快!万招可破,唯快不破。你要记住了。”   小风清扬狠狠地点头:“我记住了。”   小谪阳一招一式的演示,小风清扬跟在后面比划。等小谪阳演示了三遍,小风清扬便开始自己练。   小谪阳在一边看着,时不时用树枝这里打一下,那里拍一下,纠正他的姿势。      两个少女远远地走过来,看见两个一本正经练着剑的男孩,不由得莞尔:“小郡卿,你自己好武也就罢了,难道还打算把自己的侍子也教成一名武林高手啊?”   虽然只是开玩笑,但是语气中淡淡的嘲弄和不以为然却是明显可见。   小谪阳用树枝指着两人,转头对小风清扬命令:“去,在她们身上试试你新学的招式。”   两个少女愕然。   小风清扬微微愣了一下,便挥剑扑了过去。   两个少女对看一眼,轻蔑的一笑,她们也是将门出身,从小习武,也是同龄中的佼佼者。然而小风清扬虽然人小,出手快如闪电,招数简单却刁钻有效,是她们从所未见,一时竟然被逼得连连后退。   “清扬,回来。”      小风清扬闻言迅速收剑,快步退到小谪阳身后,尽管占了上风是他自己,但净白的小脸上也流露出了极大的愕然。他有些不敢置信,认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他不过是第一次摸剑,竟然能逼退两个从小习武的少女——这到底是什么剑法,竟然如此厉害。   心中虽然惊愕,但是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喜悦和感激之意,小风清扬看着自己身边的大公子,手里握剑的手,紧了一紧,眼里流露着坚定而热切的光。      “两个蠢货!”小谪阳瞥了两个少女尴尬无比,狼狈离开的背影一眼,明明应是天真烂漫稚童的眼眸却是带上少年的狡黠和高傲,“就这副德行还想入赘平南郡王府,以为我的妻主是这么好当上的吗?”   自认潇洒的抚了下袖子,不料忽然却被一双手从背后环住抱起来。   小谪阳意外受惊,轻轻啊了一声,但很快就从绣着白鹤松纹的衣袖上认出是父亲,松了口气,定了定神,有点苦笑不得:他虽然自小习武,内力强过同龄人数倍,耳力也敏锐过常人数倍。但他这位父亲的脚步异常轻柔,行走几乎不带烟尘,若不集中注意力,即便是他有时也难以发觉父亲靠近。   “爹爹,快把我放下来,会被人看到的!”小谪阳自认不论是心理年龄还是生理年龄都过了让父亲抱在怀里逗弄的时期。无奈此刻的平南郡卿大概偏偏瞧着爱子窘迫得全身不自在的样子很有意思,怎不也不肯放手。   “怎么,又把你两位姐姐气走了?”平南郡卿打趣的问他。   “谁叫她们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对我指手画脚,她们是聪明过我,还是打得过我?”小谪阳赶忙为自己辩驳着,“她们是有大才华,还是有大德行——除了出身好一点,养得白嫩一点,我看不出来她们比其他人有什么好,还眼高过顶,不知所谓!”   平南郡卿扑哧一声笑了,在儿子白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小谪阳身子蓦地僵住了,血刷的涌上脸,烧得他快要冒烟了,却又不敢挣扎。   再瞥一眼旁边,小清扬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偶尔偷看自己一眼,眼睛里是强忍的笑意,却假装没有看见自己的恼火和无奈,自顾自拿起短剑,一个人在旁边练起来。   小谪阳不得不乖乖让平南郡卿将自己放在一边的椅子上,环着自己的身子,笑眯眯坐看小清扬的剑舞,不时夸奖几句。   小清扬嘴角上扬,剑光越发灿烂,渐渐融会贯通,连成一片,远远看去,仿佛庭院里有梨花不断的绽放开来。   小谪阳见摆脱不了父亲的宠溺之举,只好妥协,渐渐得也习惯了,脑袋靠着父亲的胸膛,感觉越来越舒服,不禁困意涌上,一手牵着父亲的衣袖,合眼睡着了。   院子里,杏花飘,风正好,梦中人迢迢。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 35 35、034 ...   谪阳目光从风清扬的脸上收回来,对于他的质问恍若未闻,只是淡淡道:“清扬,你走吧。”   语气没有一丝波动,与他以前总仿佛是不在状态的情形仿佛,似乎只是在说:清扬,给我倒杯茶。   这话如一柄大锤捶在风清扬的胸口,他身体一颤,微微晃了一下,本来微微张开的嘴,马上紧紧闭上,牙齿牢牢咬着下唇。先前的愤怒,瞬间转为震惊,紧接着是说不出的惶恐和无措,然后一股夹在胸口无法排解的郁愤,将他的心一点点的碾碎。      公子这是要赶他走了吗?   为了陆颖,为了独占她,所以,要将他赶走?   将从五岁开始就一直跟着他的自己——赶走?      谪阳虽然没有向风清扬刻意灌输任何独立平等的观念,可他平常特立独行早已经将他的内心的世界观、价值观都展现了出来。他性子强势,有意无意的引导、熏陶着那时年幼、思维还是白纸一张的风清扬,同时又将风清扬罩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不许外人的干扰,给了他自由成长的空间。多年下来,风清扬的许多观念自然而然几乎照抄谪阳,他的思想并没有其他男子的柔弱和狭隘,他的自我认知也没有身为侍子的低贱和卑微。   所以风清扬才会在发现谪阳看中陆颖后,没有任何心里负担的爆发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在外人看来,他确实没有一个世家公子的贴身侍子知进退的基本条件。      “公子,”但多年锻炼下来的坚韧心态此刻并没有帮助他什么,风清扬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几乎是梦呓的口吻在问,“你要赶我走?”   谪阳面露讽刺:“不赶你走,难道要把情敌留在自己身边?”   风清扬眼底慢慢的红了,面色却慢慢的白了,眼框发青,看上去无比憔悴,声音散发着怒气,却带着类似哭泣的强调,一字一顿的说:“公子,你——不能这么做!我跟了你八年了,八年了——公子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贴身侍子,这么多年我也——”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却是他不能说出口的。风清扬毕竟不是谪阳,森严的等级观念,到底还是没有让他说出他心里早把谪阳当成自己最依恋的亲人。   “我自小跟着公子,公子教我念书识字,教我练剑武功,从来不许别人欺侮我——公子,怎么可以对我说不要就不要?”他从小就自认为自己一辈子就栓在公子身边,从来没有想过有分开的一天,就如弟弟对哥哥的感情,心中时常抱怨哥哥的欺压,嫉妒哥哥的强大,但有朝一日,突然发现要被分开,那种亲血脉被生生割离的感觉,却是惨痛无比。      谪阳身后的手捏紧了,口上却一点没有怜惜之意:“清扬,你是我一手□出来的。你的性子我是最熟悉。你敢说,你肯甘心看着陆颖跟我好?”   风清扬的泪终于掉下来。   公子说得对,原来陆颖和公子亲近,他尚要嫉妒眼红,但是那时候是不知道公子的心思,他还能勉强忍受。可现在,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痛苦。   一边是自己喜欢的女孩,一边是多年相伴的公子,叫她如何放弃?      “好吧,再退一步说,清扬,你可有信心抢得过我?”谪阳最后一击无情的抛出。   风清扬双手猛得掩面,站在谪阳面前,肩膀抖动越来越剧烈,却不闻一丝软弱的抽泣。      既然已经动手了,索性撕得彻底些吧。   清扬,既然我不可能将陆颖让给你,那么让你早点绝望也好。   可我自小影响你太多,你是学不会这个世界里男性的委曲求全和妥协退让,与其让你在对我的忠诚和对陆颖的牵挂中左右为难,忍受折磨,不如索性断了你的奢望,让你早点从这个漩涡里跳出去。   八年了,你陪了我八年,我把赶你离走,也算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吧。      陆颖在书院里自然不知道此刻念慈观里因她而发生的种种。   山长知道前后原委后,很大方的免了她的禁闭,不过还是禁了她三天的足,让她待在寝室乖乖看了三天书,将逃的课程加倍补回来。   陆颖人逢喜事精神爽,三天禁闭她一点也不觉得烦躁,许璞每天给她带回来的一大盒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反倒是许璞,每次看她狼吞虎咽,表情十分无语。   转眼间三天过去了,李凤亭派人来唤她。   “再过三日,我会邀请书院所有的夫子参加收徒仪式,这两日,你且准备一下。”   陆颖虽然早知道山长的态度,但此刻亲耳听见她说出,格外的觉得欢喜,心中好像藏了一只小云雀,不停的喳喳叫、喳喳叫。   山长心情显然也不错,问这这些时日的学习进度如何,随口出题考教她一翻,幸好她素来不曾在课业上倦怠,因此也能对答如流,举一反三。见山长满意的表情,陆颖心里也颇为自恋的“小小称赞”了自己一翻。      虽说是让陆颖自己准备,李凤亭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让宋西文去指点她在拜师仪式上的礼仪,着装和言行,避免她一不当心出错。   而葛老承担起散发请帖的工作。   因为陆颖身份的特殊,不仅花山内所有的夫子都收到请帖,花山的诸多产业负责人也接到通知,但是并非所有的负责人都来了。花山尚未公开的产业负责人都因为身份不便曝光,仅仅只是送来贺礼。   因为事关重大,李凤亭在那日在内库大殿中发现陆颖后就将陆颖内库继承者的身份告知了三部主事,然而等到第二天,李凤亭打算等气消了之后便找陆颖来详问时,却发现陆颖不见了。   这一下真是鸡飞狗跳。   宋西文立刻派人出去找,可找的人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虽然在山林里也发现陆颖的足迹,却在延伸到某个地方突然不见了,就好像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李凤亭担心她是被人武林高手掳走,立刻动用了花山附近所有的人手,从山上到花山镇,甚至是最近的大城市去找。   一天一夜,李凤亭在书房里踱了一夜的步子,脑子里总在想些不好的东西,一会担心她时不时被野兽叼走了,又猜想会不会被人抓了,一会又怀疑可能她自己走山路不小心甩下山坡,又想她是不是单纯在赌气,自个藏了起来,却又担忧她没带钱也么带吃的,在外面饿坏了胃怎么办……这么多年,她总算是又体会了一次心焦如焚的滋味。      不过怎么着一闹,陆颖的身份,花山所有的核心人物都知道了。   所以道贺的人,才如此之多,身份如此之重。      陆颖小心翼翼的端着茶走,稳稳的走到山长面前。   山长今天穿得是难得一见的正式的赭红色的袍子,金黄色的绸带盘成繁琐而精致的花纹装点在肩膀和袖子上,看上去威严、睿智,既有上位者的气魄又有文人的儒雅,让人不禁心折。   陆颖目光不仅落在自己身上,确实一身她从没有穿过的白色锦袍,是昨天念慈观里的人送来的,说是公子要陆颖一定要在拜师礼上穿。   陆颖知道谪阳素来消息灵通,如果自己不穿,他铁定会知道。到时候却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招来报复。想起谪阳一脸无关己事的表情整人的手段,她只得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将宋西文为自己准备的一套深蓝色袍子收起来。   不过,谪阳送来的袍子她倒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不但尺寸十分合身,而且样式新颖、大方。料子轻柔,光泽温润又不张扬,不卑不亢,既不会被那些世家富家小姐看不起,又不会过分张扬,和她一个初入师门的弟子的身份很相似,陆颖也颇喜欢,这是她愿意选择这套衣服的原因。      端着茶,陆颖按照仪式的规定,一举手一投足都做到最标准。   将茶恭敬的送到山长手中,然后坚定的跪了下来,对着山长一点不折扣的磕了三个头:“恳请山长收陆颖为徒,陆颖将来必定更加发奋图强,自勉勤修,以报师恩。”   李凤亭虽然面上的笑容只是适度的表示,心里却是极舒爽,她在众人的目光中郑重的点点头,喝了拜师茶,接着并没有开口让陆颖起来,而是起身直接将她扶了起来,她有意让大家都看到,她李凤亭对这个弟子的喜爱和重视程度。   了解内情倒没什么,一些与花山来往并不多的果然都面露异色,然后心领神会。看向陆颖的目光,变得更加热切起来。      陆颖经过训练,将激动的情绪控制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范围之内。此刻她正由山长引导着,向来客介绍,其中大多是平日不在花山,又受邀的名士大家。   陆颖能够记住三百多报考学生的面貌,这几十位的身份更是不在话下,她还可以游刃有余的分心观察一些她感兴趣的人物的表情,揣摩她们的心思。   这位是山长的朋友,擅长啥啥……   这位是某地的大贤,有多少弟子,有教无类……   那位是哪个古贤的传人,有多少人千金求见一面而无门……   ……   陆颖一面微笑的听,一边恭敬的与各位名仕之流行礼,问好,回答她们一些问题。偶尔看一眼山长,正好山长也在看她,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们师徒多年培养的默契,让她们常常会转同一个心思,即便不说话,也能知道如何配合对方。偶有那么一两个性子古怪的想为难一下陆颖,都在师徒两人的合力转圜下,化春风为细雨。      这一天真是热闹,陆颖情绪亢奋,倒也不觉得累。其实她还算好,毕竟这些外来的客人,对她不甚了解,多数说上几句贺词也就罢了。反倒是山长,客人不少都是与她有交情的,有或者是有意攀她的身份,因此一直被人围着说话,敬酒。   陆颖有意自告奋勇的为山长挡酒,却被她眼睛一瞪,缩了回去。   “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山长居然摆起先生的谱,虎着脸不客气的教训她。   要是没有外人,她尚能嬉皮笑脸的反驳两句,可今天这场合,陆颖也只能扮演一个听话的乖乖徒弟。   山长最后还是被灌醉了。    36 36、035 ...   “颖儿,来,我给你介绍。”   山长一早派人唤了她过去。陆颖见山长昨天醉成那样,今天依旧精神奕奕,不由得想如果换了自己,只怕这个时候还起不了床:或许以后要想办法偷偷的练下酒量,不过需要瞒着山长,可不能叫她发现了。   脑中正胡思乱想,一个悦耳的声音从山长的书房里传来:“凤亭,这就是你的那个宝贝徒弟?”   陆颖被这特别声音吸引,赶紧集中了精神。她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位穿着灰色布衫的极和蔼的中年儒生。尽管衣着朴素,但不论怎么看她的气度风采竟然不在山长之下。   “羡慕的话,怎么不自己去收一个?”山长对中年儒生的态度十分随意,陆颖有些惊讶山长的表现,但一下子明白这个人跟山长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不过她在花山也有好几年,怎么没有听山长说过呢。   “如果你肯把你的徒弟让出来,我绝对会很高兴收下来。”中年儒生毫不客气的当着山长的面挖墙脚,居然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陆颖微微咋舌,不敢插话。   山长苦笑着,抬起手点点她,摇摇头:“你、你说你——真是性子一点都没有变!什么都要和我争,我培养了五年的弟子你一句话就想抢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说着,声音愉悦的向陆颖介绍道:“当年,这位林旭先生与我也是书院的同届。我们那一届学生里,若论成绩,不是她第一便是我第一,我们俩就是王不见王的死对头。毕业的时候,山长找到我们两人,希望我们能够留在花山任教。我当时欣然留下了,她却拒绝了。”   陆颖心里一笑,她太熟悉山长了。山长笑着说两人是死对头,心里对自己这位同窗是很亲近、很在意的——就仿佛自己现在和许璞等人一样的关系吧。   虽然也没与林旭说过一句话,但她立刻也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好感。   “我说冉之,当初你要是肯留下来,这山长的位置可说不准是谁的呢?”山长故意揶揄的看着林旭,然后笑意一收,眼神真挚而诚恳,“怎么样,你在外游历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吧。以后就留在我这书院里任教吧,山长这位置是不能给你,做个副山长如何?”   林旭原本温和如同春风的脸上浮现出惆怅的神色,眼露迟疑说:“凤亭,你就不问问我这么多年都做了什么,去过什么地方吗?花山是个单纯的地方,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喜欢最留恋的地方,我真不知道——”   “冉之,别说了,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吗……”   “其实我这次来,只是听说你收了弟子,一身本事后继有人,所以才来……我暂时还没有别的打算……”   “冉之,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听人劝呢……”      此刻没有陆颖多嘴的余地,她只能静静听山长和这位林先生谈话:这位林先生只怕多年来经历过不少事情,吃过不少苦,所以在刚刚给人一种久于奔波而疲惫的感觉。   山长和林旭还在为是否留下来而争执,陆颖忍不住开口道:“林先生,”   两人都停了下来,侧目看向她。   陆颖微微谦虚的低了□子,然后道:“学生以前在课业上遇到高深的问题时,总觉得只要不断的钻研,一定会有结果,但常常脑汁绞尽也没有进展的时候,人也越来越烦躁,除了这道解题,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思去做。后来有一次,又遇到这种情况,我心情糟糕到极点,干脆把书本一扔,到外面玩去了。等两天之后,我再回来看这道题的时候,一眼就发现原来解这道题目的关键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技巧,就奇怪了——我当初怎么就是想不到这个上面去了呢?所以从那以后,再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会干脆出去走走,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它,往往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   林旭眼微微露出惊色,望着她久久不说话。   陆颖外表平静无比内心紧张无比的等待她的反应,只见林旭若有所思的垂下眼帘,眸中的光芒时暗时亮,翻滚浮动,长时间后才缓缓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她,然后向山长道:“凤亭,你这个弟子,将来不得了啊!”   山长见林旭意动,脸上也绽放出笑容:“这么说,你决定留下来了?”   林旭笑容变得明朗,眉眼中原本的惆怅和抑郁不见了,换成了一脸轻松和快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是啊,半天没被你说服,反被你这个徒弟几句话劝动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可真是老了!”   山长也跟着哈哈大笑,眼睛瞟了一眼陆颖,含着明显的赞许。   陆颖见山长对自己的出言十分肯定,心中得意得开花了,但面上依旧维持着之前的谦逊淡定,让林旭看向自己的眼光越发的欣赏。      “这两日,我要出去一趟。”将林旭安置好后,山长单独将她留下来,并没有正襟危坐,随意的倚坐在藤椅上,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睛含着一丝特别的意味。   陆颖知道山长出去定然和自己有关,于是问道:“老师,你要去哪里?”   拜师礼后陆颖改口称李凤亭老师,比以前感觉上更加亲近了些。   她老师眼角一弯,身子前倾了一点,露出一个调侃的眼神:“还不是为了你的那郡卿夫郎?如今你我师徒名分已定,我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用师长的身份为你去提亲。那平南郡王府也是名门大户,若为师没有一个压得住秤的身份,如何能为你争取这门亲事?”   老师真是的,没事就会拿她开涮,陆颖郁闷的别过头,心里却不由得想到谪阳的模样,和那天他拉着自己手说:“你可愿娶我?”顿时,心里一股异样的甜蜜泛起来,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投入,耳朵不禁羞红。   此刻从她头顶前传来老师明显是戏弄的笑声,让她越发觉得窘迫。      老师走了几日后,便又是休沐日了。   天才亮,便有人来敲门。   陆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敲门声继续。   陆颖将被子往脑袋上一盖。   外面的人大概知道里面的人醒了,敲的更加卖力!   陆颖缩了□子,心里却有种想把外面的人大卸八块的冲动。   无奈外面的人毅力十足,不但敲的更加大声,甚至还带上了欢快的催促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陆颖忍无可忍,晕乎乎从自己床上爬起来,全身软软的打了一个呵欠,对面的许璞也睡眼朦胧支起身子,皱的眉头与她对看一眼,然后向门口不耐烦的喊了一句:“别敲了!来了。”   陆颖不得已,披了衣服去开门,外面果然站着沈菊,衣着整齐,精神无比,笑得极其惬意地摇着她那恨不得片刻不离身的扇子。   她分明是故意的。陆颖顿时怒火上涌,沈玉秋,你这个家伙精神好就不让别人安宁吗?   “玉秋,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好不容易休沐日,不好好睡觉,起这么早来干嘛!”陆颖发飙。   她的起床气是不小的,不过,谁叫你自找的呢!   沈菊无视陆颖的狮子吼,趁她不防范身体灵活的从开了一半的门挤进来,无视陆颖的怒视,径直去拖还坐在床上歪着脑袋靠着墙并一脸倦意的闭着眼睛打呵欠的许璞同学:“快起来,小妹夫不是请我们去他那去玩吗?还不赶快起来准备!”   敢情是为了要见谪阳啊!   陆颖心里说不出是恼怒还是不爽,谪阳到底是谁夫郎!!?那么积极做什么!谪阳虽然说欢迎你们去玩,又没有叫你们马上去!      沈菊眼珠向陆颖飘了一眼,见她果然生气了,一张小脸鼓的圆圆的,十分有趣。她的嘴角勾个弧度,假装没有看见,嘴上不停的催促许璞快点起身换衣服。   许璞被沈菊摇得晕头转向,为了躲避她的手,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朦胧着眼睛在衣柜里摸来摸去,然后忍不住警告斜了沈菊一眼。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沈菊笑的无比惬意,右眼悄悄眨了一下:没关系的!   许璞眼光微微闪了一下。   ——可是你也惹到我了!   沈菊继续笑,不过微微垂了垂眼皮,算了稍微表达了一点歉意。   许璞轻轻哼了一声,眼睛又瞄回衣柜。   ——这次算了,不跟你计较了!      一直到六人衣着整齐的走出书院,陆颖还是黑着一张脸。   要不是自己也要去见谪阳,她才不要带这一群人去念慈观!现在想想当时应该暗示谪阳不要请这几个家伙来的。念慈观是她和谪阳两个人的地方,这么一群人都去的话,她还怎么跟谪阳说话呢?   说起来上次谪阳离开书院后,除了中途派人送来衣服外,她就再没有得到他的讯息,也不知道谪阳现在在做什么?看书?练功?   陆颖思考着,眼睛焦距并不在脚下的路上,只是凭着四年的经验,下意识的前行,左拐,右转,下坡,上坡……      山长已经去了平南郡王府,这事谪阳大概还不知道,一会要同他说,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吧,陆颖琢磨着。   这几年自己学了不少东西,却是很少了解时政,多半都是山长提到,她才知道。所以这段时间也在找资料恶补一些常识。现在陆颖知道平南郡王府其实除了西北军,禁军外,大燕第三大军事力量,在整个大燕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平南这个封号的出现要上溯到谪阳的曾祖母那一代。南方蛮夷文化自古以来自成一派,习俗于中原地区迥异,而性情却又激烈,虽然她们承认是大燕治下子民,却又认为自己是神眷顾的子民,与其他人不同,所以不肯事事都服从朝廷管理,设置在南夷地区的总督一职几乎形同虚设,历任都没有办法坐满三年,就不是请辞就是平调。所以管理南夷素来被认为是一件苦差:态度温和了会被认为是软弱可欺,态度强硬了,又会被认为是威胁,最后激化矛盾。   当年正值南方十六族夷人□,谪阳的曾祖母,当时的三皇女赵鸿领军南下,打了三年,谈了三年,打打谈谈又三年,最后终于与十六族达成了停战协议,娶了十六族中的最大的花骨族族长的嫡子为正夫方得了安宁,此后虽然期间也出现几次小冲突,但都在赵鸿的软硬兼施下,安抚下来。   赵鸿的功绩显赫,朝廷少了一大顽症,自然对这位功臣要大大的奖励,于是赐了平南的封号,同时也答应了她平南郡王府保有一定数量的军事力量的要求。只不过,天高皇帝远,赵鸿的精心经营下,平南军逐渐壮大,实际上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约定。朝廷虽然有些不安,却始终找不到比这位平南郡王更擅长应付南夷的人选,因此对她的刻意扩张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要时不时安抚慰问一番。   照理说,这位平南郡王成为一方土皇帝应该是心满意足,万事无忧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皇女与花骨族族长嫡子二十年夫妻仅仅诞下一个儿子。虽然她还有其他庶女出生,但是有十六族的虎视眈眈,平南郡王不能立其他夫侍诞下的女儿为继承人,否则她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和平转眼间就会面临被颠覆的危险。   幸喜那个嫡子天生聪慧,又生的粉琢玉砌,很得这位郡王的喜爱。种种因素,终于让她下定决心,立嫡子为继承人,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为他从平南军的青年俊杰中招赘了一位能力出众的妻主,这样一来总算让所有的人都满意了。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真的事有巧合,还是被下了诅咒。平南郡王的这位嫡子终身也只出了一个儿子,便是谪阳的父亲,而谪阳又是他父亲唯一的孩子。   因为平南郡王府连续三代都没有女性继承人,平南郡卿在所有人眼中就成了平南郡王府继承人的代名词。   山长第一次见到谪阳知道他有这样的身份,自然是相当吃惊。   当然,她自己当时也是非常吃惊。      然后,陆颖心里有些心事,从谪阳的爷爷到谪阳的爹爹,婚配的都是平南军方的人。为了维持平南郡王府的势力均衡,谪阳妻主的这个位置只怕很多人尤其是平南军中的人会盯得很紧。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竟然轻易插了进去,陆颖就算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自己的出现肯定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底线!   山长此行,怕是不会顺利,陆颖心里早就有所预感。   不过,这些困难她都能轻易想到,山长又如何想不到呢?但是山长还是毫不畏惧的为自己前去平南郡王府,陆颖心里轻叹一声,山长的恩情,她真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她今天去念慈观便是要和谪阳商量有没有办法过平南军方那一关。谪阳很聪明,这是她的直觉,这并非是他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稀奇古怪的学识。她总觉得谪阳真正厉害的东西,还被他好好隐藏着,即便是自幼与他一起长大的自己,也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出来。      陆颖脑子里一片纷乱,脚下完全是自动的随着潜意识在移动,等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出来,一抬头,已经是站在念 36、035 ...   慈观的牌匾下了。   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陆颖顿时大汗,她只顾着自个走路,完全忘记念慈观外还有她去年改良过的九九阵了。即便是念慈观中的人如果不遵循步法在阵里乱走,也免不了要迷路中招。   那五个人不会跟丢了自己就乱闯吧?   陆颖连忙向阵外跑出去,出了阵才发现许璞五人正在阵外缘四处打着转,偶尔蹲下来研究一下某块石头或者某棵树,试图找出蹊跷来。   上一秒松了一口气,下一秒陆颖立刻被五人用或惊讶,或放松,或恼怒,或逼问的眼神包围得死死,她心里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对,不由得讪讪的解释:“观外有阵,你们跟着我的步伐走。”    37 37、036 ...   陆颖这一回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五人被刚刚一出活人突然不见了的惊悚突变也弄得不敢大意,紧跟着她,一直走到了念慈观外。   陆颖本人常来倒不觉得怎么,但五人却是被面前气势磅礴、秀美精巧的一座庄园震了一震。   “真是没有想到,在这深山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座美园。”沈菊啧啧称叹,四处环顾。   “平南王府果然不简单,如此手笔,便是亲王,也不见得人人都有。”窦自华想得更深一层。   侯盈正要点头,忽然皱眉,猛得向一边的树丛看去:“谁?”   树丛静悄悄的。   “是庄园里的护卫吗?”许璞随母亲游历,见过了不少豪门大宅,刚刚一件便觉得这念慈观有些奇怪,观外竟然一个守门的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陆颖头一次这么仔细打量的观外的树丛:她来念慈观向来都是长驱直入,从来没有注意过外面,还以为正常,听几人这样说,顿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观外有什么护卫?不过也许是谪阳安排的也说不定。”   这时树丛微微摇曳了一下,传出一个声音:“陆小姐与诸位尽管自便,我等职责所在,不便现身,还请见谅!”   陆颖微微张了张嘴,讶异:“真的有人?”      开门的是一个陆颖没有见过的小厮,十来岁的样子,面容清秀,看上去稚气十足。   “咦?怎么是——轻扬呢?”陆颖没有看到给她开了四年门的风清扬,疑惑地问。   那小厮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后哑哑的叫了两声。   陆颖又吃了一惊:这孩子竟然不能说话。   她知道此刻大约不能从这孩子身上问出什么来,干脆问道:“你家公子在哪?”希望这个孩子不会同时是个聋子。   小厮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向湖边指了指。      陆颖站在湖边,一眼望去全是碧绿的大荷叶,白的,粉的荷花点缀其中,左看看右看看,却不知道谪阳在哪里。   六人站在湖边四处观望,不见有人影。   “谪阳——谪阳——”陆颖用手卷了个喇叭,向湖面大喊。   湖面轻轻荡来淡淡的荷香,如同轻纱一样向湖边几人身上笼罩去,让人十分心醉。脚下湖水的阴凉让本来有些炎热的天气也不是那么恐怖了。   陆颖喊了一回,湖面依旧静悄悄的。她有些沮丧想,谪阳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   这时侯盈突然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陆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旋转着飞向自己,她下意识伸手去接,接住了才发现了是一朵精致无暇的白色小荷花,开到七八分,细细的嫩黄的花蕊,色彩润泽,令人爱不释手。   接着一个身影在她的身边飘然落下,如同枝头坠落的花朵,不带烟尘。      “谪阳,”陆颖抬头,立刻欢喜的说,“你去哪里了?”   谪阳今日一身淡青色薄衫,长发松松的束在身后,手中拿着几只圆圆的荷叶,荷叶本没有什么出奇,但握青青的荷叶杆的是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臂,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如同葱削,叶杆的青衬得那只手近乎半透明,在摇动的宽大的青色叶片半遮半掩下,带着一丝挑拨人的诱惑。   沈菊暗地抽了一口气,心道:那天在书院见到只觉得此子艳光逼人,今天着这家常素服,不想另有一翻让人难以移眼的如烟清韵。   她见惯美人,尚能泰然自若的把眼睛轻轻放在谪阳身上,如同欣赏一幅好画。然而其他几人却是没有这样镇定,转开眼睛,避免失礼。唯独谢岚最是单纯,看得双颊泛红,方有些慌乱的转过头。      陆颖拿着小荷花,单纯地问道:“谪阳,你要轻扬做荷叶包饭吗?”      谪阳一脸淡定地轻轻握这荷叶杆,默默瞟了她一眼,心念道:哥今天特地打扮得风流倜傥,出尘似仙原来都去喂狗了??没把正主勾住,却勾到几只小虾米?还有看到荷叶你就想到清扬是什么意思,荷叶包饭比哥还重要吗?   陆颖,你这个吃货!   心里恼火,谪阳懒得理陆颖,面无表情径直从几人中穿过,脑子里盘算荷叶包饭、荷叶包饭、荷叶包饭……该死的,没有清扬,他到哪里去给她弄荷叶包饭?      沈菊最是看不下去:陆颖,你这个吃货!绝代佳人就在面前,你就只会说荷叶包饭吗?不过这佳人也是真够大度的,陆颖说这么大煞风景的话,居然还能如此淡然处之?   其余几人也看用颇为无语的目光看着陆颖。      陆颖没有料想谪阳为了见她是如何精心的准备,也不知道他一开始见到自己心里那一丝微妙的喜悦,更不知道他其实心里已经发火。   因为谪阳脸上的表情就一直么有变化。   她就这么浑然无知地走了上去,理所当然地把谪阳空着的那只手牵起来,仰起脸向他一笑。      谪阳正在她伸手过来的那一刻侧过头,慢镜头一般,陆颖的眉眼在他眼中那么自然地舒展开,金黄色的微光在干净的睫毛上如晕般瞬间化开,好像3D游戏中精灵轻盈的回身,荡开的光环,美丽、纯净、华贵。   在谪阳的眼里,   一笑倾城。      青青的荷叶杆子突然被遭受压迫,抖了一抖,然后又恢复正常。   谪阳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口水,仿佛刚刚的火气从来没存在过一样,由得他的小小准老婆拉着,并肩走进院子。   沈菊几人又面面相觑:说这小丫头不解风情吧,她倒是毫不羞涩地直接牵上手了,那动作做得那个随意,那个自如,那个熟练度啊……谁能告诉她们这一群做姐姐的,这丫头是真纯还是假纯啊?   几人正要跟上去,刚刚那个哑巴小厮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拦在几人面前,阻止她们进院子,然后将手艺抬,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另外一个方向。   沈菊连忙抬眼找陆颖口中欲喊,却只看见她的背影一闪,便消失在门里了。   许璞几人再一次被……遗忘了。      “山长去平南王府了。”陆颖坐在榻上,“你知道吗?”她知道谪阳的消息很灵通,这样大的事情,即便不通知他,他未必不清楚。   这话说的没错。   但是这一次谪阳却真不知道,因为他前段时间的心思纠结在另一件事情上。   谪阳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明自己并不清楚这件事情,微微挑起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走了五天了。”陆颖这五日心里也一直存着事,此刻正是与谪阳商量的好时机,“我一直在想,山长这一次去,怕是会徒劳无功。”   “怎么,怕了?”谪阳嘴角勾起一丝温柔的嘲弄。   陆颖被谪阳这么一激,直起身板,仰起细细的脖子,瞪眼道:“怎么会!”      谪阳这是说的什么话——她再怎么样没用,也不能把轻易放手自己的夫郎吧,这甚至无关谪阳,单纯只为女儿家的血性!   谪阳满意了,口上却道:“我母亲那一关确实不好过,不过只要我不愿意,她也休想干涉我的婚事。”他站了起来,窗口的光将他颀长的身姿勾勒出来,“我不是父亲,才不会把自己未来的幸福寄托在别人的意志上!”   谪阳哥哥预期的陆妹妹在看到他优雅动人的身姿的同时听到他的一翻感人肺腑的话后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的美满景象迟迟没有出现。   等得有些不耐烦,回头一看:他的陆妹妹正低头,凝眉认真想着什么。      好吧,他不生气。   他本应该知道的,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玩什么调情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陆颖哪里知道对面这个十六岁的美少年再次企图对自己施色/诱之策,在第二次失败之后已经产生了恼羞成怒的情绪,反而一本正经的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谪阳,我想,你母亲应该已经为你安排了妻主人选了吧?”   她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谪阳。   谪阳的目光有些奇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陆颖只好又问一道。   这次得到一声冷哼,然后没下文了。   陆颖心里一惊,才意识到自己一进门就只顾问两人的婚事,一点也没问谪阳这几日过得如何,谪阳生气了,她居然才意识到,不由得也觉得自己太粗心了。      “谪阳,那封遗书你研究得怎么样了?”陆颖赶忙换了一个话题,讨好的问。   “什么遗书?”谪阳怎么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就是姬山长的留下的那封信。”那一封信中多次到“同伴”,“这个世界”这样的词句,让陆颖总有一种古怪、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鸿沟将谪阳和遗书的主人,与其他人隔开了,包括她。谪阳显然是知道这种区别是什么。但是更加明显,他知道她也想知道,却没有打算告诉她。   谪阳有自己的打算。   陆颖虽然些微不高兴,但是谪阳的决定一向都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她不想强迫他说什么。何况谪阳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逼问出口的。      而且让她更在意的是,自她见过姬山长的遗书后,一直典藏馆中查找关于她的典籍史料。典藏馆是花山书院自成立起,三百余年来经过多少代人的积累而成,其中关于创始人兼第一代山长姬香妃的记录,竟然少得让不敢置信。不管是关于她的个人记录,她的史料,如何成立花山书院……全部没有,除了山长手札上写着第一代山长姬香妃这么简单几个字外。   能够创建花山书院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介凡夫俗子,但是典藏馆里居然却没有留下姬香妃的任何著作。这就非常反常了。   更古怪的是,不但典藏馆里没有留下任何姬香妃自己的著作,也没有其他人为她编撰的文集,甚至一本人物传记居然都没有。典藏馆里甚至能够找到书院成立前几百年前的贤者的孤本手迹,然而典藏馆却没有留下她的只言片语。   如果没有宗祠门口那块大石头,陆颖简直要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物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要上班了,长假结束的如此令人惆怅。 38 38、037 ...   谪阳到底还是有些关心这位同乡,忿忿的心思一时也被转移,微微侧头凝神想了想:“你所说的跟我查的差不多。到目前我手上的史料除了在记录花山书院第一代山长的时候提到这个名字外,也没有其他记录。如果我没有猜错,也许姬香妃的全部书作,”他抬起眼睛与陆颖对视,“都在花山内库中。”   陆颖想起那六个大书架上的木盒子,比较认同这种说法。   “内库大殿里的那些书,也许只是一部分。”陆颖认真道。那些书她每天都去学一段时间,里面的内容虽然是建立在谪阳曾经教过她的知识基础上,但是程度上却要深得多。   “其实开始我很难想象那些书都是姬山长一人所作。”陆颖感叹着。      能够独立创作出一个如此庞大纷繁又彼此关联丝丝相扣的学说体系,陆颖一直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存在过的,一个人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在有限的几十年中完成么多著作。      除非,那位姬山长不是人。      陆颖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幼稚,摇摇头。   事关这位第一代山长兼创始人的事情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重重迷雾中,让人看不清楚。      为什么关于姬香妃的记载如此之少?   为什么她要修建如此隐秘的花山内库?   为什么内库大殿中存有蕴含着不为人知的庞大学说的典籍?   为什么身为天下第一书院的创始人的她至死也不得下花山?   为什么她临死前,还要惦记着那个叫做丽书的人?   ……      “那封遗书里提到的‘丽书’。应该是与姬山长关系十分相近的人。”陆颖想了想,“我正在试图在同时代的人中寻找这么一个人,如果能找到,也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团了。”   谪阳点点头:“能在大燕建国之初就创立了一个屹立三百余年而不倒之书院的人物,居然答应一个人终身不下花山。除非这个人对她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否则就是身不由己。或者两者占全。”      大燕建国时代,那是一段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岁月。想当年,燕太祖赵烨当年出身不过一个小小的武将之家,但年少英雄,胸怀韬略,在民不聊生的乱世中凭借自己的英勇和智慧,逐渐建立起一支精锐之师,随后四处征战,最终收服了所有的势力,并夺回了被齐国乘机占去的全部土地,统一全境,建国燕,年号昌元。   花山书院便是大燕昌元二年秋建立的。      乱世出英雄。也许也只有在那个时代,才能出这么一位姬香妃。   谪阳忽然念道:“So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s not the burning stars. it is after the light,they can't be seen from afar. ”   谪阳怎么突然背起那木雕上的词句了。陆颖疑惑的看着他又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陆颖虽然能够理解这段西文大致的意思,但是却不能同谪阳翻译的这样传神。她这个时候怎么听,都觉得这西文诗怎么听起来有点情诗的哀怨。   “这个该不会是情诗吧?”   谪阳向她轻轻点头:“这只是其中一段。”接着将翻译后的全文念了一遍。   陆颖听得半晌无语,只道:“太悲了。”   谪阳也没有说话,眼神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幽黑的眸子中渐渐流露出悲伤的光芒。   自从她将花山出现古怪的西文的事情告诉谪阳后,这样的情况出现的未免也太多了一点。也许是见惯谪阳强势的样子,陆颖极不喜欢他流露这种郁郁的表情,轻轻起身,身体靠着谪阳坐下,握住谪阳放在膝上的那只手。   你还有我呢。陆颖真心里很想对谪阳说这么一句很大女人的话,但话到嘴边,想起两人的亲事,不由得又咽了下去。如今她虽然有老师可以依靠,可未免还是太弱了一点,连娶他恐怕不容易,若真有什么,她拿什么帮他?   她所有能做的,只有坚持而已。      谪阳大约是感受到陆颖掌心的温度,低头瞅了两只交叠手一回,突然反手扣住陆颖的手,侧身向前,不等她反应,另一只手轻轻捧住她的后脑勺,在她的眉心的轻轻吻了一下。   陆颖呆了一呆,谪阳的唇微温柔软的触感留在了她的额头,如有形的印一样,她下意识用手指碰触了一下,抬起的眸子正好对上谪阳凝望着她的目光,清澈,温润,如同软玉流晶。   他身上也许是在湖中沾染的荷花香此刻也浓了起来,充盈在她的鼻下。   “谪阳——”陆颖尽管知道谪阳只是想表示一下感激,可是她到底是第一次被一个少年亲,脸忽得一下又热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却又没法说出怪谪阳的话。   谪阳没有笑,但眼里却含着十分戏谑的感情,摆明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自从他们开始谈及婚事,谪阳就开始更加明目张胆的欺压起她了。陆颖虽然还小,却不想背起惧内的名声,哼了一声,侧过脸,明确表示自己的不满。   谪阳却不管她假装发脾气,只起身道:“你打算让你那几个朋友在外面坐多久?”      “想不到郡卿的武功竟然如此之好!”侯盈首先开口。   自刚刚见过谪阳后,她又是惊讶又是跃跃欲试。她天生好武,遇到高手总忍不住想较量一番。只是谪阳到底是男子,又是陆颖的未来夫婿,却是不好开这个口。   谪阳只是微微点头,淡淡道:“侯小姐过奖了。”   不失礼,也不热情,像没有加盐的浓汤。      这时,开门的小厮又端上了几色糕点和茶水。   五人一边集体假装喝茶,一边观察着这位平南郡卿从几碟里拈了一样,送到旁边的陆颖嘴边。   陆颖便侧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皱了下眉头:“太甜了。”   这位平南郡卿眉毛也没皱一下,玉手收回来,把剩下半块塞进自己嘴里。   “确实有点甜了。”平南郡卿认同般地点点头。      被区别对待了。五人在各自的座位上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侯盈再忍不住,起身礼节十足的一礼:“郡卿,恕我冒昧。我素来喜好武艺,见郡卿身手不凡,可否讨教一二?”   陆颖望着侯盈,虽然她知道这位将门世女的性子,但还是忍不住道:“定芳,你要和谪阳比武?”   侯盈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的称是。   陆颖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看了一眼谪阳:谪阳,一会动手,你可要留点情面!   谪阳眼神瞟回来:这种身手,也值得我认真?   陆颖微微直起背,低头掩饰地咳了一声,脸有点红。   谪阳起身,毫不做作的同侯盈走到院子中间。      男子习武都是一件极少见的事,更不谈身份如此尊贵的一位少年。因此五人此刻也都提起了十分兴趣。   陆颖感觉到其余五人一边打量着场中两人,一边用目光询问她:到底谁比较厉害一点?      ——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不知郡卿习惯用什么兵器?”侯盈问。   谪阳合上眼睛:“没有。”   侯盈微微一愣,这平南郡卿倒是十分自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手是男子的原因,被看轻了竟然也不生气,只宽容地笑道:“那就切磋拳脚吧。”   说着行了一礼,便向前一拳轰去。她这一拳速度和力度她只用了七分,存了试探的心思,也防着自己不小心伤了自己这位金娇玉贵的小妹夫。   谪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微微侧身,让过了这一拳。   侯盈眼睛一亮,反身一脚扫去,这一下便开始用上全力。      两人有来有往,一时也走了三四十招。侯盈逐渐脱了试探的心思,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不全力以赴,根本能不可能看出这平南郡卿的深浅。   走到一百招的时候,侯盈终于知道,即使自己全力以赴,依旧没法探出谪阳的深浅:不管她的招数是刚猛也好,是灵巧也好,这少年都如同一只轻飘飘的蝴蝶,恰到好处的避开她攻击的轨迹。   仿佛早就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一样。   心里的讶异越来越浓:这平南郡卿的武功竟然如此高深神秘!   他的动作未必多么精妙稀奇,却是简单有效,仿佛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早已经知晓,而破解之道也早已经存在他的脑子里,随手就使了出来。      陆颖虽然不曾见谪阳与旁人动过手,却也知道谪阳的功夫一般的高手都还不放在眼中。这实力上巨大的差距让一场较技真成了切磋。   然而侯盈却是不肯罢手,并非是她面子上抹不开不愿认输,而是眼前这少年始终轻飘飘的闪避让她心中极度不甘。虽然说是切磋,但是郡卿你也不能一味的用躲吧。难道她的苦练十年的功夫在你眼中还不堪一击?      这样两百招走下来,连陆颖也看出侯盈倔强的想法了。   谪阳开始有些烦躁,后来也渐渐有些佩服这少女的执拗,于是在第三百招的时候,一掌劈在侯盈的肩膀,一股浑厚的内力如大海掀涛般冲进侯盈的身体。   侯盈心里大惊,这平南郡卿不过十六,如何有这样深的内力?   当下不敢硬接,借着掌力后退,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方才站定。   再抬头,谪阳站在场中,面色如旧,衣衫都未曾一乱,只是刚刚淡漠的眼神稍微变得认真的一些,口中平静评价:“世女诚然有几分真功夫。”      侯盈已经知道对方的功夫深浅远超自己,并非在嘲弄自己,不以为忤,反而心生感激。   “郡卿这句话叫定芳好生惭愧。”侯盈自嘲的坐下,反而怪起陆颖:“你怎不早说?”   陆颖翻了一个大白眼:“你又没问,难道我没事要到处喧嚷我认识一个绝世高手?”   沈菊凑过身,食指刮着脸皮羞她:“颖,你可打不赢你未来的夫郎,将来——”   话未说完,忽然额上一痛,却是一粒话梅不偏不倚打在自己头上。沈菊忽然直觉后颈汗毛一竖,再抬头,对面的平南郡卿正冷着脸盯着自己,手边恰好搁着一碟话梅,于是赶紧闭上嘴。   陆颖却还是被沈菊半句话揶揄得躁红了脸,不肯示弱说:“我是打不赢——难道你们就打得赢?!!”    39 39、038 ...   这话倒说得五人都接不上。   许璞轻轻咳了一声:“按理郡卿不是应该在平南城吗,如何又会在这里呢?”   谪阳淡淡道:“按理世女也应该在京城,如何又在花山呢?”   这回答就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了。   许璞问的是郡卿一介弱质男子怎么会不在深闺养着,而孤身一人住在花山附近。本是有意转化话题的一问,因陆颖在场,也算是闲话家事。   而谪阳点出侯盈不在京城,背后却是涉及到敏感的国事。      西北侯掌控着大燕几乎三分之一的兵力,加上长期驻守边疆。朝廷防着领兵大将造反或者拥兵自重,按例都会将其家眷和子女招入京城。而西北侯府邸本身就在京城,所以侯盈是出不得京的。   然而侯盈竟然出了京,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西北侯,或者,已经不能完全控制朝局了。      众人默了一默。   当事人侯盈倒是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那么重,她性子豪爽,既然谈到这个话题,即便几位朋友好心略过,也不打算再掩饰:“从去年开始,两位殿下就开始频繁的来访或是送来昂贵的礼品。我身为母亲的继承人,身后占着西北军,不便表态。后来情势越来越紧张,我已经应付不来,父亲借机进宫,请皇夫君上向陛下进言请求让我外出求学,暂避锋芒。陛下同意了,不过指定了,”侯盈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窦自华,“文逸陪同。”   窦自华见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露出愧疚的表情,不由得呲笑:“便不是为你,我早有来花山念书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皇帝的身体在这一两年渐渐的也显出不支的状态,政事也开始不能周全。本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女赵榕逐步开始接过权柄,然后在皇帝千秋后接掌大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无奈却又另一支力量从中作梗,便是皇帝的幼妹,太女的皇姨,康王赵昱。   赵昱乃是皇帝一父同胞的妹妹,是先皇最宠的小女儿,自幼聪颖,才干不凡,加上为人豪爽大度,惜才爱贤,是以许多能人奇士都愿意投身康王府。有传言曾说,若非先皇殡天的时候康王还未成年,皇位是否能轮到当今圣上都未可知。   也许是当今皇帝胸襟广阔,又也许是念着同胞而生的姐妹情,登基之后,对这位享尽先皇宠爱的幼妹并没有打压,反而十分优容。      不过这位康王从一个富贵闲王变成现在的英明贤王却是在四年前赵榕入主东宫之后开始的事情。这种十分凑巧的变化颇让人玩味。因而又有风传:皇帝是为了制衡太女的力量而故意扶植康王。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太女的势力近年来大受康王府的压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因此东宫和康王府不对盘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局面。   上面的主子相看两厌,下面的奴才各为其主自然把没事彼此找茬当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攻击你,反正人在官场中,也没有几个真正是纯白的。四年来结党伐异,构陷下套,嗖嗖的冷箭在朝廷里飘来荡去,密集得连崇文殿里只司修书的大学士都给拉下狱两个,正经的政务反到没人做了。      三年前,燕江爆发三十年一遇的大洪水,从中游一直到下游一下子淹了几百个村镇,二十几个大小城池……几十万灾民一夜失去自己的家、田地后,在绝望的情绪引导下,疯狂向周围的村镇弥漫。   抢劫,杀人,落草为寇……人人自危。   朝廷曾下了几次拨款用于赈灾,然而赈灾还没有完成,奉命赈灾的钦差接二连三的被人捅出贪污,受贿的罪证,纷纷落马……朝廷最后几乎落到无人可派的局面。   从去年开始,一向安宁祥和的花山镇上开始涌入越来越多的流民,花山的氛围也开始不安宁了。      将西北侯的女儿送到花山书院来,一则可以避免西北侯被两位其中一个拉去了,让朝堂的局面失了平衡,另一方面皇帝也不会允许西北侯的继承人被消耗在这种内斗中——她是将来要接替她母亲守住大燕西北门的重要人物,若是平白浪费在这种皇家内耗里,将来谁来领兵抗齐?   当然皇帝也没有那么简单放人,侯盈身边总要放一个可信之人监督,一旦有何不妥,可以随时知悉。   窦自华的母亲是御史台的人,为人刚正不阿、忠诚耿直。窦自华承袭母亲的性子,同时与侯盈自幼交好,是皇帝和侯家都认可的最好人选。   于是,皆大欢喜。      “与其说我是来念书的,不如说是来避难的。”侯盈苦笑道,“前几天收到家里和宁秀的信,说京城又出大事了。”   窦自华最是关心朝政发展,第一个发问:“怎么了?”   “康王府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人证,指控六年前东宫的那一场动乱和大火都是如今太女赵榕和其父德君君上暗中操作指使,为的就是害死楠殿下。”   几人都听得面色微变。      “楠殿下?”陆颖平时极少涉及政事,听到突然跳出来的一个陌生的人物,不由得疑惑,不知道侯盈说的是谁。   “便是那位已经不在了的前太女赵楠。”谢岚赶紧小声补充。   经谢岚这么一提醒,陆颖想起来了,曾听老师提过这位早夭的前太女,只知道是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宫廷动乱。大火烧了一夜,整个东宫当时都被烧塌了一半,死去的宫侍宫女有数百人。这惨剧过去也有好几年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被老师带上花山书院,是以现在突然听人提起,好像在听故事一样,心里十分好奇。   沈菊瞟一眼眼睛亮闪闪的陆颖,手中将扇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嘴角的笑冷冰冰的:“这下可捅了篓子。”   陆颖扫了周围一眼,发觉其他人都露出同样的表情。   “以皇上对前太女的宠爱程度,此事怕是不会像以前其他事情一样善罢甘休。”许璞缓缓道。      陆颖虽然少涉及政事,但是也是修过史的,心里瞬间就明白了。许璞口里所指的其他事情,自然是太女一派被康王翻出的诸多烂事丑闻。   “楠殿下是皇上登基那一年出生的,在皇上眼里,正是大吉之兆,加之是当时最受宠的贵君所诞,所以深得圣眷。因着这个女儿,贵君才终于入主中宫,楠殿下同时被封了太女。”窦自华陈述着当年的发生的事情,“楠殿下前面有可有七个有封号的姐姐,当时其中四个已经成年了。若非这份骇人的宠溺,如何也轮不上她的。”   侯盈叹了一口气:“说句不该的话,我总觉得如果楠殿下没有出事,现在朝局不至于这么乱。”   窦自华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曾经作了她半年伴读,便说她好话。”   这下轮到陆颖终于有机会插嘴了:“定芳,你竟然还做过太女伴读?那太女到底长什么样子?”   侯盈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陆颖热心八卦的样子:“什么样子,还不是正常孩子的样子。我做太女伴读的时候只有十岁,楠殿下也不过六岁而已,能有什么特别的。至于长相吗,”侯盈回忆了一下,“与其他皇女也都差不多,白白嫩嫩的小女孩,很清秀。”   “也许是陛下一直盯着她的教导,所以没有其他皇女的张扬跋扈,但也并不唯唯诺诺。楠殿下好奇心很强,很喜欢找人说话,喜欢被人关注。如果被敷衍或者被冷落了就用很吃惊很委屈的眼神看你,好像你是个异类一样。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淘气胡闹,但多数也只是对着陛下和贵君,对自己的皇姐妹和身边的宫侍宫女都是温和有礼。太傅布置的功课太多也会叫苦,但如果是她认可的范围内,也会认真去做——总的来说,跟普通人家的小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看来你对这位前太女的印象还不错?”陆颖兴致勃勃的倾了倾身子,“所以你觉得她如果还活着比这位榕殿下要好。”   侯盈摇摇头,居然直接否定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皇宫这个地方太复杂,我也没有十全的把握楠殿下如果还活着,现在就一定比赵榕更好。但是毕竟在我的印象中她始终停留在六岁时候那个单纯天真的模样,所以才有此感叹。”   沈菊接过侯盈的话,继续对陆颖道:“便是真如定芳所愿,如今这情势也不见乐观。你想想那位前太女如果还活着,如今也不过十二岁,还未成年。外有一位风评极佳的贤王,内有一位野心勃勃的皇姐,她能做到哪一步呢?”   陆颖心里一跳,十二岁,那不是和自己一样大了。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前倾的身体向椅子里退了一退,面色有些不好看。   侯盈没有察觉陆颖怪异的脸色,继续道:“玉秋,你忘记了?如果楠殿下还活着,陛下又怎么会立赵榕为太女,更不会扶植康王的势力。”   “照你这种说话,其实陛下并不喜欢赵榕,也不信赖她,所以故意给她找了个对头?”沈菊接着分析。   “也许还不止,从刚刚定芳得到的消息看来,也许陛下早就怀疑害死前太女赵楠的元凶其实就是太女赵榕了,所以才对她十分苛刻。”许璞默默听了许久,方抛出一句猜测。      局势被几人这么一分析,显得越发纷乱了。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窦自华干脆收尾:“你们在这里谈些如果的话题有什么用,现在事实是楠殿下早夭,赵榕为太女。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点正事呢!”   陆颖心情不好,也不想再听这些政事,于是故意搅混水道:“好了,反正这些事情再大也惹不到书院来。定芳和文逸就在这里呆上十年,直到外面那些烂事都平息了再回去好了。”   说着若无其事的去拈点心碟的一块小果糕。   此言一出,侯盈和窦自华都开始苦笑,连许璞和沈菊都露出“你真是太天真的表情”。      “花山书院的地位自是超然。但是颖你不要忘记了,书院里的学子们有不少都是官宦世家之后,若真是家族有难,谁又真的超然物外,不顾亲人安危。”侯盈这个素来豪爽开朗的人,此刻也露出忧郁的表情,“比如我,比如文逸,都逃不掉自己的责任。”   “便是花山书院本身,这种超逸恐怕也不是完全靠得住。”窦自华叹息一声,“颖、玉秋、寒光、游川,也许你们没有听说过,在皇室和世家里一直流传着关于花山书院的一句话。”   陆颖被窦自华生生勾起好奇心,连一向刻板正经缺乏好奇心的窦自华居然都十分在意的话会是什么呢。   此时不管是知道不知道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窦自华的脸上。   “这句话便是——得花山者得天下!”    40 40、039 ...   陆颖手一抖,果糕从指尖掉到手心。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惶恐,抬眼看着窦自华。   窦自华自以为猜到陆颖的心思,点点头:“便是这句话。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流传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从谁口中流传出来的。这种类似于天命所归之类的话本来是很无稽的,然而让人不解的也是这一点。这么一个谣传至少在皇宫留流传一百多年了,甚至更久,这不是很奇怪吗?”   沈菊轻轻皱了下眉头:“这话我恍惚也曾听家中长辈提过,以前直觉是有人为花山书院的学子们未来的仕途造声势而已。按照你这么说,难道还另有蹊跷?”   “沈家也有这样的传言?”陆颖心里的不安不断的扩大。   沈菊点头。   “可是这花山,不一定指的花山书院吧。也许是花山镇,又或者是整座花山,也许是指花山的学子。”这个时候鲜少开口的谢岚小声的说出自己见解。   侯盈点点头:“这谣传确实没有指出花山到底是什么,不过我想要么就是指得花山书院,要么就是指花山所出的学子。这两样才算有真正有价值。”   许璞几人都点头认同,   陆颖默不作声的看了一眼谪阳。   谪阳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轻轻的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这里所有人中,只有陆颖亲眼见过那行字。   那雕刻在在花山迷宫的尽头,花山内库的大殿内,让陆颖第一眼就觉得杀气骇人的七个大字。   那种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感至今还牢牢铭刻陆颖的记忆中,让她每当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心惊。与刚刚听到的谣传相结合,陆颖才发觉,原来这行字的威慑还远不只她眼睛看到的那些。   得花山者得天下。   这句话里的花山,指的是花山内库。      陆颖在内库大殿里呆得时间越长,越发感觉到那些盒子里的书拥有何等惊人的能量。她目前还只是小窥冰山一角。由此想象开来,等她揭开全部的盒子,拥有的力量之恐怖,怕是难以想象。   而这一股力量,若是被当权者掌握,后果……   她越学越好奇,但也越学越心惊……种种不安的预感在今天意外被证实,这种巨大惊恐的感觉即便是谪阳也不能体会。   陆颖的手指在谪阳温和的手中止不住微微地战栗。   她在恐惧。      外人不知道花山内库的存在,所以才觉得这句话的飘渺虚无,如同谣传。   但陆颖心里十分清楚,一旦花山内库暴露在世人眼中,花山书院将无可幸免的被卷入肮脏污浊的政治乱流之中,成为各个势力狩猎的焦点。   到时候,花山书院的超然、宁静,将一去不复返。      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花山书院被破坏。   我不愿意花山书院终变作那豺狼虎豹出没之所,遍地腥竦,让人夜夜噩梦。      陆颖垂下眼帘:对于其他人来说,花山也许只是年少求学的一个暂停之处。可对于她来说,花山书院就是她的家,是她用最纯净的情感依恋的地方,她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喜欢这里的鸟语花香,喜欢这里云集的大贤们,喜欢这里的莘莘学子,喜欢曾经和她一样整天忙碌的使役。   她无法想像,终有一天她成长的地方,变成六年前那个倒霉的东宫,一夜大火,血流成河。      陆颖狠狠地握紧了交缠的十指:不允许——绝对不允许有人来破坏花山,任何人!   我不就是花山的继承人吗?   谪阳这么说过,老师也这么说过。   是的,她陆颖有权利也有责任守护她的花山,只有她有权利处置花山的一切,其他人没有资格!      ——守护好花山。谁,也不能惊扰她。      陆颖没有察觉,这是她有生以来产生的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强烈愿望。   以前她只是一味顺从着李凤亭的教导的方向,努力学习,努力成熟,成长为让老师赞赏、喜欢的一个孩子。虽然也是实现了她留在最敬爱的老师身边,留在花山书院的愿望。然而这愿望却还是依附在他人的愿望之上。   人只有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愿望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成长,才能成为真正的独立的人。   借别人的愿望成为自己的愿望,这股动力始终来的不稳定。一旦有一天这个人的愿望变化了,或者这个人离开了,她又拿什么来支撑自己的愿望?      至此,当李凤亭离开的那一日,她将不会迷失自己,因为她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      陆颖的手指慢慢恢复正常,在谪阳的手中渐渐恢复温暖。   她望了一眼谪阳,目光触及他美丽的眼睛,仿佛能看出他想说什么,即使不用语言。她也感受到这种关心和鼓励。   如火,温暖。如水,温柔。   谪阳谪阳,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谪阳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没有离开,眼帘微垂,眼神从来没有过的柔软。   他察觉到陆颖的眼神在变,那是一种内在的变化,脱去以往的轻盈柔亮的外壳,露出璀璨坚韧的内在。   他的女孩,正在长大了,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美丽……适才的脆弱,与随之而来的坚忍,如同青枝在阳光下抖开沾着露水蜷缩的树叶,露出几近透明的叶身,玉质一样的美丽让他忽然有一刻不能呼吸。      有些不同了。   他徐徐低下头,目光虚凝,静心体会,思绪移到左胸。   刚刚那里传来的,并不是人们常说的甜蜜,却是一种让人甘之如饴的疼痛。      爱上一个人的心情,如同献祭,将自己放上祭台,心甘情愿供那个人切割自己的身体。   而先爱上一个人,注定要承受更多的苦难和等待。   但是——   其实,我不介意尝试一下。   就算是我犯贱。      一丝情愫微微在空气中抽出,伸展,结成细丝,慢慢地飘在阳光中泛出银白色的光。   也许,我,并不只是信任你,并不只是有点……喜欢……你。   ……从刚刚开始起。      陆颖对念慈观的熟悉不在谪阳之下,也知道谪阳不耐烦做这些琐碎的事情,便自己带着几人步行游览念慈观的风景,告诉她们这里都有些什么花草,什么季节最好看,湖里哪里可以坐小船,哪里的鱼最多……   大家都兴致勃勃,唯有许璞跟着走了几处,便渐渐落在人后。   沈菊看了她一眼,嘴角微翘,什么也没说。   其他人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   等又过了几处景点,陆颖才发现许璞没有跟上来。   沈菊笑道:“总归是在这观里,难道还会走丢不成。也许是寻地小解去了,一会就跟上来了。再不成我们原路返回的时候来找她便是。”      许璞离开后,便原路返回,径直去闯刚刚被哑小厮拦住的院落。   哑小厮果然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拦住去路。   “我想求见郡卿,烦请通报。”许璞道。   哑小厮作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进去了。      “不知道你找我有何事?”谪阳正想一个人静一静,有些意外这位被陆颖极为推崇的绝顶聪明的同窗居然会单独来见他,一时猜不出她的来意。      许璞又打量了谪阳一番,心里赞叹一声,但从外表和气质来看,她几乎也找不出一丝缺点,但是对于后来旁敲侧击打听到谪阳如何使动山长愿意为两人操心婚约一事的她,始终对于这个城府颇深的少年心存警惕。      陆颖不是轻信之人,但她一旦将你认作自己人,便甚少设防。以至以她的聪颖机灵在她们几个好友面前也时不时要吃瘪。但对于这种好友间的“算计”,只是独属她们的之间朋友的一种情趣。但若其他人也要这么算计陆颖,许璞绝不会漠视。   陆颖与这平南郡卿四年交情,自然更加不会去思量他会给自己下什么套子,然而五人却与这平南郡卿没有什么交情,自然少不了要寻机会试探一翻。   许璞眼光毒辣,看人辨色极准,是六人中公认的七窍心。即便事前没有商定,许璞自己也清楚,其他四个好友都指望她能借机探探这赵谪阳的目的。      “今日有缘拜会郡卿,寒光极感荣幸。但是心中仍有一惑,望郡卿能解开?”许璞毕恭毕敬的说。   谪阳并未将这位花山书院的大才子放在眼中,只淡淡道:“你且说。”   许璞直截了当:“敢问,郡卿何以看上陆颖?”   谪阳扬起眉梢,略有些诧异,抬眼打量了她一番:“你既疑心,想必事先已经将事情前后打探清楚,为何又来问我?”      许璞此刻距离谪阳不过一臂半,是主客之间应该维持的标准距离。但比以前庭院之中坐谈之时距离更近许多,是以谪阳的面貌看得更加清晰,连睫毛都根根分明。此刻谪阳虽然并未言笑,但诧异之下,眉眼微动,艳色不经意间绽露,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然而这一瞬间,就够了。   许璞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异样,思维一下子乱了起来。   眼前这个赵谪阳——   她慌乱地退了一步,想赶走这股不知道为何突然躁动的混乱。      谪阳见许璞默不作声,料定她不会相信自己,心里有些不屑:“许璞,你特意来问我对陆颖的情意是否真挚,无非是担心我对她有所图。站在陆颖的角度,我很感激她能有你这样为她着想的朋友。”      “诚然,那天我有心设计陆颖夜宿念慈观不假,因为我已经认定她是我这辈子的女人。我与陆颖现在世俗身份差距不小,如果不使些小手段,如何能让你们李山长为我和陆颖的婚事奔走,又如何逼我母亲低头?现在还只是开头,以后也许还得用上其他招数……”   谪阳心道:后世的电视上多的是办法。了不起把陆颖打包私奔,再或者干脆偷偷种个小萝卜头出来奉子成婚也不错。   不过一想到这里都是男人生孩子,谪阳突然就懊恼起来,他现在也有这个功能吗?虽说前世男人代孕也不算新闻,可是他也没有赶超潮流的意思啊!    41 41、040 ...   谪阳自顾自说地认真,许璞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许寒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你不是担心陆颖可能被平南郡卿这个贵族之子无聊所戏才来的吗?   许璞合上眼睛,默念着数字,平静着自己的心境。   再睁开眼睛,目光恢复如初清澈,许璞继续提问:“郡卿所提都非正道。这种小招数对于寻常百姓人家,或许念在门风上会放任你们得逞。但郡卿是何等身份,便真与陆颖有过什么,难道卓将军真会放任你嫁给陆颖?”      谪阳轻哼一声:“我母亲自然不愿意我外嫁,但是朝堂中有的是人不愿意我内嫁。平南军已经数代把握在平南郡王府手中,脱离朝廷掌控多年。若是我依旧嫁给平南军中将领,那么以为着这股力量将继续铁板一块,在平南城接着逍遥几十年。朝廷捞不到任何好处。而我母亲也不会放任我外嫁齐国,这样平南郡王府后继无人,朝廷便有了理由接手平南军。”   “陆颖既非平南军中人,也非齐国人。她身为花山书院山长的弟子,享清名而无实权。这个身份虽然不算最好,但如果操作得当,并非不会成为双方都属意一个身份。”谪阳胸有成竹的说,“这点我早就考虑过了,你不用担心。”   许璞目光微闪:“郡卿忍心看到平南郡王府实力受创?那可是郡卿的家啊!”   谪阳更加轻蔑:“别跟我提些家族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大道理,不过都是些肮脏的政治交换,为的也都是自己的权势私利,居然有脸说得这么神圣,真当自己是救世济民的大圣人了?哼,我赵谪阳若无力回天,任人鱼肉就罢了,既然我有自保能力,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争取幸福?平南军真有实力独霸一方,我不嫁又朝廷就真敢动手?平南军若无此实力,我嫁了就真能庇佑她们?不过是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何必拿我的婚姻做戏?”   许璞未曾遇到言辞如此犀利坦荡的男子,一时听得久久无语。      陆颖几人在回路的时候不意外的看到正临湖默立出神的许璞。   陆颖见许璞居然没有看见她们,起了坏心眼,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先拉着她的袖子,然后轻轻推了她的后心一下。   许璞不防,身体失去平衡就要向湖里跌去,惊呼一声,又被陆颖拉着袖子拖回来。   看见许璞难得变了脸,陆颖阴谋得逞地嘿嘿笑起来:“寒光想什么这么出神呢?我们这么大群人你也能视而不见?”   许璞惊魂稍定,见陆颖喜滋滋的模样,面色变了几次,冷冷道:“很好玩吗?”   陆颖愣了,其他四人也愣了一愣。   许璞虽然情绪不容易高涨,却也不容易生气。对着年纪最小的陆颖,更是优容,然而此刻竟像是动了真怒。      虽然大家很少跟寒光开玩笑,但是寒光看起来并不像开不起玩笑的人啊?陆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许璞,嘴唇动了动,脸色有些惶然:自己是不是真得玩得有点过分?   一向擅长活络气氛的沈菊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微微敛起,没有做声。   反是侯盈有些看不下去,笑道:“寒光别生气了,颖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许璞面色又变了几次,沉默了一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掩饰得侧过头:“没什么,我反应过度了。”   陆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寒光,你该不是畏水吧?”   许璞斜眼瞪了她一下,不再理她。   原来寒光真是怕水啊,陆颖心道,以后可不与她开这种玩笑了。于是岔开话题开口嚷嚷道:“哎呀,我肚子饿了。我们去找谪阳要吃的。”      几人吃在念慈观吃了饭,又与谪阳辨谈了一下午。终于见识到他博闻广识,机锋犀利的一面,对这位贵族美少年叹服有加。   当然更令五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陆颖有这么一位文武双全的未婚夫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羞愧自卑,反而看着在五位好友舌战中稳若泰山、从容应对的未婚夫一脸说不出自豪。   也许也只有拥有陆颖这样宽广的心胸才能与这位处处压人一头的未婚夫相处和睦吧,五人不约而同的想,也无怪这位郡卿其他人不选偏选陆颖。   她们尚不知道陆颖自身一半学识都来于谪阳,将谪阳视作自己的半师。老师出众,她又怎么会自卑。至于未婚夫的身份却是后来加上去的,陆颖之所以还能一直淡定,只能归功于谪阳对她从小欺压成功,让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霸道。      天色将黑,谪阳既然目的达到,也不再留陆颖夜宿,反早早用过晚饭后就催促她们返程。   陆颖走到门口,谪阳单独讲她叫住。   其他五人知道这小两口有情话要说,都很自觉的走到门外等候。   陆颖好奇的看着谪阳从袖中缓缓摸了很久,才摸出来一只崭新的荷包。      谪阳居然会送她荷包?陆颖心里嘀咕着。   这荷包色彩绚烂,针脚细腻,面上绣的是一副百花竞艳图。上面的花蕊竟是用比米粒尖还小的金珠穿孔缀上。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小金珠外表并不光滑,由许多等边六角棱面组成,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合着花瓣上丝线的温润之光,说不出的妍丽精巧,美丽可爱。   “这是清扬托我给你的,说是上次走的时候他答应给你做的。里面还有他亲手腌好的玫瑰露杏仁。”谪阳目光有些复杂,但还是将荷包交到陆颖手中。   原来如此,她是说谪阳什么时候也开始精通针线了。   陆颖自然的接过荷包,看了看,想起好像今天真的一天都没有见到风清扬:“他去哪了?怎么还要让你把荷包给我?”   谪阳轻描淡写道:“他回家了,和他父母。”   陆颖一直以为风清扬是谪阳家的家生子,听谪阳这么一说原来不是的了。不过既然清扬跟父母回家了,以后便是自由身而不是奴仆了,说起来也算一好事。不过这么几年相处下来,清扬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就走了,陆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谪阳与清扬朝夕相处,时间更长,感情更深,只怕心里更不好受,难怪他脸色不好看的。   陆颖握着谪阳的手,善解人意的安慰道:“清扬走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也别太难过,来日方长,你们肯定有见面的机会。以后一有时间我会常常来,你若闷得慌,也常去镇上玩玩,一个人在观里也无聊。”   谪阳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望着陆颖向他开心地挥手离开的身影,谪阳心中五味翻杂:清扬,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不舍不得的女子!   此刻我竟不知道是为你悲好,还是为己喜好?   只是你到底没有机会看见这一幕。   甚幸。      那日风清扬主动求去,他面带惊讶看着那个傲立的红衣少年苍白着脸吐出这些话语。   “公子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清扬大好青春既然不能交付给心上人,便交付给山川湖海吧!”      “请公子记住了——非是清扬碍于主仆身份而畏退。清扬只恨、只恨自己没有早点认清自己的心意,优柔寡断,失了先机。若是清扬早一步下手,公子未必能够得逞。”      “这只荷包和里面的杏仁是、是我答应她的,就请公子亲手转交她的手上。”风清扬清眸如水,笑意中藏泪,“我侍奉公子八年,公子带我也不薄。清扬将来不能再继续侍奉公子,还请公子保重。”他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      谪阳明白风清扬对陆颖有情,是以他决不能留一个情敌在身边。为了将来谋算,他甚至不能将他留在平南郡王府。按谪阳心里的想法,让清扬父母将他领回家,再过几年,感情淡了,再帮他寻个好人家嫁了,作为主人他自然不会吝啬他的嫁妆。但此时清扬尚在情浓之时,伤人的话他还没有狠心出口,清扬反倒先做了决断。   这种狠厉,让他心惊,侧目。      比起这个世界的男子,清扬倒更像他前世的现代优秀男性:果断决绝,卓尔不群,便是屈居人下,也不堕其志,叫人轻看——然而,这到底与他前世的世界是不同的,男子脱离了母家、妻家的保护,会有多么艰难,他光是猜想也知道。真不知道这许多年在他身边的耳染目熏,算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然而,他忽而就觉得有些骄傲。   在这泱泱女尊之国,他一手培养出来一位世间罕有的潇洒儿郎。      谪阳默默想了很久,从自己的房间取了一方剑:“此剑名曰江南。你此去玩赏天地风光,孤身一人难免遇到不安全的事情,愿‘江南’能助你防身。”   风清扬目光在剑上停了一停,终是伸手接了剑:“谢公子赐剑。”   提起行囊和剑,转身离开。   谪阳站在原地,望着红衣少年的背景,嘴唇抖了抖,终是追了几步,大声喊道:“若是玩累了、病了、遇到难办的事……还是,记得回来!”   无人回应。      清扬,是他逼走的。      望着门外陆颖消失的背影,谪阳忽然自嘲的嘿嘿笑了两声:他既然做下了,自是不后悔,现在又来学什么小女人伤感?   转身,关门。    42 42、041 ...   陆颖兴致勃勃的和大家分着玫瑰露杏仁,一边顺着山路爬回花山书院。   然而这股子兴奋劲一在进了书院后,就荡然无存了。   陆颖目瞪口呆地看着西院四处狼藉纷乱,衣物书本扔得满地,她走进一看,书页竟然还沾上了几滴颜色不及变深的鲜血。      书院出事了!   陆颖脑子里头一个反应就是这样。   山长——不,山长现在不在!不能指望她。陆颖马上断了自己的念想:现在先得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了。从书院外面进来时并没有看见外人硬闯的痕迹,看来不是被什么强盗土匪之类袭击了,这么一来怕是书院内部出了问题。   这个时候,前面的房间内突然传来一声爆响,传来哀嚎之声。陆颖心中一紧,向前跑去,许璞等人也都明白出事了,跟着跑了过去。   几个高大的学子从她们新生住的院落出来,身上衣衫明显是打斗过的凌乱,其中两个还有抓伤,但脸上却都带着傲然的得意之色。   “师姐,出什么事了?”   陆颖猛得驻了脚步,惊疑不定的看着这几位师姐问。      几位高届学子一出门就看见陆颖等人,也有些吃惊,停下脚步。其中一人眼睛一亮,欲挑衅,却被身边一人拦住,轻轻摇头,方才露出忍耐之色,用鼻孔对着陆颖等人哼了一声,转身大摇大摆离开。   陆颖尚弄不清楚原委,也不好强留,赶紧跑进屋子里,只见两个同届的学子倒在地上,满脸青紫,不住□。   “怎么回事?”陆颖赶忙扶起身边一个,让她慢慢坐起来,焦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新生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稍稍缓过劲了便骂:“太女党的人太可恶了,自己为非作歹,残害亲妹,竟然连说也不让人说。以为这样就可以蒙蔽天下人了吗,真是可笑,咳咳,可笑——”   陆颖想起白日侯盈提起的京城风潮,想不到这么快就波及到了花山书院,心中不禁涌起极端的痛恨,当下沉着脸打断了她的怒骂:“先别说了,给你治伤要紧。”   两名同届同窗在陆颖几人的扶持下,躺在匆忙整理好的床铺上。许璞给两人快速检查了一遍,皱着眉头道:“两个人都伤得不轻,这一个还断了两根肋骨。”   断了肋骨的学子闻言,怒笑道:“我也不过是多说了两句,她们自然就恼羞成怒了。”   陆颖思维快速的转动:“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还看见其他房间也好像被人闯过了,被打的不止你们两人吗?”   断了肋骨的学子喘息着说:“不清楚,但我估计应该不止。我和霞晓平常虽然不忿太女行为,但是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什么言论。今天中午在食堂我俩也不过跟着附和几声,但饶得这样也被波及了——领头的几个,怕是更惨!”      陆颖大致猜到事情经过,中午是学子们在食堂聚集吃饭的时间,除了书院举行全院的活动,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在同一个地方聚集尽可能多的学子。喜欢趁吃饭时间高谈阔论的学子不在少数,今天恐怕就是一些情绪激昂学子在高谈阔论中得罪了那些太女党的支持者或者是来自支持者家族的学子。   “你们知道领头那几人叫什么,在哪吗?”陆颖问断了肋骨的同窗。   “那几个人中我只认识一个叫李君江的,皮肤有点黑,就住在我们左边过去两个院子里。”   “我知道。寒光,你留在这里照顾这两位同窗,别让她们伤势恶化。”陆颖起身,对许璞道。   许璞点点头。      陆颖几人到达那李君江的院子里,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跨进去才觉得触目惊心,院子里一片狼藉不说,几个学子一动不动躺到在地上,满脸污血,其中一个甚至昏迷不醒。   陆颖赶忙摇晃着一个尚能保持清醒的问:“李君江呢,你们谁是李君江?”   这个学子睁大眼睛一见是六杰来了,面上立刻露出“得救了”的喜色,一边□一边快速道:“君江、乐天她们被那姓肖的带走的,你们快去看看,晚了怕是要被她们打死了!”   “带去哪了你知道吗?”陆颖焦急地问,带走的竟然不只一人。   这学子苦笑道:“还能去哪?自然还是中午闹起来的食堂了。她们摆明是要立威!”   “立威?”陆颖冷笑:“在花山书院的地盘上立威?难道一直没有武师出来管吗?”   “没有。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平常时不时总会看到武师在书院里巡视。几天闹出这样大风波,竟然一个都没有出现。”这个学子忍着痛,迷惑不解的说。      书院的武师一方面是传授学子们的武艺,另一方面也负有保护花山的责任。在这种场合上竟然集体失踪,未免太奇怪了。   陆颖缓缓站起来:且不谈武师为什么没有出现。但难得武师一不在,书院就出事了,这未免也太凑巧了。世界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倒像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一样。   而且,好巧不巧,山长正好在这个时候外出。万一一个处理不慎,从风潮到□,也不是没有可能。   都已经见血了不是吗!?   这也许并不是一次普通的风潮。陆颖抿了抿嘴唇,眼睛里迸发出阴郁的光。      “玉秋,游川,你们两人轻功最好,麻烦你们分头去找代副山长,林副山长,内务堂的葛老,文事房的宋老,典藏馆的王老,另外再去下北院的修武场和谷底的跑马场,看看武师们是否在那里。见到她们立刻让她们来西院食堂。如果还有力气,将书院里还能动的其他学子都叫过来。”   陆颖久在花山熟悉院务,武师们集体离开花山不太可能,但她们偶尔会一起去修武场和跑马场切磋功夫或者整理兵器。这种情况并不定期,一个月也只有二三次而已。   “定芳,文逸你们两功夫不俗。一会到了食堂,万一遇到什么,只能指望你们抵挡一阵了。”陆颖苦笑。   沈菊什么也没说,上前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便快速离去。谢岚很认真的点了一个人,也跟着离开。      陆颖心里已经察觉整件事情的蹊跷,但是事情紧迫不容她停下来细细分析。离开西院学子宿舍,直奔学子食堂。      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在高喊,有人在叫骂,也又人哀嚎,有人辩驳。   陆颖一脚踏进大门,对着正拉着一个全身是血的年少学子痛殴的几人爆喝:“住手!”   中间几人闻声回头,看见陆颖,微微一愣。其中立刻有一人出来:“陆颖,侯盈、窦自华,你们几人今天不在书院,发生的事情与你们无关,请不要多管闲事!”      这算是警告和威胁了?      陆颖脚步未停,走到众人中间,看着地上那名少女的脸还被对方一人用脚踩着,另半张脸已经被血覆盖,看不出面貌,已经神志不清。   “放开她。”陆颖说。   对方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个十二岁的大女孩竟然也敢在她们面前发号施令,不觉得又是惊讶又是轻蔑又是好笑。   “定芳。”   侯盈一刻上前,飞起一脚将那踩住地上少女的高届师姐踢开。   “你——”那师姐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受了一脚,踉跄退后几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胸前衣服的脚印,顿时又惊又怒,脸扭曲起来,就要冲上前与侯盈交手,却被刚刚发话的人抬起一手拦住,方咬牙退后一步。   “肖河,你这样会让她们觉得我们怕了她们!”   “红凌,稍安勿躁。”称作肖河的师姐,轻轻一笑,“我们这几位师学妹都是懂道理的人。她们只是不清楚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必跟她们一般计较。”      陆颖懒得听她们装模作样的废话,蹲□,检查地上少女的鼻息,还好,还活着。但是气息很微弱,伤口还在流血,不赶紧救治怕有生命危险。   再看看周围还有三四名学子,也都昏迷不醒。   除了打人的五人外,周围还站了三十多名学子,年幼年长的都有,都望着中间的打人者,有的战战兢兢,有的震惊无措,有的敢怒不敢言……看来西院里还能动的学子都是被肖河等人强行驱赶来看这一场群殴了。   不过陆颖却没有在这里看见一个夫子。   虽然是休沐日,但是若是跑到北院或者东院又或者典藏馆,文事房……未必不能找到一位夫子。   看来对方将情势控制的很好,只在西院范围内。   陆颖不敢轻易移动地上的同窗,她受许璞熏陶,知道重伤之人有时胡乱移动反而会导致伤势恶化。   她回头对窦自华道:“文逸,麻烦你去文事房通知宋老,请她尽快请几位大夫来。”      “等一下!”肖河微笑着上前,站到陆颖面前,全身的气势让人感觉到极度危险,“陆师妹,你是真的很嚣张,完全不把几位师姐放在眼里呢?”   侯盈在肖河靠近的同时上前一步,站在陆颖左前方,冷冷地看着她。   陆颖站了起来,仰视着肖河,忽然甜甜地笑起来:“肖师姐,你是想杀人吗?”这语气十分天真的,仿佛是在问“肖师姐,你是想吃南瓜饼么?”之类。   肖河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后笑得无比羞涩:“肖师姐不想杀人,只是想教训几个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的家伙!”   那表情倒像是她逼不得已。   “那么,肖师姐,是谁给你在花山书院里教训花山学子的资格呢?”陆颖依旧笑眯眯的问,声音柔柔轻轻,十分好听。   肖河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露出师姐的关怀的目光,表现出与血腥手段不相称的耐心和亲切:“陆师妹,虽然大家都知道你是山长的弟子,也知道你们所谓的花山六杰个个都不简单。但是这件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学生能够摆平的。听话,你们回去吧,只要你们不插手今天的事情,我肖河保证你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陆颖俏俏的一笑,歪着头说:“如果我们不答应呢——肖师姐,你也要揍我们吗?”   肖河笑得极暧昧:“那师姐可不敢保证。”   陆颖垂下眼帘,仿佛是会意般点头,然后抬起眼,眸色瞬间刷亮,笑意盎然:“那——我们不妨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通知: 11号开V,明天是最后一章公众章节。 -----------------关于送分--------------- 长评送分,照旧。 ☆、042   肖河瞬间变了脸色:“陆颖,你别给脸不要脸!”   她身后一直严阵以待的史红凌催促道:“肖河,我早说过了,跟她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陆颖笑容未变,仍是轻松的看着肖河。   肖河盯着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师妹,面色变化了好几次,目光游离不定:她今天不过是想闹上一闹,却是不打算得罪实权人物。陆颖是李凤亭的命根子,这是眼睛稍微亮点的人都知道的,而侯盈和窦自华身后一个是西北侯,一个是皇帝最信任的御史大夫,不到最后都不是得罪这三个人的时候。   陆颖也在赌,赌今天这个掀起风潮的肖河是个头脑清醒的家伙。如果她头脑清醒,就不敢对她们三人动手。动了她,肖河就不用在书院呆下去了;动了她身边两个人,肖河的家族也不用在朝堂上呆下去了。   肖河心里恨道:来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吧。陆颖你别怪我,是你逼我把你拉下水的。   “陆师妹这样努力庇护这几个家伙,莫非你们是一起的?”肖河的笑容像是沾着蜜糖的毒药,看起来舒心,却含着致命的威胁。   陆颖笑道:“肖师姐对这几位同窗也肯下狠手,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才不是傻瓜,去接对方的话。   “陆师妹要不是和这几个家伙一党,何苦又和我们苦苦作对?”肖河微微眯起眼睛。   “和‘你们’作对便是一党——不知道师姐口中的‘你们’又是谁?”陆颖笑眸如醉,在食堂的烛光下闪闪发亮。   肖河呼吸一窒,这该死的陆颖,才两句话没有把她绕进来,反被她抓住漏洞。   “哦——肖师姐,师妹我很不明白呢,你口中的‘我们’是谁呢?”陆颖不肯放松,笑着追问,“大家都是花山书院的学子,是同门的师姐妹。为何肖师姐要为了你口中的‘我们’把同窗打得昏迷不醒,还不准她们医治——是那种深仇大恨,让师姐非这么做不可呢?”   想把用口舌之利将她绕进去?蠢货,也不想想她是谁的弟子!跟她玩阴的?   陆颖在众人目光中笑妍如花,不怒不火,仿佛只是在课堂上辩论,不想伤了和气。   侯盈瞟了自己这个最小的姐妹,嘴角也不禁泛起微笑。   而被迫来观看这场暴行的学子们,听得这一场不见血腥的词争,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心有戚戚的赞同之色,望向陆颖的目光也渐渐带上钦佩。   肖河一见氛围似乎有些不利于自己,明白来婉转的也不行,看来只能来直接的了。   “陆师妹怕是不清楚这几位师妹中午说过什么才这样维护她们吧。她们中午可是在食堂高声宣扬说是太女殿下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对太女殿下语出不敬,极尽污蔑。要知道太女是一国储君,怎么能任人污蔑,所以我们几人就施以小惩,陆师妹,你觉得我们这样过分吗?”   肖河又流露出不得已的羞涩表情,注视着陆颖: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几位同窗中午所说的话——”陆颖笑色不变。   肖河眼睛一亮。   “我没有听见。”   肖河一愣。   围观的学子们中立刻有人忍不住笑出来。   “闭嘴!”肖河恼羞成怒的吼道。   空气又恢复了寂静。   “但是我看见了肖师姐在书院里横冲直撞,恣意殴打同窗,致人重伤,甚至奄奄一息。”陆颖继续说,脸上笑意缓缓褪去,“我听见肖师姐为了你口中的‘我们’,劝阻我们求助同窗。”   “文逸,你最熟悉花山书院的院规,请问殴打同门,致人重伤这一条,这一条怎么处罚呢?”   窦自华答得极其爽快:“故意伤同门者,记大过一次。情节严重者,逐出书院,不复录取。”一向刻板的眼睛里居然也闪过一丝快意。   陆颖上前一步,眼睛如同苍鹰一样明亮锋利地盯着肖河:“肖师姐,你听见了吗。我们看到被你打伤的同窗,不在十人之下。这里的几个已经昏过去人事不知了。你觉得按着院规,你会受到什么惩罚呢?如果其中又哪怕一个死了,你觉得会有什么下场呢?”   肖河直觉后颈一寒,怒视着陆颖:“你敢,你敢动我?”   “为何不敢?”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肖河怒极反笑,她就不信陆颖真敢动她,“莫说你不敢动我,便是山长,也不能。”   陆颖眼睛眯了起来:“是吗,那么肖师姐,你到底是谁呢?”   肖河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信陆颖不知道她是在为太女撑腰。但她是太女的人,这句话,她却是不能说出口。   陆颖轻轻笑起来:“不能说?不敢说?”   肖河和她身后的史红凌几人都流露出愤恨的表情,恨不得将陆颖一口吞了去。   “肖师姐,”陆颖缓缓的说,带着明显的戏谑,终于轮到她痛快的反击了,“你是谁?或者说你是谁——的人?”   “你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那个人不会允许你用她的名义在花山书院这个书香圣地如同街匪流氓一样虐伤同窗,而在这个‘特殊的时候’给她的名誉加几个污点。如果你说出来了,所有人都会猜测,你的行为会不会是你那个谁指使的呢?肖师姐觉得那个时候,那个谁对你和你的家族会有什么态度呢?”   肖河的脸色白了,她身后的几人脸色也都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   而其他学子眼中却变得越来越欢欣鼓舞起来。   “或许,一旦你说出来,连山长也不敢动你!”陆颖笑眯眯的继续道,“问题是,你敢说吗?如果你不敢说,山长又凭什么不敢动你!”   陆颖看着肖河的面色一点点苍白,心里涌起一阵快意,敢在她的花山书院闹事,总归要付出代价的。   “肖师姐,这也许是一个哑巴亏,但是你吃定了!”   陆颖微笑着笃定的说。   众学子已经开始骚动,看向肖河等人的目光再不带一丝畏惧和顾虑,而是快意的痛恨和嘲讽。   肖河眼底流毒,面目狰狞地向陆颖逼一步,喉咙里嘶吼:   “她们污蔑太女,犯的是大不敬之罪,你们包庇这些犯人,罪加一等。等太女登基后,你们就等着砍头吧!”   “污蔑太女?肖师姐说笑了,花山书院里怎么会有人污蔑太女殿下呢?”陆颖向众学子问道,“你们可曾听到书院里有人污蔑太女殿下?”   众学子齐声笑道:“没有!”   肖河气急败坏的瞪了众学子一眼,却无人露出畏惧,反而都鼓起眼睛回瞪她。   “肖学姐,”陆颖突然拔高了声音,“花山书院不是不谈国事的迂腐清谈之所,但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别有用心的人将它当成自己的狩猎场,借机生事,用同窗的鲜血向他人邀宠,换取自己的私利!”   陆颖的声音逐渐变得锐利高昂,在西院的上空回荡,让每一个花山学子听得热血沸腾。   “花山所有的学子都听着:我不管所谓的‘我们’是谁,‘你们’是谁,‘她们’又是谁?我也不管这个党是什么,那个党是什么!”   “请你们记住:凡我花山学子便是我花山的人,凡恶意无故伤我花山学子的人,便是与我花山为敌!!”   “花山书院自大燕立国以来成立,历经三百多年。门下学子遍布大燕全境,收过黎民百姓,教过王孙贵族,罚过将军禁闭,打过皇女板子,从来不曾怕过谁!!!”   众学子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如同烟火同一时刻在花山上空绽开,她们高举双手,扬声高呼:“花山,花山,花山,花山……”   其声磅礴,犹若巨龙,直腾云霄,啸破苍穹。   在这一刻,众学子刚刚被肖河等人的血腥手段一时震慑住的勇气被全部激发出来。   “肖河,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河,你虐待同门,根本不配做读书人!”   “肖河,你……”   此刻眼前的情势完全倒置过来,肖河等人完全没有了嚣张的气焰,反被群情激昂的花山众学子团团包围,脸上惶恐不安,踉跄着向同伴靠过去,惶恐地退缩成一团。   众学子见肖河等人此刻竟然面露怯色,气势更加强,胸中的热血汹涌,自发的手拉着手,向前逼去,将她们包围在其中,眼中是决不后退的坚毅。   是了,肖河她们再凶猛也只有几个人。可她们却拥有这么多可以并肩而战的同窗,同仇敌忾的伙伴,便是打到自己来,有又什么畏惧。便是受伤也是她们英勇反抗残暴的证明!更何况还有同伴在身边,她们一定会帮助自己!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明明面对的是一样的危险,心存恐惧和心存勇气时,在眼中却是表现得完全不一样。   花山书院的学子们也许从来没有像这样一刻精诚团结过。她们此刻只觉得自己身边的同窗都是那么可爱那么出色的人,都是犹若亲人,犹若同袍一样的亲密之人,只要和她们在一起,就能够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战胜一切的勇气。   肖河脸露绝望:“你们疯了,你们都疯了!难道你们都不怕死吗?”   史红凌还在那里强装凶残,拼命挥舞着粘着同门鲜血的棍棒,却被一拥而上的众学子齐心协力,很快按到在地上。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043   陆颖脸上露出真心地微笑。   窦自华侧头看着她,这个丫头总是在别人想把她当孩子看的时候,又觉得她完全不是一个孩子。   当众学子将肖河几人都控制住的时候,代宗灵和林旭等人也带着武师匆匆赶来,见到如此情形,自然又是一翻惊叹。   接下来抢救伤员,安抚学子,控制肖河等施暴者不在话下。   其实天色已经将黑,食堂渐渐空了。   沈菊和游川也回来了,满头大汗。   “你们没事吧。”沈菊上下打量着陆颖等人,然后笑道,“看起来不像有事的样子。”   陆颖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菊觉得陆颖的表情有点奇怪,问道:“颖,你怎么了?”   陆颖慢慢伸出双手,四人一看,竟是一片红潮,满是汗水。   “我腿软了,一直不敢动,怕一动就摔了。”陆颖露出委屈的表情,老实的说。   侯盈大笑:“我以为你多厉害呢,面对几个满手鲜血的高届的师姐还能面不改色的侃侃而谈,搞半天就这点出息?”   口中嘲讽着,双手却扶住陆颖。   陆颖小心地挪动脚,果然酸得站不住,在侯盈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动,适应正常行动。   “我才不是害怕,我是后怕。”   “那还不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   沈菊、窦自华、谢岚看着陆颖和侯盈互不相让的针锋相对,彼此对望,嘴角都流露着温馨的笑意。   天上的月亮偷偷从云里钻出来,将地面染上淡淡的银辉,也将这五人披上的一件银纱。   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和周围的树木影子连接在一起,和黝黑的夜色连接在一起。   陆颖终于有一次彻底地忘记了恐惧黑夜,专心和伙伴们斗嘴,脸上的笑如同花山溪上荡漾的水花一样欢快。   夜风拂过,茂密的树叶发出沙沙的摇曳声,也如同在附和着她大笑一般。   花山,如此多娇。   等陆颖终于不用人扶慢慢走回宿舍的时候,许璞也正好回来了。   “那几人怎么样?”陆颖问。   许璞道:“都没有生命危险了,那些骨折的怕养上两三个月才能动。至于食堂里那几人我问过,暂时都没有生命危险了,最严重的李君江怕上要养上四五个月才能恢复正常。   陆颖向后一仰,躺倒床上,合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暂时控制住了,她才觉得稍稍心里落下一块大石。   那肖河的时机总的来说还算把握的不错。山长不在,休沐日夫子们也多不在,日常巡视的武师碰巧也不在,也许连她们这六个人不再也算在内。这么一个难得的时间段,就给了这么一群书生中的暴力分子动作的机会。   她大概以为仗着自己的身份,书院纵然不认可也不敢对她处罚,以免得罪了东宫,而李君江等人吃亏也白吃了。书院为了避免冲突自然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她闹事的目的:震摄太女的反对者也达到了,同时也算是在花山小小的立威了。   肖河,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颖抱着鼓鼓的枕头,翻了个身,不要以为在花山闹了一场,就这么简单可以收场。   ——当然,还有你背后的人。   抬起头:“玉秋,游川,你们出西院求援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沈菊正挤在陆颖床上,想闹闹她,被她一问,微微一愣。她心思灵巧,很快想到那一层:“你是说——”   她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陆颖瞪大了眼睛,目光骤然变得幽黑。   屋中其他人彼此相望,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侯盈先开了口:“是了,纵然肖河可以算到休沐日,算到山长不在,甚至算到我们不在,她是如何知道武师们会集体离开呢?若没有书院内部的消息,学子根本不可能知道武师的安排?”   “也许是她们凑巧听到的?”谢岚猜测。   游川还是这么天真单纯。陆颖眨眨眼睛,正要取笑她,却被沈菊的手轻轻挠到她腰上,猝不及防的一股酸痒袭来,陆颖啊地惊叫一声,扭着身体向墙角躲过去。   沈菊不肯罢休,爬过去继续呵她,直到她笑得来回打滚,气都喘不过来,企图抓住沈菊的两只骚扰的“大爪子”大声求饶:“玉秋,停下了,哈哈……好了,我不行了……别闹了,啊,哈哈哈,哈哈……玉秋,够了……寒光救命啊……”   看到陆颖笑得脸都扭曲起来了,沈菊才停了手,低下头轻轻说:“以后少欺负游川,别没大没小,她可是你姐姐。”   陆颖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侧过头吸吸鼻子,脸因为刚刚笑得太疯狂以至血气上涌而涨得红通通,头发也散了出来,衣衫看起来像是刚刚和人打过架一样狼狈。她恼怒的说:“玉秋最讨厌了!”   伸手抹去笑出来的眼泪,一扭头鼓着脸抱着枕头下床,爬到许璞身边去了。   这一下许璞的床上挤了四个人,瘦弱的床腿发出不堪负荷地咯吱咯吱声。   陆颖往许璞大腿上一扑,一头乱发对着众人,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岚最单纯,极自觉地爬下来,坐到对面的床上去。   沈菊等人对望一眼,难道游川生来就是给颖来欺负的?   这一夜,六个人占着两张床,你压着我的大腿,我靠着你的肩膀……睡着了。   直到第二日,鸡鸣之声又响彻书院。   虽然还是休沐日,但是书院并没有一点悠闲的气氛。   因陆颖还小,代宗灵暂时放了她回去睡觉,但一早就派了人过来叫她。   “先给老师送信吧。”陆颖道。   肖河是迟早要被赶出去的,不过开除学生毕竟是大事,没有书院山长的认可,处罚的权威性和严肃性总有欠缺。虽然不知道现在山长是否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至少让她尽快知道这件事情,陆颖想。   此时聚集在文事房的有副山长代宗灵、林旭、内务堂主事葛飞,典藏馆主事王恕,文事房主事宋西文。   陆颖去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先到,看表情似乎已经交换过意见了。   代宗灵也认同,道:“既然如此,肖河等人已经分别单独看管起来了。在山长回来前,除我们在座几人,禁止任何人探访,也不准她们以任何方式向外传递信息。”   葛飞面色沉重:“又几个大好的苗子——完了。”   王恕面色还是平常的冷冷,但熟悉她的人,知道她此刻的冷不是冷漠,而是冷酷。   宋西文叹了一口气:“每一次皇室内斗花山都少不了要废掉几个学生的前途,好像已经成了惯例了。”   林旭嘲讽的笑道:“创始人曾经留下一句话,一个都不能少。可惜,我们这些人,好像从来就没有成功过。真是不论到哪里,就躲不过这些权贵们的触手!”   月余前,冯北辰欺诈同窗,企图不轨,行为不可谓不端,心思不可谓不恶。陆颖却还是将事态生生压下,保住了她的前程。   同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其他书院,十家怕是九家会将学子赶出来。   花山书院同其他书院不同。每一个学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个都是书院珍视的幼苗。其他书院也许会轻易在学生犯下错误的时候为了维持公正高洁的形象,将学生清除出去。但在花山书院,即便是学子在外杀人放火,都未必会被开除学籍。多数将被留院查看,反复劝说教育,导回正途。   除了出于惜才的原因外,花山书院的另一个坚持三百年观念是:越是聪明的人,一旦为害于民,其破坏力更在普通人之上。这也是书院往往不惜代价保挽回每一个花山学子的原因。   陆颖的举动也正是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   在某些人眼里,花山书院是个极护短的书院。只要你成了她的学子,她就一定会保护你,并竭力将你教导成才,导入正途。   在世人眼中,花山书院之所以是天下第一书院,不光是这里大贤云集,学子成才比例高,更因为花山书院持续三百年来从不肯轻易抛弃任何一位学子的强硬态度,使得所有的父母都愿意将孩子送到这里来接受教导。   当然反之,一旦连花山书院都不肯再挽留的学子,其他书院也都不会再收容。世人都认为:如果花山书院都觉得你无药可救了,那只能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不过有一种情形例外,便是因为政治斗争而导致的恶件。   花山书院之所以能特立独行于世,便是因为它三百年来始终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而正是这样一个不论在民间还在清流也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书院也成为了历来多方势力垂涎的对象。如果花山书院自身卷入皇室权力漩涡,沦为某一股势力的工具,那么许多信念将无法继续坚持下去。   几人商议定后,便散会个各自行事。   陆颖出门绕了一个大弯,又“巧遇”代宗灵:“代老,看守肖河等人的武师不仅要注意不让他们与外部练习。同时也要注意不要让人往里面送进去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代宗灵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心被凉水一浸:她知道陆颖指的是毒药。   “你觉得有人要将肖河等人灭口?”她缓缓的说。   陆颖轻轻摇头,清秀的小脸满是严肃:“那倒不一定,肖河等人充其量不过是推到前面来试探的小棋子。他们不会知道太多机密,因此没有必要被灭口。但是他们在言行口风上却代表了太女一派,若是因此死在书院,反而会掀起更大的风波。那背后的人自然可以借机将书院拉下这潭浑水。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代宗灵半晌没有说话。与其说她被陆颖的话震动,不如说她被陆颖说话的那种神态震动。如果不是陆颖年幼,她几乎以为跟她说话的是李凤亭。   那种沉稳,老练,漂亮的果断,内敛的锋芒……无不像极李凤亭在决断时候的模样。   不枉凤亭教导她多年啊。   她思绪一转,又生一念,轻轻问:“这话你刚刚为何不说?”   既然考虑得这么周详,刚刚在文事房的时候,大家都在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便要在会下私下来找她这个老太婆。   陆颖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我怕打草惊蛇啊。代老,你不会没有察觉出来吧?”   代宗灵笑了出来,老态的脸上皱纹舒展开,破天荒地居然伸手出来摸摸陆颖的小脑袋:“去吧,我知道怎么处理。” ☆、044   回到寝室,却发现只有沈菊在等她。   “许璞她们已经去帮忙了。”沈菊已经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昨天晚上压得乱七八糟的衣衫已经被换了下来,换上一身珍珠色的锦衣。   沈菊真是个爱漂亮的人,陆颖心道,口中说:“那我们也去看看情况吧。”   昨天被波及的学子并非只有新生,不少中高届的学子也受了伤。   陆颖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看过去。   这个时候昨天在食堂见过陆颖纯用舌战击退肖河的事迹已经通过在场的学子传播开来,是以无论是昨天受伤还是未受伤的学子见到陆颖的时候,都是带着敬佩和激动的心情。尤其遇到新生的时候,这种反应更加强烈,甚至有人跑上来向陆颖索取墨宝了。   陆颖今日特地来查看同窗们的受伤情况,不过是为了履行花山主人的责任而已。却不想同窗们如同见了什么名人一般,对着她欢呼起哄,弄得她不得不红的脸应对了,然后狼狈的退了出来。   此刻的模样要是被代宗灵看到,大抵不会再认为她有李凤亭沉稳之风。   受伤最严重的李君江在昏迷了一夜后,终于醒过来。   陆颖不敢打扰,只在她床前站了一会,便离开。   门外面前来探视的是她平常玩得好的几个同窗,不同程度也受了伤,但好在不至于需要在床上休养。   “你们伤得如何?”   那几个同窗比陆颖还大上几岁,见她问,脸上居然也露出惊宠的表情,连忙答道:“不防事。我们没和君江住一个院子。我们隔壁院子有高一届的师姐,当时史红凌来拖我们的时候,师姐过来阻拦,一直拼死护着我们。到底没让我们被拉走,不然我们现在只怕比君江好不了多少。”   “是吗,我去见见。”有这样的人物,陆颖倒想见识是谁。高年纪的师姐她基本都认识。   等走到几人寝室,里面留守的一个学子却说:“师姐给我们拿药去了,也不知道要多久。”   陆颖问候了几句便告辞,出门却差点撞上人。   冯北辰惊讶地看了一眼陆颖,脸上的表情换了两次,然后定格在酸溜溜的冷嘲上:“陆师妹昨天晚上出的好风头,我都听说了。此刻书院里的学子怕是没有人不对你感恩戴德吧。如今又来装平易近人好收揽人心吗?”   陆颖心怒,这个人的嘴巴怎么这么臭,正欲反驳,目光却落在冯北辰手中小心提着的两挂药包和一扎纱布上。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笑了一笑,便出了院子。   冯北辰本来预备着陆颖要猛烈得还击的,却见她恍若未闻的离开了,一腔斗志扑了个空,反觉得心里闷得慌,对陆颖心中更加不满。   无奈转了个身,向院子里走去。   陆颖没走远,便悄悄转过身,果然看见冯北辰正恶形恶状对着刚刚领她过来的几个新生怒斥道:“伤口还没好全,到处跑什么。还不滚进去躺着!”   一朵笑意在嘴角绽放,陆颖脚步轻快了走向下一个院子。   这就是花山,她的花山。   李凤亭接到书院急信的时候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之后更是日夜兼程,终于在出事第三日中午到达。   学子们这一日能够行动的都已经恢复正常上课秩序,是以见到山长从自己面前风尘仆仆的走过,眼睛都亮亮的,仿佛一瞬间有了主心骨,更加踏实安心。   李凤亭虽然十分疲惫,但是还是温和的向大家一一回以注目和微笑,安抚她们受惊的情绪。她的水波不惊的态度给了所有人极大的安慰,让人感叹她这个山长得人心之深,影响深远。   了解了整个事件过程后,李凤亭沉吟一会,方才缓缓露出一丝释然的表情:“这次事件大家处理的很好。尤其是陆颖,”她看着自己的弟子,不吝赞扬,“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扭转情势,很难得。”   陆颖得了表扬,脸颊微微泛红:“多亏老师平日教导。”   “一会在公开布告肖河等人的罪行,处罚——”李凤亭的眼睛也微微露出一丝不忍,终是狠心说出最后的判决,“逐出花山!不复录取!”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等到其他人走后,李凤亭单独留下了陆颖,别有深意的看着她。   陆颖在椅子上,思维刚刚从会上的内容脱离出来,被老师用调侃的语气这么一问,立刻想歪,唰得就红了脸。   “老师……这次去平南郡王府,怕是不那么顺利吧?”陆颖猜测着,一双眼睛仔细地观察老师的表情。   李凤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何以见得?”   陆颖的脸色慢慢爬上一丝喜色:“那谪阳的母亲是答应了?”应该不会这么顺利吧,虽然花山书院的山长身份也凡,但也不至于让平南军的最高指挥者轻易首肯的,老师是怎么说动谪阳的母亲的呢?   李凤亭摇头。   陆颖表情变得很是郁闷,讨厌,老师老想看她笑话!卖什么关子呢?   李凤亭见自己的小徒弟一副憋得内伤的样子,也不再戏弄她:“卓将军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答应。”   陆颖眼睛微微迷茫:没有答应倒是在情理中,但没有拒绝又是为什么呢?   谪阳的母亲没有见过她,恐怕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自己的名字,自然不会是欣赏因自己品性而留有余地。其原因,不外乎一不想得罪老师,二不想得罪花山书院,三……不想让谪阳生气吗?   平常极少听谪阳提及家事,也不知道谪阳同他的母亲关系如何?他的意见能够影响母亲道什么程度……陆颖思量着,想了一会觉没有头绪,干脆换了个角度:假设自己是谪阳的母亲,她会怎么考虑。   卓将军的身份是什么?她最关心的是什么?在谪阳的婚事上她最想达成的结果是什么,最不想达成的结果是什么样……   陆颖恍然明白,原来如此。又看见一眼不言不语等着她自己醒悟的老师,觉得自己真是反应迟钝,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上。   如果是这样,谪阳的母亲留意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人选自然也成了她需要紧迫进行的事情。毕竟就算不是军方的人,能找到一个倾向平南军的人,至少不会倾向皇室的人成为谪阳的妻主。   老师此行虽然不会得到平南郡王府的热烈欢迎,但也绝对不会被怠慢。   “老师,我明白了。那谪阳的母亲怎么说?”陆颖问。   李凤亭回答:“说是提亲的人很多,谪阳又是唯一的嫡子,婚事事关重大不可轻率,需要斟酌,让我们再等段时间。”   拖延战术吗?不过也不是单纯的拖延战术,怕也是要考察一下自己和其他候选人吧。陆颖心道,想到谪阳的母亲恐怕要来试探自己,心里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老师,书院里这次事情完后,她们会不会罢手呢?”陆颖自己的事情稍微有点底后,思维又转向花山现状,“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她的用词斟酌,但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有股山雨欲来的预感:肖河等人的事件,也许只是一个信号!   李凤亭目光十分慈爱:“颖儿,你也不用太担忧。几乎每一代山长都要经历一届皇室更替的风波。但是只要我们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花山一定能够平安度过。老师挑选了你,证明你就有这个能力接下这个担子!何况,有我在一日,花山就不会轻易被撼动。而颖儿,你也不是一个人——许璞,沈菊,侯盈你的这些朋友,还有花山的其他学子,夫子,以及花山遍及天下的学生,都不回轻易看到花山倒下!”   陆颖得到鼓励,心里的担忧微微减轻了一点。想起那天本来极其危机的事件,一旦被扭转风向,情势就完全改变。看来从现在开始起,她要想办法团结花山内部和外部的所有人,增强花山的凝聚力。   只有花山本身是健康的,才有力量对抗外敌。   李凤亭见到自己的陆颖眼中光一亮,知道她有所觉悟,满意的点点头:“去吧,做你自己事情去。”   陆颖点头离开,还未离开文事房几步,看见门房正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两封信。   门房一看见她,高兴道:“正好,颖姐儿,这里有你一封信。拿去,免得我再跑你寝室一次。”   门房也是书院里的老人了,看着陆颖长大的。   陆颖接过信,扫了一眼,谪阳来的,又抬起头道谢:“谢谢廖姨。”正看见她手中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山长的名讳,便随口道:“老师还在文事房的议事厅里呢。”   门房笑着点点头,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前儿干得不错!”   陆颖以前做杂役的时候同门房也是一起住在南院的,感情不错。听得夸奖,陆颖立刻羞涩的谦虚起来:“哪里,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门房立刻摇头:“你将来是大有前途的,我们都指望着你争光呢!好了,我要进去送信了,你去忙你的吧。”   “没有署名?”李凤亭疑惑的看了看信封,上面只有李凤亭山长收的字样,并无署名,她拆开信封,才看一个开头,脸色就变了,腾得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信纸,一向稳如泰山的李凤亭,脸上竟露出惊恐的神色。   “山长?”门房本来正欲退去,却见李凤亭面色惨白,人摇摇欲坠,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问道。   李凤亭被这一声惊呼换回理智,她扶着椅子,勉强让自己坐了下来,看着门房,眼神里居然带上说不出的肃杀之意:“这封信谁送来的?”   门房也被吓了一跳,拼命回忆:“是个很魁梧的女人,看起来有功夫在身,话很少。我见信没有落款也问过她是谁。但是她直说交给您,然后扭头就走了。”   “有其他人动过这信吗?”李凤亭不放过的继续问。   “没有。我拿到信就马上送来了。”门房立刻道。   李凤亭面色这才平静了一点,她挥了挥手,示意门房离开。   门房才心里惴惴的走了,想到底这信里写的什么,竟然能让山长吓得如此。   李凤亭将信又看了两遍,脸色越来越阴沉,然后找出一只火折子,连信带信封都烧成了一堆灰。 ☆、045   肖河的罪行和惩罚决定公布后,举院欢庆。当然最不高兴的只有被关押在禁闭室里的肖河、史红凌几人。   一听到出发决定,肖河和史红凌尚是失魂落魄,其他跟随者立刻就软了脚坐到地上。与这两人出身官宦贵族不同,其他人只是贫民或者普通士族出身,若是被花山赶出去,可以说一辈子的前途都没了。只是此刻来懊悔不该听信肖河的怂恿和诱惑,自以为抱上了太女的大腿,日后好青云直上,没想到一步踏错,反跌入泥中。   陆颖坐在肖河等人下山后住的客栈对面的酒楼上,小心翼翼的向外偷窥:“已经是第五天的,也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人和他们接触。”   “或许已经发现我们的了?”沈菊端起一杯飘着清香的茶水,里面的嫩芽根根悬立,水色清澈,十分惹人,“好茶啊。”她感叹一声,眼睛满足的弯起来。   窦自华瞟了她一眼:“我们六个人一个不少的集体消失,不叫人警惕那才是鬼变的。“   陆颖果然回头,嗔怪的看着沈菊:“都是你,干嘛拉这么多人一起下来。“   “总比你一个人要偷偷冒险来的好。”为沈菊辩解的反而是许璞,她冷冷的看了陆颖一眼,“这几人此刻最恨的人就是你,你还胆敢偷偷的一个人溜下来,那红凌打起架来极厉害,万一要是受伤怎么办?”   陆颖不快的盯着许璞:“寒光,你最近怎么老是帮玉秋说话,都不帮我!”   她下意识摸了摸左手手腕,那里有她在内库苦读月余后第一次尝试制作的一个小玩意。虽然从来没有在人身上试,但是那威力伤人是肯定够了。可惜她又不能明说,只能含糊地抱怨道:“而且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她们伤到!”   内库大殿里的书,她每天如同在三部的学习和工作,定时进行。慢慢的也根据自己学习所得,做一些小实验,小道具。   有些东西的表现出来的威力,让她十分吃惊。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得花山者得天下这句话。如果真有人有心用这些东西来谋取天下,可以说她拥有很大的赢面。   只是——如果拥有花山内库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野心家。她是否真的能够天下无敌,是否真的会无人可挡,当她将乱天下黎民的时候,自己和其他人是否就要束手就擒……如果真是如此,那与害怕敌锋而屈从又有什么区别。   当正义与武力不是一路,当武力悬殊如此之巨,她该何去何从?   陆颖忽而轻轻一笑,自己居然会在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上开始迷惑。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是她从小就能脱口而出的道理,怎么反到大了还糊涂起来了。不过是其中危险放大了,她竟然就心智动摇了。真傻!   谪阳不是说过吗?花山内库是一把剑。善者用之,谓之圣剑,恶者用之,谓之邪剑。   无论如何,内库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落到别人囊中。   下了酒楼,陆颖吃得太饱,又点犯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眼睛扫着路的两遍,乞讨的人看起来比上次来要多好多,而且更加瘦弱了。有几个孩子几乎是皮包骨头,全身脏得要命,只是咬着自己的手指,用一种虚弱的目光看着来往的路人。   想到自己等人刚刚的饱食,陆颖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就想起距离上次给宝屏她娘银子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是时候去看看她们了。   陆颖想到这里,便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个朋友要去看看。”   许璞几人丝毫不为所动:“要看便一起去看吧,别想一个人跑了。”   陆颖大怒:“我的信用有那么差吗?”   宝屏的家就在花山溪距离镇上最近岸边,很是好找。   许璞等人跟着陆颖进了小木屋,认出床上躺着那个女人正是那日送她们去书院赶考的船夫,于是心下了悟:若陆颖与船夫不熟的话,又如何那么巧能在她们船行河中的时候轻易上来。   “吴姨,怎么病得这样,还不去看大夫?”陆颖看着吴姨发黄的面色和缺乏血色的嘴唇,忧虑的问。   宝屏扬起头,看着抱着自己的陆颖道:“镇上来的流浪者越来越多,上次颖儿姐给的几百两花得越来越快,娘看着银子越来越少,就心疼舍不得花。”   吴姨虽然没什么精神,但瞪儿子的力气还是有的。宝屏往陆颖怀里一缩,陆颖忙笑道:“宝屏也是为你好,你瞪他做什么?”   然后又道:“如今那些难民有多少了?”   吴姨叹了一口气:“眼下已经有四五百人了。大多数只能靠沿街乞讨和颖儿你留下的银子勉强维持生计。但是现在每天涌入花山的难民却与日俱增,我真不知道往长远走了怎么办?所幸花山镇离燕江距离还比较远,能逃到我们这里大多都是青壮年,还有一些孩子。其中还有十几个人在镇上找到了活。但是我担心也是这么一点,万一将来断了她们的活路,花山镇只怕也会同其他的城镇一样乱起来。”   陆颖此刻已经不是每月靠做几个手工活换点零花钱的小杂役。而是花山书院独一无二的主人,花山的家当有多少,她心里已经很清楚。拨出一部分用于救济灾民并不难,她相信山长如果知道也会有这个打算。   陆颖开口道:“吴姨,这些你暂时不要管,先把自己身体治好。等你好了之后,将现在镇上的难民的情况和银子使用的情况与我详说。我来想办法,你一个人再能省,能省出多少来?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吴姨苦笑:“你也不是有金山银山,如何能总是指望你?”   陆颖笑道:“吴姨也没有金山银山,所以也把所有的担子都自己担了?”   吴姨摇头:“我本想你做了这么多,多少能得些人的感激之意。但是人心叵测,我看那群能长途跋涉到花山的,也非个个良民。眼下不用她们任何劳力,竟还有有几个不知足的抱怨不能暖衣饱食。若是一日没吃的了,谁知道会生些什么闲言碎语。因此便从来没提过你的名字。”   陆颖有些惭愧。吴家世代以摆渡为生,虽然只能挣些小钱,却也是忠义传家。吴姨性子耿直,乐于助人,又喜打抱不平,在花山一代也是平头百姓中的一号人物。这些难处长此以来吴姨都没有和她提过,定是怕她担心,只是眼前怕难以再支持下去所以才透露。她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其中的难处,怕不比她说得还要艰难。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宝屏,做起事来也不能一味逞强。   坐在吴姨的床头,陆颖低头心里默了一默:这些能走到花山的,若都是平和的性子,怕真也活不到这里。这一路上为了生存,怕是少不了使些损招。说不定其中还有沾着人命的。仙道这里,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书院光出钱出粮还不成,不但不能招人注意,还得将这一群为了生活已经单薄道德意识的难民真正安抚下来。   想着,陆颖道:“寒光,你为吴姨诊诊脉吧。”   好在只是小伤风,只是拖得久了。陆颖知道病情后,便拿起许璞开的方子,拿了块碎银让宝屏快去抓药。   沈菊见事情处理完毕,方才开口:“颖,你一直在帮助镇上流浪来的灾民?”   陆颖下意识望了一眼窗外:“也谈不上什么帮助,只是买些粗粮,勉强供她们果腹而已。”   窦自华疑惑:“便只是果腹,这几百人这么长时间来也不是不小的开销,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陆颖苦笑:“镇上也来灾民的时候还是在一年前左右,那时候人不多,镇上的居民施舍一点,再她们四处打打短工,在山里挖点野菜还能凑合。后来人慢慢多了,我见其中有些过不去的实在可怜,便将平日留下的山长给我的零花交给吴姨,让她买些粗粮送去接济一下。但再后来这点粮食也不够了。所以——”   说到这里,她脸微微红了一下,“三个月前入院的时候,我就想出卖试题的法子,测评了她们的品德,顺便……诈了那些投机取巧的考生一共大约八百两银子。却不想耗得如此快。不过我想也许是来镇上的灾民能够得到食物的消息传出去,所以才引得周边的灾民也在向花山流入。”   侯盈接过话:“也就是说,将来‘慕名而来’的灾民只会越来越多?颖,你有什么打算只管说,我们都会尽力帮你。”   其余四人也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陆颖望着五位好友,感激道:“谢谢你们。”   侯盈笑着捶了她一拳:“我们六个人之间还需要为这样的事情谢来谢去吗?”   陆颖被她的大力打了一个踉跄,感激之情立刻消失,翻了个白眼:“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表达的这么‘有力’!”   六人融洽的气氛落在吴姨眼中,也露出欣慰的表情。她也自陆颖小时就认识她,知道她从小少又朋友,此刻有了这五位同心同德的伙伴,不由得也为她高兴,心情也好了一些。   几人正说笑,忽然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喊声。   六人一愣,吴姨闻声已经变了脸色:“宝屏!”就要挣扎着起来。   陆颖忙扶起她走出去,之间外面围了有五六个年轻女子,五大三粗,一脸悍气。其中一个一只手里抓着宝屏如同抓一只小鸡一样,目光在她们几个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定在自己扶着的吴姨身上,笑容让人无比厌恶:“我说吴姐儿,前儿姐几个不过想多喝一碗粥,你说银子不多了要省着用。姐几个是明理的人,也就算了。如今又哪里来的这不少闲钱呢?”   她另一只手里举着的,赫然是陆颖交给宝屏买药的一小块碎银。 ☆、046   陆颖此刻只觉得一股灼人心肺的怒火胸膛升起,滚烫的血,袭遍全身。此刻她真的觉得,想要在这种愤怒的状态下控制自己,是多么困难。   此刻抓住宝屏的女子和她身后几人目光无不不怀好意的在她们六人身上打转,尤其是侯盈与沈菊衣着华丽,望之便知道是富贵家庭出身的小姐。   吴姨看着宝屏哭喊,心疼得不得了:“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放下宝屏!!”   说着就要挣脱陆颖的手,去抢自己的儿子。   那家伙邪邪的一笑:“放了他可以,不过把银子都交出来。否则,你这儿子长得还不错,如果买到秦楼楚馆里,多少能够换几两银子吧。”   吴姨顿时红了眼,眼球暴突:“你们这些恬不知耻的家伙,当初你们来花山镇饿得半死不活,是谁给你们米粮,让你们活下来。你们不感情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害宝屏。你们这些禽兽!”   拼命的想挣脱陆颖的束缚。   这就是乱世的悲哀。   是好人的悲哀,是英雄的悲哀。   什么样的世道,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陆颖强拉着吴姨交到身后许璞和谢岚手中,目光移到为首女子的身上宝屏挣扎时踢上去的脚印,眼神有了些变化,然后轻声道:“吴姨,交给我。”   转头盯着对方,沉声道:“抢人,揍她们。”   她的声音才出,侯盈、窦自华、沈菊三人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侯盈功夫最好,只两回合就安然抢下宝屏,退了回来,交给焦躁的吴姨。然后又飞回已经乱战一团的人群中。   那些普通的平民只是一身蛮力,根本不是沈菊、窦自华的对手,更不是侯盈这样时代将门出身的天之骄子的对手。   虽然对方有六个人,却很快被打得嗷嗷惨叫,却还硬撑着不肯求饶,嘴里发着狠:“你、你们敢这么对本姑奶奶,啊!啊!本姑奶奶会叫你们好看的!”   顿时污言秽语满天飞。   陆颖见身边的谢岚不用再拉着吴姨,观战的脸上颇有跃跃欲试的表情,不由得笑道:“游川,你想上就去,不然一会连个渣都不剩了。”   谢岚脸微微一红,然后飞了过去。   许璞正半蹲着给宝屏,还好没有受伤。她抬眼看了站在战场前陷入自己沉思的陆颖,和前面正在打人的四位好友,心里泛起奇怪的感觉,但并没有说话。   不一会这几个看似彪悍的女人都躺在地上哎呦的叫,再爬不起来。   陆颖终于从自己的沉思中走出来,看见打得差不多:“好了,算了,别打死了。”   躺在地上还在强装的几个女子呲牙咧嘴,听到这话,顿时表情一寒,叫唤的声音也小了一截。   陆颖看着地上的六人道:“吴家的人我带走了。以后她不会再管你们死活了。”   六人一僵,为首的那个吼道:“凭什么!”   陆颖连冷笑都懒得丢个给她:“凭她又不是你娘,她没有义务管你。”   那群人此刻脸上才稍微抹上一丝悔色,后悔自己得寸进尺,自断后路。   为首的脑筋稍微灵活点,狞笑着说:“不管我们姐妹六个没关系,只要你们还给镇上那些人派粮食,姐几个就去‘取’。”   陆颖视线下移,嘴角含着讽刺地笑:“我说漏了吗,这个‘你们’是指所有人。”   六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神色开始有些慌张:如果以后都没有米粮她们该怎么办?   陆颖丝毫怜悯欠奉,转身拉着宝屏的手,向回花山的方向走去。   吴娘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想到刚刚儿子被威胁的情形,也狠了狠心,转身。   侯盈几人抖了抖打斗中起褶的袖子,鄙视的看了她们一眼,跟着扬长而去。   六人见陆颖等人走远,顾不得身上的疼痛,都挣扎着爬起来。   “怎么办?”一人问。   “白痴,老娘怎么知道怎么办?”   吴姨第一次在船上做了一回渡客,指导着陆颖和沈菊撑船,终于用了以往三倍的时间到了对岸。   陆颖用力甩着酸唧唧的胳膊:“好酸。”   沈菊嘲笑:“你那小胳膊小腿,还想逞强。”   其余人都笑了。   唯独吴姨一副有心事的表情:“颖姐儿,你真打算以后不放任镇上的那些灾民了?”   陆颖叹了一口气:“已经来了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不管。只是如同之前那样发粮,你也看到了,一则不是长远之计,二则一个处理不当反会遭到反噬。”   许璞听得陆颖的口气,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于是道:“你可好的法子?”   陆颖点点头:“法子是有。我想过了,这么光派粮食,时间长了反养出一群游手好闲的人来。不如给她们找点事情做,以工代赈。花山镇到花山脚下,还有很大一片地,垦出来做田,这个季节随便种点什么,至少能够熬过冬天去。我们提供粮食作为报酬,让她们在花山脚下建几个小农庄。然后将农庄、农具、种子和第一季收获前的口粮借贷给她们,以她们身契为抵押,直到还清了所有的借贷为止。   窦自华拍手叫好:“这法子不错。给灾民寻了一条活路同时也省得那些家伙吃饱了有力气每处用,尽干些龌龊的事。”   许璞也点点头:“传出去也是平等的借贷关系。朝廷赈济不利,如果花山在赈济上表写的太过突出,也不是好事。这样做不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这时沈菊倒提了一个问题:“你的法子虽然好,可是花山脚下这土地是否有主。如果主人不同意怎么办。如果无主,这样开垦农田是否要上报。否则将来田开垦出来的,反被他人白白占去了。”她是商贾出身,对这个十分敏感。   陆颖微微一笑:“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既然提出这个办法,自然会考虑这些问题。”花山是她的财产,情况再清楚不过了。当初那姬山长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耐,不但圈下了整座花山,连花山方圆百里都给划在了花山书院的名下。   她想在自己的地盘上几块田,谁能说什么?   其他人见她胸有成竹,便知道这地八成也是书院的,于是也不再多言。回到花山后。六人安置好吴姨和宝屏后便集中在陆颖和许璞的宿舍,开始仔细谋划这件事情。   侯盈提议:“既然要避开风头,我建议出份额不要让书院独占。书院里的富家子弟不少,我们将这个举动公开出来,吸引所有的同窗一起参加。”   沈菊的经济头脑最好,立刻表示赞同:“书院只要占六成即可。其余四成,我先认一成,如果剩下的无人认,我全认下也没问题。”   侯盈笑道:“沈家果然是财大气粗。”她看了看窦自华。两人心有灵犀,只对望一眼就达成共识:“我和文逸就不与你这个富婆比,我们俩合起来认一成。   陆颖看了看许璞和谢岚,打趣道:“我和寒光游川三人都是没钱的,便多出点力气吧。”   “这样只剩下两成了。”许璞瞥了陆颖一眼,道:“颖,你要不要问一下郡卿,看他是否有意加入?”   其他人都有些意外地看了许璞一眼,毕竟谪阳不是花山书院的人,她们都没有想过唤这位小妹夫也入伙。   陆颖却是认真考虑了下:“也好,我下次去念慈观的时候与谪阳说。我想他会同意的。”   沈菊玩笑道:“你同意了,他还能不同意?”   许璞冷冷看了沈菊一眼,然后道:“还剩下一成,院里其他的学子分分应该很快可以凑齐。”然后摊开一张纸,开始列举一系列详细的筹划问题。   第二日,陆颖等人带着厚厚的一叠纸去找老师商议此事。   李凤亭将她们的谋划纲要看了越小半个时辰,然后唤来两位副山长,三位主事,很快通过了此事。   第三日,这个份公告就出现了书院的公告栏上。   如同陆等人所料,愿意参加的学子很多。剩余的一成资金很快就集齐,后到的一脸失望。另外希望参与到此事中的学子也排起了队。   许璞按照事先安排,分别给她们派了工作:有的下山去宣布消息。有的去实地考察土地地形,有的去筹集粮食,有的去购买构建农庄的材料和工具,整个花山在半个月内,书院几乎空无一学子。   肖河事件后,花山书院的向心力空前高涨,而此次同心协力为花山镇上的灾民做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让她们之间配合日渐默契。   陆颖看着书院中学子们神采飞扬的来来往往,彼此或小声或大声的谈论如何给农庄选址,现在种什么作物合适,要不要养鸡鸭,怎么样修建水利沟渠……等等。到了后来学子们甚至考虑到比她们六人谋划还要更多的方面和问题,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要建几个小农庄,倒像要建一座城池。   不过这也难怪这些学子对着许璞开始的规划方案十分不满足,花山学子的一身才华个个能够辅佐一方之霸,而这么多聚集起来,确实有点牛刀杀鸡的感觉。   又过了几日,几个学子来找陆颖等人,想扩大农庄的规模。理由是农庄一旦建好,必然会吸引更多流民闻风而来,到那个时候几个农庄肯定不够住,还不如一早就规划好。如果资金不够的话,她们可以马上筹集到足够的款项。   陆颖心道这到真成了花山学子的日后治理一方的实习园地了。与许璞等人商议后,同意了她们的提议。   “你们看,那,那不就是那天那个……”一个女人结结巴巴的说。   为首的女子一巴掌拍到她的头上:“结巴什么。”说着向招工处看去,面色一下子难看。她们自从在镇上看到花山书院发布的公告后就一直等着这一天。   一日一斤米,雇人修建花山农庄。   农庄修建好后,如愿意留下的,签订三年身契,换取第一季度前的口粮,三年内将田地、房屋、种子、农具无息租借给她们,如果三年内能够还清房屋、粮食、种子和农具的钱,身契返还。三年后开始计算利息,什么时候还完,什么时候返还身契。   虽然这样辛苦些,但有了田,就有了粮食,生活就有了保障,谁想去过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   六人立刻就打定了主意。   但是今天一到招工处,却看见那一行正在登记的花山学子中有几个十分眼熟。   其中一个便是那天冷着眼站在一边看她们被揍的少女。   为首的女子暗叫一声坏了。 ☆、047   “姓名?”   “王六。”   “年龄?”   “二、二十二。”   “籍贯?”   “崖、崖州。”   登记的学子抬起头,奇怪的看了这个女子一眼,难道是个结巴?   为首的女子暗自咽了一下唾液,干笑两声:“嗓子这几天有点疼。”   这个时候一个少女走到她们身边:“师姐你去休息吧,我来替你一会。”   登记的学子抬头看了一眼少女,神色立刻变得热情中带一点崇敬,起身道:“没关系,我不累。”   陆颖笑眯眯的将师姐推出去:“我只是想亲自接触下来报名的人。师姐已经忙了一早上了,先去喝口水,走动走动,一会再来换我吧。”   登记的学子感激离去。   陆颖转头,看着眼前眼睛里忐忑不安却强装镇定的王六,然后拿着报名薄,学着刚刚师姐的口味继续往下:“会做些什么活?”   王六盯着陆颖半晌,咽了一下口水,表情飞快变换,一会苍白,一会涨红,一会铁青……几次身体都想站起来离开,但最后还是强迫自己坐下来。   她身后的人催促着:“你快点啊,你不想干,还有人想干呢!”   王六回头吼了一声:“叫什么叫!急着去投胎啊!”她一脸的凶神恶煞,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后面的人见她体格强壮,虽然不满,但是还是闭上嘴,忍下了。   经过这一番示威,王六反镇定了点,转过头直视着陆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我以前在家种过田,养过猪。会干点简单的木匠活。农闲的时候去城里打点短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力气大,块头壮,能吃苦。你雇我肯定不会吃亏的。”   然后一副你爱要不要的表情,眼睛里却流露出忐忑的表情。   陆颖手上已经记录下王六的能力,将然后道:“明天早上来看结果吧。”   王六蒙了一下:“这样就完了?”   陆颖头也不抬:“完了。”   “你不——”   “不什么?”陆颖瞥了她一眼,“不考验考验你?你力气大,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都能打过——这我知道了。”   “……”   “下一个。”陆颖懒得跟她说。   王六也不知道陆颖到底是用她还是不用她,心里惴惴难安,一面后悔自己得罪错了人,一面又觉得羞赧万分,终是颤颤悠悠的起了身,离开队伍。   陆颖结束了统计后,将报名簿交还师姐。   许璞走过来,问:“那六个人,你要留下吗?”   陆颖略有些诧异的看着许璞:“留,为什么不留?不留在自己眼皮底下,难道让她们还出去害人不成。”   许璞意味深长的看着陆颖:“你不怕她们捣乱吗?”   陆颖漫不经心道:“她们人没我们多,打架又打不过我们,还得求着我们吃饭,能捣什么乱。”   王六几人虽然以强欺弱,却并非完全不可取之人。那日,王六身上衣服有宝屏惊吓时留下的无数脚印,宝屏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被定芳她们教训的时候,尽管被打得嗷嗷乱叫,却没有一个人弃同伴而逃,没有一个求饶的;王六明明认出她,面露羞辱之色,几次挣扎想离开,却还是为了生存忍住。   几个还没有坏到根,却有着不俗的意志的家伙。陆颖想,就算不念在她们是灾民的份上,还是留下来磨一下吧,也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她这时纯粹的花山式考虑问题方式:拥有力量越大的人,越能不放任她们走歪路。若这几个人真是烂泥糊不上墙,陆颖只怕早叫人赶走了。   “寒光,这里交给你了。我去一躺念慈观。前几天谪阳来信让我有时间过去一次,正好我也可以把筹建花山农庄的事情与他说了。”陆颖抱歉的说。   许璞默了一会道:“你一个人去吗?”   陆颖笑道:“是啊。也许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不用给我留菜了。”   许璞低头整理报名簿:“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陆颖心情舒畅,很快就到了雾沧峰下。远远便见九九阵外一紫色劲装青年女子徘徊,四下搜索,似乎在寻找入阵的办法。   青年女子耳力不俗,陆颖稍微靠近便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回头看着陆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露出戒备的表情。   陆颖也犯嘀咕: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不经带路能来念慈观。不知道这人是谁?罢了,一会进去问问谪阳。她见青年女子冷眼相看,也没有兴趣招惹她,正要一脚跨进九九阵,却闻耳边一阵风,胳膊被人猛得拉住。   “你知道如何入阵?”青年女子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颖被她硬拉退几步,有些恼:“你干什么?”   “你是何人?怎么知道如何入阵?”青年女子惊疑不定的又打量她一番,似乎非要从她身上看出点究竟来。   陆颖不由得气得笑了:“你又是什么人?管你什么事?”   青年女子立刻露出一抹傲色:“你既然知道这里,怕也知道这里的主人吧。我叫冷冽,是平南郡卿的未婚妻。”   陆颖这下收起了嘲弄的心,脸上的笑也敛起来,盯着对面的青年女子,心里衡量这位自称平南郡卿未婚妻的家伙:这个冷冽怕就是谪阳母亲心中所属的儿媳妇吧。卓将军挑选的人自然不会是二流货色。   但问题是,这个家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莫非——是山长提亲的消息被这个家伙打探到,所以按耐不住,特地来侦查敌情?陆颖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忽然又觉得,或许根本就是谪阳的母亲有意透露给这个家伙的。她现在不方便表态,干脆将消息放出来,让几个儿媳妇自己——如谪阳说过的PK。如果她输了,说不定就会畏难而放弃。而她若是赢了,将来若真不得不将谪阳许配给她,谪阳的母亲对平南军也算有个交代的借口。   真是太狡猾了。   陆颖心里有些不愿意跳这个坑,但是既然未来的婆婆有意考验谪阳的求亲者,自要是回避,岂不是先怯了场?   想到这里陆颖摆出一副对方思维模式里斯文书生的笑容:“你好,冷姑娘。你既然知道这里,应该也知道这里的主人了。我叫陆颖,不是什么平南郡卿的未婚妻,我只是赵谪阳的未婚妻而已。”   冷冽先听她自承身份,立刻变了面色,眼露惊疑的看着陆颖,心道:那个痴心妄想不知死活的家伙原来就是这个黄毛丫头!接着又听她讽刺自己,顿时恼羞成怒:很好,她还没有找这个黄毛丫头的麻烦,这个丫头倒先挑衅起来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天下第一书院山长的弟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也敢妄想娶郡主。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冷冽几天前收到消息:和平南郡王府素无交往的花山书院的山长大驾光临平南城竟然是为了自己的弟子向卓将军提亲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等她怒气冲冲的去郡王府时候,一向对她十分看重的卓姨却说,这个山长的什么弟子好像很得郡卿喜欢。而且花山书院山长的身份虽然在军队中没什么用,但是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士族中,影响力都是庞大的,不好轻易得罪。   头一次感觉到卓姨的态度动摇,冷冽感觉十分不安:她自小习武,努力研修兵法,十四岁从军,一步步磨砺自己,在同辈之中,是最佼佼者。从小她就自认是平南郡王府最佳的儿媳人选,同时平南军也正是这样培养自己。   然而自从那花山山长来后,似乎很多东西一夜之间都变了。冷冽考虑后,觉自己有必要亲自来找郡卿试探下情况。   冷冽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竟然妄想入赘平南郡王府。”   陆颖眉毛微动:“抱歉,我没有入赘平南郡王府的意思。我只是要娶谪阳而已。”   冷冽这下愣了起来,用看怪物的表情瞧了陆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她好容易停住了笑,对自己这位竞争者,越发鄙视起来,“枉费我一开始还以为天下第一书院的山长弟子是多么有智慧的一个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天真、狂妄,毫无自知之明。郡卿是平南郡王府唯一的嫡子,将来要继承王府的一切。你不过一个白身,念了两本书,竟然也妄想娶郡卿,真是可笑!”   陆颖对于这种毫无实际伤害力的冷嘲热讽颇为无奈,暗想:自己到底是要假装被气得半死与她再唇枪舌战一番,还是维持淡定呢。谪阳说过,永远不要和一个傻子吵架,她会先将你拉倒和她一样的水准,然后用她丰富的经验将你打败!   想到这里,她对于继续调侃这位让她颇为失望的竞争者再没有兴趣,直想赶快进去,图个清静,让这位大姐一个人在这里蹦个够吧。   可惜对方并没有任何气度,对于陆颖想“偷偷”自己溜进去的行为非常愤怒:“想一个人偷偷跑进去,没门?”   对方见陆颖竟然对自己一番讽刺无动于衷,反而抬腿就走,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伸手就挥向她。   陆颖虽然有所防备,但是也不是这个军中好手的对手,闪避不及被大力推倒在地上,向后滑出六七尺,右边手臂和腿被地上尖锐的石头刮过,尖锐的疼痛立刻传来,令她倒吸一口冷气,皱起眉头。   冷冽站在一边,傲慢无比地低头用眼角余光睨视着陆颖:“我们军中的女儿最烂的拉一个出来也能一个打你十个。真是没用!”   一边说着,一脚踹向陆颖胸口。   感到危机骤起,陆颖下意识骤然屏住呼吸:这一脚完全没有留情,是含内力而施。要是被她踢实,以自己的体质,不死也要去半条命。此刻她才猛得醒悟对方是军人,对杀人并无心理顾忌!   这个家伙——是想要她的命!   冷冽,你做得过了!   陆颖也顾不得许多,忘记钻进骨头的痛,迅速抬起左手,右手在左手手腕上一拍。   三道寒光掠过,直奔冷冽。   根本不曾看清到底是什么,凭着多次对敌搏斗的直觉,冷冽下意识脚步清点向后退去,但下一眨眼又觉得不对,改为侧翻。   然而,还是晚了。有什么东西“嗖”的贯穿了她的大腿。纵然她从小在沙场上也受过不少伤,却从来没有这样的透骨。剧痛传来,她忍不住大叫一声,从半空摔落。落势让她在地上翻了一圈,等她忍着剧痛看向伤口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三枚一指长的银色短箭,射穿她的整个右腿,箭头已经从前探出,而带着倒钩的箭尾还卡在腿肉中。冷冽忙用手按着伤口,但血流却出奇的汹涌,无法止住,不过眨眼,右边裤筒就全部被血染红了。   再看向陆颖的目光再无轻蔑和傲慢,只剩下极度的惊愕和难以言语的胆寒。   那是发觉原以为的是一只柔顺无害的小绵羊,实际上却是可以吃人的狼的感觉。 ☆、048   与其说冷冽被吓到了,陆颖被吓得更狠。   她虽然知道这小道具的厉害,却从来没有在活物身上试验,更不用说人。   内库里的那本书上所写,使用螺旋结构的箭头能够更彻底的破坏人体内部,而血槽可以让鲜血更快导出体外,不会轻易凝固结疤。   冷冽的右腿伤口果然血如泉涌,身下很快就积起一滩血,而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人摇摇欲坠。   陆颖打了一个冷战,很快反应过来,唰唰撕下自己衣服下摆,结成绷带,冲到冷冽身边蹲下,将她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冷冽无力的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看着一脸紧张的陆颖为她绑绷带,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陆颖试着架着冷冽的胳膊把她背起来,却发现以自己的体力和个头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道:“躺平了,不要乱动。我去观里唤人来救人!”   头也不回的闯了进去。   还没走两步,就有人出现在她面前。   来人陆颖并没有见过,但是她猜出是观外的护卫,抢先拉住她,不等她问就开口道:“快,外面有人受重伤,快将她抬进来,不要碰到伤口。”   那人二话不说就奔向出口,同时还有几道身影从不同方向向外奔去。   陆颖本想也跟去,但是想想还是冲向观里。   “谪阳,我伤了平南军里一个叫冷冽的人。你快准备热水,炉火,锋利的小刀,绷带,和止血散。”陆颖撞进谪阳的书房,大声的说。   谪阳抬头见她手上胸前都有血迹,吓了一跳,将她拉住:“你怎么了,身上怎么有血。哪里受伤了?”   陆颖苦笑道:“不是我的。来不及和你解释了,快去准备,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谪阳见她说的紧张,虽然心里疑惑,却还是赶快遣人备好东西。   不一会冷冽就被人抬了进来,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谪阳看着一路地上滴下的血,也是吃了一惊,用诧异的表情看这陆颖:这是你弄的?   陆颖无奈地点点头。   真是小看你了。谪阳也不问为什么,只令人将冷冽抬到一件干净的客房里。   陆颖强忍着内心的紧张和害怕,硬着头皮,伸手去撕冷冽伤腿的裤筒,但是不知道因为力气不够还是心里紧张,竟然怎么都撕不开。   谪阳见她第一次伤人心中害怕,摇摇头:“你去换身衣服。”然后向一边道:“阿雅,你来。”   陆颖犹豫了一下,退了到一边,却也不走,只是盯着冷冽的伤口。   这时念慈观里新来的哑小厮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他恭敬的看了一眼谪阳,然后上前快速撕开裤筒,将小刀在火上烤红,以极快的速度划开腿上四周的皮肉。   冷冽痛得死死咬着牙,目光虚弱,却就是不肯喊出来,也不肯彻底昏过去。   陆颖见她如此坚韧,对她的厌恶去了几分。有些羞愧的想,若是换了自己,只怕要嚎得九天之上都能听见。   谪阳瞟了冷冽一眼,也不言语。   阿雅手脚轻巧地将三枚小箭快速的取出,然后撒上止血散,用绷带层层绑好。   陆颖见伤口处理完,稍微定了定神,忽然觉得腿有点软,不觉也觉得自己十分没用。   谪阳见她的脸色白得竟然不比床上冷冽的好多少,又好笑又好气,将她按到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阿雅处理了伤口,并没有停手,而是用中指蘸着冷冽的血放在舌尖尝了尝,似乎那是一道值得品味的菜一样,眼珠动了动,仿佛心里有了底,接着用手点了点其中站在门外的护卫中的几个。   被点中的几名护卫,立刻面露敬畏之色,但是还是毫不犹豫的跨了进来。挽起了自己袖子。   阿雅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几只黑黝黝的软体虫子。   陆颖第一次见到这种卖相惊悚又恶心的虫子,瞪大了眼睛,询问的看着谪阳。   谪阳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看。   阿雅将虫子在每个护卫身上放了三四条,不一会,那些虫子慢慢的鼓了起来,身体也慢慢布满了红色斑驳的线条。等虫子的表皮红得发亮了。阿雅小心的将虫子取下来,轻轻放在冷冽的胳膊上,然后取出一支小竹筒,向虫子身上轻轻弹上一种粉末。虫子鼓囊囊的身子抖了抖,慢慢的消了下去,直到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如此等所有的虫子都在变小后,冷冽的面色逐渐由惨白变得稍微有些血色了。   陆颖见冷冽面色好许多,心中一喜站起来,却觉得脑袋一沉,眼前顿时五颜六色,身体向一边倒去。   谪阳连忙抓住她,放回椅子上:“你怎么了?”   陆颖抬起手背按着头,皱着眉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晕得很。”   谪阳看见她抬起的右手袖子磨破,拧起眉毛,拉住她的手,将袖子猛得褪起来。陆颖只觉得一道火灼的疼痛袭过,啊得叫了一声,连声道:“谪阳,你轻一点!”   谪阳一看,倒抽一口气,陆颖的半只胳膊上有十几道尖锐的刮痕,全部都见了血,伤口似被钝器划开,很粗糙,皮肉都翻开,有的已经和袖子粘在一起。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红肿发紫,整条个胳膊都粗了一圈。   “怎么搞的!”谪阳火气上来了。   陆颖只看了一眼,只觉得头更晕了:“被这个家伙推的。我可不是她的对手。”   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浮起刚刚谪阳看冷冽伤口的表情,心里突然很是不舒服,用有点中气不足的口吻补充:“腿上也有。刚刚太紧张,忘了。现在忽然才觉得痛得很。”   然后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这并不算难,因为此时她确实头晕得很,而且脸色很白。   受伤的那只手不敢弯,陆颖用左手紧紧环着谪阳的脖子,她此刻正趴在谪阳背上,由他背到自己房间。   直着脖子盯着谪阳白皙的耳垂和耳边的黑发看了一会儿,陆颖轻轻把脸贴在谪阳的颈窝,合眼闻着他脖子上淡淡的说不清的什么香味,给人安心的感觉。身下隔着衣服就是谪阳的背,他的体温传过来,温暖着她。她甚至可以感觉道谪阳的心跳。   “谪阳。”   “嗯?”   “这是你第二次背我了。”   “……”谪阳回过头,两只黑幽幽的眸子近距离地瞅着她。   陆颖的脸刷得又红了,别到另一边。   她似乎听见谪阳轻轻笑了一声,不知怎的心跳就快了起来。   “谪阳,再等两年,我长大了,换我来背你。”趴在谪阳背上,陆颖低低的说。   谪阳忽然停了脚步。   这种距离的低声,如同耳语,又怎么听不见。   “好。”然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再过两年,便是陆颖的成年之期。   成年代表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娶夫。   背夫郎进洞房是婚礼中必备的一项仪式。   处理完陆颖的伤,谪阳哄她睡上一觉,便出来了。   一出门,他的面色就变得如覆冰霜。   “阿雅,把观外的护卫给我都叫来。”   阿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低低鞠躬,然后又不知道如何消失在空气中。   不一会,三十余人整齐地出现在谪阳的书房外。   谪阳坐在屋内,冷冰冰的说:“进来一个,告诉我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前排一个女子,似乎是其中领头的,躬身走了进来:“参见大公子。”然后将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   谪阳冷笑道:“真是了不起。她一个平南军的骁骑卫居然有脸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动手。而我的护卫也都是一群死人,看着我的人被打。”   领头女子顿时一头冷汗。   谪阳轻声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你们都是母亲从平南军里挑出来跟在我身边的,虽然名义上算是我的人,可是自认还是平南军的人心里、还是向着我母亲。陆颖一介文弱书生,你们瞧不起。碍着我的命令你们不敢对她怎么样。如今正好出来一个可以替你们出一口气,自然是幸灾乐祸的想看着她倒霉。可惜你们没有料到,最后被撂倒的反而是冷冽。”   “我选陆颖做妻主你们不满意,我知道。”谪阳道,“但是看到你们以前确实尽职尽责的情分上,我也不想理会。但是这次你们故意玩忽职守,导致她受伤了,我就不能再置之不理了。行了,脱下你们的护卫服,回平南军去吧。”   “大公子……”女子急忙道。   “我不想听解释!”谪阳忽然拔高声音,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每一个到我身边的人,我都会告诉他同一句话——不听话的人不要跟在我身边!”   “可是念慈观的安全……”   “少了你们念慈观就没人守了吗?”谪阳冷笑道,“你莫非忘记了,本公子不但是平南郡王府的郡卿。也是花骨族的族长,南方十六族联盟的长老。十六族的‘影子’的手段已经很久没有用来杀军人了,你们是不是就忘记了?”   在平南郡王赵鸿之前有多少高级将领在平南的战役中死于十六族的影子之手,已经湮没在历史中,无法统计了。世人所知的是,影子是十六族特别训练出来身负一技之长的特殊仆从。她们不但极其忠心,而且有极高的攻击能力。有的擅长跟踪惑敌,有的擅长下毒解毒,有的擅长狙击暗袭。大多数的影子都不会出现在人的视野中,但一旦主人有召唤,就会如同鬼魅一样立刻出现。   领头女子想起阿雅那神出鬼没的行踪,顿时觉得心头苦不堪言。   自从先郡卿去世后,大公子和家主的关系一直就十分僵硬。先郡卿下葬后,大公子就不顾其他人反对,搬出郡王府,以清修住进念慈观,不见外客,/已经有六年多不曾回家,只偶尔有书信往来。自从家主为大公子选了妻主人选后,两人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   她们本是家主派到大公子身边来保护她的。若是被赶回去,只怕下场堪忧。大公子和家主不和,可怜她们夹在中间不好做人,那边都不敢得罪。   最后领头女子心道,家主当初只令我们听公子吩咐,也未嘱咐我们做其他事情,便是只听公子号令,也不为过。于是咬了牙,跪在地上,道:“我们既然跟着大公子,便是大公子的人。这次是我们的失职,请大公子责罚!只请大公子不要赶我们走。”   谪阳不语,只是挑着眉看她跪在地上表忠心的领头女子:“我能相信你么?” ☆、049   陆颖迷迷糊糊一觉睡起已经是晚饭时候。   “我刚刚已经派人去书院送信,说你受伤,这几日在我这里养着。”谪阳在她面前摆了一只短脚桌,阿雅将饭菜放上去后,便退下了。   碟子里全都是切得刚好可以入口的大小,谪阳将菜夹到陆颖碗里,看她用左手拿着勺子吃,那笨拙的样子,十分逗人。   陆颖也知道自己样子滑稽,看谪阳抿着唇瞅着自己笑得别有深意,不由得恼羞的把勺子一放:“我不吃了。”   谪阳瞧她竟然在赌气,越发觉得她可爱,放下自己的筷子,坐到她身边,笑盈盈地说:“我喂你吃可好?”   说着就把东西用筷子送到她的嘴边。   陆颖躲之不及,被逼得只好张开嘴吃了一口。   这时敲门声响起。阿雅站在门口比了个手势。   陆颖觉得丢人丢大了,干脆侧过身子,背对着谪阳。谪阳被打断与老婆的打情骂俏,心里不爽,微微皱起眉头道:“是谁?”   阿雅恭敬的指了指陆颖,然后再比了个手势。   谪阳看了陆颖一眼:“是你书院来人了。”   陆颖忙转过身道:“快让她们进来。”   来的人李凤亭和许璞几人。   许璞一来便给陆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边,直到确定她的伤势,偶尔回答几句沈菊等人的提问。而李凤亭都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   陆颖也被老师的脸色吓得低头不敢做声,只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叫冷冽是吧。”李凤亭看这陆颖红红得肿得胖了两圈的胳膊,语气如同暴风雨将至,“我倒要问问她家的人是怎么教养子女的?”   教养陆颖多年,便是陆颖做错事了,李凤亭也从来没舍得打她一巴掌。如今莫名其妙就给人打成这样了,说她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她瞟了一眼谪阳:“你打算怎么处理?”   老婆在自家门口被情敌打伤,家长要来讨说法,谪阳自然责无旁贷:“请老师放心,我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李凤亭心道这少年倒真会嘴甜,这么快就跟着颖儿叫老师了。于是也压下了要发作的怒气,只沉声道:“那你就处理吧。”   许璞坐在陆颖身边给她换药,听的谪阳和山长的对话,手上停了一停,侧头望了一眼谪阳,目光微动,见他表情坚毅认真,言辞中对陆颖的心疼表露无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转过头,继续绑着绷带,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包扎的人就是谪阳无比重视的人,修长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了。   陆颖觉得许璞沉默的有些奇怪,疑惑的问道:“寒光,你怎么了?”   沈菊因陆颖的问话看了许璞一眼,眼神一深,眼角余光在谪阳身上落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疑惑,却又觉得不太可能的轻轻摇摇头,目光回到陆颖身上。   而许璞身体不易察觉的一抖,脸上颜色未改,只是无表情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她怎么好像又惹寒光生气了?陆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   过了几日,陆颖手脚伤口已经结疤,肿也消大半,喜得她要下床活动。谪阳自是不允,却又见不得老婆可怜兮兮的脸,只得在外面摆了躺椅,让她歇着。   许璞每天下了学都来这边,给陆颖讲讲今天老师的课,念念文章,检查她的伤口,换药什么的。沈菊侯盈几人忙于花山农庄的事情,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并不一起。   谪阳嫌许璞日日霸着陆颖念书,十分碍事。于是一边故意拿了好吃的引诱陆颖,又或者在许璞说话的时候故意打断,和陆颖说话。   许璞被频频打断,竟然一点脾气也没有,每次都只是静静得看着谪阳,似乎想看看他做这种无聊事情的兴趣到底能持续到几时?   若这个时候许璞表示出不耐烦的情绪,谪阳或许就放过她了。偏许璞表现得一副“你横由你横,明月照大江。”的姿态,淡定得十分惹人厌,于是谪阳也较上劲了,最后变成许璞和谪阳两人自说自话了,陆颖在一边莫名其妙地看。   她两个都不敢得罪啊。   等到陆颖伤口的疤开始脱落了,她才看见冷冽在院子里扶着墙一瘸一瘸的走。   谪阳见她关注冷冽,便不冷不热道:“再过两天,我会让她离开。”   陆颖有些担心道:“她现在这样能走路吗?”   谪阳冷笑:“只要不死在我这里,我管他那么多?”   陆颖心道谪阳既然还留她两天,想必也是算得他的伤势不会再有大问题了。冷冽虽然脾气暴得很,但毕竟是谪阳的母亲选的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死了,于是也不再多嘴。   在被谪阳养胖了一圈后,陆颖回到了书院,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老师,我回来了。”陆颖没让人通报,径直欢呼着跑进了李凤亭的书房,却诧异的看见老师正在烧一封信,表情阴沉,似乎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李凤亭看见陆颖,也是一惊,面上一喜,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将信纸扔在地上,用脚去碾烧开的灰。   陆颖愕然道:“老师,你在烧什么?”   李凤亭似乎并不乐于提及:“没什么,一些没用的旧信。”然后岔开话题道,“你全好了?”   陆颖立刻又笑出来,伸手转了个圈子,示意自己没事了。   李凤亭上前来摸摸她的头:“去农庄看看吧,这段时间都是沈菊侯盈她们几个在操持。”   陆颖点点头,走出门口,站在李凤亭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向地上的灰烬投去疑惑的眼神:那真的是无关紧要的旧信么?   她忍不住又退了回来,开口问:“老师,你若是有什么难题,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忙想想办法?”   李凤亭看到去而复返的徒弟,看着她期盼的双眼,一瞬间,思绪竟然有些失控,但很快控制住。她甚至克制住了再去亲近自己这个弟子的:她半生也只得这么一个贴心又得意的弟子,小心呵护还来不及,怎么允许她有丝毫可能受到伤害!   于是微微板起脸道:“是老师的一点私事,你不用管。去吧!”   私事?   陆颖养在李凤亭身边这五年,从来没有听说她说过什么私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老师最大的私事了。可老师竟然有不愿意告诉自己的私事?   莫非是老师的夫郎?可是从来么有听说过啊。   陆颖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和老师家里有关?”   李凤亭面色一变,声音禁不住严厉起来:“你乱猜什么!小孩子别自作聪明,还不快走!”   陆颖被李凤亭一吼,呆了一呆,然后眼睛慢慢的红了:“我、我不过是想老师是不是有家眷要来。若是有个师姐或者师妹,我也好认识认识。”   原来她想的是这个,李凤亭松了一口气,瞧着陆颖言不由衷模样,知道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不仅失笑:“老师没有什么家眷,你也不会有什么小师姐小师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回你放心了?”   陆颖闻言,心放下一大半,可听得李凤亭最后一句话,不禁面色大窘,小声嚅嗫:“这个……将来可以有。”可是说这话的时候一双黑眼珠在地上窜来窜去,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李凤亭摇着头,大笑起来。   陆颖实在觉得自己太丢人了,狼狈地跑了,一时也忘了追问信的事情。   花山农庄的进度比陆颖想象要快许多,积极的并不只有被雇佣的灾民,还有花山的诸多学子。一个月的磨合,已经让她们彼此分工配合默契,常常在讨论问题的时候一拍即合。   农庄的建设和田地的开垦差不多同步在进行,有的田中已经开始播种一些作物了。   陆颖站在山路上看山下翻耕整齐的田地和田埂上点点穿着花山学子服的同窗,心道,这农庄倒开得不冤,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让花山所有的学子参与到同一件事情中去,又哪里还又比这个更能够将花山学子的心凝结在一起。   于是除了日常的学习,三部的日常事务,花山内库的研究,陆颖又多了一样工作,每天花一部分时间在农庄事务的处理上。   等到第一季粮食收上来的时候,陆颖已经完成了一门课程的毕业测试。她的进度虽然不算慢,可是相比已经完成两门毕业测试的许璞等人,也算不得什么。   陆颖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她的精力实在是太分散了。   第一季粮食的丰收极大的鼓舞了灾民。如同陆颖开始预料的,花山镇四周的灾民也开始慕名向这里流动,原本计划安置五千人的山庄慢慢的开始填满。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达到了两千人,这样让粮食又开始陷入紧张的状况。但比起前一年什么都没有的情况,已经算是好很多了。   陆颖与许璞沈菊几人商议后,有决定在花山溪附近挖几口鱼塘,放些长得快的鱼苗进去。然后把灾民中的工匠挖出来让她们还是做回本职:铁匠,漆匠,木匠,裁缝……   与此同时,陆颖得到了消息,在灾民流窜的几个主要的地区,竟然也纷纷办起了类似花山农庄一样农庄。细一打听,居然大半都是回雁沈家联合当地的一些富豪望族办的。   陆颖向沈菊问起时,沈菊笑道:“既然有这么好的法子安置灾民,何不多办点?”   “可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近几年内没有收益不说,将来即便有了利润也比不上做其他生意啊?”陆颖提出疑问。   沈菊金边扇子一摇,一双俊美的眼睛说不出的洒然得意:“这你可说错了。这些灾民如果不能尽快安定下来,恢复正常的劳动耕作,必然会让大燕更加动荡。一个动荡的国家的百姓能有多少钱来买东西。这两年沈家的生意已经受到影响了,若还持续下去,钱只会越赚越少。反之,如果提前让这种动荡结束,百姓有了闲钱,沈家的生意才能红火啊。”   一席话说得其他人都点头。   窦自华头一次对沈菊露出明显的赞赏表情:“天下商贾莫不为利而来。虽然她们未必不会看到灾民蔓延带来的坏处,却不认为停止这种灾难是自己的责任,都指望由别人来承担这一份责任。沈家不愧是传家二百年的商贾世家,立足民利,目光高远,令人佩服。” ☆、050   在沈家的带动下,这一年灾民减少了许多,至少花山镇这一带已经极少出现流浪的灾民。就在平民百姓的生活慢慢从灾民的影响下走出来,京城愈来愈乱的局势,开始令整个国家的上层蒙上一层阴影。   连花山书院也不能幸免。   陆颖曾经看见好几个学子在书院静僻处,对着叹气,有情绪激动的甚至还在抹泪。问之才知道是家族在太女和康王的斗争中被牵累,想回去却被家人拼命劝阻。毕竟对于这些家庭来说,这样的时期,花山书院是一个极为难得宝贵的庇护所,是保存家族最后一丝希望的圣地。   天下大才出花山。   太女和康王的势力中也不乏花山书院出身的学子。花山超然的地位和护短的态度已经是世人所公认。如果不想引起天下贤才的愤慨的话,即便是一国皇帝也不敢公然为难花山书院。   好在这一年多来,书院上下齐心操持花山农庄的事情,让学子们内部彼此来往交流不再限于书本。失意的学子在同窗们的关怀下,也能将担忧转化为动力,不断的奋发图强,带动整个书院的风气都是蓬勃向上。   于是在花山农庄迎来第二个收获的季节的时候,陆颖又通过了一门课毕业测试,总通过门数:二。   而许璞此时已经让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通过了六门测试,成为花山历史上个位数在三年内就达到出师标准的学子又一人。侯盈和沈菊通过四门,窦自华和谢岚三门。   这一切都让陆颖眼红不已,看许璞的眼神嫉妒得都快滴出水了,惹得其他四人都笑话她。但是面对着三部不能放松的责任、花山农庄的杂事以及内库的一百多个盒子,她只能无奈的叹气,开始咒骂繁重的功课,抱怨着老师自个偷懒把三部的工作压那么多给自己。   年少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一天,陆颖十四岁了。   李凤亭亲自为她举行了成人仪式。因为此时政局动荡人心惶然,来参加她成人式的人远不及两年前收徒仪式时多,不过是书院里的夫子们和她的几位好友。   当然,还有谪阳。   “敏之,以后你就是大人了。”李凤亭看着两年来迅速成长的弟子,叫着自己给她取的字,眼里笑意几乎收不住。   陆颖没有让她失望。   早已经不再是孩子气的打着两只大辫子,陆颖的黑发用三只白玉小簪在脑后挽起一股头发,其余的用白色绣云纹的一丝不苟的束在身后,一身淡金云纹里衫,外罩白色云纹长褂,衬托着她两年来拔高的身姿:拉长的眼线,半掩着明亮中透出璀璨的眼眸,下巴脱去孩童的圆润,显出更锋利的轮廓。笑起来不再是满脸的天真烂漫,而是半文雅半矜持的和煦。在不生气的时候看人的眼神,人人都觉得像足了李凤亭十成。   陆颖完成所有的仪式,接受了所有人的道贺,然后接受了好友们的揶揄,好歹没有又弄得面红耳赤,维持了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的风范。   谪阳只是全程含笑观礼,也不曾去管有多少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离,露出何种目光,何种探究。最后离开只让陆颖将他送到门口的轿子里。在外人面前,谪阳还是喜欢按规矩装出大家公子的十分派头,很少在耍个性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那位就是你老师为你提亲的对象,平南郡卿吧?”   陆颖送走谪阳,转头却见林旭站在自己身后不远负手而立,笑得一脸暧昧,应该是刚刚目送自己送完谪阳。   “恩。”陆颖想,这似乎也是林先生第一次见谪阳吧,难怪不认识。   “敏之年纪不大,福气倒不浅。”林旭看陆颖露出些微羞赧的表情,赞叹道,“这等相貌且不谈,那一身风姿真是天下倾绝。或许也只有当年的宋绝璧能够相比。”   “宋绝璧?”   林旭笑了笑,居然很不雅观的伸了个懒腰,有些不庄重的冲她眨了眨眼睛:“你老师估计不会给你讲这些京城的旧八卦。不过宋绝璧倒也不算是什么八卦——当年的宋家大小姐风华冠京华,与你这未婚夫一般,不但容貌是一流的好,更难得是那种学也学不来的风流气韵,雅致无双。但凡她出门,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大量贪看她美貌和风采的人,以至于道路拥堵,人不能行,是京城人所有未婚儿郎的梦中情人呢!”   “这么厉害?”陆颖心想,到底要有多么美丽才能让人看得连路都不想走。若是谪阳若是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走一回,怕是也不逊于这人。   “那她现在呢?应该有很大年纪了吧。”   “很大年纪?”林旭一愣,最后叹息的摇头,“她的年纪恐怕想大也不能再大了。宋家大小姐战死西北的时候,只有三十岁。”   “战死西北?已经死了?”陆颖吃了一惊,“她是位军人?”   连林旭竟然也露出一种仰慕和惋惜的表情:“不但是军人,还是位将军!当年在西北军中地位和影响力仅次于西北侯的人物,也是大燕历史上第一位不会武功的将军。”   “不会武功的将军,这怎么可能!”陆颖虽然没有去过军中,可是也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被其他军人轻视和排挤——看冷冽最初对她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怎么,你好像很有兴趣?”   “只是有些好奇而已。”陆颖摇头回答。心道,若天下真有这等人物,谁能不想一见?可惜自己还没有出世,那位宋将军就已经死了。   “若是想知道更多,有机会不妨去问问宋老。”林旭似乎猜到她心里想的。   “为什么?”陆颖忽然意识道两个人都姓宋,猜测道:“难道宋老和这位宋绝壁是亲戚?”   林旭肯定了她的猜想:“宋老就是宋家的二小姐。另外,绝壁可不是这位宋家大小姐的名字,是世人给她取的一个名号而已,宋绝璧宋绝璧,宋氏之绝世璧玉。”   “她的本名叫,宋丽书。”   陆颖一边走一边嘲笑自己反应过度。   宋丽书是宋老的姐姐,那么就算年纪再大也不可能是三百年前出现的人。只是凑巧同名而已,又怎么可能是姬山长遗书中所提及的那个人。这时也最多当一个笑话说给谪阳听听,是无法作为线索的。   思及此处,陆颖站住定了定神,看着自己身上为成人式特别准备的衣服,一股喜悦又涌了上来,嘴角就止不住向上翘:老师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干嘛?她偷偷跑过去可以吓她一跳吧?   想着,就放缓的脚步向东院的山长院子溜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陆颖在书房里扑了个空,有些奇怪,四处张望了一翻,忽然发觉旁侧的梅林里似乎有人影。   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却听见一个陌生女子在说话。   这人是谁?   陆颖屏住呼吸又靠近了些,才听见声音隐约传来:“……你不要太过分了。殿下好心相请,你三番五次借口这个,借口那个……如今你那个宝贝徒弟已经成年,莫非你还要替她娶完夫郎带完孩子才肯答应殿下……”   殿下?!!   陆颖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退了一步,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忘记自己是在偷听,以至于鞋子在地上发出了轻轻的摩擦声,等她想要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谁!”那陌生女声突然暴喝。   陆颖只感觉有人一瞬间就来到自己藏身的梅树边,一双冰冷的手如同寒铁一样嵌上了自己的喉咙,她顿觉恐怖的感觉呼吸一窒,然后整个人被毫不留情地拽了出去,斜伸出梅枝在身上抽过,痛得要命。   “敏之?”一直在寻找的老师的声音诧异地响起,高声惊叫,“你快放手!”   那陌生的女声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然后陆颖就感觉自己被掐着脖子甩了出去,如同一条死鱼滚了两圈,在冷硬的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然而马上又有一温暖双手将自己扶住,焦急道:“敏之,你怎么样?”   陆颖感觉自己差点被人掐死。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虽然几乎只在一个呼吸间,可她却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死亡的边缘走了几个来回,忽然就感觉到一阵彻骨寒意,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个陌生人想要杀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若不是老师及时喝止,她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靠着老师,手按着脖子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等缓过气了来,陆颖回头看了一眼老师,见到她满脸的焦急,忙道:“我、我没事。老师,你……”   她这时才看清站在院子里的另一个人:那女子一身深蓝锦衣,高大矫健,背对着她,不知道是不想给她看到相貌,还是表达自己的不屑。   “老师,她、她是谁?”陆颖压抑着这个女子给自己带来的恐惧感,在老师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焦躁地问,“她干嘛要威胁你!”   李凤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见此人的时候陆颖竟然闯了进来,见到她差点被此人误杀,几乎惊得一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那种以为要失去这个孩子的感觉,让她一瞬间体会到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的那种绝望,感觉到凡是陷入那个漩涡中的人的生命的脆弱,渺小。   如果敏之……如果敏之……   李凤亭扶起陆颖的手,几乎都要抖起来。   “别问那么多!”李凤亭硬起心肠呵斥,“出去,回你的房间!”   陆颖一把抓住李凤亭的手,指甲陷入她的衣袖,不肯放开:“老师,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什么殿下是谁?”   “放手!”李凤亭甩开陆颖的手,看着她踉跄着退了一步,惶恐得望着自己,用自己最冷冰冰的口吻说:“别多管闲事!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见到李凤亭训斥自己的徒弟,陌生女子嗤笑一声,不知道是想表什么态,然后大袖一甩,飞上屋顶,然后瞬间就不见了人影。   陆颖下意识看了一眼离开的女子,目光无措的回到自己老师身上。   老师与半个时辰前给自己主持仪式的时候表情完全两样,脸上的慈爱之色似乎从来就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消失殆尽:冷漠,愤怒……她的眼睛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陆颖从来没有在老师看自己的时候见过的——厌恶。   凉意从手指慢慢蔓延到手心,然后是手肘,肩膀,胸口……   陆颖微微张了张嘴,唇哆嗦的说不出话来,眼睛企求的仰望着老师。   老师,请你……   李凤亭嘴里迸出三个字:“滚出去!” ☆、051   陆颖在黑暗中不知道呆了多久,恐惧和一种越来越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的胸口,以至于她平日对小黑屋的恐惧都被降低了不少。然而她却不知道怎么解决。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个时候一抹明亮的淡黄忽然出现,驱散了整个屋子的阴翳。陆颖直觉的抬起头,向光明处看去,看见许璞举着灯,疑惑的眼神忽然变为了惊诧,她举着灯两步就跨到陆颖身边,手伸向陆颖的脖子,惊怒道:“你的脖子——”   喉咙正中一片触目惊心的掐痕。   许璞学医,自然知道这种掐法是存心要一个人的性命才可能留下的。但也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可怕:在花山书院中,谁敢对陆颖出这个手,而且是在她刚刚举行完成人式。   陆颖声音沙哑说:“我没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许璞将灯放在床头,一边仔细看着她的伤,一边厉声问。   陆颖现在只觉得吞口水喉咙处都痛得厉害,然而她并不是因为这个选择不说话。她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个陌生女人是谁?   她到底想要老师做什么?她口中的殿下又是谁?   ……   老师到底有什么瞒着她?   陆颖隐隐想起上一次老师对她有隐瞒的时候,是在一年多前。那封烧毁的信,老师也是带着无可商议的态度叫她别管。   再加上今天陌生女子的话,她心里禁不住起了疑心:莫非那位所谓的殿下一直在和老师联系——也许至少在一年多前就开始了?而老师一直不肯答应,那么必然是对方提出的要求要么十分难为,要么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老师从来没有用今天这样态度对过自己,陆颖稍稍难过了一下,却更觉事态的严重:老师明摆是不想自己参与进来。   危险!   前所未有的危险!!   陆颖并不担心太女和康王想对花山如何。她在意是老师的态度。   肖河事件后自己为花山牵扯上这些事情的时候,老师还表现得不以为然,安慰自己不用太把这帝位之争放在心上。可见一般的争执,老师并不放在眼中,如果事情已经严重到老师需要将自己撇开才能保护自己的地步——那是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了呢?   想想陆颖就觉得不寒而栗。   陆颖猛得站了起来:既然老师不肯说,她就去找别人。花山书院来若说还有一个人的意见能让老师有所顾虑的,只有代老了。   她站了起来,才发觉许璞正寒着一张脸给她擦药,见她醒过神来,便停了手,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陆颖看到许璞的表情,也想起老师对自己的隐瞒,心里有些愧疚,却也只能说:“寒光,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那个人我不认识,我只是在偷听的时候被抓到而已。”   “……而已?”许璞冷笑,“那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被人掐的喉咙?”   陆颖沉默不语。   许璞见她不说话,心里的猜想越发让她觉得可怖。   “是在山长那吗?”她轻声道。   陆颖猛得抬起头,看着许璞,心里越发觉得她有神鬼莫测的推测能力。   她抿了抿唇,哑着声音道:“我去找代老。”   许璞不容拒绝的拉住她:“我跟你一块去。”   陆颖知道她担忧自己,连忙摇头,却被许璞打断:“你既然都能在山长那里受伤,这就可能在任何地方受伤。”   何况你受伤这么长时间,李凤亭竟然不闻不问,事情的诡异可见一斑,如今既然摸不着方向,不管对谁都戒备一点好,这是许璞没有说出来的话。   见许璞坚持,陆颖也只得让她跟着,然而她和许璞跨进东院代老的院子,两人才一打照面,她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有一名武师快速飞来,落在门口,瞧见屋内三人,表情凝重道:“代老,书院被重兵包围了。”   代宗灵才被陆颖脖子的淤紫吓了一跳,又听到这个消息,腾的站了起来:“是谁的人马?”   武师回答:“从着装上看,似乎是康王的人。”   代宗灵微微惊愕,目光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陆颖的伤,稍微思考了下,道:“出去看看。”   陆颖捏紧了拳头:康王的人么?   夜已深。   这个时辰的天应该很黑了,但是偏偏书院外火把无数,将整个书院如同缠粽子般缠了起来,显得如同白昼。   学生们已经都被冲天的火光和喧嚣声吵醒,都胡乱穿了衣服跑出来一看究竟。   夫子们也陆续赶来了。   陆颖一见广场上正整齐列队要将整个书院控制起来的盔甲士和站成一排挡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的学子身前的武师,顿时什么也不想,向老师的院子冲了过去。   见到有人奔跑,士兵们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广场中队长一样的人手一挥,立刻分出两人奔过去,要去抓陆颖。   陆颖此刻竟然说不出的机灵,一个侧滚避开其中一人,再翻身向上时候,见那另一士兵凶神恶煞向自己迎面扑来,心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慌张。   她抬手,拍腕。   三枚短箭悄无声息的没入士兵的喉咙,她甚至没法叫出一声来,便在空中划过一道血线倒下了。   许璞本来是要出手凭借自己并不算高明的身手将那士兵拦上一拦,却陆颖眼睛不眨一下就杀掉一人,顿时也呆住了。   陆颖此刻冷静的好像不是自己,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对于自己第一次杀人,竟然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反一个骨碌起身,跑了。   士兵队长对于这么一个年纪如此小的学子竟然能够抬手杀人,显然是惊讶不已,于是交代几声,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人追了过去。   陆颖从来没有这样狂奔过。跳过花坛,翻过护栏,穿过回廊,等她终于到达李凤亭的院子外时,才知道已经晚了。院子外面已经包围了一圈握着钢刀的士兵,比起外面的那些士兵,不管是身形还是全身散发出来的威势,都是完全不一样:对方就是冲老师来的。   门口的士兵见到陆颖,眼中诧异和警惕的神色一闪而过:书院里竟然有学子能从那么多士兵的控制中跑出来,想必身手不赖。   四个士兵向陆颖围了上来。   陆颖知道自己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眼前十几个甚至更多士兵抗衡。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显出自己的对对方的忌惮。   然后弹出袖箭。   一个士兵惨叫一声。陆颖趁其他三人视线转移的一瞬间,将手对准了三丈外的院内的小楼,一扣机关,一根极细的黑索飞向二层。陆颖拉一把,确定抓牢,又扣动机关,细索快速收缩,竟然将陆颖整个人拉了起来,如同一只大雁,飞过下面十多名仰着头目瞪口呆的士兵,飞过围墙。   自从上次在冷冽手上吃过亏后,陆颖就在防身小道具上用上了心,同时也时常锻炼身体,虽然不一定要会打架,但是只要能够跑得掉。   陆颖双脚在墙上一蹬,然后缓缓弯下,减缓了撞击力度,再将自己顺着墙壁缓缓放下,一抖细索,将它完全收进手腕。   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转弯的一棵树上,暗淡的天色和小楼的阴影让这件衣服从某个角度看上去像是有人矮身偷偷查看转弯处的情形。   士兵们看见衣服果然被吸引来,然后悄悄举起手,刀柄向衣服背上用力捶去,然而触手一空,那士兵不设防的向前一扑,脑袋已经落进陆颖的陷阱,她轻扣机关,刚刚在衣服上方横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黑索猛然绷紧,得向某个角落缩了回去。士兵的脖子上如同鬼魅一样留下一道细线,然后血顺着这条平滑的线喷薄而出。   倒下的声音,让后面的士兵顿时色变,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着附近。她是个老兵,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是也是久经杀场的人,对于危险有着一种本能的直觉。她觉得自己被盯上了,于是谨慎的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心里明白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带走这院子里的人,而不是大开杀戒。而且在来的时候,头也嘱咐过她们,怎么着都可以,就是不能死人。   她们也一直以为,一群手无寸铁的学子就算再凶悍,在拿着钢刀的她们面前还不乖得跟小绵羊一样。然而此刻她才发现好像,现在关系调了个,她成了被狩猎的那一个。   她不想和那个掩藏在黑暗中的狩猎者对峙,她只想保住命,完成任务而已。因为她相信那个狩猎者,再强悍也不可能和站在光下和她们这么多人面对面。   她慢慢从小楼后,退到小楼前,感觉那锁定的目光如影随形,盯着自己后退,她相信只要自己向前一步,索命的幽灵就会出现。   陆颖绕过小楼,屏住呼吸,借着阴影尽可能轻声的向老师书房靠近,因为火光是向那边延伸的。   然而还没有等到她看见老师,忽然直觉汗毛竖了起来,白天那种极度接近死亡的气息已经缠上自己。   是那个女人!   看也不看,也不用瞄准,陆颖就向后扣动袖箭。 ☆、052   那人只是有些意外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中招,随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脖子又被寒冰掐住了。   “小兔崽子挺狠的,白天的教训不记得了,还想来送死?”阴冷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陆颖喉咙伤处未好,又被掐住,顿觉痛苦比白天加倍,手指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意识竟是往混沌里滑去。   忽然耳边响起老师的惊呼声,陆颖挣扎一下子猛得睁开眼睛。   院子里士兵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刀,面色森然,围成一圈,根本没有可以离开的缝隙。   老师的身影快速移来,焦虑的脸被火光映成红色,眼睛里跳跃的,也是明亮的橙红色火光。   躺在地上,看着老师在忧虑的眼睛,陆颖张了张嘴,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李凤亭的袖子,不肯松手。   李凤亭看着弟子苦苦期盼的眼神,只是无言地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   陌生女子低头瞧了瞧陆颖,侧头冷嘲道:“不愧是您教出来的徒弟,一个小小的文弱书生不但从那么多士兵包围中跑了出来,还不动声色地杀了我两个人。”   李凤亭猛得看向陌生女子,眼中的愤怒几乎也可以杀人了:竟逼得敏之不得不杀人,逼得她向来温柔的孩子抛却了自我,双手染上血腥!   “我答应跟你走不是为了你在这里耀武扬威的。”李凤亭也握紧了自己弟子牵着自己的手,“如果你胆敢伤害花山书院任何一个人,我会保证,你将来的下场会很凄惨!”   女子冷笑道:“李大山长,您真是很颠倒黑白。您的弟子命是命,我的士兵命就不是命了?来的时候我已经命令过她们不得伤害任何一个人,我做到了。可是您的弟子却二话不说就要了我两个属下的性命。这您又怎么说?”   “若你不来,她们又岂会在这里丧命。莫非阁下一来,我花山弟子都要引颈待戮不成?”李凤亭一边心疼地看着陆颖张着嘴,想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却只能紧紧的抓着自己,拼命摇头。   但是,任她再怎么言锋词厉,哪怕能将眼前的女子骂得吐血倒地而死,终是逃脱不开自己的命运。   李凤亭缓缓蹲在自己的弟子身边,手指缓缓她的脸和头发上抚摸,目光悠远,表情变得十分柔和:“敏之,老师很高兴,总算看到了你成年。将来的路,老师怕不能再陪你了——不,你不用害怕。老师不是去死,只是……不得不离开花山。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守好花山。老师相信,将来总有一天,能够再见的。”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陆颖如何肯信:若非极度危险的事情,康王又何必不惜声誉,派出这许多人来围山绑人。   最重要的是,老师根本不愿意走。   陆颖惊恐地看着老师狠心将自己的手脱了下来,她拼尽全身力气,要去捉那只手,却被一边的士兵按住身体,死死压在冰冷的地上。、   不!   老师站了起来,顿了一顿,转身向外走去。   她张大嘴,抬着下巴,看着老师背影一步一步远去,每一步,似乎都通过地面的震动通过她被紧紧压在地面的身体上的皮肤清晰无比的传到她的心里。她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追上去,就要永远失去老师了。   七年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师。   小时候怕黑,老师抱着她睡觉。   老师握着她的手,教她习字;   老师叮嘱厨房一定要她坚持吃早饭;   生病的时候,老师亲自喂她吃药、替她擦汗;   老师给她准备衣物,给她零花钱,表扬她的进步,呵斥她的错误,纵容她的撒娇。   ……   这种不断放大的绝望和恐惧让陆颖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一块被人生生撕裂下来。老师就要不见了,就要被人绑走。她伸手去抓身边的士兵,伸腿去蹬她们,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如同疯魔: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该死的——放开我!!!   士兵们显然没有听见她内心的咆哮,即便听见了,也不会听她的话。只是愈发用力的倾过身体,牢牢压着她的手脚,完全将她按趴在地上,让她一点动弹的机会都没有。   放开我,放开我,不然叫你们全部都死掉——全、部、都、死、掉!!   陆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变得无比狰狞,眼中流淌的恶毒,看得压制她的士兵们只觉得脊椎骨发凉,如同被一条蛇盯上了一样。   她们看着被自己五六个人的体重压住还能不断扭动的少女,她们能听见她身体里传来骨头不堪重负发来的咯吱声,她手指在地上划过刺耳的刮挠声,看见她留下的血痕和扣翻的指甲。   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只野兽。   当母兽被强行带离时,小兽绝望的哀嚎。   火光在黑夜中跳跃,庭院里树半红半黑,影子在角落里游动,随着风的摇曳,爬上树梢,长开满是利齿的嘴巴,俯视着下面表情丰富的人类,喋喋的笑着。   当陆颖扶着墙,一点一点向外面走过的时候,原本压制她的士兵甚至感觉到一丝敬畏,散开在她身边,跟着一步一步向院子外走去,却不愿再去碰她。反正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以康王府的效率,李凤亭只怕连花山镇都已经出了。   陆颖走到操场的时候,陌生女子正在向面色铁青的代宗灵和林旭道:“既然李山长已经走了,我们也不再打扰了。”   说着转过来,看向站在门廊处,扶着墙盯着自己的陆颖。陌生女子见到她,面色也稍微有了一丝变化,虽然竟然露出一种几乎可以称为“温和”的笑容。   “听说今天是你的成人式,还没有恭喜你成年。真是抱歉。”女子毫无芥蒂地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听见这可以将人气炸的道歉,陆颖脸上居然连一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这么好像在看一样东西一样看着她,然后向她走近。   一边代宗灵和林旭看清陆颖状况后,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头发衣衫凌乱磨损不说,脸上和手上都是严重的擦伤,眼角和嘴角渗着皮肤撕裂时流出的血丝,而手指……那手指上满是血污,根本看不出伤到什么程度。   “敏之——”不知道有几人在发出惊呼,从两位副山长身后被武师牢牢保护的学子群中。   陆颖完全没有听见有人唤她,她只是慢慢走到陌生女子面前,又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陌生女子终于收起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冷声问:“你想说什么?”   陆颖终于开了口,尽管嘶哑,但还是能发出声音:“带话给赵昱。”   女子听见陆颖直呼自家殿下的名讳,皱了下眉头,但看见少女的目光,她还是决定听完她的话。   “若我的老师有丝毫损伤,不管是谁做的,一并算在康王府身上。”陆颖的声音平稳到极点,好像刚刚一场惨烈的挣扎只是在做戏给人看。   她继续说:“此仇此恨。”   她说:“不共戴天。” ☆、053   阿雅往汤里扔一只长腿蜘蛛。   沈菊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破碎的趋势。   阿雅往汤里扔了一只一指宽的蜈蚣。   沈菊又退了一步,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阿雅往汤里扔了一只蝎子。   这次连窦自华也开始头皮发麻:“阿雅,你这个什么汤真的要给敏之喝?”   阿雅望着她,认真点点头,然后比划了一个手势。   沈菊忙问窦自华:“他这什么意思?”   窦自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他说这个汤,很好。”   沈菊无语,心道,你确定他不是想趁敏之现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整她吗?   沈菊看着陆颖如同木偶一样在谪阳的伺候下喝下那碗让人毛骨悚然的汤,居然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不由得想,她到底有没有看到汤底是什么啊?   许璞解开陆颖手指上的纱布,小心的涂上药膏,然后换上新的纱布缠上。   谢岚看着陆颖低垂的眼睛,担心道:“敏之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啊?”   几人皱了皱没眉头,没有人说话:那要看她什么时候从山长被带走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此时距离李凤亭被康王府带走已经有七天。   虽然一切还是按照平常的规矩运转着,但是一股难以抑制的不安在整个书院里弥漫着。课堂里虽然还是那些夫子,讲的还是一样的书本,然而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灰。   笑声少了很多。   花山书院的山长被人绑走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让许多把花山书院当成自己最后一道保护屏的学子整日惴惴不安。朝局已经够乱了,如果花山书院也不能幸免,那么她们将何去何去何从?   “老师走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吧。”谪阳在她耳边轻轻道。   陆颖手指微微一动。   “为你自己伤心的时间已经够了,出去看看吧,看看现在的花山学子都在说什么,都在做什么?”谪阳说完这些话,将药碗收起来,走了出去。   室内空留陆颖一人。   陆颖站在山长的院子里,默默的看着院子里的一切,花、草、树、石凳,房屋,天空……湛蓝的天空,没有云,只有那种纯得让人心醉的蓝。   是花山最常见的天空。   一切都还和七天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除了人。   她仰起头,看着天空,脑子里想象着老师站在院子看天的样子,忽然开口很小声的说:“老师是自己走的。”   她的嗓子虽然用书院最好的药恢复,目前也只能发出这种声音,否则就会变得十分沙哑。   “如果老师坚持不愿意走,谁也勉强不了她……”   “虽然老师希望更喜欢留在书院里,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不知道这为什么?”   “也许康王手上有老师不得不去的把柄……”   “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赵昱应该不会伤害老师,至少在目前是这样。如果她的目标是除掉老师的话,只要派一个高手潜入暗杀就好。而不是派来这么多人,强行绑人。搞得全院的人都看见。而且即便我杀了她两名士兵,却也没有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学子。”   “如果不是最后我动了手,她的行为倒更像是强请老师出山。”   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就好像院子里有那么一个人正在无比耐心听她说话一样,而实际上,她的对面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和呼呼呼吹过的风。   陆颖说得极快,就好像这些话她已经在脑子里转了很久,早就想一吐为快。   “但是我不会放过她的。”   她最后总结了这么一句,然后再也没有留恋的看一眼院子,转身走了出去。   “敏之,你全好了吗?”葛老最先发现站在门口的陆颖,惊喜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她。   代宗灵看着陆颖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   林旭也关心的说:“不舒服就不要逞强。你几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王恕还是保持了一惯的寡言少语,只是把目光落在陆颖身上。   倒是宋西文回归正题:“你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陆颖刚刚能够下床就跑到文事房,显然不可能只是来逛逛。   陆颖嗯了一声:“我有几件事情,要拜托几位师长。”   林旭叹了一口气:“敏之,你说吧,如果我们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为你办到。”陆颖是李凤亭的得意弟子,如今她不见了,陆颖想要找寻老师的下落是自然的事情。   陆颖望了林旭一眼,并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话,只是走到以往老师常坐的首位,手按在椅子背上,轻轻的摩挲。   她转过身,站在椅子边,这几日的明显消瘦下去的肩膀和脸庞,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那是那双眼睛——当陆颖抬起眼睛,用淡淡的目光缓缓从左扫到右,这五位书院里地位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觉得心里一紧,觉得陆颖里子有什么东西变了,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不知道,但是却让五人对着她的目光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凌厉,使她们下意识会提起全副精神来专注这个少女的话。   “一共是五件事情。”   “第一件,书院目前人心动荡,我们务必要把安抚人心作为首要的事情。”   “第二件,目前的书院的对外防御章程已经不足够保护花山。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更安全更强大的花山书院。”   “第三件,从即日起,书院所有力量严格监视京城动态,尤其是东宫和康王府。”   “第四件,查明康王带走老师的原因,但此时务必暗中进行。”   陆颖一件一件不急不忙的交代,甚至每说一件事情,都要稍稍停顿一下,不知道是给其他人世间消化她的话,还是将座下每个人的表情的细微反应都观察在眼底,并最快的分析出她们心里想的什么,以便调整自己下面的用词和口吻。   而在座五人忽然就发觉了,这种熟悉感觉是什么了,这是李凤亭的感觉。李凤亭在极度不爽的时候,就是用这种口吻说话,用这样的眼光看人,强制众人按照她的最终决定办事。   然而又不尽相同,因为李凤亭之所以能自然而然用这种目光看人,归功于她十几年来不断的积累,归功于她为花山曾经做出种种贡献,这种无人可以超越的功绩是她能够掌控书院及书院里众多人物的筹码和自信的来源。   然而陆颖这种目光是来源于怎么样的自信,她凭什么就潜意识认为座下五个辈份都是她师长的人会听她的?   但是五人却清楚明白的感觉到这种自信,告诉她们,暗示她们,她是有资格凌驾于众人之上的。   这种暗示,甚至极为可笑的不带一丝傲慢和轻慢,只是彰显着一个事实。   “最后一件,”陆颖顿了一顿,继续说,“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接任书院山长一职。”   此言一出,室内的空气一凉,五人的目光都骤然有了些变化,只是其中包含的意味并不一样。   林旭皱了皱眉,虽然从很多方面看,陆颖都是接任书院山长的上佳人选。但是这个话由她自己说出口,似乎不太妥当,也太早了,让人感觉她的勃勃野心,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敏之,你有这个担当和意识,又是凤亭的唯一的学生,我们自然会全力助你。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还没有从书院里毕业,年纪和声望都还不足以服众,此时谈接任山长一职,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林旭想着如何不伤这位一时冲动毛遂自荐的年轻人的自尊心,选择着恰当的措辞,“我想如果凤亭在此,也会愿意你先完成学业,磨砺几年,再顺顺当当的接任此职。”   陆颖从林旭一开始说话就默默的看着她,等她说完,方才坚定的摇摇头:“时间来不及。老师被绑走的消息现在怕是已经传遍了大燕,落井下石的人说不定今天,还是明天就要来。书院现在需要有人担起大梁。”   林旭笑道:“敏之,你莫要太担心了。便你老师不在了,在座诸位也不是吃素的。若有人敢对花山不利,我们必定要叫她好看。”   “师出无名,气势便弱了一着,不妥。”陆颖还是摇头,下定论。   “敏之,”见陆颖居然毫不客气地连续否认了自己的意见,林旭脸上失了一贯温和如风的笑容,语气也严厉起来,“你怎么说话这般没大没小了。花山书院山长的继任者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是由你想做便做的吗?纵然你是凤亭的弟子,在学子中声誉也不错。但是莫忘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书院不是非选你不可。此时你不将全副心思用在磨砺自己上,反执着于这些权位虚名,将来怎能如何能成大器?!”   说到此处,林旭的目光直逼着站在李凤亭座位边的陆颖,有若锋芒:“莫非,你就指望依仗凤亭的荫泽当上花山山长么?” ☆、054   这等于直接斥责她是借着自己老师的宠爱不荣誉的想霸占这个位置了。   其实这话本来说得也并不过分,前提是——如果她不是老师亲手培养和打造的山长接任人,不是花山内库的继承人,不是整个花山书院的主人的话。   当然,如果她不是的话,自然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林旭的话说得很委婉,然而陆颖并不领情。她只是静静注视着这位两年人被老师大力邀请挽留在院中的这位林先生。   两年来,林旭凭借广博的阅历和丰富的学识在学子中十分受欢迎,而她一贯温和爽朗的态度和笑容,也赢得了学子们的尊重。两年前那种风尘仆仆的疲倦感在两年的传道授业中被书院的气息逐渐抹去,逐渐温养出的儒雅清逸也一日日的沉淀出了座师之威。   然而陆颖的嘴角渐渐弯了起来,翘起一个轻蔑的弧度,眼角眉梢细微地变化,呈现出又似忍耐又似好笑的情绪。   林旭被陆颖这个黄毛丫头用这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不悦的情绪自然上升:“怎么,敏之认为我说的不对吗?”   陆颖没有回答,用手指在额头上轻轻划着,似乎有些为难,然后转头向代宗灵葛飞等人问到:“诸位认为呢?”   “敏之不见了?”   谪阳听得这个消息,只是略一抬眼,然后又低头看着炉子上的汤罐:“我知道了。”   许璞见谪阳听得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反应,便问:“你知道她去哪了?”   谪阳答道:“她手脚又没断,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不外乎她老师的住所或者是文事房吧。”   他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用抹布将汤罐耳包着小心放进蒸笼里保温,发在厨房的雾气里也染上些潮意,有几根不知道是汗还是蒸汽粘在他的额角,颜色变得越发得黑,和修长写意的眉和如诗般浓浅水墨勾勒的睫毛、眼帘、半含的眼眸,衬着几乎半透明的皮肤,慢慢地就浸染出一种只有黑白两色的蛊惑。   许璞早已经撤了眼,目光移到了一边,与窗口投进的强烈光线交叉在一起。空气中缓慢翻腾的细微浮尘就在她的眼底倒映了起来,似乎为了不打扰这些小家伙,她的呼吸也尽可能的轻下来。   为什么时光不能停滞哪怕一会,这样就不用在看这些小东西乱糟糟的翻腾了?   她想。   偏偏事与愿违,下一刻不知道哪里卷进一团气流,将这些小东西又惹恼,冲动的四窜。   “寒光,你一个人在厨房里做什么?”   沈菊的声音先人一步到了,她穿着最是讲究,极少到这油污之所来。抬头一看,咦了一声:“欸,小妹夫也在这里?”   她径直笑眯眯的走上去,伸长脖子偷看了:“煲得啥好东西?”   谪阳斜斜瞥了她一眼,用筷子从旁边一只碗里夹出一条黑蜘蛛腿,问:“你要喝?”   其实他刚刚放下去的是一只鸡。   沈菊恨不得脸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干笑一声,退了两步,拉起许璞向外退去:“小妹夫慢慢忙,我和寒光不打搅了。”   许璞被沈菊拉着踉踉跄跄地向外跑。   跑到西院门口的榆树下站定,沈菊放了她的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低过头说:“我去找敏之。”   她转身欲走,突然听见许璞说:“你就不想问我什么?”   沈菊停下脚步:“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想提醒你什么。既然如此,我还需要说什么吗?”   许璞猛得抬起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渐大,清朗肆意,如同三月泉响,九月溪鸣,分明应是让人舒畅的音调,沈菊却听出了掩盖于密集的长夜大雨之下的悲戚。   “寒光,”沈菊终是不忍,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好友,“寒光……别笑了。”   许璞不再发出笑声:“你不想问——可是我想说!”   她嘴角含笑,眼亮若星辰,整个人神采飞扬,她本自才华气度压倒同龄,兼之性情淡泊稳重,通身的锋芒内敛,如同一块极品璞玉,吸引人的目光。   许璞望着沈菊,表情似嘲似讥:“我们六姐妹中虽然看起来我最长文思谋划,但我知道真论到涉及人性的捕察,排第一便是你。出身商贾世家,对于人心这种东西的敏感也是近乎天赋异禀。我知道,我或许能够瞒过定芳,瞒过文逸她们,却怕是瞒不过你。”许璞笑意愈浓,清明的眼眸中渐渐透出一丝红色的疯狂,“可是我纵然瞒不过又如何?”   她仰头望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笑意盈眶:“——难道你会去告诉别人不成?”   “所以,我也不想再瞒下去。”   沈菊沉默了一会:“我观察了你一年,才敢肯定你的心思。我也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忍得极是辛苦。换了我,定是做不到。我——宁肯放弃。”   “放弃?”许璞似意外的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放弃?玉秋,你说句公正话,我是那点不如陆颖,是那点比不过她。我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我放弃!!!”   这句话说得极快,快到几乎沈菊几乎听不清,快到不像是在问沈菊,而是在问自己。   在黑暗苦苦挣扎的不甘心,想放弃却放不下的苦涩和内疚,良心和真心捉对厮杀后残留一地的碎片,片片沾血。   日日面对着最亲近的好友,和他——哭不可以,笑亦不行,退不能够,进不允许,便是惊采绝艳又如何,便是天下无双又如何?   她不过是个只敢在彻夜的漫天大雨里才敢小心的释放了自己的心事的胆小鬼:只有那彻夜的雨声才能埋藏喉咙里细小的哽咽,只有那彻夜的长度才能够让她不用去抑制自己的悲伤深度,只有彻夜的雨水才能掩盖她脸上的潮意……   才能……让她一夜起来,用一切如常的微笑逃避对面床上好友的好奇心。   “寒光,你很好,真的很好。问题是,他不喜欢。”沈菊的声音也有些嘶哑,“我也观察了赵谪阳一年多,他诚然有心借成亲逃避婚事被人摆布的目的。可他对敏之的好,也是真心真意的。一年多来,你和赵谪阳接触也不算少,我不相信他不能感觉到你的出色,可是很明显,他宁愿对敏之更上心。”   “我只能说,寒光,你来得太晚了。赵谪阳是个心防很重的人,我们与他认识一年多,可他对我们的态度虽然比旁人要好些,却依旧是带着疏离。也唯有敏之,他能够全心信赖。敏之与他相识比我们要早上四年,又是从小起认识的,这是敏之与赵谪阳的缘分。旁人怕是争不来。”   “争不来?呵呵,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争不来的。”她低下头,头发在额头上留下一篇阴影:“陆颖很聪明,在很多方面——我承认,比我要强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山长教得好,她竟像是天生能看穿人心,洞悉人性的异类一样。我们揣摩人心尚要总从别人的言行举止,细枝末节来琢磨,她却仿佛能于无形中看出别人的弱点和痛处。但是——”   许璞忽然抬眼,玩味的望着突然色变的沈菊,眼神忽然变得幽黑无比:“她有一个更大的缺点:一旦认可一个人,就绝不肯在对那人用心机。”   “玉秋,你说——如果我利用这一点,能不能把谪阳从她手里抢过来呢?” ☆、055   “砰”得一声,椅子向后跌了一跌,摇了两下,幸好没有摔倒。   “陆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哄得其他师长都同意你接任山长。”林旭没有想到包括代宗灵在内的四人竟然都默许了陆颖如此出格的要求,反显得自己的反对十分突兀古怪,她站起来环视一圈,见四人都若无其事的看着自己,不由得面色极为难看,一时间儒雅的风度全失,怒喝道:“但是我要警告你,花山的山长不是那么好当的!!”   说着,撞开椅子,拂袖而去,显得气愤至极。   陆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道:“既然她走了,那么——第六条,严格监视林旭。”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不知道诸位师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葛飞老眼一瞪:“你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叫我们补充什么?”   宋西文依旧是温和的笑:“我没有意见。”   王恕也依旧是冷冰冰:“没意见。”   代宗灵瞟了一眼林旭,微微侧头,发觉陆颖也望着自己,口中淡淡道:“你已经成年了,有些事情,不要再老是指望别人为你做决定。想做什么,自己拿主意便是!”   语气中竟然有些嫌弃陆颖畏首畏尾、魄力不足的意思!   陆颖脸微微抽动一下,想表示一下什么,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点了点头:“那剩下的就拜托诸位师长了。”   陆颖回到寝室不久,侯盈先来了。   “四处找你,跑哪去了?”侯盈责怪地看着这个总不让人省心的小妹,心里却是为她恢复正常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事情去了趟文事房,”陆颖问:“寒光他们呢?”   “还不都去找你了。”这时窦自华也进了屋,“敏之,振作一点。这花山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我们自己萎靡不振,就很难保证不被敌人趁虚而入。”   “现在同窗们的心境都很低落。你是山长的弟子,如果连你不能振作精神,其他人越发觉得失望。”谢岚从窦自华身后走出来,居然没有脸红就把这么长一句话说完。   陆颖望着好友们鼓励的脸,内心感觉到她们的诚挚希望,觉得自己是无比的幸运,嘴角露出李凤亭走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此时许璞和沈菊也进了屋,见到陆颖竟然在微笑,知道她已经从打击中解脱出来,面色也都显得柔和的许多。   陆颖将门关上,郑重其事对好友们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说。”   许璞等人都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接任山长一职。”陆颖虽然没有把在三部的工作的事情隐瞒她们,却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在两年前已经被定为山长接任人的决定。   五人果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陆颖轻轻一笑:“果然很难接受吗?如果连你们也难接受,估计要其他学子都认可,难度还在我想象之上呢。”   许璞首先问道:“是代副山长她们决定的吗?还是山长临走前交代过你?”   陆颖摇摇头:“老师和三部的主事在两年前的时候已经确认了我为山长的下一任继任者,所以老师才安排我在三部熟悉事务,学着处理。涉及到三部任何一部的核心事务,只有该部主事和山长才能有权知晓和决策。其他任何必须有山长授权才能够参与。”她低下头,“我原来以为再怎么着,也要等到我从花山毕业后再历练几年,才会谈到接任的事情。却没有想到。”   许璞沉思一会,摇头否认:“不。如果如你所想,山长不会这么急切的让你从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处理三部核心的事务。毕竟两年前你连成年都还没有到,在一般人看来,未成年代表着心性未定。山长之所以这么迫切,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早在两年前已经预感到,她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   陆颖猛然想起那封被老师烧毁的信,忽然明白为什么老师最后将越来越多的事务都甩手交给自己的处理和决策,压得自己两年时间才通过两门课的毕业测,当初自己还怪老师偷懒,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作准备的。   如果没有两年在三部的处理那些繁多而庞杂的事务的经验,现在她恐怕根本没有接手花山的勇气和信心。   老师,她真是什么都为自己设想到了。   “如果我们的小敏之接任了山长,可不就是花山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山长了。真是可喜可贺!”沈菊走过去,一把搂过陆颖,亲热的勾着她的肩膀,“小敏之以后要多多利用特权关照关照姐姐们啊!”   陆颖抿抿嘴,无语。   “当然,不管处于对花山好,还是对敏之的支持,我们都要想办法给敏之打打气,造造声势。”沈菊继续道,笑眯眯的摇着金边牡丹扇,“现在就让我们来策划一下。”   哪怕是在天下第一书院,传言这个东西也不会比在茶楼酒家里扩散的速度慢。   很快几乎所有的全院的学子都或多或少的听到或交流着一些小道消息:   陆颖在两年前就开始在山长的安排下进入三部学习。   三部的主事对陆颖十分看重,很多核心的事情都会让她知晓并参与。   陆颖在花山已经有八年时间,从小时候启蒙到后来都是山长一手培养出来的,山长对她的期望十分的高,两年前那一场拜师仪式,来的人全都是大燕境内最有影响力名士大家。在她们面前,山长对自己这个弟子极为赞誉。   陆颖的未婚夫是平南郡王府的平南郡卿,据说长得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还是山长亲自上门为弟子提的亲。   ……   虽然传言都是说的都是一些事实,可是这么多事实都围绕着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迸发出来。让花山每一个学子本来就是七窍玲珑的心里都开始或强或弱的升起一个念头:莫非陆颖就是山长培养的下一任接任人,不然为她花费这么多心思做什么?   这传言在院内流传了几日后,从山上爬到山下,慢慢地花山农庄的人,花山镇上的人都知晓了。   花山镇上的人对陆颖并不陌生。陆颖没有上山前就和父亲住在花山镇上。虽然仅仅住了半年,但却是人人都知晓的事实。因此花山镇的人自然而然将陆颖看成了花山镇出身的人,有这么一个同乡成为了花山书院的山长,镇上所有的人自然都与有荣焉。以至于最近茶楼酒馆里连说书的都在说:当年啊,这陆颖同父亲一迁来花山镇的时候,我就看出她天赋异禀,是文曲星下凡……   所有的人都十分荣幸的点头:是啊,是啊。   至于花山农庄本身就是陆颖最初提出,与花山六杰一同策划并带领全院学子建造的。花山农庄里的人能够活到今天,并且掌看到越活越好的希望,陆颖的功劳不可磨灭,这其中甚至甚少看到李凤亭的身影。所以对于这些初来花山不过两年的人来说,整个花山哪怕只剩下一个陆颖都没有关系:老山长不在,她做山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若是换了其他的人,咱都觉得不配呢!   再过了几日,这息便开始继续向外面蔓延,其扩散程度让人惊叹。   陆颖收到这几日在大燕各地关于自己传闻的回报,对沈菊道:“寒光,这些地方的传言是从你沈家农庄上传出去的吧?什么之所以在全国各地出现这么多由富商富豪牵头的农庄,都是因为效仿花山农庄而出现的,因此这一切都归功于我当初……貌似建沈家在各地开发农庄的事情你当初并没有和我提过吧?”   沈菊摇着扇子笑道:“可是花山书院可是天下第一书院啊,我沈家不过是一个商贾世家,能够效仿花山书院弄出建农庄这样附庸风雅的事情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玉秋能够调动沈家所有的商行商铺和农庄为你造势我不奇怪。但是有些地方却也肯卖力的为你说话,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侯盈疑惑的看这陆颖。   陆颖微笑,含蓄的说:“花山好歹也是传承了三百年的书院,这么一点子手段还是有的。”   侯盈恍然,用特别的目光看着陆颖:“看来我倒小瞧你了。”随后又疑惑道:“如今势也有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就任山长职位。”   陆颖目光不由自主的向李凤亭的院子方向望了一望,哪怕是隔着墙,仿佛也能穿透,看到那里的风景。   “三天后。”   早上起就一直阴着天,及至中午灰白的天空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陆颖在老师的书房里整理着。她没有让负责山长书院的小厮来帮忙,只是自己亲自动手,将书房里的一纸一笔,一书一卷,都细细归类,码好。   再过两天,这个地方就正式属于她了。   一抬头,窗外雨色朦胧,陆颖忽然觉得有些怀念,放下书册,倚门看了一会,索性走下台阶,站到庭院中。   春天的雨已经不算冷,开始雨滴还只是沾染在发丝上好像无数露珠一样纷纷的缀着,但最终禁不起伙伴越来越多,形成细流,浸入发中,顺着皮肤滑落。   雨沙沙的落在树梢,瓦檐上,发出密集又轻微的响声,反衬院子里静悄悄的,陆颖觉得自己心里也静悄悄的。   记得小时候,山长就在这里书房里一边批阅文件,一边不断的盯着在院子里玩耍的自己喊着:“颖儿,不许在雨里玩,淋病了要吃药的——你到底有没有听见了我在说话?!!”   听见了,当然听见了,可是我就是不想乖乖听话!   陆颖合上眼睛,让雨珠从眼皮上,鼻子上,脸颊上,下巴上划过……   忽然她感觉雨停了,而雨声却没停。   张开眼,感觉到头顶上多出来——一片青色的伞叶,雨水顺着青竹纤细的凹槽滑落,在她的面前接成无数雨帘。   “谪阳。”陆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并没有回头看他。   谪阳举着雨伞,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半截后襟已经变成深色贴在后心。   “明天我就是一院山长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   京城。   康王府。   窗外的湖面上两只野鸭子正在玩着水,刚刚吐出嫩绿色的杨柳,将自己细细的线一根根垂到水面,让湖面倒影出一片朦胧的?。   “你这个徒弟倒真了不起,你走了不过一个月,她居然就接任了你的位置,成了山长。”随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湖边正在的一个女子微微抬起头,淡淡看了这个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人,然后又低头继续。   来人笑容微微僵了一僵,嘴角动了动,索性弃了虚假的客套,道:“本王不管,如今情势僵持,你总得帮我想出招来解围,本王总不能白给皇姐当成了平衡朝局的棋子!!” ☆、056   谪阳本来想包办陆颖在任职仪式上的所有衣物,无奈代宗灵有些看不惯谪阳这个没名没分的未婚夫擅自插手花山山长的公务,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书院给山长打两套行头的钱还是花得起的,就不劳郡卿掏自己的私房钱了。”于是才作罢。   因着这事谪阳好几日都没好脸色,直到看着文事房送来的衣服,颜色内浅外深,样式极沉稳大气,布料做工都是上等,方才勉强按熄了自己的恼火。   他给陆颖对着铜镜将衣服一件一件穿上,然后忽然道:“你任职仪式后,我就搬到花山。”不等陆颖出言反驳,就继续道:“反正以后你就住到东院,有了山长这一重身份,我便是山长内眷,凭什么不能住进来?”   陆颖眼皮跳了一下,望着谪阳,嘴刚刚张开,谪阳瞧见又迅速打断了她的话,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眸紧紧盯着她道:“我只不过是在你的院子里单占两间屋而已,你不要想歪了。”   说完,手上的最后一个结也打完了,谪阳退了一步,看了看满意了方走了出去,对门外守候的小厮道:“好了,你进去吧。”   陆颖看着谪阳离去时翻飞的衣袂,哑口无言:谪阳,我没有想歪。   花山书院在大燕文人士族中的地位极崇高。   但是与收徒仪式不同,山长继任是公事。所以花山的请帖只发了十几张,每一张上的名字都代表着一位在大燕境内的德才兼备名望远播的大贤。   不过各地陆续送来的贺信和贺礼却是纷至沓来,以至于葛老不得不单独辟出一间屋子来暂放这些礼品。   在大堂里招呼来宾的是文事房宋西文。   “宋老,劳你亲自招呼,真是不敢当。”一个位鹤发的老妇坐了下来,茶立刻被奉了上来,“你们那位小山长呢?怎么不见她?”   宋西文微笑道:“山长在宗祠准备,稍后仪式上徐老便能看见她了。”   徐老立刻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居然挺会摆谱。让我这个老家伙等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你亲自招呼客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不懂规矩!”   这牢骚发得真够水准。   宋西文脸上的微笑依旧,只是眼中的温度降了两度,口中略歉意:“山长年纪尚小,参加这样盛大额仪式难免紧张,若有何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徐老多多包涵。”   文人相轻,便是所谓闻名遐迩的大贤,遇到某些场合,一样会变得庸俗好斗,欺软怕硬。宋西文心道,我花山的山长难道自己的任职仪式还需要亲自出面来招呼客人不成,便是年幼,也不是你们这些无理的家伙可以欺压的。   陆颖出现在宗祠的时候,立刻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这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以前虽然也有过,只是注视的人身份重量不同,感觉也有差距。   并未关注下面人的面孔和表情,陆颖径直走向在宗祠的木雕画。然后站在案几前,听着仪式的主持者副山长代宗灵一项一项的向下念。   念的内容涉及她的身份,品德行为,求学经历……最后不外乎是此女性聪慧,德端正,特委以山长之重任,望谨记花山训戒,将花山发扬光大云云。   代宗灵念完,收起收卷,一边的王恕将已经点好的香送到她手上。   陆颖捏着香,起身缓步到案几前,望着墙上的雕画和上面女子:第一次来还是入院仪式的时候,那时自己以为能成为花山学子就已经很值得欢呼雀跃了。如今,不过两度春秋自己竟然就成了一院山长,世事变化真让人无从预料。   也不知道老师现在在哪里?花山的眼线遍及大燕,竟然在老师出花山镇不久就丢了行踪,赵昱将老师藏得如此之深,超乎她的想象。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足见赵昱对老师的重视。   老师的安危应无问题,只是如果此刻她也在,看着我接过山长大任不知道会多么为我骄傲?   想到这里,陆颖又不仅失笑,若是老师在,现在自然不会有自己提前掌管一院这档子事情发生了。   将香插在香案上,陆颖低头拜了三拜:姬山长,你若天上有灵,请佑我花山平安,佑老师平安!我已经会尽快打开内库,完成你的遗愿。   代宗灵看见陆颖竟然在仪式上对着雕画走神,轻咳了一声。   陆颖回神,向代宗灵的方向望了一眼,露出一个略含歉意的表情。   代宗灵从案几上拿起山长手札和一方玉印表情极为郑重的交给陆颖。   山长手札是历代山长记录自己任内要事的重要宗卷,象征着花山历史和信念的传承,而玉印则是代表着拥有在花山书院中无上的权利。   当然还有责任。   这两样便是花山书院山长的代表。陆颖对这两样并不陌生,手札她早就翻过了,而玉印她也玩过很多次,这都是老师放纵下的结果。   陆颖低头,接过,转身向下面的观礼诸人示意,她黝黑的眸子同时流光微转,将诸人表情都收在眼内。在座的有比李凤亭年纪更大,辈分更高之人,可不知道怎的,陆颖心里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紧张和怯意,反而坦然自若地带上一丝审视和考量,为每人的表现打了一个分,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这么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去俯视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有何不对。   她自己不觉得不对,可身边的人却十分清晰的察觉到陆颖这一看之下的变化。   代宗灵离陆颖最近,感触最大。   陆颖一个月来的变化很大:她开始很少笑,尤其不再露出以前那种略带恼怒或羞涩的笑。眼神虽然清澈,却变得深邃了许多,让人不能再轻易察觉她的情绪和想法。虽然对自己和三位主事以及其他夫子依旧尊重,但眼神中敬畏却在在迅速消退,当其他人因为意见不同意而争执的时候,她也不再为难的左右调和,而越来越习惯于一语定江山。   那日在山长继任仪式的举办日期上,有几名夫子与陆颖的意见相左,坚持提出反对意见。陆颖在解释过了一次无果后,只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几人,盯得几位夫子脸色都变了方淡淡反问:“是你的仪式,还是我的仪式?”   再一次表决的时候,全数通过陆颖的所有提议。   现在,也就是她与三位主事的意见,她会多考虑一会。但是代宗灵隐隐觉得,如果再出现一次那天的情形,反对的人换成自己,陆颖多半也会毫不客气的甩脸子。   现在的陆颖——代宗灵无法很清晰的表述此刻站在她身边一身山长正装的少女给她的这种强烈感觉。若硬要描述,那就是一只长时间窝在母兽怀里一味酣睡的小兽,在乍然失去母兽的体温时,猛然警醒时睁开眼的一瞬:夺人心魂的凌厉和恐怖!   此刻地下这尚茫然不觉、互换眼神的一群宾客,正作为低层食物链的猎物被这只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小兽好奇地打量。   你是无法预测一只小兽何时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戏耍,而何时会伸出狩猎夺命的利爪的!   代宗灵有些庆幸的是,这只小兽以前被母兽护得太好,对自己猎场还不甚熟悉,杀气也并不重,暂时还会采取谨慎和试探的心态,观察着她的猎物。   然而,今天的接任仪式是否能够如她们所期盼的一样顺利的举行吗?   代宗灵看一眼自己对面的位置,那本来是留给林旭的位置,然而此刻竟是空的。   陆颖也差不多同时发现了林旭的缺席,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黑色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不悦。自从老师走后,她就觉得自己脾气开始变得有些不好,动不动就觉得不高兴,想生气,想骂人,想整人……   不知道是老天听见她的心声,还是这宗祠里被供奉的姬香妃听见了她的愿望:一阵喧哗后,一群明显带着不善的目光的人走进了大堂。   “我反对陆颖继任花山书院山长一职!”为首之人昂首挺胸,对着正前方的陆颖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057   宗祠内除了夫子们外,还有受邀的各地名儒大贤。   此刻都带着或震惊、或疑惑、或等看好戏的表情望着这群闯进来的人:是四个学子,正目光炯炯,一脸正气的看这陆颖,眼眸中满是不畏强权的毅然和傲气。   陆颖眯起眼睛:为什么不管什么事情,总喜欢推些无辜的学子出来探路?为什么总有些思维单纯却又自以为是的家伙会上当受骗呢?肖河、史红凌那几人是,这四个人又是——花山本来都没多少学生,这么消耗法,还没等事情揭破,学生倒先被开除光了!   “理由?”   陆颖直截了当。早料到少不了有人会来闹事,她波澜不惊的俯视着四名学子。   为首学子目光微闪,似乎惊异于陆颖的镇定,但也很快掩饰住,从容道:“理由一,陆颖你现在还是花山未毕业的学子,不论是能力和威望距离书院山长还有很大距离,我们不服;理由二,山长被康王府的人抓走,你身为山长唯一的弟子,得山长养育和教导,此时不着急将自己的老师找回,却忙着抢占老师的权位,野心勃勃,忘师忘本,品德恶劣,实在是有愧弟子德行,又有什么资格成为花山书院的山长!?”   此言一出,宗祠中望向陆颖的众人都带上一丝异样,第一项对陆颖本身能力的否认尚可不论,第二却是指责她德行不端,不敬师长——在尊师重道的仕林中,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光这一条罪名就可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陆颖明亮的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幽光,轻展笑意:“还有吗?”   为首学子冷眼看着“装模作样”的少女,一抚衣袖,道:“这两条难道还不够?”   陆颖幽黑眼眸在眼眶里从左滑到右,目光将整个宗祠里的人的表情都收罗在脑海里,微微侧头,并未生气,倒仿佛谦虚的征求他人意见一般:“在座诸位呢?可还有其他想法——认为敏之没有资格接任山长之位的?”   宗祠里静静的,无人再出声。   来宾中对学子们的意见赞同的必然是存在,只是山长的废立都是花山书院的内务,她们没有权利干涉,当然更没有能力干涉,闭口静观好戏岂不妙哉?   “既然大家都保持沉默,那么我就假设大家再无意见了!”   陆颖岂会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想的什么,只是既然她们既然起不了任何影响,她也懒得多管。   她上前一步,目光盯着那四学子:“首先,花山山长由谁接任,是否有责任接任乃是花山院务。敏之是否有资格接任山长一职,自然由院中师长评定。”   “恕敏之孤陋寡闻,不论是花山还是其他书院,都没有听说过学子可以干涉院务!!”陆颖轻声一喝,目光顿含凌厉。   四学子面色一变,自知是自己理亏,刚刚如虹的气势顿时一萎,表情也不再那么理直气壮。   她们习惯性认为陆颖现在还是学子,与自己同样身份,学龄还不如自己,凭什么能够成为书院的山长,凌驾她们之上。被嫉妒和不服冲昏头的四人却没有根本深入的去思考:花山山长乃书院人事事务,绝非学子可以插手的。   理由一就这样被陆颖一句话给抹杀了。   “至于诸位指责我身为弟子,不去寻找恩师,却忙于接手山长之位。我想说的是——老师当初并非被人暗中绑架,而是当着全院人被抓走,请问诸位当时在做什么?”陆颖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玩味的扫描着下面四位学子的脸,只看得她们都低下头去。   李凤亭被胁迫离开距离此刻不过一月而已,当时一切还在眼前。回忆起当日情形,四学子顿时面色一阵通红,然后又变得惨白。   一院山长被人公然抓走,身为学子自然要全力反抗。然而当时康王府明火执仗来抢人,重兵包围书院,明眼人一往便知,即便全部武师出动,也仅仅能护着学子不受伤害,若有反抗,只怕顷刻就会血流成河。   所以当初学子都不得不保持忍耐,或在夫子、武师们的压制下保持忍耐,以避免更大的冲突出现。从花山书院的整体利益来说,这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因此也得到所有人的默认。她心里知道这个道理,自然也不会怪罪她这些同窗。   然而,她在流血的时候,她们正在武师的保护下安然无恙,此刻却跳出来义正言辞指责她有愧弟子德行,这个罪名未免按得有些无耻了!   几乎所有的学生也都听说过,陆颖那日连杀康王府两人。有不少人怀疑陆颖一介弱书生如何能做到。然而李凤亭被抓走的当夜,陆颖一身伤痕出现在广场中,是众目睽睽的事实。   “那日情势所逼,我等反抗也是徒增流血。可山长被抓走之后也有快一月的时间,为何不见你寻找?”为首学子见过当日的陆颖,却还是大声说出来,只是其中未免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自己受到威胁的时候便有这样那样理由退缩,威胁一旦解除却指责他人不继续努力,这理由是无论如何站不住脚的。   她此刻心里也有些烦躁的纳闷:为什么本来来之前觉得很充分的理由,到了陆颖面前变得如此软弱无力。只是此刻箭在弦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陆颖强势的目光逼迫下,为首学子厚着脸皮强迫自己大胆与陆颖对视,缓缓丢出杀手锏:“只怕是见了山长离开后,你便权欲膨胀,妄想取而代之了吧!?”   好,我承认,当初你陆颖救山长之心也许是真,但是山长一旦离开书院,群雄无首,你难道就不会生出觊觎之心,如此大的诱惑面前谁能相信你能毫不动心?   花山书院乃天下第一书院,能从花山出毕业的学子无一不是人人敬仰,而能成为花山山长的人物简直就是每一个读书人心目中顶级荣誉。   陆颖,你身为山长弟子,离那个位置距离比一般人要近得多。所谓近水楼台,若说你对这个位置没有想法,谁会相信?   这下看你如何狡辩?   为首学子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带着笃定的自信又站直了身子,仿佛风吹雨打都不能压倒她的信念。   看着这为首学子得意的嘴脸,陆颖有些哭笑不得,眼角余光看着几位来宾一脸肃然的表情下是津津有味的观戏的惬意,心里暗骂不已。   “如果我带上花山全部武师,再加上全部学子,夫子,甚至花山农庄的人前去康王府。你认为我们有几层把握要回老师?”陆颖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提出新的问题。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花山的武师纵然武功不俗,却决不是成建制的士兵的对手。白痴也知道,这样纯属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为首学子那肯罢休,咄咄逼人:“那么难道你就试也不试,束手旁观?”   此话一出,还不等陆颖反驳,祠堂中就传出嗤笑。   刚刚她还在振振有词的说“情势所逼”,避免“徒增流血”,此刻却明知不成还鼓动陆颖去试试。如此前后矛盾,让人不由得觉得可笑又可气。   在座的来宾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陆颖假装垂眼,内心极度无奈:丢人都丢到外面去了!敢情她们是专门组织起来到她的接任仪式上出丑的吗,当下心中十分郁闷。   陆颖一脸无聊加忍耐的表情让代宗灵也觉得十分逗趣:这孩子何曾将把这几个家伙放在眼里?   为首学子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脸不禁又是一阵红白交替,羞愧的眼睛都不敢再直视陆颖。她身后三个一直附和她的学子也显得有些恼怒。   为避免这四个家伙就继续给花山丢脸,陆颖只得放弃继续揪出她的错处,刻意转开话题到另外一个问题上:“你们觉得,康王府为什么要掳走老师?”   众人所知,花山书院在文人士族中巨大的影响力。康王府抓走山长李凤亭必然是想借她在花山的地位来巩固自己的实力,让自己与东宫的对峙中拥有更多的筹码。   “你们还记得两年前,肖河、史红凌为什么会被开除出书院吗?”陆颖忽然重新提出被众人已经淡忘的那件事情。   “她们重伤同窗,”陆颖懒得再看这几个蠢货出丑,不再诱骗她们跳进自己的语言陷阱,“但这只是一方面。”   “花山院规第一条,”陆颖不厌其烦的将整条背诵一遍,“花山之存在旨在为天下之太平存续培养德才兼备之人。凡花山之人禁止参与政治斗争。”   “如果我们武力不能挽回山长,康王府势必要借老师的影响力来控制花山。一个山长在康王府中的花山书院,你认为康王的对手或是伙伴会如何看待花山。如果有一天,康王府以老师的名义对花山下命令,将院中所有非倾向康王府的人开除出院,诸位以为我们是执行还是不执行?”   如果不执行,也许李凤亭的生命不保,执行的话,花山必然失去三百年来的超然地位才,成为康王府的棋子。   一面是李凤亭的性命,一面是花山书院传承三百年的信念,谁能轻易抉择?谁敢背负这么大的责任?   “执行与不执行,书院中必然会意见不一。在这种本来怎么做都不能说错的问题上,矛盾的双方必然都会坚定的坚持自己的意见,接下来等待花山书院的结果必然是是,分裂,内耗,也许被渔翁得利成为某个党的政争筹码,也许从此消散在大燕的历史上。”陆颖描述着情势发展的可能性,眉宇间染上淡淡的忧伤。   她自然不是忧伤花山有从历史上消失的可能,而是突然担心便是自己,也不敢笃定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自己是否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和狠心下令对老师置之不理?   花山是她的家没错,可是老师、老师是她唯一的亲人啊。花山没了,可以重新建。但是如果老师死了,如果老师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办。   唯一肯定的是,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丝毫犹豫,她必须对外树立起铁血无情的形象!!   本朝的天子不必遵循前朝皇帝的承诺。她陆颖成为花山的山长后,从道理上来说,花山没有必要再听从李凤亭的号令。   今天的仪式上,她刻意在行动上表现出对夺权的积极和权位的热衷,但言辞上却始终强横的占据着道德的高峰,表现出对老师恩情的眷顾。   老师曾经说过,对于那些整天活在权谋中的人来说,她们会习惯性选择相信所有人会如同她们一样把最大利益放到首位,而将摆在自己眼前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忽略不计。   陆颖在最初养伤的七天里,慢慢形成了这个思路:在占据了花山山长之位后,她越是宣称自己对老师的关心和尊敬,康王府只怕越会认为自己虚情假意。   她相信稍微一暗示,康王府就必然会如她所愿的产生如下错觉:如果李凤亭活着,陆颖还会顾忌她与李凤亭的师生情谊,为着自己的声誉着想,可能暗地对康王府容让一二。如果康王府当真以李凤亭的性命提出过分的要求,她便正好以整体利益至上的大义拒绝。即便康王府杀死了李凤亭,她也丝毫没有责任,甚至还少了一层桎梏,而康王府反而要担上残害贤良的名声。   如果一定要说有,这大概是保护老师最好的办法。   宗祠里一片可怕的宁静,无人再敢多说。   事情已经严重到花山书院的生死存亡,哪里还有人敢指手画脚。然而虽然无声,交织在前面中间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身上的目光却是都微微带上了一丝忌惮,甚至是畏色!   陆颖既然能得到李凤亭的宠溺,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然而她却能够在这样的大场合,这么许多知名人物面前如此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掉自己的反对者,表现的镇定从容,不得不让人赞叹!   书院中的夫子们对于陆颖的犀利只是微微露出赞许的表情。来宾有一半没有见过她,另一半也只是在两年前的拜师仪式上见过那个乖巧驯服、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凤亭身后总是一脸谦恭羞涩微笑小弟子,让人生出喜爱和亲近之意的大女孩。   而如今,谁还敢抱这种心态看她!   正当来宾以为一场风波已经结束了,整理好心态准备仪式的继续,门口传来清晰沉稳的脚步。   来人淡然看着上面的陆颖道:“如果是我反对呢?”   林旭。 ☆、058   “陆颖,你说学子不能干涉院务。那我林旭呢?”   林旭冷着眼,缓缓走进门,无视两遍众夫子们脸上愕然和不满的表情,代宗灵皱起的眉头,来宾们彼此意味深长交流的眼神,径直走到陆颖面前。   她的气势本不弱于李凤亭,此刻携怒而来,整个人散发着令人不敢轻视的威势。   “一个副山长是否能够干涉?”林旭双目如炬,一手负在身后,轻蔑的看着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女。   陆颖与林旭对视,并不说话,仿佛真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凤亭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手把手教你念书识字。七年时间下来,你就只学会了巧舌如簧、辩词无双吗?”林旭嘲弄地冷笑,“凤亭不在了,你就以为这花山无人,非要你这个不过是多了几分狡猾心思的黄毛小丫头来撑门面了。如果没有你,花山难道就无人主持大局了吗?”   花山书院目前有两位山长,三位主事,无一不是资历深厚、能力超群的人物。随便放出一个来撑起花山书院都不成问题。相形之下,陆颖这个还没有毕业的学生,又算得什么呢?   “你的理由听似凿凿,实际上毫无说服力,只能暴露你的狼子野心。”林旭的声音低沉,缓缓道:“你老师回不来,最高兴的人是你吧。如果你老师死在了康王府的手上,你不就可以毫无负担的接收你老师的一切了?”   此言一出,不但众人色变,连代宗灵也按耐不下怒火,喝斥道:“住口!”   这样的猜测直指人性最阴暗,最险恶,最无耻的地方,尽管大家都知道这种指责近乎构陷,但是却让每个人人都会止不往那个方向猜想。毕竟人心是最易变化的东西,最看不透的东西。   陆颖一只手捏在身后,已经握得骨节发白。   早就知道自己今天免不了面对种种异样的眼光,种种纷乱难题,种种难堪的讽刺和最恶毒的猜测——但是没有那一句能比林旭的最后一句更让她觉得忍无可忍!   失去老师的锥心之痛,见不到老师的空洞和无助,替代老师的难过和狠心……她一点点将自己从习惯了的老师的宠溺中剥离出来,让自己看清楚头顶再没有老师为她撑起的天空——所有的一切以后只能靠她自己。这让她觉得很辛苦,很辛苦,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旭的公开的恶意揣测并没有让她多恼怒,然而这种猜测更像是一种诅咒——诅咒老师死去!   林!旭!   陆颖轻轻合上眼,好象张开嘴要把胸口充斥的恨意和愤怒咽回肚子里去。她缓缓地长长的吸了一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脑子里跟自己打趣:要是换了老师是自己会如何应对这恶毒的毁谤呢?自己到底还是不能像老师那样面对这样的扑面恶言只当清风抚面,不动如山。   老师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不能打败她的话,就打败她本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林旭现在就是用了这一招:当你无法反驳对方的观点时,不妨攻击她本身——   你的说法是没有错,可是你这么说的用心何在呢?   在权利斗争的漩涡里,人们都往往更乐意将人想象的更无耻一点,以安慰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   真不愧是当年和老师在读书时期不分轩辕的对手,连想法都一般无二。   陆颖感叹后,心中忽然一动,一个隐隐的猜测在脑子里升起。   老师既然早已经在两年前预计到自己终有不得不离开的一天,执意让自己早点熟悉院中事务,为何又要放一个林旭在书院呢?   她此刻有些明白老师在两年前极力挽留林旭的原因。   老师在花山一日,自然会悉心教导自己。而老师不在的时候,林旭便会放松警惕,露出点行藏。老师所谋不过是让这个在各方面不逊于她的人物能够代替她教自己更多的,只不过不再用温和的语言和史例,而是用一个活生生的人给自己演绎各种计谋,让她不断体验,磨练……   而在花山,有代老和葛老等人的回护,她不可能遇到真正的危险。即便一时处于下风,也有机会扳回局面。   老师,到底什么不在你的算计之内呢?   此刻康王府风光最漂亮的湖边的常客望着湖里拍着翅膀玩耍的鸭子,想起自己那个弟子小时候也喜欢在下雨的时候蹲在水坑旁边玩耍,不禁露出一丝伤感的淡笑。   敏之现在到底发现了没有呢?这个孩子一向是敏感得很。   放这么一个人在她身边,时不时给她找点小麻烦,比起她这个正牌的老师纯用语言用书本去教导她,应该能够让她更能打起全副精力学习吧!敏之什么都好,就是依赖性太强了。经过这次的磨难后,不知道能够成长到什么程度?   这位常客低下头,垂下的眼眸里露出不忍的神色:虽是如此,若非事不得已,她宁愿护着她一辈子,由着她总是用仰望崇敬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装着乖巧的模样背地里胡闹。   冉之啊冉之,不要怪我利用你啊!我想亲自教导弟子而不可得,你却能天天看着她,观察她,每天吃什么,说什么,做什么……这叫我其实很不爽啊。当年我俩互为诤友,两年前我如你所愿放你进花山,如今你应该有所回报,乖乖给我的弟子做块不错的磨刀石吧!   陆颖忽然脑中一片清明,再望向林旭,下意识在她身上找起老师的影子,冰冷目光忽然变得如水温柔。   时至此处,之前很多存放在脑中的疑点此刻顿时都有了答案。   林旭身上的问题如果连她都看得出来,老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宗祠中的气氛本来因为林旭和陆颖的对峙紧张万分,目光碰撞中火花四射。然而陆颖心境的变化,让林旭的锋芒猝不及防地扑进了棉花团里,无处着力。   林旭何等精明的人物,如何看不出陆颖明显如斯的变化,立刻起了疑心。   “林先生,我曾听老师说过,你们两人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是好友。那个时候每次科目毕业考不是你便是她第一。老师对你非常敬佩,一直在惋惜,当初如果你能够留下来,也许花山山长就轮不到她了。”   陆颖既然知道林旭不过老师精心给自己准备了两年的一盘菜,便再也兴不起一点愤怒:这样的人也配伤害老师?   “是以两年前先生来参加我的拜师仪式的时候,老师极力挽留先生。果然在先生执教两年时间内,得到了不少学子的喜爱和崇敬。我想老师不仅仅是敬佩先生,同时也应该是信任先生的。因为老师信任先生,我也宁愿去信任先生。”   “宁愿?”林旭眼睛盯着陆颖,一甩衣袖,“不用卖关子,有什么污蔑脏水只管往我身上泼来,我到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将我抹黑!”   陆颖向前一步,眼波微转:“林先生,你单觉得你自己对老师秉持着朋友的忠诚。可比起代老、葛老、宋老、王老来说,你认为她们的忠诚如何?”   这四个人的资历都是超过李凤亭的,尤其是代宗灵在李凤亭和林旭还在花山念书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书院的夫子了,还曾经教导过两人。四人中最短的一个人也为花山服务了三十年以上。若说这四人同时背叛花山,那简直就是开玩笑。花山书院本身的资源就掌握在这四人手中,她们有必要自己背叛自己吗?   若说这四人都对李凤亭忠诚度不足,那反过来只能证明李凤亭本身道德或者能力有问题,得不到书院实权人物的支持。   林旭显然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被陆颖反问后,稍微一迟疑,还在快速思考如何反驳中,陆颖就又逼近一步:“林先生,你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书院里两位山长,三部主事,甚至还加上在场一百多位夫子,只有你一个人反对我接任花山山长吗?”   这四个人不但是花山的实权人物,而且都不是蠢货。陆颖不过刚刚成年,接任花山山长一职不但没有任何人表示出反对,反而平静的有点让人觉得十分不正常的接受了陆颖这个要求,甚至以最快的速度筹备着她的山长接任仪式。   这种平静就好像她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就好像她们早就知道了李凤亭走后陆颖会接任山长……一样!   林旭猛然醒悟:“你们有什么事情一直在隐瞒我!”   这时一直站在陆颖身边仿佛作壁上观的代宗灵终于开口了:“在两年前,陆颖考入花山书院的时候,就已经被书院确认为未来的山长继任人了。”   此话一出,如同惊雷,炸得祠堂里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包括林旭和那四位此刻已经不知道自己手脚往哪里放的学子。 ☆、059   书院不比世家,讲的是血缘的传承,也不比武林门派,师传徒,徒传徒孙。莫说两年前陆颖还不是李凤亭的弟子,便就是,要确认她的接任人身份也需要书院里所有实权人物的认可。   两年前陆颖年仅十二,便确认了接任人的身份,并且山不显水不露的一直隐藏到现在——众人的目光渐渐的又变化了。能得到除李凤亭外四个实权人物的认可,陆颖就绝非她们原以为借着师门恩泽上位的小丫头。   更何况从进宗祠以来陆颖的言行举止,应对气度处处叫人侧目。   徐老颇为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陆颖,心想:李凤亭那厮有什么好,年纪轻轻当上第一书院的山长不说,随便收养个孩子都是这样出色的苗子。单看刚刚她能使动那笑面虎宋西文为她在外待客照应,这份自信和稳重就是不俗。浑然忘记了自己之前不久是对这个少女是如何轻视不屑的。   葛飞本是个热闹人,在宗祠这样肃静的地方憋气憋了半天也终于找到机会说话:“敏之两年来在三部名为帮忙实际上接触都是花山最重要的事务。她协助山长处理院务也有一年以上时间。书院规定,三部核心事务非山长和本部主事不得直接接触,甚至副山长不可以,主事们之间也不能干涉其他部的事务,除非有山长的允许。林旭你也是在花山念过书的人,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宋西文依旧只是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和旁边本是合眼养神的王恕稍微碰了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潜伏着的快意。   林旭此刻脸上的惊怒非常,她根本没有想到李凤亭居然会对她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造就了她现在如此被动的局面,青白的脸色仿佛受到巨大打击一样微微抽搐一会,然后低低的笑起来:“原来你们都瞒着我——都瞒着我!连凤亭她也——”   林旭露出被背叛的屈辱之色,笑声十分难听。   陆颖心里对她绝佳的接受能力和应变能力十分佩服,这一点上她还不不够水准。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浅笑着反问:“老师认识林先生多年,照理来说应该对林先生信任有加。然而老师却从来没有向先生提过我的事情。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还想请先生告诉我?”   林旭止住了笑声,厉声喝道:“陆颖,你不要欺人太甚!凤亭既然隐瞒这些必然有她的考量,我又如何得知?”   “敏之是老师唯一的弟子,若要继承师位或许是太年轻了,但也并非什么违背伦理道德大错。但是按常理,不论是看在多年前的先生与老师同窗的情分,还是两年前老师挽留先生的情谊上,纵然先生不赞同敏之这么早就接过山长职务,最多也就是对敏之避之不见,骂敏之几句浮躁,断不至于要到敏之的接任仪式上如此大动干戈。”陆颖声音平稳,细细眉毛挑起,黑色的眼眸倒影着整个宗祠大堂中的景象,水波不兴。她并未被林旭流露出来的痛色所动,“敏之对林先生真是越发的失望了。”   “便是知道你接任山长之事势在必行我也会阻止的!至少我要其他人知道,还是有人敢说出真话的!”林旭见陆颖竟敢以小小年纪对她不假颜色,心中怒火更盛。   “敢?林先生真是高看敏之了。老师不过离开一个月而已,莫非林先生就认为敏之有本事压制得花山书院的诸位师生有口不敢言了。”陆颖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连老师都不敢自称做到这一点。林先生给敏之罗织的罪名敏之可不敢苟同!”   代宗灵看着陆颖神采飞扬的双眼,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底却是浮起笑意:这对师徒啊——   凤亭为了陆颖的成长所付出的殚精竭虑,陆颖为了老师筹谋的种种苦心,她们都没有辜负对方对自己的付出,也极其幸运的收到对方对自己的关爱——同样的智谋卓然,同样的心思深沉,天下第一的花山书院,天下无双一对师徒啊。   她现在越看陆颖越觉得她像凤亭,那份睿智,那样骄傲,不同的是凤亭已经是光华内敛,含而不发,陆颖才如同正在剥落外壳的石中玉,在打磨中逐渐绽放出越来越璀璨的光芒。   看着林旭气结无语,陆颖也无心再纠缠,只微微转过头,向四位学子道:“你们四人可还有话好说?”   四人不安的看着彼此,目光去时不时向一边的林旭瞅去。   林旭哪里不知道四人在偷看自己,想要划清界限只会让人鄙视,索性干脆坦白:“这四个学子是被我怂恿的,今天之事与她们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迁怒!”   “迁怒?”陆颖仿佛听见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语气玩味的说,“林先生要注意自己的措辞——迁怒是用在无辜之人身上的。她们是不懂事的三岁孩童,也不是目不识丁的莽夫。她们不是傀儡,有思维有大脑,是花山从万千学子中挑出来的精华中的精华。今日之事一没有人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逼她们来的,二没有人绑架她们的亲人威胁她们来。纵然是一时头脑不清,又或是被人哄骗,做了就是做了,就必须承担责任。不能保持头脑清醒,不能分别是非,轻易被人撺掇怂恿,莽撞行事便是错。既然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莫非我花山学子连这一点担当都没有?”说最后一句话,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四人。   四人果然都是脑子容易发热的人,在已经知道理亏的情况下,被陆颖这么一激立刻纷纷将胸一挺,骄傲的仰头道:“受罚就受罚,我们绝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山长想怎么罚我们就直说吧!”   她们自己尚不觉得用语有什么变化,周围人目光微微惊奇变化。   陆颖没有说话,只看一眼宋西文。   宋西文会意,上前一步道:“你四人擅闯宗祠,打断山长继任仪式,口出恶言,扰乱秩序。每人记大过一次,明日起罚禁闭一个月,抄院规三百遍。”   在花山记大过是仅次于留校查看和开除的惩罚,所犯错误会被记录进学子档案,对学子的名誉有很大的影响。   四学子虽然知道自己少不了要被重罚,但听到如此处罚,还是忍不住苍白了脸。   林旭冷笑:“不过是说了你几句坏话,便要记大过,陆颖你还真是听不得一点反对的声音啊!”   陆颖看也没看林旭,只是望着受了大打击的四位学子,嘴角反而慢慢浮起一丝和煦的笑:“说实话,我很高兴!因为你们还没有糊涂到把自己最后的一点余地给堵死——只是建议我用花山全部力量去对康王府飞蛾扑火,而不是让我带着花山投靠康王府,又好或者是投靠太女逼迫康王府交人。如果——,”她看了一眼惊愕无比的四位学子,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们真的说出来了,一切的性质就都变了。便是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也留不得你们!”   “肖河、史红凌几人是为了什么才被赶出去的,你们都知道。花山学子历来稀少,每三年才得那么几个,每一个是珍贵无比,因此不论犯了什么错误学院都会努力纠正她们的错误,而不会轻易放弃她们,但——只除了这一项!”陆颖斩钉截铁的说,“老师当年开除肖河等人的难过了好一段时间,我刚刚心里一直在祈祷,你们不要说出来,幸好……否则我就必须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接任仪式上开除学生的山长,而你们就成为了花山短短两年时间内就失去的十个学子之一。”   四个学子将陆颖所言细细思量一翻,心中顿时后怕不已,一时竟然背上都汗湿了。在惊愕之后,不由得庆幸,她们确实本来要酝酿机会提出这个想法的,但是被陆颖连续的利落反驳打乱了思路,一时不及说出。此时,四人对刚刚受到的处罚反而没有那么在意。   “你们知道吗,只要你们刚刚将那些昏话说出来,无论今日你们对我的攻击是否能够成功将我击败,你们四人都会被赶出书院,花山注定又一次无谓的被削弱。我大胆猜测一下,那个怂恿你们的人没有提醒你们这一点吧?”这次轮到陆颖反击了,她的语气轻柔,仿佛在细细引导。   四人目光立刻转向林旭,眼中的惊愕逐渐转变为愤怒和不可置信。   满堂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林旭脸上。   “林先生,你竟然——”为首学子只觉得这个不久前才觉得高大正直的师长,怎么会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   陆颖目光又斜向林旭:“林先生是从花山毕业的,又做了两年的副山长,不会推脱自己不知道这个事情吧?”   林旭笑得极其畅意,眼睛轻蔑的看着陆颖:“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教她们说那种犯禁的话?”她扫了一眼错愕的瞪着自己的学子,道:“你们又有什么证据?”   “你明明——”   陆颖微微抬手制止了四名学子的继续指责,看了一眼她们恍然明悟自己被人蒙骗了的表情,道:“两年前,肖河等人闹事。武师恰好全不在,又是休沐日,而所有的学子都她们封锁在西院。我和几位朋友早上外出归来,发现事情不对,便让其中两人向两位副山长和三部求救,你可知道她们一出去就看见了谁,说了什么话?”   林旭不想这么久远的细节还陆颖居然还记得,并一直隐忍至今,心里不由得猛的一慌,但立刻恢复了镇静,脸上也没有丝毫变化。她无法为自己辩驳,只好耐着性子低沉着声音道:“你想说什么?”   “那个时候院中所有的夫子皆被封锁西院消息,林先生为何在西院一出来人的时候就立刻出现?这种巧合让人不得不感觉先生是早就等在门外的。”陆颖娓娓道,“山长外出,武师外出,休沐日,甚至连我和几位好友也不在,这么好的时机,如说没有人在其中传递小心暗中安排,未免也太奇怪了?肖河等人被罚下山的时候,曾在花山镇盘桓五日才离开,仿佛在等待某个人,但可惜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林旭面色发黑,怒道:“陆颖,你是暗示是我指使肖河在书院里行凶吗?”   “林先生的种种表现让人不得不怀疑。”陆颖丝毫没有打算容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事情不过是凑巧,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陆颖你有何证据在此信口雌黄!”林旭大声呵斥着,只差没有向陆颖身上吐口水。   陆颖瞪着她看了一会,忽然粲然一笑,这一笑十分轻松自如,似乎之前种种针锋相对只是玩笑:“林先生也知道我只是捕风捉影而已,便愤怒成这个样子。可是林先生还没有捕到敏之的风和影就开始指责敏之不尊师道,蓄意谋害老师,这又是何道理?莫非只须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   绕了一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在这里挖了一个陷阱给她跳。 ☆、060   花山的秋天十分美丽,山上是层层叠叠的深绿,浅绿,金黄,深红,全是深沉而艳丽的颜色,仿佛是孔雀的斑斓的尾羽,令人的望之也觉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陆颖坐在书桌前合眼默背着最近看的一篇文章,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向窗口看了一眼,眼睛一亮,起身握着书卷走到门口:庭院里一道雪色的身影在庭院中如同游龙惊凤一般翻腾,剑光在空气中画出连续的残影,仿佛绽放得银色礼花,又好像无数的星星在闪耀。   舞剑的人的速度慢慢减了下来,陆颖也渐渐能够看清楚他的面容。   谪阳这两年似乎越来越——美了。不是那种越来越精致的美,而是一种越来越强大和越来越成熟而沉淀下来的一种神秘气息,让人哪怕没有看见他的脸,只是瞥见他的身影,也会不能无视他强烈的存在感,在万人中一眼看见他,与他周围所有的人区别开来。   陆颖的手慢慢的扶在门上,眼睛一瞬不动的随着谪阳的身影移动,眉眼逐渐柔和下来,清澈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蒙,仿佛是粘在雪花的冰晶,带着梦幻的憧憬和美好。   秋天的叶子金黄金黄的,自高高的枝头飘落,就仿佛金蝴蝶,在秋天淡淡的风的纠缠下,在庭院里轻舞飞扬。忽然有一只被一道乍现的凌厉剑光瞬间裁成两半,一眨眼,变成了两只小金蝴蝶,被剑锋带着在舞剑者的身边旋转起来。   风起,蝶起,衣起,发起……   少年眼中的流光飞转,在每一个回首的瞬间,凝固一张绝美的画卷,落在门中观者的心坎里。   陆颖看着这恍惚神迹的般的美景,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嘴唇微微张开。   少年却忽然停了下来,发停,衣停,蝶停,风停,目光缓缓抬起直到与陆颖对接。   谪阳何尝不知道陆颖在看自己,嘴角只是微微勾起一点后,身形却没有减速。他在和花山那几个老顽固斗争成功后搬进山长的居所,每天早上都要在这里练上一会功夫,一则是为了提升功夫,另方面何尝不是引陆颖看他。   “你的剑似乎越来越快了。”陆颖忽然把眼睛移开,没话找话说。   谪阳轻轻一笑,将剑交到一边的阿雅手中。   “起这么早。”他走到她身边,“早餐已经在饭厅里准备好了。”   “我还不饿呢。”   谪阳眉毛一抬,横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陆颖面色微苦,只得放下书卷,叹息着走向饭厅。她自接手山长后,以前老师承担的所有事务,现在全部转到她手上了,初期的熟悉占去了她大量的时间,如果不多挤点时间念书,她担心自己会成为花山少有的花了十年才能毕业的学生。   瞧着身边的少年不容驳回的强硬态度,陆颖在无奈之余又感觉道一丝甜意:她不爱吃早饭是由来已久,以前是老师盯着,如今老师不在了,却又被谪阳管着——至少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在!   “你手上的事情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打算怎么处理林旭呢?”谪阳边走边说,白色轻盈的衣袖随意的飘荡在他的手背上。   陆颖眼角瞟见谪阳在衣袖的晃动中忽隐忽现的如玉指节在他修长有力的长腿边摇晃,脑海里浮现这腿、这手在舞剑时展现出来的线条,心里猛得跳了一跳,还不及冒出什么念头,被谪阳一问岔开注意力,摇摇头:“处理什么?玉秋和游川众所周知是站在我这边的,她们的话不能做为有力的证据,而那四位学子与林旭必定也是与背地密谋的,她人不知。肖河等人已经离开,何况以她们家族的立场,也不可能站出来指正什么。无凭无据,我凭什么对林旭动手?林旭毕竟是老师亲自任命的副山长啊,没有充分有收服力的理由,我还不能对她动手。更何况——”   陆颖忽然停了下来,谪阳也跟着停了下来,疑问的看着她。她却不知觉的伸出手指将谪阳耳边刚刚滑落地一缕黑发轻轻绾到他白细如瓷的耳朵后,心里有了一丝迷茫,眼睛却渐渐有些朦胧,手如同着魔一样,顺着耳朵的弧线向下,想去摸他的脸,她迷糊的想:是不是带着微凉的滑腻,是不是带着淡淡的荷叶香……   谪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一双美若星辰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陆颖恍然惊醒,赶快收了手,气息有些凌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去做这么冒失的事情。定了定心,眼睛落到一边的花草上,她淡淡地说:“你的头发乱了。”   谪阳哦了一声,微微侧身,伸手将发带解了然后重新绑了一次,转过身对她说:“这样可好?”   陆颖满以为谪阳会如同以前一样戏弄自己,却不想他的反应却如此普通。   谪阳——不喜欢调戏她了吗?   陆颖脑子里下意识冒出这个念头,忽然一惊:陆颖,你在想些什么下流的事情!难道你也和那些不知道不知礼义廉耻的流氓混混一样,见到男子就满脑子些龌龊的事情吗   她越是想把这些“寡廉鲜耻”的念头赶出脑子,偏偏这些念头都一个劲的往她的脑子钻,怎么也清不干净,顿时脑门上出了一层薄汗,热得好像要炸开了一样的血在脸上汹涌。   以前谪阳调侃她的时候,总是觉得谪阳太胡闹,这次谪阳意外的没反应,她却——难道她其实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陆颖咬咬嘴唇,气急败坏的转头快步走向饭厅。   谪阳对着她匆匆逃离的背影眨了几下,适才还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忽然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一样。   “还没有老师的消息吗?”距离老师离开已经四个月了,陆颖几乎已经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只是不肯放弃搜索。   代宗灵将几封密报交到她的面前:“我们已经动员了京城的全部暗线,却没有发现凤亭的存在。真不知道赵昱把她藏在哪里了?”   陆颖稍稍沉默了一下,展开京城几处发来的谍报,细细扫了一遍,放下:“最近赵昱似乎很安静。”   “确实没有什么大动作。她和赵榕几次见面也都表现的很友善,似乎她们不是生死相拼的对头一样。”宋西文点头,这几分谍报她也已经看过,“赵昱的表现太稳,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很有力的依仗一样。”   “她总不是因为凤亭在她手上所以才这么表现的这么有底气吧?”葛飞皱着眉头,抱着手臂说,“就算她在凤亭身上打得主意得逞了,花山成了她的棋子,可是花山书院本身并不拥有任何武力。对于争夺皇位来说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啊,哪个皇位不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   应该不是老师,陆颖心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赵昱必然有其他谋算。   “与赵昱相比,赵榕最近的动作可不少,而且赵昱的容让,似乎让她感觉到了对手变弱了,最近的行事的风格也日渐张杨跋扈了。线报里说一个御史因为不肯听从她的意思弹劾某人而被打得半身不遂了。”   太女竟然如此如此明目张胆的使用这样血腥的手段,难道不怕别人都不肯来投她吗。   陆颖垂下眼帘,视线在桌子上毫无焦距的移动,思索着,推测着……她脑子里有一丝灵光闪过,但是还没有让她完全看清楚,就消失了,怎么抓都抓不住。   有问题,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只是她还没有看明白,这掩藏在水底的真相是什么。   看完线报,陆颖只道:“照常监督。”   众人点头,她便离开文事房,目前既然还看不出什么,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吧。   这时一个学子进来,抱这一卷试卷从离开的陆颖身份走过,连忙面色恭敬的向她行了一礼,陆颖点头离去。这学子才转过身,将试卷递给宋西文。   宋西文低头一看,是前几日结业测的试卷,便挥手让学子离开。将试卷放在桌上,展开一看,最上面是这次测试的成绩汇总,她只扫了一眼,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最后一列写着:不合格者,一名,陆颖。 ☆、061   陆颖走进北院的一间讲堂,里面的学生看见她都纷纷点头。   陆颖身兼学子和山长双重身份,让学子和夫子们在礼节上都有些为难。陆颖便说在讲堂和学业上只将她当学子看待,她自身也十分克制,在北院里言行依旧如同以前一般,对夫子恭敬谦逊,从来不说一句重话。只是对自己的同窗虽然依旧平等亲切,却无法如同以前一样嬉笑怒骂,耍赖调皮。不然当她需要以山长的身份出面的时候,只怕会威严无存。   当然,除开许璞沈菊几个早就熟悉她性子的好友。   沈菊见陆颖走进来,嘿嘿一笑:“又晚了两节课。你这样下去小心考试过不了啊?”   陆颖揉了揉太阳穴:“别说了,我昨天默书默到三更呢。早上起得又早,刚刚在文事房处理了点事情,现在又开始犯困起来。”   沈菊将自己的茶杯放在她的桌上:“喝几口浓茶,提提神。”   陆颖看着放在自己面前浓浓的茶水,皱了下眉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来连饮了几口。   沈菊笑眯眯的看着:敏之现在虽然言行变得沉稳了许多,但很多生活习性依旧是没有改变。比如怕苦味的东西,茶、药、苦瓜之类的东西,她以前是从来不沾的。   陆颖见到沈菊幸灾乐祸的脸,有些不爽,却又不好在讲堂里说什么,只能冷冷地白了她一眼,眼睛却不由得一边的许璞:自从她接任山长后,寒光忽然对她的态度淡了很多。这种变化让她心里不得不想莫非寒光也是不赞成我接任山长吗?   可不是不论她明问还是暗示,寒光都没有露一点心思给她,只说她想得这么多,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再学业上。   她也曾经试图从其他几位好友那里打探,可惜她们也都一筹莫展。定芳最讨厌拐弯抹角,当面问寒光是不是对陆颖有什么看法,却无法从她嘴里抠出一个字。是以六人每次她和寒光都在场的时候,气氛总是有些尴尬。她总是努力与寒光说话,寒光却总是问一句答一句,目光甚至都不愿意在她的身上多放。   她要不要找机会和寒光聊聊呢?   剩下一个时辰的课结束了,陆颖收拾了自己的笔墨袋子和书卷,看着许璞正慢慢的收着袋子,似乎没有同走的打算。她便同沈菊先出去了,然后让沈菊先去食堂吃午饭,自己则在讲堂通向食堂的必经之路上等许璞。   在门外拐角的大树下站定,陆颖仰头看着头顶无聊的数着黄叶子还有多少没有掉,忽然背后有人突然跑过来撞了她一下,几乎没把她撞到树上贴着。   “对不起!”一个抱歉的声音赶紧说。   陆颖稳住身体,才看清这个莽撞的学子的面貌。这个家伙她认识,陆颖稍微搜索了一下,想起这个学子叫厉霞晓,肖河那次闹事时,她和五位好友回来最开始见到的受伤学子之一,与她同寝的那个被打断了肋骨。   厉霞晓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巧就撞到的人就是陆颖,本来抱歉的脸上立刻添了几份慌张。   “啊——是山长!”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手抓紧了衣袖,眼神说不出的不安,似乎非常担心冲撞了陆颖,而显得忧心忡忡,“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陆颖也没有受伤,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计较,见她表情惶恐得未免又有些夸张,不觉好笑地想她有那么吓人吗?不过就是一点小事而已,难道厉霞晓还以为自己会以为自己会报复她吗?她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吧?   正伸手要扶一把厉霞晓,安慰她几句,却被一个嘲讽的声音打断:“怎么,陆山长又在训导学子啊?”   陆颖皱了下眉头,这个声音她这三个月来听得已经很熟悉了。虽然她接任山长顺利的进行下来了,也很大度的没有追究林旭的任何责任,但是责令她反省几日而已。而林旭却丝毫不领情,仿佛是打算将她恨到底,不论陆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要挑几根刺出来,有时候就算挑不出来,也会酸言恶语的一会批评她专横跋扈刚愎自用,一会又嘲笑她软弱无能毫无主见总之左也不是,右也不对。   陆颖自从猜到林旭是老师为自己准备的陪练后,对于林旭的任何攻击都持无反应状态,只是每每更尽心力,将事情做的更完美,不让林旭找出缺点来大肆渲染。这样几个月下来,陆颖感觉到自己确实在处理事情上掌控更加精确细腻,心里甚至有些感谢起林旭来。   这个时候林旭不是应该去东院食堂就餐了吗,怎么还在北院呆着?陆颖无聊的想,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厉霞晓突然说:“山长,我先走了!”   不等她回神,厉霞晓居然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颖稍稍错愕,看着她的快速消失的背影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她现在在众学子里是什么形象,才不过几个月,大家对她的态度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一点——有时间得去打听打听了。   陆颖只得回头,面无表情的瞥了林旭一眼,眼角余光却看见许璞从门里出来。   许璞看见陆颖在门口站着,停住了脚步,望了她一眼,随后又望了她身后的林旭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不悦,但一眨眼,却又变得什么都没有。她走下台阶,走过陆颖,一句话也没有说,连看陆颖一眼都懒得。   陆颖叹了一口气,知道时机不对,眼睛向后一瞟,心里顿时恼怒起来,林旭你怎么老是喜欢坏我的事。   “其实我在东院食堂吃就可以了。”陆颖看着餐桌上放了五六盘菜,知道是谪阳新近又学的,心中十分温暖,却又觉得对他这个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来说,未免太劳累了。而且原来老师也是在食堂里吃,她不想打破这个规矩。   谪阳瞥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没事喜欢叫你过来啊,我自己做饭不能自己吃吗?“   谪阳这个嘴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够忘一下啊?陆颖有些郁闷,然后问:“有什么事情找我。”   “你吃吧,边吃边听我汇报一下近期整理的资料。”谪阳把筷子放在她面前,然后拿起一叠纸。   纸上写的是谪阳这三个月来在花山做的事情。他将念慈观里和陆颖帮他在典藏馆里借出来的大燕建国史以及同期的人物传记都翻阅了一遍,然后将其中的重要事件和人物做了记录。   “关于大燕开国皇帝赵烨的生平所有的史书都写得差不多。她原本是南岗城城守军中一个队长的独女。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又好打抱不平。那时候大燕全境被几个诸侯控制,都想一统大燕,打来打去,反把大燕弄的四分五裂,再加上齐国的趁机入侵,整个国家乱成一团。”   “赵烨既然喜欢打抱不平,少不了会和人冲突。先还只是街上一些混混小偷,虽然结仇很多,但是仗着她娘在城守军中略有些地位,倒也没出什么大事。但是有一次却不幸撞上一个大官的女子在城内调戏良家子,被赵烨打断了一条腿。这次事情就无法善了,那大官扬言要报复,赵烨只好连夜出逃,她一路流浪,见到更多百姓的惨状,加上自己也备受欺凌,终于兴起了反抗的念头。于是将结识的几个意气朋友聚集在一起,抢了一个小县的兵器库,拉起了自己的第一支队伍。”   说到这里,陆颖终于忍不住打断谪阳:“谪阳,你这样直呼太祖皇帝的名字似乎不太好。”   谪阳微微愣了一下,心中随后一叹,唉,这就是文化的差异啊。在前世莫说开国领袖的名字大家都可以直呼,几个现在的领导人还被人冠以“哥”,“爷”之类的称呼呢。   算了,为了陆颖的心脏着想,还是稍微注意下吧。瞪了她一眼,谪阳继续道:“太祖皇帝在军略上很有才华,很快就越来越壮大,随着她的名气远播,来投她的人也越来多。其中就有后来的几位开国功臣……十五年的时间,太祖皇帝就收复了大燕全境,收复了被齐国占去的所有失地,甚至一度还打到了齐国的当时边界城市封雪关。但后来也许是因为国内的人力、财力和粮食已经无法再支持下去了,太祖皇帝想一统天下的愿望不得不在这里止步。”   “但是这并不妨碍大燕建国。太祖皇帝在那一年的秋天登基为帝,大赏功臣,并宣布轻徭薄赋,恢复生息。”   陆颖点点头:这些都是历朝历代开国的时候都要做的事情,大战之后国家的生命力已经透支,总要好好缓口气。   “前面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建国这一年却发生了不少奇怪的事情。”谪阳故意好奇的声音说,看着陆颖果然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抿嘴一笑,道:“第一怪是,太祖皇帝在登基的同时就册封了自己的开国皇夫和东宫太女。”   陆颖微微一愣:这有什么奇怪的。   “登基的时候册封自己的夫郎和女儿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我在能找到的所有建国史中都没有找到太祖皇帝何时成家,何时生女的记录!”   这怎么可能?陆颖惊得筷子都忘记放下,悬在半空,两只眼睛直直得看着谪阳。   谪阳得意的继续道:“当时太女的年纪是十三岁,也就说太祖皇帝成家至少是在建国十四年前,也就是她刚刚拉起自己队伍不久的时候。可是史书上除了记载她又打了哪几场胜仗,又收服了那些人才外,竟然只字未提。”   又是一个只字未提?陆颖心里一跳: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第二怪,太祖皇帝的这位开国皇夫在被册封了不过一年的时间就患上怪病去世了。而从此以后,太祖皇帝再没有立第二位皇夫,甚至不曾封君封侍。虽然朝中大臣多次劝说她选纳美人以扩充皇室血脉,但直到这位皇帝离开人世,也只有太女一个孩子。所以史书身上也又评价这位皇帝不但是一个盖世英雄也是一个绝代情圣。”   “第三怪,太祖建国一年后,她身边聚集的五位功臣,在同一时间死了一个,失踪两个。另外两个在建国第三年就主动上交了手中的兵权,得了皇帝丰厚的赏赐回家养老去了。”历代开国功臣手中的权利都是巨大的,皇帝想要收回这些权柄总要费上不少功夫,甚至一代收不回,要留给下一代继续收……像这样轻松解决的情况非常罕见。”   “当然,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你知道让咱们太祖如此情深意重的这位开国皇夫名字叫什么吗?”   陆颖对谪阳的性格简直是太了解了,知道自己不表示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是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东西来的。   “什么?”   “他叫姬香君。”   北院通向西院的路上,许璞低垂着头,慢慢地走。   “寒光同学。”有人在背后喊她。   这声音她是知道的,回头恭敬地行了一礼:“林副山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旭笑得无比灿烂:“我们可以谈谈吗?” ☆、062   “姬香君?”陆颖抽了一口冷气,“他和姬山长难道有什么关系?”   这种猜测是个人都会做出来,同一时代的人,又都处于这个时代的巅峰人物,名字居然还那么相似。   谪阳心道,看这两个名字就知道八成是一家人了。   “这姬香君史书中记载的并不多,只知道是南岗城一个小望族家的幼子,出身并不算的很高贵。册封圣旨上也是前篇一律写的什么端慧淑德,知书达理,有父仪天下风范之类的话。关于他这个人本身如何,我没有找到任何记载。”谪阳手指翻着自己记录,虽然他对姬香君本人并不感兴趣,不过既然他很可能是姬香妃的亲人,他还是很乐意对他好好做一个调查。   “关于姬香君的记载不多,即便是他入主后宫一年的时间,也没有详细的介绍。太祖皇帝的列传里也只多提到一把好弓,据说是由她的夫郎请人打造了送给她的,名曰‘天下’。这把弓据说有百斤之重,做工十分精巧,并且与众不同的是,这弓具有灵性,非能得天下者不可开。后来这把弓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被视为镇国之宝。”   陆颖撇撇嘴:“史料之所以这么记载,不过是想借这个名字渲染太祖皇帝取得天下是天命所归,是史官们无伤大雅的吹捧而已。历史上恐怕根本没有这把弓。”   谪阳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真不巧,你猜错了。历史上真有这么一把弓,而且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三百年的前的弓现在还在?”陆颖真觉得有些意外,但随后想想也是一把古琴也能够流传千年,何况是开国皇帝的天下弓,就算只是为了纪念和祥瑞,皇室也会小心的保留下来。   “不但还在,二十几年前还有人用过呢?”谪阳眯着眼睛说。   陆颖先是一愣,然后无奈地看着笑得无比奸诈的谪阳,“谪阳,你干脆改行去说书好了,别再老是卖关子了。”   谪阳清咳一声,“因为太祖列传里提到了这把弓,我专门去查了这把弓的资料。当年太祖建国后,这把弓最初是在皇宫保存的。然后太祖去世前,将这把弓派人送到西北军中,并下旨说:朕身降殒,天下代朕镇守大燕。能开天下者,赠之,续吾遗愿。”   太祖皇帝到死也在为没有一统天下而遗憾,情愿在自己死后将最心爱的天下弓放在西北,替代自己守护大燕的西北门户。并且下达遗命,谁能拉开天下弓便将此弓相赠,代替她完成保护大燕,一统天下的遗愿。   “天下弓跟随太祖征战多年,从未离身。是以除她之外谁也没有碰过,很多人和你一样以为这只是一个帝王巩固自己地位的说法,所以当时西北军中人人争相试弓,然而让所有人吃惊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拉开,即便是军中力气最大的弓手,都不能触动这弓弦一分一毫。所有,渐渐的,天下弓非得天下者不能用的说法就被所有人信服了。”   “你刚才说——有一个人可以用这把弓?”   谪阳点点头:“三十年多前,西北军中有一个人拉开了这把弓。”他目光微动,缓缓道,“她的名字叫宋丽书。”   吃完午饭,陆颖拉着谪阳进了内库。   此时陆颖已经打开大殿中七成的盒子。其中部分内容已经单凭她自身的力量已经无法试验进行。她将一粒黑呼呼的弹丸用油纸包着小心的递给谪阳看:“你看看这个,是我按照九号方案做的。”   谪阳看了半晌,脸色有些变,拿着弹丸:“这个不能在这里试验。我们到外面去。”随后小心的放进了盒子。   两人索性偷偷地溜出了书院,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找了个不易被发现的小山坳,山坳里一条小溪流过,岸边有许多大石头。   谪阳甚至还在路上顺手抓了一只倒霉的野山鸡,将它的腿系在一块大石头上。   陆颖细心的将引线接长,等谪阳退到她身边,便掏出火折子,将引线点燃。   谪阳看了看距离,心道,这简直比小时候放鞭炮还刺激。他依旧不放心,拉着陆颖,一个轻掠又退出十丈。   陆颖被谪阳这么一退也弄得有些紧张,不由得握紧了谪阳的手,抬眼望了他一下,谪阳也握了握他的手。   两人在一块大石头后蹲下。   数到二十的时候,陆颖耳中便听到轰然一声,在那个方向炸开。并不是单纯的声响,而仿佛是声音被包裹在气浪中,宛若一头雄狮向这边咆哮着扑来,整个人都感觉到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直逼人无法呼吸。   这一瞬间,陆颖便后悔了。   她怎么能做出这样恐怖的东西来。虽然书中写得恐怖,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不过肉丸大小的一粒弹丸竟然产生一种泰山压顶,无力反抗的感觉。   气浪过后,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才姗姗来迟地在陆颖的耳朵中炸开,巨大的声响炸得她脑袋嗡鸣,眼睛几乎不能视物。不及多想,陆颖向谪阳的方向扑过去,将他上身拥住,扑倒在地上,双手甚至还来不及合拢,便感觉到许多石子密密麻麻地仿佛下雨一般砸在她的头上,背上,腰上……很痛。   她能感觉到谪阳身下在挣扎。可是这样的威力,怕是谪阳功夫再好也无法不受伤吧——都是她的错。陆颖死死抱住不肯放手,直到再没有石头落下,陆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宛若浓雾的烟尘,吸到鼻子里的气都含着灰尘,十分呛人。   看看周围再没有异动了,陆颖低头看向身下的谪阳:“你没事吧?”   谪阳此刻躺在地上,反倒一动不动。一双美目直直的瞅着陆颖的脸,眼中的水泛着的光好像水晶泡在玉泉之中一样清凉盈润。   不会是刚刚她扑得太用力,撞到他哪里吧?陆颖见谪阳只是看他没反应,心里有些焦急,难道是被震伤了?   正要再问,一只胳膊却被谪阳猛的拉住,她半坐的身体便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还没有反应过来,谪阳的两只柔软的胳膊就缠了上来,环住她的脖子,迫使陆颖的眼睛盯着他。   淡淡的荷香传来,混着空气中的烟尘和慢慢飘过来的硫磺味混合在一起,将她包围。   “谪——”她的嘴才张开,谪阳双手一收紧,唇主动贴了上去。   这一场爆炸已经严重超出陆颖的预想。她看着小溪边直径大约三尺的焦黑大坑,上面还弥漫的浓浓的烟雾和硫磺的味道。   原来两人合抱的一块大石头,已经变成了大大小小无数碎石,分布在爆炸中心周围数丈的范围内。而那只无辜的野山鸡连尸骨都没有剩下,如果不是那一瘫以爆炸点为中心放射状分布的一片模糊的血泥,陆颖还以为它在爆炸前逃走了。   陆颖咬着嘴唇,久久没有说话。   谪阳前世已经看多了各种爆炸的图片和影片,虽然自己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却因为早有准备并没有多大感触,所以他对这次爆炸的危险性并没有足够的认识——陆颖再怎么本事,充其量也只能炸炸山洞什么的,总不至于把原子弹弄出来。   所以当危险临近的时候,反是直觉感受到危险来临的陆颖先将谪阳扑在地上。   “谪阳,我决定了,绝对不会让这些东西公开在这个世界上。”   陆颖看着地上没有规则的一摊血——如果这里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鸡的话,现在只怕不过一摊更大一点的血泥吧。   如果将这个小东西投到人流密集处——陆颖打了个寒战,血腥满地,尸骸不全,这种景象在她脑中浮现。   这个东西要是流入康王府或者是东宫的手上的话,所造成的后果,陆颖已经不太敢想象了。   “你决定就好。反正你是花山的主人,想怎么折腾都成。”谪阳无所谓的说。   陆颖又沉默了一会道:“那我后面的盒子还要继续开吗?”   谪阳知道陆颖嗜书,便道:“你若想看,便接着开吧。如果一日不打开内库,你一天就不算真正拥有花山书院,而且姬山长的嘱托也许能在里面找到线索。她的遗愿,你总要为她完成吧。”   陆颖本来犹豫要不要关闭所有盒子不再继续,但是心里却又不舍。她知道谪阳是宠溺自己的所以给自己找理由,心里有些愧疚。   她只是看看而已,只要不让这些东西流传出去,也不制造出试验需要之外的成品,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陆颖心想。   两人将爆炸现场用小溪的水冲刷了一道,又将爆炸的坑中焦黑的时候全部扔得远远埋起来,避免被意外路过的人发现异状。因此当所有的扫尾工作做完,天已经渐渐黑了。   谪阳一向避免在东院之外的地方被人看到和陆颖在一起,免得被代宗灵这个老顽固唠叨,便先行回了书院。   陆颖揉着自己腰上刚刚被爆炸时掀飞活炸碎的小石子砸痛的背,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瞬间红潮涌动到了耳根。   刚刚那种温温软软的触感,真的是很奇妙。   谪阳,为什么要亲她呢?   陆颖使劲摇摇头,似乎这种微妙的体验能够就此从记忆中赶走。正当她在纠结的时候,前面传来一阵哗然。   陆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进了书院,便责备自己心不在焉,祈祷刚刚失态的样子不要被人看见才好。抬头一看哗声来处,却是公告栏。   陆颖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年参加的一门课毕业测是在今天公布,于是上前去看。   后排眼尖的学子看见她到来,立刻闪开,为她分出一条路,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有话不敢说。   陆颖在公告栏上一条一条的搜索着自己的名字,终于在最后一栏找到了自己名字。   还没等她弄清楚自己看到这个成绩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的时候,身后便传来嘲弄的声音:“真是难得,陆大山长竟然亲自来看自己的成绩了?” ☆、063   公告栏的最后一条最后赫然写着:不合格者,一名,陆颖。   这门课固然不是她拿手的课程,但在课业上她却花费不少精力。陆颖自认也许拿不到优秀,总可以得个良好,却不想连合格也没达到。   陆颖内心的诧异和疑惑还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林旭的声音不期而至。这倒提醒她:这门课的主考人正是林旭。   作为主考人,林旭有权为学子评分。   陆颖和林旭有矛盾在书院里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虽然学子们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谈论,但是陆颖接任仪式上发生的事情已经经由各种渠道传遍了整个书院,加上此后林旭对陆颖态度的大转变,对于聪明异于常人的花山学子来说,这简直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众所周知,陆颖虽然不是书院里成绩最出色的学子,但也绝不至于合格线都过不了——李凤亭怎么会收一个傻瓜做弟子呢?   虽然公告栏几乎簇拥了半个花山的学子,但是此刻大家都三缄其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不发表任何意见。   与林旭相反,陆颖不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对林旭虽然谈不上和颜悦色,却还是矜持有礼,对两人之间鸿沟似乎视若无物。   便不是山长,她不会放任自己毫无形象的随意发泄内心的愤怒和鄙夷。   老师说过,未知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办法去对付它。   是以陆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对林旭发怒,她不会让林旭看出她底线在哪里,也不会让林旭看出她的任何想法。   当然不能不说林旭的手段高招,几次都把陆颖逼到了发飙的边缘,几乎忘记林旭不过是老师给自己准备一盘菜而已。   比如现在。   这是一盘有毒的菜,如果你够狠够强,自然能够安然下肚;反之,倒可能被弄得消化不良,上吐下泻。   陆颖微微转过脸,幽黑的眼眸从林旭那张可恶的脸上划过,嘴角慢慢浮起一丝温和的笑:“这个成绩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口吻云淡风轻,仿佛整场考试中唯一个不合格的不是她,轻松地不带任何难过的痕迹。   站在学子群中的沈菊本来是垂手握扇,冷着脸静看事态发展,听到陆颖踏雪无痕般的丢出一句,嘴角立刻就大幅度勾起。扇子飒然一展,朵朵金边牡丹迎风摇曳,掩了嘴,她身子后倾,俏眼含笑地对身边几位好友揶揄道:“啊呀——敏之的养气功夫又进了一步了!”   窦自华厌恶得瞥了林旭一眼,又看了看中央表现得一派温文得体的陆颖,轻叹道:“难为敏之了,这么小年纪就要忍气吞声。”   侯盈显然没有这两位看得开,黑着脸地说:“哼,她还是太心软了!早该在接任仪式后就把这个家伙赶出书院的——否则何至于现在弄得这么麻烦!”   谢岚赶紧点头赞同。   没有看到期盼的变脸,林旭长着些微皱纹的眼角一跳,心里恨道:这个丫头越来越难缠了!最糟糕的是她现在已经和陆颖撕破脸,公开表现对陆颖的不满,从气度上来说是落了下乘:不论从年龄还是辈分上说,她好歹都是陆颖的师长。若总是在书院里表现出对陆颖的不满和对立,不免有欺压嫉妒后起之辈的嫌疑,这是无论如何对她不利的。   林旭收敛了假笑,手袖一揽:“陆颖,你可是觉得我的评分不公?”   陆颖立刻摇头,笑道:“林先生给我这个成绩,当然有林先生特别的理由。”   特别的理由?这话不是诱惑周围的围观者往她的人品上怀疑吗?好个巧牙利齿!   林旭暗中咬牙,哼了一声,拿出做夫子的威严:“你的卷子若是放在其他学子身上,自然是可以通过。但是如今你身份不同,我当然不能再拿学子的标准来评判你的成绩。”   不拿学子的标准,难道用山长的标准?   是个人都知道这根本就是诡辩。   便是李凤亭如此出色也没有在陆颖这个年纪接任山长的,这个时候提出用山长的标准来要求陆颖,岂止是荒谬!   但是,这不是讨论合理不合理的时候。林旭此举目的是想要打压自己的气势。   只要自己找任何理由不接她抛出的这封战书,那么便在气势上输她一招。   因为她此刻代表的不是一个优秀的花山学子,而是勇于面对任何不可能超越的困难的花山书院山长,天下第一书院的第一人!   一个十四岁的学子可以回答“不行”,而花山书院的山长却没有资格回答“不行”!   陆颖笑意更深:“林先生既然对敏之寄望这样深,敏之便应了又如何?”   学子群里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但看向陆颖的目光终于有一点点不同。   若说以前的陆颖是以超人一等智识和精准的眼光来说服众人,现在却是用看不见摸不着气度和魅力来折服他们。   此刻的陆颖含笑面对着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无力要求,却举重若轻的接了下来,那种接近狂妄的自信和气魄,一点点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花山书院山长应有的气势终于随着时间的沉淀开始在陆颖身上逐步展露出来。   坚毅、睿智、冷静、深不可测……乃至无所不能!   学子们激动地望着站在人群中央那个少女,双目是兴奋的喜悦:这才对,这才应该是我们的山长,这才是花山书院的山长,这才是天下第一书院的山长,让天下文人仰望的第一人!   林旭见似乎还起了反作用,心里恼怒,立刻道:“花山所有的师长对陆山长的寄望都不下于林某呢?”   这便是要求陆颖将来每一门课都要达到山长水平。   陆颖轻轻一笑,望着林旭,就在林旭以为陆颖又要拍胸脯答应下来的时候忽然收敛了笑容,让林旭忽然觉得心里一凉,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林先生是在暗示老师不如我吗?还是暗示全花山上至夫子下至学子所有人都不如我?甚或是全天下的文人都不如我?”   林旭微愣:“此话何解?”   陆颖冷哼一声:“林先生要我在所有的课业上都达到山长的水准,即是要我在所有的课业上都高过书院的所有人一头——反过来说,就是要花山书院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敏之一人咯?”   林旭蓦地被噎住了。   陆颖的话她无法反驳,她要陆颖在方方面面都超越书院最高水准,岂不是说所有人都必须矮陆颖一头?   花山书院无论是学子还是夫子那个不是世间少有的俊才,谁没有一两门自己得意技艺。现下有一个人跑出来出要有人把她们统统压下,明显是鄙视和贬低她们的能力,这些心高气傲的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更何况天下大才出花山,陆颖要是高过花山所有人,岂不是可以说高过天下所有文人?   林旭要陆颖莫名其妙地背上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名头,居心何在?   此刻众学子身后远处站着一人,望着这边,见尘埃落定,嘴里吐出两个字:“蠢货。”   转身便走。   陆颖透过学子们脑袋之间的缝隙,看见许璞远远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然后转身离开,心里刚刚升起的喜悦又被沉重和忧虑取代。   寒光……   虽然在与林旭的针锋相对中,她又一次占了上风,但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比如,她现在必须牺牲更多休息的时间花在学业上。因为在其他事务上的时间已经无法再缩减。   一天两天还好,一个月下来,陆颖的精神便变得差了很多。   再一次被谪阳推醒,陆颖发现自己不知道是第几次又趴在书上睡着了。   “你这样不行,这门课还没有通过身体先搞坏了,而且这样对你突破自己的极限也没有任何帮助。”谪阳将一小碗热腾腾的蛋粥放在她面前,“吃完这个就睡吧。现在天气转凉,晚上熬夜太伤身体。”   陆颖摸着蛋粥的碗,冰凉的手指渐渐暖了起来:“说我?天气这么凉,你何苦起来做这个。我又不饿。”   谪阳瞪了陆颖一眼:“你若早睡了,我又何必麻烦。”   陆颖只是一笑,低头将粥一口一口的喝了,胸口也渐渐热起来。   “去睡吧。”   “才睡了一会,这回倒睡不着了。”陆颖按着谪阳的手,“明天反正是休沐日,不用上课,晚睡一会又何妨?”   谪阳低头瞅瞅按着他的那只手,陆颖赶快收了回来,脑子里有点乱:“嗯,你陪我一会吧。”   见自家老婆尴尬慌乱的样子,谪阳脑子里也开始不往正经处想:陪你好啊?是陪聊,陪喝,还是陪睡呢?   陆颖自是不知道谪阳脑子里代号黄色的种种念头,随口道:“你最近查宋丽书查得如何?”   “你倒真会问,”谪阳苦笑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叠纸,“这是我今天才整理完毕的,准备给你明天看的。”   陆颖也有些意外,接了过来。   宋丽书,大燕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到今为至唯一一位不会武功的将军。   也是大燕历史上,除开国皇帝赵烨外,唯一一位拉开天下的人。   丽书,又见丽书。   陆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个有人早就设好的迷宫里:姬香妃临死牵挂的人叫丽书,显然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姬香君正是大燕开国皇夫,姬香君将“天下”送给了开国皇帝赵烨,赵烨临死前将“天下”送到了西北军,直到两百七十年后,天下弓迎来了第二位拥有者,这名拥有者名叫丽书。   这到底是无心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如果说是命运的安排,三百年上下,竟然人都逃脱不去。   如果真有——陆颖突然感觉到一阵阵恐怖,心里一股莫名的抵触,不想再深入这个问题。   “宋丽书是在西北军招募的时候去应征的。那个时候齐军已经踏上了大燕的土地,情势十分危急。宋丽书到了西北军中起初只是做一名普通的处理情报的小文官,但是她整理情报,分析局势的能力极强,很快就得到了提升。而然文官受到重用,让军中的武将眼红,所以三五不时向她挑衅。某一天其中一人又向她提出比斗骑射,宋丽书实在无法推脱,无奈应战,去兵器库挑选弓箭时,无意间看见天下弓,好奇地拿来一试,竟然就被她轻易拉开。”谪阳一面说,一面自己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宋丽书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连最弱的一石弓开起来都吃力,却能够拉开三百年来都无人拉开的天下弓,立刻就在西北军中引起极大的轰动。据说,西北侯侯池玉,就是侯盈的母亲,也是在这个时候听说她的。一试之下,惊喜地发现宋丽书对用兵遣将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便委以重任。宋丽书也没有让她失望。她参军十五年时间,齐军从在西北四处肆虐到被乖乖赶回老家。宋丽书所立下的战功,让整个西北军将她视作军神。”   “也因此那个时候谣言纷起,说宋丽书就太祖皇帝选中的人,代替她镇守大燕,一统天下的命定之人。”谪阳苦笑了一下,“甚至更有人暗中流言,说宋丽书就是太祖皇帝的转世。”   陆颖微微张了张唇,默然道:“这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谪阳也沉默了一会,说:“齐国在和大燕签订停战协议的一个月后,宋丽书交还了天下弓,辞去军职打算卸甲回家,却一出西北军军营就被刺身亡。” ☆、064   “宋丽书的死,朝廷对外解释的是齐国不满协议签订的激愤之士所为。此消息一出,西北军营乃至全国都沸腾了:齐狗竟敢狙杀她们最崇拜的军神!根本毫无议和诚意,我们要报仇!   然而朝廷却以战事不易轻起,宋丽书的心愿也是战事平息,不可因少数魍魉小人的挑拨而辜负了她的心意。大燕军方自知失去宋丽书如果再主动挑起战争恐怕又回重新陷入无休止的战争噩梦,因此也保持了沉默。”谪阳轻轻说。   宋丽书真的是被齐国派的刺客杀死的吗?   这个答案也许只有天知道。   陆颖眼中露出愤恨的目光,但思及宋丽书,不禁十分钦佩。   “你知道吗?文事房的宋老是宋丽书的妹妹。”陆颖忽然想起林旭曾经和她提过。   谪阳惊讶地瞧了她一眼:“这个你竟然知道?那你知道不知道,宋丽书和宋西文的母亲是当时的右相宋谧。大燕宋家书香传世,贤才辈出。她们的外婆便是你老师之前一任的花山书院山长。”   陆颖清咳一声:“谁没事会去翻师长们的档案?”以掩饰自己的无知。   你……总是对自己亲近的人太糊涂。   谪阳转移话题:“敏之你有没有想过,宋西文的才华比之你老师可有不如?”   陆颖细细一想:“虽然我觉得老师的威严和魄力更像是一院山长。但比较才华,我倒真不好评价谁高谁低。”   “威严和魄力都是后天历练而沉淀的——你有没有想过,两人才华仿佛得程度下,宋山长为什么不让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宋西文接任山长,而是选择了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李凤亭?”   陆颖迟疑地说:“或许这位宋山长认为老师更适合做山长?”   谪阳嘴角微微弯了下,这个傻丫头就知道维护她老师。他道:“敏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李凤亭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谪阳,你怎么又——”陆颖唰得站起来,怒道,“你怎么老是针对老师!你再这样,我就、我就……我就生气了!!”   谪阳无奈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坐下:“我有说你老师是坏人吗?”   陆颖静心想想:好像谪阳真的没有说过老师什么不是。   谪阳道:“你接任花山书院也有四个月了,你有查过书院里所有当权人物的档案吗?宋西文的不说了,你老师的呢?”   “我怎么会去查老师的档案?”陆颖心里辩驳道,哪有学生去查老师的家底和私生活的呢?   “我查过。”谪阳说。   陆颖张了张嘴:“你查老师做什么?”   谪阳撇了她一眼:“我搬到念慈观住的时候不过十一岁,附近最大的邻居就是花山书院,为了自己安全着想,怎么不会去查一查这家书院的山长的情况。”   他当时使出全部手段也只查到李凤亭十六岁时考入花山书院起向后的资料,至于她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什么出身,之前在哪里生活,受教于那位夫子……统统没有查到。   这不是非常可疑的事情吗?   花山书院什么时候大度到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学生了?当时的宋山长甚至舍弃了自己同样才华横溢的亲外孙女,将偌大个花山交到她的手中?   再不谈宋西文,或许宋山长是为了避嫌才不选她。那代宗灵呢,王恕呢,葛飞呢?难道她们都不够资格继承花山?   李凤亭十六岁入学,二十岁毕业留在书院任教,二十五岁时宋山长去世,她顺利继任花山书院山长,到二年前被人带走时正好十年。   “你想象,十二年前,你老师只是一个任教五年的夫子,而代宗林已经是副山长了,三部中最年轻的王恕已经在书院工作了十八年,是三部主事之一。为什么要越过这四个人去,单选你老师?不管从那个方面讲,这都不会是让人觉得服气的决定吧。”谪阳望着陆颖。   如果谪阳不说,陆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深入的想象这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如果没有那一项来历不明,陆颖还可以把这些归结于宋山长的独具慧眼和老师的人格魅力。   可是花山书院的本身是多么庞大又不普通的存在,怎么会轻易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唯一的解释是老师的来历绝对不会普通,而且宋山长是知道……甚至,也许代老,葛老等人也都知道的。   “谪阳,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陆颖凝重的握紧他的手,“我会好好查查的。”   最近接到的线报里写着,皇帝已经不再上朝了,下旨太女监国,康王辅佐,因为康王府的让步,太女的优势越来越明显。   而老师下落至今不明。   如果说老师的来历特殊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老师的背后还藏着其他的力量,只是从来没有拿到台面上来?   老师的失踪会不会和这股力量有关?   ……   陆颖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大早,外面的树上的鸟叫的欢畅,她已经躺到自己的床上——不过,不是一个人。   陆颖惊吓地要坐起来,却因为腰被一双手抱着而动弹不得。   回头一看,谪阳沉静而美丽的睡颜近在咫尺,他身上只穿了白色的单衣,领口因为睡觉的碾压有些散开,露出光洁的皮肤,缠在她腰上小臂因为袖子已经翻到手肘所以全部裸/露在空气中,雪白得耀眼,诱惑着人恨不得伸手摸一摸。   陆颖傻眼了。   这都怎么一回事,谪阳怎么会出现在她床上?   或者说她们是怎么搞到床上去的?   ……   她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被子掀开,谪仿佛怕冷得把手又合拢,把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背上,迷糊的蹭了蹭。   陆颖清晰地感觉的到一具软软温温的男体贴了上来,隔着几乎形同于不存在的单衣,谪阳的气息传了过来,那种一种暖暖的、带着淡淡荷香,被太阳尽情晒过了的味道。   她身体已经僵硬了,不敢再动。   可要命的是,谪阳忽然一倾身,半压在她背上,一只腿也从她双腿穿过,在她小腿上轻轻摩挲着,好像对怀里这个人肉抱枕很满意。   霎时间血冲上陆颖的脸,身子微微一抖。   与两年前相比,陆颖还只能从字面上理解所谓的男女之事,对谪阳的色/诱毫无知觉。可现在却是不同,谪阳的身体一贴上来,她就觉得碰到的地方一阵阵酥麻的感觉传来,一种陌生又舒服的刺激感传到大脑,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有些变化,呼吸也乱了起来。   “谪阳——”陆颖咬牙忍着不要发出任何惹人误解的声音,努力隔离身体传来的让人沉迷的异常触感,努力想叫醒他。   谪阳似乎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被吵醒,反而变本加厉将手顺着衣领摸了进去。   陆颖到文事房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一进去,大家都看着她,然后给她让出一条路。   虽然不用上课,但是书院的事务还是要照常处理的,只不过要少一些而已。   只是今天在文事房的除了两位副山长,三部主事外,还有一个陆颖意想不到的人——许璞。   葛老见陆颖把目光落在许璞脸上,便道:“这位是林副山长介绍的,来内务堂助学的许璞。我想不用再多做介绍了吧。”   寒光来内务堂助学?   还是林旭介绍的?   陆颖微微张开嘴,错愕地看着许璞:寒光想在书院里助学,这本没有什么。可是就算不来找自己,也没有必要找林旭吧?   寒光,你……   也许是陆颖没有控制住自己意外的表情取悦了林旭,她难得和颜悦色的说:“寒光是新一届的学子中学业最出色。为人细致谨慎,很适合处理内务。我想有她帮忙,葛老的工作应该会轻松很多吧。而且——”   “听说寒光和山长从入学开始就是好友,彼此都了解。以寒光的品性,出入内务堂重地,山长是可以放心吧?”   她笑着反问。   陆颖半眼也没有看林旭,只是静静地看着许璞,像是就这样可以看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许璞也是静静地看着陆颖,没有一句话,解释也好,敷衍也好——都没有。   新一届中两个最耀眼的两位菁菁学子——一个是两年时间就达到花山毕业标准,智识和眼光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罕见奇才,一个是前任山长李凤亭的唯一亲传弟子、十四岁稚龄就接任花山书院山长,成为花山第一人的传奇人物,就这样一言不发的你看着我看着你,似乎到了她们这个层次,言语交流已经是累赘了。   “把内务堂的事务划一部分给寒光,”陆颖开口道,“我初进内务堂的时候,葛老交给我做的都交给她。”   林旭眼光一闪,似没有料到陆颖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书院里是个人都知道花山六杰关系亲密,是以葛老在看到林旭提出介绍许璞进入内务堂的时候,都不知道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山长果然气度不凡,”林旭笑道,“我想寒光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许寒光,你太让我失望了!”侯盈手猛的一甩,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明知道那林旭最爱与敏之作对,为什么还要通过她进内务堂!她心里到底打得什么注意,难道你会不知道?她是想利用你的眼睛来监视敏之啊!!”   沈菊自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一直坐在一边,面沉如水的将扇子一格一格拉开,然后一格一格收拢,反复的重复这个动作,只偶尔抬眼瞄一眼许璞,又瞄一眼最激动的侯盈。   “自从敏之继承花山后,你一直就不对劲。敏之和你说话,你总是爱理不理。许寒光,你不是这种人,可是,现在、现在——”侯盈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出来,“你的做法让我实在无法不这么认为——你在嫉妒敏之,嫉妒她年纪轻轻就做了一院山长,敏之在课业方面并不如你,却以未毕业学子的身份成了花山的最高权利掌控人。你觉得不公平,不甘心是不是?可是,这也不是敏之的错啊,她也不是故意要——”   许璞突然站了起来,她旁边的谢岚被她迅猛的动作吓了一跳:“寒光,你别生气,定芳只是说说而已,她不是针对你。”   许璞看着谢岚担心不已的盯着她和侯盈,似乎防备着她们俩吵起来,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想得太多了!”   说着便转身甩袖离去。   “寒光,你站住——”   花山六杰第一次出现裂痕。 ☆、065   许璞想静一静。   可惜还是有人跟了上来。   许璞回头看了一眼沈菊,淡淡道:“你也要劝我不要和陆颖作对吗?”   沈菊抿了抿嘴:“我知道不是定芳说的那样。你也不要计较她,好吧?你知道定芳性子直爽,不会多想什么。”   许璞自嘲的笑了下:“我应该感谢她想不多么?”   陆颖前脚继任山长后,谪阳后脚就以山长内眷的名义搬进了东院的山长院子。   “敏之那边——你打算怎么说?”沈菊明知道这样问有不信任许璞的嫌疑,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   许璞眼是一种沈菊也捉摸不透的神情,这使她整个忽然染上淡淡寂寥,身着学子服的她刹那间有一种天地间独我一人的感觉。   怎么说?她很想笑,你想要她怎么说?   正好瞄道不远处一人走来,许璞微微眯起眼睛,声音故意放大了一些:“陆敏之都不介意,你们紧张什么?”   沈菊愕然,抬头顺着许璞的眼光看去,走来的人正是陆颖。   刚刚寒光故意说打那么大声,是说给她听的吧。   陆颖心里苦笑一下,在两人面前站定:“寒光,玉秋,我正好有事找你们——我和两位副山长,还有三部主事商量了一下。我现在能力有限想要将书院的事务很好拿下来还是有些困难,所以希望借助一下大家的力量。寒光既然在内务堂,玉秋,沈家主持各地农庄你应该比其他的人精通些,帮我打点下花山农庄如何?”   沈菊微愣一下就点头道:“不过一点小事情而已。还有吗?”   “文逸擅长律法,为人公正持重,我想请她协助我处理文事房的事务,谢岚话少,我想去典藏馆陪王老是最好不过了,定芳的话我想让她负责书院的武师这一块。虽然我知道再怎么训练也比不上正规的军队,但是她们能够强一分,我们就安全一分吧。”陆颖将自己对各人的安排都说了一遍,“你们觉得呢?”   陆颖你真是让我另眼相看,林旭把我安排进内务堂,多少存了牵制你的意思,你竟然转个身干脆把自己身上的事务就全部分割出去了。   难道你就不怕自己被架空吗?   还是你真得如此相信在权利面前人性依旧值得信赖?   许璞眼中的光连续不断的闪动,掩饰着心潮澎湃,不置一词的看着陆颖。她自诩最强的不是才思敏捷,博闻广记,而是揣摩人心,识人之明。和陆颖一起同吃同住也有两年时间,陆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有什么习惯,有什么忌讳……无一不在她眼底。陆颖每每说一句话,她就能估计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陆颖皱一下眉头,她就能将她心里所想揣摩清楚,是以她认为自己早已经将陆颖完全看透。   然而每当她笃定的认为自己已经将陆颖完全摸透的时候,才发现事实完全不是这回事。   没有想到陆颖竟然将手上所有的事务都放权,连沈菊也觉得有些不安:“敏之,你这样会不会——”   陆颖拍着她的肩膀笑眯眯说:“你们多做点我才能少做点,这样才有时间把那门课以全院最高水准考过啊,所以就暂时辛苦你们了。当然你们也不要偷懒,我是会检查你们的工作成果的,否则别人会说我任人唯亲的。”   沈菊斜了她一眼,扇子刷得展开,哼了一声:“怎么着,我回雁沈家的大小姐给你的打点农庄还委屈了你不成?”   陆颖知道沈菊最喜欢开玩笑,也从善如流的回应:“我哪里敢?”   沈菊扇子啪得一收:“从你搬出去后我们几个月都没有好好聚一下,今天晚上我做东,到西院的小食堂去吃一顿如何?”   陆颖明白沈菊是想多日未见好友间有个机会好好聚聚,然而最重要只怕是想让自己和许璞多亲近一下。六人中最看重她们几人友情的,是玉秋和游川。游川性子拘谨,虽然心里担心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玉秋就成了她们六人感情修复的主要纽带。罢了,且不管寒光怎么想,单冲与玉秋这份心思,自己也无论如何要支持。   她微微凝眉想了想:“不如去我那里,谪阳不方便去西院呢。”   沈菊简直哭笑不得,敏之,你这个白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等沈菊反应,许璞先答应了:“那也好。”   沈菊心里一惊,将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握紧了手里的扇子。   这是陆颖搬进山长院子的第一次好友聚餐。   谢岚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惊讶的道:“敏之,没想到挺大的,一个人住不害怕吗?”随后了悟得看了看站在门边似笑非笑的谪阳,脸微微的红了起来:“啊,我说错了。”   沈菊不知道是该郁闷还是庆幸她这些好友的迟钝,下意识瞟了一眼许璞,却发现她只是打量着院子,目光并没有落在谪阳身上,放松了一口气。   陆颖先是一笑,随后神色黯然:“小时候,我也随老师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侯盈连忙岔开话题:“别说些废话了,敏之我们都饿死了,还不快上菜。”   谪阳坐在陆颖身边,阿雅和一个小厮不断的上菜。几人以茶代酒喝过几回后,开始闲聊。   “说到聚会啊,最近书院里倒是兴起同乡会了。别看书院里只有那么点学生,倒真还出了几个同乡。”沈菊笑眯眯的说着趣事,“可是毕竟同一地区来的太少了,大多数人还是组建不同乡会来起来。后来有几个家伙干脆把同乡的范围扩大了,比如两个人都是东边来的,也可以算做是同乡。”   侯盈大笑:“不过是找理由玩乐罢了。一个月只有两个休沐日,镇上也除了酒楼,连个戏园子都没有。还不如在书院里找几个玩伴来得有趣呢!”   陆颖含笑着看几个好友说笑,心情渐渐也有些好起来。   可是这只是她自己觉得。其他人都明显发觉,陆颖的话比起几个月前明显少了很多,也不再显露一些孩子气的动作或者情绪。陆颖此刻的眼神是喜悦的,然而她却只是弯起嘴角,浅浅的笑着,无比优雅,让其他五人有那么一瞬间犹豫起来:她到底是真得高兴,还是强装高兴?   夜深了,陆颖和谪阳将几人送到院子门口。   “今天的晚餐是沈菊特地为了你和许璞吧?”谪阳突然说。   陆颖点点头。   “这个许璞你怎么看她?”谪阳忽然也觉得自己有点摸不透陆颖的想法,“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陆颖苦笑,她握紧了谪阳的手:“谪阳,你知道的,我六岁多上花山,朋友很少。寒光,玉秋她们……我很珍惜。寒光对我有看法,我感觉的出来。但是我不知道原因,玉秋私下跟我说,定芳对寒光发脾气了。她们都以为寒光是嫉妒我明明不如她还得到了山长之位。可是,谪阳,你知道吗”她笑了笑,“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我知道在此之前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很好的。”谪阳反问。   “寒光,她——”陆颖歪着脑袋,搜索着合适的词,“是一个外表谦虚温和,内心极度骄傲顽固的家伙。她有很精准的眼光和分析能力,头脑和能力都在我之上,这是她很清楚的事实。我之所以能得到山长之位,并非是说我的能力最好。只能说是我的机缘。因为我从小在花山长大,老师和书院里大多数的师长都熟悉和信任我。但是,我直觉寒光应该不是个会因为别人运气比她好就会嫉妒的人。或者说她应该是不屑于去嫉妒那些因为运气好而得到某些东西的人。凭她的能力,她可以得到更好的。”   “那你觉得,她是为什么看你不顺眼?”   “我也不知道。”陆颖也分析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寒,自嘲的笑了笑,“或许我的直觉出错了。”。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谪阳撇了下嘴,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外有人匆匆进来。   陆颖一看,却是宋西文,只听她沉重说:“敏之,出事了!我们有一个学子在镇上的酒楼被杀了!”    ☆、066   死的学生名叫厉霞晓,与陆颖同届的低阶学生。   陆颖得到消息就立刻与书院宋西文星夜赶去了现场。酒楼掌柜面色阴沉的告诉她们,此时厉霞晓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酒楼一间僻静的房间。   门外三个学子脸色苍白的或靠着墙站着,一见到陆颖和宋西文,都精神一振,聚了过来,眼睛都红了:“山长,宋老,霞晓她……”眼泪却是不约而同的流了出来。   这些学子也都不过十几岁年级,第一次见到死人,尤其死的还是前一会说笑的同窗,受的刺激委实不小,再在等待的半个多时间里受到巨大的精神煎熬,陆颖心里十分理解。   陆颖心疼道:“宋老,请你先安排这几位同学找个安静的房间休息一下。一会看完厉霞晓,我会去找她们。”   宋西文低声道:“不先让她们回去休息吗?”   陆颖坚决摇头:“她们都受了惊吓,不把心情吐露出来就这样睡,会整夜不能安眠。您安排一点热水和面点,如果她们用完我还没有过去,您就先向她们了解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这样安排也是为了防止她们有缓冲的时间来彼此串供——如果她们中有人与厉霞晓的死有关系的话。   进了房间,陆颖便看见中间两张桌子拼起来,上面静静躺着一个人。   然而房间里并非只有这一具尸体,靠墙而立的还有一个比外面学子略为年长些的花山学子。   “冯师姐,你也在这里。”陆颖着实有些惊讶,因为她看见在房间里守着尸体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自己打过交道的熟人:冯北辰。   冯北辰从表情上看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她。毕竟死了一个学子这么大的事情,山长亲至是必然的事情。不过虽然没有意外,并不意味着冯北辰很高兴看见她。她只是冷冷的瞧着陆颖,脸色阴沉又十分疲倦的说:“陆山长终于来了?”   陆颖见冯北辰神情悲痛中又含着一丝麻木,加上次肖河事件后对她印象有些改观,此刻并不与她计较。走上前,仔细查看桌上厉霞晓的尸体,陆颖发现她的脖子上正喉咙处有一道平滑的划痕,划痕很深,血流了很多。身上其他处并无伤痕,衣衫虽然有些酒渍,却并不凌乱,显然也没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   早上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此刻却毫无热度的躺在桌子上,全身僵硬的好像石头。这是她花山的学子,才华横溢,前程似锦,就这样莫名其妙丢了性命。一只还没有飞向长空的雏鹰就被人生生折断了喉咙,跌落深渊。   陆颖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怒意和痛楚从心底窜起,捏紧了手指:不管是谁做的,她会让她付出代价!   很快让自己思维冷静下来,陆颖回想了一下,其他几人身上没有发觉激斗过的痕迹——这么看来,厉霞晓被杀的时候,要么几人并不知晓,要么对方出手太快,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颖转身,望着冯北辰。要了解事情经过还是要问过当事人。   冯北辰并没有流露其他学生看见她那般欢喜和得救的表情,但也许是她对陆颖的厌恶此刻也被厉霞晓的死带来的悲哀压下,因此竟然很平静的开始叙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是休沐日。,我、君江、乐天、霞晓和东平约好到镇上玩。镇上也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在书院里憋了一个月,出来换个环境。当然到了晚上自然是要了几壶酒,在酒楼里好好吃一顿。”   “大家喝得很高兴,很快也有些醉意。东平和霞晓年纪最小,所以最先醉过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接着喝,喝道后来君江最先认输,说她撑得不行了要去上厕所,乐天也接着说不行了,便一起跟着去。”   “我当时也晕得很,又见天色已经不早,所以和她们一起下楼,不过是去柜台向掌柜要壶醒酒茶。但是……我还在楼下等茶,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然后没过一会楼上就传来了东平的尖叫,叫声很恐怖,一听就知道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我赶快跑上去一看,就看见东平半脸都是血的看着还趴在桌面上的霞晓惨叫。我最近一看,才发现霞晓的喉咙被划开了,血喷得满桌都是。她醉得太厉害,以至于被杀时姿势都没有什么动。”   冯北辰忽然侧头,咬牙强忍下眼中回转的泪水,生硬的声音微微有些打颤:“东平当时瞪着霞晓只打哆嗦,半天只能反复的说念着霞晓两个字人。直到看见我,人才稍微清醒一点。”   东平?   陆颖正要开口,冯北辰仿佛猜到她心里所想,倒主动先说了:“不用你问。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东平,她说她也是醉得迷迷糊糊的,一直半睡半醒的状态,后来是忽然感觉什么热呼呼湿呼呼的东西喷到了脸上,用手一摸感觉粘稠,同时又闻到了血腥味,才意识到不对,强撑开眼睛一看,便瞧见了霞晓的死状。”   陆颖将冯北辰所述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合理或者自相矛盾的地方:“后来呢,另外两个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是第一个上来的,因为事发突然,当时只能呆站着没动。接着上来的好像是掌柜,因为东平的叫声太惨,所以她跟着我一起上来,然后又上来几个我不认识人,似乎是当时酒楼了仅剩的几个和我们一样留到快打烊还没有走的人,又或者是酒店里的伙计,我当时也没有精力顾忌这个。只记得再过了一会,君江和乐天两个人才相互扶着摇摇晃晃的爬上楼,君江看见霞晓的时候,还摔了一跤……最后直到掌柜的提醒了我们,我们才想起请她帮忙送信回书院。”   到这里应该事情经过应该算是说得差不多了,陆颖低头望一眼桌子:厉霞晓被杀的时候悄无声息,凶手显然出手很快,功夫不俗。东平和厉霞晓同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喝醉,睡着,凶手完全是有时间将两人同时悄无声息的杀掉,但是死的只有厉霞晓。这摆明了对方针对厉霞晓来的,所以哪怕是东平尽在咫尺,凶手却没有动她。   “当时这一层你们三人离开后,只有霞晓和东平两人在吗?”陆颖又问。   冯北辰听得陆颖这样问,微微一愣,马上道:“不是东平!”   陆颖眯起眼睛:如果当时这一层除了厉霞晓和东平外没有其他的人,自然不能排除东平的嫌疑:“我没有说是东平,我只是问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   冯北辰显然有些恼火,她盯着陆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当时我们下来之后,那一层确实只有霞晓和东平两个人在。但是如果你怀疑东平话,我认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东平和霞晓从入院到现在都是一个寝室,关系一直很好。霞晓性子有些弱,东平一直护着她。一个一直保持着保护心态的人怎么会突然对自己的保护对象下杀手?另外东平虽然性子有些横,但是身手并没有这么好,看霞晓的伤口就知道,凶手出手干净利落,如果是东平动的手,只怕不能在没动静的情况下将霞晓喉咙割破,更不要说她自己当时也醉得趴下来。”   陆颖不动声色地看着冯北辰滔滔不绝的为东平辩护、分析,心道:此女将来一入仕途,只怕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聪明,善辩,细心,爱护晚辈,得人心……关键时刻能够沉得住气,并且她有一股子难得的狠劲。   陆颖微微转过头,掩饰着脸上的赞赏之色,只要不行差踏错,冯北辰将来必成大器。   冯北辰目送着陆颖出去,心里五味繁杂:这个当年曾经将她步步紧逼到绝望之境的小丫头,已经成长如斯了。   那个时候,她还盘腿和自己一起坐在地板上,一脸奸笑地看着自己往她划得陷阱里跳。现在明明只是过去两年,她的一言一行都成熟得让人难以置信。尤其今天,在两年后的又一次近距离看到她问话,应对,查检……不慌不忙,思路清晰,丝毫没有露惶恐和害怕的神色。   这么近距离看见尸体,不应该害怕吗?她自己守了这么半天,全身还冰冷呢,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竟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见过很多死人一样。   冯北辰恍惚想起那个传闻,陆颖在李凤亭被带走的那个夜晚,杀了两个人。   派人将四名学子送回学院,陆颖和宋西文将彼此了解到的信息交流一番,发现双方探问出来的事情经过并无二致。这四人从厉霞晓死一直到她们来,酒店的掌柜和伙计一直在场,四人并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因此她们所述的内容应该是属实的。   随后陆颖和宋西文又分头盘问了酒楼里的每一个人,从掌柜到伙计,从厨子到后院砍柴的大婶……一直弄到第二天上午巳时三刻才问完。   陆颖感觉自己有点熬不住,赶快将浓茶饮了几大口,然后用冷水用力擦了一遍脸,知道擦得脸上有些疼了,方才提起了些精神,心想这侦查案件的事情真不是人做的。   “酒楼这边应该没有问题,”宋西文年事已高,精神更差,此刻也是满脸疲态的说,“这里的人都是在镇上请的,最少的一个也在酒店里做了一年以上。昨天酒楼也没有人请假或是替补的陌生人员来。”   “我刚刚还问过附近的一些居民,她们昨天那个时段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轨的人物出现。”陆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哪里跳得一突一突的十分难受,“看来凶手轻功很好,尽管是在晚上,但是毕竟是繁华当街的位置,这人有胆量和本事来去无声,怕是不简单。”   问题是这样一个高手,居然跑来杀厉霞晓一个没有毕业的花山学子,所图到底是为什么呢?    ☆、067   “林副山长已经前往文事房了。如果您愿意,请在书房等候。如果您无暇等候,小人稍后会向林副山长知会的。”敬茶的小厮向许璞恭敬地说。   许璞温和地笑道:“我就在这里等吧,茶放在这里,你就可以去休息了。”   昨天晚上书院出了大事,虽然消息封锁得很好。但是深夜回来的四个人白天原本是五个人一起出去的,尽管四人都缄口不言,但是书院里哪个又不是心思缜密之辈,传言纷起竟然与事实十分接近。   昨天林旭邀请她今天早上来她的住所,但是因为事发突然,并没有来得及通知她会面取消。许璞虽然早猜到今天会扑个空,但是既然林旭并没有知会她取消,所以她还是礼节性的来了。而来之后,又改变主意,想看看这位林副山长平时工作的地方是怎么样的。   小厮离开后,许璞在林旭的书房里随意的走动,眼睛却是细细的扫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林旭的书房布置与旁人并无大不同,无非也是几个大书架,上面整齐的放满了各种书籍。几个柜子,不过都是锁着的。靠窗一张大书桌,上面是文房四宝和一盆兰草。另一侧是会客闲谈用的桌椅。   书房连同的有一间稍小一点的房间,许璞稍瞥一下,里面有一张简单的卧榻,估摸着事林旭临时小憩时用的。   她正要收回眼光,却被卧榻方枕边放着的一物吸引了眼球:那是一柄套着扇套的扇子。扇套七八层新,上面绣线颜色十分繁杂,猛一看不下七种,图案精致,透着一股精致的华美。一望便知道是南方某些少数民族喜爱的花纹图案。   这扇子,或者说扇套有些不对——这应该不是林旭的东西。   许璞以前曾随母亲游历各地,颇有些见识。这扇套配色十分鲜艳活泼,应该是只有少数民族中的未婚青年女子才会用。平常并未见林旭有用扇子的习惯,而且她的衣着似乎是以素雅大气风格为主,并没有显示她对颜色有什么特殊的喜好。   小小扇套在这静室中散发的强烈的违和感让许璞先理智一步,直觉的察觉它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难道是林旭亲友的?   许璞暗暗猜想,静静退到椅子边,端起茶碗,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茶水,心思又转开:陆颖似乎昨天晚上出去了到巳时才回来。也不知道情况进展的如何,那个没有回来的学子怕是多半遇到了不幸,陆颖接手山长不过几个月遇到这样的事情——这花山书院果然不是个让人消停的地方。   许璞见林旭似乎不是马上就可以回来的,于是从最近的书架上随意取了一本书,坐在椅子上打发时间,直到林旭走了进来。   “寒光,辛苦你久等了。”林旭无奈地笑笑,有些歉意的做到许璞对面,眼睛似乎不经意的扫过许璞放在茶几上书,书页已经翻到最后几页,眼角微微流露放松的光,笑道:“书院里临时出了事。我本该派人通知你的,结果忙得忘记了。”   许璞起身,依足学子本分微微行一礼,等林旭坐下后,方在对方笑着似乎嫌她多礼的目光中又坐下:“林先生说的可是昨夜未归的那位同窗?”   林旭神色沉痛,叹了一声。她将事情述说了一遍:“此时敏之已经下了禁口令,等仵作正式验过尸后再发布消息,所以你知道归知道,暂时不要对外传。”   许璞注意到林旭对陆颖的称呼私下称呼依旧同以前一样,仿佛在她心中陆颖依旧是她最关爱的晚辈一般,当下心里对她的评价又升了一级。毕竟在这种几乎双方都等同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还能把戏做得如此细致的人,真是难得。无怪陆颖曾说林旭是在年轻时代唯一能和她老师一拼的任务。   许璞点点头,稍微歇了一会问:“林先生昨日唤寒光今日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林旭微笑地看着许璞:“你这么聪明总不会猜不到什么?我为什么安排你进内务堂你不想知道吗?”   许璞依旧只是淡淡的笑:“还请林先生示下。“   林旭低头拿起茶几上的茶碗,一边拨着茶叶,一边思忖:这许寒光不愧是花山六杰中智囊,不是轻易可以糊弄的。可是你既然对陆颖的步步高升心存芥蒂,我就不信才高气傲的你肯一直这样忍气吞声,甘心蛰伏!   她堆起长者式的笑向许璞道:“如此安排有两个原因。第一个你应该知道,我与你那位好友陆颖最近闹得很僵。其实看在凤亭的面子上,我不本该如此较真。但是敏之年纪实在太小,性子又好胜,我实在是很担心,她的才华反会被毁在这过早压下来的担子和莫大的荣耀下——若是她这担子担得好,难免不会年少得志,骄纵狂妄,渐渐就自以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听不见别人的意见,这对于她的心性还是花山的未来都不是好事。若是担得不好,必然遭致千百人口诛笔伐,敏之小小年纪,心高气傲,若是因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该如何示好?“   许璞垂眼看似恭顺地听林旭口若悬河,心中冷笑:真真一副全心全意为陆颖着想的面孔,只是不知道能够哄了谁去?   “内务堂是书院的重要部门。我安排你进去,不过是希望借你的眼睛盯着敏之点,她年少掌握大权,不免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立威之举,我担心她鲁莽行事会招致大祸——花山六杰中,你是唯一一个能在智上能抗衡敏之的人,如果她有什么错误的想法,你也应该能够最早看出。我唯一希望的是——如果你在内务堂发现陆颖有些什么不妥的举措,或者奇怪的行动,还请知会我一声。如今凤亭不在,我少不得做这个恶人,帮她敲打着这个宝贝弟子。”林旭流露出被误解的无奈和苦笑,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一丝疲倦。   许璞居然也在这一幕倦态出现的时候心里出现一丝犹豫,随后立刻被她抹去,心中对林旭更加警惕:好一个会把控人心的强人!   她缓缓说:“林先生对陆颖真是用心良苦,寒光佩服之极。只是,寒光不过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纵然有些小聪明,也还是个位卑言轻的小人物,恐怕是难担此大任,要叫先生失望了。”   空气出现一瞬间的凝滞,仿佛有一道杀气闪过。   林旭起身,一边摇着头一边痛心地说:“寒光,我知道你抹不开面子,认为自己身为敏之的好友,这么做有背叛朋友的嫌疑。但是你仔细想象,你这样做不是害敏之,而是在帮她,避免她走错路,走歪路!敏之可能会恨你一时,但是时间一长,她就会明白,你是在为她好。寒光,花山已经再经不起任何弯路了!而且,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你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在动荡的花山书院里被埋没!”   说完这句话感人肺腑的话,林旭一动不动地望向许璞的眼睛,但她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璞沉默了好一会,方才道:“我不会多管什么闲事——但是如果有人伤害书院的利益的话,我也不会假装没看见。”   林旭的嘴角弯了上去。   许璞告辞后,林旭望着她的背影,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高深,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她缓缓踱进自己的静室,目光无意中落在枕头旁边的扇子上,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抓起扇子,握在胸口,眼睛猛得转头看向门外:许璞的身影已经了然无踪。   她眼睛一睁露出可怕的光,转身就向外冲了几步,但又蓦地停住,眼珠快速转动,幽黑的光连续的闪烁,扇柄在她紧握的手中发出不堪负荷的咯咯声,然后又乍然停了。   不,她不可能知道的——何况只是一把扇子而已!   林旭脸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甚至嘴角又挂上了笑容,只是这笑看得有些瘆人。   她低头看了看扇子,从一只小抽屉里拿出一只火折子。   看着地上已经被烧成一团灰和焦炭的残骸,林旭对着它冷笑一下,用脚将这些东西都碾散直到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回到房间。   过了一会,许璞从不远处的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后转了出来,望了望那堆残骸,又望了望林旭离开的路线,眸色深沉。   陆颖询问了几位教授过厉霞晓的夫子和处得比较近的学子,她们的看法都一致:厉霞晓性子敦儒和善,甚至有些懦弱,并不是个容易与人起争执的人。   她调出厉霞晓的宗卷,发现她也只是普通士族出身,家庭状况不过小康,应该不会卷入什么权力财富的纠纷。   调查了一圈,陆颖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公正客观的评估了厉霞晓来自家庭和可能得罪人而被杀的可能性——很低,她的怀疑重心又重新回归到了她一开始就怀疑到的事情上:厉霞晓会不会是无意中卷入了一直被她压制在水下的党争中而被杀人灭口的?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陆颖握紧了手中的茶碗,尽管熬夜带来的头痛越来越强,但是她还是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党争,又是什么党争,敢动她的花山,敢杀她的花山学子!   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们玩弄权术的战场吗,是你们你争我夺的一块肥猪肉吗!可怜我的花山学子,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满腹珠玑,一身抱负,竟然就被你们轻飘飘一刀杀了,如同宰猪宰羊,丝毫不怜惜她是我花山花费无数苦心打磨的宝石!   如果真是这样——陆颖咬得嘴唇都出了血,此刻她只想杀人,只想杀人!   许璞拿着一张图纸向阿雅比划着。   阿雅看了看图,比了几个手势,然后向她点点头。   许璞微微点头:“谢谢你,阿雅。”   阿雅连忙摆手。   “阿雅,你在干嘛?”   阿雅回头,看见自家公子正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他和许璞。他连忙快步走了过去,比了几个手势,然后站到谪阳身后。   谪阳望着许璞:“你来找阿雅?不是找敏之么?”   许璞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凉,她抬起眼睛与谪阳平视,用玩笑的口吻反问道:“这个时候,我去找敏之?”   仿佛这是个很好笑的事情。   谪阳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泛着清澈的波光,在一对修长的叶眉下显得灼灼生辉,他身上没有挂任何显示他高贵身份的首饰,一袭淡青色的家常便服在他身上也被穿出了如同湖塘荷色的清韵。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穿红色的衣服的样子?”许璞突然说。   谪阳微微一愣,皱起眉头:他又不是林平之,穿什么红。虽然这个世界男子着红穿粉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他到底还是不习惯那么娇艳的颜色。想来想去,除了将来成亲的时候喜服必须用红外,他才不要在平常穿这个颜色。   只是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你许寒光管得着么?   “与第一次在念慈观见面的时候,你有些变了。”谪阳有点不耐烦,陆颖在书房里正头痛,他不过是出来叫阿雅配副药膳。   “是么?”许璞笑得云淡风轻,“你相信我吗?”   “敏之相信你。”谪阳语气郑重的说,凝视着许璞,看着她的笑容一点一点退散,“所以我也相信你。”   许璞的嘴唇微微张开:陆颖相信她?   凭什么?   好笑!你陆颖凭什么有这个自信认定我不会背叛你!   然而许璞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渐渐得变了,目光慢慢亮了起来,有力了起来。   她猛得转向谪阳背后的房屋,那是陆颖的书房。看着那个方向,她的眼底有什么在翻腾,在挣扎,在叫嚣,在反驳,在狡辩,在漠视,在愧疚,在怨恨,在矛盾……   你懂什么,你自以为能够看透我吗?   陆敏之,你是不如我的——这一点我俩都心知肚明!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忽然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心。   ……为什么,我一种想要向你低头的冲动。 ☆、068   陆颖喝了谪阳送来的“补汤”过了一会,就觉得头虽然不怎么痛了,但是却昏沉沉的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她使劲摇了摇头,感觉自己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只得起身,迷迷糊糊的向卧房摸过去,但只走到一半就失去控制,彻底陷入梦乡。   谪阳从旁边一步岔过去抱起她走着走着就睡过去的身体,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若不是他让阿雅向汤里放了些宁神催眠的药,她岂不是打算熬上两个夜晚?   抱着被无辜放倒的陆颖放在床上,谪阳凝视着她的脸。与白天那个沉静、敏锐、犀利的少女山长完全两样:舒展开的眉毛,显示主人现在已经完全放松精神,全身心的进入休息状态。平静的嘴角,安详的眼线,让谪阳想起陆颖小时候趴在他肩头害怕却又忍不住倦意睡着后的样子,带着一点点无忧无虑的憨态和甜美的笑容,禁不住伸手去触摸她淡粉色的嘴唇,缓缓俯身去亲吻她。   小丫头长大了。   他看着她一点点从天真的大娃娃,淘气的小女孩,狡黠的大女孩……到现在沉静的少女。   他就喜欢看她骄傲的眉眼,就喜欢看她高高再上对着别人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更喜欢看她一回头对着自己的欺压露出无奈又忍耐的表情。   韩笑,前世的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学会专一吧。   谪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抱着手臂,躺在陆颖身边,侧着脸看着她。   “韩笑,你怎么能这样花心!”唐诗总是喜欢追着他这样问,气恼不已的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万恶不赦的事情。   哼,要不是看在她是自己一起长大的哥们的妹妹份上,他才不会对她这么客气。他又没有对她们做什么,最多只是亲亲嘴,摸摸手而已,感觉不对就分手……虽然那个分手的频率是高了一点。   “你以为你是台言里的男主角啊,仗着长得有点帅,有点小才就女朋友三个星期一换,一个月一追的。”   拿着一本书悠闲得晒着小太阳的韩笑斜了她一眼:台言?抱歉,哥从来不看那玩意,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对着唐诗上下打量了半晌,神色郑重起来,对唐诗说:“做我女朋友好吗?”   唐诗大概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脸立刻红了,刚刚骂人的劲一下子不知道被那只猫啃了。   韩笑笑得很奸诈,嗯,也很纯洁。   和唐诗分手的正在下大雨,两个人站在雨中,都被淋得——嗯,很台言。   唐诗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生气,或是痛苦,她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问:“韩笑,你在找什么?”   韩笑微微一愣。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跟我谈恋爱,”唐诗忽然笑嘻嘻的说,她的脸被雨水冲得有点模糊,“所以我也不敢太投入。我只是好奇知道,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所以答应做你女朋友。你倒是很给我面子,和我交往了一年才提出分手——冲这一点,我也不该生你的气。”   看到唐诗这么淡定,他反倒有些愧疚,毕竟唐诗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算短,确实是个不错的女生。   “这一年我们在一起,你看我总像是在评估什么比较什么。我有时做一些事情,或者说一些话,你眼睛会马上亮起来,有时候你又会露出失望的表情,眼神似乎在说: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我问你我有什么做得不对,你却从来不说。”唐诗望着他,“韩笑,你到底在找什么?”   韩笑嘴角抽搐了一下:唐诗同学,你脑子里又在想哪部台言呢?每个人心中当然都有一个完美女友的形象,你如果符合其中一点我当然高兴,如果不符合我自然会失望,至于说得那么煽情吗?   那天——说起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与唐诗分手当晚,韩笑死于车祸。   当时他正在过马路,忽然看见天边一道长长的流星滑落,衬着黑丝绒一样的夜空,说不出的美丽梦幻。然而心底就蓦地一阵没来由的剧痛急速涌出,瞬间袭遍全身,他疼得身子骤然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转眼被身后一辆急速转弯的轿车撞出老远……   完美女友么?   谪阳看了看枕着他的大腿,睡得迷迷糊糊的陆颖,忍住了内心某些邪恶的想法。这个小丫头是自己完美女友吗?   陆颖不知道梦见什么,模糊的喊了一声:“痒——”   谪阳大乐,伸手探入她的衣内,在她背上挠了几下。陆颖嗯了一声,似乎对某人识相的主动提供服务很满意。   手指按在她光滑的背上,谪阳刚刚还纠结于韩笑的择偶标准的想法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无耻地想:什么完美不完美?前世归前世,这世归这世。豆腐就在眼前,不吃岂不是“禽兽不如”?   陆颖此刻正在做梦。   梦里她骑着一匹高大的俊马,在一处风光极好的山谷里走着。她身边还有一骑并行,马上一个穿着骑装的高挑女子正别过头,似乎不想看她。   她回头向那女子一笑,说了一句什么。那女子瞅着她忽然强行将她上身拉近,亲上她的唇。陆颖感觉明明有力气可以将她推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手却抬不起来,听任那个女子在她身上恣意胡闹。   然而陆颖此刻竟然不觉得恶心,反而感觉身体在对方的挑逗下渐渐热了起来,伸手抱住女子,不让她忘形的时候摔下马来。   等到高挑女子放开陆颖,她才重新在马上坐稳,无奈地看着对方得意又挑衅的眼神。   高挑女子又说了什么,惹得她有些恼怒,停下马,冷冷看她一眼,然后毫无征兆的飞身而起,抱起她滚向一边尺高的花丛,两人压倒一片花草后,陆颖顺势压在她身上,笑眯眯的看着她。高挑女子居然也不甘示弱,人还在半空就开始揭她的腰带,然后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挑开她的衣领。   “我要在上面。”高挑女子强横地说,随后翻身又将她压过来。   陆颖抬起头,方才看清刚刚一直模糊不清的女子的脸一下子清晰起来。   竟然是谪阳。   陆颖揉着太阳穴:她居然也会做这样绮梦,当真不可思议。原以只有整日无所事事喜欢胡思乱想的家伙们会做这种梦,却不想——说起来,虽然那片花丛里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细节,但是那种动人的感觉……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边已经空出来的一人的睡痕,摸摸床单,还是微温。   谪阳显然刚刚已经起床了。   糟糕,如果谪阳知道自己刚刚梦到共赴巫山的对象竟然与他一般容貌,不知会不会将她揍得只剩一口气?   陆颖苦恼着,她完全忘记了论到色胆包天,她这个尚未成婚的未婚夫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的床上,才算是惊世骇俗吧!   陆颖终于在全院宣布了厉霞晓被害的消息,果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学子们愤愤不平,要求书院尽快查杀害厉霞晓的凶手是谁,要杀以祭奠亡者在天之灵。   好在陆颖早已经安排下去,学子们的情绪虽然激动,但是并未有什么不稳的行为。   昨夜睡得充足,陆颖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将几人的笔录又重新看了一边,手指无意识的一行行字上滑动:如果说厉霞晓是被人灭口,那么她必然是听到或者看见了某些东西——会和林旭有关吗?   说起来,如今林旭到底属于太女党还是康王党她还暂时无法确定。   当年被开除的肖河史红凌是太女党,显然和此事有牵扯的林旭属于太女一党的可能性极大,但是如果林旭是太女党,那么当康王府捉走老师的时候,自己的上台等于是断了康王对花山的企图,作为太女党的林旭应该是高兴才对,为何又极力反对呢?   林旭到底是谁的人呢?   陆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桂花树,心里忽然一动:肖河等人虽然是得了林旭的帮助才能在书院里闹事成功。可是当时山长只是为自己提亲而暂时离开,林旭是知道她迟早会回来的。以林旭对花山书院院律的熟悉和她对老师性格的了解,她必然能够预料到老师回来后必然会严惩肖河等人,但是她不但没有阻止,还提供了帮助。这一场闹事的后果是,肖河等几个太女党被赶出了书院。   如果但从结果上来看,这却是康王党所乐见的。   莫非这林旭竟然是一个两面讨好的暗棋?   陆颖倒抽了一口气,这个猜想似乎能够解释很多问题。如果林旭是属于康王党,她成功帮赵昱赶走了太女党的学子,自然是功劳一件。而在太女方面,肖河等人想要闹事,她提供了便利,太女显然也不会有意见,因为最后把事情搞糟了的人是肖河等人,无论如何怪罪不道林旭头上——只是林旭在花山书院的太女党中地位应该不高,甚至不如肖河等人。如果她地位高过肖河,那么肖河等人的鲁莽行为造成的损失她必须担上责任,所以一定会出手阻拦。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如果她猜想的没有错的话。林旭偏向康王党的成分跟大,毕竟从她的种种行为看来,更有利于赵昱。但也许她也搭上了太女的这一条线,或者说太女看中她这颗棋子,然后才有了一层初步的合作。   有趣!   陆颖的手握着窗棂,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笑却是阴森森的:当真有趣。如果太女党或者康王党的人知道林旭根本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时,不知道她会有什么下场?   她很期待。   思路回归到厉霞晓的事情上,如果厉霞晓是当场撞破什么的话,应该会被立时灭口,而不是在和同窗下山玩耍的时候才被人在醉梦中取了性命。由此推断,厉霞晓“知道了”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并不知道她是谁,所以在查到她身份后才动的手。   而且厉霞晓恐怕也“知道”的并不多,如果她意识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一定会向身边的人或者书院发出求援。   想到这里,陆颖起身向西院走去。她要和那天几个学子再谈谈,看看厉霞晓在近段时候有没有什么古怪的表现,或许能够从中找到线索。   一出院门,却发现有一人正在门外大树下徘徊,似乎正在为什么烦恼,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陆颖瞅了她半晌,忍不住道:“冯师姐,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069   冯北辰已经在陆颖的书房坐了一刻钟,一杯茶动也未动,渐渐的凉了下来。   陆颖除了开头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冯北辰的回答后,便也不强她开口,只是一心做在她的对面用笔在纸上钩钩画画,连抬眼看她一次都没有,中途她甚至还去了一次文事房。   等她再回来又坐了一刻钟,冯北辰终于肯开口了。   “霞晓是个性子很温和的孩子,甚至有些过于温和。东平总说她这性子将来若是独立处事,难免要受人欺负的——因为肖河那次事件中,霞晓、东平、君江、乐天都是受过伤的,那以后大家都走的比较近,我因为偶尔去照顾我隔壁院子的那几个,也认识的这她们几个,也许是因为在这几人中我年纪最长,所以她们几人对我要多一份敬重,有遇到难题的时候会来征询我的意见。”   “一个月前,霞晓来找过我。”   陆颖虽然早料到冯北辰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这个看不顺眼的山长,但听到这里,眼睛还是一亮。   若是换了旁时,冯北辰铁定要好好钓一钓陆颖的胃口,借机报复一下以前的恩怨,可惜此刻她一点心情都没有,只是略讽刺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道:“霞晓那时神色有些不定,跟我扯了很多有的没的才结结巴巴地说她对林副山长有些担心。”   果然和林旭有关!   陆颖手指摸到桌上冰凉的玉石镇纸,慢慢地握紧:不知道厉霞晓到底听到了什么,竟然要被灭口。   “霞晓说,那天刚刚下课,她出门晚了些。几乎所有的学子都走光了,她才离开,却听到书院的走廊的镂空墙壁另一头传来林副山长的声音,她似乎是在和某个人激烈的辩驳什么,语气十分严厉,仿佛是在威胁另一个人。”   “威胁?”陆颖拧起眉头,“威胁谁?”   “我也问过霞晓,她不肯说。我那个时候要是多问一下就好了。”冯北辰的脸上浮起悔恨的表情,“我接着又问了她林副山长说了什么?霞晓却想了很半天,又说算了,院务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学子能管的了。而且她说,相信即便林副山长有什么,你——”冯北辰抬起眼睛,盯着陆颖,恶狠狠地说,“你陆山长这么厉害,一定能够应付的!”   头一次听见有人对自己信心这么足,陆颖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心里泛起一股愧疚的感觉。   陆颖一直感觉到老师对她的期望,代老等人对她的期望,还有身边好友对她的期望,却没有意识到,随着这几个月她在书院里令行禁止,她个人的威信也开始成长。以前大家对她的新人是建立在她是李凤亭的弟子这个身份上的,而现在,独属于她自己的威信正一点一点的开始浸入花山所有学子的思想里。   包括冯北辰,这个对她厌恶到极点的人,竟然也肯主动来找她。   不论怎么讨厌她,她信任她。   她们也都信任她。   陆颖无形中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担子原来比自己想象得要重得多。虽然是做同样的事情,可是当那么多双眼睛期盼的看着你,那么多人的希望都落在你的肩膀上,她忽然就发觉原来自己肩上压力是如此沉重。   威望越高,期望越大,压力也就越大。   陆颖突然就有点找到老师曾经走过的路的感觉:老师也是曾经背负花山上下的希望走去的人。   现在她也终于踏上同样的路,踩着老师脚印,一步步向前,向上攀登。   霞晓,对不起,我该更早些警惕林旭的。是我太天真了,认为林旭只会在阴谋诡计上下功夫,却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诡计之外还有屠刀的存在,而对方却不是害怕双手染血的人物。   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失职!你的仇,我记下了,一定会百倍十倍的报偿给害你的人!   “如果霞晓的死与你所提的霞晓意外听到林副山长有关的话,为什么霞晓在一个月后才出的事?如果霞晓听到的内容真的足以致她于死地,对方应该会害怕霞晓将听到的内容泄露出去。”虽然此刻林旭最大的嫌疑人,但是此刻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什么,陆颖只得继续询问以查找线索。   “她们并不知道偷听的人是霞晓。”冯北辰肯定的说,“霞晓说,她当时听的时候虽然因为吃惊弄出了点响声,让对方察觉,但是因为隔着一道墙,所以没有被看到。她听见林副山长和另一个人连叫了几声‘是谁?”,所以十分肯定。而那个时候她已经借着墙的掩护跑掉了。”   “这她的相貌并没有被人发觉?”陆颖心道,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林旭之所以迟了一个月没有动手,肯定是在彻查到底是偷听她们对话的人是谁?只是这样一来,她们没有看到偷听之人的相貌,如何又能发觉她的身份呢?   陆颖忽然问:“霞晓当时跑得时候,是否有遗留下什么贴身物件?”   “遗留下?这没听霞晓说过。”冯北辰愣了一愣,凝眉细细回想,神色猛变,“我曾听东平说过,霞晓掉一把扇子。”   “扇子?”   “恩,东平当时还是开玩笑说的。那扇子本没有那么精贵,可扇套却是霞晓父亲在她离家前亲手绣的,她父亲是南夷族的,南夷绣的花纹很特别。扇子丢了以后霞晓心疼了好几天,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   陆颖站了起来:“发现扇子不见是在这件事情前还是后?”   送走了冯北辰,陆颖本想去谪阳的房间问问南夷绣的事情,窦自华已经走了进来。   “这是你要的东西。”窦自华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陆颖面前,眼光赞赏的说:“我没有想到你早已经将林旭监视起来了,居然还弄到这个。”   陆颖叹了口气:“说是监视,看来还是有漏洞。我现在真的很好奇——如果厉霞晓的死真是林旭的手笔,她又是怎么和凶手联系的呢?总不会是她动的手吧,且不说厉霞晓出事的时候她人在书院,而且她也不会武功啊。”   “虽然花山的武师功夫并非都是顶级,但巡检路线和规定都十分严格。我有自信无人能在不惊动任何武师的情况下出入花山书院。”   想了想,陆颖冷不丁补充了一句;“谪阳除外。”   窦自华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暗暗想:敢情你家未婚夫还真试过?   陆颖不查窦自华心里想什么,快速将刚刚从冯北辰那里知道的消息和自己的猜测叙述了一边,又说出自己的另一个疑问:“冯北辰说扇子上并没有霞晓的名字。扇套虽然是比较有特色南夷绣,但是林旭总不好拿着扇子公开招领,否则霞晓不是明摆着知道林旭在找她吗?”陆颖凝眉有些头大,“既然这样林旭是怎么知道丢扇子的就是霞晓呢?”   窦自华听见得,也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同乡会!”   窦自华送来的名册是近期与林旭有过接触的人员名单以及她行程记录。   陆颖看来看去,上面只有本院夫子和学子的名字,而且在她的接任仪式后,与林旭继续保持较密切往来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而她的访客记录和出行记录也是十分干净。   陆颖看着这份看似毫无异常的名单,心里慢慢升起另一个她极不愿意去想的可能:书院里还有其他间谍!   这个人,是谁?!!   学子同乡会是在这一个月内兴起由学子自发建立的组织。因花山学子总数就少,所以差不多同一方向的学子就聚到一起。厉霞晓家在南方,理所当然的进了同是南方人的同乡会。   陆颖握紧了手,这样一来就给了那有心人机会:每个同乡会的成员一般只有几人,只要有心人稍微一打听,厉霞晓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出来。   这时候陆颖刚刚派去再度询问冯北辰的小厮回来了,给陆颖一个肯定的答复:东平那次提起霞晓丢了一把扇子的时候,确实是在同乡会的成员聚会的上。   小厮还带来了冯北辰写下的南方同乡会成员的名单。   冯北辰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陆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目不视物的来回的走了几圈。她需要将思路在调整一下,慢慢再做整理:   她的山长接任仪式后,与林旭接触的人数直线下降——有谁会在在下学后特地留下来与林旭吵架?会不会就是这个尚未被发掘的间谍学子?   林旭的行动是被监视的,但是一般人普遍会认为她不可能在上课的时候公开耍什么阴谋诡计。因此,每天下学后的那点短暂的时间正是监视的盲点。那个间谍很有可能就是利用这个盲点与林旭联系。   厉霞晓的态度更奇怪,她几乎是特地找冯北辰吐露心里的不安,却又刻意隐瞒说话的另一个人,也隐瞒的对话的内容。   为什么?   厉霞晓既然能毫不犹豫地地就点了林旭的名,却要隐瞒另一个人。唯一的解释的是,那个人是她所熟识的。   然而那个间谍却不知道偷听的人是她,只得别出机杼的放出一招:同乡会的兴起不是无缘无故,是有心人有意推波助澜下的结果,目的就是找出厉霞晓。这样反推回去,那个人不但之前和厉霞晓熟识,之后也在南方同乡会中,或者与其中的人关系密切。   陆颖将冯北辰写给她的名单与窦自华带来的名单都摊在桌子上,左右做了一个比较,目光逐渐变得幽深。 ☆、070   “怎么你也关心起南夷绣来了?”谪阳停下筷子,有些诧异的看陆颖。   陆颖听谪阳的口吻,疑惑望着他道:“难道还有谁问起这件事情?“   “昨天许璞拿着一张画着南夷绣花纹的纸来找阿雅,先是问纸上画的是否是南夷绣,然后又问阿雅他或者我是否有遗失南夷绣品或者认识谁遗失过南夷绣品。”谪阳的反应很快,“是不是和厉霞晓的死有关?”   陆颖点点头:“厉霞晓遗失过一件南夷绣的扇套,是他南夷族的父亲为他绣的。”陆颖将今天下午她与冯北辰、窦自华分析后的结论告诉他,“不过,厉霞晓遗失过南夷绣品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寒光为何也会问起?”   谪阳冷笑:“你忘记了她现在和林旭可是走得很近。”   陆颖见到谪阳的表情,知道他对林旭多少有些不满。但知道光用嘴劝说无用,只是扬起眉毛:“寒光莫非是在林旭处看见过这个东西?”   随即又皱起眉头,“不对,林旭既然要灭厉霞晓的口,这样敏感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放在寒光能够看见的地方?”   如果寒光真的在林旭处看见这个,林旭的态度就未免太坦然,坦然得让陆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林旭虽然可恨,但是陆颖却不是喜欢什么坏事都向自己讨厌的人身上按。只是下午已经有了初步结论的案件出现异常的情况,让她又烦躁起来,顿时什么胃口都没有了,放下筷子,对谪阳说:“你先吃,我去找寒光查证下。”   谪阳一把把她拉下,命令道:“饭吃完了再去。”   陆颖心里毛躁得跟几百只老鼠在抓一样,心思哪里还在饭上,苦笑着对这谪阳:“谪阳——”   谪阳冷着脸根本没看他,只把筷子又重新塞到她的手里:“吃!”   陆颖怕谪阳真发起火了,只得按捺着性子坐下来,只是饭菜吃到嘴里,如同嚼蜡,思维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假设杀厉霞晓的不是林旭,那又会是谁?   也许是那潜藏的另一个人?   如果说那个人动手了,林旭怎么会不知道呢——等等,如果林旭是真不知道,是不是就说明那个人与林旭并不和睦——冯北辰曾说过,厉霞晓当时听见林旭在和另一个人激烈的争执,也就是说林旭那边很可能起了内讧!   陆颖筷子夹着一块肉片,却停在盘沿,目光虚凝,脑子里飞快转着。   当然,这种情况只是她的猜测,真相到底如何只能再想办法试探,   林旭和另外一个人会争执什么?   陆颖目光微转,把肉塞进嘴里,慢慢的咀嚼,浑然不觉谪阳在旁边也停了筷子,怒火漫漫的盯着她。   林旭多半是康王府的人,从目前的迹象看来,她所作的事情无非是排挤书院中太女党的势力,并且将花山书院掌控在自己手中,使之为康王府所用。   但是林旭是两年多前进花山的,那个时候老师还在,她有什么可能夺权?苦苦经营两年权威后,康王府为她制造了机会,可惜又被老师和自己所破,林旭现在在花山高层中可谓是孤立无援——难道康王府是打算抛弃这枚无用的棋子了?   所以——当有人发现林旭与康王府的另一个间谍有关系的时候,为了避免被一网打尽便选择了先行灭口?灭口的行动甚至没有通知林旭做好回避的准备,导致寒光看见了厉霞晓的扇套。   只是有一点陆颖没有想通,林旭为什么要安排寒光到内务堂?   陆颖从小在花山生活了六年,才被选中接触花山的核心事务。虽然寒光表现卓越,又是自己的好朋友,林旭也应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寒光能够轻易接触到花山的核心。何况即便是自己同意了,代老、葛老等人也不会轻易点头。   如果说谈到监视,安排寒光去文事房不是更合适吗?学院的日常事务处理多半都是在文事房,也是能够最大机会接触到夫子和学子档案的地方。   为什么是内务堂呢?内务堂不过管些书院的财产和日常消耗,她林旭总不至于无聊到来查自己是否搞什么贪墨受贿吧?   除非,林旭是另有目的!   陆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如果说内务堂还有一样东西可能让林旭更动心,那就只有——花山内库。   她怎么这么蠢,竟然没有第一步就想到花山内库!   得花山者得天下。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为什么就没有真正重视起来!花山内库虽然都是被掩藏在最深的水下,但是历史上并不是没有被人入侵过,花山山长手札上还曾经有记录。   如果林旭的目的,或者说康王府真正的目的是那句得花山者得天下的话,是花山内库的话,那——   陆颖把筷子按到桌面上,死死的按住,眼中的光变得无比恐怖:老师,老师在康王府会不会……有事?   她脑子里头一个浮出的就是老师在康王府被刑讯的画面,刹那间面色变得苍白,心忽然从平稳加速,一路狂蹦,血气冲撞着胸口,让她猛地握紧双手,只觉得恶心想吐。   “敏之,敏之!”谪阳连声呼喊将她从自己的臆想中唤出来,陆颖恍然惊醒,打了个冷战,汗方才慢慢从背上渗出来。   谪阳本来就要按不住怒火发飙,却看见陆颖的眼神一下子从沉思变得惊慌可怖,连忙握住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指已经冰凉,根本没有吃饭时应该有的温暖,连忙将打断了她的不断下陷的思路。   “谪阳,林旭的目的不是花山山长……她的目的是花山内库。”陆颖声音有些发抖,她强迫自己镇静的看着谪阳,“老师她——”   谪阳微微一愣,这谜底说难猜并不难猜。关键是以前大家都下意识觉得花山内库是很隐蔽很安全的,并没有向这个方向想。一听陆颖提及,谪阳也幡然醒悟。   “林旭自从你接任山长后就被排斥在了花山的核心之外。如果你所推测的另一个间谍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她想将林旭这个身处高位却不再有用的棋子抹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林旭并不轻易甘心认输的人,她急需要建功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失去作用,所以才在明明已经和你撕破脸皮后,还要仓促安一个人进内务堂,一方面她也想在你和许璞中挑拨离间恶心恶心你,另一方面也是想尽可能发掘有关内库的线索。”谪阳快速总结,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我倒不得不佩服这个林旭,她居然能够猜到内库可能和内务堂有关,如果时间一长,没准还真能给她发现些什么?”   再看陆颖,发现她还是咬着嘴唇,低着头,清亮的眸子中满是担忧。谪阳不由得感叹李凤亭对她的影响之大。真不知道要是哪天自己出事了,这个丫头会不会这样担心自己,谪阳冷嘲着,自己居然吃起这种无聊的醋来。   握紧了陆颖的手,谪阳用最笃定地声音道:“放心吧,如果康王府真对老师刑讯的话,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毫无消息。大家都知道,你是老师最重视的人,与其对她刑讯,不如用你威胁她来的更快。再说如果真对老师刑讯的话,这几个月下来,老师如果吐露了秘密,花山如何会这样安逸,林旭为何要这样急着往内务堂安插眼线,如果没有的话,康王府定然会将消息泄露给你,然后用老师从你这里逼问内库的信息。”   陆颖静静地听着,轻轻点头:“你说的我都能想到。只是控制不住心慌。”   “你这是关心则乱。”谪阳眼珠转了一下,话中有话地说,“若是换了我,怕是要理智得多吧!”   陆颖认真地看了谪阳似笑非笑的眼,道:“你怎么可能被捉走?”   谪阳气绝,一把扔开她的手,端起碗只管吃饭,不想再说话。   等陆颖终于吃完饭,顺着自己熟悉的路线走到西院的时候天已经基本黑了。   西院里偶尔进出的学子,见到陆颖纷纷问好。   陆颖微笑着点头回应,直到走到几个月前自己和寒光合住的房间门口。   还没有敲门,门自己吱呀一声开了,许璞一手拉着门,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陆颖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在她们之间产生一些说不得的变化,让此刻两人的见面无法如最初那样亲昵随意。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   还在很久以前,当韩宁秀对她出言侮辱的时候,第一个站到了她身后的是寒光。   第一个给她留饭,与她一同上下课、写作业的是寒光。   她处理冯北辰时,第一个发现她异状的而发怒的是寒光。   ……   寒光……   还有她那群好友——都是她的,她不会放手。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陆颖先开口,目光直视着她。   许璞睫毛微微颤动一下,眼睛里很多细小的情绪一拥而上又瞬间消失,她转身:“进来吧。”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厉霞晓的骨灰陆颖已经派专人送返家乡。书院里虽然还有不少学子对谁是真凶议论纷纷,但在她的疏导下,始终维持在一个可控的程度。   陆颖把重心又放回课业上。有文逸帮她分担文事房的工作,游川分担典藏馆的工作,玉秋分担花山农庄的重担,她也终于得以空出不少时间来念书。   要是花山书院山长弄到不能毕业才是丢死人的事情。   其他人不知道陆颖那日对许璞说了什么,许璞竟然每天在内务堂的事情完毕后还抽出半个时辰来辅导陆颖的课业,两人之间交流起来如同以前一样。   这让侯盈等人看得十分莫名其妙:许璞不知道先为了什么对陆颖爱理不理,现在又毫无征兆的一切恢复如初。   唯有沈菊私下问过许璞:“你放弃了?”   许璞望着如水的天色,清浅通透,好像飘荡着荷叶的湖面,如同那个人的眼神,清澈却不见底,明明是艳极的样貌,却给人淡极的情绪。而她偏偏被惊了心,又动了心。   她淡淡道:“放弃不放弃的……我只是,变心了而已。”   沈菊这下目瞪口呆,许璞看了她傻兮兮的模样,轻轻一笑,带着一丝嘲弄,又或是自嘲。   那一笑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件事情,就好像天底下从来就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一样。 ☆、071   又过一月,书院再次张榜公布了最新的考试成绩。   陆颖以“优秀”通过挂掉了那门课。那份试卷,陆颖将它从文事房要了出来贴在了公告栏三天,让全院的人都能看见。林旭除非自己不要脸了,这样的卷子也不能再打出“优秀”以下的分数。   “敏之,恭喜你!”谢岚这次居然第一个开口,一点也没有脸红,发自内心的喜悦的声音让陆颖感觉到这个只大自己两岁却总是怕羞的姐姐对她,对六人之间的友情是多么重视和珍惜。   “确实难得。”侯盈拍拍陆颖的肩膀,仿佛是自己得了优秀一样,自豪的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到了优秀,连我都觉得林旭的存在或许是件好事,可以把你的潜力都逼出来。”   陆颖白了她一眼:“一门也就罢了,再多几门难道想我死不成!”她看了一眼许璞,“也多亏寒光帮我补习,不然也不能有这么快。”   许璞只是微微笑着,不谦虚也不表功,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很是惹人嫉。   侯盈看着两人摇摇头,决定闭嘴:算了,管她们怎么闹,反正现在和好了就行了。有些事情,糊涂点也许更好。   “前几天收到家里的来信,让我早点回家过年。”侯盈笑得有些勉强。   “怎么,你还不想回去不成,都在外两年多了,难道你不想家?”沈菊摇着扇子笑眯眯的说,“就算不想家,你那位漂亮的韩公子就不想回去瞧瞧?”   侯盈脸上一红:“我哪里有心思想这些儿女私情。如今京城情势正紧张,我回去只怕搞不好回不来了。而且,我听我父亲信里隐约的意思,现在西北有些不稳,母亲的压力很大。”   她这么一说,大家脸上的笑容都敛了起来。   陆颖前几日收到的来自京城的信息,皇帝的病怕是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然而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传出了皇帝打算改立新君的意思。这下子本来正春风得意的太女党,忽然一下子变得紧张得不得了,四处在搜查流言来源。   “康王府几个月来都没有什么动作,安分的有些不正常,莫非她们打得竟是这个主意——让皇帝死前最后来一手换君?”沈菊扇子一收,她的消息也是灵通的。   老师说过,历来皇帝临死前打算更换储君都是不祥之兆。一个在储位上忍耐多年的人眼看就要登上九五之位怎么会被一个将死之人突然改变的主意所动摇,而另外一个传闻中可能被选中的新储君在忽然有了荣登大宝的希望时,难免不会头脑发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来。退一万步,就算那莫须有的新储君没有这个野心,本人眼看就要登基的那个是不会让自己的最后一步止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绊脚石的。   皇室本无情,两相猜忌下,内乱已是不可避免的。   放现在这个局势中,康王赵昱虽然暂时声势逊太女党一筹,但是实力却是势均力敌。只要有了这流言赋予的大义之名,她俨然可以正统的继承人自居,师出有名的抨击太女党。   陆颖想起老师在她小时候给她讲的无数历史故事,那种种曾经发生过的皇室惨剧,心里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此流言若是不能尽快控制住,皇帝就算原本还可以挨些时日,只怕也不能够了。   如果接下来康王府一如既往的安分,或许这流言就真的只是一个流言。   但如果康王府开始蠢蠢欲动,让太女党突然发觉原来康王府又重新有了威胁,开始打压康王府……   如果康王府面对太女党的打压奋起反抗,也许这流言也真的只是一个流言。   但如果康王府却摆出一副无辜冤枉,退让回避的弱者姿态……   一般情况,大家都相信正义是站在弱者一方的。   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太女党大义也失,道德立场也失,康王一旦跳出来,势如破竹便指日可待。   陆颖轻轻叹一口气:如果太女党中有聪明人的话,此刻就应该低调些,流言毕竟是留言,如果太女党能够面对一切挑衅隐忍下来,康王府一个巴掌拍不响,总不能在流言还未经证实的时候就跳出来的时候说什么吧。   只不过,太女是那么好耐力的人么?   这是一个局,一个付出花了几个月时间安静蛰伏的代价的局。   康王府原来也又如此厉害的人物,陆颖心中赞叹,如果老师能够收到这些情报的话,怕是也会击节叫好!   陆颖丝毫没有意识到,刚刚她对皇帝被提前挂掉的推论没有丝毫的表示是多么大逆不道。如果刚刚她将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只怕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要变脸色。而她只当是看一场推理戏一样漠然。   花山书院超然的地位,让越是接近花山核心的人,对这个国家的皇权更迭越是冷漠。她们不插手皇室纷争,却不间断的为朝廷培养输送大批顶级人才,她们能轻易看清种种皇室阴谋诡计,却从来不出言提醒。   忠君,对于花山的人来说,还是太淡薄了一点。   花山不插手政治斗争,花山不放弃每一个学子,花山对皇室的漠视,一代一代,从三百年前一直流传至今。花山仿佛有生命一样,顽强的活着。   在这个皇权第一的时代,它就像一个畸形的庞然怪物,盘踞在云端,面无表情地看着云下的人兴人衰,既不欣赏也不嘲笑。   谪阳放下最新送来的情报,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子:“康王府设的好计!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赵昱竟然有这么好的头脑了?”   她要有这么聪明,这几年来和太女的争斗怎么从来也没见捞到什么实在的好处?   跪地的女子犹豫道:“我们隐隐探到一个人,似乎是新冒出来,康王对她很重视,似乎近来不少计策都要去问她。”   “哦——有这么一个人,为什么情报上没写?”谪阳冷道。   “这只是刚刚摸到的一点线索,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怕误导君上所以——”女子冒着冷汗,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惹自己这位主子发飙。她隐隐觉得这两年,这位主子的威严堪比家主。平南王府几代男性继承人都是柔性子的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强势的主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探到什么先说吧。”   “我们只知道名字叫似乎叫赵桐,康王对这个人很好,似乎常常去找她。而且每次回来,似乎心情都很好。”跪地女子说。   谪阳眉毛微微挑起来:“心情很好?”   跪地女子似乎猜到自家公子的脑子想歪了,连忙补充说:“赵桐应该是个女的。”   谪阳站了起来,缓缓的走了几个来,轻轻念道:“赵桐,赵桐——又是一个姓赵的?”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姓赵,“我恍惚记得皇室成员里,有过这么一个名字。”   跪地女子道:“我们也觉得有些熟悉,查过之后发现已故的长皇女也叫做赵桐。”   谪阳眼睛一亮:“果真?”   跪地女子道:“赵桐的父亲当年承幸的时候只是一个伺候茶水的小厮,地位并不高。所以赵桐虽然是长女,却并不得重视,加上她本身表现十分普通平庸,所以常常被受欺凌,长到十五岁时候赵桐的父亲病死,不幸的是这病还传给了她,没过半年赵桐也病死了。”   那此赵桐是否彼赵桐呢?   如果是,当年赵桐岂不是假死?   就算是假死好了,她回来做什么,虽然她是长女,可是一无所有她还指望能够继承皇位不成?而且当年赵桐的死,已经是世人公认。谁又能证明她的身份?   不过,也许是他想的太多了,此赵桐并非彼赵桐。当年的赵桐平庸无能,如今这个却能够得赵昱欢心,显然差得也太多了。   “这个赵桐,好好查查。”谪阳下令,“还有当年的皇长女赵桐,也给我查清楚,得的什么病,死的时候照顾她的人还在不在,她死前和什么人有交往。”   跪地女子低头领命,却迟迟不起身。   谪阳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   跪地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脖子一硬道:“家主大人说,如今西北情形恶化,公子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还请——”   谪阳意外地没有发飙,而是低头想了想,道:“确实不能再拖了。”   跪地女子愕然抬起头,惊讶于自家公子居然没有一听成亲就爆,片刻又低下头,心道:只怕公子满脑子都是在想与这位小陆山长的婚事吧。   可怜两年前冷冽据说被这位小陆山长用袖箭重伤了后,刚刚养好了伤,就被大公子赶了出来,扔了几个铜板给她,让她一个人从花山回跑马都要三天时间的平南城。   若不是半路联系到平南郡王府的人,冷冽只怕要乞讨回家。   堂堂平南军内定的接班人居然被大公子整得这么惨,让平南军方都气愤不已。她们几乎强逼家主大人将大公子捉回来,但是这个时候南夷十六族却出面了。南夷族风俗是男女自由恋爱成婚的,她们本就看不惯连续平南郡王府将连续几代花骨族的族长与平南军方的人结亲,但看在族长并无异议的份上,也就忍气吞声了。如今终于等出了个有主见的,自然再不能由着郡王府和平南军的人只手遮天。   平南军几代下来已经习惯对郡王府的继承人的婚事指手画脚,十六族的反对她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结果接下来一个月内,平南军的高级将领被人袭击了个遍,她们才恍然记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十六族影子的恐怖。   当然平南军中伤得最重的不过是断了两条腿,因此她们也知道十六族手下留情了,只是在给她们警告,所以一时间再无人敢鼓动什么。直到几个月前,公子干脆搬到花山与陆颖同住的消息传回郡王府,才再次引起了波澜。冷冽气得连拉断了两张弓——自从上次被小陆山长用袖箭伤了后,她也一直加倍练习功夫,期待报仇雪恨。   吃过晚饭后,陆颖将几位好友送到门口,却见一人正在门口站着,一见她出来,便冷笑着迎了上来:“陆山长这段时间可过得快活!?”   陆颖见是冯北辰,左右看了一下,有几个学子正路过,便道:“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有什么好说!!”冯北辰突然怒吼着,惊得路过的学子都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还有山长院子门口的花山六杰。   “霞晓都死了多少天了,你除了整天躲在你的窝里还能干什么!!!”冯北辰指着陆颖的鼻子大骂,丝毫没有一个学子对山长的尊重和敬畏,她眼中冒火大声道:“你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任她逍遥法外!哼,我原以为你陆山长多么无所畏惧的一个人,原来也是个懦弱无能不敢为自己学子伸冤的家伙!”   停下来的学子的眼神顿时都变了:杀害厉霞晓的凶手找到了?而且山长是知道的?那为什么现在还不公布?   陆颖注意道周围围过来的学子越来越多,冷了脸:“冯北辰,厉霞晓的死我自会给全院师生交代。但是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必须审慎行事!你这样跑到我门口大吼大叫有什么用,回你的房间去!!”   冯北辰盯着陆颖,胸口欺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忽然冷笑道:“好,很好!若不是我先担心我位卑言轻,瞎了眼寄希望于你这位大山长,霞晓的仇只怕早就报了!哼,你不做,我自己来做!!!”   沈菊上前一步拦住冯北辰,笑道:“冯师姐——”她知道陆颖行事绝对不会轻率鲁莽,如果真如冯北辰所说陆颖已经确认了凶手却还不肯透露,必然有她的原因。   冯北辰将手一甩,瞪着她道:“你们都是一伙的,自然向着她说话!不用劝我,我告诉你们,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能把那个凶手揪出来!”   沈菊还待说什么,陆颖也恼道:“由她去!”   冯北辰似乎不敢相信的看了一眼陆颖,失望的表情一掠而过,随后一转身,满脸的坚毅。   陆颖只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紧紧闭着嘴。   学子们见冯北辰走了,陆颖冷冷的眼神便落在她们身上,赶忙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侯盈皱起眉头:“敏之,你这么说,未免让她们有些寒心。“   陆颖露出一丝疲劳的神色叹道:“我知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几人见她不想说话,便也不相强,离开了。   陆颖转身向院子里走去,走得很慢,果然过一会窦自华又进来。   “人到了?”陆颖问,信是一个月前发的,对方怀疑了很久,但到底还是来了。总算不枉她将厉霞晓的案子拖到现在。   “嗯。在镇上住着呢。”窦自华神色有些犹豫,“敏之,你真要这么做?”   陆颖透过桂花树的枝桠看天上一轮圆月,眼里泛着寒意凌然的光:“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只是不想为这种事情脏自己的手而已。”    ☆、072   “冯师姐,你真知道是谁杀了霞晓!”东平抓着一脸疲态的冯北辰的胳膊使劲的晃,急切地说,“到底是谁害了她,你快说啊!”   冯北辰长长叹一口气:“东平你让我安静一会好吗?”   东平激动的说:“师姐,我怎么能够安静呢,霞晓死了一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个凶手到底是谁?霞晓从来就没有害过任何人,却白白死掉了,这太不公平了——你既然知道那凶手是谁就说啊,我们去把她抓起来,让她给霞晓偿命。”   冯北辰微微睁开眼睛:“我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东平,我没有证据。”   东平愣了一下:“没有证据?那你怎么知道——”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始终不肯说出口了。”冯北辰眼中的阴翳密布:“我不过是一普通的学子而已,即便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无凭无据,根本无法证明什么!但是她陆颖不一样,她是一院山长,她的话会比我有分量的多,但她却不肯出面!哼!我就知道她是靠不住的!”   东平听冯北辰这么一说,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但挣扎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师姐,那么告诉我凶手是谁可以吗?说不定我们一起找找能够查到证据。我和霞晓一起住了两年多,论对她的熟悉再没有人能超过我了。”   “师姐她怎么说——”李君江在门外早就等不及了,东平一出来就连忙迫不及待的拉住她的袖子追问。   东平沮丧地摇摇头:“师姐不肯说,说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唐乐天冷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师姐居然还不肯告诉我们。难道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东平低低地说:“师姐只隐约提及好像霞晓是因为无意间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而被人灭口的。霞晓当初曾经也有些不安和师姐提过起过,但是说得很模糊也很轻描淡写,所以师姐也没有怎么注意,现在直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重视起来。”   李君江愣了愣,然后道:“师姐也太苛责自己的,她又不是神仙,怎么能预知这些事情?”   唐乐天也默然了。   等到几个师妹都离开了,冯北辰才又走出自己的房间,望了望天空,又低下头。她袖中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暴露她内心的忐忑,但是眼中的坚定却没有变。   转身关上房门,她大踏步向外走去。   “陆山长这番请我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饭吧?”   花山酒楼的三楼包厢中,一个中年女子看着一桌精致的菜肴和自己手边的玉壶,大马金刀的坐着,满脸倨傲,根本没有将主人家的一翻盛情放在眼中。   陆颖轻轻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随意拣了一个盘子的菜夹了两筷子,送到自己嘴里,一脸满意的咽了下去。不慌不忙的放下筷子,陆颖微笑道:“将肖大人千里迢迢请过来,当然不能只是招待您一顿饭这么简单,而是有一场好戏请您看。”   对面被称为肖大人的女人哼了一声,她当然不会以为陆颖会无故将她从京城请来只是为了看戏——这其中定还有更深的意图。   “看戏?我不认为我和您有这么好的交情。拜陆山长所赐,小女现在求学无门,只能自己在家里苦读呢!”   原来陆颖这次宴请的人竟然是两年多前被开除的肖河的母亲。被花山书院逐出的学子一般都不会再有书院肯接受,就算是请重金延请西席也请不到真正有名望的大贤学者。肖河、史红绫等人现在前途一片黯淡,除非将来能够在科举中一展头角,否则终身无望。   是以陆颖也不期盼这位肖大人能够给她好脸色看。不过今天她要借她的手用一用,因此对于她的恶言恶状并不在意。   “那么肖大人认为我做错了吗?”陆颖笑道。   肖大人抿了抿嘴,她心里明白自家女儿事情做到太过,无论如何不能怪陆颖做错了事,李凤亭赶错了人。但是身为一个母亲,对于寄望颇深的女儿晦暗的未来,又怎能不暗恨在心?   俗话说,宁可被人知不可被人见。肖家是太女党是众人皆知的,但是肖河却把党争闹到了台面上——这就违反了游戏规则!花山书院其实对这些学生的来历都心知肚明,也明白她们其中有些人一出书院就会立刻成为某个派系的得力干将。但是知道归知道,只要她们在书院谨守学子本分,将来出去选择什么样的路,效忠什么人,花山书院根本就不会管。   然而如果你还在书院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殴打同窗,搞派系之争,花山书院岂会坐视不管?更不提政治斗争是花山书院的第一号禁忌!   “好了,不要再打哑谜了。陆山长到底要我来是做什么,不防直说吧!”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肖大人自然不会再这个时候做些无谓的反击。她虽然人在京城,信息也是灵通的,自然知道这位陆山长虽然不过成年半年,却绝不能小看。   陆颖也不解释,只是起身走到一边的百格架上,将一面华丽的镜子轻轻翻转了过来。   肖大人大吃一惊,那镜子上竟然有影像显示出来,她起身走进了几步,发现那影像仿佛是花山酒楼二楼的一个雅阁,一花山学子正面对着两碟小菜喝闷酒。   “这……”肖大人指着问,“这是什么?”   她当然问的不是这镜子是做什么用的,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监视道具,但是以她的眼光至少也能看出它的用途。只是陆颖给她看这个学子喝酒到底是什么用意?   陆颖笑眯眯的推开镜子旁边一块装饰用的玉石,里面露出一节铜管,立刻传来轻微的咕噜咕噜喝酒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已经足够距离一尺内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冯北辰坐在隔间里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脸上已经显出醉色。她的目光看着自己斜对面的那张桌子——一个月前霞晓就是死在那张桌子上的。   “霞晓,我会为你报仇的……”冯北辰喃喃地说,一边又抓起酒壶,连倒酒也免了,直接倒进自己嘴里,眼里满是愤恨和不甘。   周围的客人有些不满地看着她酒气冲天的吵吵闹闹,但见她一身花山学子服,只得又按捺下找茬的心。   当然这种喝法是个人都撑不了多久,冯北辰在干光了第五壶酒后,脑袋终于慢慢垂了下来。   此时天已渐渐黑了,二楼上的客人慢慢走的只剩下冯北辰。   “陆山长就是想给我看花山学子酗酒吗?”肖大人看了半晌,始终只见冯北辰骂了喝,喝了骂,一味的发泄自己的情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陆颖轻轻笑道:“肖大人,看戏要有耐心,否则一不小心会错过精彩的片段呢。你看,现在不是又来了个角色了吗?”   酒楼的二楼过果然又出现一个人。   一身黑衣,那么突兀的出现了二楼的窗外。黑衣谨慎了左右观察了一下,又看了看背对她爬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冯北辰,伸手一撑,便跳了进来。她的身姿轻盈非常,落地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黑衣走到冯北辰身后,一柄匕首悄然无声的滑出她的袖子,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向冯北辰,目光落到她□的脖子上。   提起利刃,黑衣眼神一凛,向她的喉咙挥落。   “果然是你。”   黑衣被突然响起的声音一惊,手上的动作略停滞了一瞬,这一瞬间,原本醉过去的冯北辰居然动了,很敏捷的起身,转身,一甩手,一蓬白色的粉雾向黑衣面上扑了过去。   黑衣大骇,连忙掩住面后退,她听见冯北辰凌厉憎恨的声音:“果然是你,唐乐天。”   黑衣身形一顿,挥开烟雾,冷冷的看着冯北辰:“你没有醉,你是装的!”   冯北辰大笑一声:“我不以身犯险,就是要引出杀人凶手——只是我原以为凶手可能是你雇佣或者派出的,却不想是你亲自动手。”说到这里冯北辰眼露不耻,“竟然对自己的同窗会到,唐乐天,你真是没人性!”   黑衣,应该说是唐乐天丝毫没有被冯北辰的愤怒所激怒的表情,只是不屑道:“皇位之争本来就是残酷血腥的,霞晓她运气不好我也没有办法。”   冯北辰怒道:“她不过是无意中听见你和林旭争执,根本没有对你们怎么样,你们竟然也不放过她!你和霞晓也是认识的,你知道她为人如何,她绝对不会到处乱说。”   唐乐天轻蔑的笑道:“冯北辰你好歹也是贵族出身,怎么如此天真!她林旭虽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可是这是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的事情。要知道只有死人才可以绝对去相信。所以,你以为我会放这么一个随时可能揭露我的隐患在身边吗?倒是你,我却是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是我的?”她说着把手中银亮的利刃在嘴边轻佻吹了一下,笑得无比残忍。   “我一个人当然查不出这么多,但是山长可以查得到。”冯北辰眼中闪着寒光。   唐乐天盯着冯北辰看了半晌,然后轻轻道:“你是说山长也知道?”   冯北辰反问:“不然你以为?”   唐乐天斜眼看了她一下,讽刺道:“知道又如何?你没有正君,她也没有证据,不然早就把我和林旭的身份公开,然后赶出花山书院了。当年李凤亭赶走肖家和史家那两条太女狗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陆颖是她的得意弟子又怎么可能对我们另眼相看?历代花山掌权者最恨有人把党争带入学院,她陆敏之又怎么会例外?”   说着上下打量了冯北辰一眼,把玩着手中的利刃,“怎么你向陆颖求助无果,居然打算把自己当饵食抛出来想诱捕我吗?”   冯北辰面色微微有些白,但还是身体却站得稳稳:“不管如何,我一定会抓住你以祭奠霞晓在天之灵!”   “真是自不量力。”唐乐天嘲笑着,“你以为我唐乐天真是平常那个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书呆子吗?我既然能轻易要了里厉霞晓的命,自然也能取你一条贱命!”   说着手中的匕首向她挥去。   陆颖将晶石和镜子都归了原位。   肖大人还兀自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她面色微白的看向陆颖,心里所想无比复杂:林旭——她是康王党的人?这不可能!   陆颖见她显然是被刚刚听到的事实弄得思维混乱了,便又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吃着桌上已经凉下的菜,等她自己梳理好。   直等到肖大人镇静下来,看见陆颖悠闲的吃菜,终于明白陆颖叫自己来的意思:人家早看出林旭跟太女党的瓜葛,但更知道林旭其实是康王党的人。她陆颖不想留奸细在书院里,便要借她的手来清洗——她算准了自己知道了林旭的其实康王府的人后绝对不会容忍她的存在!   林旭,亏你之前装得那么好!不断给我们传来信息,可是都是些无关重要的东西。我的女儿年少冲动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难怪当年她不但不阻止我的河儿,还积极推波助澜,还得我的孩子被赶出了花山书院,一生前途渺茫!   林旭,我肖家与你势不两立。若不让你好好尝尝苦头,不能解我胸中之气!   想到这里,肖大人对陆颖的面色稍微好一点,抬手向她微行一礼:“陆山长的好意,肖某领了。这个唐乐天——想必陆山长早有稳妥的安排,不知道抓到后是否能够交给我?”   陆颖心道虽然我是很乐意看你们狗咬狗,但是唐乐天到底还是花山学子,即便她杀了同窗,但要如何处置,还是要由花山来决定。   “唐乐天现在还是花山学子。“陆颖不悦的看着她。   肖大人看到陆颖的表情,知道不能得寸进尺,于是也闭了嘴。   “铛”的一声,匕首飞出去老远。   唐乐天慌忙向窗外飞去,却不想外面已经有人等着自己,一脚正踹在她腰上,让她狠狠的摔在二楼地板上,紧接着两个人出来将她死死按踩在地上。   她疯魔的抬起头:“冯北辰,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暗算我!”   才骂一句,她背上的脚就一沉,将她后面的话都压回了肚子。   这时有人慢慢走了过来,唐乐天转头一看,眼睛瞪大,心里才真正绝望起来,来的人正是陆颖。   她无比懊悔的想:她竟然没有想过今天晚上根本是陆颖和冯北辰联手设的一个局!    ☆、073   “定芳,游川,辛苦你们了。”陆颖向制住唐乐天的两位好友微微点头。现在六人中功夫最好的两人便是侯盈和谢岚。   侯盈低头轻蔑的看了一眼唐乐天,轻轻的啐了一口:“垃圾!”   刚刚在楼外埋伏的,将唐乐天一脚飞回来的便是谢岚,此刻全然没有刚刚动手的彪悍和刚硬,双耳泛红的说:“没什么。这个家伙杀了霞晓还想杀冯师姐,不将她绳之以法,实是天理不容。”   侯盈看着谢岚难得流利的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心想游川虽然怕羞,却与懦弱完全扯不上关系呢。   “你刚刚在这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虽然在我的推测之中,但是我还是觉得很难过。”陆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瞅着她的眼睛,口吻比这初冬的夜风还要凉,“唐乐天,你真的很让我失望。你让花山在短短一月内一下子少了两个学子,这是林旭花了两年时间都没有做到的。我不恨你心思歹毒,残酷无情,连同门都下手。我只恨你太蠢,太莽撞,你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如果你能安心在花山过完三年,考过六门课,凭你花山学子的身份不管在哪里都能是前程似锦。可是你偏不要,偏要走最艰难,最糟糕的一条路。”   唐乐天的眼睛里露出慌乱和懊悔的神色,面色涨得通红,硬着脖子为自己分辨:“如果厉霞晓不死,便是我死。我,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陆颖听见她欲盖弥彰的狡辩,气急反笑,加重语气:“你发现偷听之人是厉霞晓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如果她要泄密早就泄了,难道还等到你发觉了才来亡羊补牢。如果她对你心有芥蒂,再怎么不济,也会和你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但是直到死前,她还与你一起来花山酒楼喝酒,便是还将你当成朋友来看。你却为了完全泯灭隐患,将她杀死。将她杀死也就罢了,为什么不乖乖安生躲在角落自求多福,还自以为聪明的想将冯北辰杀死——你真当花山书院的人会坐视自己的学子被杀而无动于衷?”   唐乐天在听说冯北辰在山长院子门口与陆颖起了争执后,了解到陆颖的态度非常冷漠,加上冯北辰孤注一掷的表现,就直觉判断陆颖此刻根本没有计划插手进来——如果陆颖插手,冯北辰又何必冒险?   她的这种想法本没有错。但是陆颖要剪除干净的并非只有她,还有林旭,所以一个月前便去信将肖河的母亲从京城请了过来——开除一个学子的负面影响陆颖倒能应付。而一个刚刚接任山长不到一年的山长就要把副山长赶走,不论什么原因,面上总是有些不好看的,尤其林旭当初还是老师留下的。陆颖想少些闲言碎语自然要想想别的办法。   唐乐天自林旭在山长接任仪式上企图扳倒陆颖失败后,就对林旭完全没有以前的顾忌,心态变得越来越自大,越来越看不起林旭,认为没有她自己也完全可以撑起康王府在花山书院的线报工作,甚至多次对林旭冷嘲热讽——厉霞晓无意中听到的便是其中一次。唐乐天少年得意考进花山,又成了康王府埋下的重要线人之一,是以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若是比林旭立了更多的功的话,将来在康王面前会是如何受到重用。   但是唐乐天却看不清自己纵然如何聪慧,想要与林旭相提并论,还是缺乏太多的经验和磨练。林旭因为被李凤亭刻意隐瞒下陆颖接任山长的消息而造成一时判断失误。但是她年轻时本是与李凤亭不相伯仲的人物,再加上超出唐乐天十几年的阅历和经验,如何会不如她?   且不说其他,只看两人察觉说话被人偷听,后又发现偷听人留下的扇子时,林旭便立刻提出由唐乐天在学子中鼓动成立同乡会,借机来寻找扇子的主人的策略便超出唐乐天不知道多少。   只可惜唐乐天年轻气盛,自负过头,自以为成功操纵了一次同乡会找出偷听者就得意忘了形,没有和林旭商量就自作主张杀了厉霞晓。她如果能够沉心静气的琢磨一下就知道,如果没有林旭的完美策划,她们要如何光凭一把扇子就找到偷听的人——尤其在不能公开招领的情况下。   比如今天,如果林旭听到冯北辰大闹山长院门便不会同她一样下如此轻率的判断,甚至可以很快察觉其中可能存在的危机和陷阱,从而采取措施——比如提醒唐乐天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唐乐天竟然来了——林旭此刻究竟在做什么呢?   别人不知道,陆颖却是清楚的。此刻的林旭正在和寒光下棋——冯北辰从大闹山长院门开始,许璞就抱着一本棋谱悠哉悠哉地去敲林旭的门了。   这天晚上从始至终,花山书院里没有一个人向林旭通报这件新闻,林旭的院子就像是一个孤岛,被黑暗的海水与周围的大陆远远的分开。   林旭“啪”的将一颗黑子按在了棋盘上,笑盈盈地说:“寒光,原来不知道你对围棋的兴趣这么浓?我这一月下的棋比以前一年下的都要多。”   许璞目光在棋盘上扫了一下,中指和食指又夹起一枚棋子放下,漫不经心地说:“反正我已经考过了第七门课,时间绰绰有余——练习下书本外的东西,只当是消遣吧。再说,好的对手并不好找。”   林旭也云淡风轻地接口:“帮敏之补课也是你的消遣之一吧。”   许璞闻言抬眼看着林旭,林旭也正好抬眼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都企图从对方的眼底找到对方心里真实的想法。   许璞淡淡说:“林先生对寒光有意见了?”   林旭微笑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敏之需要磨砺,若是能靠自己能力拿到优秀岂不是更好?”   许璞垂眼看着棋盘:“我只是答应当陆颖所做的事情危害花山的时候提示林先生而已,给不给陆颖补课似乎不在此列?”   林旭虽然牙痒,却不能真把眼前这个清秀淡漠的少女啃两口,只是落子更加狠辣,打算在棋盘上给许璞一个好看。   一局结了,许璞输了五目。   林旭院子里的小厮进来添上热茶,向林旭道:“先生,已经三更了,是否该歇息了?”   给林旭添完茶,又转身背向林旭低头给许璞添茶。茶满后,小厮的手垂落在腰间比了三个指头,然后又迅速放下了。   许璞眼神连一刻停滞都没有,只是垂眼端茶,吹着水面的茶叶。   林旭虐许璞正在兴头,哪肯罢休。她身子前倾,盯着许璞:“难得我俩都有棋兴,反正明天是休沐日,寒光我们手谈到天亮如何?”   小厮已经退了出去。   许璞抬起头,黑色的眸子里泛着幽幽的光,勾起嘴角淡笑道:“有何不可?”   林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了。   小厮进来服侍她穿衣,一边交代:“许姑娘说要补眠,已经回去了。”   林旭心情舒畅地走出书房,看着书房上的残局,上面白子胜半目。许璞持白。   她摇摇头,真心赞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心道,要是唐乐天有她一半的头脑,何至于弄得现在自己这么被动,到处给她补漏救场。   吃完了早点,林旭慢慢踱到门口。路过一条石凳的时候,她眼角余光习惯性扫了一下它的侧面,上面果然有自己熟悉的标记。   唐乐天果然还是太浮躁了。   厉霞晓被杀,陆颖手无证据,便是有猜测也不能将她们怎么样。因此当林旭一知道厉霞晓死讯,就将唐乐天找来训斥了一顿,警告她近几个月都不要有什么行动。只要她们以不变应万变,她林旭就不信陆颖还能查出什么来!   而自从将许璞安置进内务堂后,她每天下了学就来找自己下指导棋。林旭本来无聊,加上有心笼络她,同时给陆颖制造她无关此事的迷雾,便也从善如流。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唐乐天沉不住气鲁莽行事,反而暴露出破绽。   眼下看到这行字,林旭虽然觉得应该再凉唐乐天一段时间,但是考虑到唐乐天的性格,担心她冲动之下万一做出什么傻事,便决定去见见她。   今天是休沐日,林旭无法像以前在下学后在北院与唐乐天见面。按照她们事前越好的地点,林旭出了西门,向山下走了两刻钟,在一处歇脚的亭子里停了下来。   她坐了一会,便感觉身后有人来。林旭心里在想,今天如何在奚落一下这个毛毛躁躁的青年人,抬眼却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站在她身后盯着她。   林旭眉毛一跳,心里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但脸上却还是露出和煦的微笑:“阁下——有什么事吗?”   中年女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翻,阴阴地笑起来:“你没见过我,但你一定见过我女儿——她叫肖河。”   林旭瞬间手脚冰凉,瞳孔骤然放大。   她的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涌起很多画面:小时候在母亲的戒尺下含泪握笔练字,孤身一人背着行李奔向花山赴考,在书院的公告栏下和凤亭一起看这次考试到底是谁第一,面对恩师的挽留和凤亭的劝说决然地离开……参加凤亭的收徒仪式向她道贺,站在讲堂上享受学子们崇敬的目光,眼睁睁看着凤亭被康王府绑走,闯入宗祠破坏陆颖的接任仪式……   很多画面林旭已经来不及看清,就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彻底地淹没。   亭子上方的一段山路旁,陆颖静静俯视着林旭被肖大人带来的护卫打晕,然后一行人利落的操小路离开。   老师,对不起了。您给我准备这盘菜本来应该留着慢慢吃,要怪只怪它变质太快,敏之不得不赶快解决掉了。   “就这样把她交给太女党的人吗?”窦自华站在陆颖身后,有些不甘心地说,“她害了花山多少人?”   “文逸,”陆颖居然笑了起来,只是她这种笑容如果叫书院的学生看见了,十个有八个恐怕会被吓出一身冷汗,“相信我,林旭落在她们手上一定会比落在我们手上痛苦百倍。我猜想林旭现在一定但愿自己能够死得干脆一点!”   窦自华明白陆颖言语中的意思,不自觉也打了一个寒战。虽然她是在御史之家出生,但是对于那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却也不算陌生。   太女绝对不是个大度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现原以为是效忠自己的人竟然是死对头的间谍……窦自华看着肖大人一行消失的方向,连叹气的心思都免了。   “唐乐天你打算怎么处理?”窦自华又问。   陆颖心道,还能怎么办?这次不比上次,肖河等人只是伤了人,也不比上次接人仪式上的四个学子只是盲从胡闹:厉霞晓白白死掉了——因此不管是从唐乐天应得的报应来说,还是从必须给全院上下一个交代的角度来说,她的罪行都要公开。   只是花山不是司衙,陆颖只能按院规将唐乐天开除,然后交给有权量刑处刑的官衙来处理。   “多亏寒光成功缠住林旭,断绝了两人的消息来往的机会,我们方才有机会引诱唐乐天出手。”陆颖轻轻笑道,“林旭大抵想不到,她企图让寒光监视我,却不想自己反被寒光牵制。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窦自华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机关算尽太聪明?’”   陆颖微愣,想起文逸自是没有听谪阳讲过石头记,于是笑了一笑,转身向山上走去。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第二天,公布栏上将林旭和唐乐天的罪行全部宣告。对于已经失踪了林旭,给出的说法是畏罪潜逃。   唐乐天被捉住后几乎没有用什么手段,就把所有的东西都交代了。有的时候看起来越是强横狂妄的人,一旦受了挫折毁得比谁都快。也幸亏有她交代的暗号,陆颖才能将林旭诱到书院外扔给肖大人处理。   唐乐天在书院的思过房等待押解的衙役的时候,东平、君江等人曾有些不解的跑去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唐乐天哭得涕泗横流,抓着几人求她们向陆颖说情,此刻她仍然幻想陆颖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直到几天后看到来给她带手镣脚铐的衙役时,唐乐天才终于幻想破灭,一路大声咒骂着陆颖、冯北辰甚至已经死去的厉霞晓以及李君江、东平等人,狼狈之极地被拖出书院。   “陆颖,我唐乐天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冯北辰,你竟然联合陆颖来算计我,亏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可信任的师姐,原来你是这么卑鄙无耻的家伙!”   “厉霞晓,若不是你自己跑来偷听我和林旭说话,我又怎么会为了自保而杀你。你死全怪你命不好,为什么要连累我!”   “李君江、东平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说什么义气什么朋友,关键时刻只知道躲在一边明哲保身,看着我倒霉!”   ……   那一天,全书院的学子都出来的,但谁也没有对她流露出一丝同情,只是三三两两站得远远的看着她的丑态。一个对自己好友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只能让人生出寒意和厌恶。几个学子甚至在唐乐天被拉出大门的时候,将她所有的行李和书本当着她的面全部扫出花山大门,指责她不配为读书人,更不配为花山学子!   几天后,有消息传来,唐乐天在被押解上京的途中被山贼杀死了。   至于林旭,始终没有消息流传出来。   陆颖通过花山的暗线知道林旭自进了京城肖府,但后来却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到底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了。   “看看你学生做的好事!”一张小小的纸条被拍到湖边亭子里的桌上,赵昱面色阴沉看着悠闲的翻书的女子,“好狠的手段,一下子毁了我两个棋子!”   女子拿起纸条看了看,嘴角竟然浮起温馨的微笑:敏之这孩子,这么快学会借刀杀人了。   面对赵昱的质问,女子只是随意地翻了一页书:“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把手伸到书院里。无辜死了一个花山学子,你还指望敏之手下留情吗?”   赵昱看见女子漠不关心的表情更加愤愤不平,虽然她对在花山书院里找出传说中可得天下的东西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但是陆颖一下子将康王府安插地最得意的两枚棋子给挖了出来,她又怎能不心疼——要只要培养这个这种层次的棋子多少时间啊!   看着女子对陆颖的爱护,赵昱感觉十分不甘心,她拂袖冷笑一声:“你是在幸灾乐祸吗?对,本王最后两枚棋子是被陆敏之挖出来了,花山书院这一块本王怕是再不能妄想什么了!不过,你觉得太女会放过花山吗?”   女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眉毛都没抬一抬。   赵昱见女子始终无动于衷,只得悻悻地的走了。   等湖边只剩下女子一个人,她方才缓缓放下手的书,看向湖面的眼神带上一丝担忧。    ☆、074   此事一了,陆颖忽然感觉自己时间空出来许多。她将多出来的事情更多的花在了内库大殿里书籍学习上。虽然还是偶尔会做些小实验,但除了谪阳之外,实验结果她谁都没有透露。   谪阳对陆颖的做出来的东西兴趣缺缺,他前世见过比这先进千百倍的东西,但是为了陆颖,他还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她指导和帮助。   “谪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书籍在三百年就存在了,为什么当时没有用?”陆颖提出一个自己久久想不通的问题,“姬香妃与燕始祖的明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有这些武器为她一统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   谪阳瞥了她一眼:“死了那么久的人怎么想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又指着最后一个书架上最上面的盒子道:“只剩下最后一个盒子就可以打开内库,高兴了吧?”   陆颖看这最上面的盒子,虽然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可心却难言的兴奋。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甚至不惜占用了正常课业的时间,弄得一年只能通过一门课,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真想早点看看里面是什么?”陆颖站在书架上仰望,由衷的期待。   谪阳看着陆颖无视自己的美貌只是一心专注地望着盒子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有些神迷和不满,情不自禁的凑过去,在她的嘴角亲一下,然后把她下巴托过来,细细的品味她的唇。   陆颖每当此时总觉得耳热无比,两人尚未成亲,连一个像样的婚约都没有,这种太过亲密的交流方式总让她觉得太荒唐,太轻浮。如果换了一个男子敢对她如此荒唐,定然会被她一脚踹飞,骂他放荡不知耻。可问题是这个人是谪阳,陆颖自是不会生出“谪阳原来是这么放荡一个男子的念头”,可是谪阳是这样故意挑拨自己出丑——她说到底也是一个血性女儿,日日对着谪阳美丽的容貌和诱人的身材,哪能无动于衷。   那些宣扬“美人如玉,坐怀不乱”的大概都是六七十岁已经乱不起来的老太婆,陆颖心中苦笑,她知道此刻要是回应了谪阳的亲吻,下次只怕就不是吻这么简单,或者会直接上来扒她的腰带?这样想着,她勉强自己心里不断念着以前李凤亭让她学过的佛经:“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过两天,我就要启程回京了。”侯盈满脸不舍的对周围五位好友说。   沈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但还是以安慰好友为上的说:“你两年多不曾回家,也是该回家看看了。就算一时回不来,也不代表永远不能回不来,你还有一门课考完才能毕业呢!”   陆颖自从入学到现在,第一次遇到好友离开,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是定芳必须回去,她只能祝她一路顺风了。   “在京城里凡事多小心,我们都等着你回来。”陆颖忍下心头的难过,微笑着说。   谢岚小声说:“就是。定芳你要早点会来啊。”   许璞只道:“虽然我们现在能力还不足扭转什么,但如果万一遇到什么难题,写信来或许我们可以商议些好办法。”   窦自华赞同的点头:“你不是一个人。”   侯盈眼圈居然有些红,没有强装,只是低头一一应着好友的话。   陆颖看着她的五位好友,也许终有一天她们都会离开花山,而自己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该多么寂寞啊。   既然如此,现在就好好珍惜,陆颖望着星空,老师,你什么时候也能够回来呢。   然而陆颖迎来的离别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侯盈走后,谪阳忽然说要回家一趟。   “你也看见了,你老师被康王府带走的时候,整个书院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没有强大的武力保护,花山就一天潜伏着危机。”谪阳解释道,“我要回家一次,把锏鞴础!   平南郡王府的ね醺魅说乃饺嘶疾桓益敲赖摹骑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同时擅长骑射,是郡王府主人最信任的嫡系队伍,也会奉命完成主人的某系具有高难的任务,比如千里奔袭,比如暗中狙杀。      陆颖将最初自己的惊讶之意收了起来,只是抿着嘴唇看着谪阳一会后一开眼。她知道谪阳的话是正确的,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听见谪阳离开就不快而且生气,但还是忍住了发火,道:“你需要多长时间?”   谪阳瞟了陆颖一眼,发觉她的表情有些奇怪,道:“来回路差不多四五日的路程,说服我母亲大概也要差不多的时间。我想大概在十日左右吧。”   虽然锩陨弦恢笔强ね醺魅说那孜溃墒且蛭际悄行约坛腥耍骑几乎都是直接听命继承人的妻主。父亲在世的时候,镆恢笔悄盖自诘鞫龋懿荒芩捣盖捉骑交给自己,谪阳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陆颖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只是言不由衷的说:“你多年没有回家,多呆几日也好。什么时候启程,我准备一下。”   谪阳见老婆脸色越发难看,心里一动,眼睛中异彩连连,上前抱住她:“怎么,我走了你就这么不开心,是舍不得我吗?”   陆颖挣扎开了,脸上片片红晕,有些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你要回去便回去,反正我也管你不着!”   这分明是气话。   如果不为了照顾陆颖的面子,谪阳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老婆大人这种口是心非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他才不管陆颖怎么冒火,上前又抱住她的腰,手上慢慢不规矩起来,一边咬着耳朵道:“乖,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要担心的话,今天晚上,嗯,我来陪你睡?”   只闻陆颖怒叫:“赵谪阳,大白天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临到谪阳走的那一天相送,陆颖才慢吞吞地拿出一只长条看相古朴的盒子。   “这是什么?”谪阳站在马车边,看着陆颖拿着盒子往她车上放。   “一把剑。”陆颖简单的回答,看着谪阳就要去拆盒子,犹豫了一会才道,“这个不是给你的,是给卓将军的。”   谪阳明白了。   他母亲爱好不多,收集宝剑是其中之最。敢情陆颖说要准备几日就准备给他母亲的礼物。他们俩的婚事母亲的态度非常重要,陆颖想方设法的讨好他母亲,不就是为了他吗?   真无趣——喜欢哥就说呗,干嘛表现得这么拐弯抹角!   谪阳虽然心里暗自乐开了花,嘴上却是不满地说:“我和你这么久,从来不见你送东西给我,难得出手一次居然是送我娘。”接着是嘲笑般的叹息。   陆颖白皙的脸顿时染上红绯,想到身后一同来相送的好友们,忍了忍,似乎下定决心低声安抚道:“你的回来再给你。”   她身后的沈菊已经忍俊不禁的转过头,用金边牡丹的扇子掩着裂开的嘴,无声的狂笑。窦自华眼睛也染上一似笑意。唯有许璞和谢岚比较平静:许璞只是眼睛在两人间来回打量一会,便仿若无事一般,谢岚却露出忧心忡忡表情,以为自己这位小妹夫真生陆颖的气了。   得了陆颖的承诺,谪阳一路兴致高昂的奔回家。   马车径直跑到郡王府门口才停下来。守卫大门的卫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架华丽的马车,警惕上前查问。驾车的女子跳了下来,对卫兵的态度有些不满:“快去通报家主大人,大公子回来了!”   大公子?   卫兵愣了一愣,方会过来:大公子不就是咱平南郡王府的唯一血脉,家主大人的嫡子,平南郡卿吗?   看到卫兵的反应,驾车女子心道:难道大公子返家没有派人事前送信吗?怎么府里的人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本公子没告诉母亲大人要回来。”仿佛是为了给她解惑一样,谪阳从车上下来,抬头望着大门上的牌匾:六年多了。他已经六年多没有回家了,离开家那会儿,他还只有十二岁呢。   看着卫兵为难的眼神,谪阳也没有硬向府里闯。离开的太久,守门的士兵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拨的。而且就算是原来还认得他的,六年来他的相貌和身高都颇多变化,现在再见只怕也是不认得了。   出来迎自己的果然是母亲大人,谪阳看着母亲模样,发觉和六年前比似乎并么有太大变化,只是威严更盛。   “娘。”谪阳简单的唤了一声,“我回来了。”   卓君尧看见爱子回家,心里自是十分欢喜,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放在念慈观的眼线也不断的将爱子的信息甚至画像送回来,可是又怎么必得上自己亲眼看见。   大概是处于将军习惯,卓君尧只是简单的答:“回来就好,快进去吧。”然后向一边的管家一瞪眼:“还不赶快安排大公子的行李。”   六年多没有回家,谪阳的院子还是一如离开的时候一样景象摆设,连窗台上也还是他离开那年养的两盆海棠,只是更加茂盛了。   面对母亲的良苦用心,谪阳有些感动,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的溺爱有多深,尽管后来又娶了夫侍,对自己的好却从来没有变过,甚至不允许自己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进他的院子来烦他。   但他还是不愿意成为母亲完美安排下的看似享受安逸和宠爱的附庸男子,他虽然谈不上胸怀大志,可是也不愿意被这个世界的条条框框拘束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所以他直接开口向母亲言明了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   卓君尧听后,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有些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就如此看重那个陆颖?”   谪阳轻轻道:“敏之现在好歹也是花山书院的山长,而且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人,这份荣耀配儿子,算是门当户对。她与儿子也是青梅竹马,她的为人我信得过。儿子的脾气不好,也只有她能忍得了。”   卓君尧冷哼一声:“她现在固然是能对你好。但是将来呢?若是为娘给你挑的人,她们全家都在为娘眼皮底下,谁敢对你轻慢。”   谪阳嘲轻蔑的扬了下眉毛:“她们只是不敢对我不好,却如何能像娘和敏之这样真心愿意对我好的?”   “不过是一时走了好运的小丫头,妄想攀附我们平南郡王府而已。谪阳,年少阅历,为娘却见过多得很的势利之人。你如能肯定她对你是真心?”   如果谪阳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说不定真会被卓君尧一番尖锐的猜忌说的动疑,但此刻他只是淡淡道:“便是攀附又如何,至少敏之是凭借自己的实力量一路走到现在位置,总比那些不过是投胎投得比别人好一点的人来攀附要好得多。敏之从文不从武,她攀附我平南郡王府对她的声望有何益处?”   “我平南郡王府在大燕境内,军力也不过排到第三,而花山书院已经是大燕文坛顶峰。换在文人士族眼中,只怕是我攀附了她才是。”   卓君尧见爱子侃侃而谈,面对自己对陆颖的频频抨击和恶意的推测,既没有愤慨激动的反击,也没有不安犹豫的动摇,心里暗叹一声:儿子,到底还是长大了。   见母亲低头沉思,谪阳开口道:“娘,凡事都不要做绝了。平南郡王府已经连续两代与平南军里的将领联姻,将郡王府和军方变成一体。这样虽然有利力量团结,可是在皇帝眼里只怕不是好事,若她真要下决心割除平南军在南方的影响力,只要下狠心派出重兵也是不完全没可能动摇我们的根基。但若我的妻主是花山书院山长的话,任何人想对郡王府有所动作就是祸害文坛精神领袖的家眷。花山书院的地位加上平南军自身的武力威慑,郡王府至少可保五十年高枕无忧。而以平南军与郡王府的关系,谁又会认为我们真的割裂了?平南军五十年内自然也会平安无事。五十年内我的子辈或者孙辈只要有一位与军方或者三十六族的人联姻,郡王府的血脉自然还是向着南方的。”   卓君尧眼光闪烁的抬头,看着谪阳良久才道:“我儿真是了不起了。为娘本来是想说服你,却没有想到几乎被你说服。“   谪阳微微一笑:“儿子只是实话实说。”   卓君尧沉吟了一会,方才答道:“锟梢越桓悖俏矣幸惶跻螅喝美滟尤朦骑,与你同去。”   谪阳心道母亲看来还没有完全死心,但既然她肯让步,他也不好拒绝,只道:“加入可以。但是她只能在里面做一名普通骑兵,否则她过去不是支援我而是给我添乱。”   卓君尧答应了,然后口气温柔了许多:“既然回来了,便多住些时日吧。你六年不曾回家,你父亲的墓前很是冷清。”   谪阳本来想办完事情就立刻回程,但是听到卓君尧最后一句话,看见母亲脸上露出一丝没有掩饰好的疲倦之色,到底还是心软了:若不是自己这一缕异世的残魂莫名其妙地占了这具躯体,母亲当有一个让她不至于这么操心的儿子吧。   罢了,给父亲扫过墓再回去也不迟。   谪阳没有想到他一时心软下的决定让他差点与陆颖天人两别。   谪阳不在的时候,陆颖直觉得院子里空荡荡的。以前她一旦闲下来,便能看见谪阳在院子里练剑或者看书,两人的目光相碰,谪阳有时对她一笑,有时冲她翻白眼,都会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虽然也没有一直说话,可是便是看着他,陆颖就觉得心里安定。   前两日接到谪阳的信,说平南城罕见的下雪了,梅花开得似乎比小时候要好多了,又说想陪母亲过一个年再回来。信里充满了歉意,但最后笔锋一转,谪阳味极浓的警告陆颖不要趁他不在身边和什么哥哥弟弟勾搭,否则回来有她好看。   陆颖看完信先是好笑,接着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落,但还是提了笔写了回信:“梅香飘雪,可缓缓归矣。”   写完看了一眼窗外院子里的满满桂花树,陆颖掷笔有些惆怅地想:没有念慈观的“红梅映雪,冰凌悬窗”,谪阳果然是不愿意回来过冬。   将信交给郡王府的信使带走后,她走到书桌后的柜子前,把锁着的一块小巧精致三色宝莲形雕玉小心地取出来,怔怔地又看了一回:玉是穿在一条雅致的淡青色剑穗上,配谪阳常用的那支剑当是不错的。   叹了一口气,又放回柜子里锁起来。   只能再等段时间再送他了。   年关将至,书院里的学子离家近的几乎都回家了,离家远的也走了几个。整个书院一下子少了三四成的学子,加上冬天的寒意入侵,万物凋零,整个花山书院都显得冷清了不少。   陆颖一边吩咐内务堂在每个宿舍和讲堂都填足了炭火,保证花山上下每个人不会被寒冬冻伤,同时开始准备过年的种种货物,一边开始与三部开始计划明年春天时将举行的三年一次的招生。   这是陆颖第一次主持书院的招生仪式,不免打起十分精神来准备,一天下来人也觉得颇为疲倦。   翻一翻年历,还有三天就除夕了。陆颖打着呵欠宽衣上床,在一会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老师的消息,一会想着谪阳现在到底在干嘛……渐渐地睡着了。   她惊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屋子里还是黑幽幽的,只有外面淡淡的月光从窗口漏进。夜静悄悄的,屋外的草木在黑暗中一动都没有动,仿佛也在静谧中安眠。   然而这种安静中,陆颖的心却止不住狂跳起来,好像有什么危险正在悄悄逼近,她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感觉,但还是忍着被窝外的寒气起身,从枕头下取出自己的袖箭快速地绑好,又取了一边的外衣穿在身上,才点起了一支小烛。   烛光微弱,只能将整件屋子照个轮廓出来。   陆颖瞧见整个屋子状况如旧,心里微微安定了一点。   但是屋外的黑暗忽然却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和喧嚣驱逐走。她恍惚间听到有学子惨叫和陌生人的呵斥,顿时呼吸一紧,身子贴近墙壁小心地向外看去:无数火把绕墙移动着将院子团团围住,不一会儿一队铁甲士兵凶悍地破门而入,快速将院子站满。   最后其中一个人似乎是领头之人,走到她的房门口,轻蔑地打量了一翻,然后一手按剑,抬起下巴嘲弄地大声喊道:“陆山长,有客来访了——还不出来迎接!!”    ☆、075   领头队长喊过了一声,暗想听说花山书院现在的山长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毛娃娃,现在只怕还在床上呼呼睡大觉吧。她跟自己打趣,这下听见自己的喊声,这个娃娃山长搞不好会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爬出来呢。   心里不免有些想要看笑话的心思,队长开口准备再放大一倍声音,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定睛一看,一个穿着整齐的少女来开门,虽然头发显然是来不及束起,但还是用发带整齐的归到身后。少女身后朦胧的烛光散开,能够让人看清她身形挺拔的轮廓,却无法让人看清脸上的表情,但那领头队长却感觉那黑暗中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宛若看猎物一样,专注、冷静的盯着自己。   她忽然有一种如芒在背感觉,这个传说中的毛娃娃似乎没有她想象的好对付,而太女交给她的任务,似乎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完成。这个念头才出来,她就赶忙打消,哪有还没有动手,就自己给自己泄气的。再怎么说她手上还有一队精兵,前次康王府的人那么轻易就掳了她们的山长去,自己怎么也不能比康王府的人差吧。   要不要把这个小娃娃山长也捉回去玩玩?   队长这样粗鄙地臆想着,舔着嘴唇,看向少女的眼神不禁戴上了一丝猥琐。   “小陆山长,这么早来打搅您的清梦真是抱歉。”队长嘴里说着抱歉,脸上没有丝毫歉意,“末将此次冒昧前来是奉太女之口谕前来向小陆山长借一样东西。”   见少女不答话,她上前一步,向天一拱手,一边笑道:“太女殿下处理国家大事,日理万机,不免感觉有些吃力。传闻花山书院存有一宝,可辅人轻易的治理天下,特来相借。”   得花山者得天下。   太女也是冲着花山内库来的。陆颖心头怒火暗烧:你们当花山书院是什么地方,先掳走一个山长,然后再来抢劫内库。我谨守花山门规不去教训康王府,结果却被你们看做了软弱可欺。   花山书院的超然态度让人羡慕,却并不让花山人轻松。三百年来想来招惹花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哪一个不是一方枭雄又或者是帝王将相,花山书院又要自保又不能主动出击这一点,让历代守护者花山书院的山长们都十分头痛。   见少女皱眉不语,队长嘴角露出一丝残忍之色:“陆山长,这可是储君的口谕。莫非你想违抗?”   陆颖冷漠道:“太女殿下到底是来借东西还是命令花山交出东西?如果是命令,花山书院一不受朝廷供养,二非官衙,似乎没有义务听太女殿下的命令。如果是借东西,花山自己的东西借与不借,一谈不上违抗二字吧!”   队长听的陆颖的话,并不生气,甚至一点不满之色都没有,只是笑呵呵的看着她。   陆颖心里一沉,观此人虽然言行粗狂,可是心思沉稳,意志坚定,非言辞轻易能动之人。事情看来十分棘手。   队长只是鄙视加嘲弄的打量了陆颖几眼:“陆山长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书院的领袖,说起话来真是的让人无从辩驳。可惜你似乎没有弄清楚现在的情势,刚刚末将按捺着性子好言相劝不过是给你一个台阶下而已。末将临行前太女殿下交代过了,无论陆山长成全与否,我们该尽的礼数总是不能缺的。既然陆山长并不领情,那么先礼后兵,请陆山长陪末将走一趟吧——您的学生们都还在外面等着您呢!”   陆颖一走近广场,便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有人受伤了。她定睛一看,留在书院里过年的学子和夫子们几乎全被赶到了广场上。很多人一望便知道被人从被窝里强拖出来的,头发凌乱,只穿着睡觉的单衣,好一点的也不过随意披了件外衣,一个个在深冬的寒风中冻得脸色青紫,瑟瑟发抖。   受伤的武师们都或躺或坐在一起,没有受伤的也都被士兵用刀尖指着,只能横眉怒视着周围,不敢轻举妄动。   学子中也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倒在地上,被同窗小心的扶着。   显然太女派来的人并没有上次康王府表现的那么温柔,她们似乎对向花山书院亮出屠刀并没有忌讳,或许如同刚刚那个队长一样的想法:便是天下第一书院又如何,依旧不过是一群弱质学子而已,要杀了也不就是一刀杀了?   陆颖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受伤的学子中,便有谢岚一个。她面色惨白的捂着腹部,无力地躺在沈菊的身上,五指间深红色的血正不断在白色的单衣上蔓延开来。许璞跪在她身边,努力把自己披着的外衣撕成布条,系成绷带给她止血。   她们身边站得士兵比其他人要多一倍,望向谢岚等人脸色十分不善,显然刚刚在她们手上吃了大亏。   “陆山长,末将是个粗人,不爱和你们这些文人的弯弯绕绕,打些嘴巴官司。你也都看见了,现在花山书院绝对不是我士兵的对手。如果不想你的宝贝学子遭殃的话,你最好乖乖配合。”队长得意洋洋的指了指对面的学子们,讥笑着说。   陆颖咬着嘴唇,目光从学子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她们三三两两的靠在一起,以求能够尽量挽留身体上的热度,望向周围士兵的目光或是惶恐,或是愤慨,或是若有所思……而望向她的目光却只有一种:信任和期待。   可是这样的眼光交错中,陆颖竟然感觉自己无法面对这种沉甸甸的信赖。   内库,绝对不能交给到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上。里面的东西一旦被野心家所用,天下倾血,生灵涂炭。   她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越是明白这一点,便越是觉得难过和绝望:难道这次花山的学子们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陆山长,可不要跟我说花山书院没有我们要的东西?”队长几乎是故意火上浇油,就想看看陆颖什么时候发飙。   陆颖冷冷看着她道:“你既然认为花山有所谓的宝,何不自己去搜?”   队长的微笑着说:“按照一般道理来说,藏宝的地方必然非常隐蔽难寻,又或者机关密布。很不凑巧,我是个很珍惜我的士兵的性命的人,所以还是劳烦陆山长带路的好!”   说着就将把明晃晃的剑搁在了陆颖的脖子上,锋利的剑韧一吻上陆颖的脖子,立刻划开一道红的细线,血滴顺着剑身向下低落,竟然一点都没有留在剑身上。   陆颖仿佛没有感觉到剑一样,缓缓的将在场的人都深深看了一遍,虽然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认识,能叫的出名字,道得出来历,甚至知道她们的喜好、特长……难道,今天,都要死在这群莽夫手中。   要是有力量就好了。   陆颖甚至有些懊悔,如果自己不是那么保守,只要在花山书院里按上哪怕三四门最简单的杀人机器,也许今天就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下场。   三年一届,选出的学子千金不换,居然还没有展开翅膀就要被如同杀灾猪宰羊一样杀掉?她们都是这个国家未来最珍贵的人才,不管将来是成了太女党,还是康王党,又或者隐居山野,总归是可以造福一方。   她的心一点点的向下沉,过了好一会,淡淡道:“你们想动手就动手吧。”   队长的笑容不减:“陆山长,你是不是认为我真不敢杀人?”   陆颖不言。   脖上的刃又深了一分,血咕咕地流出来,陆颖虽然感觉道脖子上的疼痛,但并没有她想象那么痛,又或者她此刻的心太疼,相形之下这种疼已经微不足道。   如果只是杀她的话,其实花山已经是赚了。   学子中已经有人惊叫出声。   “山长——”   “你们这些强盗住手!”   “强闯书院,伤人流血,这样的人也配做储君!!可笑,可笑!”   ……   队长见以死相挟似乎作用不大,索性收回了剑。   但剑一收回,却见陆颖望着学子们,眼角两粒眼泪顺着脸颊留下。   队长微愣一下,然后笑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知道痛了?现在觉悟还不迟。”   学子们心道:山长是因为我们的呼喊声感动才落的泪,跟你的威胁有什么关系。   陆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点点头,然后道:“我只是想到今天所有的花山学子都会被杀死在我面前,所以觉得很难过。”   学子们都呆住了。   队长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些松动,她大步走到陆颖身边,狠狠捏起陆颖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的脸说:“这么说,就算我今天在这里把花山学子都杀光,你都不会说了?”   陆颖眼底掠过一丝讽刺之色,闭上眼睛,然后忽然感觉到腹上一痛,人就飞了,狠狠地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在迷糊中,她只听见那队长冷笑一声道:“姐妹们,好好招待一下陆山长!”   痛,如同雨点一样落在身上。   血在胸口没有规律的蔓延,从口鼻中流出。   等对方终于停了手,陆颖身体蜷成一团,艰难的咳了十几下,放把刚刚剧烈呼吸时吸到气管的血沫咳了出来,手指摸了摸胸口,不知道肋骨有没有断掉,心里苦笑:她长这么大,好像头一次被揍得这么惨。最糟糕的是,为了不在学生面前丢人,她连叫都不能叫!   双手撑着地面,陆颖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但怎么都站不起来。她一抬眼便看见几位好友都用极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寒光和文逸显然试图过来,但被士兵死死拦住,双手握拳,肩膀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寒冷剧烈抖动着。   陆颖嘴角微微上翘,身体虽然贴着冰凉的地面,心里却暖暖的,自嘲道:临死前,还有这样至交好友陪着,这一辈子虽然不长,但活得不冤!   陆颖的死硬态度让队长微微有些吃惊,但是并不算得意外:历任花山山长哪一个不是文人中最拔尖的那一拨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哪一个又不是惊采绝艳、心烈如火的人物。先前她因陆颖年幼而看扁了她,但此刻方觉得这个趴在地上被揍得狼狈不堪的毛娃娃没堕了花山书院山长的威名!   队长的眼中略过一丝敬意,对这个顽固不化的少女,她竟然很迁就地在陆颖面前蹲了下来:“陆山长,您的意志我已经明白了。您的坚毅我也很佩服。实话告诉您,我这次来了,也没有打算回去有什么好下场。来之前太女交代过我,只要能拿到东西,手段不限。如果拿不到东西,我全家上下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如果我要成功,花山书院不可避免的要染血。花山书院在仕林中地位尊崇,太女殿下将来笼络士人,手上自然不能沾上花山书院的血,到时候我的下场,呵呵——您知道的。不过死我一个,总比死我全家得好。所以,陆山长,对不住您了!”   陆颖心头一惊,看着队长站了起来,转身向自己的士兵一挥手:“捉十个出来,先打断她们的腿!慢慢打,不要下狠手!”   好狠的手法——这番做法就要人亲眼看见自己重视的人备受摧残,用小火慢慢的煎熬着观看者的心,让她知道自己的无力,逼她在失控之下选择低头妥协。   士兵们立刻就近抓了十个学子出来,将她们围在中间,也不用刀,只是拳打脚踢。学子们哪里是她们的对手,顿时被打得惨叫连连。陆颖甚至已经听见有的学子身上传来骨裂的声音,如同钢针刺着她的心。   住手!住手!   你们这群强盗!!   求求你们,别动她们!   然而,陆颖却死死咬着嘴唇,转过头,一言不发。学子们的惨叫一刻不停的如同锥子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停下来吧!她快要受不了了!   没有什么好怕,没有她或者谪阳,谁也打不开内库。   要怕只怕自己心软……   “住手!”   陆颖以为自己幻听了,又或者是自己忍不住叫了出来,但紧接着那声音又说:“放过她们,我带你们去!”   陆颖大惊,定睛一看,却是宋西文站了出来,握着拳头,瞪着队长说:“你们想要东西,我知道在哪里。”    ☆、076   事情发展到开始流血的程度,有人忍不住跳出来似乎并不算稀奇。学子们或是出于自己的傲骨,又或是出于对自己山长的信任,哪怕是挨打又或者被打也没有人喊出屈从的话。既然年幼的学子都没有屈服,夫子们自然不能比学生差。但是跳出来的这个人却是文事房的宋西文,就让不少人露出意外之色。   陆颖惊疑不定得看着宋西文,揣摩着她这一嗓子的用意:宋老的为人并不会向恶势力投降,难道她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眼睛扫了一下旁边的代宗灵、王恕、葛飞,见到她们皆是皱着眉头看这宋西文,一言不发。   “先生知道花山之宝在哪?”队长看了陆颖一眼,又转向宋西文。   宋西文点点头,一脸的厌恶:“我可以带你去。但是先放了这些学生。”   队长并不计较,挥一挥手,让打人的士兵退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这样隐秘的事情知道的应该只有山长一人呢?只是,先生如何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呢?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等级的文人,可是不会轻易拉下面子的。”   宋西文一向挂在脸上和蔼的笑容在还未亮的天色下看起来居然有些阴森:“如果不让你们去,难道看你们把我们的学子都打死?”   陆颖见宋西文的表情竟然有几分认真,急叫道:“不可!”   虽然内库大殿中她做的那些实验品她并没有告诉代宗灵等人,但是她也曾经暗示过她们内库中可能存在的,是极恐怖的杀人武器,凭借这些东西夺位灭国几乎轻而易举。   宋西文目光转向地上趴着的陆颖,似乎有些好笑:“山长,那东西再宝贝,难道还能宝贝过花山满院的学子!”   队长笑着借口道:“就是,花山书院可是天下第一书院,再怎么重要的东西也越不过学子去啊!”   此话一出,学子们的眼睛都露出认同的神色,无论是多么珍惜昂贵的宝藏,毕竟都是死物,总不会超过人命。   陆颖心知宋西文恐怕还没有完全明白花山内库代表的恐怖力量,她盯着宋西文缓缓地说:“那个东西并不重要,不珍贵。但是,”她直视着宋西文,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如果要我交出它,我宁可自己死掉!宁可满院师生死掉!!甚至——”   “老师也死掉!!!”   众人色变。   不仅因为认识陆颖的人都知道她对李凤亭的崇敬和重视有多深,更因为敢于欺师灭祖的文人寥寥无几,因为她们的下场只有身败名裂,天下任何人都可以鄙弃她们,从贩夫走卒到乞丐盗娼。   宋西文迎上这双决然的眼睛,这原本因为痛楚有些迷散开的目光,此刻因为某种力量凝聚起来,如同流星一样闪闪发亮。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震:这眼神,好熟!   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她脑子里居然想起了许多年她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赶赴西北,在军帐里苦心劝说着姐姐的一幕。   “姐,你就辞了职务回来吧。你知道吗,自从你拉开‘天下’弓后,我们家周围都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如果你从现在开始韬光养晦,不再管西北军的事。那么流言始终就只是流言。时间一长,别人只会当那是巧合。”   姐姐对着灯,看了一会桌面上的地图,然后抬头对温柔地她一笑:“文文,现在西北情势紧张,我真的是走不开。乖,你先回京吧。回去告诉娘,等西北的情势好转了,我一定把军职都辞得干干净净回家做她的乖女儿,只要那个时候她还肯养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大小姐!”   她当时就忍不住爆发了,将桌上的地图一抓,甩在地上。姐姐眼中一怒,目光扫到她脸上,让她后背一凉,居然有一种螳螂被黄雀定住的恐惧感。但姐姐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叹了一口气,起身默默捡起地图。   感觉到身上压力一轻,她的勇气又涌了出来:“姐,我真不明白你这有什么好处?就算是这西北失了,只要你不在军中根本就不会牵扯上一点责任!大燕自从建国以来,与齐国的战争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输了不过就是赔款,割地,和亲,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再说了赔的是她赵家的国库,割得是她赵家的土地,和亲也是她赵家的帝卿!可是,你在这里拼死拼活,可那皇帝在京城会怎么想,她只会认为你是想借天下弓的传言和太祖皇帝的遗言成就你自己,只会认为你是在积累军功,收揽人心,甚至——甚至谋反叛乱!!你明白不明白!!!”   姐姐蹲在地上的背影一僵。   她见姐姐有反应,连忙又使出亲情招:“姐,我和娘在京城整天担惊受怕——为你,为宋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说道这里,她顿了一顿,又试探的说,“柔岚在街上‘巧遇’了我几次,总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姐姐缓缓的起身,转了过来,一双美丽的不像是人间所有的眼睛柔柔地望着她:“文文,姐姐今天才觉得,原来你也长大了,懂事了。这样姐姐就放心了,以后宋家也许就要靠你了。”   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姐,你说什么啊?你是宋家的长女,宋家的一切都要你来继承。你想干什么?”   姐姐撩起军帐的门帘,指着军帐外:“文文,你看见了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看:“士兵?军营?大山?河流?……都不是?那是什么?!”   姐姐笑了笑:“大燕。”   最后姐姐还是没有跟她离开。她只好自己回京,然后考中进士,做官。   直到,西北战火平息、姐姐辞去军职、她和娘在京城摆了满院子的接风席……等来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然后她辞了官,南下到了花山书院,在祖母的手下谋一个教书的小职位。   从自己的回忆里醒悟过来,宋西文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盯着陆颖的眼睛说:“山长,那所谓的宝物她们要爱拿去便拿去吧!反正打来打去,死得是她赵家的走狗,乱得是她赵家的天下,毁得是她赵家的气运!可我花山学子,是我们费尽心血培养的人中之凤,死一个就少一个,怎能消耗在她赵家的无聊家斗中!”   陆颖忽然想起谪阳曾说过宋西文是宋丽书的妹妹。宋丽书在十九年前战火平息之后死在了回家路单个,宋西文在长姐辞世后,转身便辞了官职来花山任职。她和谪阳曾怀疑宋丽书死得蹊跷,现在看来这么认为的并不只他们两人而已。   宋老对赵家皇室有怨怼也是正常。   忍着痛,陆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自己前面的师生一个个望过去:她们有的茫然,有的惶恐,有的坚毅……却没有一个胆怯的。   陆颖满意地在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与赵家无关。只是,这天下并非赵氏皇族一家所有!”   众人听见如此忤逆的话,脸色都有些不自在,但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脸上听她说话。   “大燕是大燕人的大燕,是你的大燕,我的大燕,是我们的祖国。至死——不能改变!”   “花山不涉政治斗争,可是花山是大燕的花山。花山培育这么多学子不是为了花山自己,而是为了它脚下这片土地!一个大燕人是不能坦然看着她的国家受到不可磨灭的伤害的!”   陆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无比,看着脚下,口里轻轻地念道:“我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学子们听得这两句,立刻恍然领悟到山长在念什么。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学子们忽然也都开了口,不论受伤的、没受伤,都合着山长的声音,低沉、坚定不移地向下念去。   “骄奢不移。”   “贫威不屈,”   “敏而好学,”   “中正自守,”   “是谓花山。”   最后夫子们的声音也加了进来。整个花山上下,因为这一段话,心跳都合成一个节奏,心里的最后一丝阴翳和寒冷都被沸腾的热血驱散开,看向自己周围明火执仗的士兵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轻视。   “——是谓花山。”队长轻轻念着最后一句话,竟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花山不愧是花山,难怪能够在大燕历史上流传三百年。”她望了面色苍白的陆颖一眼,忽然道,“陆山长,某完成任务后必然自裁谢罪!”   然后转向宋西文:“宋先生,请了!”   宋西文的目光却只在陆颖身上,露出让人看不懂的伤感和微笑。   真像。   和姐姐真像。   姐姐明知道自己已经挑起了君王的嫉妒和最深的忌讳,却依旧不肯收敛锋芒,坚持固守在西北。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信念——为了脚下这片土地,和上面生活的生灵。   那是她的大燕,她的国家。她的骄傲不让敌人的铁蹄踏上的她的领土,如同兽王在森林里划下它的地盘,对每一个侵犯者狠狠的惩罚。   这种饱含深情的目光让陆颖更加感觉蹊跷。就算宋西文带她们入了密道进了内库,内库大殿里的盒子她也打不开,到最后问题还不是要落大她身上。那宋老要这么做到底是想干嘛呢?   陆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一道光掠过了:她明白了,宋老根本没有打算用钥匙,她是要带人直接进入花山迷宫,一旦答错迷宫中的题目,迷宫的自我保护机关就会启动,将她们关在迷宫之中十二个时辰。而擅自破坏迷宫的下场更惨。   宋老是要以身犯险帮她牵制一部分士兵,陆颖恍然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她中一痛,发现中了陷阱的宋老被她们怎么对待,她不敢去想象,手指深深的扎入手心。可是现在,她已经无法出言阻止。   宋西文走了。   陆颖目送着宋老走远,忽然感觉自己又有些站不稳,只是微低着头控制着力度小心地咳了几下,避免带动胸口的伤。余光看到袖子上的血沫,陆颖表情未变,但是胸口似乎变得更灼更痛。眼角余光看着学子们正忧心忡忡都看着自己,她只得强打起精神,不让人看出自己糟糕的状态。   队长看陆颖发白的脸色,和蔼的说:“陆山长不用担心,只要能完成任务,我保证不会再动花山一个人。”   陆颖轻笑一声:“我是在为自己担心吗?我只是在为宋老,或者还加上你那一队士兵担心。”   队长色变,还未及说什么就听见两个士兵匆忙跑过来,一脸惊慌的汇报:“她们进了通道后没多久门就关上了,多一会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队长瞪大了眼睛,明白自己的人中了陷阱,她转头看向陆颖,怒火噌得烧了起来:“你们约好了做戏诳我们的是不是?”   陆颖淡淡道:“这种事情,需要事先约定吗?”她望着队长,“花山的人会投降吗?”   这话就好像在问,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学子们被突然的变故也吓了一跳,但想到宋西文平时的为人,忽然也觉得铮骨不屈才是宋老的风格。山长淡然的两句话,让她们咽了下唾沫,暗记在心。   队长一把将陆颖的衣襟抓起来:“我的那些姐妹都怎么样了?里面都有些什么机关!”   陆颖垂着眼睛道:“如果她们乖乖待着什么都不做的话,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如果她们自以为是的想突破出来,我不不知道她们还会有全尸——”声音小了许多,“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包括宋西文。   队长胸口起伏,显然是怒火上冲,提着陆颖的手发起抖来。她这次明白了陆颖的话都不是白说的:如果陆颖不肯低头的话,今天就算她当真血洗了花山,也拿不到任何东西。   缓缓松开手,队长的瞳孔微微缩小了一看,但眼睛还是盯在陆颖的脸上,似乎在找她脸上是否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陆颖表情麻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宋老的牺牲提醒了她。在内库学习快三年,她每次出入都是走迷宫,加上内库大殿的盒子里也有对迷宫构造理论阐述的书,可以说迷宫里每一处机关她都了如指掌,如果利用得当……她心思落在自己左手腕的袖箭上:这个方法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继续下去,她也没有把握对方会不会真的愤怒之下屠了花山上下。只是她不能主动提出,否则对方肯定要起疑心。   到这里陆颖暗暗用眼角余光观察者队长的脸色变化,见她始终紧皱这眉头,心里微微一喜,觉得有戏。   过了一会,那队长果然开了口:“陆山长,我们这样僵持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我想你也不愿意宋先生被牵连出什么意外是不是?如果你肯出手,我想应该是我们都欢喜的结局。”   陆颖学队长一样,在她脸上打量了一会,然后道:“走吧。”   队长对她如此干脆的答应了有些意外,刚刚陆颖还死活不肯领路,现在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坚持。   陆颖嗤笑一声:“你高兴什么?我既肯带你去找宋老和士兵,自然有把握在找到她们的同时让你们依旧找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队长冷笑道:“陆山长好本事,你就不怕我找到我的姐妹们后就对你们不利吗?”   “我本来就没打算今日之后花山还有活人。”陆颖瞥了她一眼,“你要现在杀人,还是等会我放出你的士兵后再杀人,有何区别?”   队长默默无语。   这个少女山长不但比她想象的聪明,比她想象的对花山更又影响力,也比她想象的冷酷。如果这个少女山长始终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态,这次自己真是要徒劳无功。   如果不是自己无法改变立场,她还真是不想接下今天这个差事,此刻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后悔的感觉:这花山哪里是个宝,根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想到这里,队长决定吸取上次的教训,目光向周围一扫,落在先前企图过来许璞身上。   “你过来。”   这个学子似乎与陆山长关系很亲密,队长想着,转头对陆颖冷道,“她会和你一起下去,希望在找到士兵前,你不要学那位宋先生一样搞鬼!”   许璞一等士兵放行,就快步走了过来,不动声色的扶住陆颖,在她身上抚了一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低声道:“靠在我的身上,不要乱动。你肋骨断了两根。”   陆颖一听许璞的话,立刻觉得胸口又痛又痒起来,心道,你还不如不说呢。她压下咳嗽的冲动,低声笑道:“无妨——还有一百多根骨头没断呢!”   许璞撇了下嘴:你居然还笑,万一碎骨扎到肺里,甚至扎破血管气管,看你还笑得出来。   沈菊远远扶着谢岚,看着许璞一过去,陆颖的神色就好了许多,脸上也不禁微微放松些,居然有心情给自己打趣:寒光到底不一样啊,一过去敏之的苦瓜脸就笑开了。    ☆、077   许璞扶着陆颖,看她走进内务堂,打开仓库,然后在一间房间的一副雕画下站定,她伸手将画轻轻向上推,地面微微震动。   隔壁的士兵立刻喊道:“将军,密道打开了。”   许璞心中微微惊骇,向隔壁看去。她在内务堂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发现丝毫一样。花山书院难道真有太女的人所说的什么宝物?   忽然她感到自己手臂一沉,连忙用手挽住陆颖下滑的身体,急道:“敏之,你怎么样!!”   这一瞬间,她眼见陆颖的睁着眼睛失去了焦距,幽黑的眸子突然光彩泯灭。   “敏之!!!”许璞只觉得自己心脏短暂的停跳了。   也许是这一声短促的惊叫,刺激了陆颖,她眼睛里的光猛然闪动了一下,然后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回过神来,手给人极无力的感觉缓缓抬了起来,按着胸口,嘴角深红色的液体慢慢渗了出来,闷闷地的咳了几下,然后吐了一口唾液——只是这一口吐得也没力气,唾液几乎还是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那唾液全是深红色。   许璞心里一寒,双手扶着陆颖,用袖角擦干净她的嘴角,让她靠着自己肩膀:骨折的人在没有包扎根本不能移动,这样避免折断的骨头错位难以复原,同时伤到周围的筋骨。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陆颖靠着她,眼睛虚开,脸色白中带青,张开嘴微微喘息,呼吸似乎有点苦难。许璞有点怀疑陆颖断掉的肋骨已经擦到肺部,如果继续走动,搞不好会刺穿肺叶。   尽管没有看,她也想象到,陆颖此刻胸口肯定是一片淤紫,是内出血的表现。   队长听见许璞的惊呼,也发现陆颖的状态极其糟糕,心里微微生出一丝内疚,道:“你扶着她下去罢。”她原本是想让自己的士兵扶着陆颖领路,许璞留在后面做人质,但看陆颖的状态,她也开始有点怀疑心,陆颖在自己那些粗鲁的大头兵的手上会不会被直接弄断气。   许璞看了队长一眼,眼中流过一道冷厉的光。队长被她这一眼看得竟然莫名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感觉这花山书院是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了,除了陆颖随便抓一个出来似乎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家伙。   密道并不宽,队长一看了一下,点了七个人:“你们跟我下去,其他人在这里守着。”   其中一个似乎是队副的女子说:“队长,你不能下去。这里全靠你坐镇指挥,若你下去再出了事,”她甚至没看一眼陆颖,只是认真说,“姐妹们心里就没有底了。让我带队下去吧。”   队长犹豫了一会,然后同意了。但是转头警告似的看了陆颖一眼:“希望陆山长不要在下面搞什么鬼。   陆颖倚着许璞,她的体重倒让许璞分担了大半,胸口的疼痛并没有减轻,但是身体却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对于队长的话,也只当没有听见,头靠在许璞肩膀上,半闭着眼睛说:“下去吧。”   刚刚在上面有一会儿——她似乎有短暂的昏迷?   陆颖回想了一下,只觉得脑子晕晕的,也不敢确定自己脑海里是不是又浮现的幻觉。   昏迷的那一瞬间她脑子突然冒出来许多画面,是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然而却觉得熟悉无比。她恍惚感觉自己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许多穿着华丽的人,对着“她”无比恭敬的跪下来。这些人口里喊着什么,她却是听不清楚。   周围是恢弘的宫殿,精致的器皿,烂漫名贵的花朵。   画面里那时“她”正转身,看见一个长得粉琢玉砌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   陆颖忍不住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有点担忧:爹爹不是说过,她病好后就不会再有这种幻觉了吗?难道是她挨一顿好打,又把脑子打坏了?   罢了,此刻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顺着密道下了一段路,上面微微传来震动的感觉。陆颖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士兵们的脸色虽然都有些微不自然,却没有恐慌的表情,心里对这群士兵的素质的评价略高了一些。   前面密道越来越平坦,知直到她们都看见白色大理石上“花山迷宫”四个气势恢弘的大字。这四个大字是真正的名家手笔,庄严肃穆,让人心生敬意。   两遍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作为唯一的照明光源,让早有心里准备士兵们依旧露出震惊的表情。队副咽了咽口水,心里暗骂:要死了,皇宫里也没听说这样奢侈的!这样的一颗夜明珠价值千金,在这里只当不值钱的灯火用。难怪太女殿下要动心,光老娘看见这“灯”也觉得心动啊!说出去谁信了啊——花山迷宫里随便一盏灯就够普通人家全家几辈子吃喝不愁了。真要到了里面,岂不是金子堆成山,珠宝倒成海!   许璞表情淡定,可心里确实波澜起伏。望着这四个字,她也有些理解了:原来康王和太女打的主意并没有错,花山书院真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是这如此机密之所,到底藏的什么呢?   陆颖看了她一眼,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寒光,你在想什么?”   许璞道:“我只是想,这么一处地方,真的三百年来都没有被外人发现吗?”   “怎么可能?”陆颖诧异地看了许璞一眼,“这世界上总没有绝对的秘密。不然你以为得花山者得天下这句传言为何能三百年不散?”   “三百年?”许璞听侯盈说过,这传言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传闻吧。   陆颖似没有听见许璞的诧异道:“你是不是奇怪,花山书院不过一群书生而已,如何能守住这块机密之处而不丢失,是不是?”   许璞瞟了一眼身边竖起耳朵听她们说话的士兵,她自是不担心陆颖的话让她们听出了会有什么不好,既然是陆颖说出来了,自然是不怕她们听的。   “山长手札上有记录的迷宫遭到大规模入侵有二十七次,差不多平均十年一次。其中来自皇室的是二十一次。这二十七次中二十六次走进迷宫的入侵者全没有活着出去!”陆颖微笑着说,那表情十分畅快。   一边的队副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服气:“那还有一次有活人出来了。”   陆颖侧头瞅了她一眼,然后又向前:“那一次,确实有一个人出来了,不过她也没有活成。因为派她来的人,不相信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不用唬我们。”队副霸气十足的说,“奶奶我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挨过的刀也不在少数。难道你当我怕死?”   其他士兵也纷纷不服气的应和。   陆颖无动于衷的继续说:“后来入侵者们发现武力入侵不管用,决定用培养自己的棋子进花山,最好能成为花山的山长,那花山的秘密不就很容易知道了?”   这下队副的心思也被吸引了:虽然时间长,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失为最安全一种方式。   “结果三百年来,还真的让她们成功过两次。”陆颖终于挪动到两条路口,然后向右边走去。   队副本来想继续问下去,但看见陆颖漫不经心的选择,怀疑的拦住她:“真的是右边?”   陆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走左边?”   队副提起刀在陆颖面前晃了一下:“你最好听话。到底是哪边?”   陆颖看着刀片,偏过头,嗤笑了一声。   “无所谓,走哪边都可以。”陆颖漠不关心道,反正迷宫是会移动的。只要她想走左走右都可以走出去,当然也可以不管怎么走都在里面不断的兜圈子,“一会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许璞突然道:“难道这迷宫的路线会动?”   陆颖伏在她肩膀上咳了一会,有些不甘心的苦笑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可是被吓得要死呢。”   队副呆住了:路线会动的迷宫,果然是天下第一书院!一个迷宫也弄得这么复杂。只得再不说什么,只是跟在陆颖许璞身边走进去。   走了大约百步,出现第一个岔路口,许璞问走:“走哪个?”   陆颖道:“右边。”   许璞扶着陆颖慢慢地走进去。   断后士兵们谨慎的四周看看,虽然已经做了心里准备,但是被陆颖刚刚那番话弄得精神高度紧张。   突然通道的口一道巨石轰然从墙中快速移出要将道口封住,最后三个士兵连忙向前冲去,然而石门移动的速度非常快,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合上了,只听见连续的骨裂的声音,然后一声惨叫,落在地上:进来的第六个士兵因为抢进来不及,一条腿被夹住。石门被人腿卡住,居然也没有丝毫减速,和墙壁结合的没有丝毫的缝隙。   血液或着破碎的血肉组织顺着门缝向外渗。墙壁和门上溅满了反射状散开红色的血斑,在幽幽的夜明珠光芒下,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被门生生夹断小腿的士兵立刻昏了过去。   也许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惨烈,队副和其他士兵都呆住了,一股子透骨的寒意从骨头里升起来。   过了好一会,队副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抱起那个士兵,悲痛地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摇着她,其他士兵连忙上前包扎断腿。   陆颖淡淡地看着这个眨眼间就失去一腿的士兵:她当然不会去提醒自己的敌人要跟紧她。花山迷宫默认允许同时通过的最高人数是七个:花山主人,花山书院山长,两位副山长,三部主事。因此她们之后最多只能进五个人,石门就会自动关闭。   至于石门关闭的威力,她曾经也无聊的试验过,将一根直径两指粗的铁棒放在门口,然后让石门关上,以此测试是否能够用物卡住石门以停止迷宫的运作。   试验的结果是两根微微变形的铁棍,一根在门这边,一根在门那边。   断腿的士兵呼吸微弱。   队副想了想,还是道:“背她一起走。”将她留在这里还不知道最后怎么死的。   队副的心思是好的,担心这个姐妹被抛弃后在迷宫中孤身一人更加危险。但是她所不知的是,花山迷宫在被入侵后连续六个时辰未受到攻击的话,就会自动将被困的人送到出口。这个士兵可能在昏迷六个时辰后安然出现在迷宫入口处。她的结果可能不过是断了一条腿而已,如果跟着她们继续深入花山——   陆颖看着花岗岩墙壁上的血迹,对许璞道:“走吧。”   她自然不会去提醒对方还有更好的选择。更何况说出来,敌人也不一定会相信并照做。   既然已经是死敌了,又何必存什么怜悯之心,更何况现在手无寸铁的人,是自己。   又出现一个岔路口,这次队副和士兵们学乖了,跟着陆颖快速地进入通道。石门在第七个人进入后,就关上了。   她们以为通道的进入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要快速进入就不会有问题。可惜她们不知道的是真正受限制的是人数,所以现在进入任何通道,她们都不会再遇到上次同样的危险。   这次总算没有出什么事。   不明就里的士兵心里想着,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士兵懊恼道:“要是早知道——”她狠狠地顺手用刀在花岗岩的墙壁上砍了一下,发泄着自己不甘,但是下一秒,她身边的墙壁上突然冒出来的三根尖刺如同幽灵一样穿透了她的胸口。   大概是因为穿透的速度太快,士兵只是愕然看着自己胸口冒出来的凶刃,喉咙里连一声喊叫都没有发出,脑袋就软软地搭了下来,来不及合上的眸子里是迷茫的神色。   血从胸口的三个洞,慢慢的渗了出来,如同没有拧干水就晾晒起来的衣服上的水,不断的向下滴着。   前面一个士兵走了一几步后,才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张着嘴不停的哆嗦,连叫都叫不出来。有什么比自己的同伴在自己身后悄无声息的惨死更加令人恐怖的呢。   连续两个同伴的惨状,突如其来的灾难,防不胜防的死亡危机,让她终于发觉了自己不是来到了花山瑰丽的地下迷宫,而是神秘诡异的杀人地狱。   “啊!!!”   士兵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前面的队副和士兵诧异的回头,看见了被穿在钢杵上的士兵软软的尸体,眼中流出出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真正的惊悚。   她们并不害怕正面的搏击或者厮杀,这样如同幽灵一样四处潜伏的杀机,让人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如何预防,也不知道它会在那里出现,只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队副忽然回头看一眼站在身侧的陆颖,她正睁着一只眼睛看着死亡的士兵,表情如同看一条死狗,毫无触动。   陆颖说过,三百年来入侵花山迷宫的人无一活口。   这话也许不是来吓她们的,队副突然这么想。 ☆、078   “你早知道会有这种后果是不是?”队副声音颤抖的瞪着陆颖,怒不可遏。   陆颖嗓子有些干哑,声音很小:“难道你不知道会有这种后果?难道你原来打算是来这里玩的?”   队副被激怒了大步流星走过来想教训陆颖。   许璞抱着陆颖的腰飞快转了一个身,一个反踢向队副。   这一踢竟然带出风声,队副见来势凶猛,忙向后一跳,“呛”一声抽出刀如同盯猎物一样盯着许璞,意味深长地说:“身手不错啊!”   陆颖被转得有些晕,迷糊地问道:“寒光,你什么时候会武功的?”   许璞眼睛与队副对视,对陆颖的疑问也不理,只是淡然警告:“在找到你的士兵之前,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轻举妄动!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想把这里的机关都亲自试一遍吧!”   陆颖心里微笑:那正是她想说的!   此刻有行动能力的士兵加队副一共四个人。如果再折损下去,只怕真没见到其他姐妹的面,就会都死在这个地下迷宫里。   队副也不甘示弱:“这也是我要说的,如果我们都注定要死,你以为你们能够活下去吗?”   许璞面无表情地说:“是啊。我好怕死啊。”   只是她嘴里说着怕啊怕的,可是那神态却是没有丝毫说服力。   队副嘴角有些抽搐,骂道:怎么花山里竟是些不怕死的什么鸟!   这次没有岔路口,但是身后的石门又被封住了,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可最后一个士兵还是被吓了一跳。   “队副,你看,我们被关起来了。”眼尖的士兵发现大约五十步外竟是一个死胡同,而退路却被石门封住了。此刻所有人都被关在一条密封的密道里。   队副横眉怒焰:“又是你搞得什么鬼?”   陆颖而是望着前面顶头,对许璞道:“我们过去。”   队副忍气吞声,向士兵一挥手:跟进陆颖总是没错。   花岗岩的石壁上一块铁板在众目睽睽下浮现,上面照例写着一道题:有数列1、17、55、129,,接下来是?   许璞大概能够看明白这是一道考题,回答出来的才可以脱困?问题是上面的那些弯弯绕饶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符号。   看了一眼围观得一头雾水的士兵和队副,再转眼看陆颖,她正盯着题目,眨了眨眼睛,然后对伸出手指,在下面的滑码上拨出251。确认。   石门轰隆隆开了。   许璞这次不用陆颖再指示,直接扶着她向前走去。   即使没有陆颖解释,她也慢慢明白了一些东西。   这就是花山书院不担心满院的弱质书生护不了那所谓的花山之宝的原因吧。有杀机遍地的花山迷宫在,谁能够拿到那所谓的花山之宝呢?   即便她们能够找到迷宫的入口有如何,若是想要前进,就必须解开上面的题目。问题是,如果你连题目都看不懂,又何谈解开?   许璞一向自负博闻强记,能洞穿人心,不管将来站在谁的身边,都是可以自傲的。而她分明看得出来陆颖解题并不是在回忆,而是在思考。显然陆颖是看得懂那些让她陌生的符号是代表什么的,这未免让她生出一丝意外。   也许是花山书院为了保护迷宫而特别发明出来一种密语,仅限花山书院的山长知晓吧。许璞想。   队副也明白了花山的自负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花山人自己不愿意交出宝物,哪怕派再多人来也无法通过这迷宫的宝物。   但她看着陆颖年少沉稳的样子,不禁牙痒道:“有什么了不起,就算走不过去,找几个工匠来挖,挖上几十年,还不能把花山挖穿?”   陆颖瞟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山长手札上写得很清楚。当花山迷宫遭到不能挽回的毁坏的时候,花山内库就会启动自毁措施。   接下来遇到的一道题目是续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下句是?   陆颖看得愣了一愣。   她的手微微摸了摸已经痛得麻木的胸口:今日的祸事如何避过她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如此渺茫的明天,让她一时间心里十分怅然,根本不愿意去想更远的事情——比如,谪阳。   太突然,来得太突然。她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做,她还没有从花山书院毕业,还没有找到老师,还没有为花山做点什么,还没有为花山书院培养出下一任的接任人……还没有来得及对谪阳,对他——陆颖微微有些脸红,女人心是霸道的:如果她今天真的死在这里,他日谪阳又将去赏心悦目谁家的院?赵谪阳,那是她的男人,独一无二、风华绝代的那个男人,她还没有得到他的人,没有与他生儿育女,没有携手白头……她真是很不甘心啊!   谪阳,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阿雅?”谪阳轻轻地叫。   不一会阿雅就出现在他床边。   “现在什么时辰了?”谪阳自刚刚从梦中惊醒就觉得心口跳得厉害,他本来想静静躺一会儿就会睡着,却不想心口越来越慌,让他躺也躺不住了。   阿雅比了个手势。   谪阳让阿雅披了件衣服在身上,向外走了几步,望着花山书院的方向:“最近花山有再送什么消息来吗?”   阿雅摇头。   谪阳低头想了一会,道:“通知所有人准备,一刻钟后向书院出发。”   阿雅愕然,比着手势:“这里距离花山也不远。天亮再出发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书院呢。公子何不多睡一会?”   谪阳摇头:“我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现在离天亮也只有半个时辰,去唤大家起来,辛苦一下,我们马上启程!”   阿雅离开。   谪阳望着窗外的月亮,手按在心口,平息着心里纷乱的猜测。   月亮很亮,很红。   “年轻人,来看个相吧。”   韩笑刚刚和唐诗分了手,虽然是他主动提出的,但是毕竟相处了一年,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看着夜市上那个胡子拉杂强装高人的老头,韩笑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有了听这个老神棍胡说八道的兴趣。   他笑眯眯颇有些不坏好意的说:“我只有十块钱。”提醒对方想骗哥的钱,没门。   老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还是挂起职业的微笑:“十块就十块吧,老头子今天就赔本给你算算。”   韩笑手插在牛仔裤裤兜里,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的小板凳坐下。   老头递了一个破签筒过来。   轮到韩笑嘴角抽搐了:“不是看相吗?”   老头笑着说:“先抽后看。”   韩笑只好随手拿了一支,自己先看了看,只见正面写着:“等不得。”   翻过来又写着四句,“一缕暗香花间藏,半生春华望断肠。等而不得身先殒,独余青山守苍茫。”   韩笑有些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是咒自己这朵烂桃花要遭报应了?   老头把签拿了去,只瞟了一眼,便想也不想就说:“等不得?等不得就不要等!”伸出手,“十块钱。”   韩笑差点没呛到:“你一句话就要收我十块?太黑了吧!”   老头一把抢走他手上的钱,得意洋洋的指了指自己地摊上的字:“一字一元看到没有?”   韩笑也不能当真和老头为了十块钱当街大吵失了自己的风度,自认倒霉地离开了。   人行横道对面绿色的小人亮了,他正一脚踏上马路,眼角余光看见一道亮极的细线自东方腾空升起,长长的银亮尾巴,几乎横贯了他视野的整个天空,然后缓缓向西方坠落。   韩笑忽然就呆住了,心里莫名冒出三个字:等不得。   等不得。   等而不得身先殒,等而不得身先殒……   一股剧烈的疼痛在他的胸口瞬间爆炸开来,眨眼间扩展到他身体的每一根筋骨,每一个细胞,让他几乎要窒息:是生离的撕心,或是死别的裂肺,是报复的快感,还是悔恨的无力……   究竟,是谁陨落了?   他痛得弯下腰,没有看见周围惊骇的眼光和身后急转弯的车……   陆颖答完第十一道题的时候,石门后终于出现她们要找的人。   只是遍地的血水和铺面而来的腥味让人欲呕。   “队副!”里面无力的瘫在地上的一个士兵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亮。   队副和士兵们看着脚上被手指粗细的锋利竹签贯穿的同伴,一个个眼底赤红,忙上前询问情况。   那个最先喊出话的士兵残留的体力大约比较多,断断续续的将过程说一边,无非是那个老太婆带着她们乱走,结果她们掉队了两个,接着又被关在这里。尽头的石门上似乎有机关,答对了题目才能通过。那个老太婆居然故意答不对,让她们出不去,后来她们想撬门,结果反而触发了机关,从两遍墙壁下方飞出无数竹箭……   许璞和陆颖早就找到了躺在角落的宋西文,她的小腿上也被一只竹箭洞穿,细细的血水在她身下已经积成了一小淌。   “宋老?”陆颖轻轻推着宋西文。   宋西文慢慢睁开眼睛,一见陆颖,马上挣扎要撑起来,又惊又怒:“敏之,你怎么进来!”   陆颖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笑道:“宋老,你进得的我就进不得么?”   宋西文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想骂人的话涌到嘴边,又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这么固执!”   陆颖温和的说:“宋老知道我固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对这个长辈对自己的爱护和牺牲铭记在心。她虽然没有亲人在了,可是花山里的几个长辈对她总是十分照料,宋西文便是其中一个。陆颖对于她们的敬意,不会对比老师的少多少。   侧身对许璞说:“你带着宋老。”   许璞抿了抿嘴,过了一会才嗯了一声:陆颖的身体凭她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但是宋老在眼前,她只得勉强同意了。   “不能带她!”队副的声音传来,陆颖猛得回头,目光锋利的盯着她。   队副紧紧握着拳头,冷笑道:“害得我的姐妹都受了这么重伤,你认为我会让她平安离开吗?”   陆颖不置一词,面色阴冷。   队副又道:“我们要带伤员,没有多余的人出来照顾你或者那个老太婆。你让这个丫头来带老太婆,你的伤万一半路发了怎么办?你死了也就算了,但我不会让我的姐妹再多冒一点风险的!!”   宋西文听到陆颖的伤时面色紧张:“你的伤怎么样?”   陆颖连忙道:“不妨事,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见她不说实话,宋西文干脆转头直接问许璞:“寒光,敏之的伤怎么样?”   许璞看了一眼陆颖,淡淡如实道:“断了两根肋骨,有呕血现象,初步怀疑骨头已经伤了肺。按医学上的道理,她现在属于绝对不能移动的类型。因为断开的骨头可能随时刺破气管或者大血管,造成伤者猝死。”   宋西文和队副的脸色几乎同时变了。   宋西文手指撑着地面,气得本来发白的面孔都开始发紫:“你下来做什么!你说你下来做什么!!你是真想死了——就在外面自己找块地撞死了算了!!!别死在我的跟前,我眼不见为净!凤亭辛辛苦苦把你教养大,就是让你这么糟践自己吗?你是花山的希望啊,希望啊!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陆颖知道宋西文是心疼自己,也是心疼老师的心血。她的眼圈也有些红:“是我没用。让书院落得现在的地步。”   宋西文还在骂:“你可以滚了,让我这个老太婆一个人在这里呆着。你若是死了,也不用人来了,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就成了。”   陆颖咬牙,拉着许璞的袖子低头蹲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再没有看宋西文,对许璞道:“我们走。”   队副见陆颖不再坚持,于是命令自己还能动的士兵带上伤员。她们几乎每个人都带了至少一个同伴,有的甚至扶了两个,因此行动非常不便。   陆颖答完题,门开了。   许璞扶着陆颖向前走去。   其他人赶快跟上,为了节省时间,她们几乎是并排进入,但在再次进入五个人后,石门迅速启动。   陆颖闭上眼睛,虽然她看不见,但是那骤然响起的凄厉惨叫和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如同用指甲抠着瓷器的声音,刺耳又令人骨头发寒。   如果带上伤员,她们又超过七个人了。   不用回头,陆颖已经可以想象身后的惨相可以把人刺激到什么程度,低声对许璞道:“快走。”   许璞只是稍一停顿,立刻带着陆颖向前狂奔。   对着铁板上题目,陆颖迅速的阅题,又是一道计算题。虽然并不难,可是在这个时候,陆颖宁愿这是一道自己最讨厌的诗词题,只好在这个时候她能够在最快的速度得出答案。   身后已经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那至少是三个人脚步,意味着三个拿着刀,并且刚刚被同伴的鲜血刺激得发疯的三个人。   居然还有三个可以动的人,陆颖心里一沉。   寒光,至少赤手空拳的寒光绝对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那就只有——   陆颖脑子里数据如同流水一样哗啦啦的流淌,她突然伸手拨了一个数字。按下“确认”。   门开了,然而身后的脚步也到了。   陆颖平静的转身,将正要迎上去的许璞后腰一拉,用尽全身推向半开的门后。   许璞不防陆颖突然发力,重心不稳,跌过门缝。   陆颖啪的一声,按下“取消”。   石门停了下来,然后再度启动,快速闭合起来。   门缝里传来一声绝望的怒吼:“敏之——”   等六个时辰。这是陆颖刚刚拉着许璞袖子时在她手心偷写的字。   以寒光的聪明,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陆颖转过身,忽视胸口的疼痛,稳稳地抬起左手,手腕上的杀人利器终于在夜明珠下发出异样光芒。   连发两箭,倒下两人。   然而第三个人已到,陆颖已经赶不及瞄准。她苦笑一声,索性任第三箭射空,撞在密道天花板,发出尖锐的划声。   幸好她记得这个地方的陷阱是什么,马上靠墙蹲了下来,身子紧紧锁成一团。   她已经尽力了。   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天花板突然打开,无数一人腰粗的圆木从天而降。   第三个人立刻被砸趴在地上,闷哼立刻被掩埋在无数横七竖八的乱木之下。   陆颖因为靠墙缩着,所以直接砸到她的圆木很少,但是光是二下就让她听见了自己胸口再次响起了骨裂的声音。   疼痛不及传来,黑暗已经降临。   如果山长也死了,她们该死心了吧……   陆颖堕入黑暗的最后一个念头。   一轮血月升起。   一个孩子的微弱声音在黑暗中茫然地响起:“……我还活着!求求你们,我还活着啊!”   四周鸦雀无声。 ☆、079   陆颖去了有半个时辰,天色微微亮了一点,但露水却重了起来。风吹在广场上学子们单薄的衣衫上,似乎都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色。   迟迟不见陆颖返回的队长神色也逐渐有些浮躁:这密道到底有多深,竟然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来回的走着,时不时观察周围学子和夫子们的表情,她们三三两两的靠在一起取暖,或是低声说几句什么,脸色尽管冻得青的紫的都有,但是表情却都是平静,安然,或者望着自己的同窗或者望着自家山长离开的方向流露出忧色,却并没有任何恐慌的情绪。   即便是京城的皇家书院里的学子和夫子们,若是遭遇这样的危险,就算没有投降求饶,内讧出卖发生,怕也不能保持这样的风度。她见多了书生在刀锋下懦弱颤抖的样子,见多了文人在富贵和权贵面前奴颜婢膝,因此对才华横溢风骨持傲的人物尤怀敬意,只是这样的人太少太少,犹若沙里寻珠,于千百个中也只得一两个。   队长内心矛盾的叹息想,无怪花山书院能够三百年来在大燕文坛之上稳居顶端,经久而不衰。   忽然脸色一变,她眉头拧了起来,向一个方向看去,眼中警色大起。   她身边的士兵见队长表情不对,问道:“将军,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就感觉到了,地面在微微震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学子们和夫子们也都发现了,广场的地面开始震动。   沈菊合眼感受这地面的震动,能引发这样明显的震动——这分明是无数骑兵的战马激烈的踩踏地面带来大地的震动,越来越近。   是又一波敌人,还是援兵?   震动大到一定时候,声音也渐渐响起了,人马已经到了花山书院门口。   队长心已经提到喉咙口:怎么还不见外面的哨兵进来回报。   正想着,便听见两声拉长的惨叫,两个士兵身体如同断线了风筝一样倒着从大门飞进来。   不管是队长士兵,还是夫子学子,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门口。   一匹神骏的白马首先风驰电掣般跃了进来,马上一名青年男子白衣锦袍,衣角和肩披的貂皮大氅因为高速行进在男子身后翻转,如同风展大旗,张扬着高高在上的威武。即便看不清衣服上细节,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身衣服的不俗和华贵。   紧随青年男子身后的是两队骑兵,飞快地驰了进来,极其敏捷地向两边分开为后面的同伴让出位置。   黑马、黑衣、黑甲、无一不精。在朦胧的天光下,凝重,肃穆,压抑的气息如同有生命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黑不透光的打扮,严密的让人感觉到窒息的沉重。   骏马、华衣、精卫,无不彰显着青年男子身份的高贵。   青年男子拉着白马走到广场前端眼露焦虑的左顾右盼,却不知道他的相貌身姿也落在在场所有人眼里。   众人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也能够如同女子一般,洒然自若地驾御着千金难求的宝马,一言尚未发,高大挺拔的身姿便将威严、睿厉、沉静、高贵几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世间女子爱男子多是娇柔俊秀,娴静优雅。而眼前这个男子一身风尘仆仆,满脸杀戮冷色,无不与这八个字背道而驰。可当他清冷如水的眼眸在场中轻轻扫过,无人不觉惊艳。   “阁下是谁?”队长上前一步,按剑沉声问。   她心知来者不善,一时还莫不清楚对方身份。男子中如此张扬的,在她记忆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只看对方竟然能够恣意地号令如此精锐的骑兵,便见身份不但贵,而且背景深厚。   只是对方骑兵这种装扮,从头到脚的黑,加上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她总觉得自己以前应该在哪里听说过有这种一支队伍。   队长脸上被青年男子扫过,又轻飘飘的移开——被如此彻底的忽视,再不所有行动,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胆怯了。抽出剑向侧,她的士兵们也刷得一声拔出刀来,敌视着青年男子和他的骑兵们。   火药味浓烈得一触即发。   谪阳眼睛一扫:没有陆颖。   对那个闯入者的问话只当没有听见,谪阳抓着马鞭跳下马,快步奔到代宗灵等人面前,紧张地问:“敏之呢?”   中途有几个士兵那肯对谪阳如此轻蔑自己的举动容忍,包围过来企图拦他,却被谪阳几个一大门进来就跟在他身后的骑兵不客气的拔剑挡住,彼此对视。   代宗灵知道谪阳也清楚内库的事情,也不隐瞒:“被她们逼去——那里了。”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谪阳的目光如锋,几乎能够割人血肉,视线移到旁边的士兵身上。那士兵见谪阳色变,也许觉得己方找回了些场子,嗤笑着挑衅般地上前一步。   谪阳眼中寒光一闪,马鞭一甩,他的动作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楚。   士兵只觉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一麻,接着如同什么卡住了自己的喉咙一般,呼吸不能,楞是抱着脖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憋着面色青紫,然后气绝倒下。   士兵咽气时手松开,她身边的同伴才倒抽一口气:士兵的喉咙处血肉模糊,竟是在那一鞭之下被完全击碎——气管碎裂,人哪还有活路?   这青年男子抬手杀人,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般面色平静依旧,显然并不当人命是一回事,而他还不打算收手,视线向旁边扫开,眼底泛滥着浓厚的杀意。   这个男人,是地狱来的修罗吗?   他身后的骑士也都示威的靠近,身上杀气四溢,只等青年男子下领便要动手。她们的表情流露出对自家主子亲自动手这件事的不满:沾血的事情本是她们的份内之事,何必主子自损身份?   “敏之已经去了半个时辰了。你快去找她!”   沈菊深知谪阳功夫已至臻境,又见他带了许多强兵,稍稍松了一口气:今日花山之危,可以算是解除了。一见谪阳知道陆颖便杀心打起,连忙出言提醒,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赶快找到陆颖,将她早点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陆颖对内库的重视和忌惮,以她的性子……怕是死也不肯交出来的。谪阳心里清楚这一点。他心里已然乱如麻,苦涩难当,满脑子说不出的懊悔:自己为何不早一点回来?即便只是早一天……此刻陆颖是死是活都在未知。一想到陆颖会死,谪阳心里和手都止不住害怕得要发抖。   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谪阳回头对身后的骑兵道:“把这些家伙都抓起来。领头的留活口,其他人若是反抗,一个不留!”   对方既是个不在乎流血的狠角,一场搏命注定少不了。队长打了手势,让士兵们准备血战。   谪阳丝毫没有将这种跳梁小丑放在眼中,黑骑若是连这种角色都搞不定,干脆都去抹脖子算了。   骑兵收回打量队长的目光,对谪阳微微低头:“是。”然后对身后人一示意她们跟着谪阳,自己则开始干脆利落地对其他骑兵下令动手。   谪阳单手解开披风,随意一扔,展开轻功,用自己最高的速度向内务堂飞奔而去。   而在众人眼中,只见白风一动,人便消失在视野中,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见了鬼。谪阳虽然搬进东院多时,但很少出来抛头露面,因此只有少数几个人认出他是两年多前到书院来找未婚妻的少年外,其他人竟是一头雾水:山长是在哪里认识这样了不得的男子?   走近内务堂,他便听见惨叫。   谪阳远远看见内务堂中有两名蒙面黑衣人正手起剑落,转眼就将五六个士兵瞬间刺死,转承启合中竟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是标准的杀人招式。若不是衣服样式不同,他几乎自己看到了十六族的影子。然而十六族的影子如果有行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才一走近,蒙面人便发现他,两人对视一眼,交流了些什么,然后飞快地向堂外一窜,立刻消失在阴影中,好像对和他交手没有丝毫兴趣。   这些蒙面人到底什么身份?身手如此厉害!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养得起的高手。   谪阳只稍一迟疑,立刻被对陆颖的担忧压下:不管对方是谁,他先找到陆颖再说。   在迷宫里解开一道道石门,利落地取了几个散落在迷宫中的士兵,谪阳很快找到了宋西文和许璞。   “……她就这样把我推过来。”许璞面无表情的将在迷宫里发生的事情快速地交代了一遍,虽然没有发怒,但是阴郁的几乎化不开的眼神让任何人见了都不想去找惹她。   三个人——如果是一个人,陆颖可能还有把握,两个也许也能侥幸解决,可是三个人,天知道她一个根本没有练过武功的人,如何同时对付三个在怒火上的士兵?   谪阳在迷宫中飞快地穿梭,无视宋西文看见他利落地解题时异样的眼光。   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只想找到陆颖。每一道石门的开启都让他既心焦又想扭头逃走:他既期待马上能够看到陆颖,又害怕门后等待自己的是一具满是血腥的尸体。   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她。   在这个世界里,陆颖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思想,而不仅仅是纵容他的惊世骇俗,是唯一一个渐渐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一个人的人,是他唯一的认可的终身相伴的人,是他唯一……一想到要失去,就觉得未来都变得空洞和渺茫的人。   一起快有七年了,叫他怎么甘心放手。谪阳咬着牙在通道里飞奔,仿佛跑过的不是密道,而是他人生的一段段道路。   陆颖,你在哪里?   在哪里?   “韩笑,你在找什么?”唐诗的声音说,“你到底在找什么?”   谪阳眼神有些迷惑:那日大雨中,面对唐诗的质问,韩笑茫然地反应——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一直在找,一直找,找了一个又一个,每次他都会不自觉的观察,判断,然后心底有一个细微的声音悄悄说:不是她。   她们中间或者有一个二个有一点两点似乎和他心底的某个影子重合,但是到底不是她。   上一世韩笑始终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也始终没有找到。   这一世的他,潜意识已经厌倦了上一世的不休寻找:是与不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想要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与她相伴就可以了。   于是,他选中了陆颖,并且很高兴霸占在她的身边。   然而心底沉寂了那么久的那个声音,这个时候竟然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是她。   这让谪阳顿时有些惊悚了:他只知道自己承接了上一世的记忆,却不知道这种感觉也能够延续下来。   是她。   他按着心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忽然快了许多,一种与现在情绪极度不匹配的怨恨和眷恋在胸口升起,带着刺激的疼痛,让他的脚步猛得停下来。   背着宋西文的许璞赶了上来,看见面色苍白,按着墙壁额头冒汗的谪阳,眼神有些复杂,口中却平静道:“你怎么了?”   谪阳眼神微微一呆,随即清醒过来,按在墙上手收回来,向许璞勉强一笑:“没什么,跑得有些急而已。”刚刚那一瞬间的疼痛,和韩笑死前突如其来的疼痛何其相似?但是,此刻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谪阳抬起头,向前走了几步,扫过石门上的题目,解答。   许璞想说什么,但终是闭上了嘴。   石门慢慢地开了,门后是无数杂乱无章的圆木和无尽的血腥。   “这是刚刚送到的情报。”赵昱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放置在女子面前。   湖边的女子慢吞吞地将手在火炉边烤了烤,然后拿起纸片,只瞧了一眼,便蓦地坐直了身子,全神贯注地仔细看下去。   赵昱的面容有些扭曲:果然——一和她的宝贝徒弟有关事情就不得了了!   纸片上写着:腊月二十八凌晨,东宫派兵包围花山书院。十余学子受伤,文事房主事宋西文重伤,山长陆颖重伤濒死。平南郡卿携锢丛   后面女子已经看不下去了,她起身盯着赵昱道:“濒死?什么意思,敏之现在到底怎么了 ?”   赵昱摊开手,有些幸灾乐祸:“本王哪里知道?你也知道花山疏远现在已经没我的人了。连这点情报也不容易弄得呢。”   女子目光一寒,赵昱连忙道:“行了,本王知道了,已经让人赶快去打听了。一有新消息就送来。”   女子将纸片又看了一边,手指将薄薄的纸片几乎抓破:濒死、濒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抠挖她的心。敏之从小没有吃过什么大苦,情报上竟然用濒死这样的词,不知道、不知道她——   东宫,你当我花山书院好欺是不是,我会让你好好痛快痛快的!   好冷。   周围黑洞洞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觉得身体躺着似乎一动都不能动。   好黑,这是什么地方?   她伸出手,却连手臂都没有伸直就被阻隔了,左边,右边,上边都是如此。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恍然有些明白,顿时血都冷透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惧在心底战栗开来。   谪阳看见陆颖竟然悠悠地睁开了眼睛,顿时惊喜的弯下腰:“敏之,敏之,你醒了?”   陆颖的眼珠虽然转动,但是却没有焦距,似乎对什么十分惊惧,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许璞正握着她的脉,见陆颖神智模糊,抬手在她的人中又狠掐了两下,这才让她的眼神逐渐聚集起来。   谪阳见陆颖的目光向他脸上看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握在胸口:“敏之,敏之,你感觉怎么样?”   陆颖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手指微微曲了曲,勉强也算是握住了谪阳的手。   “书院——”她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   谪阳连忙道:“放心吧,我已经令锝樵航切┐橙胝叽砗昧恕Q   陆颖眼神微微放松,模糊地看了一遍床边正守着她的人:代宗灵、王恕、葛飞、沈菊、窦自华、许璞、谪阳……   很好,都在。   陆颖闭上眼睛,积蓄了一会儿力气,然后睁开眼睛,艰难地断断续续道:“如果……我……我死了,”   谪阳一双修长的柳眉几乎拧成了一团,但看着她为了吐出这几个字,一张脸憋得快要窒息的样子,又觉得心疼不已,只好按捺着等她把坚持要说的话说完。   “如果……我……我死了,把……钥匙……给寒光。”   许璞愣了一下,陆颖要把什么给她?   沈菊等人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陆颖想说的是什么。   代宗灵却是头一个反应过来:陆颖竟然是在交代遗言!   钥匙——还能有什么钥匙!除了花山主人,想要通过花山迷宫的唯一方法,便是那四把开启大门的钥匙。   这是只能由历代花山书院山长掌管的重要信物。   陆颖此刻当着包括一个副山长,两部主事的面说要把钥匙交给许璞,便是公开指定她为内库的接管人,也是花山书院的下一任山长!   代宗灵看床上面比雪白的少女,忽然心有一种说不出心酸和悲哀:凤亭,你教的好徒弟!都这个时候了,她竟还惦记着花山书院的未来?   起身走到陆颖身边,她冷道:“钥匙的事情是山长的责任。要给的话也是你给去,没人给你收拾乱摊子!”   说完,竟是拂袖走了。   陆颖干枯的嘴唇微微张了张,目光又转向王恕,眼里露出乞求的目光。   王恕也站了起来,看了一眼代宗灵的背影,又看着陆颖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事,没权利插手钥匙的事情。”   说完,竟然也干脆的走了。   谪阳坐在床沿低头,望着陆颖的脸。不知道怎的,此刻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凉飕飕。只是还没有等他理出个头绪,他只感觉自己手指一松:陆颖嘴角渗血,眼睛紧紧闭上,人已经又昏迷过去。 ☆、080   许璞卷起袖子,将毛巾在热水里浸透、拧干,将自己手上的水蘸去,给陆颖轻轻地擦脸,脖子。   这时靠着床头睡着的谪阳醒了过来,看见许璞正在给陆颖清理身体,眉毛不自觉的拧了一下,站到她身后冷道:“不用你给她擦汗,把毛巾给我。”   许璞微愣,谪阳已经将毛巾强抢了过去,将她挤开。   “你怎么得罪他了?”沈菊站在门外,将这一幕看的很清楚:谪阳瞧向寒光的目光显然有些不善。   许璞沉默了一下,摇了下头,淡淡道:“我不知道。”然后道,“我去看看药好了没。”说着便转身离开。   沈菊目光闪动,自个进了门。看谪阳已经给陆颖拾掇好了,又问了两句陆颖昨天晚上的情况,听说还算稳定,才半开玩笑道:“小妹夫,不知道寒光怎么惹你了,你怎么好像不太待见她。”   谪阳坐在床边,用手指梳理着陆颖的头发,听得沈菊的问话,抬眼看了她一下,然后又眼睛又落在陆颖的脸上,定定地看了一会,轻笑一声:“我不是生她的气。我是在生陆颖的气。”   “生敏之的气?”   谪阳脸上满是自嘲:“我原以为,最多除了她老师外,她最牵挂的应该是我才对……可是她明知道自己也许马上就要死的时候,居然想到的只有书院,只有如何安排好花山书院未来的接任人。”谪阳有些说不下去,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真不知道,我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这语气控制得极平静,可是说话人的心情怕是极端的不平静吧。沈菊没想到谪阳竟是恼了陆颖命在旦夕的时候光顾着吩咐书院的事,把他给忘了。想到寒光曾经对谪阳怀着的心思,又见着谪阳竟然嫉妒起陆颖对寒光的看重,一时间她这样伶俐的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菊也没有漏过谪阳刚刚话里无意间透出来的意思:花山书院的接任人?陆颖那个时候提到把钥匙交给寒光,她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莫非竟是暗示她如果有个万一,就让寒光接任花山书院山长?想到这里沈菊越揣摩当时的情形,便觉得这个可能越来越大。   微微笑了笑,沈菊知道从小长在花山的陆颖对书院的感情很深,没想到竟然深切到这个程度。也无怪小妹夫要吃醋。还好寒光不是个男人,不然只怕要惨。   谪阳手指轻轻的梳理着陆颖的头发,心里默默道:你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肯醒呢。已经是第三天了。你不知道我很着急吗?要是惹火了我,小心我以后报复的。所以在我的耐心用完之前,赶快给我醒过来。   忽然手指停了下来,谪阳仔细看了看,发现陆颖的左边太阳穴后头发里有一道狭长的头皮竟没有长头发,两寸左右长,最宽的地方有小拇指的粗。他用手指小心摸了摸,感觉有些粗糙,颜色比其他地方头皮稍微红一点,看起来倒像是一道陈年的伤口。   陆颖这时呻吟了一声,身子开始扭动,睡得很不安神。   “敏之?”谪阳赶忙俯□,“怎么了?”   陆颖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鼻音,倒有些像是私下在向李凤亭撒娇时候的语气。谪阳呆了一呆,后面两字“我疼”他倒是听清楚了,可是前面两个字,听起来像是——夫君?   自家老婆什么时候改脾气了,变得这么肉麻起来了?陆颖被他挑拨的最动情的时候也没对他这么喊过呢!谪阳忽然心情好了起来,眉毛轻轻挑了起来,阴沉了几日的眼神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因为连续熬夜失了精神。   因为还在年中,学子们养伤的养伤,没事的也没心思下山闲逛,只在宿舍或者典藏馆里温书打发时间。   文事房主事宋西文重伤,山长陆颖至今还在昏迷中,书院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好在许璞、窦自华、沈菊、谢岚等人已经基本能将自己的工作胜任起来,加上副山长代宗灵的威信,花山的一切都尚在正常运转。   黑骑从山下到书院沿路布下岗哨,来回巡逻,让花山书院的安全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虽然让气氛显得有些紧张,但是学子们看向骑兵的目光也是颇为感激和敬重的。黑骑的来历很快就有家世好的学子认出来,谪阳的身份自然而然的暴露出来。两年前平南郡卿与现在的山长的婚约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因为逐渐没有后续消息传出,所以不少人也都没当真。这次却看到平南郡卿带黑骑援救,而赵谪阳在众人面前对陆颖毫不掩饰的亲密和不同寻常的关心,终于让外界对两人的关系心中有数。   谪阳在书院里出入终于也不再遮掩,众人也都将他当成未来的山长夫郎看待了。   左看看,右看看,没有人。   小女孩低头看向手中一块紫玉方印,那玉质通透澄亮,流光如水,是一块罕见的极品美玉。她将紫玉放进脚边一只紫金匣子,再埋进脚边一个约两尺深的土坑里,最后用脚在坑上用力狠狠的踩着,让地面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这下谁也找不到了,小女孩得意地偷笑。   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光线,黑白如同肆虐的洪水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逐渐退去,身体的五感慢慢的又找了回来。她的呼吸能感受到空气的凉澈,她的皮肤能感觉织物的柔软……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一丝刺眼的光芒,陆颖赶忙又合上眼睛,感觉光芒在眼皮上留下的残影。过了一会她才又睁开,发觉一缕阳光正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被子上。   没想到——还能活过来。她有些反应迟钝的看着那缕充满朝气的太阳光,大约是久睡的缘故,脑子转得很慢。   她还以为死定了呢?   那个时候竟然就那样绝对的认为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那里,带着决然赴死的心态和一往无前的绝望。现在想起来,似乎很有些不可思议。陆颖心里嘲笑自己:真快死的时候不害怕,现在发现没死成,倒后怕起来,人性本身还是贪生怕死的吧。   不过活着,挺好。   陆颖试着动了一动,身体很僵硬,甚至发麻,刺刺的疼痛慢慢在胸口苏醒。适应了屋内光线的眼睛落在床边:谪阳正伏在她身边睡觉,修长的眉毛如同精心剪裁过的美丽,黑色的头发滑落在眼上,背着阳光让她看不清脸。   房间里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陆颖就这样久久看着谪阳沉睡的脸,眼睛里盛溢着笑意,想着这个脾气不好的男人一直守着自己,想象他贴近自己时身上散发的气息,便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涌出来,甜得甘洌,暖得惬意。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顺着床单探过去,想去摸他的头发。   谪阳的头发很黑,摸上去滑滑的、凉凉的,很软,像是绸缎,陆颖忽然就对谪阳的头发产生的浓厚的兴趣,将头发绕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头发十分柔韧,刚刚要绕成一圈的时候,黑亮亮的发梢就弹了出来,好像精力旺盛的小花精一样,在她的指缝间躲来躲去。   谪阳,谪阳,她的谪阳,她还活着,还能见到你,还能摸到你,挨你的白眼,被你戏弄……就这样一直静静的,多好。   陆颖的苏醒让整个花山山下都沉浸在一片浓浓的喜悦中。从学子到夫子,从花山农庄到花山镇上下内外,无不欢腾。   陆颖的声望和威信一时盛极无二。   如果说以前的陆颖只是通过她的智慧使他人信服,用她的意志让他人折服,这次却用她的信念让所有人臣服。经此劫后,陆颖终于能够从李凤亭的“翅膀”下完全脱离出来,在世人面前以一个独立的花山山长的姿态存在,强大而坚韧,能够成为张开双翼,保护着花山的存在——而不再是李凤亭的唯一弟子。   陆颖的病情稍微稳定一点后,窦自华才被许璞允许来她的房间将一些重要的事情汇报给她。其中就有一件让陆颖震动的大事。   “什么?皇帝驾崩了?”陆颖瞪大了眼睛。   “就在你昏迷的第二天。”窦自华点点头,“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太女非要赶在过年这么个时间向我们伸手了。皇帝日子不久了,东宫肯定是知晓的。加上康王府放出的流言,才让太女急于寻找更强大的力量支持。”   陆颖思索了一会,道:“如今京城的情况怎么样?”   窦自华苦笑道:“很糟糕。京城暂时为太女控制,全面戒严。而京城外面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陆颖有些讶异:“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快就打起来了?”   “因为皇帝的病情在之前有一段时间好转过,太医院的口气是皇帝也许还能拖上几个月,可是结果……现在康王府声称因皇帝有意在大行前改立她储君,太女担心自己储位旁落便先下手为强。于是斥责太女失德,不配为君,打出了讨伐谋逆的旗号。而太女则指责康王府无中生有,根本就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狼子野心而刻意栽赃污蔑。”窦自华苦笑道,“本来两家还只是在朝堂上打嘴巴官司,但是这个时候,太女夜袭花山的事情就捅了出来,让太女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如果她不是对帝位有野心,何必在这个时候去偷袭花山,还不是为了那句莫名其妙的‘得花山者得天下’!”   陆颖听得心头一跳,看了一眼窦自华,见她面无异色,也没有任何追问,心里微微一暖:自这件时候,花山存在着所谓的秘密大概也成了“公开的秘密”,然而她不说,她的几位聪明绝顶的好友居然都视而不见的不闻不问,显然不是没意识到,而是不想她在山长的职责和她们的友情中为难,这种体贴的友情的她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她不说,她们也不提。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想到这里,陆颖轻轻一笑,只道:“现在外面战况如何?”   窦自华叹了一口气:“太女虽然占着大义之名,但是如今舆论对她十分不利。很多原本支持她的人,现在开始在她和康王之间摇摆不定。但是舆论归舆论,太女手上的军队并不弱,如今大燕各地,有支持太女的,有支持康王的,甚至还有个别义军趁机起义,大乱将起。”   陆颖皱紧了眉头:“那花山镇附近如何?”   窦自华神色微松:“那倒还好。目前还花山周围还算平静。也许是她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倒向她们其中任何一方,或者不想分散有限的兵马去攻打一处对她们没有任何好处的地方,所以并没有哪一路人马是针对我们这边的。”   陆颖点点头:“京城现在情况不好,定芳有没有消息?”   窦自华笑道:“这个你放心,定芳聪明的很。她不知道怎么在皇帝驾崩前就出了京城,借口西北情势紧张,前去支援西北侯。”   “那就好。”陆颖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去西北路上竟然消息还很灵通,知道你受了重伤的消息,特地派人送了信过来。说了她的情况,但是因为现在局势太乱,她母亲担心她贸然来花山,路上会被两方的势力捉去成了要挟的筹码,所以让人压着她直接去了西北。她还特别问了你的情况,说很抱歉不能来探望你。”   陆颖摇头:“有什么好抱歉的,她不出事最重要。”只是定芳这么一去,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倒真让她走之前说中了。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十分稀奇。”窦自华边说边露出惊奇的表情说,“上次我们的人探到康王府里的那个赵桐,竟然真的是皇帝的长女。她现在已经半公开的在康王府露面了,作为赵昱的支持者,为她出谋划策。至于当年的病逝,据说也是因为如今太女的父君对她的父亲和她的排挤和陷害,所以不得不在康王父君家族的帮助下假死离开皇宫。”   “赵桐?”陆颖手按在太阳穴上,眉头紧皱,“文逸,你注意到没有。康王府的情况开始转为上风的时候,就是这个赵桐开始在康王府出现的时候。如果说赵昱之所以能够步步为营的给太女下套都是这个所谓的皇长女的杰作,这个赵桐恐怕很不简单。”   “岂止是不简单?”窦自华道,“有了皇长女这个身份的支持,康王的声势更是节节攀升。太女占嫡,赵桐占长,硬说起来,这赵桐如果拥有自己的实力的话,也不是没有机会角逐九五之位的?”   说了好一会话,陆颖开始觉得有些疲倦,眼皮耷拉了几下,强撑精神说:“还好,她现在是站在康王战线里的。不然两王之争变成三王之争了,这天下人还能活吗?”   窦自华知道陆颖还在恢复中,精神经不起消耗,立刻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反正不会掺和进这些事情里去,还是静观其变吧。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再来找你。”   陆颖已经合了眼,含糊的嗯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081   “看今年的情势,只怕来书院报名的考生要少许多呢。”虽然初春的天气没有冬天那么刺骨,沈菊总算没有矫情得还带她的宝贝扇子以便随时假装风流小姐。   陆颖嗯了一声,眼睛在绣着朵朵红梅的被面上漫不经心的移动——被面谪阳新带来的,缎子很滑很软,似乎还用香熏过了,带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虽然花山每届学子录取得很少,但是一般情况每届总还是能够收获几个。但是战乱一起,又有几个考生愿意冒着随时可能丧生的可能性来花山赶考?   “不论来多少,甚至一个都不来。新生的录取标准不可降低。”陆颖伸手摸了摸一朵绣梅,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相信这一届能够被录取的学子不但会文采出众,武功,胆识,头脑也一定会高过往届。玉秋,我很期待呢!”   沈菊想了想,也笑了:“确实。”能够在乱世中安然到达花山书院的考生,怕也是没有简单的。   这个时候谪阳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看了谈性正浓的两人一眼。   沈菊赶忙让开:她这位小妹夫妒心大得很,凡是霸着敏之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看不顺眼——呃,自己和敏之说了快一个时辰的话,该不会惹着了他吧。   陆颖看见谪阳够来,脸色也有些异样。   谪阳什么都没说,把碗往她面前一搁,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陆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谪阳。自从她醒过来,谪阳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尽管他每天都时不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给自己送饭拿药,可是看表情就好像自己跟他有大仇一样。   皱着眉头看了看眼前这碗颜色就很瘆人的药,陆颖就觉得自己嗓子眼都是苦的,但还是伸手端起来快速喝下去。虽然心里知道谪阳不可能对她这个伤患采取什么极端措施,可……算了,还是不要惹他发飙的好。   谪阳看着陆颖难得极配合的喝药,而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依旧觉得不解恨。他打定注主意不跟陆颖说话,只等她喝完药,收了碗就走了。   沈菊也被谪阳全身散发出来的冰冻气场所摄,带着一脸小心翼翼的笑,给自己这位惹不起的小妹夫让了路。回头一看,陆颖正勾了帘子,单手撑着身体,瞅着谪阳的背影,然后低下头,收回身子,咬着嘴忿忿地说:“玉秋,我到底做错什么的,谪阳干嘛这么多天都给我脸色看?”   沈菊惊讶地说:“你居然知道谪阳是在给你脸色看?我还以为你没感觉呢?”   陆颖看着沈菊一本正经地摆出“震惊”的表情盯着自己,顿时气得抿紧了嘴唇,狠狠瞪了她一眼,别过头望着床顶,什么都不说了。   死玉秋,不帮忙就算了!   沈菊见陆颖被自己惹毛了,不禁偷笑起来:敏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一丝与她年龄相称的青涩和迷茫。敏之,感情这个东西可不是一个人够聪明就可以轻松处理好。在这一点上,敏你比起花山镇上一个普通的少女,并不显得更聪明。   她虽然是知道谪阳生气的原因,但是并不打算点明,只是道:“你受伤的时候,妹夫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你三天三夜,你可别不知好歹,惹他生气。“   陆颖趴在软软被子里,憋着一口气,咬着嘴唇心里怒想:我哪里不知道谪阳一直在细心照顾我,可是他就这么一直不跟我说话我能怎么办?!!   看久了冷静自持,智珠在握的陆颖,突然见她露出这么孩子般无措的赌气的模样,沈菊简直是乐不可支。自敏之当上山长后,她的情绪就越来越少波动,几乎可以泰山崩与前而不色变,跟个老太婆一样,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如今难得有捉弄她的机会,沈菊当然不会放过。   沈菊出去过后不久,谪阳就进来,看了看正在睡觉的陆颖。便拿起她昨天换下的衣服,准备交给阿雅拿去洗了,却不想陆颖一翻身,踢了被子,露出半截小腿。   谪阳走过去,将被子给掩好。可他才走开一步,被子又被踢开了,白生生的小腿在冷空气的暴露着。   看着陆颖下意识冻得缩起来的肩膀,谪阳瞪着那截小腿,简直无语:陆颖,你好歹也是一院山长,能不能不要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陆颖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谪阳心里暗哼一声:你爱冻着便冻着吧,我走后看你能把腿在外面能晾多久?   想着转身就走,还没迈出一步,手就被一只温温的手抓住了。   他心里一动,回头,陆颖已经睁开眼睛,两只黑幽幽的眼睛就这样向他看上来,有些发白的嘴唇紧紧咬着,脸上带着倔强的神色,手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放开。”谪阳才没打算这么简单就原谅陆颖,根本不吃她这一套。虽然是陆颖罕见的主动招惹他,但是这件事情可没有这么轻易就了了。   他心里忙着计较,却忘记了决定不与陆颖说话的决定。   陆颖抓到手的东西有怎么肯放弃,只是抓着谪阳的手越发用力。她脸白白的,本没有什么颜色,因此只剩一双眼睛特别突出,黑亮亮的闪着倔强坚持的光。   “放开!”谪阳重申一遍,声音提高了一度。   陆颖不说话,也不松手,眼睛竟然眨也不眨一下的瞪盯着他,沉默地陈述着自己的意志。   “你放是不放?!!”谪阳眯着眼睛,口里声音渐厉,显然是要爆发的征兆。   陆颖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身体在冷空气中已经开始有些发抖。   谪阳明明一甩手就可以把她不受任何伤害的甩开,但偏偏就是纹丝不动,瞅着陆颖,心里挣扎到底是甩开,还是不甩开。口中却是嘲弄地骂道:“你无不无赖,还是花山山长呢!!”   这一骂,倒正中陆颖的软肋。她思想受李凤亭影响颇深,素来秉持着文人的矜持和礼仪。可惜李凤亭教会她如何洞悉人心,如何分析布局,却没教她如何应付一个男子,以至于面对谪阳这种根本不含任何技术成分的赌气竟然也束手无策。   因此当谪阳一提醒她自己的身份时,陆颖顿时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难为情,脸上一阵阵热浪滚过。但是她已经忍不下去了。她再也不能继续容忍谪阳这么整天漠视自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谪阳的眼里只能有她一个人!   守礼的不一定是君子,也可能是霸王。论起固执来,两者不分轩辕。   莫看陆颖从小在花山长大,出身低微。但纵观她成长的这么多年历程,只要是陆颖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一样弄不到手的!   从李凤亭的宠爱、花山书院的各种书籍,接着是花山学子的身份、李凤亭唯一的弟子身份,再后来李凤亭出事后,她决定接手的山长的身份、书院上下的认可、一个干净的花山书院。   包括后来许璞——这个好友中的异数。她想要这个朋友,便能让许璞最终忍痛亲手埋了自己的情意,选择站在她的身边。   如果有人能够细细品味陆颖这个人,便可以发现她谦谦有礼的君子风度背后是多么可怕的占有欲。老师,朋友,伴侣……一个人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她拿到的无不是最好的。   她的老师是天下书院的山长,对她宠爱之深无人不知。   她的朋友个个身兼一技之长,是花山书院里最出类拔萃的一拨人,对她信赖和支持的程度连普通的亲姐妹只怕也不比不上。   她的未婚夫出身高贵,风华无双,对她更是情深意重,还没成亲便开始从父家调集兵马保护她。   这绝对不是单纯的运气好。   虽然最开始谪阳成为她的夫婿并非她的意愿,但是既然她已经在心里已经把这个男人当成了自己的人,自然不能容忍他跑出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以前谪阳虽然喜欢时不时对她冷嘲热讽,却总是围着她在转,陆颖感觉不到威胁。可是谪阳后来一走大半月,紧接着回来之后就没好脸色给她,让她犯起了疑心病:谪阳莫非不打算对她好了?   那怎么可以!陆颖压根就没有想过别人完全有对她好和不好的自由……之类的屁话,她想谪阳只看她一个人,想谪阳再不离开她……至于谪阳到底为什么生气,那倒是在其次。   谪阳横着眼睛瞪着陆颖,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陆颖冻得很快脸就开始发青,谪阳见了,到底心里舍不得,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立场,一边走过去,将她按进被子里。   陆颖在被子里抓着谪阳的手,生怕他一会儿又跑掉了,道:“陪我坐一会。”   谪阳抿了抿嘴唇:“你给我乖乖躺着。”   陆颖伸出五指扣着谪阳的手。谪阳的手指修长,手心很软,指腹上生着薄薄的茧,手背很光滑。   谪阳没有想到陆颖竟然在被子下面用手指在他手上摸来摸去,手心传来碰触的微痒加上一想到是自己老婆干的,他忽然就觉得身上血液突然往脑上冲起来:谁说正经人就是呆头呆脑没情趣,陆颖这么无意的稍一撩拨,竟然就弄得他心猿意马,坐立不安。   再看看缩在被子里的陆颖,因为伤了元气而瘦下来的下巴和苍白的脸色,在他眼睛自动被美化成了病美人的典范——林妹妹大概也就这气质吧,谪阳春心荡漾的想,一边脑子里就开始冒起一些不健康的欲念,眼神不自觉往陆颖的领口里跑,嘴角慢慢的勾起来。见陆颖还是一脸单纯的望着自己,谪阳干脆躺了上去,侧着身子撑着手肘笑眯眯看她,被子下的手却慢慢回握住陆颖的手指,小指在她的手心一下下轻轻的刮起来。   陆颖立时身体就僵了起来。谪阳这么一下一下好像羽毛一样的力度,与其说是在挠她的手心,不如说是在挠她的心。她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怎么暗示都没有反应的大女孩了,谪阳的挑拨让她身体很敏感的就起了反应。   咽了一下口水,眼前的谪阳已经不仅仅是美味,而是诱人了,吸引着她的目光和心底蠢蠢欲动的。陆颖知道谪阳又在故意引她情动,也知道他想看她抛开冷静自持的外衣,为他疯狂的样子。如果自己就这样扑过去,谪阳大抵也不会拒绝她。而从本身来说,她一个血气方刚的女儿家,又怎么可能没有点想法。   陆颖侧过头去,极力去忽略自己心头那团火,声音干涩的说:“外面的书房带锁的小柜里你走的时候我答应给你的礼物。”没办法,只能想法子转移自己和谪阳的注意力。   谪阳心里简直就要开始骂娘了,不悦的看着陆颖扭过的脖子,不知道是把她咬两口好呢,还是干脆霸王硬上弓的好。这里不是男人的贞操值钱吗,你陆敏之把自己守那么严算什么?搞的好像是哥要玷污你一样!!你这身子不给哥,将来还打算留给谁玷污啊!   自顾自气愤了一通,但是老婆不给碰,谪阳到底还是按捺下欲火。气鼓鼓的跑到外间去看他的礼物:一根穿着一块三色莲花玉雕的剑穗。   握着三色莲花,谪阳不由得想起陆颖的回信:梅香飘雪,可缓缓归矣。   谪阳不是没有听说过钱鏐写给自己王妃的那句流传千古的情话,以往只觉得是印在诗词册子上漂亮的文字。现在他回想起当时花山的孤立处境,陆颖作为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山长,明明知道花山急需自己带回强大的武力保护,竟然还能够柔下心肠给自己写下这样一封信,她当时的心境,她当时的心情:无奈、焦急……最后,还是选择纵容。   谪阳的眼圈想起那日从迷宫里,从一堆乱木里找到压在最下面的陆颖,几乎呼吸全无,生机断绝。他惧怕,他懊悔,他甚至不敢走过去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了——直到许璞告诉他,陆颖还有气息……   差点就失去了,差一点。   谪阳握紧了三色莲剑穗,眼圈微微的红了,然后又眨了眨眼睛,振作了精神,回到卧室。   “可喜欢?”陆颖紧张的问。   谪阳笑答:“你送的我都喜欢。”   陆颖脸色又不自然的红了,不知道怎么去接下面那句话。   谪阳将三色莲塞进怀里,眼光无意落到她的头发上,忽然想起:“敏之,你头上一处没长头发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082   陆颖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她是知道自己脑袋上有这道伤疤的,小时候刚刚来书院的时候,老师给她洗头的时候也说过。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她自己都忘记了:“这块疤啊——我爹爹说这是我小时候顽皮从马上摔下来,正好撞到石头上弄开的口子。据说那个时候流了很多血,我爹都以为我救不活了呢。”   谪阳顺了顺陆颖的头发,好奇的说:“说起来我倒是很少听你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情。我只知道你父亲去世后,你就被你老师带上了山——你从小就在花山长大的吗?”   陆颖摇摇头:“那倒不是,我和爹爹是后来迁过来的。”   “那你娘呢?”   “我们来花山前我娘已经去世了。”陆颖回忆着自己还在花山镇时候的生活,“我爹说我家本是一个大家族,里面不同支的姐妹相互压榨非常厉害。我娘一去世,我又还小,我爹一个男人在族里立不住脚,只好带着我搬出来。”   谪阳忽然对陆颖的身世感起兴趣了:“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身也不错,你本家是在哪里的?”   陆颖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爹没提过。他也不许我问,怕我回去惹麻烦。”   谪阳疑惑道:“你到花山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六七岁,应该已经记事了吧?”   陆颖点头:“当然已经记事了。只是我那个时候大病一场,很多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你不是问我这个伤疤哪里来的吗?我爹虽然说是我自己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的,但是后来我根据我爹透出来的口气,我倒觉得也许是我家族内部有人搞鬼,我爹带我离开其实也是担心有人继续害我。”   谪阳在陆颖脑袋边躺下来,双手环着她的脖子,望着床顶在脑子里搜索:“陆家,大燕境内比较大的家族里,似乎没有听说过一个姓陆的。”   陆颖噗一笑:“怎么,你还想替我找出来不成?”   谪阳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脸颊上嗅嗅,亲了亲:“你不想来个衣锦还乡什么的?”   陆颖微微把头侧了侧,对上谪阳亮亮的眼睛,轻笑一声:“莫说我现在记不起家在哪里,便是记起来的话,也不想回去。”脸色变得有些冷淡,“我爹是累死的。虽然大夫说他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是我知道,他是因为照顾我才积劳成疾的。我记忆中父亲虽然生活都是他自己打点,可是看得出来他是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如果我爹和我能够安然留在家里的话,他本来是不用这么早死。”   很多事情,陆颖小时候懵懂,只是看在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随着年纪增长,记忆力的点点滴滴浮现的时候,那些不懂的也就懂了。只是逝者已矣,父亲去世后她立刻就被老师接上了花山,先有老师的宠爱,后有谪阳的另眼相待,接下来是五位好友的看顾,让她慢慢的淡忘了儿时那些容易让人沉溺的悲伤,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   “恨吗?”谪阳没有想到陆颖心底还藏着些他从来没有发觉过的黑暗往事,心里不禁也起了怒意,心道,就算老婆不想查,我也要查查看。到底是哪个陆家干的事情,到时候背着老婆给她们点好看!   陆颖眼神有些惆怅:“说完全没有怨,是假话。只是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都不大记得。爹爹去世也又很多年,我也不想再去想这些事情。但是也不想再和她们有什么牵扯。”   谪阳凑过去抱紧陆颖:“没牵扯好,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陆颖脸虽然又红了,却难得的没有避开谪阳的亲热,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这片小小的罗帐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仅容一对年轻的男女靠在一起。初春的寒意在窗外洗着光秃秃的树枝,却一点都吹不到屋里来。   陆颖这次受伤算是得到一个难得的长假,课业也暂时放下了,在谪阳的监督下静养,不许到处走动。   当然别人走动到她这里来却是没有问题的。   宋西文坐在轮椅上被窦自华推了进来。陆颖见到轮椅怔了一下:“这个是——轮椅?”她曾经在内库大殿的书上看到过。   宋西文笑道:“你果然知道。这个是郡卿着人送来的,我瞧着挺方便的,所以让文逸推我过来看看你。”   陆颖不禁为谪阳的细心赞叹,她也是知道这轮椅的用途,确是没有想到这个上面去。   “现在恢复的如何了?”陆颖看着宋西文的腿,关心的问。   宋西文看了看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总得二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康复。只怕要在这轮椅上消耗些日子了。”   陆颖叹道:“敏之惭愧,那个时候我还真以为宋老要把她们引到大殿里去呢?”虽然钥匙是她在掌管,但是宋老身为三部主事之一,却是知道钥匙存放之处的。如果她有意拿,在当日那种状况下,并非做不到。   宋西文并没有责备她,反而道:“其实我想过这么做。”她抬起眼皮,微笑着直视陆颖的眼睛:“敏之,你那个时候的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我大姐,宋丽书。”   陆颖微微怔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听宋西文主动提起宋丽书这个人物。   “你知道吗,当年我姐姐也曾是花山的学子。”宋西文眼睛微微抬起,似乎在回忆往事。   “我姐姐与我不同,她不但才华横溢,而且性格端方,是我见过的最最出色的一个人。说起来不怕你生气,连你老师当年的风华也盖不过家姐。和寒光一样,她也是极少数几个只用了两年时间就从花山毕业的学子。我的祖母,也就是你老师之前的一任的山长,其实是有意将花山书院交给家姐接管的。只是那个时候燕齐开战,家姐决定投笔从戎,放弃了大好的仕途,不顾家里所有人反对去了西北。一去就是十五年。”   陆颖犹豫的说:“宋前辈的事,我倒知道一点。她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实在是天妒英才。”这里的宋前辈自然指的是宋丽书。   宋西文有些意外:“你居然知道?那你应该明白那天我为什么那么愤慨了吧。”   陆颖点点头:“当时我就想到了。”   宋西文叹了一口气:“家姐从出生就是全家的骄傲,她自小聪慧早熟,又肯吃苦用功,在同辈人中就好像一块宝石一样,不论到哪里都是闪闪发光,连遮掩都遮掩不住。更兼形容出众。长到十四岁的时候,相貌竟比容貌姣好的男子还要出众,风华冠绝京城,被人比喻为绝世美璧。她虽然尚未入仕途,可是声名远播,连当时宫中唯一的皇子柔岚帝卿也青睐于她。时不时总是跑来我家找家姐玩。我和母亲那个时候还以为也许有一天柔岚帝卿会成为宋家的女婿。”   她还记得很清楚,当年家中花园里,姐姐含笑抚琴,柔岚持花而舞的样子,亭外桃花灿若云霞,亭中的一对璧人不似凡人。   “丽书姐姐,我长大后你娶我可好?”十岁的赵柔岚睁大了眼睛,满脸期盼的看着姐姐。   姐姐似乎没有料到柔岚会如此的大胆表白,只是蹲下来笑着摸摸柔岚的头发:“殿下,你还小呢,说什么娶啊嫁的?”   才到姐姐胸口高的赵柔岚嘟起小嘴,粉琢玉砌的脸写满不悦:“我喜欢你啊,你不知道吗?我以后一定要嫁给你,你要等我,不可以在我嫁给你之前喜欢别的男人啊!”   姐姐哭笑不得,只能委婉说:“那等殿下长大之后,我们再谈此事,好吗?”   赵柔岚鬼灵精的眼睛一转,突然抱住姐姐的脖子,在她的嘴唇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然后捂着嘴,笑眯眯的说:“我亲过你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妻主了,不能反悔哦!”   姐姐愕然地呆在原地的表情让她和一起躲在旁边看戏的母亲都闷笑不已。   在那之后不久,姐姐就考取了花山书院。这也是所有人意料当中的事。但是这一切都因为燕齐的开战改变。   朝堂上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主和派认为应该与齐国议和,并送一位皇子和亲,主战派认为应该厉兵秣马与齐国死战不退。柔岚除了最开始跑到家里来大哭一场后,便被软禁在宫中不能再出来。   姐姐本来打算在花山待满十年考完十二门课再毕业,但却在那个时候决定去西北投身抗齐。她的决定立刻在身边的人中引起轩然大波:以姐姐的才华将来位极人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她一介文人去军营充其量不过只能做一个打杂的文职,根本就是埋没自己。再说文人素来为军人所轻视,姐姐从小不曾习武,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   “家姐小时候母亲曾经想安排人来传授她一些防身之法。虽然那些被请来的武师们无一不赞家姐骨骼清奇,是练武万中无一的好料子。可惜家姐就是不肯学,只整天呆在书房里舞文弄墨。”宋西文脸上带着微笑,“直到后来,我们全家去广济寺上香,正巧遇到普智大师。她给姐姐算了一卦,说她终身不会习武。母亲这才作罢。”   说到这里宋西文脸上的笑容退去:“我记得那个时候母亲还请普智大师给家姐批过姻缘。普智大师说的话很奇怪,若家姐能够活过而立之年,便能够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陆颖惊讶的想,这话说得真真不吉利,难道这位普智大师认为宋丽书可能活不过而立之年?不过想想林旭似乎曾经说过……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很不高兴。但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家姐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她三十岁的生辰。”宋西文面色惆怅,“难道冥冥之中,人的一生真是注定的?”   陆颖也久久不语,那普智大师的话竟然一言中的。这世间真有能够问卜求卦之术不成?   “宋前辈的事迹我仰慕已久,不知道她的忌日是什么时候,宋老记得通知我,让我也为宋前辈上一注香。”陆颖对这位人皆言赞的宋丽书也有些兴趣,况且就算她本身不是那么出彩,光凭她能够拉开天下弓就足够引起陆颖的关注。   宋西文欣慰地一笑,想了想:“说来也不远了,就在下个月初二。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十八年过去了。”   下个月初二?   十八年前?   陆颖呆了呆:十八年前的二月二——这不是谪阳的生辰吗? ☆、083   担心过完年关的学子返回书院路上不够安全,陆颖让文事房安排一部分武师出去在花山镇附近的几条路口上迎接。同时又与三部主事商议今年的招生事宜。   十二道文武试的题目并没有花多长时间就确定下来,只是在第十三道题上起了一点小争执:所有人都反对由陆颖继续负责第十三题测评。   “即便不考虑你现在是一院山长的身份,光凭你的身体,你觉得能够顺利完成十三道考题的测评吗?”代宗灵第一个反对。   陆颖其实并不十分坚持,见大家反对便道:“既然如此,第十三题交给谁来负责呢?”   葛飞哼了一声:“交给谁都好,反正你乖乖把伤养好就是了。”   陆颖心道难道自己看起来就像那么不安分的人吗?撇了下嘴,正想说什么,一边的许璞开口道:“交给我吧。”   陆颖有些意外,寒光向来少有主动要求什么,但是以她的能力确实是个好人选。   左右看了看大家的表情,似乎都比较赞成,陆颖笑道:“好吧,那这道题目就拜托寒光了。你拿出计划来后我们再做商议。”   “自来了书院每年我会面朝西燃一支清香,向家姐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宋西文带着淡淡的笑,说着从案台上取出一支香点燃,“虽然鬼神之说不可证,但是我总还是愿意相信家姐的灵魂在天上是存在的。”   陆颖忽然想起谪阳曾经说过:坟墓的存在并非是死人的需要,而是那些尚还活着的人情感寄托的地方。   伸手也取了一支香点燃,合上眼睛,心里轻轻道:宋前辈,若您真在天有灵,请佑花山,佑大燕。   陆颖上前一步,将香插在了香炉中。青烟至上,依依袅袅,仿佛真有魂魄含在其中,一同升入天际。   “家姐去世后。燕齐停战协议还是定了下来,只是意外的没有加上和亲的条款。这也许是家姐用性命为柔岚殿下争取的最后一份幸福的机会。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齐国的瑜王来京城换取协议的时候,竟然对柔岚殿下生出了觊觎之心,厚颜无耻的向殿下求婚。”宋西文的脸上露出近乎嘲讽的笑:“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柔岚殿下竟然答应了。”   她还记得姐姐在离开京城的前一夜说:“我此去西北,家里就全靠你了。我若有个万一,宋家的担子就全落在你的身上——那些贪玩的毛病都改了吧。”   她近乎发誓的点着头,拉着姐姐的手:“不能不去吗?我以后再不贪玩了就是!”   姐姐苦笑一声,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阿文,没有人逼我去,也不是什么大义所驱。我只是不愿意——”姐姐看向外面的星空,眼睛里是她所看不懂的一种神色,“不愿意这片天空下的土地被人欺负、被人践踏。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这么说,阿文你能明白吗?”   姐姐还没有成亲,那来的孩子一说。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姐姐,虽然那个时候姐姐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可是在她的眼里,姐姐总是像大人一样,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看着这个世界,喜欢说些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话,做些她怎么也不理解的事情。   姐姐似乎也明白她不懂,叹了一口气,又道:“别的且不谈。若是战事不利,柔岚殿下就免不了要被和亲到大齐去。你愿意柔岚殿下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而且也许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她赶紧摇头:“柔岚殿下要嫁给姐姐的。”   姐姐笑了:“乱说什么。那只是殿下一时好玩胡说的。”   她反驳道:“才不是,柔岚殿下是真的喜欢你。”   姐姐把脸一板,声音严厉起来:“阿文!这种话以后我不想再在你嘴里听见。”   她有些被惊到,闭上了嘴。   姐姐脸色变换了一会,但终于还是缓和起来,安慰似的摸着她的头发:“阿文,柔岚殿下很好。可是他不是姐姐心里所想的那个人——那个人,他还没有出现。等到姐姐遇到他的那一天,姐姐会带他来见你,可好?”   她迷惑的说:“姐姐心里想的人是什么样呢?”   姐姐的眼睛闪动着醉人的光泽:“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见到了话,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他一定很美很美,让人看了舍不得移开眼睛。”   她撇撇嘴:“比姐姐还美?”她不信这天下还有比姐姐更美丽的人。   姐姐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不是说他的外貌。我是说他的人……他给我的感觉。”   她听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总结一句话:姐姐没看中柔岚殿下,她想找个比她自己更漂亮的夫郎。   当然这个难度是太高了一点。   “柔岚殿下嫁去齐国的时候曾经到我家来过一次,在他小时候常和家姐玩耍的花园坐了好一会。我当时还沉浸在家姐逝世的情绪中,冲动之下质问他为什么浪费掉家姐好不容易为他争取来的幸福。结果他对我说两句话:如果和亲可以避免战争,避免姐姐的死,他宁愿一开始就和亲到齐国。但是,现在姐姐已经死了,他宁愿嫁给自己的敌人,也不想再见到害死她的人。”宋西文眼睛微微有些红,“虽然开始我很抱怨。但是柔岚殿下出嫁之后,我却还是常常希望他能够过得开心。”   “那他现在?”   “死了。”   陆颖沉默了。   走出东院,陆颖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外面春意盎然的树枝上新生的树叶,半透明的青玉色,十分惹人喜爱。地上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脆弱的花瓣却顽强的开放。   刚刚有些沉郁的心情这才慢慢舒畅了起来。   花山上的花也都开了吧。陆颖想。   陆颖本来应该回自己的院子去,但今天也是谪阳的生日,她总要表示点什么好。这段时间谪阳照顾她十分辛苦,陆颖总想回报些什么,可是谪阳身为平南郡卿,什么东西没有,这又让她十分作难。   谪阳素来不爱那些男子喜欢的首饰又或者是漂亮的衣服,剑穗上次已经送过了。她本来头疼这次要送些什么,见到这些小花却想起后山的桃花似乎刚刚开了,不如给他摘几枝,放在花瓶装点房间吧。   “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窦自华正抱着书卷跟着出来,看着陆颖站在门口瞧着地面发呆。   “没事,你去忙吧。我随便出去走走。”陆颖掩饰道。她可不想自己一个大女人抱着满怀的花枝的样子被人看见,何况这花枝是用来讨谪阳欢心,总是不方便弄得众人皆知。   许久不运动,陆颖走到后山的时候有些气喘。靠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她看着眼前粉色如云的桃花林,让人的心情也会不自觉地好起来,陆颖心赞道:花山花山,倒也不负其名啊。   稍微歇息了一下,走进桃花林,陆颖踮脚伸手折了两枝,手轻轻的摸着娇嫩欲滴的花瓣,眼前闪过谪阳如玉的面颊,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这时身后有声音传来:“山长大人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陆颖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人在,不禁有些尴尬,转身一看,却是冯北辰手持书卷站在身后,似乎刚刚正在附近看书。   冯北辰看见陆颖手中的桃花,顿时嘲讽地笑道:“哟,竟然不知道我们的陆大山长还是个爱花之人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冯北辰本来只是字面上的意思。陆颖却是心中有鬼,以为冯北辰歪打正着猜中她的此行的目的,心里一慌,但很快强摆出淡定的神色,严肃道:“今天是郡卿的生辰,陆某承他照顾多日,无以为报,折几枝花为他庆生也是应当。你莫要想歪了!”说着一甩衣袖,抱着花枝离开桃花林。   冯北辰听得一头雾水,望着陆颖离开的背影:这又关平南郡卿什么事?陆颖莫名其妙说她什么想歪了?   仔细将刚刚她说过的话回想一下,冯北辰恍然大悟,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陆颖啊陆颖,原来你的内心也不是那么纯洁!我可没有想歪,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看着头顶怒放的朵朵桃花,冯北辰眼珠一转,心里升起一个主意,立刻快步操小路跑回书院。   陆颖抱着花枝爬回花山顶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却发现谪阳不在房间,问阿雅。   阿雅一边分着草药,一边打手势:“平南王府派人送信和礼品到念慈观了,公子去看看。”   陆颖心想,必然是谪阳的母亲送给他的寿礼来了。于是找阿雅要了一只花瓶和剪刀,做在桌子前,拣起一枝,修去一截,放在瓶中看看长度,然后取出来,又剪去一截,再放进瓶口,左看右看,方满意了,然后又拿起一枝继续修剪……   谪阳才一步迈进书院大门,便见一学子迎上来:“郡卿稍等。”   谪阳打量她一眼,上次厉霞晓出事的时候,他曾经远远的见过这个学子一眼,似乎是叫做李君江,于是道:“你有何事?”   李君江笑道:“山长吩咐我在这里等郡卿,若遇到您便请您去镇上的花山酒楼。”   谪阳有些疑惑:“她为何不亲自跟我说?”   李君江面露难色道:“这个学生也不知道。山长只说她已经先去了,让您也快去。”   谪阳察觉不出对方有恶意,可是陆颖的做事风格并不像如此随意,即便真是要托其他的人带话,那也应该是沈菊等人才是——这其中难道另有蹊跷?   他一时弄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一边随口答应了,向院门外走去。但一离开李君江的视野,便从另一个方向翻墙直接飞回陆颖的院子。   谪阳推测陆颖这个时候应该在书房才对。可是她的书房却是空的。   谪阳怎么也想不到从来不主动进自己房间的陆颖正兴致勃勃的在自己房间里剪花枝。   正在这时窦自华抱着几卷宗卷进来,见到谪阳问:“郡卿,敏之回来了吗?”   谪阳愣道:“她不是去文事房开会了吗?”   窦自华也是呆了一呆:“会早就完了。她离开的时候说要出去走走,难道现在还没有回来?”   谪阳皱起眉头。   不过三五根花枝竟然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插好,陆颖浑然不觉得时间的流逝,一切弄好后,又将花瓶笑眯眯地拿起来放在这里看看,然后又摆到那里看看,完全没有注意到阿雅躲在门外掩嘴偷笑,向身后人打了个手势。   花痴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个花痴。    ☆、084   等陆颖终于折腾完了,才觉得有些疲倦,回到自己书房里,心不由得道,谪阳回来到时候看见那瓶花会是什么表情呢?会不会很高兴?   这时有人叩门,陆颖抬头一看:“东平?”   东平微微行一礼:“山长,学生刚刚在山门口遇到郡卿,他让学生带话给您,说他在镇上的酒楼等您。”   谪阳已经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来直接跟自己说呢?陆颖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谪阳的脾气一向都是古怪,他脑子里总会是时不时冒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许今天他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来了。   陆颖心里暗叹一口气,猜想着自己到底又是那里得罪他了,一边道:“谢谢你,我知道。”   陆颖下到花山镇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   酒楼的小二一见她立刻迎了上来:“陆山长,郡卿在二楼等你好久了。”   陆颖点点头,上了楼梯,一抬眼却发现整个二楼空荡荡的,除了谪阳在靠窗的位置一脸不耐烦的坐着外,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谪阳,你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啊?”陆颖疑惑地问。   谪阳本来是脸色阴沉听得陆颖一脸无辜的问话,立刻露出惊异的表情:“不是你让人叫我来的吗?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在搞什么鬼啊?”   陆颖张了张嘴,感觉事情有些不对:“我没有托人叫你来啊?”   两人目光触在一起,顿时心照不宣:有人把他们两都耍了!   谪阳正在说什么,忽然眼前一暗,二楼的灯笼同一时间都灭了。他连忙伸手一抓,将陆颖的手牢牢的握在手中。   陆颖也握紧了他的手,警惕道:“谪阳要小心,有人算计我们!”   不知道算计他们的人到底是是何意图,两人刹那间将警惕心提到最高:在花山书院的影响范围内,竟然有人能够算计到他们!   话音还没落,周围的光线都暗了下来,刚刚只是二楼的灯笼都灭了,现在连酒楼一层以及花山酒楼附近的店铺的灯光竟然在同一时刻都熄灭了。   一瞬间,陆颖连面对面的谪阳的轮廓都看得不是很分明了。   陆颖在黑暗中小心的寻找可疑的人。可是四周却是安静到极点,连一丝虫鸣都没有,只剩天上一弯新月如钩,洒下淡淡的银辉,仅能供人眼分辨着街道和建筑的轮廓。   谪阳在陆颖的手心轻轻地写字:“我们先出去。”   陆颖知道此刻不能说话,如果对方要攻击的话,在黑暗中声音是最好的目标。   陆颖正要点头,突然听见街道上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下一秒,眼前如同被水浸开后模糊的水墨画般的街道一头忽然喷出闪亮的火花,如同无数星星凭空蹦迸出,成为醒目的焦点,紧接着它的身边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又蓦地蹦出一簇金黄色的星星来……街道的两端仿佛有人手轻轻拂过一般,又好似金色小溪自上游蜿蜒而下,一点一点有节奏的流过了过来,缓慢而优雅,带着书生的从容,剑客的一往无前,经过他们所在的酒楼。   同一瞬间,璀璨的火光在对面的屋顶上亮起,慢慢的显现出几个俊逸的字形,在暗夜的空气中,几个字仿佛有生命的花朵随着风轻轻地摆动:山长夫郎生辰大喜!   一朵朵绚烂的火焰那么醒目,那么璀璨,刺着人心滚烫滚烫的,仿佛是深刻在厚重的黑岩上,又仿佛是直接刻进人的脑海。   陆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充满迷幻气息的景象,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闯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知道她知道制造这一场面的人对他们并无恶意。   许多声音仿佛是冲出被打破了容器,突然释放到了他俩的耳边,充满震撼的爆发力:“山长夫郎生辰大喜!山长夫郎生辰大喜!山长夫郎生辰大喜!”   站在一片昏暗中陆颖总算看清楚了,此时站在街道两边点亮路边的烟花,站在对面屋顶上点亮蜡烛的是穿着她在熟悉不过的花山学子服的花山学子,全都是花山学子。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陆颖的眼眸里流过,她能够叫得出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了解她们的性格,清楚她们的家庭,甚至记得她们最近一场考试的成绩。   这些平常见到自己都会恭敬的行礼的学子们正大笑着盯着自己和谪阳,欢快的挥舞着袖子,又是大呼又是起哄,每一双眼睛里满是欢喜和祝福,当然也少不了一丝暧昧的调侃和搞怪。   陆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和谪阳这样肩并肩,手牵手的站在一起是多么的亲密和暧昧,顿时觉得尴尬无比,下意识想把谪阳的手甩开。无奈她有心保持距离,谪阳却是不肯,依旧紧紧的握着她手,斜着眼睛瞧了她一眼,无数星火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闪亮的眸子里是浓浓的得意和趣味。   陆颖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虽然她允许谪阳搬进自己院子,可是从来没有同他一起如此亲近的出现在公众场合。毕竟他们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夫妇呢!再则陆颖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带着漂亮又任性的未婚夫走来走去。   看着学子们现在对自己又是眨眼睛又是怪笑的表情,陆颖顿时羞恼无比:到底是谁搞得鬼!谪阳的生日她一个人来给他过不就好了吗?这么会有这么多人知道今天是谪阳的生辰!!   肯定是有人故意泄露的,而且借机让她威严扫地!   现在书院的花山学子哪怕是同一届的,每个年纪都比她大。撇开山长的这个身份不谈,这些学子陆颖不是该叫师姐就该叫姐姐。若是换了其他场合,陆颖早就摆出山长的威严,叫她们该干嘛干嘛去。可是现在却是在书院之外,酒楼之中只有她和谪阳两个人——如果真的叫她们走人,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难道她和谪阳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陆颖想到这一点,简直要恼羞成怒了。   站在几个学子之后的冯北辰,瞧着陆颖脸上五颜六色的表情,心里爽死了:陆颖,谁叫你总是得罪姑奶奶。活该!!   不过连冯北辰也没有注意到站在街道那一头,沈菊等人正在巷子里看这边的好戏。   沈菊习惯性想拿扇子掩着嘴,却想起自己现在没带扇子,只得放下手,笑道:“你们看敏之的脸哦,她已经换了七八次表情了。啧啧,这么快速的变脸,真是难得一见!”   窦自华看着陆颖一面被谪阳抓着手,想甩又不敢,一面对着学子们的揶揄和笑声恼羞尴尬的忍耐,也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唯有谢岚担心的看了一眼说:“敏之会很生气的吧?”   在陆颖坐拥绝对权威和控制力的花山书院,如果真有人有心对她不利,就算是能够瞒过普通的花山学子去,也逃脱不开三部的眼睛。冯北辰的恶作剧如果没有几位手执实权之人的默许和纵容,又怎么可能成功。   “怕什么!”沈菊不在乎的说,瞧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谢岚,“你觉得敏之就算知道是我们干的话,会怎么样?把我们大骂一顿还是把我们统统捉起来关禁闭?”   窦自华想了想道:“前者有失风度她不会这么干,后者么,好像院规里没有这么一条啊。”   谢岚犹豫着说:“以下犯上算不算?”   窦自华居然也点头:“这一条勉强算吧,不过她敢把处罚我们的原因写上吗——因为看见山长和山长夫郎幽会起哄而被罚?”   她相信打死陆颖也没这个脸皮把这个写进文事房的学生处罚记录本里去。   唉,和这些损友在一起长了,她也便得如此无赖了。窦自华暗自嘲笑自己。   谢岚居然认真考虑了一下:“是啊。敏之肯定不好意思做这种事情。看来她只能忍着了。”说着也笑了,回头看了一下书院的方向:“可惜,寒光看不到敏之这么有趣的表情。”   沈菊闻言,也向相同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陆颖身边那个紧紧抓着陆颖的手的男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模糊。   陆颖侧眼看一眼谪阳。他正兴致勃勃的看着下面喷薄而出的一路烟花,全然没有一点尴尬。   用脚趾头想这个时候要对这群不像话的学生发火铁定会被谪阳尅,陆颖只得忍下了羞恼,极力摆出一副淡定的表情,面对着自己这一帮子学生无聊的起哄。   天空开始飘下起粉红色的“雪”。陆颖定睛一看,竟然是无数的桃花瓣,从他们头顶上方,经过她和谪阳面前,如同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向地面落去。   隔着这粉红色的“雪花”,看着对面明亮的烛光,下面金灿灿的烟花,陆颖顿时也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荒唐归荒唐,不能不说设计的人颇费了一番功夫。这般景象,一生轻易见不得一次吧。   “山长夫郎生辰大喜!山长夫郎生辰大喜!山长夫郎生辰大喜!”   学子们越叫越大声,叫来叫去,最后不知不觉话不怎么就变成了:“山长大喜!”   “山长大喜!”   “山长大喜!”   “山长大喜!”   陆颖脑袋的那根弦断了:“这么晚还不回书院在这里胡闹什么!还不都散了!!”   场子突兀的静了一下,学子们看见自家山长终于红着脸开始发飙,彼此对看一眼,然后轰然大笑起来。   “山长大喜咯!”一个大嗓门的故意趁机高叫了一声。   跟风的络绎不绝,声音恨不得吵得半个花山镇都能听见了。   花山的学子虽然几乎个个都是思想早熟的人精,可是毕竟都是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心性,一旦疯起来天不怕地不怕,陆颖平时积累起来的威信此刻形同透明。   谪阳回头看着陆颖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知道她抹不开脸面,噗的笑着指着楼外的学子说:“你看不出来吗,你的这些学生都爱你啊!”   陆颖不做声了。   “她们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多精力,把我们两人分头骗出来,又准备了这么多复杂的程序,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但是,更多还是因为你。”谪阳侧头微笑着说,“她们喜欢你——真心真意的,所以才会为我的生辰大费周章,她们只是想借这个场合表达出来。”   陆颖抿了抿嘴唇,眼帘垂了下来,她何尝不知道谪阳说的在理。只是——道理归道理,她还是觉得脸上热得慌。   谪阳看着自己身边这个脸比纸薄的少女,扫了一眼外面,心里忽然感觉一种难以言语的幸福和满足。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前世学校里男生追女生时动用的种种浪漫手段,感觉是如此遥远又熟悉——虽然在这里,男女的身份掉了个个。   想到这里,他秀美的眉毛弯了起来,形成一个极动人的弧度,在众人的眼中真是绝色无双——谪阳笑眯眯侧过脸,在陆颖的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陆颖呆了。   学生们死寂了一瞬间,随后怪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夜的火树银花,这一夜的笑声震天,绵延到很远很远。在漫漫的黑夜中,越发显得夺目,显得珍贵。    ☆、085   虽然预料到这一届的入院学生少,但是陆颖没有想到居然少到这种程度。   窦自华看着对着录取名单默默不爽的陆颖,笑道:“你应该庆幸,参加考试的一百一十个学生中,还是有五个被录取的。这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陆颖收起名单,自我安慰地想:五个就五个吧。反正花山历史上入院考试剃光头的记录也不是没有。   “最近外面的情况怎么样?”陆颖询问道:“我听寒光说花山已经好些产业受到影响了,收入少了许多。玉秋也说最近涌进花山镇的流民越发的多了。”   沈菊当时问她是否要全部接纳进花山农庄。陆颖当然是同意了,花山农庄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花山镇的安定。但是后来却出了些意外。   现在的花山农庄是三年前涌进花山镇的难民组成的,见花山农庄稍有些气色就有外来人分享她们三年来的劳动果实,一部分人顿时就不乐意了。一面是花山书院的接纳的新人,一面是花山农庄原来的组成人马,立刻就形成了两个阵营,矛盾不断升级。   陆颖听到消息后本来打算让沈菊紧急拟一个新的方案,根据进入花山时间的长短和为花山农庄的贡献高低分别给予不同的待遇,这样不但安慰了老人,也能激励新人,从长远看,在大燕确定下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之前,还会不断有难民涌进花山镇,所以这么一个方案也是必须的。   但是方案还在酝酿中,持续激化的新老矛盾居然意外的快速平息了。   沈菊去打探后,一脸有趣的回报她:“还记得三年前花山农庄还没有筹建前那个王六吗?就是曾经绑架宝屏勒索吴姨的那一伙人的头头。她这几年在花山农庄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她姐妹几个本来都是做农活的好手,又肯吃苦,加上凡事好强,王六在农庄里也隐隐成了个领头的人物。新老人起了冲突后王六姐妹几个居然没有掺和进去,那天本来双方要大打出手,王六得到消息后居然冲过去,把老人这一遍痛揍一顿。”   陆颖疑惑道:“王六不也是老人吗,为何要帮新人呢?”   沈菊笑道:“不光你没有想到,连我听得也是十分意外。”   据说当时的王六带着自己几个身形彪悍的姐妹往两派人中一站,立刻就把场子镇住了。新人是被她的气势吓住,而老人却是被王六的积威所震。   王六环视老人一眼:“我来说一句公道话,请问大家,这花山农庄有今天的景象,我们大伙有今天不愁温饱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老人阵营中立刻有人叫道:“当然是我们肩挑手抗一砖一瓦的白手起家建起来的!”   王六立刻啐那人了一口:“放屁!你有能耐白手起家捡起今天的家当,当初为什么要赖在花山农庄不走!!!没有花山书院给的粮食,你娘的能活到第一季庄稼丰收的那天?没有花山书院给木料砖瓦,你能凭空修出房子??没有花山书院给的衣服,你能熬过第一个冬天??没有花山书院的无息贷款,你能买得起种子,用得起耕牛???”   那人一听,立刻心虚的耷拉下脑袋。   众人一听王六霹雳连珠的一番话,也都平心静气下来。事情不过过去三年而已,当年各自是如何的惨状来到花山,老人们都还记忆犹新。但是因为害怕回到过去那种生活,所以对自己有限的一点家当都格外的看重。她们心里都清楚,没有花山书院的支持,也绝对没有花山农庄,她们中间的至少一半的人,当初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一个未知。   因此当王六提起花山书院的恩泽的话,没有一个人反驳。事实摆在眼前,更何况她们中间还有很多人没有还清书院的借款,而她们耕作的地都还是书院的地。   “姐妹们,不要忘本了!”王六见大家情绪都平静了下来,口气也没有刚刚那么冲,缓和道,“书院当初为什么要建花山农庄,她们难道是钱多得烧得慌,还是闲得无聊?那不过是人家心肠好,给我们一条活路,给孩子们一口饭吃!不瞒大家,我王六刚刚到花山镇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大女人,没吃的没喝的,饿得挠心。最后甚至不要脸的去打劫一个小孩子给她娘的救命钱,结果得罪了花山的学子——也就是现在的陆山长。”   老人中除了王六几个姐妹都不知道她这段历史,顿时都抽了一口冷气。竟然胆大包天的得罪的未来的山长,她胆子还真是不小!   “可就是我这样的烂泥,这样的混蛋,陆山长却都收了进来。为什么?难道她还感激我得罪她不成?娘的,不就是给咱们一条活路吗!如果那个时候她随便放句话说不准收姐几个,姐几个能有今天,尸体都不知道烂在哪个山沟里了!”王六激动的说,“是的,这两年咱们的日子是过好了,可是也别忘了咱们两年前也和这些新来的一样,穷的就剩下一张嘴了!如今花山农庄要收新人,也不过是其他人一条活路,大伙们说说,要不要断了她们的活路?”   这句话说得老人们鸦雀无声。   一场纷乱就这么平息下来了。沈菊事后去找过王六,对她能够站出来解决纷乱表示了感激。毕竟这个时候如果老人中能有一个人出头比书院出面要更有说服力的多。对于沈菊的感谢王六却并没有多少感动:“我王六烂命一条,坏事也做了一箩筐,但绝对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谁对我好,我就记谁的好!当年陆山长给我一条活路,这个大恩我王六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还给她的!”   陆颖听了沈菊的叙述,当时只是笑道:“总算当时没留错人。”便再未提此事。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康王占着优势。尤其是年后,康王府的行动比之前激烈了许多,狠招频出,打得太女几乎无法还手。现在民心几乎清一色倒向康王府,太女的兵力虽然不俗,但是打起仗来总是不得力。而且现在太女党内部似乎也出了些问题,这两个月接连丢了好几个城池。失了几块重地,太女的粮草都跟着紧张起来,所到之处几乎颗粒不剩,惹得四处民怨沸腾。”窦自华面色不好,显然对太女的作为十分反感。她性子耿直,对上位者无视黎民百姓的死活   陆颖在院子几乎被谪阳关了两个月养伤都是拜太女所赐,自然对太女也不会有什么好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康王有多少好感,只是两者行事的手段的和风格一对比,显然康王的作风让人容易接受一些。   “百姓们喜欢康王的占多数吧。”陆颖叹道。   窦自华理所当然的点头。   陆颖看着桌上的情报,脑子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道:“最近还是没有老师的消息吗?”   窦自华摇头:“没有。”   陆颖伸手取了一张纸,上面是关于康王府近一个月来的情况,按照情报显示,康王府目前最重要的策略几乎都是处于那位神秘的长皇女赵桐之手。她望着院子外的桂花树,想起老师离开那一夜远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文逸,你怎么看赵桐此人?”   窦自华想了想:“此人大局把控力极好,洞察力强,看问题一针见血,并且策略层出不穷,是康王麾下第一智者。如果康王早几年有她的帮助,只怕今天太女连抗衡之力都没有。怎么,敏之你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吗?”   陆颖将纸片放在蜡烛上烧毁,火光在她的眼眸里跳动,看上去安静却又绝烈,给人一种矛盾的美感。   她研究康王府的动向已经有段时间了,等赵桐出现之后,又将此人采取的种种手段收集,尽管她已经一再提醒自己客观的去看待这些情报,但是那种不由自主从心底升起的奇怪感觉,从她第二次收到有关赵桐的情报的时候就越来越强烈。陆颖虽然觉得这猜想十分不靠谱,但每当她看到新的情报时,总觉得那些文字似乎完全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而出现的。   她极不愿意做这种猜想,她甚至不想让花山书院的暗线们深入的去调查那些她想要的资料。   如果赵桐真如她所猜想……她为什么要掩盖自己身份?   陆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这背后的答案是什么。   这种猜想每在心头萦绕一次,就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坏一分。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窦自华见到陆颖变得有些无精打采,知道她定然隐瞒些什么不愿意谈。   是关于赵桐吗?这个人的身份是有些神秘,陆颖难道是在担心这个人的存在会对花山不利吗?   窦自华暗自决定要对这个长皇女调查的再仔细些。   “另外定芳也从西北写信来了。她说现在边境上集结的齐军已经越来越多了,齐帝也许是看到大燕内乱想要趁火打劫,只是还拿不稳大燕现在到底乱到什么程度所以没有轻举妄动。现在西北军已经抓到几个从齐国来探子,但是西北侯很担心还有伪装的更深的探子会进入大燕,国内的情形迟早会被齐帝摸清。”窦自华道,“西北侯很希望内乱能够尽快平息,这样朝廷上才能统一力量一致对外。”   陆颖冷笑一声:“敌人都已经到了家门口,这些凤子凤孙们还在你争我打。太女现在虽然处于劣势,但是以她的个性只怕不会轻易服输。”说着又想起明天的事情,“明天就要公布考试成绩了,入院仪式我会亲自去的。”    ☆、086   站在广场前,陆颖看着下面百余名考生,想起三年前老师就站在自己站的这个地方,点名让自己参加考试。那个时候她心情忐忑,毫无底气,现在却山长的身份,迎接来了下一届新生的入学仪式。   人生变化之奇妙,往往令人咋舌。   陆颖扫着下面的考生的面孔,暗自品评着这一届赶考的学生的德行和素质,不禁也觉得到底是战乱中历练过的学子,尽管她们其中大多数已经落榜,但是眼中都隐隐带着一股子悍然之气。   这些都是大燕未来的一代精英。纵然不能全部留在花山,将来也自有一番成就。她不由得想起定芳的来信:国难当头,也许这些人就是将来抗齐的中坚力量。   只是,不止是这些孩子们,大燕现在从朝廷到百姓,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齐军已经在大燕西北集结。陆颖不知不觉的把自己摆到一个师长的角度来看待这些新生们。她一点也不相信太女和康王不知道,只是从两人的反应看来,她们自然是有意封锁详细,尽快与对手决战。想到这一点,陆颖就禁不住心情沉重起来。   一百多人在代宗林的名单中,只剩下五个。陆颖看见那些露出失望表情的学子,心里有些不舒服,对于这些在各地都算是精英的考生来说,这种打击显然是不轻的。   来了花山,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录取的学子,请更衣后去书院宗祠参加入院仪式。其他学子请于明日之前离开书院。”代宗灵神色平淡的说。   陆颖整个过程一言未发,只是静静观察。   五个学子静静站在宗祠中,在花山所有的夫子面前,镇定却不敢露出随意之色。   其中占在最中间的一个新生,约摸十**岁,在五人中年纪是最大的,也许是这个原因,看起来更加坦然。她的目光慢慢扫过所有的夫子后,最终定格在了距离自己十步之遥的这位山长身上。   还没来花山书院前,她就听闻了这位少女山长的种种事迹,无不是赞扬溢美之词,有说她才华天纵的,有说她魄力无双的,有说她傲骨铮铮的,甚至说她风流绝代的……不过是十五岁,如何当得起这样的赞誉,便是坐享几十年清誉的名师大家,都还有这样大的名气!   这位十八岁的新生心里不禁暗笑:花山书院果然不愧是擅长造势的能手!   陆颖今天少见的穿了一套暗红色的正装,也许是为了让她伤后初愈的脸看上去更有血色,也许是为了显得有些喜庆,谪阳特地选了这么个颜色。   宗祠的门三年一度的大开,露出外面的石碑,新生们脸色随着光线的变亮而更加明亮清晰。   陆颖走到门外,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面石碑。   “从今天起,大家就是花山书院的学子了。这面石碑上是花山第一任山长留下的院律,代表这花山书院传承了三百年的意志和信念。请大家务必谨记。”   新生们的目光都落在了石碑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骄奢不移,贫威不屈,敏而好学,中正自守,是谓花山。”   陆颖的声音合着学子的声音,在宗祠的石碑前响起。   陆颖出着神,想起姬香妃的遗书,想起太女兵逼花山……脑子里不由得又想起那句“得花山者得天下”的传言。   花山是什么?   是众人以为的花山书院?书院的莘莘学子?是书院在大燕文坛的至高地位?还是花山内库里不为人知的浩瀚知识?   陆颖忽然觉得自己就想错了,所有的人都想错了。   拥有了上面那些人或物或是无形的声誉,真的能够为一个人成就天下吗?   陆颖一直为此所矛盾。   如果是这样,若是康王或者太女得到了这些事物之一或者全部,她就会向她们臣服吗?   花山是到底是什么?   其实,答案就在眼前。   在传言出现的同一时期,创始人兼第一任山长姬香妃就已经将答案清清楚楚的写在了花山书院宗祠前的石碑上。   “……是谓花山。”陆颖低声重复的这句话,一种新的思路逐渐在脑海里开拓,仿若醍醐灌顶,心眼骤亮:“是谓花山,是谓花山——原来真正的‘花山’在这里!”   花山,传承了三百年的花山,屹立大燕文坛顶峰不倒的花山,不是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不是所谓的济济人才,不是那可以取天下人性命的杀人武器——是花山的信念、花山的精神!   没有花山信念的人不配拥有天下,没有花山精神的人无法征服天下。   太女也好,康王也好,如果她们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能成为王者。   她不会将花山书院和内库交给这样的人,所以她们无法称王天下,而如果她们真的成为了花山精神认可的人,即使没有花山书院和内库,也一样能够成为王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花山内库对于真正的王者,其实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陆颖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以前许多没有看清的事情,一瞬间拨云见月,真相□裸的占在自己的面前。   陆颖不禁向石碑又近了一步,望着那几列并不算出彩的字,幻想着三百年前,是如何一个人物也这样占在石碑面,看着一届届花山学子入学,念书,毕业。   姬香妃。   转身看向祠堂中木雕上那个树下的女子,女子望向花山悠远的目光,包含着的复杂情感,陆颖稍微体会到了一些。在那个群雄逐鹿的时代,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一个拥有着可以力夺天下知识的文人,肩上的巨大压力和内心的骄傲。   内库里面貌即将向她打开,一个封尘三百年的世界马上就要在她的面前还原。   陆颖有一种开启宝藏的欣喜,又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是最后一个盒子了。”陆颖伸手拨动上的字符,谪阳站在一边也有些紧张。   其实在谪阳回来前,陆颖早已经解开最后一个盒子的谜底,只是想等谪阳一起开启最后一道枷锁。如果没有谪阳,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进入到内库。   准确的拨出答案,盒子并没有反应。但巨大的声音却从正墙上传来。篆刻着“得花山者得天下”的墙面向两遍缓缓退去。   陆颖注意到这墙面,不仅咋舌,厚度足足有三尺。与其说是墙壁,不如说是城墙怕是更贴切些。   陆颖看了一眼谪阳:“走吧。”   谪阳默默点头。   两人进入了墙内,厚墙轰隆隆合上。   又是一段向下的台阶后,屹立在两人面前的又是一面墙,墙上的字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当潘多拉的盒子开启的时候,地狱之门将向人间打开。”   “潘多拉的盒子是什么意思?”陆颖没有听谪阳讲过这一段,疑惑的问。   “潘多拉的盒子,希腊神话里装着人类的一切痛苦的六个根源的盒子。”谪阳望着墙上的字,“当盒子打开,人类将失去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除了痛苦之外,盒子里还留着最后一样——希望。”   陆颖沉默了一会,走过去,拉下了最后一道开关。   内库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比起地面上花山书院的面积,也并不见少。   仓库里有许多高大的架子,上面放着无数的铁箱子。   陆颖走了几步,随意选了一只打开,里面整齐地罗列着数把黑色澄亮的十字弓,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惊得她不禁退了两步。陆颖知道经常杀人的身上会有杀戮之气,而这箱子里分明只是封印了三百年冰冷的寒铁,竟然透着摄人心魄的杀气。   陆颖心中生满寒意,这里的兵刃当年到底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   谪阳也走了过来,看着里面的东西皱了皱眉头,十分不喜,道:“我们向里面去看看。姬香妃当不会只会放些杀人的东西在里面吧?”   陆颖将箱子重新盖上,道:“但愿如此。”看见这些东西,陆颖越来越在心里赞同当年的姬山长,这些杀人凶器落是流落在外,天下不知道又要多耗多少人命?   两人步伐沉重的向里面走去,越向里走,武器逐渐从冷变成热,包括陆颖曾经试验过的小型炸药,到火枪,到大型火炮……都一一出现了。这些武器的制作原理都在外面大殿盒子里的书上都有详细的记载。   陆颖果然猜得没有太大的偏离。   每一类武器旁边都放置一块铭牌,上面记录着武器的各项参数以及制作工艺流程。虽然陆颖根本没有想过动用这些东西,但是也忍不住想象,如果有数目庞大的一批武器在手,在大燕的土地上,无异于一支收割人命的死神之军。   她的手指越来越冰凉。   谪阳停下来,握着她的手,笑道:“怎么,怕了?”他前世见过比这些可怕百万倍的武器,尽管只是在书本或是银幕上,因此心里只是惊讶竟然真有人将这些武器在这个世界还原,并不觉得多害怕。   陆颖轻声道:“这些东西都不是全新的。”   谪阳明白她的意思:“三百年前应当都用过。”   三百年前,花山书院成立。   三百年前,大燕立国。   除了那段时期的立国之战,陆颖很难再想到还有什么战争能够动用到这样大规模的武器。   可是为什么,这些曾经使用过的武器会出现在这里。而大燕历史上却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武器,甚至是丁点记录。   花山书院建立的目的是为了守护花山内库,即是守护这些曾经在立国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武器。   姬香妃不过一介文人,又何德何能能够将关系到大燕立国的重器统统藏起来?   她果然与燕太祖赵烨有深厚的关系。   “敏之,这里有一本手札。”陆颖一抬头,谪阳已经走到百步之外,站在一张与大殿中差不多的书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姬香妃 上[VIP]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明白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于我前世的世界:我有一个严肃威武的娘和一个娇柔贤惠的爹,甚至还有几个小爹。   这里的女子为尊,主导着这个社会,传承血脉、姓氏、财产……男子只能作为女子的附庸生活下去。   我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儿国。   唯一的杯具是我竟然是作为一个男性降生到这个世界。这就意味着我这一生必须附庸着一位又一位的女子,从我的娘开始到我的妻子最后到我的女儿。   好吧,这里是男人生孩子。   我总是自我安慰,没有生成女儿身也好,最多不过对自己老婆坐低伏小些罢了,总比做一个顶着女儿身的精神系人妖好。   第一次见到丽书的那年我十五岁,刚刚从家里偷了一匹眼馋了好久的马出来。这是我娘最好的一匹马。男人爱车,放在这个时代,我喜欢马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虽然在这里一个男子骑马似乎是太惊世骇俗了一点。我娘一直禁止我拥有这类“有失体统”的爱好。   提气勇气上马,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骑马的我小心翼翼的拉着马缰,温和的驱使着它。   然而丽书就这样从天而降。   她突然从我旁边的屋顶上跳了下来,落坐在我的身后,身后传来追赶和呼喊声。   我吓得回头瞪着她:“你干嘛!?”   丽书大约也没有想到马上竟然是一个女装的男子,微微一愣,但很快回过神。很明显她想抢我的马,但是已经来不及让我下去了,索性从我腰两侧伸出手一拉缰绳,驱马带着我飞奔而去。   我郑重保证,我确实考虑过跳马逃跑的可能性,只不过觉得还是风险太高。   我们俩一路狂奔将后面徒步追赶的人甩得老远,但是也因为马跑的太快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天已经黑了,丽书把马栓好,熟练的在荒野里找了堆柴火,点了火,然后巴巴的坐在我身边。   “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丽书眨着眼睛,一脸流里流气的靠过来。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的扎在脑后,露出一张张扬的脸——原谅我乏善可陈的只找到这么一个形容词。   我自然不会像这个世界里的其他的男子,双手抱肩一脸惊惶的说什么你想干什么什么之类的。只是瞟了她一眼,无奈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渐隐渐现的星星们,有些烦闷的想,以前一点言行不合“体统”老娘就要教训半天。这次倒好,和一个陌生人跑到荒郊野外过夜,真不知道她的脸会拉多长。   至于丽书,我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危险因素。因为我觉得这个时候该担心自己的应该是女人吧。   “我得罪了一个大官,被人四处追赶,所以才抢了你的马逃命。”丽书见我一脸无动于衷,反露出讪讪的表情,咳了一声,解释起来:“她们现在肯定还在四处找我。我反正是不能再回城了。但是她们是看见你跟我一起走了,肯定会到你家去找你。马不能还给你,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目光四下打探了一下。   我在这个世界里自小就没有出过城,甚至很少出门。现在这种世道,黑灯瞎火的让我一个人走回去?就算我是个男人,也没这个胆子啊。   我对丽书说:“你骑马走吧。我等天亮再回去。”   丽书惊诧地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道:“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现在是晚上,一个男人走夜路是不太方便。”   现在想到了,早干什么去了,我不满地想。   最后结果那天晚上丽书也没有走,一直在旁边规规矩矩加柴火,时不时偷看我一眼。追赶的人竟然也没有追来,不知道是知道自己追不上放弃了,还是根本就是追错了方向。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马蹄声吵醒的,睁眼看见前面我娘铁青的脸和一队城守士兵。   起身的时候我才发现丽书的外衣严严实实盖在我的身上,而她人和我的马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   没有任何意外,我失贞的消息三天之内传遍了全城,本来有几户来我家提亲的人家也再不来献殷勤了。娘气得把书房里所有的瓷器都砸了,爹只会在屋里抹泪。   我虽然觉得有些憋屈,人反而轻松起来。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再担心嫁给那些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女人,刻意装出一副贤惠的样子。   就这样到一年后,终于出现一个愿意要我的女人,是我三叔家的女儿。不过她提出的条件是我的嫁妆包括了十七个铺面,五处房产,还有一大堆其他的条件——这几乎是我家家产的一半。   我的这位好姐姐还极其体贴说我入门后会好好对我,除了她的正夫外,我不用对任何人低头。   很好很强大。   当然更好更强大的时候,虽然只是做别人的二夫侍,我娘和爹竟然真的开始考虑这起婚姻的可能性——我是娘唯一的孩子,我家在城中算是颇为殷实的人家,所以我这位好姐姐把主意打到我家家产上一点都不稀奇。   当我打听到爹娘快要动摇的时候,直接回房抽一把剑,不顾无数仆人侍子的阻拦到了外厅,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剑过去,直接将这位好姐姐的头发削去一截。   所有人都吓傻了。   我这个好姐姐直接跌坐到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我,眼睛都直了。我可爱的未来岳父岳母大人也都躲到一边,盯着我手里的剑,色厉内荏的喊:“你想干什么!?”   我一手持剑,嘲笑道:“胆子这么小,还配当我妻主!”   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喝道:“香君,你胡闹什么?那你未来的妻主了,你想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我头也没有回,笑意更浓,提着剑向地上已经小便失禁的女人走去,蹲在她身边轻轻的捏了捏她煞白的脸说:“长得真不错。”   然后直接把剑插进她撑在地上的手掌——我很小心的避开了要害。   一声惨叫冲天。   “我们将来的孩子想来会长得不错。”我站了起来,拔起剑,中指蘸剑尖的一滴血,忍着恶心舔了一舔,无比诡异地看着已经不知道是痛昏过去还是吓昏的女人,“放心,你死了以后,你家的家产都会一分不剩的落到我们的孩子手里的。”   经此一回,那些本来有意仿效这位好姐姐来我家提亲的人家也都绝了心思。   娘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为了绝了娘的心思,我开始考虑招女子入赘,但是又想到唯一来的是个别有用心的,只怕将来日子也不好过,还不如干脆直接领养个女儿让她姓姬算了。   如果不是怕惊世骇俗,我其实是很想随便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然后把那个女人做掉……好吧,我真是太狠毒了。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还没有来得及付诸实践,导致我悲催日子的罪魁祸首回来了。   丽书最初的目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所居住的城池。但是进城摸底不久就听到了我传闻,稍微打听了便知道那个嗜血又失贞的疯男人说的是我,然后就直奔我家来了。   她来的时候打扮很十分光鲜,身后两个身手极佳的“仆从” 捧着价值不菲的礼物,大张旗鼓的来我家道谢,闹得几乎全城人都知道有贵客上我家的门。   当然她的说辞比事实要好听许多,说是那日被仇家追捕,性命攸关之际不得已抢了我的马……如此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通,最后的意思是,我今天的处境都是她造成的,而且我当初对她也有救命之恩,她愿意对我负责,聘我为正夫。   娘虽然最开始对她说法有疑问,但是当我出面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就立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能不说丽书的演戏功夫十分到位,从行头到用词,她甚至能够和我娘这个酸唧唧的文人相谈甚欢,让我娘对这个未来的贤媳从头满意到脚。   这么一来,我原本的悲惨遭遇立刻成为全城未婚男子最浪漫的幻想:在挽救了一位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富家小姐后,被众人误解时坚持守着自己的贞节,终于苦尽甘来等来富家小姐的迎娶。   原来射向我家嘲弄鄙视的目光都变成了羡慕妒忌的红眼睛。   我娘也仿佛一朝出头,脸上甚至比我倒霉前还要得意风光。   可惜我从来都不相信这种传奇色彩的戏剧性变化。但是我娘实在是太宠我了,在我名声最臭的时候,她在我面前就仿佛没有那晚的事情发生一样,由着我在家不像个男儿应有的样子既不学手红,也不学三从四德,整日的游手好闲。就算我明知道这其中有问题,可是只要我娘高兴,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我心里,哪怕嫁个混混,也比嫁那个不知道算是表姐还是堂姐的猥琐女要好。   更何况我只是本能不觉得不对,丽书并没有留下明显的漏洞。   所以当我听说我这位了不起的未婚妻带来迎亲的五百人队伍走到城中兵器司附近的时候突然变身强悍的大兵,不过一刻功夫就把持了这座城池的最重要的地方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多少意外。在这个乱世中,什么都可能发生。   随后城门打开,丽书的后续队伍蜂拥而入,几千城卫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被全部缴械。城中的富户和望族都被请来“观礼”,其中自然包括姬家。   城中心的高台上,丽书一身红色喜服站在上面,后面是还没有换下红衣的大兵。   “从今天开始这座城池姓赵。我叫赵烨,请大家记清楚!”丽书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然而她全身的血腥如此之厚重,浓烈的挥之不去,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相信她是杀人不眨眼的主。   丽书眼中闪着寒光,手一落,城主及她全家都人头落地。   围观的人无不面色惨白,甚至几个直接趴到地上:“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受这些人的影响,跪下人更多。   所以当我身边的人都跪下的时候,一身嫁衣的我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娘眼中虽然有愤恨,但是此刻却不得不使劲拉我,让我不要惹毛了这个杀神。   丽书显然看到我,眼中掠过一丝异光,原本充满肃杀的表情忽然一变,笑到:“怎么,我的好夫郎,婚礼被为妻弄成这样你很不高兴吧。为妻这厢向你道歉了。”   我开口道:“道歉是要有诚意的。”   丽书静静的俯视着我:“你想要什么。”   我直视着她:“第一,姬家平安。第二,除我之外你不得有第二个男人,任何情况下。”   第二条只怕这个世界上是个女人都不乐意的。   丽书面色一沉:“你以为我非要你不可吗?”   我淡淡道:“我要的女人就一定要要到手!”   后来丽书说她当时拿不住我到底是什么性子,但是我绝不肯让步的强势却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一时冲动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则是拿捏准了,丽书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纠结于自己老公是否精通手红,是否贤良淑德这些问题上,从某个方面来说,她也算是我的良配。   我和丽书就这样在众人的围观中拜了天地,结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妇。   丽书她身边那帮子姐妹野心很大,而丽书的野心更大,她不会将自己的成就拘束在一个城池内。时机来临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的抢夺更大的利益。   结婚一个月,丽书没有来过我的房间,走的时候甚至没有通知我一声。   所以我想她看见我一身女装背着行李骑着马站在她的军队的必经之路的时候,那复杂的眼神应该是惊讶吧。   一拉缰绳我驱马走到丽书面前,笑盈盈的看着她的脸:“在下姬香妃,乃是香君的双胞胎姐姐。听闻赵将军的事迹,心中仰慕,特来投奔,不知将军可愿收留。”   丽书瞪着我,似乎找不到骂我的话。   我又靠近一步,在她耳边轻轻道:“我的女人,想甩开我可不是那么容易。”   不等她反应,走到她身后。她的一个亲卫想来拦我,我手中剑轻轻一格,巧劲一撞便将她撞下马去,半示威半警告的环视一周笑道:“以后,这个位置是我的。”   我的行止言谈本来符合这个世界对女子的审美眼光。是以除了丽书身边最亲近得力的几个姐妹属下外,其他人对我的性别并未察觉,偶尔在外,甚至还有面容姣好的男子的向我抛媚眼。   一开始我只是在丽书身边充当亲卫,后来开始帮打点一下衣食,随着时间拉长,丽书终于从最开始的玩笑般的成亲,慢慢有一点当人老婆的觉悟。虽然她的觉悟主要表现在和她的几个朋友喝花酒后从一脸坦然变成一脸心虚。   喝花酒那么好玩吗?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个时候男人勾引女人的手段比我前世的还要多。而且我很好奇,如果把这些手段用在丽书身上,会有什么效果?   丽书果然意动了。   我坐在房间里等她进来,猜测她进来发现刚刚在她面前大跳艳舞的面具男居然是自己老公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可是我感觉她在门口站了良久,最后居然一声不吭的走了。   外面响起了丽书一个姐妹的声音:“怎么,你还真成夫管严了?以前几个还可以说庸脂俗粉你不动心就算了。今天这个光看身段就那么诱人,更别提那入骨的媚劲——老鸨说还是个清倌呢!”   丽书没吱声,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的心却仿佛沉睡已久的一只小鸟,开始苏醒,张开一对小翅膀,挥舞着小小的心花怒放。   “哼,算了,你不要,我自己个享受了。”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才一进门就被我一脚从二楼踢了出去,正好摔到丽书脚边。   她又惊又怒的抬头看向我。我把脸上的面具一掀,抱着光滑的手臂靠在门边,描着黑金色蔓纹眼角微挑:“妹妹怎么不进来,难道担心哥哥这张脸长得不对胃口?”   唇正红,脂正香,眉画柳梢芙蓉妆。   丽书从那之后就再不去花楼,只时不时在我房间外徘徊。   真正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只是——我也不能真一直让自己老婆在外面打转。   一年之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丽书很喜欢这个孩子,但那个时候情势也更加复杂紧张,丽书已经拥有一支当世不可小瞧的队伍,但是比起那些诸侯世家和本身就拥兵一方的豪强还差了许多。她考虑了很久,对我说“香君,你带着婕儿回娘家。本来你有孕的时候我想让你回去了,只是担心路途太远了。像我这样的小势力,现在大多歼灭的被歼灭,收编的被收编,迟早有人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丽书出身不过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城守之家,两年多时间竟然能够发展成然让一方豪强忌惮的势力,在她这个年龄段已经不能用英杰来形容。她的性子虽然有些油滑散漫,骨子里却是个极认真固执的人,对自己的姐妹能够做到有情有义,对部下能够赏罚分明,看局势的目光虽然不能说是毒辣却也鲜有出错,最难能出色的却是在军略上,大方向从来没有出错过。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的话——   “丽书,你的理想是什么?”想了很久,我低声问,“你是想做一方霸主,还是想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丽书深深的望了我一眼:“……如果有那个机运,我为什么不能坐上那个位置?”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满是狂妄的笑意,充满了自信和让人不能反驳的态度。   她走过来吻我,解开我的衣扣:“我是个贪心的人。我想要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最高的,最强的,最好的……香君,我以前虽然没有想过做皇帝,可是我不喜欢被人欺压的感觉,不喜欢向人低头的感觉。所以我要做人上人,我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我要君临天下——香君,你说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丽书这副对权势无限向往的狂热让我觉得她分外的亮眼,仿佛于万点星辰里只得这一轮明月。   这一刻,我真的沉沦了。   我考虑了很久很久,终于下了此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也许同时是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然而因果相连,后事种种,仿佛已然天定。   带赵婕返家前,我将丽书手上富裕的一点资金全部刮走了。丽书对于我要这么多钱也有些不解,但是还是顶住军中巨大的质疑压力,借口是让我筹备军粮让我把钱全部提走。   一年之后,丽书如我们事前约定的时间来到姬家。   我将一把全身乌黑裎亮的长弓交到她的手里:“这把弓叫天下。”   丽书立刻被这把外形与当世普通弓箭颇为不同的弓箭吸引住,目光落到弓内侧两个篆体的“天下”上。   我拉着丽书到城外试弓,丽书几年军旅也是弓马娴熟,一拉弦便表情微变察觉到与普通的弓箭不同,弯弓一射,箭如白芒而去,钉在了百米外的一棵柳树上。   丽书瞪大了眼睛:“这么远!”   我笑了笑,抬起自己手腕,对着柳树的方向一拍腕,瞬间三道银光飞出,钉在了那只长羽箭的周围,如同三星伴月。   丽书倒抽了一口气,盯着我手腕上袖箭,眼露惊骇。   “还有呢。”我拉着丽书到早就准备好的试验场地,示意我收下的两个徒弟:“鬼斧,神工,准备好了吗?”   我撕下两团小棉花塞到丽书的耳朵里,然后又塞了两个自己耳朵里。   鬼斧神工也挂上了耳塞,点燃了引线。   我引丽书去看炮弹落地的现场,饶的是丽书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伸手抱住她的腰:“你要天下,我就给你天下。”   为了避免火药的配方泄露,我对武器制作流程,数量和流向控制的十分严格,并且编造了许多谣言将这种武器的来源神化。   越来越多的人面对着丽书的强弓和炮火望风而逃。   赵婕五岁开始我便带着她跟着丽书四处转战,她的母亲既然将来注定不凡,她最好早点适应这种生活。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金娇玉贵、头脑简单的二世祖出来。   虽然我在军事上的天赋不如丽书,但是前世看过的许多经典军事案例却可以供丽书参考。慢慢的丽书手下的军队越来越庞大,控制的城池原来越多,粮食和军械来源也不再匮乏,逐渐成为有实力问鼎九五的强势人选之一。   这本是好事,只是前来附庸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不断送来各式各样的年轻貌美的男子。有当着我面送的,也有背着我面送的,有直接送的,有是以联姻和提亲的名义。   丽书倒是狡猾,只说此事要和我商量,便将人往我这边一推。   我见丽书手下还有许多姐妹没有成婚,就将她们叫过来,自己挑选合眼的娶回去。当然这部分多只是身份普通的男子。那些本来就将丽书视为投资对象的大家族里送来的男子却是不容易如此打发了。从内心来说,他们并不将我一个小康之家出身的男人放在眼中,各自标榜着高贵的出身和不俗的才艺,如同一只只闪亮的孔雀在丽书面前争奇斗艳。   我给他们家族送了信,给她们两个选择,把她们的儿子或者弟弟之类完完整整的接回去,或者去掉身体的某一部分留在我身边。   “你就不怕落个狠毒的妒夫之名吗?赵将军这样的伟岸人物,怎么被你一个出身低微的男人独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已经既不清楚有多少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世界上总有那对自己太有自信又不肯信邪的人。   我知道只要出手,这些男子代表的家族必然立刻会和丽书翻脸,所以特地挑了三个不太棘手,当着其他十几个贵公子的面下了手。   剩下十几个不用我催立刻就收拾行礼走人。   三个小家族,丽书应该应付的来。自从用了新武器后丽书总是嫌军费不够花,三个小家族的家产也够她挥霍一阵子了。   果然,三个月后丽书看着自己账本笑得很开心。我在一边用茶盖拨着茶叶,瞟一眼一边端着茶盘的脸色煞白的原“贵公子”现在的“贵公公”,心道:一群傻叉,一个想要当皇帝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所谓的美色的打动。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天下啊——她最喜欢的是这个天下啊!   你们能送她天下吗?   你们只是眼馋她的天下!   天子富有四海,在她的眼里,你们的东西都是她的,或即将都是她的。不娶你们家的男人就不给她帮助?   丽书最讨厌的是什么?   她最讨厌被人欺压,最讨厌对人低头!   丽书对我抬手就叫人阉了三个世家贵公子的行为一句话都没有问,只是有一次无意对我说:“最近还有世家送人来吗?军费有点紧。”   我白了她一眼:“你当那些世家都是白痴啊,她们还会给你借口抄她们的家吗?”   丽书有些失望地说:“也是啊。”   我继续说:“齐国又派使者来了,说若你肯将西北十六郡划给她们就出兵出钱扶持你。”   丽书面色一寒:“叫她们滚,不,直接砍了了事。”   我知道丽书是个民族观念极重的人,其他事情都有价钱可谈,唯面对入侵自己国家的人一点余地也没有。   后来世家们都明白了丽书财迷的心理,知道送钱比送美人更投丽书所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挑了两个有经济头脑的小孩,略教一点现代的商业门道,让她们各选一个行业投钱进去。别人给的钱再多,不如自己赚得稳当。如此再加上丽书手下地盘还有一点税赋银子,丽书的钱就基本够用了。   “香君,再给我生个孩子吧。”丽书对我说。   “不生。”我没好气地说,一抖缰绳马跑了几步。   生赵婕的时候几乎要了我半条命。要不是看在她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凭她折腾我三天三夜的份上,就足够让我把她扔到荒野去喂狼。   “可是,我总不能只有婕儿一个孩子吧。”丽书笑眯眯地驱马跟上来,此刻嬉皮笑脸的模样哪有在她的将士面前的威严。   “婕儿总是一个人玩也很孤单。这次不论是妹妹还是弟弟给婕儿添一个伴也好。”   我想起前世家庭中多独生子女,确实也是孤单得紧。   “再等几年吧。”我叹了一口气,“一则现在情势还没有完全稳定。带着新生儿风险很大。再则,”我看着丽书道,“你将来是打算坐皇位的人。我一直都是把婕儿当成你唯一的继承人来培养的。若是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妹妹,难保小的不会觉得不公平,婕儿对妹妹也难亲近。我不想看到两个孩子为了你的位置姐妹相残。如果婕儿成长到能够独挡一面的时候,再有个妹妹,就会避免很多纷争。”   丽书拉起我的手,神色温柔地看着我:“香君,我一直在想,能够娶你为夫,真是我一生的幸运。”   肉麻死了。我甩开她的手,别过头不理她。   丽书居然还嫌不够肉麻的说:“香君,你说为妻是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是最不要脸的女人!   我转身拉过丽书就亲了上去,伸手在她敏感处轻摸暗抚,听她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忍不住伸手来抱我,才把她推开。   一抹嘴,舔了舔嘴唇,我意犹未尽地眨了下眼睛:“小妞,味道不错啊?”   丽书恼了,从马上飞身起来把我扑到一边的地上。   我伸手也抱住她,在花丛里一路滚过,笑得很大声。   两人不知道轧倒了多少花,丽书最终定住身形,骑坐在我的腰上,抬着下巴,用两只鼻孔看着我,笑得十分轻佻。   谁比谁□啊!   我一拉丽书的外衫,她才发现自己的腰带竟然在刚刚就被解开了。我趁她愣神之际翻身将她压倒:“我要在上面。”   “一人一次。”丽书不甘示弱。   “好啊,只要一会你还有力气。”我伏□,开始啃她的脖子。   在某些方面,丽书的表现比起五六十岁的老人更加沉稳,更加耐心。虽然她手上拥有精悍的军队,强大的武器,充足的财源,却懂得循序渐进,懂得稳扎稳打。打一地安抚一地,得一地民心。我原来预估不过五六年就可以结束的建国之战,她整整打十年之久。   她不称王,也不称皇。然而所到之处的百姓无不对她的到来欢欣鼓舞,因为丽书手下的地盘税赋只有其他地方的一半甚至还不到。当整个国家已经有七分掌控在丽书手中的时候,剩下的也渐渐放弃的挣扎,纷纷归附、效忠。   比如南夷十六族。   只是,也有不肯归附的。   西北的十几个郡县自举国内乱后一直被齐国趁机出兵控制,想回也回不得。   齐国向丽书递出橄榄枝失败后,先后又扶植了二三个势力与丽书作对,给丽书找了不少麻烦。丽书早就看她们不顺眼,这次下狠手打得她们落花流水。她并不像之前满足于将人打跑了,打降了了事。   那是屠杀。   丽书的军队所到之处只要发现齐国士兵,即便投降也会被杀掉。虽然这样使得齐国士兵的还击更加疯狂了,可是此时的丽书已经不是初出茅庐,这种程度的难度她再也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两个月,齐军望风而逃,丽书的人顺利接手西北十六郡。   站在国界上,丽书身后是效忠她的精锐大军,眼前是齐国惨淡的土地,嘴角满是轻蔑的微笑。   跟随军队而来的十六郡百姓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赵将军万岁!赵将军万岁!”   响声震彻。   在这个时代,万岁是个需要谨慎使用的词。   但是丽书这次没有再开口让大家慎言,反而转过身,含笑欣然接受了百姓们的如海潮般扑来的敬意和拥护之声。   她身边的将领们敏感地发现她态度的转变,以前多次劝说丽书称王皆被她拒绝,现在却坦然的接受了。将领们毫不犹豫地纷纷下马,叩首跟着百姓们高呼:“万岁!万岁!”士兵们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高呼万岁。   丽书眼中笑意更盛。   她现在已经有这个资格了。   十五年了,离我和丽书第一次见面,离丽书拉起自己的班底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攻下一个又一个城池,我们走过一村又一庄,冲锋,埋伏,游击,包围……无数的鲜血,无数的生死,无数的咆哮和呐喊,让我觉得这些在那一刻都变得好遥远,好模糊。   忽然感觉丽书拉起我的手,她笑容得意又自信:“香君——与我共享天下!”   她第一次在人前称我的真名,十五年来我一直是女装跟在她的身边。   当然,从今以后,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又似乎有些惆怅,但是喜悦的心情还是占了高峰。我也温柔的一笑:“好。” ☆、姬香妃 下   丽书基础打得坚实,因此她自立为帝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各地纷纷送上贺表和贺礼,有的地方甚至还办起了庆典。   丽书在大臣们提供的名单里选了很久,终于选定了国号:燕。   我问她为什么要选这个字。   丽书扑了过来,抱着我的腰,在我脖子上嗅来嗅去,用极下流的音调说:“号燕嘛,倒过来念就是燕好嘛。”   你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香君,婕儿都十三岁了,你再给我生个孩子吧。”丽书边说边解我的腰带,“登基之后我就封婕儿为太女,反正几个文臣和将军们都很中意她。你不用再担心那么多了。”   我用手指摸着丽书的脸,认命了:“你想生就生吧。”   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既然要建国,那些火器基本上再用不着了,找个时间把它们收一部分起来。等到过几年局势完全稳定了再全部销毁。”   丽书停了手,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要销毁?我还有大用的呢!”   我愣了一下:“你都要登基了,还想干嘛?”   丽书亲了我一下:“傻瓜,当然是灭齐,统一天下。”   我呆了一下,没有动:我从来没有想过丽书有这样大的野心。虽然我并不小看她的实力,但是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能构成入侵其他国家的理由。   丽书竟有这样的念头,我以前居然没有察觉。   丽书在我身上十分努力的蹭了一会,见我没有反应自然发觉我的异样:“香君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我不赞成攻打齐国。”   丽书神色十分诧异:“为什么?你担心我灭不了齐吗?”   “我不赞成。”我说,“这不是成功不成功的问题。无论什么原因,侵略他国都是错误的。丽书不喜欢齐国侵略我们的国家,为什么还要侵略其他的国家?”   丽书望着我的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翻,忽然伸手来摸我的额头:“香君,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哭笑不得,她难道以为我脑子坏掉了吗?   “我没有病。”我把她的手拿下来,我知道和这个时代的人谈什么和平,谈什么人权都没有用,只是细数着此时灭齐的坏处。   “两国交战,受苦的都是百姓。你马上就是燕国的皇帝了。你的子民刚刚经历了近二十年的战乱,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你出征齐国,必然又要耗费大量钱粮,平白的给百姓们增加负担。”   “再则,攻齐和你建国之战的性质完全不同。你为什么能够在十五年的时间内收服全境,不光是你的实力强大,而是你拥有民心,你所到之处轻徭薄赋,军不扰民。所以有几个城池有百姓知道你要来攻打,甚至偷偷将城门打开迎你,这绝对不是你运气好,或者所谓的王者之气。”   “可是一旦你踏入齐国境内,不论你是想报复也好,是想实现你统一天下的愿望也好,在齐国百姓眼中,你就是侵略者,是让她们家破人亡的侩子手,是让她们从自由人变成亡国奴的罪魁祸首。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你,破坏你,刺杀你……你在国内的时候打下一个城池,只要稍加安抚那个城池就轻易不会叛变。而你在齐国每打下一个城池,你需要用多少军队去驻守才能防止她们叛变——那可是满城被你铁蹄蹂躏过对你恨之入骨的齐人!你越深入齐国,战线拉得越长,被分散的兵力就越多,一旦后方有齐人大规模叛变,你就等于陷入重围,到那个时候你是战是退?你刚刚建国,作为一国帝王的威信又何在?”   丽书开始只是不乐的听着到了最后逐渐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她才笑着抬起头:“香君,你总是想在我前头。我虽然一直在考虑攻齐,却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多的不同。但是你也说过百姓们之所以欢迎我是因为轻徭薄赋,军不扰民。大不了到齐国也怎么做不就行了?”   我摇摇头:“丽书,换位思考下,如果齐国打进我们的国家,然后对我们轻徭薄赋,军不扰民,你会接受她们吗?”   丽书皱起眉头。她显然知道这一条可能性不高。而且她不去扰齐民,那些民族观念强烈的齐国百姓却一定会来扰她。   我本以为将道理讲清楚了,丽书自然会放弃攻齐。然而我想错了,我对丽书的野心还有她身边那些跟随者的野心低估了。   一天丽书欢天喜地的来跟我说:“香君,我不出征齐国了!”   我心中大喜:“你想明白了?”   丽书点头:“我和几个文臣和将军们都商量过了。她们也都认为我登基之后再去亲征有损国威,只要定下策略,将任务交给将军们去做就好了。”   我愣了下,丽书还是没有打消攻齐的念头。   “我们决定分步骤来,先打下与西北相连几个郡县,等经营稳妥后,再深入扩张……最终一点一点蚕食掉齐国。”丽书兴奋的说,“虽然是慢一点,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包饺子了。”   可是那样西北就会成为吸取大燕财政收入的无底洞,我想这样说,却被丽书打断。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香君,我真是迟钝。你是不想看我再出冒险了所以才故意把灭齐的难度说的那么高的吧!”她躺倒在我的大腿上,手指与我手指相扣,“放心吧,我再不会离开你身旁了。等我登基了,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夫,唯一的男人……”   丽书在我的腿上喃喃的说着,渐渐地睡觉了。   我低头看着丽书充满英气的脸,用没有被丽书抓住的另一只手轻轻的梳着她的眉毛。   丽书的眉毛又黑又长,看上去好像一对大雁振开的翅膀,有力又潇洒。她的睫毛很长,长得让我都要嫉妒。眼睛很灵活,从是能够充分表达主人的内心思想,她笑起来总是让人觉得很温暖很想靠近,瞪起眼睛来也能吓得人手脚发软,使起坏来喜欢像狐狸一样眯起眼睛,还闪着魅惑的光,满足的时候就好像刚刚吃饱在晒太阳的猫,眼睛闭成一条线,就好像现在这样毫不设防的赖在我怀里呼呼大睡。   虽然有话想说,可这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吵醒她。   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遇见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当皇帝的女人,一个富有天下却同时全心全意依恋我的女人。   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就永远停在这一刻,仿佛将我一生的幸福都凝固,做成一块雕像,放在我的墓穴中。   钦天监选了一个上上大大吉的日子,丽书在文武百官的山呼中坐上凤椅。   我穿着一身繁复无比的正宫皇夫礼服,牵着赵婕,看着丽书凤冠凤袍,微笑着一步步走下来,一手牵起婕儿,一手牵起我,走上最顶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与丽书并肩而立,看见下面无数攒动的人头,整齐划一的向我们低下。呼声如潮,仿若春雷乍响,无数峨冠博带在耸动,无数罗裙绫带在飘舞,鲜花烂漫,宝华流动……   忽然就想到凯撒大帝的那句话:吾来,我至,吾征服。   那一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一朝成了帝王,很多无聊的事情就开始变得复杂。   比如有人一本正经的谏言皇帝后宫空虚,子嗣单薄,理应征选年轻的秀男填充。   比如有人上本,后宫不得干政,皇夫不得妄谏,影响皇帝视听。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是在我给鬼斧神工下令不得再制造热武器后,情势就完全改变了。   丽书沉着脸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这些东西是破坏这个世界平衡的存在。”我解释说,“我当初将它们制造出来,是希望能够加快你统一全国的速度。现在你已经是皇帝了。这些东西也该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丽书不高兴了:“香君,你还是不想我攻打齐国吗?”   我点头道:“我讨厌侵略。不论是被侵略,还是侵略别国。”   和平重于一切这个道理在前世对于任何一个受过基本教育的人,这都是很好理解的理念。即便是超级大国,在攻打其他的国家的时候,也不得不给自己挂一个维和的牌子。在那个时候,没有再敢提出一统天下的口号,那不仅仅是狂妄更是反动。   所以在燕国建立后,对于丽书和她的臣子们表现出来的攻齐念头我是极力的反对。   我知道的观念和这个时代起了冲突,但是我就是我,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奴隶。   但是丽书显然没有放弃。   我影响不了丽书的军队,只有影响我能够影响的。鬼斧神工是我一手带出来,对于她们而言我的话,就是圣旨纶音。   丽书不是傻子,如果没有热武器莫说攻打齐国,当齐国一旦恢复了正常战力后,西北想要守好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齐国多游牧民族,她们奉行的是全民皆兵的政策:无论男女,五岁能上马,七岁能拉弓。常年的肉食让她们的平均体质比起燕国国民要高大强壮不少。同等数量的军队,齐军拥有毋庸置疑的天然优势。因此她们自视天之骄子,自然认为燕国如此富庶的土地应该归属她们所有才对,因此才屡屡入侵。   我曾提出开设边境互市,建立贸易往来,同时允许齐国人在燕国境内经商。一旦齐国能够用相对公平的价格买到自己所需的物品,侵略的理由也就少许多。毕竟她们世代生活在草原上,并不适应燕国的农耕作息,既然不用拼上性命就能够换来自己想要的,何必强硬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呢。   然而我的建议并不被采纳,被齐人留下的血债蒙蔽了眼睛的人并不在少数。   和敌人做买卖,还允许敌人到自己的土地上做生意?   如果我不是丽书的皇夫,只怕都有人要给我扣上齐国奸细的头衔了。   也就是这个建议,让人再一次向丽书谏言:后宫不得干政。   丽书虽然不喜我的作为,但是她也不愿意向我发火,只是一次又一次苦心劝我道:“香君,这不是采集秀男,填充后宫这种小事,我不理就可以当没发生过的。这是军政大事,事关燕国基业。而且大燕不是我的一言堂,我必须听取各方面的意见,需要顾忌那些跟随我多年的姐妹们的想法。”   “你说的那些道理我想了很久。如果是在普通情况下,我在建国之初就打兼并齐国的主意是不现实的!但是现在不一样——我们现在拥有比她们厉害多少倍的热武器,就可以在最快的速度里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只要将齐国的皇室和几个大的世家用雷霆手段抹去,齐民定然再翻不起大浪。再才采取你说的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政策,促使齐燕两国国民通婚,软硬兼施几十年后,齐民就会如同我们自己的子民一样臣服了——你不是说过百姓们都是健忘的,她们不在乎谁当皇帝,她们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饱穿暖吗?”   我望着丽书,遍体生寒。   将一国国民信念血腥地颠覆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也只有名叫皇帝的这种人。   前世我的国家历史上也曾经被两个少数民族统治过不短的时间,而她们统治之初手段与丽书所说的如出一辙,这莫非就是帝王所见略同吗?   可我的灵魂却不是来自古代,我是一个生活在不论是经济还是政治体制都超前这里几千年的社会里,我从小学念到博士毕业受了整整二十多年的现代教育。我不允许这样的倾国惨剧发生在我身边。   丽书没能说服我,我也没能说服丽书。   朝堂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丽书像是夹在文武大臣和我之间的受气包,情绪越来越暴躁。   甚至有人提出废除中宫。   为了不让皇帝为难,丽书的文武大臣们决定与我公开辩论一场,让我放弃自己的“短见”。   这一场辩论超乎想象的持续了七天。   我牢牢站在燕国百姓的立场上:攻打齐国对于燕国百姓没有任何好处——显然百姓们不能分享领土扩大的土地,不能分享从齐国劫掠来的财产,却要将家中最好的青壮送去前线,要将本来可以修建水利,扩建家园的有限税赋用充做军费。谁会愿意?   对于一个刚刚建立的国家,对于一个开国团队基本都和丽书一样来自社会低层的人,谁也不能公开声明可以无视燕国百姓心愿。   这一群英伟的女子自然不会承认自己连一个男子都比不过,最后竟然集体提出辞呈,如果丽书不罢黜我这个有害社稷的男子,她们就集体归老。   收到这封辞呈的时候,丽书把玉玺给砸了。   丽书拿着辞呈走到我的身边,放在我面前。   我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你打算怎么办?”   丽书疲倦不已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听过丽书这么累的声音,哪怕以前在打仗最艰苦的时候,她也总是乐观的对周围的人说我们一定会胜利。   那个时候她不需要操心自家后院的清净,不需要担心伙伴的忠诚。而现在她就好像一个孤家寡人,必须独立抵挡起所有的矛盾。   “香君,为了那些不相干的齐人,值得吗?”丽书突然说。   她始终认为我是在维护齐国百姓。   确实,我提出罢战,互市,通婚三策看起来是对刚刚战败的齐国来说确实是太过于仁慈软弱了。但是长远来看这未必不是双赢之策。若是没有先前齐国对燕国的侵略,这样的政策对于燕国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很多事情,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燕国的君臣们无不憋足了一口劲,想给齐国一个好看。   我低头默不作声,我知道我的种种想法在这个世界只会被看成迂腐,“妇人之仁”。   丽书将桌上的茶碗掀到地上,上好的瓷器化作一声刺耳的碎裂音,门外的宫侍们吓得瑟瑟发抖:“你说话啊,你是想让我做一个光杆皇帝,还是想让我做一个光棍皇帝!难道我们十五年的夫妻之情不能够让你放弃吗?我实在是搞不懂,实在是搞不懂……你并不是个一个滥好人、软心肠!兼并齐国虽然困难,可是至少几十年后,我可以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不需要再担心外地入侵的基业,现在齐国土地上的百姓也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子民,享受我给她们带来的太平盛世。如果维持现状,谁知道几十年后——我死了,现在的一班臣子死后,齐国人还会如现在一样乖乖的待在自己的国土上!?”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争负担后,燕国会是个什么样子?”我问。“穷兵黩武,国之大忌。”   丽书怒了:“你总是有理!”说着拂袖走了。   丽书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脾气。   我这个时候真的开始怀疑,当初将后世的杀人武器引入这个时代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丽书也许只是晚一点立国。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丽书和她一帮子文臣武将不会心心念念去攻齐。而我和丽书就不会产生嫌隙。   只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后悔药这个东西可买。   我知道丽书的那帮子文臣武将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主动的。不说她们根本没有把我一个区区男人的意志放在眼里,只凭她们更随丽书多年出生入死,也不会如此轻易放手用命挣来的这一份权势和荣耀。她们既然知道丽书不会让她们真的统统返乡归老,也知道丽书不会轻易废了我。   所以她们就先出手了。   可惜我对她们的心理也摸得很准,等她们带重兵将鬼斧神工的兵器司团团围住企图暴力抢夺制造工艺的时候,震惊地发现不但人去楼空,连一张关于热武器的纸片都没有找到。   其实我猜得出,这背后有丽书的默许。   她不想失去我,也不想失去自己那帮子姐妹,只有对我先斩后奏。   虽然我能够理解丽书的想法,但是不可否认丽书也触到了我的底线。   我的作为触怒了丽书,不论是从妻子的角度,还是从帝王的角度。   “姬香君,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丽书暴怒了,她站在我的面前气得手指都抖起来了,“你这么做让我的威信何存!让满朝文武脸面何存!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了让你和朝臣们都能够相安无事,我费了多少心思,想了多少办法,说了多少好话,做了多少承诺。可你竟然就这样随便把最后一丝缓和的机会都给破坏了!!你难道非逼朕废了你不可吗?!!”   丽书最后一句话迸出口的后,显然也有些后悔,神态不自然的左右看。   她从来没有在非公开场合对我自称朕,我们产生矛盾以来,她也没有对我提过一个废字。   虽然我知道丽书是气极才说出这种话,但是不能否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仿佛匕首在心口刺啦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让我痛得好像每一根神经都在扯动。   有些事情,不是有心理准备就能够接受的了的。   早在对鬼斧神工下命令将兵器司所有热武器和工艺转移的时候,我就预料了到了这么一幕。我知道我触怒了一个帝王的底线,而这还只是开始。   我可以预料到,随着一次又一次触动帝王的底线,丽书会对我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反感,终有一日,她会对我完全失去耐心。而作为这个时代的男性,失去丽书的维护,我的下场十分堪忧。   我不会坐等到那么被动的一天。   姬香君,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没有想过让你那么为难,但是我也不想改变自己。”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丽书。   丽书展开一看,铁青的脸色黑到了极致。   那是一封和离书。   丽书缓缓的抬头的看我,仿佛是看一个陌生人,她脸上的失望,痛苦,愤恨……如此清晰而深刻,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让我也跟着快要窒息起来。   “好——很好——如果这就是你的想法的话,如果……”丽书喘着气,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只是撑着桌子,低头,肩膀微微发抖。   我看见丽书的下巴边缘悬着两滴晶莹的水滴。   等我真的如了那帮子文臣武将的愿决定从中宫退走的时候,她们又不乐意了。她们向丽书觐见:皇夫身负如此重要的机密,要不是能在朝廷的控制下,岂不是很危险!   当然她们本质还是想把武器工艺弄到手。   我便道,那就请皇帝赐一块宝地供我隐居。没有陛下的诏令,我绝不擅自离开就是。   丽书把大燕地图扔到我面前:“想要哪块地,你自己画吧。”   周围的大臣以为丽书要给我封地,都欲开口:“陛下,不可——”   丽书吼道:“都给朕闭嘴!”   我想起以前曾经和丽书一同路过一处山谷,花草茂盛,十分美丽。提笔在那里画了一个圈,抬头望着丽书。丽书看着地图,自然也想起那一天我们幕天席地的一场刺激的胡天胡地。她抿了抿嘴唇:“那里很荒凉。”   “我喜欢那个地方。”我道,“白手起家也不错。”   大臣们见我们俩气氛不错,彼此打了个眼神,识相的退了出去。   丽书见朝臣们都退了,反而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就算不为我想,也为婕儿想想。你若走了,她怎么好过?”   我轻声道:“婕儿已经长大了,我教了她这么多年,想来即便没有我也能做个合格的太女。”   丽书怒道:“莫非你真打算在那个鬼地方待一辈子!”   我含笑道:“非陛下召见绝不出来。”   丽书狠狠地盯着我,那一刻眼神初期的锐利,我几乎以为她想扑过来把我咬死。但最终她吐出一句:“姬香君,算你狠。”   离开京城的那天,丽书并没有来送我,文武大臣也没有人来送我,我在城门口小等了一会,终于来了一个人,赵婕。   她现在已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太女殿下,大燕的储君。她并没有带任何随侍,只是骑了自己的马,走到我的马车边,盯着我冷冷的看了一会,将手中的东西扔给我:“母亲给你的。”   扔完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我道:“我恨你!”方驱马离开。   我转身让车夫启程,打开婕儿扔给我的东西,里面是一张地契:是我所圈之地的地契,丽书给那处山起名花山,花山方圆百里皆在地契中。   我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这个世界里有人关心我,却没有人理解我。   在别人看来,我的一切都是自找苦吃。   可是除非我不是我,有些事情便是无从选择的。   拿着丽书给我的地契,我慢慢兴起一个念头,我要建一座学院,在这个书院里,我可以影响这个世界的下一代,然后让她们一代影响一代,也许到某一天,这个世界终有一天有人能够理解我,明白我。   鬼斧神工转移走的那部分武器便可以潜藏在书院之下。   当然要秘密的小心的进行,丽书的那帮子文臣武将都是嗅觉灵敏的家伙,鬼斧神工莫名失踪后,她们自然把最后的线索着落在我的身上。   昌元二年,花山书院正式建成。   我便成了第一任山长兼唯一的夫子,学生也只有五个,还是我用免费的食宿和笔墨诱惑来的。到了第二年,学生增加到了十个,我觉得有点吃力,于是重金聘请了两个夫子。第三年,学生暴增到四十个。   其中不乏有穷人家遣来混饭吃的。   我是不介意提供食宿,但是如果只是把这里当成吃吃喝喝的游乐场就不好了。于是从这一年开始,我定下了考试指标,达不到标准就自己走人。   不过即便这样,学生还是一年比一年多,书院在当地也小有名气。毕竟这个时代免费提供食宿的书院根本就是绝无仅有,何况我不惜代价请的老师都普通书院请不起的大儒。可惜我并不喜欢搞什么大学扩招,只希望培养出来的学子个个都是精英。当然没有力气去管理那么多师生也是原因。   所以又立下了入学必须考试的规定,这一下新生数量锐减,每届通过入院测试的比例竟然只占半成到一成。   等我终于决定实行三年一招的政策时,已经是昌元六年,我建立花山书院的第五年了。   五年来,丽书没有给我来只言片语。   我曾经安排出去给丽书赚钱的两个人已经悄悄从朝堂退了出来,到花山找我,希望留在我身边。我还是让她们做她们最擅长的事情,于是大燕各地新的店铺开花,在为花山书院输送银子的同时也带来各地的消息。   因此京城的大小事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比如昌元二年,丽书下旨宣布“我”病逝的消息。   又比如昌元三年,两名当初极力主战的两名将军交出兵权,回家养老,灭齐之事再无人提起。   如果说后者是让我几乎以为丽书很快就要接我回京,前者却是早早断了我回京的可能。这让我最开始的信心开始动摇,我有点琢磨不清丽书现在的想法是什么了,难道五年的分离就足够让我心里的丽书变得陌生起来了吗?   我的心一日比一日忐忑不安,一天比一天惶恐起来:丽书莫非真得不打算接我回去吗?就算是离婚呢,也是可以复婚的啊。古代废后还可以复立的,丽书干嘛无缘无故下旨说我死掉了,你不是真打算把我晾在这里不闻不问了吧?   这种猜疑好像一条毒蛇一样日复一日的啃噬着我的心。   每次得到消息说有又那个大臣谏言让丽书选秀,又或者推荐自己家的美丽少年入宫,我的心就被提到了半空,直到听到丽书拒婚的消息,我才松一口气。   丽书如果在乎我,为什么不接我回去?   丽书如果不在乎我,为什么顶着偌大的压力让整座后宫空荡荡的?   就算我说了无召见绝不出花山,你难道不能来花山看我吗?你是傻瓜吗,这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五年来,你就一点没有想过我吗?   昌元二十年,花山书院建成第十九年,我以扩建之名,又添置了许多新的院落,将原来的房屋也翻新了一遍。   当然这一切只是幌子,我要掩饰的是那个花了十九年时间才在花山书院下方建成的一个庞大的花山内库,以及它的保护壁垒——糅合了这个时代最顶端科技和工艺的花山迷宫。   扩建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将迷宫的入口与书院某处打通。   打通的那一日,我亲自进入迷宫,体验了一回。迷宫中处处机关,这本没有什么,只是通过机关的唯一办法是解开上面的题目。   除非是与我灵魂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是绝无可能通过花山迷宫的。   不是我有意整这个世界的人,只是哥哥我在这个世界——真的很寂寞啊。   鬼斧神工跟着我走一会迷宫,进入内库外的大殿。大殿里六个大书架,上面放着一百零八个盒子。里面已经有大半放了我十九年来整理的数理化理论以及案例。每看完一个盒子才有可能解开下一个盒子的锁,解开第一百零八个盒子,才能打开内库的大门。   我看着桌子后面光秃秃的墙壁道:“太空了。”   鬼斧笑道:“不就是等公子题字吗?”一直跟着我身边的人还是习惯叫我公子。   我想了想:“让我考虑下。”   晚上回到房间,我取出白纸提笔写了七个字:得花山者得天下。   对着这七个歪歪扭扭的字,我凝视了很久,随后将它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笑声控制不住的高昂起来:“哈哈……哈哈哈……”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和狰狞。   得花山者得天下,好一个得花山者得天下!   我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什么!!!   十几天后,门房给我送来一个圆筒纸包,面色还有恐慌。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写着您的名字。”   我咽了一口口水,挥退了门房。然后关上门,小心的解开纸包,里面只有一副卷轴,上书七个大字:   得花山者得天下。   我看着这七个字,整整一天,直到有人来唤我用餐。   我将字轴小心的交给鬼斧:“按照这个字,刻在那面墙上。”   我自然是不会认错丽书的字迹。   我也早知道花山书院周围有丽书派来监视我的人,除了内库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回避过她们任何事情。因为我时常在想,丽书在听到关于我的情报时,会是什么表情,会说什么,会不会如我想她一样入骨缠绵,茶不思饭不香。   我依旧不知道丽书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帝王,也没有一颗帝王的心,前世没有,这一世依旧没有。   将丽书的字刻在内库大殿中后,我在书院宗祠外面也立了一块石碑,不管我的书法在这个时代实在是摆不上台,愣是让人给我刻了上去。夫子们虽然看得只皱眉头,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才是山长。   最后署名,我犹豫了一会,还是让人刻成了姬香妃。   姬香君不是花山书院的山长,而且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花山书院已经在大燕境内颇有名气。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是花山的学子只要参加科举的,没有不中的,而且名次十分靠前。对于这一点我并不觉得意外,花山多年的精英教育,若是这一点都做不到,岂不是做的白工。   而进入朝堂的花山学子也很快崭露头角,不过几年就谋到了同辈人难以想象的位置。这使得每三年来报考花山的学子越发多起来。当然随着考生的增加,花山的门槛也越发的水涨船高,毕业考试也越发苛刻。   但是直到收到最新的情报,我才知道花山的学子对朝堂的影响是多么的大。   朝廷居然下旨与齐国商议互市的可能。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好像一个惊雷在夜空里炸开,感觉道心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丽书终于同意与齐国互市了?   她终于肯……   我将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么看来,我当初开设花山书院的思路没有选错。从书院建立开始,我在书院里对每一届学子都不只一次在课上指导学子们分析与齐国开战和与齐国互市通商的利弊,力求在她们思想最活跃开放的年纪,种下一粒火种。   时至今日,我种下的种子,终于结出了我想要的果子。   这怎么能叫我不欣喜,不开心。   好想见丽书,我现在好想见丽书,好想好想。   到这个时候,横亘在我们俩之间的阻隔再也没有了吧。即便是我回去了,也不会再有人逼着我交出热武器的工艺来了吧。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的整夜睡不着觉,三十年的思念仿佛在这一夜全部爆发出来。我决定了,等天一亮,就叫上鬼斧神工一起回京去,如果有人敢阻拦,就放炸弹炸飞她们!   如果丽书问我为什么没有她的召见就回来了,我就告诉她当初说这个话的是姬香君。既然香君已经死了,那么回来的只是花山书院的是山长姬香妃!   对,就这么说!   我收拾好了衣服,左等右等等到天开始蒙蒙亮了。于是赶快去找鬼斧神工,让她们马上收拾行礼同我一起离开。   结果临到走的时候,门房却告诉我,有客人来了。   我很想说不见,但是客人却已经进来了。   看见她的相貌,我呆了半晌,她的眼睛与丽书有七八分像,看人的神态也有七八分神似,我试探的叫了一声:“婕儿?”   赵婕望着我,忽然笑道:“原来父亲还能认出我来,女儿差点都认不出父亲来了呢。”   我讪笑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正想问是不是你母亲派你来接我的,目光却落在她一身青袍上的白麻腰带上,忽然就觉得手脚发冷。我指着腰带,声音控制不住颤抖:“这……是什么?”   赵婕嘲弄道:“看来父亲的消息也没有那么灵通。母皇走了以后我就出发了,到这里也有十天了,父亲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赵婕的眼睛,只觉得天昏地转,用手撑着一边的柜子努力的撑着身体:“你再说一边,再说一遍。”   赵婕道:“我这次来,是传母皇的遗言。母皇说,你的心愿,她生不能帮你实现,死前总算帮你实现了。另外,她死了,你就无需在遵守诺言了——你自由了!”   我瞪着眼睛看了她许久: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三十年,我在花山足足等了三十年,三十年,我不可能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带我去见她!”我抓住赵婕,吼道:“带我去见她,我不信。没有见到她之前,我绝对不信!”   赵婕冷笑:“你信不信都不重要了。等你再到京城的时候,母皇早已经入了土,难道父亲还打算开棺验尸吗?”   我怒道:“就算是真死,也是与我合葬。”   “父亲,你莫非忘记了,皇夫姬香君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的墓穴也早已经封闭,母亲啊,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身份,能够与母皇合葬吗?你当初残忍的抛弃母皇和我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赵婕的声音终于开始变得激动,“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母皇是怎么过的吗,我是怎么过的吗?父亲,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能比我们对你更重要???”   “……我告诉你,等我登基之后,我一定会把你在大燕的留下的痕迹全部抹掉,除了你的名字,什么都别想留下。”   死了。   死了。   我心心念念等了三十年的女人,就这么死了。临死了,也不肯给我看一眼。   这是报复吗?   我顺着花山迷宫的台阶,一阶一阶的向下走,感觉自己好像是一步步走进另一个世界。打开大殿的门,抬眼看见墙上,丽书留给我最后的七个字。   得花山者得天下。   花山是什么?   天下是什么?   丽书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幅字?   她是想告诉我,她的花山是我吧,得到我便得到了她的天下。   反而言之,失去了我,便失去了她的天下。   我有些迷乱的想:要是那个时候,我肯放下自己的坚持,放下自己的骄傲,放下前世的桎梏,接受这个时代的种种,要是那个时候我如同昨天那样坚定的对自己说: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至少我还能争取到最后一个十年吧。   丽书啊丽书,你怎不知道,我是你的花山,你何尝不是我的花山?   伸出手,抚摸着墙上的字迹,我仿佛能听见丽书的心在轻轻的跳动,透过冰冷的墙壁传递到我的掌心,节奏如同她以前躺在我腿上睡觉时,沉稳而安详。   耳边好像响起丽书的声音:“香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吧?”   “香君,再给我生个孩子吧。”   “香君……”   整个世界都是丽书的声音,笑容,我的指尖是她拥抱的温度,我的鼻腔里是她身体的气息。   那个抢我马的丽书,那个调戏我的丽书,那个对着我一脸心虚的丽书,那个看着我流口水的丽书,那个牵着我的手的丽书,那个抱我的丽书,那个亲我的丽书,那个和我极尽缠绵的丽书……   我推开那面墙,指着它背后的丽书大骂道:“赵丽书,你给我滚出来!赵丽书,你给我滚出来!你别以为死了我就会放过你!你还我三十年,还我三十年啊!!我在花山等了你三十年啊——空等你三十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白白等你三十年!赵丽书,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出来,出来啊!你知道这三十年我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每天盼着你的出现,每天起来发现自己床边都是空空如也是什么感觉吗,我为什么要活着啊,我只是在等你啊,等你啊……”   我真的是后悔了,这一刻我真的是后悔了!丽书说得对,别人的死活又关我何事?各人都要为各人的命运负责,我犯得着去为别人的死活受这种罪吗?   可是,已经晚了……太晚了……   我跪在书桌边,抓着桌沿,泪水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赵丽书,我恨你。我好恨,好恨,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喜欢你这个混蛋??你让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鬼斧神工最后终于在大殿里找到睡着的我,赶忙把我抬回了院子。   “丽书死了,你们得到消息了吗?”我醒过来问。   鬼斧看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点点头:“今天早上才收到的消息,已经举国吊丧了。”她笨拙的安慰:“公子,你不要太难过。”   我望了一眼窗外,轻轻笑起来:“我没有难过。等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结果。不管是好是坏,我也总算解脱了。”   丽书走了,我也不用再漫无止境的等下去了。   这种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银色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和暗淡苍老的眼睛,我生出莫名的担忧:不知道去了地府是用死时候的样子呢,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呢?我与丽书三十年没有见面,彼此容貌变化那么大,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认出来。   走书桌前,提笔,总想留点什么,可是该交代的早已经交代好了,还有什么好写的呢?   这个时候窗外传来鬼斧神工小声的对话:“大夫怎么说?”   “说只是伤心太过,加上年纪也大了,调养一段时间或许会恢复。”   是在说我吗?   我甩了甩头,决定给内库的继承者写一封信——一封可能永远而也不会有人看到的信。接着把原来方便鬼斧神工进出帮我整理书册时用的四把迷宫钥匙留给了第二任山长,也许后世会有某个数学天才凑巧能够破解我留下的谜题呢?最后将我几年来的随笔也放在了内库之中,希望如果将来有与我一样的同命人,看了这本手札后不要与我做一样的后悔事。   丽书啊,来世我不想再等了,你来等我可好?把欠我的三十年还给我,可好?还有,你再不要习武了吧,做一个儒雅知书的文人可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在一起看看书,看看花,再不去掺和什么国事,大事……   可好? ☆、087   陆颖看完整本手札,心中说不出的怅然:她早料到姬香妃的来历不会简单,却是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一个男人,并且是大燕开国皇夫。如果这本手札的记载是完全真实的话,这位皇夫的一生真是壮阔、传奇但是,也充满悲剧色彩。   姬香君一生所坚持的东西陆颖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但是多少可以理解。谪阳不是也常常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个世界大多数的战争都不存在正义,只是贵族们利益斗争的游戏。比如现在的太女与康王的争斗。   “真没有想到花山书院的创始人竟然是一位男性。”陆颖笑着抬头,却发现谪阳望着手札,僵直的站在原地,眼帘下垂看不见眼眸,全身透着一片冰冷的萧瑟之意。   “你怎么了?”陆颖轻轻推了一下谪阳。谪阳抬头,猛得打开她的手,将她一推,冲她怒吼道:“滚——别碰我!”   陆颖不妨被推得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被撞上铁架子,背上一痛,她不及去想哪里撞到了,惊讶地抬头看向如此反常的谪阳。   陆颖从来没有看见谪阳这样的眼神,谪阳甚至极少对她发火,可是他现在的眼睛里却好像弥漫着黑色的火焰,冰冷却能够灼伤人的颜色。陆颖不知怎的就感觉这火焰包围的对象正是自己,无情的将她牢牢捆绑,火舌上面生荆棘般的倒钩,扎进她的肉里,然后不断地收紧绞密。她甚至能够透过这锐刺感觉到谪阳的情绪正不断的传过来,谪阳的痛不可当,谪阳的滔天愤怒,谪阳的无边怨恨……   谪阳他到底怎么了?!他的情绪怎么波动地如此厉害!!   陆颖看着谪阳骇人的表情,心里生出恐慌,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札上,脑子里有了一丝模糊的了然,她一挣扎爬起来,向谪阳冲过去,狠狠的将他抱在怀里:“谪阳,醒醒,我是陆颖,我是陆颖啊!”   谪阳狠狠踢她了几脚,陆颖吃痛,却还是不敢放手,抱得更紧:“谪阳,那只是书而已,你别魇进去了——我是陆颖,你看看清楚,我是陆颖啊!”   谪阳说不清楚此刻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只感觉自己又被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覆盖了全身,全身悲哀和痛苦的只想发泄:眼前这个人仿佛是等待了很久很久很久的痛苦之源,是自己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的人。   可是这个人冲来拥抱自己的感觉是那么美好甜蜜,让人只想沉溺其中,仿佛是干渴的喉咙被甘泉流淌过,让胸口的痛纾解了许多,让他从精神上感觉上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他扳过这个人的脸,吻了过去,狠狠的吻……他只想将这种让人痛恨不得死,甜恨不得死的东西留在身边,永远,永久,如果做不到,拆解了吃下去也可以了,化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谪阳——”他模糊地听见有人这样叫自己,“谪阳——”   谪阳是谁?   一道电光擦过,他昏沉的大脑乍现一丝清醒:谪阳是我,是我啊。陆颖——   他打了个寒战,停下来手,看着面前的衣衫凌乱却眼带焦急的陆颖,他刚刚是怎么了,忽然就,就好像被什么控制了一样,变得如此奇怪。为什么刚刚突然就觉得陆颖在眼里是那么可恨,内心充满的怨恨——她没有做什么得罪自己啊?   陆颖见谪阳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松了一口气,抓着谪阳的手说:“你不要太伤心。姬香君是姬香君,你是你。我们不会像丽——燕太祖和姬山长当年那样的,所以你不要担心!!”   谪阳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复杂,随后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怎么用——毁掉也好,一统天下也好,怎么样也好,都由你。我……再不管你了。”   再……不管你。   如何要用上一个再字。   谪阳心里生出一丝惶恐,难道他来到这个世界居然还摆脱不掉那个奇怪的心声。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受那个声音影响?   陆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嘴,谪阳看起来还是没有恢复正常,变得不太像他。她从他手中抽走手札,放回桌上:“该看的已经看完了。我们出去吧。”   她牵起谪阳的手,鼓励的向她笑。   谪阳握紧了她手,眼神里是露骨的依恋——谪阳一直是一个坚强的人,她从来没有看过他露出这样“软弱的”表情。   果然还是姬山长的手札对他冲击太大了吗?   “敏之,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两人手牵手一阶一阶向上走,遮阳突然问。   陆颖停下脚步,其实她何尝不想早点和谪阳把婚事定下来,可是……   “是因为老师吗?”谪阳轻轻的问。   陆颖老实的承认:“是的,我一直想等老师回来为我们——”   谪阳转过身:“你对赵桐知道多少?”   陆颖微微叹了一口气,低下头。   “你知道了?”谪阳见她如此模样,知道自己猜得**不离十。   陆颖的神色露出几丝挣扎:“我只是猜测而已。”   她先前确实没有往这个方面想,可是从请报上这位皇长女的手段实在不能不让她一次又一次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些无不是老师小时候当成历史故事又或者是典故灌输给她的。若只是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可是事情发展并非如此,天下又哪来那么多的巧合?   再则,老师被掳走的时间和康王府行事风格开始发生变化的时间如此接近,这个点正是康王府开始逐步走向主动的开始。加上康王府对老师优渥的态度……   “从我搬到念慈观的时候,就开始注意到花山书院中有奇怪的人暗中出入。虽然我没有安插人在书院内,但是我相信李凤亭的能力,如果过说康王府出入书院她不完全不知情的话,那她这个山长也做的太失败。因此很久前我就开始怀疑了——”谪阳感觉到陆颖的沮丧,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不管你老师是什么人,她总归对你是好的。“   陆颖轻轻点头。   两人都陷入沉默。   如果李凤亭就是赵桐的话,她进入花山书院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念书吗?   如果当年的皇长女赵桐没有死而是改头换名成了花山学子,花山夫子,最后甚至成花山山长——皇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得花山者得天下的传言显然从燕太祖时代就开始流传,即便姬香君当年几乎所有的资料都被人为的销毁一空,但是探索他后三十年一直居住着的花山书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的有心人显然也并没有断绝。   花山书院被武力入侵不是一次两次,然而花山内库里的东西始终没有流出来。难道就没有人想过从花山内部入手:考入花山,成为花山学子,花山教员,最后成为花山山长——这个周期虽然长一点,却是成功可能性最高的办法。   如果老师也是赵氏皇室暗中放进花山书院的一枚棋子——陆颖完全不会觉得意外,林旭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只是一个普通人毕竟没有一名皇女来得让皇帝放心。   陆颖想到这里,不禁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爬上脊椎。   花山书院一直标榜自己不涉朝政,但实际上也许花山书院其实根本从燕太祖时代起就没有真正摆脱过赵氏皇族的监控。三百年来,老师绝对不会是第一位篡取花山书院山长的赵氏皇族,也许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难怪宋老的祖母当年放着自己的孙女不选,而选择了老师,不光是老师的才华,更因为她的身份。陆颖不禁轻笑,宋老的祖母只怕也是皇帝的人吧,不然何以知道老师的真实身份呢?   只是世人不知道,花山内库并非是花山山长就能够开启的。姬香君当年诚然留下了武器,可惜无人能够打开花山内库。姬香君应该自一开始也许就算到了自己死后,赵氏皇族也不会放弃找寻那些武器,因此花费十九年时间建造了举世无双的花山迷宫,留下了大殿里的重重谜题,在他死后守护着他的信念。   从某种角度来说,姬香君凭其一个人的意志与赵氏皇族抗争了三百年。   陆颖深深对这样一个男子钦佩,又觉得这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既然知道老师无事,你是否可以放心下来考虑下我们的事情。你老师回来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而齐军已经在边疆集结,一旦公开,我的处境就很危机。敏之,我可能等不道到你老师回来的时候。“   陆颖心生歉意:她其实并非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只是迟迟犹豫不肯下决心,忽略了谪阳的立场。抬起头:“谪阳,对不起,是我不好。给我时间准备两日,我就去你家提亲。“   “你终于知道上人家家里去提亲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这么耗人家一辈子呢!“葛飞打趣的看着陆颖微微红起的耳根,脸上却是镇定的淡笑,心想,这孩子就是不肯放松自己一下。凤亭这个家伙,生生把一个本来调皮活泼的孩子训练成一副大人脸。   宋西文笑道:“我们一直在猜想你什么时候会主动提起此事。放心吧,聘礼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有一部分,”她的笑忽然变得有些僵硬,“还是你老师早在三年前给你提亲的时候就备好的,绝对不会落你的身价。”   代宗灵只问:“你此去打算待多少时日?”   陆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卓将军对我印象不佳,我想少则半个月,长的话也许一两也又可能。”   “书院的事情你就放心吧。有我们帮你处理,有大事会立刻通知你。”宋西文笑道。   陆颖感激的点点头,又问:“这次入院的新生如何?能够适应书院的节奏吗?”   窦自华道:“这五个人都不错,尤其是其中一个叫齐端睿的,虽然入院测试并不是第一名,可是思维敏捷,口齿伶俐,性情爽朗,很受新生欢迎,与其他学子也很快打熟。”   陆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齐端睿?” ☆、088   陆颖打算明日就与谪阳启程去平南城,今天决定去爹爹坟前祭拜,告诉父亲她即将去谪阳家中提亲。   “太女算什么?端睿,你别忘了,这里是花山书院!我们与普通书院是不一样了,你来的晚可惜没有经历,年前太女派人夜袭花山,那么多带着明刀明枪的士兵将书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可那又怎么样呢,不照样被我们山长当孙子一样骂了个狗血淋头!花山书院虽然都是学子,却不是那些酸唧唧外表傲慢骨子里懦弱的文人可比的,你如今也是花山学子了,所以切不可堕了自己的志气,说些自灭威风的话!”   “东平,我在外面也听了不少关于山长的传闻,一直觉得,嗯——也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而已,怎么会被浮夸的那么厉害。若不是今天听你这么说,真是不敢相信!”一个爽朗的声音惊讶地说。   陆颖路过这一丛灌木,无意听见背后的亭子里学子们围在一起兴奋的谈天说地,居然正好说到自己,不由得有些脸热。   罢了,还是换个方向吧。这个时候如果走出来让她们看见,感觉怪尴尬的。   陆颖自叹到底还是脸皮不够坚韧,当下改变了注意,决定稍微绕些路从另外一个方向出去。   她转身离去,却没有发现那群学子中一个高个新生似无意向她离去的方向瞟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笑,然后向其他人道:“诸位先聊,我想起有点事情要先走一下,下次再一起喝茶吧。”   在镇上的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些纸钱蜡烛,陆颖向镇外走去。   父亲的坟在镇外的一处园陵里,许多镇上居民的祖坟也多在此处。   虽然有些偏僻,但因有人定时打扫,所以还算干净。   陆颖找到父亲的墓。墓地最开始不过是一个土丘前立一块普通的黑色石头,后来每年清明她都会来做些修葺,慢慢地砌成一块稍微像样的石墓。她站着看了一会,将周围的杂草清理了一翻,点上蜡烛,低头跪在碑前,凝视着碑文,默默祈祷。   父陆氏幼文之墓,女陆颖立。   爹,女儿马上就要成亲了。你高兴吗?   谪阳是一个很好的男子。虽然出身高贵,却没有一般贵族男子的刁蛮无礼,不但才智出众,风华无双,待我更全心全意,能得这样一位夫郎,我常常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我与谪阳也算是青梅竹马,彼此性情相投,将来一定能够琴瑟和谐,白头到老。等我提亲成功后,就把他带来看你。   陆颖的脸上浮起一个淡得几乎称不上是笑的笑容,兴奋和惆怅交错着涌上心头:爹已经永远离开她了,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现在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了……万幸,现在她还有谪阳的陪伴。   陆颖恭恭敬敬向墓碑磕了一个头。   陆幼文?   齐端睿看着墓碑,表情有些发愣,这个名字——是巧合吗?在燕国的话,陆姓并不算少见呢。   只是如果是父亲的话,不是应该写陆某氏幼文之墓做墓文更合适吗?这里为何漏掉了父亲父家的姓氏呢?   纸钱烧完剩下的黑色灰烬在她的脚下打着漩,好像幽灵在打转,一如她此刻不解的心情。   齐端睿察觉到有人到来,回头一开,却见自己的下属正低头向行礼:“主子。”   “怎么这个时候才出现?”   下属诚惶诚恐道:“回禀主子,花山镇虽然没有赵榕与赵昱的人马,可是却被花山书院控制的极为森严。恕属下无能,主子如今身在敌国,在没有万全的把握的下,属下实在不敢妄动。”   “罢了。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齐端睿皱起眉头,“这花山书院山长陆颖的来历你们可查探过?”   “查过,那陆颖六岁随父亲迁至花山镇。据说陆颖当时大病,整日昏睡不醒,她父亲精心照料半年之后方才完全清醒,等终于陆颖能够下床活动了,她父亲却病倒了,并且是一病不起。陆颖深夜去镇上求医,被李凤亭遇见,与她一起回到家的时候,她父亲已经不行了。后来李凤亭见她孤苦可怜,才将她带上花山收容。”   齐端睿对这种几乎人人皆知的消息并没有多少兴趣:“那在这之前呢,陆颖和她爹来花山镇之前在哪里?老家是在哪里?当初得的什么病,可都查清楚了?“   “属下无能……目前并没有得到这方面的线索。据我们打探,当年陆颖父亲忙于照料女儿,除了出去购买必须的家用和药材外,极少与其他人接触,也极少提到过妻家的事。不过陆颖当年与父亲住的院子直到现在还留着,镇上一个叫吴娘的女人和他的儿子会时不时去清扫。”   齐端睿沉吟一会:“先不要打草惊蛇。找一个人假装逃亡的难民,混进花山农庄,什么都别做,只以暗中观察为要。”   “是。”   “山长?”   陆颖回头,见一个十**岁的花山学子正一脸惊喜地向自己打招呼。   今天是休沐日,应是出来玩的吧。陆颖打量这个学子,不是自己很熟悉的,那应该是新生了。   “齐端睿?”陆颖恍惚记得她是叫这个名字。玉秋她们提过几次这个学生,对她评价很是不错。   齐端睿眼睛一亮:“山长记得我的名字?”   全书院的学子没有她不知道名字的,如果是老生的话,她还知道得更多。陆颖闻言只是一笑:“怎么一个人在,我记得你朋友不少。”   齐端睿的笑容十分阳光,豪爽地点点头:“我只是下来买点东西,一个人快去快回。山长是下来散心的吗?”   “我回家看看。”连陆颖自己都觉得用这个词有点古怪。上花山这么多年,便再没有在家住过,只是偶尔回来看看。老师给自己安排的很周全,因此家里的旧物也没有搬上山。平常吴姨会过来帮忙看看,反正无人居住也不需要经常打扫。   “山长是花山镇的人?”齐端睿惊讶地说。   “算是吧。”陆颖含糊地回答。   齐端睿左右看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山长,要不我们找个茶馆坐坐?其实没有花山前,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传言。一直对你很好奇,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喝杯茶吧。”   陆颖倒是头一次遇到要请自己喝茶的学子,也觉得十分有趣,想想反正暂时无事,便答应了。   这齐端睿果然如玉秋她们说的一样是个很有趣的人,似乎无论自己谈什么,她都能够接的上来,而且非常擅于调动自己的谈兴,并且时不时能够吐露出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真知灼见。除了寒光玉秋几人外,齐端睿是少有的能引起她谈兴的同辈人。   茶已经喝了两壶,两人依旧是兴致勃勃,心里都不由得对对方产生一种浓厚的亲切感和惺惺相惜之情,撇开山长与学子的身份,彼此开始以表字相称。说起来,齐端睿还比她大三岁呢。   “敏之,你小时候的事情果真一点都不记得了吗?”话题慢慢扯到今天下山的目的,当谈及小时候的事情时,齐端睿有些惊讶又好奇地看着陆颖,似乎不太相信。   陆颖苦笑一声:“这又不是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事情。其实说完全不记得也不全是,偶尔会有一些感觉亲切的画面在脑子里突然出现,但是还没有等我记住就又马上消失。父亲去世前我确实很想记起自己为什么会和父亲独自在外,幻想着也许明天或许母亲就会出现将我们父女两接回家。但是父亲去世之后……就没有必要。以前的事情,记不记起来,已经无关重要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似乎也很不希望我记起来。”   齐端睿低头去摸着温热的茶盏,看着茶碗上细腻的青花,脸上的笑容虚幻起来。   陆颖觉得气氛有些沉闷,看了一眼齐端睿,试探道:“世聪,你怎么了?”   齐端睿勉强一笑:“只是听了你的话,想起我自己家里的一些事情。”   陆颖看见她的表情,猜想到一些:“难道世聪家里——也出过不幸?”   齐端睿神色苦涩,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抖起来,茶水都荡出来一些,洒手背和桌子上:“不管过去多久,回想起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像是一场梦。我所有的亲人,母亲,嫡父,生父,妹妹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全都离开我。”   陆颖没有想到眼前的齐端睿居然遭遇过这样的惨剧,惊道:“发生什么事?”   齐端睿突然哈哈大笑,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水花四溅,惊得周围的客人也都纷纷投过好奇的目光。   “她们跟我说是意外,都是意外。”齐端睿把茶碗捏得咯吱响,爽朗的笑容变得十分狰狞,眼里忽然迸发出让陆颖觉得心惊的寒意,沉声道,“哼——我恨不得把她们都碎尸万段!”   陆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接下去问好,还不不问好。看看周围探视的目光,她决定还是改个时间和地点再了解好。   “既然是祭拜父亲,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呢?”谪阳有些不满。   陆颖拉着他的手,轻轻笑:“总要定下我们俩的关系再去见爹的好。”   谪阳哼了一声:“那你说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歪着脑袋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陆颖的身材。   陆颖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谪阳的调戏,但是耳朵依旧免不了红了起来,王顾左右的而言他道:“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花山,锬憧砂才藕昧耍俊   谪阳眉眼含笑,眼中的光如有灵性一样透露着主人的心情:“锪羝甙僭谡饫铮俑颐且坏雷摺U庋憧煞判牧耍磕愎獾爰亲攀樵旱陌踩刹坏P恼獯稳ノ壹姨崆资欠衲艹晒Γ夷盖资欠窨系阃罚   陆颖的手指握紧谪阳的手,坚定的说:“我会尽全力的。”   谪阳不肯罢休道:“尽全力?万一你尽了全力我母亲还不肯答应,你当如何?”   陆颖不说话,只是盯着谪阳。   谪阳哼了一声,甩开陆颖的手:“陆大山长,你是不是觉得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女子,这么长时间又只待你一个人好,便觉得我非你不可了?!!”   想到这里,谪阳也有些气闷:从一开始便是他在主动,主动设计她落到自己的圈套里,主动上门向李凤亭挑明了他的愿嫁之心,主动搬进花山书院,主动对她一心一意的好——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既然是自己看上的女人,表现的主动些也无妨,可是陆颖的反应仿佛永远都慢他半拍。这非是说陆颖对他不好,而是这种好更像是极好的朋友,亲人,甚至是知己,却和恋人这个词关联不大。   难道陆颖还没有对他动心,如果是这样,她将来难保不会喜欢上其他的男人。靠,这怎么行!!!   “是这样吗?”齐端睿看了看四周,附近的人家都亮起了灯,唯有这座院落黑洞洞的没有人。   看来陆颖是真的许久没有回这里了,她想。   下属在她身边低声道:“属下上次来简单查探过。这里有六间房,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堂屋,一间厨房,还有一间杂物房。里面放的都是些很普通的家具和一些男人和小孩的旧衣服。”   齐端睿听得,低声吩咐:“今天在仔细搜寻一遍,边边角角都不要放过。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注意动静小一点,不要惊动了周围的人。“   下属应了一声,连忙蹑手蹑脚的开始工作。   齐端睿也放轻了手脚,在屋子里搜索起来。   “主子,我找到一些药材。”下属轻轻走进来,压低的声音里略有些兴奋。   “陆颖在花山镇的时候还在生病,有些药材不是很正常吗?”齐端睿不以为然。   “可是,主子,你看这些药材中居然有八百年年份以上的人参啊。”下属赶紧提醒。   齐端睿一惊,赶紧接过来:这只是小半截没有用完的人参,看粗细年份确实不在八百年下。   人参价贵,无论在燕国还是齐国,百年以上的人参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够买得起的药材。五百年以上的即便是在官宦人家也是罕见。八百年以上——除了皇家宗室,也只有那些极显贵的世家权贵之家有,又或者是立过大功的大臣才可能得到的御赐之物。   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你有钱都买不到的。   齐端睿捏着与这座普通的院落格格不入的半截八百年人参,心中疑窦顿起:陆颖,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齐端睿想起那墓碑的字,想起在与陆颖短短两个时辰的交谈里心里莫名生出的强烈好感和信任,想起多年磨难下来已经习惯谨慎的她居然忍不住在陆颖面前吐露的真实的心情,这疑惑而起的心跳也越来越厉害。   或许,这种直觉的来源并非是无缘由的。   齐端睿好不容易按捺下心头的激动,转头对下属厉声道:“继续搜,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 ☆、089   陆颖瞟一眼对面的谪阳,他今天一身宝蓝色锦袍,衣领处一圈柔软雪白的貂毛,将他半截雪白的颈项掩盖,更衬他美颜如玉。只是那双平常对着她促狭地笑着的眼睛,此刻连瞧她一眼的兴致都没有,水晶般透彻的眼眸只是望着窗外的风景,只当她这个大活人不存在。   陆颖从早上起来瞧谪阳已经不下一百眼,可是赵大公子拿定主意不理她,她又能怎么办?   面对对手和敌人都能够面不改色,滔滔不绝的陆大山长犯难了:谪阳生气了,怎么办?   说起来谪阳给她脸色看这不是第一次,可是上次自己是有伤在身,谪阳不得不迁就自己。可这会她可是好好的,难不成要学那些轻浮浪荡女说些甜言蜜语来哄谪阳回心转意。   陆颖犯愁了,老师可从来没有教过她怎么勾引男人呢。   “山长。”   窗外路边忽然有人喊道。   陆颖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向外一看发现居然是齐端睿。她还是一身昨天与自己喝茶时的衣服,看上去有些皱,倒像是没有换过,眼圈也是青青的,甚至有些肿,似乎一夜没有睡的样子。全身上下唯独眼神却出奇的亮,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跳下车。   陆颖疑惑道:“世聪,你怎么在这里?看起来还很疲倦的样子,昨夜没有休息吗?”   齐端睿的眼神非常激动,里面好像有无数的火焰在涌动,无数的漩涡在咆哮,无数灵魂在尖叫。   陆颖心中一动,世聪怎么有些怪怪的,她看自己的眼神倒像是与自己久别重逢一般。她们应该是昨天才见过面吧?   “世聪,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跟我说?”陆颖看一眼马车,拉着齐端睿向路边的树丛边走去。   齐端睿极其驯服的任由陆颖拉着她走动,走的过程中眼睛根本没有看路,而是死死黏在陆颖脸上,用这种澎湃激烈的眼神用力的看了陆颖几眼。她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世聪,你到底怎么了?”陆颖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放松一点,“若有遇到什么难题,与我直说便是,你可不是喜欢掖着藏着的人啊!”   齐端睿脸上露出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笑容,反问起陆颖:“你要出门?”   陆颖微笑着点点头,回头向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要去一趟平南城。”   大家都知道陆颖的未婚夫郎是平南郡卿,陆颖去那里的目的自然无需解释。   齐端睿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颖顿了一顿,凝视了齐端睿数秒:“世聪,若你有事需要我在书院待段时间便直说吧。”   齐端睿微微愣了一下,随后摇头:“你误会了,我没事。只是——”她抬头望着陆颖,目光已经平静了些,“敏之,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陆颖略有些意外,随后一笑,伸出双手将齐端睿抱住,用力摁了几下:“这样可好?”   齐端睿气息不稳,但很快也抬手将陆颖抱住,力气却比陆颖要大得多,让她感觉齐端睿似乎是想把她压扁一样。   世聪,有些反常呢。   陆颖心想,难道是昨天谈起家里的一些事情触动了她的伤心事?   再上车看看谪阳,他已经又换了个姿势,合上眼睛靠在马车上巨大的抱枕上养神。微微下垂的头,让头发滑了出来,将他的眉眼掩了一半,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但唯一的好处是,谪阳这么随意一躺,差不多占了车厢里三分之二的空间,陆颖的周围的空间立刻变得拥挤起来。   陆颖眼珠动了动,伸手轻轻推了谪阳的肩膀一下。   谪阳不动。   陆颖眨眨眼,伸手又推了一下。这次力大了点。   谪阳翻了个身,干脆背对着她。   盯着谪阳的背,陆颖咬了咬嘴唇,回想了一下小说上恶少女调戏娘家子的情节,目光触及谪阳雪白的耳廓,顿时刷得红的了脸,赶忙退回原位坐着去了。   闷着头想了一会,脸越来越红,陆颖心里各种旖念越是压抑越是疯狂涌了上来,眼光又不自觉的爬上谪阳的脸。   做坏事的人总是先心虚,陆颖下意识偷偷看了一眼门帘,掩得好好的,方才放心下来,屈膝跪到谪阳身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雄心壮志一半,下低头含住谪阳的耳廓,轻轻的吮起来。   谪阳身体剧烈的一抖,竟是忍不住一个骨碌爬起来,瞪大了眼睛瞪着陆颖:老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了?   陆颖本来就强忍着罔顾礼节的羞耻,原本以为会讨谪阳欢喜,却不想谪阳这样大的反应,好像看怪物的表情看她,顿时觉得有什么在太阳穴里炸开一样,血冲上脑,脸上热得能够煮鸡蛋,她此时恨不得挖个地方钻进去。   谪阳看见陆颖悔恨的好像恨不得跳湖抹脖子的表情,好不容易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不笑场,只是哼了一声:“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还早着呢!”   说着又一个骨碌翻身躺下。   他心想,如果就这么一点点“补偿”就原谅她,未免亏大。想要讨好哥,不要大意的放宽勾引哥的尺度吧。   谪阳做着老婆一路“热情洋溢”的服侍自己的桃色美梦,而备受打击的陆颖却是在心里对自己狠狠发誓,这一路打死再不做这么丢人的事情了!   是以在十多天后到达平南城的时候,谪阳的脸色已经冷得跟霜冻过了一样了:陆颖莫说对他热情了,连多向他这边坐近一点都不肯。   此刻他只想仰天长啸:这到底是女尊还是男崇时代啊,难道自己就如此眼瞎找了个这么没有情趣的老婆。他只是教她不准三夫四侍而已,没有教她守身如玉吧。   都是李凤亭那个古板刻薄的老学究造的孽!   “我先回去了。”谪阳冷梆梆的摔下一句话,便自己跳下马车,拉过一匹马骑上,毫不留情的跑掉了。   陆颖有点傻眼,只得让同行护送的   锒运奶人淙还Ь矗乔扑纳裆加行┕殴郑袷怯惺裁此恢赖氖虑檎   陆颖虽然对谪阳毫无办法,但是谪阳一走,她的智力似乎又回到了正常水准。不过几眼便看出锒运朔雌侥铣遣⒉豢春谩?上д庑骑到底是平南郡王府培养出来的精英,她假装不经意的套话,却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终于,车停了在一座恢宏的朱色大门前停了下来。   陆颖跳下车,远远的就看见匾额上平南郡王府五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大门前整齐列成两队杀气森然的数百士兵以及——她们手中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的斧钺!   陆颖抬头望了一眼,还未说话,她身边的一位黑衣骑士就主动上前一步道:“陆山长,请进吧!”   陆颖向前一望,若要走进平南军功王府的大门,必须通过这两队整齐列仗而立的士兵。看她们眼神里透出来的目光——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眼角余光察觉身边这个黑衣骑士脸上的神色有些幸灾乐祸,陆颖侧目一看,竟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冷冽?   认出冷冽后,陆颖对她表现出情绪不由得释然,轻轻一笑。   冷冽听到她的笑声,不由得冷起脸,傲然道:“陆山长若不想从正门进,在下到是可以给山长领路至东侧小门,只是那里没有这么大的欢迎阵仗,未免有些委屈了陆山长。”   陆颖微微扬眉:“卓将军一片盛情,陆某怎好推辞?”   说着便举步向大门走去。   冷冽见她面上毫无犹豫之色,内心嘲讽:现在嘴上说的好听,一会可不要吓得尿裤子。虽然郡卿接受了你,可是平南郡王府的媳妇可不是好当的。 ☆、090   平南郡王府。   得月楼是郡王府中最高的建筑之一,人站在最高一层可以清楚的看到大门前发生的事情。   “当年我和你父亲成亲的时候,也过过这一关。”卓君尧坐在椅子上,半是解释半是强调的看了一眼板着一张俊脸一声不吭的坐在自己旁边的儿子,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复杂和惆怅。   多年也有一个人这也能够对她说过:“虽然你是我花费了重重手段挑选出来的媳妇,但是如果有一日你对他不好的话,我会亲手结果了你!”   现在她也有了这样类似的感觉,要把自己一块心头肉交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手里,尽管这个女人的品格她已经反复确认过多次了,可是心里还是充满了担忧和不确定的忐忑。   尤其自家这块心头肉的心早就恨不得自己飞到那个女人身边,让她更加忌惮,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女人好:对这个女人温柔了,怕她看低了儿子,对这个女人强硬了,又怕她怪罪到儿子身上。   原来嫁儿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她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只能说明她根本不配成为你的妻主。”卓君尧很想用苦口婆心的口气来说明,可是她多年军旅生活,说出来的话还是带着将军特有的那种刚硬和毫不留情的断定。“即便她是个文人出身,也改变不了。”   谪阳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颇有些忍耐的意味:娘,你知道不知道你越是这样解释,越是暴露你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娘。”谪阳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卓君尧停下来,看着他。   “娘,陆颖她是没有见过血的人吗?”谪阳说。   卓君尧愣了一下。   这么大排场的“欢迎”仪式还真像是卓将军的手笔,比起文人的刁难方式直接得多,也血腥的多!   只是,这么不痛不痒的走一段路就算完了吗?   陆颖心里疑惑着,脸上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向大门走去。   她每走过几步,站在两遍的士兵手就立刻动了,她们原本锋利的眼神一瞬间更像是被点燃的篝火,闪动着灼灼烈光,盯着陆颖的脸,散发着逼人的威胁。平南郡王府派出来迎接未来妻主的士兵的规格自然不会低,这些人都是手中曾经染过不少鲜血的,即便是站在哪里不动,也带着隐隐的杀气,更不用提此刻铁甲在身,全副武装,每一个人都经卓君尧授意,杀气全开。   两道寒光凌厉的斧钺就呼啸着,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芒,直奔她的脑袋落下。   这精铁打造的斧钺,每一柄都不下百斤之中,不用说挥舞,直接扔到人身上都能打折两跟骨头,更不用说这样猛力一击,一旦被击中,便是再强壮的人也是骨肉稀烂的下场。   便是冷冽,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心随着那斧钺的落下,猛的吊了起来。   生死之在须臾之间。   谁能轻视?   然而陆颖脸上的笑意不变,就好像近在咫尺的士兵不是挥舞着杀人的武器,而是美丽温情的鲜花一样,好像她面前不是一条杀气重重,充满着恐怖的荆棘之路,而是阳光满布,温馨浪漫的乡间小路。   铿!   每一道寒光都看堪堪在离她头皮不过一指的高度蓦地停了下来,其惊险程度,让看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   五步,两道寒光。   十步,又两道寒光。   ……   陆颖甚至有心情左顾右盼,打量着士兵们的仪容衣帽,评估着平南军的军容军纪。   她,陆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的人。   也不是没有亲手染血的人。   陆颖的轻松和惬意反而给两边受命给陆颖一个下马威的士兵越来越大的压力,她们既要做出威势来,却又要控制好下手的分寸,因此对自己要有极大的信心。但是这种信心被陆颖的从容不迫逐渐动摇,如果说开始带着威胁的意外,可是人家已经表明了一点都不在乎这种威胁,这种威胁就变成一种可笑的演戏了。   但是军令不可违,站得越靠近大门的士兵越感觉压力巨大,无所适从,有的虽然表情依旧整肃,可是额角居然流下了冷汗。   陆颖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剩下几十个可怜的士兵,微笑向大门朗声道:“卓将军,王府的威严在下已经领教,是否可以下令这些威武的女郎撤去了,这些寒光凛凛的兵器让在下已经有些脚软了呢?”   陆颖此刻面色红润,声音没有丝毫颤抖,鬼才会相信她已经被吓得腿软了。   士兵们在心里骂道,该死的文人,不怕就不怕,说话弯弯绕绕有什么意思?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陆颖在众士兵的心中柔弱文人的印记已经荡然无存的了。   过一会,里面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女子,神情淡漠地瞟了一眼陆颖,向士兵挥手:“将军有令,列队回营。”   士兵们中静悄悄的,但是眼中都流露出轻松的眼神。看向陆颖的表情,也退去了先前的蔑视和敌意,微微柔和了一点:算你丫的识相!   管家模样的人身子一侧,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山长,请。”   虽然礼仪无缺,但依旧让陆颖从她身上感觉到军人特有的强硬气息,陆颖心中一凛,微微收起了笑容,点头踏过门槛。   管家在她背后面无表情的打量了两眼,方跟了上来。   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陆颖看着第二道门口竖着两个高高的铁架子,一个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弓,而另一个上面放了数只箭筒,显然是专门等待自己到来的。   陆颖转向管家,等待她解释。   管家看了她一眼,抬手向前面空中指去:“陆山长,看见那挂在树上的那面铜锣没有?如果陆山长能用面前的弓箭击响那面锣的话,就可以进去了。”   陆颖的眼睛在大约五六丈开外的一棵树上找到那面锣。   那面锣直径有目测大概有两个拳头并列长短,下面还有挂着一条红艳艳的穗子,非常醒目。   管家见陆颖看着弓箭发呆,口气极为客气:“这样的距离,要集中那么大的一个目标,平南军里一个普通的士兵都能够做到。本来这进门礼的难度不止这么一点,可是将军说陆山长是文人出身,就没有必要墨守陈规了。”   墨守陈规?陆颖心里苦笑一声,卓将军这么“体贴”,果然是极“厚道”了。   谪阳蹭得站了起来,侧头抬起下巴,不满的情绪流露:“娘,你说要考验陆颖,我也答应了。可也没有必要出这种她完全做过的难题吧。她那双手何曾拿过弓箭,莫说五丈,便是二丈距离她也没可能射中啊!”   卓君尧哼了一声:“谪阳,你以为平南郡王府的继承人的妻主的进门礼只是走过场吗?如果她陆颖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我是不会让她进来见你的。”   谪阳五指捏着衣袖,一脸的不以为然。   卓君尧见谪阳一脸“她不能进来我还不能出去”的表情反抗着自己的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谪阳,你喜欢这个丫头,看在她也算上进的份上我也就算了。但是想想你的父亲,想想平南郡王府的尊严。从你爷爷那一代起,哪一代入赘的妻主没有为平南郡卿做过一件超出能力之外的事情。如果一个女人真心想要娶一个男子,就一定能够做得到,否则她就不配!”   这句话触动了谪阳的心病,他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对陆颖好,得到她的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时间长了一后,他才发觉自己投入的已经太深,而陆颖的感情却还在懵懂中。虽然他知道陆颖不是个花心滥情之人,但是感情这件事情,就是这么自私,这么狭隘,这么贪婪——他想把陆颖也拖下来,至少拖到和他一样的程度。   他想要陆颖爱他,而不仅仅只是对他好,对他依恋。   谪阳缓缓低下头,没有再反驳母亲的话,而是慢慢的坐回了位置:陆颖,让我看看你到底能为我做到什么程度吧?   卓君尧看见儿子又重新坐了下来,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管家继续道:“陆山长最好不要想什么投机取巧,或者在敝人的话里找漏洞玩文字游戏。这一关考得就是实打实的箭术实力,就算陆山长玩了什么花样让那面铜锣响了,也是过不了关的。”   说着她看了看日头,“请抓紧时间,日落之前如果您过不了这一关,就请回吧。”   陆颖在管家说出这翻话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动其他心思的念想。   如果卓将军真的愿意接纳她的话,就不会出这样超出她能力之外的题目。这明显是对她提亲的婉拒。拒绝了花山书院山长的提亲传出去对平南郡王府的立场不利,但是如果她通不过这样郡王府的考验而被拒,卓将军对谁都能够交代了。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平民打算高攀平南郡王府的继承人,便是一品大臣的女儿想要娶个门第高贵的夫郎,受到考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怎么办呢?   她可从小都没有练习过射箭呢。就算最近几年钻研过一段时间的袖箭,可是弓箭和袖箭虽然一字之别,实际使用上却是差之千里。   无法,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总不能就这么就放弃了,陆颖想起谪阳,不管怎么样,就算谪阳不嫁她,也不能让他去和亲!   想到这里,她纷乱的思绪终于变得坚定下来,目光投向一边的弓箭。   陆颖扫了一眼,挑一把看得比较顺眼的弓箭拿了起来,右手同时顺手在箭筒里取了一枝箭,五指一翻,仿佛身体自动下达了指令一样,搭在弓上,右腿后退一步,将地面踩牢……   管家的眼中顿时露出讶异:陆颖的姿势竟是极为标准,根本不是头一次拿弓箭的人能有的姿势,倒像是经过极为严格的训练过的样子,一些细微的习惯性小动作已经形成了身体本能。   难道将军这次失算了?   陆颖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在箭上,并没有意识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她只尽力回想曾经在书上曾经看过一些射箭要点,完全忽视了自己身体自发完成的动作。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集中精神,陆颖脑海里默念着。   这一刻,陆颖感觉仿佛已经将自己的灵魂附在了箭身上。   下意识轻喝一声:“中。”   松手,箭去如电,狠狠地击中铜锣的中心。 ☆、091   卓君尧猛得站了起来,快步走道栏杆前,想再次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可是就算是看花了眼睛,耳朵也不会出错啊,那一声洪亮的锣响现在还在持续着颤音,没有在空气中完全消失。   回头看向儿子,见他满脸惊诧,亦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过了好一会才看见母亲严厉探究的神色,并不掩饰心中的喜悦,半笑半无奈地说:“娘,这真不关我的事情。从我认识陆颖我就从来没有见过陆颖拿过弓箭,而且你要考验她的事情不是我回来的时候你才告诉我的吗?”   卓君尧知道自己儿子是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可是陆颖刚刚的表现到底怎么解释。难道那个丫头提前打听到自己要考校她什么所以提前练习过了?花山书院里出来的果然一个比一个狡猾!   一声锣响在耳边回荡,陆颖眼神里好像有什么荡开。   “听好,弓箭不是这么拿得。看看我的姿势——”仿佛有人在脑海里耐心地教导她,手把手的纠正她的姿势,告诉她怎么修炼眼力,锻炼臂力,怎么穿戴才能避免弓弦打伤自身……   陆颖合上眼睛,一瞬间许多画面纷乱的如同散落开的鸟毛一样在眼底湍急的流过,她努力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留存在心头,淡得几乎不成形。   她伸开手,看着手中的弓箭,想努力借两样东西再找回刚刚的感觉,却发现那感觉来的快,去得也快,转瞬之间,无影无踪。   “陆山长?陆山长?”耳边传来管家的叫声打断陆颖的思绪,她赶忙梳理好自己的情绪,望向管家。管家脸上刚刚淡漠的表情稍稍消融了一些,眼中还残存着些微讶异,但显然良好的素养让她并没有在陆颖面前表现得一惊一乍,只是带上一丝礼貌的微笑:“陆山长,将军有请。”   这是陆颖第一次见到卓君尧,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对她有所认识,现在见面印象不免更深了一些。   “敏之见过卓将军。”陆颖规规矩矩的行礼,对着谪阳的母亲大人,她自然是非得留给对方一个好印象还才行。   “坐吧,我有些话要问你。”卓君尧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挥了挥手,让人上茶。   陆颖落座,心里尚在盘算要是卓君尧问她如何学得射箭的话,她该如何回答,却听见卓君尧口吻还算温和地问:“你的身体现在如何了?年前受得伤都不要紧了吗?”   陆颖连忙点头:“多谢卓将军关心,已经痊愈了。多亏谪阳的细心照顾,否则我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陆颖这句话本来是有心表示谪阳对自己的好自己都会牢记在心,请未来的婆婆大人放心。不想这话落在卓君尧的耳朵里却变了味,仿佛是在炫耀:你儿子贴身照顾我多时,两个人形影不离已经是公开的事情了,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要妄做恶人阻拦我取你儿子了吧!   卓君尧看着陆颖那张谦逊恭敬的脸,怒火蹭蹭得上来,但是想到儿子此刻正在堂后偷听,自己也不好随意发作,只是冷哼了一声:“谪阳说要嫁你。我本是不同意的。平南郡王府的继承人向来只有招赘的说法,哪里有伺候别人的。但是既然是他心甘情愿,我也不好说什么。只不过你们将来的子嗣,平南郡王府要挑一个来继承香火,你可答应?”   这个继承人问题,陆颖与谪阳早就商议过,也是打算这么一个解决办法。卓君尧的要求合情合理,陆颖自是爽快的答应了。   接下来卓君尧盯了她半晌,陆颖以为她接下来就要问刚刚过关的事情,却不想卓君尧只是叹了一口气,道:“几代平南郡王府的继承人挑选妻主都要过三关进门礼。考验胆识,身手和头脑。前两关你已经过,至于第三关,我想对你来说也没有考验的价值。这最后一关也算你过了。”   陆颖心头微喜,但是不知道卓君尧是否还有其他后招,不敢太过高兴,只是连忙起身谢过。   卓君尧上下打量这个少女山长,用看军人的眼光挑剔着她略嫌单薄的身体和过分清秀的相貌,想到一提到婚事就表现得极为抵触的儿子,任何嫌弃也都抛到脑后:罢了,罢了,谪阳此刻是不知道吃了这丫头什么**汤,我说再多他也只会厌烦,倒不如索性依了他,以后若这个丫头敢欺负她,定轻饶不了她!!   “我接到情报,齐军逼境的消息已经在朝堂上传闻开来。谪阳的婚事已经不能再拖了。”卓君尧完全没有商量的口气,“一个月你们俩就在平南郡王府把婚事办了。”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本来还蓄力继续战斗的陆颖突然有一种扑空了的感觉,呆呆道:“一个月后成婚?”   卓君尧不客气的嗯了一声:“怎么,你有意见?”   陆颖连忙否认:“自然不是,只是时间太过匆忙,怕是——”   卓君尧哼一声:“若是不等你,谪阳三年前就到了适婚年纪,何苦拖到现在。他的嫁妆很小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不会丢郡王府的脸,你大可放心。”卓君尧故意刺她一下,虽知道陆颖不会在意男子的嫁妆,可是在这个时代,男子的嫁妆越丰厚,在妻家说话的分量也就越重。   陆颖知道卓将军对自己看不顺眼,只好道:“敏之并不在意这些。”   卓君尧不接话:“东西都是现成的,你不用管。谪阳这边的邀请名单我会来拟,你只把你要请的人写个名单来,我会派人一起发帖子。成婚前一个月你与谪阳不能见面,你的院子一会管家会带你去。”   陆颖见卓将军滔滔不绝,自己不好插话,只得连声应是。   马上就要成亲了,陆颖忽然感觉有点梦幻,来之前的忐忑不安已经消除,此刻内心充满喜悦,很想很想马上见到谪阳,她突然感觉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只是想起这婚前不得见面的规矩,陆颖不觉又有些丧气,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书桌面前,赶快写信给书院里的人让她们为自己安排。   “下个月初三成亲?”湖边的女子微微愣了一下,“这么快?”   赵昱冷笑一声:“卓君尧也等不及了,已经有人在朝堂上提了齐军集结西北的事情。平南郡卿的婚事自然是不要夜长梦多的好。”   女子低头望着潋滟的波光,心里有些惆怅:敏之终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她一直拖着与平南郡卿的婚事是想等我回来主持她的婚事,现在改了主意,显然是已经明白我现在处境并不危险,但一时半刻却回不来才肯下决心与赵谪阳成亲。这个孩子……总是想得太多。   心里想着一件事情,女子口中却道:“你最近要行动要谨慎些,出门身边多带些高手。我了解赵榕的性子,她现在处境艰难,免不了要铤而走险。夜袭花山的蠢事她都做得出来,只怕没有什么手段是她使不出来的。”   赵昱想到最近送来的战报,与太女党的军队对战中捷报频传,想来再要不了几月就能够将太女党彻底消灭,对着女子的一张淡漠的脸也不觉得介意了,兴奋道:“是啊,看来本王是要多防备几手了。赵榕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能在臭了,再无耻的事情只怕也能做得出来。哈哈,本王走了,凤亭,你那个宝贝弟子的婚礼你要不要送什么东西去啊?”   离了院子,等在院外的人立刻跟了上来,看了一眼院子:“王爷,赵桐这人也太傲了些。要不要——”   赵昱眯了眯眼睛:“不要自作聪明。凤亭对皇位没有野心这个本王还是有把握的,除此之外,她既然能够为本王所用,本王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人。从她来后为本王出力甚多,功劳显赫。若是这样的人本王都要打压,以后还有谁敢为本王办事。以后少出些馊主意!”   那人缩一缩脖子,眼中的怨毒一抹而过,复露出讨好的表情:“王爷胸襟宽广,小人自是佩服。可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赵桐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万一赵桐知道,先皇真的留过遗诏——”   赵昱神色大变:“住口!”这喝声断空而出,如雷霆乍开,威势惊人。   那人吓得扑到在地:“王爷,小人多嘴,小人多嘴。”   赵昱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到什么人,神色才准逐渐平静下来:“凤亭不知道这件事情。她肯为本王出谋划策,不过是看在当年我父君帮过她的父亲,后来又助他诈死逃出皇宫,隐姓埋名平安度日。她一直以为这是父君的恩典,却不知道是皇姐不忍心看自己长女白白死了所以故意安排她去探查花山书院的隐秘,父君不过是顺手人情。其实我看皇姐当初也有考验长女的意思,毕竟赵榕当初的表现并不那么令她满意。只是赵楠出生,同年母皇驾崩,皇姐身为太女登基为皇,对这个女儿喜欢得要命,把这个长女早就给忘记了。若不是赵楠死了,赵榕又势大不去,只怕这个长女她还不一定想的起来——这件事情你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是泄露出来,后果你知道的!!!” ☆、092   陆颖住的这一处院子位于主院的东南方,院内种满各色花卉,此时正是春夏之交,花开满园,四处飘香。陆颖站在庭院中,闭着眼睛感受着空气中满布的芳香分子,嘴角不自觉的流露出惬意的笑容。   冷冽进来的时候便是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女白衣广袖,立在百花中,刘海垂在两颊,黑色长发在耳边飘荡,一只黑翅宝蓝斑的大蝴蝶正在她肩膀上小心地尝试能不能停歇,她却毫无察觉,好像站着睡着了一样。   当听到郡卿就要与陆颖在一个月后成亲的消息时,冷冽再也忍不住,跑去找卓将军问个明白。   “这是谪阳的选择。冷冽你明白吗?谪阳才是平南郡王府的继承人。虽然平南郡王府的男性继承人两代都是与平南军方的人联姻,但是那也都是继承人点过头的。便是我,当初也是从五个候选人中被谪阳的父亲选中的。”卓君尧那双严厉的眼睛看着她,“你也不是我为谪阳准备的唯一候选人——但是很遗憾,我选的人谪阳一个都没有看中。你们认识谪阳都比陆颖要早,应该说你们更有机会赢得谪阳的青睐,可惜他偏偏不要。”   冷冽几乎是咬着牙说:“您是郡卿的母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郡卿也不听?”   卓君尧面色一冷:“你是在责备我没有强行把谪阳许配你吗?”   冷冽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她也是实在失望才冲口说出这样蛮横的要求。   要我将谪阳强配于你,也要看你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价值!几年前你自己没头没脑的跑去念慈观,结果反被陆颖收拾了一顿,差点没把小命丢掉,把平南军方的脸面几乎丢尽。若不是看在你的母家的面上,你以为我还会给你进锝咏匮舻   卓君尧对冷冽的印象顿时变得恶劣起来:谪阳的话或许并没有错,这些孩子看起来是所谓的将门虎女,实际上和一般的纨绔女没有什么区别,以为什么好处都是自己应得的。冷冽这个孩子从小在武功兵略上都算出色的,我本以为是个好的,所以才屡屡给她机会。没想到一旦受挫,居然也是这般没有用,这般没有担当。如此看来,谪阳的眼光还算是不错,陆颖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能够成就天下文坛第一人,自是比起这帮子长在蜜罐里的家伙强上十倍。   卓君尧虽然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她看向冷冽那种失望和鄙视的目光就足够让她觉得羞愧得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我就不明白,陆颖一个软弱的文人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向着她!冷冽恼羞成怒,满心愤懑的找进陆颖住的院子,一进门却看见这样一幅静谧和谐的景象。   过了一会,陆颖像是感觉到有人来了,睁眼侧头:“冷冽?”她这一转身,黑边蓝斑的大蝴蝶顿时受惊,扑扇着在她面前飞走。   陆颖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回首惊跑了一位娇小的客人,望着它离去的背影,嘴角挂上一丝惋惜的笑意,阳光在她的脸上洒下,睫毛和鼻梁勾勒出深色的阴影,也反衬她的脸色越发耀眼。   这一刻,在太阳下几乎在发光一个人,让冷冽勉强承认这个情敌也算是个人物。可要是要说她能够超越自己,不,超越平南军方挑选出来的那么多优秀的将门世家的小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来有什么事吗?”陆颖知道这个家伙对谪阳还没有死心,但是她也从来没有把这个家伙放在心上。谪阳是个极度有主见的人,任何一个用看待这个世界上普通男人的眼光来看他的人都不会得到他的认同。   谪阳是个男人,但是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男人是不一样的。陆颖想,要怎么说呢,实在要说的话,只能说谪阳是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性别的存在吧。   陆颖从来没有把谪阳只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尽管她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女人。   冷冽看着她,冷笑:“通过了三关进门礼心情很好吧?”   陆颖虽然没有内力但也感受到冷冽身上传来的杀气,心中一凛,脸上却笑道:“杀了我,谪阳就会嫁你了吗?”   冷冽眉眼中带着阴阴的煞气,一双瞳孔变得黝黑无比:“没有关系。反正我得不到郡卿,你也一样得不到,是——”话音未落她就向陆颖扑了过来。   冷冽还记得上次陆颖给她带来的血的教训,这次自然不会再给她机会。   陆颖面色严肃,皱起眉头。   她没有想过住在平南郡王府中,尤其在她与谪阳名分已定的情况下,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冷冽未免也太过丧心病狂了。只是郡王府的人为何还不出手,如果说郡王府的警戒已经放松在这个程度了,卓将军的威名也未免太名不副实了?   看着在面前不断放大的寒光,陆颖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袖箭,但是显然凭她的速度已经来不及了。   看见陆颖的企图,冷冽心中暗笑:还想故技重施吗?郡卿这个时候不在你身边,看你还能妄想谁来救你?   手中的薄刃挥叱而出,在她眼中,这就是收割陆颖性命一记镰刀,不断的靠近她毫无防范的脆弱的喉咙。   她本来想听见陆颖的哀嚎,想看见她被自己亲手割开的喉咙向外面喷血的样子,想欣赏她在自己面前垂死挣扎的模样,然而却她的手还没有伸到最长的那一点,却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是的,骨头碎裂的声音,从她的胸口透里传来,清晰得就好像在耳边响起一样。   时间仿佛流逝得很慢,过了一瞬,冷冽好像才发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飞,在开满鲜花的花圃里拓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小道,直到撞在什么极度坚硬的东西后才停了下来。   接下来,她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疼痛从胸口,背后爆炸开来,遍布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皮肤,每一根血管,都被难以忍耐的撕裂般的疼痛包围,她甚至来不及品味这疼痛的滋味,就被扯下黑暗的泥潭……   “那些人出手了?”谪阳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说。   阿雅点点头,用手比划着当时的情形。   卓君尧“听”着阿雅地表述,皱起眉头:“谪阳,你说跟在陆颖身边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高的身手?”   谪阳手指在茶几上弹了几下,思索着问:“她们出手之后依旧没有出现在陆颖身边?”   阿雅肯定的点点头。   “这群人的身手极好,而且她们的藏匿功夫恐怕受过严格的训练,甚至更在我之上。“谪阳分析着,“看来我推测的没有错,上次出现在内务堂外面那两个人出现并不是偶然——她们是专门保护陆颖的。并且似乎只会在陆颖出现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出手,陆颖显然并不知她们的存在。这到底是这么一回事呢?”   阿雅连忙补充:“陆小姐以为是府里的人出的手。”   谪阳瞥了阿雅一眼,好笑的说:“陆颖如果知道冷冽并不只是被人打昏这么简单,她就应该猜得到这绝对不会是府里的侍卫出手。冷冽怎么说也是平南军的人,站在母亲的角度,就算她蓄意谋杀陆颖,最多也就是打断两条腿扔出去。这次如果府里的人要是晚去一步,冷冽只怕连在死前再看一眼亲人的份都没有。不过就算她小命保准了,冷冽后半生就算是废人一个人。”   卓君尧看见谪阳幸灾乐祸的表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问:“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是李凤亭给她的?”   谪阳摇头:“如果是李凤亭给的,为什么不明给?花山书院的山长何等重要的身份,身边招揽几个高手也并算不得什么。”   卓君尧哼了一声:“你干脆直接去找那丫头去问,说不定她心里明白得很,就是瞒着你!”   谪阳白了自己娘一眼:怎么变得跟小孩一样无赖!   过了十天后,书院的人到了,竟然有三四十人,其中有代宗灵、葛飞、沈菊、谢岚。   葛飞一见陆颖就哈哈大笑的大步流星走过来:“丫头,让我看看在这瘦没有?要是没胖起来反而瘦了,我可要问问这卓将军怎么把我们山长饿着了!”她说话向来直口直心,也不管郡王府的管家正在一边听得露出无奈的神色。   陆颖只好苦笑则让葛老上下打量几圈:“还好还好。要再壮点好,不然婚礼上让人看了笑话新娘太娇弱了也不好!“   沈菊最喜欢的金边牡丹扇子终于又从袖子里拿了起来,挑着一双桃花眼笑咪咪的说:“葛老可是把书院的厨子都给带来了一个,说是要给你婚前调理调理身子,洞房的时候方不能让新郎小瞧了去!”   陆颖本来正尴尬地撑着脸皮笑,这下几乎有点撑不住了,耳朵红透了,却依旧忍着不要爆发:“我本意是能来两个人就足够了。何必弄得这么大阵仗?”   谢岚微微笑:“这只是第一批。我们是打算赶在前面替你做些准备工作,过几天寒光和书院的武师会押着你聘礼过来。等到你正式婚礼的时候,全书院上下除了留守的人都会来。”   代宗灵这时慢悠悠的开口补充:“还有花山书院邀请的各地名士大儒,花山产业的一些负责人以及花山农庄的人。”   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怕不下两百人吧。从花山镇来平南城来往快也要二十天,这两百人奔波这么一趟只为自己的婚礼?   陆颖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望了一眼代宗灵:需要弄的这么大阵仗吗?   等到所有的人在管家的安排下安顿下来,代宗灵才单独找对到陆颖:“是不是觉得有些过分了?”   陆颖点点头,婚事是私事,在这上面,她是小辈当然要听书院几位长辈的安排。只是现在还是在乱世中,自己这么高调的婚礼,未免有些招摇。   代宗灵慈爱的望着陆颖:“这都是你老师的意思。”   陆颖猛得瞪大了眼睛:“老师——她回来了?”但马上又沮丧起来,如果老师回来,怎么会不跟着代老一起过来呢。   “代老,老师的事情——你都知道?”陆颖试探的问。   代宗灵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好歹是目前书院里在书院待得最久的一个人吧。有些事情做得再隐秘,总会有些迹象可寻。更何况——你老师也没有全瞒着我。”   陆颖的神色顿然变得有些复杂。   代宗灵将陆颖的表情变化收在眼底,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这次邀请的来客名单,都是她亲拟的。你和郡卿的聘礼三年前你老师开始为你准备了,现在都是现成的。你的身份不仅仅是花山书院的山长,也是花山书院真正的继承者,更何况你老师有心补偿你,这次婚礼纵然摆些排场,你就当成全你老师的心愿吧。她其实是最想亲眼看着你成亲的人啊!”   陆颖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只不肯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过了三天,果然又来了一批人,当然更贴切的说是来了许多的箱子,红色的,扎着大朵大朵的红绸的箱子。   老师果然是皇家出身的气派,这聘礼送的——皇女娶亲也不过这个排场吧!   严格说起来,这个数量的聘礼未免有点逾制,不过现在老师的身份几方主要人物基本都心知肚明,谪阳又是实打实的郡卿身份,品秩不逊皇子,便是有心人挑拨,也算不得大过。   卓君尧并不是看中银钱的人,却也真被那些箱子着实惊了一阵,心里估摸着莫不是李凤亭从自己私房里给自己弟子添的聘礼?她的猜想也不全错,只是凭借花山书院真实的家底,李凤亭出不出这个手,对聘礼的影响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想的必要。   陆颖这几日在院子里是前所未有的闲,代宗灵等人是什么都不准她碰,即便是看书也不许太长时间,每天餐饭必定要灌下一大碗什么汤。不过十几天下来,陆颖看见汤碗就觉得头晕。剩下的时候就是被敦促着跟谢岚在院子里练一点简单的养生动作,好让自己看起来健壮一点。   当然,愿望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陆颖觉得谪阳有时候说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   就这么反复折腾,反复折腾,一个月时间竟然也很快过去。   这一天,陆颖和谪阳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拜了天地,成了正式的夫妻。   整个郡王府呈现出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热闹场面,红字红花红布红绸,漫天的喜色喜气似乎远远得都能看到。来贺的人几乎将王府大门门槛踩烂。两位新人的长辈卓君尧和代宗灵不知道被多少敬了多少杯酒,一个满场走下来,都站立不稳。   陆颖这个主角最是没用,不过走了小半场就倒了,直接被沈菊为首的一大群花山学子闹哄哄地送到洞房新郎身边去了。   赵谪阳看着躺在自己膝上正在酣睡的双颊酡红新娘子,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华光四射的红盖头拿了下来,盖在了她的头上。   “老婆,为夫来给你揭盖头了哦!从此你要三从四德,遵守妇道。不得给为夫在外面勾三搭四,沾花惹草。”   “知道了。”盖头下面传来迷糊的声音。   赵谪阳呆了一呆,一把抓起盖头来,看见陆颖酒醉朦胧的眼睛:“你没醉?”   陆颖呵呵一笑,伸出一只手来摸谪阳的脸:“醉?没、没醉没醉……我是装的,我酒量那么差,怎、怎么可能走完全场,要是醉了,洞房的时候岂不是要睡过去。良、良辰美景——呃,不,**一刻值千金,那样太浪费了太浪费了!”   她摇摇晃晃地撑着床面坐起来,身体倾斜的角度几次都要摔下床去,看得谪阳心惊胆战,赶忙将她拉进来一点。   陆颖被这么一拉,重心更是不稳,干脆扑倒在谪阳的身上,谪阳只听见她趴在自己胸口口齿不清地说:“所、所以我就想办法装醉了。走了十桌感觉差不多了,我就直接往玉、玉秋身上一倒,任她们怎么叫都不睁眼睛。嘻嘻,你、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是不是装、装得很像——”   谪阳看着她闭着眼睛嘴里还带嘀咕不停,心想以前从来没给她喝过酒,想不到喝过之后居然是这个样子。   于是饶有兴致地问:“陆颖,这么多天没见我,有没有想我?”   “?”   没有反应。   赵谪阳想,竟然给他装糊涂,没门!于是又狠狠推了她两把:“不许睡!陆颖你给我说清楚,这一个月你有没有想过你老公我!”   陆颖歪了歪脑袋,睁开眼睛,盯得谪阳,一动不动,盯了半晌,然后笑眯眯地摸着谪阳的脸:“美人,给孤笑一个!”   赵谪阳翻了个白眼:“孤”你个大头鬼,你以为你是太女啊!   陆颖一点也没有因为谪阳翻白眼而扫兴,瞅着谪阳玫瑰色的嘴唇一会,神色诡异地笑起来,身体一倾,吻了上去。   这一夜正是芙蓉轻摇月下光,泉水叮咚泽恩长。若与小姐共鸳帐,怎舍朝起折被床。 ☆、093   “可想出来没有?”谪阳一手支着脸颊,半侧着身子无比优雅地躺在软滑的红色绣梅锦被上,眼中波光潋滟,诱人的嘴角噙着说不出的开心,狡猾地瞅着陆颖冥思苦想的样子。   陆颖愁眉苦脸地坐在凳子上,拿着笔在纸上写写改改,始终想不出好的下联来。她虽然是在书院里的长大,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于诗词歌赋并不算拔尖。偏偏谪阳随便丢出来一个上联都是妙绝的,又限时必须在半注香内给出答案,   “烟锁池塘柳。”   娘的,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上联啊。陆颖郁闷地想,我又不是寒光,怎么可能在半柱香里对上来。   床上的谪阳挑了挑俊美的眉毛,一件薄薄的淡粉色丝质睡衣穿得并不那么“严谨”,半开的胸膛大大方方在陆颖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加上主人随意却总透着无限暧昧气氛的姿势,总之这张华丽美仑的卧榻上饶得是一幅春情无限的好景。   陆颖眼都不抬一下,口中只道“再等一会。”   她不是不知道谪阳那边风景正好,她是不想让谪阳阴谋“得逞”。本来她就不擅此道,偏偏每次出题了,谪阳就不断的“干扰”她的正常思路,害她心猿意马,吃过几次亏后,她总算是学乖了。   谪阳瞧着陆颖绞尽脑汁的样子,心中暗笑:饶得你是花山书院出身的又如何,前世的网上妙句绝对一筐一筐的,就算你这个你偶尔对上了,我也不怕。想起便起身,走到陆颖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果见她身体微微一颤,心里得意,嘴上说:“妻主大人,时间可到了。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安歇吧。”   陆颖不情不愿地把笔放了下来,谪阳低下头在她额头上亲一下:“嘿嘿,既然今天你又输了,那么我就在上面了。”   谪阳的院子里果然种了许多梅花,但此时并非梅开的季节,两人也没有兴致在院子里赏梅树,于是每日便一起去城中游玩。   陆颖从来没有来过南方,而谪阳这许多年在平南城中呆得也极少。两人手牵手,只做普通富家出身的小夫妻,在集市上穿行,居然也逛得兴致盎然。   暗中跟在两人身后的郡王府侍卫瞧着前面两人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活像刚进城的土财主,不由得面面相觑。   “看,这个面具长得跟你很像吧!”谪阳翻着手中的一只小猪的面具,在陆颖面前晃一晃。   陆颖瞥了一眼,拣了一张猴子的面具,不气不恼地说:“这个和你也很像啊。”   谪阳放下面具,哼了一声,走了。   陆颖扔下两个铜板,将两张面具都拿起,追了上去,拉起他的手:“怎么,不喜欢吗?”   谪阳冷道:“没长大的小孩才喜欢这个呢!还不快扔掉!”却没有把陆颖的手甩开。   陆颖低头看了看右袖里的两张面具,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说:“那留给我们将来的宝宝玩罢,别浪费了。”   谪阳停步怒视着陆颖:“谁给你生宝宝!”   陆颖嘴角含笑,不愠不火,退了一步:“好好,我自己生,行了吧!”   谪阳白了陆颖一眼:“你自己生——你以为你是雌雄同体啊!”   陆颖没听懂:“什么?”   赶来参加两人婚礼的宾客早已经回去,花山书院的人也基本都离开了。   卓君尧舍不得谪阳这么快离开,便说三日后便是回宁之期,不如多住两日再走。   陆颖想想书院有锘の溃笔前踩摹3约毫僮呤笔来系钠婀直砬槿盟行┕倚耐猓膊⑽奚踅艏钡氖虑椤K阒鐾形囊莼厝サ氖焙蚬刈⒁幌率来希俨椴榈募彝デ榭觯欠裼惺裁茨汛Γ慈账乩吹氖焙   然而最后两人被一留再留,终于勉强与卓君尧说定在平南城留半个月再启程回花山。   谪阳心想,结了婚,陆颖的胆子好像大了不少。虽然还是一本正经的古板性子,可好像没有以前对自己那种敬畏感,居然敢于戏弄他了。虽然这样感觉上更亲近些,不过今后自己对她就没有气势上的优势了。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颖瞧着谪阳眼神变幻了两次,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暗道谪阳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折腾她的招,还是赶快打断的好:“今天去哪里玩?”   谪阳侧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这里地方我都玩腻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你想去哪里?”   陆颖笑了笑:“我哪里知道这里哪里可以玩。”回望了一眼身边熙熙攘攘的人流,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其实光看着这人流,心里也觉得很满足。”   谪阳嘲弄地歪着头瞧她:“莫非你又想到什么深奥的哲理?”   陆颖紧了紧握着谪阳的手:“看着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总让我很容易忘记大燕如今还有一半地方还是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有时候想想,或许地方势力坐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知至少比如你母亲这里,还能够暂时控制一下形式。”   谪阳噗的一笑:“你在这里忧国忧民又有什么用?花山书院不涉政事,你能保证你那一亩三分地的平安就好,其他事情你也是鞭长莫及。再说,你也说过了,我母亲也只能暂时控制一下情势。如果整个大燕的情势都已经坏到不可救药了,平南城的平安也长久不了。”   “如今只希望内战早点结束的好。”陆颖眼中带着淡淡的忧色。   谪阳不太喜欢现在比较压抑的话题,赶忙打趣地说:“我想,你老师也是这样想的。”   陆颖说不出自己听到谪阳的话是开心还是难过,只是勉强笑道:“是啊,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了,或许很快就能够分个胜负出来了。”   陆颖从来没有想老师如果输了会怎么样,实际上那个可能性也确实极小。   谪阳正欲说什么,却看见府中侍卫队长神色匆忙走了过来:“何事?“   侍卫队长忙行一礼:“公子,陆山长,将军请你们即可回府。”   “什么,康王遇刺,生命垂危?”陆颖、谪阳大惊失色。   卓君尧面色严肃:“这个是刚刚收到的情报。”她将手中的一张纸片放在两人面前。   陆颖表情严肃的拿起来,上面写的时间是在五天前:康王赵昱从自己某个下属的住宅回来的时候,遇到过百高手围攻。赵昱的随侍虽然不弱,但是也没有料到有如此庞大的高手群攻,几乎尽数覆没,如果不是府中及时派来援手,赵昱只怕要当场毙命。   赵昱现在几乎是已经取得大燕内部大部分领土的控制权,几乎人人都以为在这样大的优势前,她是必胜无疑。但是事情偏偏如此凑巧,一旦关键人物赵昱身亡,康王一派以前取得的种种优势,将全部化做东流水。   一拍桌面,陆颖站了起来,本来想狠狠地骂一声“竟还是让那个贼心狼子得逞了”,却还是忍住了。她的身份不能够表现如此明显的政治倾向,憋着心头一口气,只道:“原想很快就要结束了。现在看来——又要一番生灵涂炭了。”   谪阳对这些事情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看见陆颖十分不满,也只好沉默。   卓君尧看了一眼陆颖,没有说话。   陆颖平复了情绪坐下来,瞟了一眼情报:赵昱如果真的死了,康王府的实力会不会树倒猢狲散。老师现在是站在赵昱一边的——就算是不站在赵昱身边,身为皇长女,身份上与太女赵榕都有的一拼,那么接下来,赵榕会把老师当成头等劲敌吧?   康王府。   “殿下已经昏迷五天了,到底能不能醒过来?”一向在湖边打发时间的女子,此刻难得的出现在了康王府内院的主院卧室外中,不是李凤亭又是谁。   身边的御医神色沉重:“桐殿下,小人已经尽力——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上天降福,保佑殿下能够度过这次大劫。”   李凤亭的叹息几乎轻轻地听不见,伸手按了按有些麻木太阳穴:万一赵昱撑不下去,康王世女还未成年,她这个皇姐的身份真是尴尬无比。本来想着帮赵昱把皇位抢下来,还完父亲和自己欠下的人情就可以撒手走人。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自己是走是不走呢?   走的话,太女赵榕势必不会放过她。不走的话,她对辅佐一个此刻只知道趴在母亲床头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丫头可没有兴趣。一旦她走了,依一年前她来之前的状况看来,也许不过三个月就康王府中各路人马就会因为争夺赵昱留下来的权利而分崩离析。,再要不了一年,甚至半年的时间,这一年来,康王府取得的各项优势就会全部耗尽。   如果她一时头脑发热选择辅佐康王世女的话,太女党必定会放出些居心叵测的言论,说她仗势欺压幼主。这类的言论一出,康王一派中妄图取得更大的权势的人必然相信,或者说她们愿意选择相信自己是别有用心:谁愿意一个外人来对她们这些“纯正”的康王党指手画脚呢?何况她这个外人的血统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放手吧。   李凤亭反复思量后,心里下了决定。   如果赵昱真的撑不下去了,自己还是随便找到地方躲起来好了。她是宁愿做个无情的人,也不想做个悲情的人。皇家这些争执,多年前她早已穿。既然自己已从那个肮脏血腥的地方脱身,现在又何必回去。说起来,她只是欠赵昱的父亲的情而已。帮了她这么多,该还的也算还清了,赵昱没有这个帝王命也不是她能左右的。她没那个义务对这个“皇姨”的子子孙孙都义务。   “桐殿下,殿下醒了,叫您呢!”一个御医快步跑来,满头大汗的叫她。   李凤亭微愣:“殿下醒了?”   一进卧室却发现里面居然已经或站或跪满了人,左边是赵昱的正君侧君和子女,右边全是此刻还留在京城中的心腹部将和谋士。   赵昱面色依旧苍白,睫毛不安地轻轻颤动,听见御医低声道“桐殿下来了”,才连忙把眼睛睁开。   李凤亭见她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死人的灰白,心里一沉。   赵昱看了她两眼,声音虚弱地说:“凤亭,你是不是考虑要离开了?”   众人大惊,神色不善的看向李凤亭。立刻就有人想呵斥她主人现在正逢大难,你居然就想着开溜。但想想她的身份,却也是开不了口——人家是实打实的皇长女,身份与赵昱比肩,又不是康王府的下属。   李凤亭没有想到赵昱这个时候居然能够很快猜到自己的心思,忽然也觉得自己没有白帮此人一场,于是道也开诚布公:“若殿下能够逢凶化吉,我自然会协助殿下一直到殿下登上帝位,以报当年李淑君君上对我父女俩的恩德。”   赵昱额头汗津津,眼睛却还是盯着李凤亭:“如果本王这次去了呢?”   一边的康王正君心碎欲言,被赵昱抬手止住。   李凤亭静静地看了她一会:“那么,殿下离开之日,也是我离开康王府之时。”   赵昱鼓起眼睛,显然是有些想发怒。   众人看向李凤亭的眼神都是暗波汹涌。   果然是得了好处还想更多。李凤亭微微侧了侧头,轻笑一声:“昱殿下,好像我多少也算是也一位皇女吧。没道理让一位皇女一辈子给另一位皇女做牛做马吧?”   此话一出,众人再有怨言也只能闭上的嘴。   赵昱长叹一声:“如果我不在了,你又一走,康王府只怕、只怕……”   李凤亭不想再与一个将死之人虚与委蛇,淡淡道:“不要和我说这些,康王府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我的皇女身份摆在这里,却让我继续辅佐你的世女,这算什么?不谈赵榕那边,你康王府里的不服气我一个外人的指手画脚的都不在少数!再往后说,我辅佐你的世女上了位,回头她人大心大了,对我生出忌惮来。赵昱,你是想我死在你女儿手上,还是让我为自保跟你女儿拼个鱼死网破呢?”   这时一边的康王世女急忙开口向李凤亭道:“桐姐姐,我绝不会忘恩负义的。”   康王世女偷偷环视了一眼旁边母亲心腹们,她虽然不算聪慧,但毕竟是在皇家这个环境长大的,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   以她自己的能力想要完全掌控母亲手下这些如狼似虎的猛将们,根本是痴心妄想。整个康王府里,这里一个赵桐有能力让康王府里所有的势力听命,让母亲离开后的康王府不至于成为一摊散沙。这些人当然不会真的对赵桐认可,但是康王世女相信,赵桐能够用利益和手段将这些人团结在一起,抵御太女赵榕的反击。   现在康王府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够夺取大燕的最高权利。而她,就马上能够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帝。可是,如果赵桐离开,一切都是空谈。赵榕既然刺杀母王得手,必然会把握这个机会趁虚而入。其他人尚可投降求荣,她这个康王世女却是投降都没有资格,康王世女不用想就知道赵榕是绝对会斩草除根。   进一步天堂,退一步地狱。康王世女怎么会不知道怎么选择?   只是此刻危机迫在眉睫,她只考虑到自己该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并没有深思自己若得到赵桐辅助,登基为帝后用什么态度对待赵桐。   只要过了这一关,将来就可以万事不愁了,康王世女这样心急火燎地望着李凤亭。 ☆、094   李凤亭何等眼利,康王世女此刻心里活动尽数被她读透。   若敏之是康王世女的位置上,定然能够读透她的想法。应对的手段也必定是随手拈来。李凤亭甚至自我打趣,若这孩子是敏之的话,倒不妨考虑推她一把。   可惜。   她略带讽刺地一笑:“世女还是起来吧。我没这个兴趣跟谁玩君臣恩义两不负。天家无亲情——我那位嫡出的二妹妹当初是怎么对我和父亲的?还有我离开皇宫后,先皇还立过的那个太女是怎么死的。比起你与我的关系来,我们三个好歹还有同一个母亲,结果又如何呢?”转向赵昱,“当初我最终决定帮你,也不过是梛不过欠下的那个人情。你要知道,若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花山好好的做着山长呢,根本不会牵进这淌子浑水里,成为赵榕的眼中刺。”   李凤亭不再说话,赵昱一时也没有开口。整个卧室里都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夫侍时不时发出一声抽泣。   康王世女见说不动李凤亭,忍不住在床榻前跪下,悲戚得喊一声“母亲”。   赵昱露出痛苦的表情,艰难地伸手在自己女儿头上摸了摸,随后目光凝聚,犯难的神色逐渐平静下来,似乎下定了决心,指着自己现在睡卧的床榻向自己的正君道:“把暗匣打开。”   康王正君闻言骤然色变,不敢置信地望着赵昱。   赵昱轻轻摇头:“不要想了,至少这样能够保住你和孩子。”   康王正君眼中波光涌动,内心显然挣扎得非常厉害,但望着自己妻主的眼神,最终叹息了一声,轻轻摇头,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缓缓取下自己头上一支华丽的珠簪,双手扭动几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从钗身中竟倒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金钥匙。康王正君望了钥匙一眼,走到赵昱正卧的床前,屈膝伸手按出暗匣,从里面取出一只狭长的盒子。他下意识又看了赵昱一眼,见她点头确定,方才将盒子打开。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里面竟然是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圣旨。   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东西,定然是要起到某种决定性的作用的。   李凤亭心里突然跳出一股不太好的感觉。   赵昱注意到她的脸色变了,不由得有些得意,道:“凤亭,你能猜到这圣旨上写得什么吗?”   李凤亭沉默。   赵昱对自己的世女道:“念出来大家听听。”   康王世女从自己的母亲手中拿过圣旨,忍着急躁,打开一开,顿时目瞪口呆,接着仿佛害怕被别人看到一样,猛得合了起来,将圣旨在手里紧紧抓做一团,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都没了。   胃口被吊到极高的众人面面相觑,却谁都不敢先开口。   康王世女拿着圣旨的双手颤抖,极度惶恐地看了一眼母亲。赵昱有些不耐烦,喝道:“念!”   康王世女在母亲的厉斥下总算是定了神,深吸了一口气,又展开圣旨,声音有些颤抖:“太女赵榕不仁不孝,废之。朕不久于人世,传位——”她抬起头,眼睛竟然有点不敢直视自己面对那个人,“皇长女赵桐。”   绝对的意料之外,所有的人都似乎被山上滚下的巨石砸中了脑袋,懵了。   李凤亭成了众目之矢。   然而,包括她自己,自认算无遗策,却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到了这一步,竟然还有这惊天的转折。   等到所有人都已经退出去了,只剩下两人。   李凤亭的情绪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眼神阴沉:“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招吗?”   赵昱合着眼睛,她的精神已经有些萎靡了,声音虚弱道:“难道你怀疑圣旨是我伪造的?放心,这是你母皇亲自写的圣旨。呵呵,凤亭怪我吗——一直瞒着你。”赵昱此刻已经走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对着又是李凤亭也不再自称本王了。   李凤亭的笑意如同被冰冻住一样冷:“真也好,假也好——你最好一直瞒下去。”   赵昱缓缓转动眼珠,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出来:“不行了……瞒不下去了。 你都要甩手不干了,若不请出这道圣旨,我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让康王府存活下去。”   说到这里,她本来暗淡无神的双眼竟然闪出摄人的光芒,直直地盯着李凤亭:“这道圣旨一出,你就算想躲起来也不行了,赵榕一定不会放过你。呵呵,康王府的人也一样,所以你只能遵旨而行,否则没有半条活路。但是你手上没有力量,如果你要称帝,一定要借助我留下的这些力量。这样一来,呵呵,你就少不要替我维护康王府一二。”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呼吸困难,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后才黯然道:“是的,我很不甘心。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得将帝位拱手让人……至少,我死之后,我的女儿还能当个富贵闲王罢。”   李凤亭不说话。   赵昱声音更加模糊:“你说天家无亲情。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做母亲的还是会挂念女儿。比如皇姐到最后,还是要把皇位传给你,而不是我这个皇妹。”   陆颖和谪阳接到消息后决定立刻启程返回花山书院。之前花山到平南城之间的地区已经为康王的军队控制,已经相对稳定下来。但两人料想康王遇刺的消息一旦传到太女耳中,这些原本安定的地区,只怕也要乱起来。如果错过这消息在路上传播的时间,要找到更太平的时间返回,不知道需要等多久。   卓君尧虽然不舍得儿子提前离开,却也不得不为儿子媳妇安排一路的护卫。   临到走前,卓君尧单独将陆颖唤去她的书房。   “如果康王真的不行了,你打算怎么办?”卓君尧此刻表情严肃,有甚于考核陆颖入门的时候。   陆颖知道卓君尧不是指的花山书院的立场,而是老师的处境。康王一死,老师的身份和才华必然会成为赵榕最忌惮的东西——也许,同时也是康王府最忌惮的东西。   这个问题,陆颖这两日已经想了许多次,虽然事关重大,她的回答却并不迟疑:“以我对老师的了解,如无意外,她一定会退出康王府。”   卓君尧显然也考虑过这个可能,脸上并没有表示出对陆颖回答的满意或者怀疑,只是进一步道:“太女若还不是放过你老师呢,你会怎么办?”   这一次陆颖没有直截了当的回答,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只回答一句风马牛不想干的话:“花山之存在旨在为天下之太平存续培养德才兼备之人。凡花山之人禁止参与政治斗争。”   老师在决定离开花山书院的那一刻,就回不来了。而在她的身份曝露于世人前之后,更是铁板钉钉,无可悔改。   陆颖知道自己面对一个两难的选择。此刻老师有难,若她以花山山长之身份保护老师,花山的立场何存?若她作壁上观,漠视老师被害,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她能想到的,老师同样能够想到。陆颖知道如果康王死了,老师绝对会在第一时刻找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既不让太女找到,也不会让自己找到,这样就会避免牵连自己。   只是,老师,你认为我真坐视你身陷险境而不管吗?   花山之人不涉政治斗争。如果我不是花山之人,那不就可以了?   这山长的位置,敏之不要也罢。   陆颖心里苦笑,这山长位置,她此时确实可以说不要。可如果换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个权位,一介白身能够为老师做出多少有力的帮助。也许到了最后,没有这个权位的庇护,还会沦落为别人威胁老师的筹码。   她庆幸的是自己除开花山书院山长的权位,也是花山书院继承者,自大燕开国以来三百年中第二位主人。即便失去花山书院山长的职位,花山背后的庞大资金、情报网依旧可以为她所用。   甚至包括花山内库。   陆颖和谪阳一路快行,在已经接近花山的驿站时候却见到了文逸。   陆颖惊诧异常:“有消息给我也不需要你亲自做信使吧?难道事情严重到了这个程度?”   窦自华找一间清静的房间,才将对陆颖道出:“敏之,你还记得你要查的那个叫做齐端睿的新生吗?”   陆颖闻言稍稍诧异,她本以为是关于康王赵昱的消息,却不想是有关齐端睿。可是纵然世聪家世不俗或在家中遭遇极端不平,代老等人也应该可以处理才对。   窦自华见陆颖点头,才低声道:“我们查到齐端睿所填写的籍贯,却发现那里虽然有一户齐姓人家,却与你描述的齐端睿的家世并不相符。原以为可能是齐端睿在家中并不受重视所以外人不得而知,所以我们的情报人员又深入查了下去,竟然发现这齐家——与齐人私下来往密切!”    ☆、095   陆颖头猛得抬起来,见窦自华眉攒严色地望着自己,明白事态不轻,道:“此时书院里还有谁知道?可有惊动齐端睿?”   窦自华沉肃道:“除了代副山长、三部主事和我之外并无人知道。因为事关重大,代老和三位主事决定等你抉择之后再做决定。毕竟三百年来花山还从来没有收录齐人入院的记录。”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妙。三百年来无记录,却不代表没有以前没有齐人被录取进花山书院,只是可能没有被发现,又或者被人掩盖了起来。   陆颖微微低头,思索着踱了两步,自言自语道:“齐端睿来花山做什么?若是探听敌情的话,去太女或者康王的军队不是更好吗?她总不至于以为花山有实力能够威胁到齐国,又或者这里能够探听到太女或者康王的情报吧?”   谪阳此时一身玉白色骑装坐在陆颖旁边,目光似乎想说什么。   陆颖心有灵犀地接过他的目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知道谪阳是在猜测齐端睿的目可能是花山内库。太女夜搜花山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得花山者得天下”这句话,对于有心者来说算是个公开的秘密。齐人倒不是没有可能够探听到,而且对于她们来说,劫掠花山并不会有什么道义上的压力。   “先不要打草惊蛇。”陆颖决定。想起一个半月前,她离开花山时齐端睿对自己古怪的情绪和并不作伪的不舍之情,心里微微升起一丝说不清的不安,“我们用最快速度返回——我要见齐端睿一面。”   “主子,最近有奇怪的人在打听齐家的消息,尤其是事关主子的事情。属下怀疑有人已经对主子的身份起了疑心。主子最好能够避一避。”   齐端睿站在一块墓碑前,看着上面的“陆颖”二字,听自己的下属说完才缓缓抬起头:“查我的人是什么来历?”   下属略带愧色:“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有查清背后的主使的人。但是属下猜测,极可能与花山书院有关。主子在花山书院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除了去平南城一趟外,并没有离开花山一次。外人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发觉主子在燕境之中。”   齐端睿脑海里浮起陆颖的身影,其实她自己也有同样的猜测。只是这种猜测未免让她感觉十分不好受。   “有没有可能是几个王府里出来的人?”齐端睿转移话题。   下属微微沉思后回答:“属下觉得可能性不大。主子来燕国打探消息的事情只有陛下和大将军知晓。陛下和大将军都不会将消息泄露给其他人,而且以其他王府的情报网实力,应该还无法深入到这里来。”   齐端睿轻轻蹲下,将墓碑边新长出来的一根小草小心翼翼地拔去,道:“自燕立国以来,我们两个国家就征战不断。虽然赢多输少,可是齐军每每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便同意与燕国议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下属眼神迷茫:“不是因为补给线太长,军粮不足吗?”   齐端睿眉毛微挑,嘲笑道:“那只是表面上一个让大家都信服的说法。诚然,我大齐历来粮食紧张,比不得燕国温暖富庶之地。可是若能以战养战,三百年来我大齐未尝没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可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可在三百年前的先祖却留下这样的告诫:燕可欺而不可灭。灭燕之日,便是齐灭之时。”   下属目瞪口呆:“主子,我大齐兵精马壮,骁勇善战!怎会怕这些温吞吞软弱无能的燕人?”   齐端睿苦笑一声:“小时候我第一次听母王说时也不相信。可是我后来查过史书,从三百年前开始,齐国对燕国的战争就不曾太过越界。等我大一些了,慢慢从母亲和一些宗室成员隐约了解到这背后的真相。似乎我们先祖曾经对燕国一股力量十分忌惮,我们的军队也曾在这股力量上吃过大亏。虽然史书上并没有第二次出现关于这股力量的记载,但是先祖似乎认为一旦燕国面临灭国之危的时候,那股潜藏的力量就一定会重新随苏醒过来,给我们带来无尽的灾难。”   见到下属满脸不信不服的表情,齐端睿微微一笑:“莫说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毕竟三百年过去了,即便当年先祖的担忧有理,现在那股力量还存在的可能性也太低了。若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威胁就放弃一统天下的大好机会,未免也太过胆怯了。但是,先祖的话应该也是有原因的。所以近百年来,皇室就一直在收集燕境里的各种可能对大齐造成威胁的力量,经过这么多年不断的对比,分析,试探……终于将目标放在了花山书院上。”   下属瞪大了眼睛:“原来主子这次来是为了替皇上——”   齐端睿眼睛微微眯起,见属下有些惶恐的住口,才道:“陛下的怀疑不无道理。‘得花山者得天下’这句话据我所查在燕国皇室和权贵世家中也是广为流传,时间甚至超过百年。这一代燕皇即将去世的时候,她的妹妹康王与太女几乎同时都盯上一个没有一兵一卒的花山书院——若说这花山书院没什么,谁能相信?因此我认为即便花山书院不是先祖口中所指的那股力量所在,也有其独特之处。”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接着道,“果不其然,我事先布置了那么久的局,花了两年时间熟悉燕国的人文和书籍,居然还没有接触到花山的核心就被发现了。花山书院果然不是一所简单的书院!”   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功而返,你主子我还真是不甘心啊。不过——”齐端睿回头望了一眼书院的方向,坚毅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与她表情不太相称的温情:“我很庆幸。”   一拂袖,齐端睿微笑着向下属道:“走吧,既然已经被发觉了,我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   齐端睿坐着下属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心里是喜是悲。她其实是很想很想带陆颖走。可稍一深思,便觉这不是个好主意。   “罢了。反正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维持现状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齐端睿正在自己劝说自己,马车却猛得停了下来。正在充当马夫的下属呵斥声响起:“来者何人?为什么要拦我们的路!”   齐端睿心中一凛,掀帘一看。   丈余外,数十骑正队列整齐,悄然无声地站在路的拐角,全身玄甲,兵器坐骑等俱是乌黑,随着路的蜿蜒逐渐出现在她的眼中。齐端睿的手抓紧了车壁,眼中精光凝聚。即使是在晴日的白天,光是这样如同雕塑一样沉寂地站着的人马,也让观看者蓦地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   平南   一骑徐徐从锒游楹笮辛斯础U饴砣床皇呛谏峭ㄌ寤鸷欤稚窨ィ咴诼飞系母芯醺烁芯跞聪袷怯懔   马背上端坐的是个十五六岁的身形清俊少女。即使两人相隔丈余,齐端睿也感觉到少女专注地看着的人——是马车里的自己。   齐端睿索性一笑,从马车上跳了起来。   少女望着她,沉静道:“世聪这是要去哪里?”   齐端睿还如同她上次与少女见面一样,带着友好而亲近的口吻:“敏之既然在这里,自然知道我要去哪里?”   陆颖望着齐端睿,心里却不知道怎得都平静不下来。无论如何,她都无法从齐端睿身上感觉到敌意,即便现在她已经得到可靠的消息:齐端睿是齐国奸细!   可就如以前寒光不管怎么疏远着她冷淡着她甚至和林旭亲近时她感觉不到寒光身上的敌意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齐端睿同样让自己理智上不断升起的警惕心又不断被自己的莫名其妙的潜意识给浇灭。   “这么说——你真的是齐人的探子?”仿佛要听到她亲口确认,陆颖觉得自己才能够百分之百相信,这个与自己曾经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花山新生却是与燕国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国暗探。   齐端睿神色忽然变得温柔了,望着陆颖的目光开始闪烁着上次离别时那种古怪的光芒,口中却是毫不客气道:“什么时候陆山长对自己的判断这么不自信了?对着敌国的奸细还这样放松,陆山长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陆颖耳边听得齐端睿对自己的严词批评,不知怎得想起自己好久不见的一位学姐丁若兰。   要抓住她交给朝廷处理吗?可是现在的朝廷恐怕谁都没有心思来管这档子事情吧?那么——干脆杀掉,以雪国耻?   陆颖目光望着齐端睿,一言不发。   她很少这样拿不定主意。   陆颖一不说话,周围的空气也都跟着沉默。   齐端睿似乎在等待她的选择,站在原地,不顾自己的下属一再向自己打眼色,只是凝望的陆颖,脸上表情如山不动。   时间好像一群蚂蚁,在她的脚下蜿蜒,速度永恒不变的爬过,陆颖甚至能够听见白驹过隙的马蹄声,看见蹄起蹄落时在自己身边带起的看不见的烟尘。   “齐端睿,”陆颖良久之后终于开口,“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花山书院的学生,请离开离开花山镇。”   齐端睿闻言,眼神起了奇异的波澜:“你不抓我?”   陆颖回答道:“到目前为止,你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花山书院或者花山学子的事情,我又为何要抓你?花山书院并没有院规禁止招收异国学子,但是你对书院居心不良,另有所图,因此我也留你不得。离开吧!”   齐端睿定定地看了陆颖一会,忽然仰天大笑:“既不来抓我,你带这许多镒鍪裁矗   陆颖哼了一声,随即笑道:“你身边跟着的人,也不少吧。”身后车上的谪阳早就告诉她,这一路上潜藏的人大约也有二三十人,身手竟都不在   “我只是来通知你——被开除了。”说着,策马转身,带着锢肟懒羝攵祟T诔   陆颖带着微微的惆怅和谪阳返回书院。接到消息后,她们甚至没先回书院一趟,便直接在这条路上等待齐端睿的到来。   在见到齐端睿之前,陆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想怎么处置这位胆大包天的齐国暗探。不过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回到书院后,迎接她的是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康王赵昱被刺不治身亡。临死前竟然拿出先帝遗旨:废太女赵榕,传位皇长女赵桐。    ☆、096   去年一年发生的事情很多,从太女夜袭花山,到书院招生,与谪阳成亲,康王遇刺,开除齐端睿,先皇遗旨出……后面的事情,陆颖基本上不需要再关注什么,就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局。只是即便是她对老师这样了解,依旧低估了老师的能耐——到了去一年的冬天,太女或者应该说废太女赵榕在困军中当众自刎,太女座下军队幸存者全体投降。   三个月后,老师举行了登基大典,接受百官朝贺。   陆颖拿着手中信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墨迹,心里染起淡淡的惆怅。   谪阳晨练完毕,提着剑走进门,抬头便看见她又在发呆,不由得摇摇头,将剑挂在墙上,然后走过去一把抽出信纸,啪得按在桌子一边,反问:“既不打算去,又抱着信看什么?”   陆颖抿抿嘴:“花山书院不涉政治斗争。”   谪阳心底想,这丫头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他哼了一声,毫不客气的戳穿陆颖的谎言:“什么政治斗争,赵榕死了,你老师才登基,她要跟谁斗去?不过叫你去京城一趟见个面,还能把你吃了不成?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可想好了,这是你老师亲自写来的第三封信了!她刚刚登基,事务繁忙,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你。你若真是不想见她,那也罢了,所幸撕破脸皮。反正你现在也已经出师,身为一院山长,即便是皇帝也轻易动不得你。但若是你不过为着一点小心思跟你老师怄气,三请四接的不肯去,万一你老师还真以为你恨上她了,倒时候闹生分了,可后悔都来不及了!!”   陆颖被戳中痛处,猛得站起来,瞪着眼睛看了谪阳一眼:“我便真恨老师又怎么样,谁让她当初把我扔在书院一个人跑了!如今当了皇帝,见个面都要跑到京城去,日后还不知道要多出多少繁琐恼人的规矩!!”   还有一点她始终没能说出口:老师既然已经登基为帝,少不得要为将来的大燕继承人打算。一院山长甚至一个亲王都可以不要后嗣,可是作为一个皇帝却是必须尽早立出一国皇储。这也就意味着,老师很快会迎娶皇夫,册立君侍,然后再过不久,自己就会有一群身为皇女皇子的师妹师弟——分走老师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分走老师的宠爱!   从小到大,老师什么方面不是对她最好,嘘寒问暖,教书识字,虽然不是无法无天的宠溺,但已经超越一个师长的极致,比起普通的母亲有过之无不及!陆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父亲在身边的时间也不多,可是在老师的关怀下,几乎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是一个孤儿。   可是,终有一天老师也会变成别人的父母。说到底,她陆颖到底不是老师正牌的女儿。按照情理,她也唯有对老师多年的教养之恩感恩戴德,对师妹师弟们关爱回护。她已经承惠老师多年,并且老师此刻的处境也由不得老师选择。她怎么能忘恩负义的去任性地要求什么。   她没有资格要求。   陆颖心里强烈的失落、惆怅,甚至带了一丝小小的抱怨。纵然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赌气不去见老师是完全是无理取闹,自私自利,可是要想抹去这种感觉,却是怎么也做不到。   其实她的心情也很好理解,但凡家里做老大的纵然再怎么喜欢弟弟妹妹,可当看见父母将原本完全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转移了一部分到弟弟妹妹身上时,心里完全不吃味的,大概没几个。   谪阳大概早就猜出自己的心思,陆颖也知道自己只是潜意识在和老师闹别扭,可是理智上早知道此行是京城是必然的。她已经将未来几月书院的事务计划好,以保证自己离开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决策需要自己决定。   给老师去了一封信说自己马上就要来了,陆颖便收拾行李为自己此生第一次进京做准备。说起来,陆颖以为自己第一次进京可能是将来参加科考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毕业就直接接任了山长一职,既然已经坐到这个大燕文坛顶尖的位置,自然是没有必要再去参加什么考试了。   离京城还有大半距离的地方,陆颖居然遇到老师派来接她的人。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老师还当她是找不到路的三岁小孩吗,竟然要跑这么远来接人。但嘀咕归嘀咕,陆颖一直阴晴不定的心情总算是稍微放出阳光,眉间的笑意不自觉的多了些。   更巧的是,那来迎接陆颖的队伍的领队人却也是一名已经毕业的花山学子,同时还是陆颖熟悉的人,她的师姐丁若兰。老师自然是不会随便安排一个什么官员来接待她,丁师姐原来在书院时虽然总是喜欢捉弄她,却是少有的对她好的师姐。老师自是心中清明,此行要是由丁若兰前来,陆颖这一趟赴京之旅自然会轻松舒适得很。   “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好呢,小陆颖,还是陆大山长?”丁若兰还是老样子,风度翩翩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戏谑无忌的心,才说完来意,便又开始对陆颖插科打诨。   陆颖想起以前种种光景,无奈:“丁师姐,怎么是你?”   丁若兰把眼睛一瞪:“怎么不能是我。姐姐我好歹也是一个状元出身,堂堂六品翰林院修撰,又是花山书院出来的,千里迢迢来接你一个白身,不算辱没了你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说,“当然也是看在我老娘的份上。”   陆颖微微顿了一下,她自然知道老师登基将朝廷班子重新梳理了一遍,先帝在时的官员只留下大概一半,其他的便都是有从凤之功的嫡系班子。而得以保存的官员则多是从来不站队的清流派居多,其中以左丞丁镜为代表。   前花山学子、新出炉的状元兼丞相爱女千里相迎应,既不会太招人眼热又不会失之周到,李凤亭用心良苦。   陆颖想了想:“嗯——陛□体如何?心情可好?”   丁若兰笑了一笑:“陛下凤体安康,精神也不错。只是——”   陆颖见丁若兰面露犹豫之色,忙道:“只是什么?是否朝堂上还有许多令陛下烦恼的事情。”   丁若兰摇摇头:“你不用担心。陛下并没有什么不好。登基大典后,我曾经见过陛下几次,依旧是天纵威仪,帝心如镜,即便有什么魍魉手段,在陛下面前也都藏不住。有这么一位帝王,想来我们大燕政局应该可以很快迎来一个长治久安的盛世。只是我现在虽是陛下的臣子,也曾经做过她的学子,见过陛下当年还是一院山长的风姿。直觉陛下虽然威严更胜,但是却少了以前的那一份畅意和自如。”   陆颖默然,良久才道:“当皇帝自然比不得当山长,凡事都被上上下下许多双眼睛盯着,万般随意不得。”想到老师当年如何一个纵意豪情的人物,如风疏狂,如云悠然,如今虽然被抬上人间至尊至贵的位置,可也如同在身上加了个用黄金宝石打造的枷锁,却又解脱不得,心里如何能快活得起来。   思及此处,陆颖知道老师在那皇宫里定然过得十分压抑忍耐,想见自己的心情更是迫切,不然以老师的心性,如何会在一个半月内给自己来了三封信。   老师,敏之也很想很想你。   丁若兰见陆颖的眼睛忽然微红,目光也变得迷离,知道她们师徒情深,心有默契。此刻自己不过稍微露了点口风,做徒弟的就立刻想象到老师的处境,悲之所悲,令人感动。   坐在陆颖身边一直沉默的谪阳忽然伸手过来,盖在她的手背上:“如此我们也加快速度吧,莫让陛下等得心焦了。”   嘴里安慰着陆颖,谪阳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凤亭这只老狐狸,这样匆匆的将陆颖叫到京城里,怕不只是想看看她这么简单吧。会不会有其他企图?   无心观赏沿途风光,陆颖加快了进程,但也差不多大半月的时间才赶到京城。按照规矩沐浴更衣,上上下下好生让谪阳好生打理了一翻,才一同进了宫。   矗立了三百年的皇宫果然是恢宏巍峨,气象万千,纵然是见识过花山地宫天下绝笔的鬼斧神工,陆颖心里还是不由得对眼前的繁华森严大为赞叹。若硬要相比,陆颖只能说人间帝王的风光与仙苑奇葩的异境毕竟是两种风格。   到了宫殿门口,却已经有两位威仪不凡的中年官员在等待。   陆颖瞧了那服色和上面图案一眼,心里微微惊讶:老师未免也太宠溺自己了,竟然派出两位一品出迎。这其中恐怕有一个就是丁师姐的母亲了吧。   丁若兰上前向两位道:“陆山长已经准备好面圣,下面有劳两位大人。”   其中一个人丁若兰面容与之有五分相似的中年女子微微点头,口气十分熟敛的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回去歇着吧。”   丁若兰中规中矩的行礼,向陆颖抛去一个微笑,便退去。   陆颖有些郁闷,丁师姐真是的,就算是放心她母亲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到底两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你这么一句介绍都没有甩手走人了算什么。   丁镜虽然从自己女儿、新登基的皇帝甚至许多风言中听说过关于这位少女山长的事迹,但是听归听,心里却不认为这位少女像传言中的那么夸张。花山书院大贤云集,即便是换了一个平庸的人来坐那个位置,光凭她身边的无数能人贤辅佐,又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的呢?这少女也许真有些才华,但毕竟不过是一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女,能够高明到什么地方去。这么一个小丫头却要两名一品大员亲自出迎,陛下未免对她也太过偏爱的一些!   丁镜与女儿告别后转过头来,正式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刚才到现在嘴角都是带着淡淡微笑的少女,这微笑既没有谄媚示好的意思,也没有傲慢嘲弄的味道。丁镜不开口,这少女也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第一次进入这个人间之高权利所在的地方,似乎对她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   陆颖从小长在花山,受到的熏陶却并非皇权高于一切的思想。花山不涉政治斗争,并非明哲保身的无奈之举,而是本来站在了更高远更超然的地位看皇权。若非此刻皇宫里那位不是陆颖的老师,陆颖此刻怕是不会如此安静乖觉——当然了,她可能也根本不会来。   三百年来,花山书院山长面对圣旨有召无来的情况并不在少见,可惜没有那个帝王敢就这个对花山书院施压。因为不管是哪个帝王在任,朝堂中总少不了几个花山学子支撑大局,她们倒不一定结党,有时甚至会因着政见不同,私人恩怨,权利名誉,包括双方还在书院做同窗时的一点摩擦而彼此攻诘,相互拆台。但不论何时,花山学子在回护花山书院这一点上确实不约而同的一致。   对于文人士族来说,花山书院不奉召正是文人不畏权势,不谄媚皇权的风骨的表现。   丁镜对陆颖立刻有一翻评价:心态沉稳,年少老成。不过也可能是天生狂傲,目下无物。这份心境除了从小经常出入皇宫的世家权贵子女能够锻炼出几个外,其他的人却绝难做这样彻底。不过既然是从小跟在陛□边的,这也不算什么。   “陆山长,陛下令本官二人前来接你,请随我等速速入宫吧,免得陛下久等。”丁镜决定先用例行公事的态度来完成这个接人任务。   其实从丁师姐与两位官员说话的时候,陆颖也在细心观察她们的表情,心里也不由得赞叹:不愧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常青树,不是花山书院里十几岁的愣头青可比。花山学子纵然再出色,但也少了几十年的真刀真枪的人情历练,再加上年少气傲,心情对陆颖来说简直就是直接写在她们的脸上。可眼前两位,虽然是有意在打量自己,可不论是表情还是眼神前后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陆颖当下也按足了觐见的礼数道:“烦请两位大人领路。”说着,便向身边的谪阳一笑,一步跨入了宫门中。   咣——朱红的大门打开。   陆颖只觉得脑子里忽然同时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眼前笔直宽广的宫道,两遍如同铁杆一样矗立的侍卫,红墙黑瓦琉璃檐,悬钟扬旗碧晴天,地上的九尾游凤,栏杆上祥云戏凤……一切一切入眼而来,竟然是那样的熟悉。   她恍惚感觉迎接自己的不止两人,而是站满两侧的衣冠巍峨,神色恭敬无数官员,自己一步一步走在这大道的中间,手牵在身边一个——陆颖下意识的转了转头——一个男子,秀拔、温暖,正笑盈盈地俯视着自己的脸。   陆颖微微张了张嘴,两个字在喉咙里模糊得不成形。   “陆颖,陆颖,你怎么了?”   陆颖被大力推醒,侧头却见谪阳正惊骇得看着她:“你怎么突然哭了?”   她张了张嘴,刚刚脑子里明明清晰无比的情景刹那间又模糊起来,仿佛是藏进了哪片树林子一样。   怎么脑海里这个时候又突然冒出些东西来了!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陆颖听得谪阳的话,摸了摸脸,果然脸上有两道泪,赶紧用手抹去,掩饰地笑了笑,向眼露关切的谪阳道:“没什么,只是想到马上要见到老师了,不,陛下了有些情不自禁而已。”   谪阳心中狐疑,知道陆颖只是随便编了个借口。她的情绪向来是控制得很好,怎么会在外人面前情不自禁起来。但是此刻有外人再次,他也不好多问,只道:“既然如此,就快些走吧。”   丁镜古怪地看了这少女一眼,刚刚见她一进门一双清明的眸子突然就变得呆滞起来,随后两道清泪立刻淌了下来,自己等人与平南郡卿唤了几声,她竟然浑然不觉。这其中定然有些蹊跷。   正想着,那少女又恢复开始的从容,微笑道:“让两位大人看笑话了。嗯——丁大人,”她似乎想消弭刚刚的尴尬,伸手随意一指,“刚刚敏之环顾的时候,感觉那边的宫殿气象宏伟不凡,不知道是那座宫殿?”   丁镜顺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一看,面色一僵,板着脸道:“那片是储凰宫,大燕历代储君的居所,九年前就被大火烧毁了。”    ☆、097   陆颖从刚刚的幻觉里清醒过来,只是莫名感觉那个方向十分熟悉,随意一问不过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没想到得到这么个答案,顿时想,莫不是我和这皇宫八字不合,怎么一进门就感觉四处不对劲呢?   无奈的笑了笑,陆颖也失去了攀谈的兴趣,只是一边走一边默默得观赏路两遍的景致。   “怎么还没有到。三刻前不是说已经到了宫门口了么?”李凤亭左等右等等不到陆颖出现,不禁有些心浮气躁,端起桌上的一碗茶想解渴,可喝一口,心思又转到别的上面,把茶碗呯得放在桌上,吓得周围的宫侍都缩了缩了脖子。   “来人,给朕更衣!朕亲自去接去,看还接不来那个傻丫头!”   李凤亭对自己这个徒弟的心思也算是摸得入骨七分.虽然一年多没有见面,可是陆颖每一个举措,每一句话的含义,她都能够揣摩个分明:三封信才能催动你来一趟京城,已经到了宫门口居然还给跟老师闹别扭了,敏之啊敏之,你真是越长越回去了。   正要一步跨出门,却见一个宫侍匆匆赶来:“启禀陛下,丁大人和陆山长在玉漱阁停了下来,据说陆山长进宫后一路都感觉身体不适,走到玉漱阁的时候,居然吐了。”   陆颖只觉得不止是脑海里,甚至眼前的景物都开始飞快的旋转起来,无数画面,无数人物在自己眼前飞快的掠过,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争先恐后地向自己说话,有快有慢,有男有女。   每当脑中的情景与眼前的景致时不时重合的时候,她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空虚飘渺起来,好像都是假的一样,好像她是踏在云端看人间的景色一样,然后就从云端一头栽下来。   天旋地转。   陆颖被谪阳扶到附近的一处小亭子里坐下,只觉得身体一阵冰冷,全身汗出如浆,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着,大脑深处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黑白交错,几乎看不清东西。   “敏之!!”忽然被拥进一个气味熟悉的怀抱,听见熟悉的声音呼唤着自己,感觉到熟悉的节奏在轻拍着自己的背,那种感觉很安心很安心,陆颖不自觉地心情放松了些,脑子里虽然还是刺痛着,可身体上的疲倦还是让她很快陷入沉睡。   “御医,她怎么样?”李凤亭坐在床边,握着陆颖的手,表情有些可怕。   放开陆颖的手,御医给面色紧张地她全身检查了一翻,向一边面色铁青的平南郡卿询问了陆颖昏倒前后的情形,想了一会才道:“回陛下,这位小主身体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此话一出,李凤亭与谪阳几乎同时要暴怒:没有什么问题怎么会昏倒,还一直没有醒过来。   李凤亭总算是还记得自己皇帝的身份,按捺着性子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御医额头冒汗:“如果不是身体上原因,微臣推测应该可能是精神上受到某些刺激。刚刚微臣为这位小主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她的头上有一道极深的旧伤疤。从颜色和形状看起来,像是幼年时曾遭受过严重的撞击所遗留的。具微臣的经验推测,这位小主可能是这道伤口的旧伤复发。”   李凤亭将陆颖从小带大,小时候为她洗头更衣的事情也没少做,自是知道她这一道伤口是在上山前就有了,因着这道伤疤,陆颖当时还大病着,直到自己手上,才慢慢德调理好。   “她这道伤口六岁多的时候就有了,已经快十年都没有犯过了。她今天又没有碰着磕着,怎么会莫名其妙复发?”李凤亭忍着怒气道,“至于你说什么可能受了刺激,这孩子向来心性坚韧,怎么会被些许刺激弄成这样?”   不过口里虽然这样说,眼角余光却向还侍立在门口的丁镜望去:谪阳当是不可能,难道是丁镜被自己派去迎接敏之,心有不满,所以——   丁镜两朝元老,怎会看不出这位新帝心里的猜测,见李凤亭瞟向自己的眼神阴暗下来,脊梁一寒,赶忙道:“臣奉旨迎接陆山长,与陆山长也是第一次见面,并不熟悉,所以除了表示陛下的欢迎之意外并无多交谈。平南郡卿可以为证。”   谪阳虽然心里着急,但也肯定地点头:“应与丁大人无关。陆颖这病来得很蹊跷,好像一进宫她就不太对劲。才进门就望着皇宫发呆,居然还流泪,推了几次才把她推醒。而且一路上她似乎都有些神不守舍,不是盯着什么地方表情茫然地发呆,便是突然离开我们走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脸色越来越差。问她她只敷衍我说大概是赶路累的没有睡好。可是今天早上起床到进宫前人都还是精神奕奕的。若说是中暑,这天气虽然是入夏了却也没有那么热。”说道这里,谪阳盯着御医,“她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倒像是中邪了一样,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的!”   御医被皇帝和平南郡卿焦躁酝酿着暴风雨般的表情吓得连道:“让微臣想想,让微臣想想……不知道这位小主小时候是否有遇到过精神上的创伤,比如亲眼见到极大的惨剧,又或者最亲的亲人去世,然后精神萎靡不振,不爱说话,或者容易暴怒,歇斯底里,又或者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见到两人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御医心凉了半截,声音也小了下来:“……长期昏迷不醒,甚至失忆。”   谪阳和李凤亭眼睛一亮:“这跟失忆会有关系吗?”   御医顿时如获新生:“有关系,这当然有关系。失忆的人如果在遇到自己失忆前见过的人,或者是事物,又或者遭遇相似的事情,尤其是对她来说十分熟悉或者是重要的,精神就会受到刺激,情绪会有很大的波动。”   谪阳在把陆颖的昏倒与失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几分把握。他前世虽然不是学医,可到底也看了许多狗血的电视剧和小说,对这个症状还是多少有些了解。他有些欣喜的问:“那是说她正在恢复记忆吗?”   御医蠕动几下嘴唇:“回郡卿的话,人的大脑太过于复杂,虽然受到些刺激,但是是否能够恢复记忆,微臣并无肯定的把握。”   李凤亭干脆道:“且不管敏之能不能恢复记忆。你只说说她这样晕倒会有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   御医犹豫了一下,谨慎道:“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对身体的影响不会很大。但是对精神的影响却是说不准。微臣还要看这位小主醒后的情况,如果她受这种刺激的影响不大,兴许能够克服下来。如果影响大,并且如果还继续受刺激的话……”御医不敢说下去了,新帝对这位小主显然是异常看重,如果让她听到这位有可能精神崩溃变成疯子的话,难保不会迁怒自己。   李凤亭何尝不明白这些弦外之音,不悦的抿了下嘴唇:“那你说该怎么办?”   御医赶忙道:“为今之计,最稳妥的是避免让她再次受到刺激。微臣也会开一些宁神的药,让这位小主情绪稳定一点。”   这下李凤亭郁闷了,敏之是在皇宫里昏倒的,如果说刺激她的是皇宫的什么东西的话,难道将来她就见不到敏之了?   还有她的不久前萌生的想法,怕是都要付诸东流了。   叹了一口气,李凤亭道:“你去开药吧。”   等敏之醒了之后再说吧。   御医退去。   站在门口的丁镜道:“陛下,微臣也告退了。”   李凤亭连话都懒得说一句,挥一挥衣袖。   丁镜退到门外,慢慢吐出一口气,感觉精神才放松下来,眼中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皇上对自己这位从小教养长大的弟子果真的如传闻中一样宠爱,刚刚因紧张愤怒而失态的样子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皇帝简直是当自己的孩子在看护——等等,自己的孩子?莫非这一位还不仅仅是皇帝的学生,还是至亲骨肉吗?算一算年纪,这位小山长出生的时候皇帝也已经成年了并且也离开皇宫了,如果有个女儿也不算稀奇。   只是如果真的是亲生女儿,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吧。丁镜心里猜测着,不过皇帝至今未有成亲,那个时候应该又是刚刚考进花山书院——莫非这个私生女的父亲身份十分低微,一直不方便公诸于世,所以才以师生代称?   细细观察的话,这陆颖的相貌看起来与皇上有五六分相似呢。丁镜心中猜想纷纭,暗自有了自己的想法。   无论如何,这一位,若是没有什么大的嫌隙,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的好。   走到门外,李凤亭对谪阳道:“你和敏之就在这玉漱阁安心住下。柔岚郡卿没有嫁人之前就是住这里,你又是郡卿身份,不必有什么顾忌。一应需求我一会着人送过来。”   谪阳点点头:“谪阳明白。老师,陆颖——”他顿了一会,才道,“小时候有没有可能来过皇宫?我曾经查过大燕境内所有稍有规模的陆姓家族,却没有符合陆颖条件的女童失踪或死亡的记录。”   李凤亭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当年见到陆颖的时候只是觉得她年幼就失去了双亲没有依靠,若是一个人恐难活下去,所以才带上山。她的家人并没有表现得异常,我也就没有细查。后来养着养着慢慢就丢不开手了,再想去查的时候,却也再查不到敏之来花山镇前的线索。”   望着外面怒放的花枝,李凤亭停了一下道:“我会让人彻查一下九年前失踪或者死亡并且曾经出入过皇宫后的女童身份。你好好照顾敏之,恢复记忆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让她安下心来,不要胡思乱想。”   第三日,两天没有睡觉的入宫档案记录官黑着眼圈回报皇帝,符合条件的女童人数为零。   记录官低头道:“微臣已经查所有入宫记录。九年前年龄在六到八岁的女童,里面并没有幼时失踪或死亡的记录。八岁前有入宫记录的女童绝大多数是宗室女儿又或者是世家权贵、大臣名家之后,并不难查。”   李凤亭眉头紧锁:“确定都查过了吗,没有遗漏吗?”   记录官肯定地说:“微臣确实没有查到。”   李凤亭微微叹了一口气:难道敏之真的是与皇宫八字不合?想着闭眼侧脸抬起手指,让记录官退下。   记录官赶紧行礼后退,快退到门边时脑中忽然闪出一个人名,怔忪了一下,眼光闪烁不定,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走回来向李凤亭道:“陛下,微臣还想起一人大致符合这些条件。但是此人并不在入宫档案记录中。”   李凤亭忙道:“是谁,快说!”   记录官低下头:“先太女赵楠。”    ☆、098   李凤亭静坐在书案边,望着桌上送来的关于先太女赵楠的种种资料,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宫侍向她道:“陛下,平南郡卿,丁丞相到了。”   李凤亭抬起眼帘:“让她们进来。”   这两日,陆颖虽然醒过来三四次,却只是略进了些米汤,又称头晕迷迷糊糊睡去。谪阳本来不想来,却被李凤亭的贴身宫侍硬请来。   “陛下,不知道有重要的事情要宣谪阳,陆颖还没好,身边离不得人。”谪阳语气不好。   李凤亭苦笑一声:“你稍安勿躁,先坐下吧。”   又向丁镜道:“丁爱卿也坐吧,朕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人落座。   李凤亭顿了一下,才郑重道:“现在西北的情形你们都知道吧。”   谪阳和丁镜不由得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一个朝廷重臣,一个显赫宗室,这种程度的机密对她们来说并不难探听到。   “西北侯月前向朕发信,说齐军蠢蠢欲动,有开拔倾向。朕令户部募集军粮的同时,也开始将之前的军队重新整合,打算派向西北。”李凤亭扫了两人一眼,“朕心中已经有一个理想的人选——”   李凤亭声音这么一拖,谪阳心里猛得就跳了起来,只听见李凤亭吐出那个名字:“就是陆颖。”   没等丁镜发言,谪阳首先跳了起来,急道:“不行。”   两人都看向她。李凤亭是早就做好了被反对的心里准备,对谪阳的冲动并不以为忤,心平气和的看着他。丁镜则是暗暗感慨于平南郡卿如此鲁莽的表现,真是不像一般温顺的大家闺秀。   谪阳直觉的反对过后,脑子里快速想好理由:“陆颖从来没有接触过军事方面的知识,如何能上阵为将。她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更何况她一向不习武,身体文弱,又受过伤,如何能承受如此血腥的征伐之事——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吗?”   放着宁静悠闲的书院生活不过,跑到你死我活的沙场上去折腾,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自己老婆去那种地方冒险。陆颖怎么有这么个老师!先前是把书院甩给她不管,让她以十四岁之龄与那些豺狼虎豹斗智斗狠,弄得心力憔悴全身是伤,几乎丢了命。这次居然异想天开的让她上战场。   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这么捣腾他老婆。   李凤亭对于谪阳的反对并不做评价,转过头来看丁镜。   丁镜居然也是反对:“启禀陛下,微臣认为由陆颖领兵也不妥。除去平南郡卿所说的原因外,陆颖的资历、年龄都不足以服众。尽管她有花山书院山长的名望和陛下亲传弟子的名义。可是陛下,文坛和军队素来是两个领域。陛下整合的那支军队是原来康王府出身后来又跟着陛下平定内乱的将领,她们与陆山长从来没有过接触,又多是悍将——陆颖恐难压服得了她们。自古以来上弱下强,都是纷乱的开始。”   李凤亭微微一笑:“也不一定吧。当年的宋绝璧不也做到了吗?”   丁镜在关于重大国事决策上从来不会给帝王面子:“恕微臣斗胆,陆山长虽然才华横溢,但是与当年的宋丽书相比,却还是有距离的。宋丽书以文臣身份出任武官后来升至将军,大燕三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个,陛下最好还是不要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   李凤亭无奈的笑了笑:“与朕事先料想的一样,你们都不赞成。”   谪阳与丁镜又对望一眼,两人的心思虽然不一样,但都打定主意一定要将皇帝这个主意打消。   李凤亭叹了一口气,望着谪阳:“谪阳,你可知道朕叫敏之进京是为什么吗?”   谪阳心道,我就知道没好事。陆颖还单纯以为只是因为你想见她,可惜我说再多你的坏话,她也是听不进的。   见谪阳没有说话,李凤亭也不等他回答,只道:“朕还在书院做山长的时候就想过,此生有敏之这个弟子就足够了,也不打算娶夫生女,反正我除了一身学问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别人继承的。朕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最近不少大臣给朕上奏折,让朕早日封后立君,早为皇室传承做准备。朕考虑了很久,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不册封任何后宫,也不打算留下后嗣。”   “陛下!!”丁镜惊道。   谪阳心中一紧:娘的,难道又是打我老婆的主意?   李凤亭果然把头转向谪阳:“谪阳,你与敏之的长女,朕打算立她为储。”   两人都目瞪口呆。   李凤亭不等两人又想出什么反对的话,立刻道:“大燕皇室向来子嗣不旺,到了现在除了朕外,也只有康王世女——现在应该称康王了一脉还活着。但是以朕之前为赵昱筹划过的这一层关系在,康王不做考虑。谪阳,你这一脉虽然连续三代都是以男子传承,但到底还是我大燕皇室血统,以你的后嗣作为储君的话,也是妥当的。”   谪阳冷笑一声:“陛下果然是思虑周到。如果以我和陆颖的女儿作为储君的话,平南军这个朝廷多年来如鲠在喉的刺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收归了中央皇室所有,连南夷十六族都可以顺便安抚。而以陆颖与侯盈的关系,将来侯盈继承了西北侯的爵位,西北也尽在中央皇室的掌控中。更不谈陆颖在花山书院中的地位,在文人士族中的威望。平南军,西北军,十六族,花山书院,如果在加上陛下把自己的嫡系军队的话,呵呵——我就是说吗,一个半月三封信催陆颖入京,原来是打得这个好主意!”   他向来不喜欢也不希望陆颖和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复杂。越是接近权利中心,日子越是不好过。内乱时候的花山书院就像一片世外桃源,让人觉得心情宁静悠远,尤其是过去的一年,每天配陆颖看,舞舞剑,闲了两人就去山上四处散步,品花望远,赏月赏星……一切都是如诗如画,神仙一样的生活。那种心灵上的舒适在前世的大都市里根本是一种奢望。如果如李凤亭的打算,他们两个人将来的日子恐怕是永无宁日——女儿被立成储君,当爹娘的还能安生吗?   丁镜本来一时没有想到那么多,但听谪阳这么一说,竟然也觉得皇帝所想并非一时冲动。她再一思索,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便越想越是,一时半会她竟然真没有发现一个人比皇帝所考虑的人选更合适的了。   而且就算皇帝没有这个想法,若干年后,陆颖与赵谪阳的女儿出生,一个女子生而便拥有这样大的权势和影响力,若是个有野心的,只怕又是一场内乱。   丁镜越想越是觉得皇帝的心思真当深不可测。   “其实——朕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李凤亭在两人正在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时,突然又冒出来这么一句。   丁镜愣了一下:本来?这么说皇帝又改主意了?   李凤亭将桌上的资料拿起来,又放下:“你们看看这个!”   “先太女赵楠?”这和今天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丁镜疑惑地看着谪阳皱着眉头看赵楠的资料。   李凤亭目光看向谪阳:“前日朕跟你说要查的东西已经查过了,结果是九年前左右入宫的女童中并没有幼年时夭折或下落不明的。但是却宫内却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条件。”   谪阳呆住了,猛得抬起头盯着李凤亭。   丁镜虽然对陆颖的事情并不了解,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了,脸色陡变,哆嗦着说:“陛下是怀疑当年的太女赵楠并没有被烧死,而是还活着??陆、陆颖有可能就是太女赵楠!?”   李凤亭缓缓点头:“朕觉得从种种迹象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   何止李凤亭觉得可能性极大,谪阳将这么多年来陆颖的种种细微之处回想了一次。若是单独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一旦联系上赵楠的种种,两人的情况却又离奇的吻合。   如果陆颖就是当年据说死在东宫大火中的赵楠,有些事情就有了解释,比如陆颖身边那群身份不明的绝世高手。   如果陆颖真的就是赵楠的话,那么当年她被带来花山镇也许并不是巧合,她去世的父亲也绝对不是她的生父,也许……难怪他总是莫名觉得陆颖的很多习惯和神态都是照抄李凤亭的。娘的,两个人可能根本就是一个妈生的嘛!   如果不是顾忌丁镜这个外人,谪阳简直就要破口大骂了:娘的,这叫什么事?!本来当太女的爹娘就已经够倒霉了,如果真如李凤亭这只老狐狸所猜想的那样,陆颖岂不是就是太女了,那不是更加倒霉——难不成哥将来还管理陆颖的后宫,这简直太不像话了!   李凤亭,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好像他在这个世界里和李凤亭是同一个祖宗。   也许,还加上陆颖。   这时宫侍来报:陆山长已经醒过来了,而且能够起身了。   李凤亭脸上刹那间露出喜色,向两人道:“我们去看看。”   接着补充了一句,“刚刚那些事情,暂时不要和陆颖提。”   陆颖站在玉漱阁的庭院中,吹着柔柔的晚风,感觉十分惬意。睡了两天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直,她便在庭院里踱来踱去,舒展开身体。   不知不觉就踱到了一片荷池边。   荷池做得很精巧,整个池子就宛若一片荷叶的形状,里面种着星星点点的睡莲。绿色的荷叶已经铺在上面,虽然还不到荷花盛开的季节,但是看着莹莹的水波和星罗的小巧荷叶,同让让人心情舒畅。   陆颖望着湖水发呆,不知不觉,忽然感觉自己身边似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清隽男子,他正着指着湖面,向自己低声述说,然后冲自己微微一笑,眼睛里满是温柔和促狭。   那湖里——   陆颖向湖面走近了一步,闭上眼睛,抬脚向湖面迈去。 ☆、099   远远看到陆颖凭空踏向湖面,李凤亭与谪阳几乎心跳暂时停止。   “敏之!!!”李凤亭眼眶欲裂,身体向湖边奔去。   谪阳想都没想,用最快的速度向湖边掠去。   陪伴陆颖的两个宫侍没有想到自己照料的人为什么突然会想不开跳湖,刹那间被吓得动都不能动了,听见有叫声传来才想到去抓人,然而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个有莫名举动的少女居然没有落进水里,而是在水波上稳稳的站着。   水、水上漂?   两人目瞪口呆。   谪阳身子还在半空中,看得分明,大悲大喜之间竟然有一瞬间的神智错乱,真气一滞,扑通一声掉进湖里。   陆颖被水花一溅,睁开眼睛,发现脚边的湖水里居然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居然是谪阳。   陆颖呆了一呆:“谪阳,你干嘛?”   谪阳吃了两口湖水,浮出水面,听见这句话立刻就炸毛了:“你问我干嘛,我还想问你干嘛呢!?”他顾不上发怒,打量陆颖的脚下,模模糊糊有东西。一拨水面,向陆颖划过去。   陆颖无奈的蹲下来伸手去拉他。谪阳靠近了才发现,陆颖脚下居然是一根立柱,大约一尺粗,立柱上面的石板也是荷叶模样,容两个人共立有余。   只是这荷叶石柱隐在水面之下,本身也是墨绿花纹,若是在水中靠近仔细查看,实在是难以发现。   “你事先发现这里的有柱子?”谪阳全身湿透,十分狼狈,但陆颖的表现实在古怪,他还是想先弄清楚。   陆颖正要回答,眼角余光看见李凤亭面色苍白地站在岸边看着她。   老师!   她转身跳上岸,急走了几步,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声音哽咽道:“老师。”   虽然入宫有两日,陆颖却是第一次清醒地见到李凤亭。一年多来积累的思念和各种复杂的情绪纷至沓来,一瞬间这个十四岁成为花山书院山长,坦然面对两位皇族的算计不曾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的少女,忽然又变成了六七岁时那个怯怯地向李凤亭哭诉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孩子,胸口翻滚着的酸甜苦辣让她眨眼间红了眼眶。   “老师,敏之——”   话还没说完,李凤亭暴怒的咆哮扑面而来:“你发什么疯了!你是发什么神经往湖里跳!你想死是不是!?”   这几句话好像耗了她巨大的体力,李凤亭盯着陆颖胸口急剧的起伏着,好像恨不得上来痛揍她一顿。   陆颖下意识肩膀哆嗦了一下,本来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给堵了回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湖面,急忙解释:“老师,我没有想跳湖,我只是想试试那湖底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是不是真的有柱子?”   随后愧疚地看了一眼谪阳,谪阳大概也误以为自己要跳湖才奋不顾身的跳下去救自己吧。结果自己没掉下去,他倒掉下去了。   “谪阳,你快去换衣服吧。不然要着凉了。”陆颖有些心虚的说。   谪阳瞪了她一眼,转身回房。   “陛下放心,陆山长的身体已经无大碍。“御医回禀。   “无大碍?无大碍刚刚她还稀里糊涂往湖里跳!!”李凤亭火气还没有褪尽,逮着一个就发飙。   被迫躺回床上的陆颖看见御医面色惨白,忙叫道:“老师——”   李凤亭没好气的瞥了她一脸讨好的样子,不耐烦对御医道:“你下去吧。”   回头又向冲自己笑嘻嘻的陆颖板起脸:“不许笑,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陆颖犹豫了一下,斜眼看一下旁边的丁镜。李凤亭知道她对丁镜尚不了解,不肯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只道:“无妨,你说吧。”   陆颖咬了咬嘴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走到湖边的时候,就恍惚记得有人跟我说过,这个湖底有七根荷叶型的石柱,排成北斗,人从上面走可以直接到湖的对岸。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是在水上走一样。”   李凤亭眯起眼睛,忽然叫进来一个宫侍,让他去湖面一试。   等宫侍走了,又看着陆颖眼睛问:“你还记得是谁告诉你的吗?”   是谁?陆颖努力的回忆那刻,一个男子模糊的身影再次在脑海里浮现:“好像是一个男子,很年轻。”   “很年轻的男人?哦?”一个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谪阳站在门口面色不善地看着陆颖:“他是谁?”   陆颖本来没觉得什么,见到谪阳的表情,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都不知道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东西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或者想象之类……”   谪阳已经换了一身淡黄色绸衫,头发也重新整理过了。他走过来坐到陆颖的身边,恶狠狠地看着她。   李凤亭见到自己徒弟在女婿面前没脾气的样子,心里有点窝火,语气也不善:“谪阳,陆颖看到的如果是自己的记忆话,那也是她六岁以前的记忆,你吃的什么醋。”   谪阳的火也上来了:什么,哥吃醋!哥从来不吃醋!!!   这时宫侍进来回禀:“小人问过宫中的老人,湖下确实有荷叶石柱排成北斗形。但是一般时候都是没在水下,只有在某些炎热干旱的年份,荷叶才会出现在水面。”   李凤亭问:“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宫侍回答:“只有在玉漱阁当差的老人们知道。再住过玉漱阁的贵人们也许也知道。”   李凤亭回忆了一下,柔岚帝卿是在十八年前出嫁的。赵楠是在柔岚帝卿出嫁后两年后出生的,也不可能有交集啊。   那么陆颖记忆里的那个年轻男子应该不是柔岚帝卿,也许,只是一个宫侍?   “陛下,如果想验证陆山长是否是曾经的楠殿下,微臣还有一个办法。”丁镜道。   “是吗?你刚刚在玉漱阁怎么不说?”   “陛下,这个办法不能当着陆山长的面说,否则就无法实施了。”   李凤亭听丁镜细细解释后,点头道:“你去准备一下吧。一会朕让敏之过来。”   陆颖仰着望着卧室里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处花园:一个清秀的锦衣男孩在纷飞的花瓣中起舞,一名少女在亭子里抚琴,下颌微抬,似乎正从琴上抬眼要对男孩的舞姿赞赏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园中的一切都勾勒的十分清晰,唯独那亭中的少女只得一个轮廓,面目模糊,让人始终如雾中看花,懵懵懂懂。但是无论是谁去看那副画,都能够一眼明白,画者画下整幅画的目的,只是为画她而已。   画的左上角写着四句诗:“此身本拟葬国疆,敌血研诗亦轻狂。未料秋后诗研血,一捧英魂寄何乡?”   诗名书不尽,落款赵柔岚。   陆颖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个就是宋老口中的柔岚郡卿吧。这首“书不尽”大抵写得就是那位誉满天下的绝璧将军宋丽书。   惜哉,宋丽书。   可惜我无缘与这样的人物一见。陆颖有些遗憾,慢慢的在玉漱阁慢慢走动。   我真的小时候来过这里吗?陆颖一边胡乱地走动,一边观察着这座宫殿,试图从中找到自己可能熟悉的画面。可惜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并不能控制,比如现在她试图再回忆那个告诉自己湖底秘密的男子的面貌,却感觉那模糊的影子在脑海里又如烟般散去。   他到底是谁?   陆颖沉思着,不知道自己出神了多久,忽然耳边传来水声。她抬眼一望,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温泉?   假山后的泉水上腾起微微热气,让视野变得有些模糊,白玉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陆颖看见旁边红着脸退出去的宫侍,幡然醒悟正泡在温泉里的人是谁,顿时站住了,拿不准要不要过去。   谪阳听着熟悉的脚步走了进来,本来有些诧异,陆颖虽然与自己已经成亲,平常却还是十分拘谨,自己更衣沐浴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回避的,这次怎么闯进来了。   挥手遣退了宫侍,他缓缓地起身,转过一边石台上的宽大袍子,披在身上,道:“你站在哪里干什么?”这个季节并不适合泡温泉,谪阳只是白天掉进湖水里,觉得身上有些不爽,所以来这里泡个澡。   陆颖见谪阳披好衣服,这才走过去。望着他坐在石台边,黑色潮湿的长发一缕一缕的纠结到挺拔苍劲的腰际,在蒸汽熏陶下的皮肤几乎呈现半透明,嘴唇泛着蜜光,眼睛黑幽幽的专注的瞅着她的脸。   倾国倾城。   在这样一位美人的灼灼目光注视下,陆颖不自然的别过头:“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能不能想起些其他的。”说着转身离开。   谪阳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不觉有些空落落的。   看来自己不论是性格还是身体似乎都没有那种强烈的吸引力。他苦笑着想,虽然欣赏陆颖的这种极强大的自持力,却常常又觉得讨厌。   温泉的蒸汽袅袅依依,谪阳却觉得自己身下的石台有点冷。   他是不是不该让陆颖来京城?   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谪阳吓了一跳,他极少有人近身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转头一看,之间陆颖正望着他,神色温柔安详,目光暖融融的。   他动了下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在担心什么?”扶着谪阳的肩,陆颖绕过来与他并坐在石台上。   谪阳眼睛里忽然感觉有水要涌出来,他头一次在陆颖面前别过脸,低低道:“你知道我想什么?”   陆颖手按着他的手,轻轻握紧,对着谪阳抬起眼帘,浅浅一笑:“谪阳,我不会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呵护男子。可是我想你是知道的——”   她蓦地停了下来,凝视着谪阳正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的眼神,表情忽然有些异样,伸手捧住谪阳的脸颊,第一次主动地亲过去。   我想要你。   两人在泉水池边忘情的亲吻,感受着对方嘴唇的温度、触感、气息,好像水洼里相濡以沫的两尾鲑鱼,又好像花瓣上停栖的对蝶。   伸手褪去谪阳身上薄薄的外袍,陆颖不顾他略惊异的目光将他放倒在石台上,细细观赏着这具美丽□的身体,眼里渐渐燃起朵朵火焰,然后俯身上去。   今天的陆颖有点不一样,谪阳迷迷糊糊地想。 ☆、100   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正在安详地沉睡的谪阳,目光掠过他脖子和胸口上暧昧的印记,陆颖眼神有些疑惑,披上外衣起身。   站在庭院里,陆颖望着天上的月亮,回想着刚才:她离开温泉的时候察觉谪阳的心情有些低落,本来想是去劝慰他的,不料后来却变成了一番抵死纠缠——那个时候,自己似乎有点失控。陆颖平常一向于男女情事上是很节制的,可是不知道怎的,心里就突然很想放肆一下:什么条条框框,什么形象礼仪,狗屁不值!谪阳这么一个活色生香在身边,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吃掉。   陆颖揉了揉太阳穴,难道真的是要恢复记忆了?   该不会记忆恢复了,人的性格也会发生变化?   现在不过是稍微想起些画面,便如此放荡不堪起来,要是真的全部恢复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颖有些发愁地想,倒不如不恢复的好,她反正也不怎么在乎这些记忆。   “起来了?今天感觉如何?”李凤亭看见陆颖面色红润的走进来,心情大好:看来身体是没有大碍了。   陆颖微笑道:“没什么事了,老师不用担心,本来也没有生病。”   李凤亭板了板脸:“不要疏忽了自己的身体。你虽然没有患过什么大病,可身体也算不得康健。还有一年多前的旧伤,都要小心。”   陆颖知道老师指的是赵榕夜袭花山的那次,虽然当时老师不在花山,但是料想她对事情的始末了解并不比一般少。老师嘴上虽然不提,可是心里却记得牢牢的。陆颖心里一暖,只是低头摆出无比温驯的微笑。   李凤亭见这个徒弟又一味装乖,好笑地摇摇头,指着自己书案上的一张纸道:“你过来看看这个?”   看了一眼旁边矗立着的表情严肃的丁镜,然后又看向陆颖。   陆颖见老师与丁镜交换眼神,心知这纸上画的东西必定有古怪,好奇地走上来看一眼,却是再转不开目光。   这个东西——   李凤亭见陆颖脸色渐变,心里已然有数,开口问道:“见过吗?”   陆颖对李凤亭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抓起这张画:这个东西似乎在她梦里出现过几次。   “敏之,这个东西你见过吗?”   陆颖这才从纸上抬起头,有些不确定:“老师,这个东西……是紫玉的吗?”   李凤亭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你果真见过?”   丁镜的眼睛则是瞪得大大的,盯得陆颖,表情震惊,仿佛是看到什么骇人的妖怪。   陆颖心道,老师和丁镜的反应都这么大,这东西恐是非常重要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好像是见过。不过,这印章是做什么用的呢?”   陆颖手上那张画上赫然是一方四方形印章,上面精致的花鸟一望就知道不是出于凡客之手。   李凤亭又愣了愣:“你不知道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陆颖见老师一副自己理所当然应该知道的表情,心中想,我该知道的么?我还想找人问问呢?   丁镜仿佛突然恢复了正常,上前一步紧紧盯着陆颖:“那你知道这印章在哪里吗?”   陆颖有些气恼:“我怎么会知——”话还未完,蓦地住了口。脑海里仿佛是回应心里的疑问一样,一瞬间许多画面又冲出来,如同快速翻动的画片,让她只觉得整个人悬空起来。一阵晕眩袭来,陆颖赶忙撑着桌面让自己不要昏过去。   “敏之!”   李凤亭看见陆颖毫无预兆的脸色刷白,人摇摇欲坠,慌忙扑过去扶着她坐下,不管下面丁镜盯着陆颖坐下的凤座皱眉头。   “是这里?”李凤亭看着面前数百间皇家马厩,看着身边按着太阳穴面色发白的陆颖,回头狠狠瞪了丁镜一眼。   按李凤亭的意思最好是让陆颖先回玉漱阁休息,可丁镜坚持要把事情弄清楚,连陆颖也捉着她问这印章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凤亭无法,只好决定先让陆颖试着将印章找出来。   陆颖打量了周围一圈,努力得回想。   抬起眼帘,陆颖犹豫不决地道:“我记得应该是从这里数过去第十一间马厩的角落。”   找到地方,李凤亭吩咐管理马厩的宫女立刻将整个马厩地面挖开。   “陛下,已经挖了五尺了,还是没有任何东西。”   丁镜看着站在大坑里的几名宫女,下意识瞟了陆颖一眼,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太过失望。   看来不是她。   “没有记错地方吗?”李凤亭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仿佛只是问陆颖晚上想吃什么一样随意。   陆颖低着头,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我……也不知道。”   李凤亭沉思了一会,唤来司马的宫女:“九年前马厩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宫女忙答道:“启禀陛下,马厩九年来有新建的也有翻修过的,比起之前确实有些变化。”   “九年前是这里一排马厩在哪里?”丁镜听得宫女的回答,眼神不禁有些变化。   从宫女所示处数到第十一间,陆颖冷不丁脑中一热,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场景重合在一起,她精神微微一振,抬手指着一角:“在那里!”   丁镜默不作声地又看了陆颖一眼。   得到李凤亭首肯,宫女们赶忙向下挖起来,还未挖到一尺,便听见叮的一声,有异物挡住了铲子。   陆颖愣了一愣,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迷惑,只是盯着那块地。   李凤亭瞳孔此刻也微微变化,声音依旧平静:“挖出来。”   转眼间,一个紫金盒子被面带惊色的司马宫女捧了出来,想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日日走过的地方居然能够挖出一个价值不菲的盒子来。   回到御书房,李凤亭方示意丁镜将紫金盒打开,陆颖站在一边有点紧张。   丁镜压抑了一下内心的滂湃,伸手小心的将紫金盒子上打开:一方光华流转的紫玉印章在盒里静静地蹲着——印章上的图案与那张画上的描绘得如出一辙。   丁镜的手都几乎要抖起来,猛得转向陆颖,灼热的目光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   丁镜问话的态度并不算好,可此刻陆颖脑中一片纷乱,并未察觉,淡淡回答:“我把它埋在那里的。”   “为什么把它埋在这里?”   被连续逼问关于这印章的事情,陆颖的忐忑和不安越来越大。可是老师不开口,她问也没有用。陆颖忍着继续回答:“我只模糊记得好像在与人打赌,似乎是个六七岁的女孩……我们分别把自己重要的东西藏起来,看谁能先找到对方的宝物。”   “六七岁的女孩?”丁镜声音有些疑惑:九年多前楠殿下接触过的同岁女孩——她忽然惊叫道:“该死的,我怎么忘了这个?”   丁镜赶紧向李凤亭解释:“微臣老糊涂了,竟然忘记了九年前柔岚殿下曾经带世女回京省亲——当时殿下的世女年纪正好与楠殿下仿佛。”   李凤亭那时已经身在花山书院对于宫内这些事情并不太清楚:“爱卿确定?柔岚帝卿曾经回来过这里?”如果是真的,那敏之在玉漱阁遇到的男子就很可能是柔岚帝卿了!   “臣确定。臣还记得很清楚,那时柔岚殿下回宫时依旧住在玉漱阁。同行的还有柔岚殿下唯一的女儿,齐国瑜王世女,司徒端敏。”   她停下来回忆了一下,表情有些不愉,“那个小家伙虽然相貌承袭柔岚殿下颇多,可是性子却随她的母亲,是个刁蛮霸道又不讲道理的主。那时楠殿下带她去看马——微臣也在场——她偏偏相中了楠殿下最喜欢的那匹极品赤烈马,非要不可。楠殿下不答应,她居然就从自己的马背上扑过去硬把楠殿下扯下马。楠殿下一时不防摔下马,脑袋正好撞在地上一块突起的石子上,划了一道好深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流得满脸都是——”   说到这里,丁镜自己也忍不住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她还记得,楠殿下当时也吓哭了,她是在场官职最高的人,立刻就下令给楠殿下做了紧急止血,同时让人传唤御医。先帝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莫名受了这么重得伤,大发雷霆,要处罚司徒端敏。柔岚帝卿虽然素来温柔,但骨子里却是个十分刚烈的男子。司徒端敏是她唯一的孩子,又怎么舍得交给先帝处置,于是当日就索性收拾东西返回齐国去了。   事情好巧不巧,就在柔岚帝卿父女俩离开的第三天,储凰宫莫名发生大火,一夜之间烧塌了大半的宫殿。最奇怪的是里面两百多名宫女宫侍竟然有大半没有逃出来,那一夜消失在大火中的包括还在养伤的太女赵楠。   如果这印章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楠殿下受伤昏睡卧床,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大火——难怪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找到——太女玉印。   也难怪,她一开始就觉得陆颖的相貌与新帝有几分相似,原来如此。   现在看来,皇上怕是要将储位直接给陆颖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丁镜想起赵榕,不由得感慨世事弄人,绕了这么大一圈,该是谁的,还是谁的!旁人怎么争怎么抢,不过都是跳梁小丑!再想想陆颖,却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或者是被自己的贴身侍卫拼命救出来的罢——之所以迟迟没有回京城,大约也是害怕赵榕发现阴谋未得逞后更疯狂的谋害吧。   可怜楠殿下当年年仅六岁半就遭逢如此大劫,失去记忆。好在上天庇佑真凤天子,让她居然辗转流落到自己大姐姐身边去了。   想到这里,丁镜再看陆颖的目光变得柔和无比。 ☆、101   陆颖坐在案几面前,盯着自己面前第一叠明黄色的折子和手边的紫玉印章,眼睛里闪烁着为难、迷惑与愤怒。   老师显然是有事情瞒着她,可是她陆颖虽然对老师信任,却也不是傻子。   让所有的宫女宫侍都唤她殿下,一色服制和待遇均照储君标准。   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安排她在一边旁听,还时不时询问她的意见。   今天更是过分,直接叫人把她抓到御书房里,扔给自己一堆奏折,令自己今天批完,批完了就用那紫玉印章盖章。   就在方才,她第一次看见那紫玉印章上面的字:大行德广,恩泽千秋。   陆颖便花山书院成绩掉车尾的也知道这印章其实是太女玉印了。   入宫来的种种,加上老师和丁镜的态度,她若还猜不出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真成睁眼瞎了。   她真的是那个赵楠吗?   陆颖内心充满迷惑和不安。她对于这座皇宫的记忆只被唤起了零星而已,对于爹娘的面貌,小时候的事情以及那可能发生过的一场大火并没有什么印象。   可事情又偏偏如此凑巧。   太女玉印,玉漱阁湖底的七星石柱,她失忆的年龄包括头上那一道伤痕竟然都和赵楠的情况完全吻合。如果是她不是,陆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她是赵楠的话,那么她的母亲就是先皇了,父君似乎是一位已经去世的贵君——如果那位贵君还或者的话,或许还能够找寻出更多的记忆线索吧。   还有谪阳,她们两人也算是远方亲戚了。虽然这个亲戚得往上数到第五代才有一个共同的先祖。   另外,她和老师居然是一母所生。那以后她该叫老师皇姐还是老师呢?   ……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认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人对父母,虽然有确凿的人证物证,陆颖还是觉得心里梗着块什么。   目光又回到桌上的奏折和玉印上,陆颖收起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事情。   老师此举显然是想将她的身份确认下来——不,应该说是恢复过来。从此以后,她就是赵楠,是大燕的储君,未来的帝王。   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小时候,她的愿望不过是能够成为老师的学生,成为花山的学子。后来也不过是希望能够毕业后留在花山做一个普通的夫子。老师的离去迫使她成为了花山书院山长,虽然几次遇险,但是保卫花山是她的愿望,担下来便担下来,她不曾后悔。   可是帝王之路与文坛领袖却不可同日而语。作为一位帝王,需要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陆颖尽管从小听老师讲述过无数历史上帝王将相的传记,却不认为自己具备这个资格。   是的,她不愿意。   纵然——这是老师的愿望。   老师,对不起。敏之已经不是小时候跟着你的脚步亦步亦趋的孩子,也不想完完全全按照您给我铺设的道路一辈子走下去了!   陆颖静静看了那堆奏折一会,心里已经坚定了信念。   起身,绕过案几,正要向门外走去。   一直在旁边明着审阅奏折暗地观察陆颖表情的丁镜心生不妙:“殿下,你要去哪里?”   陆颖转过身来,向丁镜道:“丁大人,请唤我敏之。如果不愿意,唤我陆山长也可以。”   丁镜感觉后脖子一滴汗流下来,陛下果然了解陆颖,不,是楠殿下。竟然一早就猜到楠殿下可能对这些安排生出抵触情绪。   她连忙阻拦:“陛下说过了,殿下要将这些奏折批阅完毕才可以离开。”   陆颖瞥了丁镜一眼,眼中的温度骤然一凉:拿老师来压她吗?   懒得理会丁镜,她一甩衣袖向御书房走去,把一脸尴尬的丁镜撇在书房里。   两名守在书房门口的宫女显然也得到了李凤亭的吩咐:“殿下,陛下交代过——”   陆颖心头怒火一冲,眼中极度不悦的光芒闪过。她敬重老师是一回事,但旁人拿老师的话来威胁她,又是另一回事。   两人明显感觉到陆颖身上传过来的无形压力,声音微微一滞,气势顿无,只勉强无力的说完:“您没有批完奏折……不得离开。“   陆颖眨了下眼睛,微微抬起下颌:“那么她有没有交代过,拦着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两人表情一僵,低头不语。   陆颖的声音平静的几乎不带一丝波动,却让每个人都听出了冷血的味道。   “你们这么一群人,就让她这么一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李凤亭哭笑不得的看着下面跪着请罪的人。   丁镜心无奈道,陛下,楠殿下发起怒来完全是照抄您,那神态和表情根本就是如出一辙,加上相貌也有五分相似——莫说这些侍卫,便是我当时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颖在宫里快速的行走,不管一路上多少人向她行礼,她心里只想着: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一脚跨进玉漱阁,便看见谪阳站在门内静静的迎她。   她的怒火奇迹般轰的就被浇灭了。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无语对望。   谪阳的聪明不在她之下,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他只怕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些。   但是他没有说,只是等自己的抉择。   陆颖忽然觉得,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外面如何喧嚣热闹,有或者冷清寂寞,只要她回到这么一个人身边,总是感觉道内心无比温馨和宁静。   她慢慢走了过去,谪阳的眼睛一点点地亮起来,仿佛她是一团靠近湖水的火焰。   不管院子里还有多少宫侍,陆颖有些粗暴的吻上谪阳的唇,撞得他不得不退后几步,陆颖抱着他,一味积极的进攻,谪阳温顺地应和,让她感觉到无比愉悦。   扯掉他的发带,手指插进他的黑发,压着他的脑袋更靠近自己,两人鼻尖交蹭,气息纠缠在一起,空气一时有些稀薄。谪阳配合的态度,让陆颖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毫不客气地解开他的腰带,褪去外衣,手指摸到他光滑的胸口,一边摸摸索索,一边用腿挤进他的双腿间,轻轻地蹭他的敏感处。   谪阳猛抽一口气,神智微微恢复一丝清明,微微避开陆颖迎上来的唇,低声沙哑道:“你怎么了?”   陆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在谪阳身上放纵自己的□。   谪阳无奈,瞟了一眼周围。好在那些宫侍宫女都训练有素,早已经全都退避开。老婆如此热情他是很高兴,不过他还没有开放到当着一群外人的面上演限制级的活色生香。   陆颖这几日真的有些古怪,以前莫说像今天这样,便是在外人面前牵个手也是不肯——莫非恢复记忆会改变人的性格?   内心狂暴的情绪发泄过后,陆颖慢慢被庭院里夹杂着花草香味的清风吹醒,看着自己和谪阳身上一片凌乱不堪,抿了抿嘴唇,起身穿衣服。等她整理如初了,回头看见谪阳还在暧昧地冲着她笑。她一阵尴尬,走过去将他拉起来,帮他把衣服穿好,耳根烧得厉害。   “我们准备一下,明天回花山。”陆颖说出自己的决定。   谪阳眼睛深处藏着笑意,脸上却没有变化:“你不怕你老师生气。”   陆颖闷闷地说:“我惹老师生气也不是第一次了。”停了一回,她又微微露出小孩子不服气的表情:“难不成她还能拿绳子把我捆起来不成?”   谪阳微微的笑了,也只有她能够这么跟现在的李凤亭使着小性子了。也罢,回去吧,陆颖若是不肯,那将来只能将他们的孩子交到那个位置了。不过这样至少他们还能够拖上几年,过些安逸日子吧。   可惜,陆颖和谪阳的算计却被突如其来的一纸情报完全打乱。   “齐军已经进犯了吗?”陆颖虽然早有尽力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再一次向老师确认。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丁镜面色凝重,“西北侯首战失利不说,竟然还受了重伤。现在西北已经发来求援信,要求朝廷增兵。”   李凤亭放在情报,叹了一口气:“早已经料到可能有这种情况,军队倒是现成的。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将领。”说着眼珠子向陆颖转过去。   陆颖微微瞪大眼睛——我?   李凤亭不给陆颖逃避的机会:“敏之,国之兴旺匹夫有责。此战与储位无关,你可愿意承担你本来应该承担的责任?”   李凤亭一语双关:这个本该承担的责任陆颖可以理解成一个普通燕国子民的责任,也可以理解为身为储君的责任。   不论哪一个责任,陆颖都无法将不能说出口。   李凤亭盯着陆颖的眼睛。   陆颖知道老师还没有放弃:老师放她去前线自是不会让她当炮灰,这一次怕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镀镀金。一个有军功的储君在民众中的威信自然会更高,自己这次去怕是搞不好会成摆设。   如果谪阳此刻在这里,可以想出一千条拒绝的理由。   陆颖也许也能想到,但是她说不出口。   “我愿意去。”陆颖说。   翌日,陆颖受封镇西将军,整编十万军队,前往西北抗敌。   就在外界以为陆颖还在京城整编军队的时候,她人却出现在花山书院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代宗灵道,“书院你打算怎么安排?还有郡卿——怎么没有同你一起会来?”   陆颖叹了一口气:“谪阳对我同意去西北很不满。我们一出京城,他就跟我分道扬镳,回平南城去了。去那里也好,在他母亲身边我也放心了。”   “至于书院,”陆颖的眼神坚定,“我会找寒光谈谈。”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许璞望着自己面前墙壁上四个打大字:花山迷宫,转头向陆颖,眼神冷淡。她自是知道这个地方对于花山书院的重要性,除了上次陆颖出事的时候,她曾经来过,之后便根本无人向她再次提起。   陆颖从袖里拿出一串钥匙,分别插入锁眼。   一条通道出现在两人面前。   许璞微微闪神:上次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发觉这里竟然还藏着如此玄机。   陆颖淡淡看了她一眼,自己走了进去。   许璞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   “这里是内库大殿,六个书架上一共有一百零八个盒子。”陆颖说,“当一百零八个盒子全部被打开的时候,花山内库便会开启。”顿了一顿,“姬山长的遗书说,第一个开启花山内库的人将成为他的继承人,花山内库的继承者。”   许璞正在查看盒子上的文字,听到此处手上微微停了一下,回头直视着陆颖:“你已经全部打开过了吧。”   陆颖坦然承认:“一年前。”   许璞放开盒子:“既然如此,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陆颖望着许璞:“从姬山长之后三百年,并无人成功开启花山内库。所以花山内库一直由花山书院山长代管,代代相传直到出现继承人。这四把钥匙便是花山山长直接进入内库大殿的唯一办法——也是花山书院山长身份的代表。”   五指摊开,四把钥匙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微微闪光,“寒光,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许璞视线从钥匙上猛得抬起:“陆敏之,你什么意思?!”   陆颖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要走了,但是书院不能没有山长。”   许璞盯着她良久,目光凌厉,忽然大笑,嘲弄道:“敏之,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一点。你想我接任花山书院的山长我便得听你的吗?即便我们是朋友,不代表我会允许你安排我的人生!!”   陆颖微微低下头:“对不起,寒光,我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许璞的手在袖子里紧紧的捏起,牙齿在下唇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大殿内夜明珠绽放的温柔的光,却无法温暖两个年轻人之间发凉的空气。   “太女玉印的突然出现和你有没有关系?”过了许久,许璞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话题挽回刚刚两人之间的冲突。   陆颖微微苦笑:“寒光,我真是没有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许璞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出来:“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吗?”   许璞眼睛微微瞪大,抽了一口冷气,眼光闪烁。   凭寒光的心思,只怕已经想到了很多常人都推测不出来的事情吧。陆颖也不等她再问将事情前后简略的说了一遍。   许璞默默的听着,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心里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吧。”   陆颖勉强地点点头。   “你老师摆明了只是让你走个过场,但是以你的性格,我想你是不会乖乖听话的。”许璞缓缓地说——陆颖分明是做好了可能随时牺牲的准备,不然她是决然不会这样慌着要为花山书院找到一个接任者。   想起上次陆颖全身是血,神智几近溃散的情况下居然还不忘想着将钥匙交给她。许璞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让她全身的血液都狂乱起来,一点一点的酸痛侵蚀着她的胸口。   “我和你一起去西北。”   “不行!”陆颖想也不想就拒绝。   “你拦不住我。”许璞冷笑一声,   “寒光!!”陆颖情急地道,“算我求你不成吗?你知道花山对我有多么重要。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念书,在这里生活,对于我来说,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加重要!”   握住许璞的手,陆颖盯着她的眼睛:“帮我守好花山!!!”   许璞的手背在身后,微微发抖,眼中一点一点的失望,清晰地流露出来。她的情绪从来没有这样好猜过。   从陆颖手中一把抓过钥匙,许璞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些人不知道,最高的智慧对上最强的意志,输掉的那个,往往是前者。 ☆、102   陆颖望了望有些发灰的天空,感觉全身似乎也都蒙上了一层灰沙,面上发干。   斜眼看了看身边马背面色整肃上的谢岚,精神比自己要好多了。   谢岚见她看过来,问:“是不是累了?”   陆颖确实有些疲劳。虽然之前做好了心里准备,出发前也练习了一段时间骑马和弓箭,可是真经过这番波折时,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不过西北告急,她身负重任,总不能让十万人等她一个吧。何况她还是骑马,比起那些步兵已经是好太多了。   当下摇摇头,笑着玩笑道:“我虽比不得你从小习武,又专修兵道,好歹是个女子,没那么差劲!”   谢岚只是哼了一声,懒待再说她。   游川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自从她们从花山书院出发,就像是变了个人般。以往的羞涩腼腆统统不见,也不如以前好说话,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态度强硬的好像块石头一样,自己怎么辩解都无效。   陆颖心里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现在不是书院而是军中。她不擅的武道兵略正是游川如鱼得水的地方。何况她体力身手皆不如游川,游川此刻不再如在书院里一般依顺着她,也是理所当然。   其实,她开始并没有打算让游川同来,可是游川却说,她习武习兵多年,为了就是沙场建功。此行若是不去,莫非这本事是打算装点花架子的?   再加上玉秋和文逸都说自己好歹也是一军主将,于兵道并不熟悉,有游川在身边多少有个人参谋一下,不至于犯些常识性错误。她被两人说得哑口无言,只得默认游川收拾行李跟着自己一起出发。   难得玉秋和文逸如此意见一致,两张利嘴对准自己,不管自己有什么理由,都被两人合力批得一无是处——真不知道都背着自己密谋了什么,让陆颖有些不爽。   到了离开的那天两人在门口相送,都是相对无言,红了眼圈。几年的同窗生活,姐妹情意,让陆颖心中说不出的伤感和不舍。   离开时两人都忍不住冲上来抱自己。战场上风云变幻,陆颖虽说实质上只是去走过场,却也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军中不必书院,始终不是陆颖的地盘,有哪里有那么如意呢?   可惜直到她离开花山,都没有看寒光的身影。   自从那日之后,寒光都没理她,想来是真的恼了自己。陆颖并不担心:寒光的性子高傲,却是个极有担当的人。她既然答应接任山长一职,必然不会让自己失望。   走到山下的时候,农庄又有几个人要跟上来。为首的一个陆颖看得有些眼熟,一问姓名却有些惊讶:这几人正是王六和她的姐妹。   王六说灾时蒙山长善心收留,她们几人虽然拳脚粗糙,但是对山长却是仰慕忠心的,希望能够跟随陆颖一同去西北,也算是报效国家了。   梛不过几人的坚定,陆颖的身边又多了几个人,算是亲兵了。   游川见她们有这样的念头,便一路指点她们的身手。及到京城时,几人的面貌已经有几分大人物亲兵的气势在里面了。   其实此刻陆颖心里还是暗暗感激有游川和王六几人的跟随,不然她现在真是孤家寡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难找。   虽知道老师只是让自己赚点军功回去,镇西将军不过是个虚衔,真正领军的必然另有其人,陆颖却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当成菩萨一样供起来。   那副将名叫江寒,以前曾是康王府中的一名能征善战的将领,后来老师领了康王府,江寒与其他将领一样转而效忠老师。老师交代过,这是个纯粹的战将是她千挑万选的,身上没有某些将领身上那些喜欢结党结派又或者攀附阿谀的习性。她与江寒当是能够好相处的。   可越是纯粹的军人性格,越是喜欢勇猛豪爽,磊落大气的伟岸女子。像她这般知道擅长口舌之辩,算计谋划的文弱书生,正是江寒最不屑一顾的类型。   不过这个江寒纯粹归纯粹,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傻子。她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的,保护自己的人也是身手最好的,却丝毫不让自己插半根指头到军队管理去,甚至不让自己过多的接触军中将领和士兵,基本杜绝了自己插手军务的任何可能。   在江寒眼里,她陆颖和那些纨绔小姐被家族送进来混军功是一类人。   其实江寒也并没有想错,只不过把她送来的那个人背景未免是大了些。   陆颖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反正她不懂军事,胡乱发表意见只会越搞越乱。只是王六几人对这样的对待略有微词,谢岚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陆颖则继续心平气和任由江寒把自己当成一具华丽的摆设。   “马上就可以见到定芳了,这趟西北行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陆颖心里有些安慰的想。   一个月的持续奔波,镇西军终于到了西北。   来迎接她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将军,一身寒甲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给人沉重地压迫感。她扫一眼陆颖以及陆颖身侧的江寒,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援军到来的喜悦,反而给人一种不欢迎的感觉。   对面陆颖和江寒的问好,她只是吐出自己的姓名“侯明玉”,然后道:“走吧。”便拉转马身转身。   这算什么?   陆颖心道江寒看不爽自己情有可原,这侯明玉的态度又算什么?   侧眼看了一眼江寒,江寒眉头微微拧起,显然对侯明玉的态度有些不满。   直到陆颖与江寒安排好了士兵,侯明玉依旧没有提见西北侯的话。   江寒忍不住开口:“侯将军,现在一切收拾停当,可以让我们见大将军了吧。”   侯明玉冷眼看了陆颖与江寒一眼,道:“两位跟我来。”   陆颖听那口气极冷,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到跟着侯明玉进了主帅军帐才发现自己预感成真,帐中案后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骨灰罐,罐子前放着大将军的衣甲和头盔。   案前跪着一个青年女子,面色近乎麻木。   青年女子正是侯盈。   侯廷玉……死了?   陆颖心中一紧,在这当口上她竟然——为什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做山长已久,许多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弯弯绕绕,不过眨眼就明白了:难怪侯明玉对她和江寒的到来如此态度!西北军三十万人,原由西北侯侯廷玉领着,侯廷玉是朝廷封的大将军,凭着世代军功和多年来坐镇西北的威望稳居西北军方第一人的位置。   如今西北军求援,她来了,侯廷玉却死了。名义上她陆颖是皇帝的亲传弟子,是钦封的将军。如果西北在上次求援中已经说明侯廷玉命在垂危又或者已经身故,皇帝却又一声不吭的派出自己的得意弟子,此外没有任何说明,侯明玉只怕会认为自己根本就来夺权的。   前脚侯廷玉尸骨未寒,后面就被皇帝趁机收权,侯家三代镇守西北,军权在握,心里如何没有抵触?   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只是一个花架子,却不知道有这样大一个麻烦。侯廷玉一去,侯盈还小,其他将军中并无特别突出可以压倒群英而上的。而类似江寒这样所谓老师的嫡系,那点军功在西北军人眼里,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   至于她陆颖——侯盈是她的至交好友,在这件事情上就算不支持她,定然也不会为难她。而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借机收回西北的控制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而这个人,又以自己为最佳——毕竟在老师的眼中,比起江寒等人,自己才是嫡系中的嫡系。   老师的算计——陆颖叹一口气:在西北军的下一任最高指挥者人选上,老师确实没有表态。   但是没有表态,往往就是最好的表态。   为了以防万一,陆颖还是向侯明玉确认:“这……是大将军?”   侯明玉冷哼了一声,脸上愤恨之情清晰可见。   陆颖合上眼睛,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想起军报上齐军压境的数量:大将军竟然在这个时候……大燕危矣!   睁开眼睛,仔细整理仪容,陆颖上前一步,在这位素未谋面的大燕大将军遗骨前深深的三鞠躬。   江寒被这个消息惊住了,见到陆颖行礼,连忙跟上来一同致哀。   侯明玉虽然眼中依旧不屑,但是表情还是稍微柔和了一些。   陆颖郑重直起身子,方才在侯盈面前蹲下,关切地看着自己这位面色苍白、神色憔悴的好友:“定芳,节哀。”   侯盈缓缓抬起头,望着一年多未见的这位山长小妹,她眼中情谊恳切,回想起书院里的点滴,心里涌起丝丝热流。但下一刻想起自己小姨和军中几位将军这一段时间在她耳边反复叨念的话,那股热流又被一股寒流穿过,变得晦暗不明。   “敏之,没想到来的是你。”侯盈起身,欲言又止地陆颖一会,转过头又去看母亲的遗骨。   陆颖心下明白,侯盈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对她——不,应该是对领着这着这支军队到来的她,有了看法。   “我也没有想到。”陆颖淡淡道,不像解释的解释,“我原以为我不过是被老师安排到侯大将军名下混点虚名回去的,却不想——”   侯明玉打断她的话,根本不相信:“哼,你敢说你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大将军已经……殁了吗?!”   陆颖猛得侧过脸:“我不知道!!”   她抬起眼睛与侯明玉对视,眼皮也不眨一下。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目光坦然通透着与侯明玉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毫不示弱。   侯明玉无所畏惧地瞪着陆颖,但终觉得在对方明澈的目光里找不到一丝心虚和狡诈,暗暗怀疑自己也许是怪错了人,心思顿时游离不定,气势便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干脆撇过头去,不再看陆颖。   江寒见状不禁对陆颖微微生出一丝诧异:看来这个皇帝钦点的挂牌将军倒也不是那么差劲。普通人在侯明玉这样一个将门世家出身,又纵横沙场半生的老将面前,便是有理也抗不过她的气势压迫。   陆颖有望了一眼遗骨,低声道:“如果你们不想吵着大将军的英灵,我们便另寻一地谈话如何?”   “去我的帐篷吧。”侯盈说,她知道自家小姨的脾气,若是谈得不投机少不得就在母亲遗骨面前吵起来,显然不是她乐见的。   “我不懂军事。”陆颖不等其他三人开口,打算利落的把问题一次解决。果然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闭上了嘴,等她下文。   “军事我不插手——但是军中要紧的事件我得知道,重大决策我也需在场,不然将来无论如何无法向老师交代。”陆颖果断道。她的语速并不快,吐词却清晰有力,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容任何人质疑的肯定,让人从心里感觉:事情一经她口,便是结论,他人再无权更改。   看了看侯明玉、侯盈,又微微侧头看了看江寒:“定芳年纪还轻,西北安危事关重大,两位将军要辅佐些才是。”   侯明玉在军中多年,也是做将军的人物,陆颖有意无意透出来的决断之意她不是没有察觉,但是陆颖的果决和态度让她完全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更不提她最后一句话就把西北最高指挥权交到了侯盈手中,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撤了出来。   既然不是来夺权的,又带来的可观的援兵,侯明玉对陆颖产生敌意的理由也就烟消云散了。当下默不作声,只是看了一眼侯盈。   侯盈心中微微愧疚,她刚刚心里诚然对陆颖生出一丝芥蒂之心。毕竟母亲才刚刚离世,任谁也无法冷静的面对一个有远道而来夺权嫌疑的人。   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颖本是文坛第一人,若不是皇上手上可信任的人少,何必跑来这苦哈哈的西北谋什么军权,文坛军界都占全了,怎能不惹君王猜忌——陆颖何等人物,如何会做这等愚蠢的事情?   侯盈却是不知道李凤亭根本就不怕陆颖两家占独,而是巴不得她都占独了,好名正言顺的进行下一步计划。   陆颖承李凤亭一脉,虽然眼光尚不如她老师老辣长远,却也把李凤亭的心思瞬间弄透彻了个七七八八。   走出军帐,她望着天空,不禁摇摇头:老师啊老师,你怎么老喜欢甩些棘手的摊子给我。花山书院也就罢了,这一次我可不接你的招!   快步走到她自己的军帐里,江寒不但没有告退,反而跟了进来,急切道:“殿下,刚才——”   陆颖警惕德抬起眼帘,心中怒气微生,盯着江寒:“你叫我什么!!?”   一时间军帐中任何细微的气流都变成锐利的锋芒,让人心生惧意。   江寒不禁退了一步,随即被自己怯懦的行为怔住,内心微微震动:这个少女生起气来气势竟然如此迫人——自己之前看来还是小瞧了她。   “殿下,末将出行前,陛下曾有交代……如今殿下如此自作主张,实在有违陛下的恩旨,让末将无法向陛下交差。”江寒只怪自己太过低估这少女的胆量,竟然还未与她商量,就这么一口气干干脆脆将大权拱手让人了,她甚至连开口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诚然,陛下交代军事方面可以不让陆颖参与,但是她此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让陆颖至少成为形式上西北的最高指挥者——在她的助力下。可现在在,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事情就已经一塌糊涂了。   陆颖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是担心交差的问题,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可是西北军——”如同平南军,西北军一样是几代皇帝心中的痛处。   “老师的难处我知道——可侯家在西北军的地位不是一代建立起来的,所以也不要指望一代就能够拿回来。”陆颖走到案边坐下,“何况现在大敌当前,其他事情都可以缓一步再说——”   拿起案几上一卷兵书,她忽然想起玉漱阁的那副画,道:“自古以来,英雄流血又流泪的事情还少了去了吗?”   身为军人的江寒闻言身体猛然僵硬,又立刻控制住,粗大的手指微微握紧,沉默了半晌,方道:“是,殿下。末将明白了。”   陆颖从书卷抬起头,微微拧起眉头,不知道她是真明白了还是敷衍自己,只吩咐:“找几本兵书送到我这里来吧。临阵磨枪也是要做做的。”   江寒又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103   “你就这样整日无所事事?”江寒一掀帘子,看见陆颖一身青衫,握着一卷兵书,对着军帐中间的那方沙盘凝凝眉沉思,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有类似怒其不争的情绪。   陆颖抬起头,对她面上的愠怒如同未见,展颜快声道:“江将军你来的正好,我刚刚想到……”   江寒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责怪也不是,发火也不是,暗暗咬牙切齿一番,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拿出十二分耐心来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收获。   江寒在接到皇帝的命令的时候,对身边强塞进这么一个明摆着是来镀金的少女是一百二十分不愿意。但是当皇帝郑重其事地告知她,她这位弟子将来会成为未来大燕的储君时,她心惊疑惑之下,也只得应了。   只不过领旨的同时,江寒便打定了注意绝对不会让一个酸唧唧的文人插手镇西军,哪怕她是那些个文臣和士族一致推崇备至的花山书院的山长也是一样。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就算多念几本书,又有多了不起!?   皇帝态度如此谨慎,江寒自忖也不能真冷落了她。于是最好的衣食供给,最厉害的高手,统统送到了她的身边,便是自己这个实际上的一军之首有些方面也不及。   江寒原以为陆颖正是年少气盛、建功心切的年纪,内心必然极迫切的想趁这个机会有一番大作为。自己有意将她和军中官兵隔离开来,陆颖肯定会心生怨意,来找自己理论。   而一路上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女却表现的异常平静。除了因军旅奔途面色显得有些疲倦外,自己并没有发觉她身上有丝毫愤懑。她也从不曾提起军务,倒像是她根本不想在这个话题多说一句话,白白浪费了自己花了好几天想妥的应对之辞。   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总是一张气定神闲的脸,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到她的泰然自若,又好像很多事情即便自己不说,她也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陆颖对身边的人说起话来声音轻柔,不疾不徐,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温润的笑意,让听的人不由自主把全副心思放在她所说的话上,努力去揣摩、理解她的想法和打算。   那位据说是同她一道下花山的好友谢岚——半路曾经遇到一股不长眼的流寇,江寒意外见识到她的身手和头脑,大为惊艳——在有陆颖的场合也总是将一身才华收敛起来。陆颖说话,她便听着,陆颖沉思,她便沉默。只有当陆颖打算做什么她认为出格的事情,才会毫不留情上前阻止。   江寒对陆颖开始改观的是刚进西北军营的那一天,面对突如其来直转急下的局面,对西北侯侯廷玉已故的消息完全不知情的陆颖果断的决定和迅速控制住局面的魄力让她意识道,这个少女也许并非她原来认为的纨绔子弟。   再一个月细细观察下来,江寒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年幼的少女身上确实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睿智。陆颖不愧是陛下的亲传弟子,几册兵书被她不过三五天就看完,再开口问的问题便不是普通士兵能够问得出来的水准。显然内容已经被她吃透了七七八八。   江寒心里开始暗想以陆颖的天赋和实力,若是能够锻炼几年,未必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将军。可每每见到陆颖漫不经心的样子,便有些憋气。除了每日三次巡营,参加一些重要的会议外,陆颖几乎不怎么出帐篷。只是对着兵书,地图又或者是沙盘自我推演,再一逮着自己便一个问题接一问题的逼问上来。   江寒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开始就是她自己如何想方设法不让陆颖插手军务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会无聊吗?”江寒总算抢到一个缝隙,问出自己的问题:“你真的和谢岚闹翻了——不过是那么一句话,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   刚到兵营不到三天,谢岚在跟随陆颖巡营的时候,对着整齐士兵整列不禁发出一声赞叹:“果然不愧是西北侯麾下的士兵,气势不同寻常啊!”   陆颖听在耳里,顿时面色不悦:“游川,你若是真羡慕她们,不如我跟定芳求个人情,让你也去她手下谋个一官半职,比跟在我这个傀儡将军屁股后面做个应声虫要更有前途吧!如今定芳袭了西北侯的爵,乃是西北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将来大将军的帽子大约也少不得戴在她的头上,你还不赶快迎上去巴结好了,是不是?”   陆颖半嘲半讽,言辞刻薄,眼角斜斜地看着谢岚,脸上写满不屑。   谢岚听得,好像不认识她一般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无措地望着陆颖,随后一张白皙的脸慢慢涨红,咬紧了牙,微微低头,不反驳也不分辨。   陆颖好像忘掉了她们旁边就是操练中的西北军士兵,说话声音并未压低。一番奚落让周围的士兵们顿时向陆颖射来愤慨的目光,向她身后谢岚流露出同情和惋惜。   从那以后每次陆颖巡营都要带着谢岚,似乎对谢岚那天流露出的向往之意耿耿于怀,不时对她明嘲暗讽,甚至强要谢岚主动去挑衅西北军的官兵。   以谢岚的身手对上普通士官,便是以一对十也能游刃有余。然而次次胜利并没有让陆颖满意,反而怪她有意炫耀武力,不顾大局,破坏了士兵团结。   说也奇怪,谢岚屡屡落了西北军士兵的面子,反而让那些士兵对谢岚服气得不得了。其中有几个与谢岚不打不相识的小队长常常来找谢岚,暗中劝说谢岚转投西北军。   陆颖知道了,只是冷笑不语。   又过了段时间,侯明玉居然也出面向陆颖讨要谢岚。陆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转头就把谢岚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用词尖酸犀利,最后越骂越怒,连带守在外面的王六等人也遭了池鱼之殃。   事情直到前几日才落下尘埃,也不是什么好结果:侯明玉不知道怎么劝动侯盈出面说项。   江寒还记得当时陆颖斜挑了眉,皮笑肉不笑的对谢岚说:“我这座小庙果然留不住你这尊大佛。既然定芳开了口,我可不敢留你了。去吧,总算是遂了你的心愿——这会子不会觉得我这个做妹妹的碍了你的前程吧。”   又没有表情地瞥了旁边的王六等人一眼,轻哼一声:“你们几个也是心气高傲的,想来也是留不住了。本将军这次也好人做到底,都放你们去吧。”   王六等人茫然无措。   这时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态过的谢岚却开口了:“你现在看我们几人不顺眼我知道。既然你不喜我们留下,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她们几人中你必须留两个——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反正都会尽到朋友的责任,否则无法对寒光她们交代。”意思是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不会同你一样。   很快,谢岚在西北军里挂了一个上尉的衔。以她的能力,谁都不会认为她的将来的成就仅限于此。然而,自去了西北军中,谢岚一次也没有会来过,倒是跟她过去的几个王六的姐妹时不时回来与王六聚聚。   谢岚一走,陆颖身边顿时冷清了许多。江寒却隐隐觉得谢岚的走并没有让陆颖变得沮丧,只是在侯明玉面前的时候,她态度会显得冷淡一些。江寒如此一比较,倒觉得陆颖是在侯明玉面前演戏了。   是以,她刚刚才有此一问。   陆颖略诧异地抬眉,瞅了她一眼,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江将军觉得游川之才如何?”   江寒立刻道:“罕见之才。”   陆颖闻言,立刻眉开眼笑:“游川的军略——除开定芳有家世熏陶外,在我们几个中是最好的。凭她的才华不在这场战争中立功扬名,便是打死我也不信。”   顿了一顿,继续道:“可西北侯走得突然,西北军中群龙无首。老师晦暗不明的态度和我的到来让整个西北军高级将领们都生出忌惮之心。所以我才立刻表明态度,退出纷争,直接推定芳上位。虽然以定芳的年龄和资历暂时还不能起到和她母亲样的震慑作用,不过有侯明玉的支持,加上她西北侯继承人的身份,要得到西北军高级将领的承认还是容易的。”   “这与游川又有什么关系?”   “江将军,你想想:如果西北侯还在世,我向她举荐游川。不提游川的才华,便是看在定芳面上,也会为她创造机会。可现在若是我去向定芳说,让她照料一下游川,你认为西北军中其他人,尤其是侯明玉会怎么想?”   江寒豁然醒悟:“侯明玉定然会认为你在西北军中安插心腹,之前退让的举动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你还是想插手西北军。”   陆颖含笑不语。   “可是,你也没有必要故意用这馊主意吧!故意羞辱谢岚赶走她。你虽然是为她好,可是万一让她误解了你的意思怎么办?”江寒急道,起身道,“我去找她解释一下。”   “江将军!!”陆颖赶忙喝住她,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如此……性急?”   江寒见陆颖暗示自己沉不住气,脑中灵光一现:陆颖一直都是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莫非她还另有安排?   “定芳、游川、寒光、玉秋、文逸加上我,在念书的时候并称‘花山六杰’——虽然只是他人的笑称,但是这并不仅仅指我们六人在课业上有所专长,也因为我们是形影不离的至交好友。虽然我们六人性情、喜好各不一样,可彼此之间心有灵犀,情同姐妹。”陆颖脸上微微露出怀念的神情,“便是事前没有商量,关键时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们都能将其他人心里想什么,打算做什么猜个**不离十。”   “你以为游川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吗?”陆颖略有些自得的微笑,“你莫看游川了!如果游川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你以为跟她过去的那几个总时不时回来找王六做什么?”   江寒呆了一呆,脱口道:“你是说,游川是在为你——”登时又住了口,表情变了几变,最后自叹弗如的泄气般摇摇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花山出身之人的弯弯绕饶。不过简单的一个举荐之事就弄出这么多计谋出来,麻烦死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来,马上道,“如果游川能够知道你的想法,侯定芳也一定猜得到了!!?那她——”   陆颖正伸手从沙盘上拔了一面旗,听见江寒忽然又紧张起来的声音,心道这江寒倒是反应快,也不直接点破,淡淡道:“那她什么?”   “那她还出面帮侯明玉要人?”   陆颖把玩着手心的小旗,眸色平静道:“定芳不会为私人感情而害大局。游川的才华她最是清楚,游川的加入对于西北军有利无害。再则,从私人角度看,定芳必然希望游川的才能不被埋没——一举两得的事情,她为什么不做?”   见到江寒似乎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陆颖不由得安慰道:“江将军,你大可不必担心。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我们六人玩过比这个还大的——这种小场面,真的不算什么!”   说着就把手中的小旗用力的插进沙盘里的另一条路上,不再多解释。   江寒看着沉浸在战场推演中的陆颖,面色沉静,如同平常一样,仿佛刚刚与自己说的话,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就这么相信自己口气会很紧很紧,不会泄露出去?   侯盈的配合,谢岚的卧底,加上自己的支持,不过一个月这个少女已经将正个西北平铺在自己眼皮底下。主要人物们正都或有意或无意地按照少女的想法行动——尽管现在为止,这个少女连没有一场战役都没有参与过。   江寒这此时此刻总算明白陛下说的话没错:“陆颖做什么,你不必管……她并不适合为将,她是凌驾于将之上的人。”    ☆、104   陆颖到西北一个月,齐军试探性进攻了几次,并没有大的举动。   “大将军逝世的消息怕是再瞒不下去了。如今你已经到西北一个月,大将军还没有公开露面,士兵私底下猜测议论,军心不免浮动。齐军暂时拿捏不准我们的实际情况,所以有所顾忌。一旦她们知道大将军已故,只怕就会大举进攻。”江寒坐在陆颖旁边,观察着她的脸色。   陆颖这几日夜里着了凉,虽然没有发烧,但是人却不太舒服,躺在床上休息,会议也没有去参加。江寒这回来显然是来传递这次商议的结果。   王六给陆颖背后多加一个枕头,陆颖深吸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体,望着江寒似笑非笑道:“纸是包不住火。但若就这么直说了,不免打击士气——江将军不用吞吞吐吐,需要什么要我配合了,只管说便是了。”   江寒作为一个军人,头脑已算是比较灵活的,但对于这类弯弯绕绕的事情还是不习惯。见到陆颖果真不介意,脸上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侯明玉希望你能在明日侯盈公布大将军逝世消息之时表态支持侯盈。毕竟你是代表陛下来的,在大家眼里,你的态度就是皇上的态度。有了你的支持,士兵们的信心就会更足。”   军心稳定,众志归一,不论是对西北军还是镇西军都是有利的,也难怪江寒会肯开口为关系并不怎么融洽的侯明玉传话。   陆颖轻笑一下,合上眼睛:“侯明玉还是对我不怎么信任,换了定芳肯定不会有此等担忧。”   江寒微微地笑了:“侯明玉提议后,侯盈确实说过不必担心之类的话。”   “侯盈此刻担当西北最高指挥是最合适。再则我既已经认可侯盈的地位,自然会全力支持她。可惜我与定芳有此默契,侯明玉却不能够理解,还让你来劝说我——真是多此一举!”陆颖喉咙发痒,咳了两声,伸手摸向旁边桌子上的杯子,江寒忙帮手拿给她。   喝了几口温水,干裂的嘴唇被水润过,微微舒服了一点。陆颖真有点怀念在花山时谪阳为她泡的茶,但此刻在军中,却不能再这样奢侈,能有一杯热水就算不错了。王六两人虽然尽心,但始终不及男子照顾来得心细周到。   江寒见她脸色发白,担心道:“看过军医没有,我看你卧床两天好像一点好转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越来越糟糕了。”   陆颖见她担忧,安慰笑道:“军医看过了,没有病,不过是以前的旧伤……这两天有点凉,许是受了点风,吃副药就会好的。”   江寒听她说起旧伤,很快想起太女赵榕夜袭花山一事。当时传闻花山书院山长重伤,一度生死不明。再看看陆颖,记起皇帝嘱咐她时的郑重,神色不禁有些凝重:“陆将军还好好保重身体的好,不然本将也无法向陛下交待。”   陆颖闻言不禁莞尔:“江将军又不是我的保姆,要向陛下交待什么?”说着望了望军帐外,“这个时候压力最大是定芳。大将军刚刚去世,对定芳冲击很大,现在马上又要担起如此沉重的担子。国耻家仇两重恨,她此刻看起来虽然平静,但实际上心烦的事情不少呢。我只怕她对自己太过严厉,弄得喘不过气了——幸好有游川还可以帮她一帮。”   第二日,侯盈在全体士兵面前公布了西北侯侯廷玉的死讯,并激陈词,誓要带领全军给齐军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重振西北军的雄风。   站在一侧的陆颖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高声响应,率先行了部属之礼,态度鲜明的表示了对侯盈的支持,变相承认了侯盈在西北的最高权威。侯明玉自然趁机高喊“必胜”的口号,引导出士兵同仇敌忾的激情,军队一时呼声震天。其他高级将领见状也都纷纷于侯盈见礼,阅兵场上气氛一时高昂无比。   齐军情报显然十分灵通,第三日军中斥候便传来齐军来袭的消息。   这一仗齐人存心落井下石,而侯盈要借机立威,两军都是牟足了全劲想要给对方一击,不料一个骁勇善战,一个哀兵气盛,最后竟陷入了持久战,一打就是两年多。   谢岚从一开战便屡立战功,军衔一路飞升,两年后已经是一个少将军,以善战善谋在军中闻名。王六的几个姐妹也都各有升迁。   “当初没跟过去,现在可后悔了?”陆颖半开玩笑地看着王六给她端来洗脸水。   王六跟着陆颖两年,已经没有当初的拘束,翻了个白眼给陆颖:“有山长这个当将军的人还在这晾着,我一个大老粗有什么好抱怨的?”   竟有胆子反驳她了,陆颖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骂她。   江寒毫不留情地瞪了王六一眼:没上没下。   “这两年输多赢少,虽然比起上一次大战开始的惨状要略好些,但是士兵的心态已经开始显露疲态,如此下去对我们很不利。”江寒喝了一口水。   历来对上齐国的战争都是如此,大家也都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虽然预期都不太乐观,但好处是并没有露出太多失望。   陆颖沉默了一会,眼神有些悠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江寒好奇地问。这两年多来她与陆颖相处日益密,熟知她的性格和行事风格,虽然表面上不说,态度却渐渐的从重视转变到钦佩,最后到服从。   “这个时候,书院应该又开始招新生了吧。”文逸在上一封书院送来的密信中提起此事,说预计今年的情况应比上一届好些。   寒光接手花山书院已经两年多,果如自己所料,书院一切如常。她本来在书院学子中就有威信,心思又是头一等的缜密,交给她陆颖是一百个放心。   只是文逸提到寒光一直不肯正式接任山长,只以代理山长的身份处理事务。又提到自己和玉秋已经过了第六门课业的毕业测试,但目前暂时没有离开花山的打算。希望战争能够尽快结束,让她们六人度过有限而珍贵求学岁月。   陆颖不禁有些神摇,一恍惚,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六年前的自己还在为能不能进书院发愁,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也许两年来自己听多了练兵场上的军号和呐喊,见麻木了士兵的鲜血和死亡,熟悉了西北的风沙和荒凉。   谪阳念过的一首词很好:少年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并不比沙场拼杀来得容易,但是陆颖并不认为换成了自己,能够比这里其他将领做得更好,心中总是一阵阵无力。   老师。谪阳。   你们还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呢?真想见见你们。   得知陆颖在军中总是生病后,李凤亭也曾数次来信让她回去京。陆颖既来了,耳闻目染了的残酷,却再狠不下心置身事外,独留两位死党在这里苦苦支撑。再则如果回去了,老师不会让她在书院过安逸的生活,必然会想法设法将她弄去京城。与其左右为难,还不如留在军中。陆颖性子倔起来,李凤亭也拿她无法,只好频频送来各种药材。   至于谪阳,陆颖给他写信不少,两年来却没有得到他回复只言片语。只从文逸送来的情报里知道谪阳曾经在自己到西北的第二年进了一次宫,见了老师,对自己去西北的事情狠狠的发泄了不满,两人不欢而散。后来谪阳也会突然出现在书院里自己的院子里,偶尔也会留下与三人小酌一次,接着又突然消失,再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又出现在平南城了。   陆颖用毛巾浸了温水,使劲擦了擦脸,面上一阵湿热流窜。   良久再拿开,面部感觉一阵舒爽。西北的空气还是太干了一点。她这样能够随时用热水,在军中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特权,被不少人看不顺眼呢。   侯盈承爵之后,陆颖便更加深居简出,便是会议也不是次次都参加。镇西军这边以前军务是江寒全权负责,现在也依旧如此。现在军中其他高级将领看陆颖哪个不是表面恭敬,背后蔑视。有几个性子直的,当着陆颖的面也敢一脸轻蔑,时不时讽刺几句。若不是侯盈压着,只怕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谁说纨绔好当,陆颖常常自嘲,素来只听说纨绔嚣张,哪曾耳闻纨绔被欺——为什么到她这里就变了。   她大概忘记了两年前自己故意赶走谢岚的事情,后来有每逢战事都以身体不适让江寒替自己出战的做法。一来二去几乎西北军上下给她定了一个妒贤嫉能又胆小如鼠的印象,甚至镇西军中部分将领也是这样想——如此种种都是她一手造成,万般怪不得别人。   “王六,陪我出去走走。”陆颖在床上躺久了,心里也觉得闷得慌,唤来王六帮她拿来衣服。   久未巡营,陆颖仔细地观察了士兵们的状态,精神状态并不太好,也并没有露出太过灰心绝望的表情。齐人马壮兵强,虽然人数上不如大燕,但是胜在身体素质高,有时以一当三也未必会输,实在是不好对付。   王六的脚下突然慢了一下。陆颖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谢岚正背对着他们被一群士兵簇拥着微笑说什么。她身边的士官们精神振奋,朝气勃发,目光炯炯。谢岚的身个比起两年前要高一些,原本的书卷气虽然还残存,但是多半已经变得果敢悍然,便是不认识她的人也能望之判断出这一员猛将。   陆颖嘴角浮起浅浅地微笑:游川变了许多呢。   谢岚的感觉也更敏锐了,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打量自己,转移视线,发现陆颖,眼中的喜色乍开即收,换成一种礼节式的微笑。她抱歉地向士兵说了两句,走过来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陆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陆颖瞧见她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疤印,明显是战场上兵器留下的伤痕。想起书院里这个游川总是少言少语爱脸红,常常被自己抓住机会调侃。如今真想要开个玩笑,场合却又不大合适,不禁心里微微感叹。   陆颖嘴角莞尔,向谢岚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谢岚好一段时间没有在校场看见陆颖,一时忘了顾虑,忍不住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虽然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都觉得暖洋洋的,仿佛回到了花山书院,六位挚友一起上课,一起做课业,一起悠闲地游山玩水,清谈嬉闹的日子。   陆颖眉眼带笑,转过身,什么也没有说,沿着操场慢慢的走。谢岚下意识想跟上去,身体微动,却被王六一个眼神止住了。   手在袖子里握了握,谢岚缄默地望着陆颖的背影离开。   “哼,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了不起!”两人一番碰面落在其他不知情的人眼中,便成了谢岚关心问候,陆颖傲慢无礼的一番情景,引起周围兵官的不满。   谢岚心中不快,沉脸呵斥:“不得妄言。”   “将军,你就是太心软了。您对她念旧情,她可不对您念旧情。要不是侯将军重情重义,把您从陆颖这里要来,您又怎么能施展一身抱负呢?”   “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还自以为了不起,她以为自己是宋绝璧吗?”士兵一看谢岚的脸色不对,马上纠正:“谢将军,我不是说您。您一身好武艺,是文武双全的英雄,可不是那个陆颖可以比的!”   见有人提到宋绝璧,年纪大一点的士官都露出回忆的表情:“唉,要是宋将军还活着,哪容那些齐狗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宋将军虽然是一个文人,可熟读兵书,行军布阵,料敌先机,简直就是神人。可惜死的太早了,若她还在西北,那些齐狗又哪里敢对我们大燕如此欺辱!”   “绝璧将军不在,老西北侯也不在,如今的小侯……”一个士兵正想发牢骚,被自己的长官瞪了一眼,立刻闭嘴。   谢岚表情漠然,当没有听见:“那宋绝璧我在书院的时候也曾久闻她的大名。可惜生得太晚不得一见,真是遗憾。”   两年多下来,谢岚对西北军现状心知肚明。但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尤其是士兵。若是流传起来,轻则打击士气,重则动摇军心。追究起来,这些人怕都要吃板子。她便不动神色的将话题转开。   “是啊,当年我可是亲眼看见宋绝璧拉开天下弓的情形呢。”那个年长的士兵神色向往的说:“当时军中其他几位将军不满老侯将宋绝璧一个文弱的书生提为将军,非要与她切磋武艺,想挫挫她的威风。宋绝璧说她素来不用兵器,所以没有兵器随身,那几位将军就打开兵器库让她选。”   “好巧不巧,宋绝璧竟然就从几千件兵器中选中‘天下’。那几位将军看见她竟然选的是天下弓,纷纷嘲笑她不自量力,胆大包天。结果,宋将军什么也没有说,只用三根手指轻轻一勾,就把天下拉了个满月,当时真是威风凛凛,好像战神下凡一般。要知道,三百年前太祖驾崩之后,就将‘天下’送来了西北,并下旨说谁能拉开弓便归谁使用。可是两百多年下来,有多少将军士兵都想拉开‘天下’,都没有成功。”   “那后来呢?”谢岚见话题已经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微微松了口气,顺势问下去,“宋将军去世后,天下弓还在西北吗?”   “那是当然。太祖说过,‘天下’要一直留在西北,替她镇守西北,保卫大燕。说起来我们大燕与齐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虽然没有占什么便宜,却也没有大败过。一定是太祖的神灵在保佑我们。”士兵们眼冒崇拜向往的神色,显然对这个猜想十分确信。   一个士兵望了望陆颖的背景,不怀好意的笑道:“既然我们这位陆将军觉得自己跟宋绝璧一样了不起,不妨也让她同其他几位将军切磋一下,让大伙们也看看,她陆颖是不是那么厉害吧!”    ☆、105   陆颖坐在侯盈的左首,她之下是江寒与其他两名镇西军的将领。右首第一是侯明玉,之后是一位叫做罗敢的将领,再是谢岚和另外两名西北军的将领。虽然位置靠前,但是陆颖总是尽量把自己往阴影里靠,再加上她甚少在会议上发表意见,基本上大家也都选择性遗忘了她的存在。有什么也只问江寒,几乎成了默认的惯例。   然而今天那位向来看都不看陆颖的罗将军却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频频将话题挑向陆颖,一会讽刺她无所事事,一会暗嘲她胆小怯战,又或是故意要她谈谈对战事的看法。   端坐在主帅位置上的侯盈皱眉几次,又没有理由批评罗敢的放肆言论,只拿眼看了她两次,效果却不大。侯明玉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于身边罗敢的挑衅恍若未见,既不阻止,也不怂恿。   陆颖嘴角含笑,对于罗敢的含沙射影只是敷衍,心里却道:这罗敢分明是得了侯明玉的纵容才敢如此放肆,定芳几次警告,竟然都没有太大多用,她的威信显然还不如侯明玉。长此以往,怕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会已经接近尾声,陆颖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一不察觉,罗敢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说起来,陆将军来西北两年有余,大半时间都是卧病在床。罗某一直没有机会向陆将军讨教,如今陆将军能够来参会,想来身体应该不错了。是否给一个指点罗某的机会?”   “罗将军说得有理。”陆颖心不在焉地敷衍,根本没注意罗敢说什么。   其他人却都露出意外古怪的表情,盯着陆颖,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改变一切都往外推的习惯,赞同起罗敢的提议了。   罗敢也没有想到陆颖答应得那么干脆,本以为陆颖怎么着都要找一大堆借口和理由来逃避自己,他已经想好了许多应对之法来堵掉所有的退路。微愣之后,生怕陆颖反悔,立刻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午时,罗某在校场等候陆将军。内容嘛——就由陆将军定好了!”   陆颖忽然回过神来,听见罗敢的话,心里诧异:等我做什么?   回到军帐,江寒一阵噼里啪啦地训斥下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那罗敢武艺超群,骁勇善战,以十对一,也不定能够拿下她。你去应个什么战?”   陆颖也后悔在那个时候走神,不过既然已经应下了,现在呼天抢地也没有用了。   半调侃地说:“她要战,我便战!”   气得江寒摔了帐帘出去。   仔细想想,手中的袖箭是防身时抽冷子用,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暴露,其他的只有弓箭自己在出行前临时抱了下佛脚。她自然是不指望能够赢罗敢,但是也不能显得太无能了。   “你去告诉罗敢,就说我与她切磋箭术。”陆颖对王六道。说完,不禁想起在平南郡王府过关斩将迎娶谪阳时的昙花一现的奇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罗将军,你今天为何总是针对陆将军?”侯盈脸色愠怒:这个罗敢性子耿直,有忠诚一面,但也有桀骜不驯的一面。如果自己不能用有力的理由说服她,只怕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侯将军,末将只不过是向陆将军讨教一下武功,怎么会是针对她?”罗敢不以为然,向旁边的侯明玉、谢岚几人看一眼说:“这里哪一位没有与末将过过手,便是您我不也请教过吗?”   侯盈面色沉凝:“我们几人都从小习武,自是不妨。陆将军自小长在花山书院,从未学武。你这样挑战一个不曾学武之人,算得上的光明正大吗?”   罗敢见侯盈一门心思阻止自己去教训那个陆颖,对陆颖的不屑和厌恶感更甚,连带对比自己还年轻的侯盈也不满起来:“不会武,那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沙场上是要兵戈相见,靠的是拳头和实力。她陆颖能说会写,就让她用那张嘴那支笔打退齐狗啊!!!”   帐内侯明玉和另外两名将领都忍不住被罗敢胡搅蛮缠的言论逗笑,唯有侯盈面色发黑,谢岚垂眼。   “胡闹!”侯盈见几人居然拿这件事情来取笑,拍案而起。   几人见侯盈动了真怒,虽然心里不服气,却也碍于军阶,不得不噤声。   “陆颖来这里的目的大家都很清楚——她是代表皇上将镇西军送来的!她不懂军略,不晓武功,这一点我知道,你们知道,皇上更知道。但是皇上为什么还是要派她来?”侯盈眼睛狠狠地看了几人一眼。   几人稍稍平静下来,望着侯盈,等她说话。   “因为她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最喜欢的学生,最亲近的晚辈,镇西军放在她的手中比放在任何人手中都让她放心!另一方面,陆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背叛皇上的人。如果西北军有任何行事不妥的地方,皇帝都可以通过她知道。她一句话可以决定我们任何的生死荣辱,你们明白不明白?”   这一下再没有人能笑得出来了。   一位将领试探说:“没有那么严重吧?皇上不会真的这样信任她吧?”   侯盈冷笑一声,决定把自己从韩宁秀的信上看的内容透露一点出来:“陆颖在来西北前,曾经入宫一段时间。皇上给她安排的待遇一切从皇女,并令宫中内侍一律呼‘殿下’。当今皇上目前无嗣,你们能联想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吗?”   这事连侯明玉都不知道,她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皇上她难道打算——不可能,陆颖可不姓赵!”   侯盈哼了一声:“可是她的夫郎姓赵,她将来的孩子也可以姓赵。”   半晌无人做声。   谢岚看一眼侯盈,刚刚定芳说的事情敏之并不曾提过,一会要不要着人去问问——不,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自去问问的好。   “就算刚刚我们的猜想不成立,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领镇西军的人不是陆颖的话,会怎么样?且不说别人,便是江寒,她出身康王府,骁勇善战,后来跟随今上,屡立战功,也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傲角。如果是这样一个人领着镇西军来到西北,发现大将军已经去世,西北军群龙无首,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会甘心为辅,受西北军的牵制?就算拿不到最高指挥权,也会为自己力争一席之地!”   侯明玉也有些默然,即便是对陆颖忌惮最深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初见之时候,两军之间甚至西北军内部都有许多纷争,包括江寒提出的一些异议,都是被陆颖一手压下来的。虽然陆颖的行事风格有些强硬甚至无情,但是现在看来都是十分有效的,而且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快刀斩乱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由此可见,这陆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   众将都想到这一点,皆无话可说。   “再退一步来说,如果不是陆颖而是换了其他人。不懂军事却一腔热血地要上了战场,胡乱指挥,这样一支镇西军,我们敢用吗,我们能用吗?到时候别说指望镇西军来帮我们,只怕不头疼她们给我们添乱都是好的。”侯盈见几人表情似有听到心里去了,继续争胜追击,“陆颖放权江寒,尽用其才,又压制江寒,跟随我们的步调,对于现在的西北军不是最好的选择吗?难道非要惹真惹恼了她,赶走了她,我们大家便都快活了?”   此话一出,罗敢便没有刚才那股子气焰,含含糊糊的说:“将军话说的没错,可是末将就是见不得一个病怏怏的酸书生整天带着将军的帽子在军营里大摇大摆地晃来晃去。”   侯盈轻笑一声:“病怏怏,酸书生?当年康王将皇上——也就是当时的花山书院山长带走的时候,上百师生包括一众武师都被康王府士兵挟持,唯有陆颖逃出,于团团包围中连毙对方两人。那时她年仅十四岁。内乱前,太女赵榕派人夜袭花山,威逼陆颖交出所谓的花山宝藏,陆颖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太女的人以花山一位主事的性命相挟,陆颖才不得不应,最后不惜触动机关,宁与敌人同归于尽。她身上的伤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   一番滔滔陈述,说得侯明玉等人面色尽变。   罗敢嚅嗫:“有那么厉害吗?”   侯盈冷笑道:“这些事情花山尽人皆知,游川也是知道,若是不信我,可以问她。”   众人视线又转向谢岚。   谢岚微微点头:“这些都我亲眼所见。我虽然身手比敏之好,但所为却远不如她。花山上至学者大儒,下至学子仆役,没有不敬服她——非是因为她的智识,花山能者多矣,却只得一个陆颖。”   罗敢与谢岚同袍两年余,对她的性子极为了解。她先认为是侯盈怕她惹事弄僵两军关系,又认为谢岚是碍着同窗的情分,所以都对陆颖多有忍让。如今听两人辩证,却发现陆颖也许并非自己想象的胆小怕死,懦弱无能之人,心里不由得微微忐忑。可是即便如此,罗敢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分,毕竟军队是拳头说了算的地方,任你是花山山长也好,是皇亲国戚也好,陆颖再如何神机妙算,到了这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罗敢冷笑一声:“是不是孬种,一会校场上就能见分晓。”   侯盈正要说她,帐外却传来声音:“罗将军,陆将军让属下传话:今日切磋内容是弓箭。”   谢岚听得是王六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心急,望了帐外一眼,却碍得人多,不能传话。   罗敢大笑一声:“好,陆将军真是爽快人,罗某午时准时恭候。”   费了许多口舌,事情依旧没有转圜,侯盈按几,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若是母亲还在的话,定是不会这样的目光短浅。   谢岚于花山书院中比侯盈多与陆颖等人相处一年,此时反较侯盈多一份心机,只是摆出欲语还休的表情,微微摇头,在外人看来,她似在感叹陆颖的自不量力。   侯明玉听得王六来报明陆颖选择的比试内容,眼中却是微光一闪。   陆颖打算去兵器司找一把轻巧的弓,至少要是自己能够拉得开的,不然一会上场那就不是惹人笑话,而是堕了两军士气的问题了——一军将领连弓都拉不开!只怕老师也会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没用!   哪知道一问,才知道兵器司里所有的弓都已经被人搬去校场,说是供陆将军和罗将军切磋较量用的,而且听说这次切磋允许所有士兵参观。   这样一来提前试好弓的打算就落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陆颖总不好意一把一把的去试哪把是自己拉的开的。   对着结结巴巴、眼光闪烁的司官,陆颖也觉得如果训斥她,似乎也有些太残忍。只得温言安慰了两句,走出了兵器司的大门。   一出门,陆颖还没有说什么,王六就低声骂道:“罗敢这个混账!”   陆颖侧脸看了王六愤愤不平的脸,轻轻一笑:“不是罗敢。”   王六一愣:“不是她是谁?”   “罗敢自恃武艺高超,他自觉不管我出什么招,都能大胜我而归,认为这足够让我羞怒,所以才会让我定切磋内容。既然如此有把握,她何必用些其他的歪招?而且,依着她公然在会上挑衅我的莽直行为,也不太像是玩这种把戏的性格。”陆颖也不说是谁,只是细细给王六分析。   此时的校场四周,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士兵围得密密麻麻。陆将军的胆小和无能已经是风传全军,如此等级的大人物出丑可不是天天能够看到的。   陆颖到了校场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受“关注”。花山书院若是出了点事,虽然也有不少学子围观,不过毕竟也有那些一部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子不屑参与。像这种如同谪阳口中所说的“全民总动员”的情况,真是罕见。   陆颖为某人暗中这种事情搞出这样的排场有些不满,但是想想,军中士兵除了整日训练也没有什么娱乐,赌钱也是要挨鞭子的,有如此好戏,岂能错过?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王六和另一亲兵看见陆颖居然还在笑,心底都在嘀咕,难道山长大人又想出什么应对的招来的,怎么不怒反笑?   校场中一面竖着两个箭靶,另一面却是二十几排兵器架,上面陈列了上百张弓。一边的百来个已经被打开的木箱中又约有上千把。   旁边站着的几乎是此刻西北所有的高级将领。   侯盈身边就是侯明玉,可此刻她根本而不想看她这位姨一眼。她知道自己这位小姨一直对陆颖耿耿于怀,但是没有想到竟然如此极端。   但是从侯明玉的角度才看,她这么做并没有错。西北一直控制在侯家的手中已经三代了,侯家的血液已经渗透进整个西北,根深叶茂。西北是侯家的地盘,侯家是西北的王,在西北你可以不知皇帝叫什么,却不能不知道侯家的大门向那边开。   先帝和上一代皇帝都想将侯家从西北分离出来,都没有成功,只得下令让侯家的家眷和年幼的子女住在京城,稍作牵制。   侯盈从小生活在京城那个地方,怎么会不明白权利争夺和压制的残酷。可陆颖是她的挚友,心性品德如何她怎会不知,自家小姨的担忧根本就没有必要。只是不管自己怎么说,小姨都听不见去,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天真,轻易被这种廉价的感情和伪装蒙骗。她现在虽然是名义上的侯家的当家,西北的最高指挥者,却依旧受缚于侯家整个家族。小姨防患于未然的态度得到侯家多数人的支持,只要她不是做得太过,即便是自己也奈何她不得。何况无论如何,她还是侯明玉的晚辈。   看着慢悠悠地走进来的陆颖,侯明玉忽然就产生一种错觉: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女不远千里来到西北,也是这么一身如同青墨入水的书卷气,这么一脸如同杨柳拂面的从容不迫,明明一拳就可以撂倒的身板,立在一群杀意盎然、满身匪气的兵兵将将中,却笑得那么泰然自若。   那个时候大姐一面欣赏钦佩着这个少女,却一面又不得不防范着她,一面小心防范着她,一面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委以重任。大姐常常感叹,这个少女为什么不是侯家的人,如果是的话……侯家一定全力保她。   定芳啊,你以为小姨这么排斥陆颖一定是对她不好吗?   侯家的利益不容侵犯,可小姨也不想她成为第二个宋丽书啊!    ☆、106   罗敢态度依旧嚣张:“陆将军,末将知道您没有随身的兵器——这里是兵器司里所有的弓,您可以尽情挑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在陆颖面前自称罗某的罗敢,突然换了称呼。   陆颖看着她眼中掠过的一丝不自在,心道:莫不是定芳或者游川说了什么?微微一笑,随口道:“敏之是否有幸一见罗将军的宝弓?”   罗敢一伸手,一个亲兵快步上前送来一柄弓。她伸手爱惜地抚摸着光滑的弓身:“这一把弓虽然算不得绝顶好弓,却跟随了末将五年,能开九石——不是末将自吹,百步穿杨也是不在话下!。”   言辞中对自己的箭术充满无比自信。   陆颖浅浅一笑:“罗将军果然勇猛。”心里却想,一会罗敢看见我挑一柄三石的弓箭出来与她比试,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羞辱她呢?   侯明玉等人以为陆颖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才狂妄地答应了与罗敢比试,心里纷纷想:现在笑嘻嘻的,一会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而侯盈、谢岚、王六等人以为陆颖已经想出了很好的应对之策,所以才表现的轻松从容。   谁都没有料到,陆颖根本就是做好了来大输一场的准备。   如果陆颖知道这两拨人心里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奇怪:为什么人人都认定她陆颖输不起这一局?   陆颖在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不能输不会输的人:论智慧她比不上老师,论心计她比不过寒光,赚钱比不过玉秋,律法比不过文逸,武功比不过定芳,军略比不过游川。还有各种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她更比不过谪阳。   她身边的人个个比她强,她有什么输不起?   世上只有她不想输的事情,并没有她输不得的道理。   陆颖走到那一千多柄弓前,扫一眼,大略明白了:箱子里都是普通弓,给士兵用的。那些小心翼翼陈列在兵器架上的弓应属良弓,至少从做工上一眼就能看出来精致程度明显不同,一般是给将领们使用的。   一百多个箱子数量未免太多,挑来挑去只怕太阳下山了也没个结果。陆颖此刻抱了玩的心思,自然是紧自己觉得威风漂亮的挑。   走过了三排架子,陆颖便看中一把手柄是焦黄色的小型弓。她的袖箭也是走的袖珍路线,之前练习的也是小型弓,自然偏好这个类型,加上弓身流畅精致的花纹,素雅的白铁包口,让她觉得十分喜欢。   走到架子面前,陆颖又仔细看了一眼,心里想就是这一把了,于是伸手去取。   蓦地,耳边“嗡”得一声,陆颖只觉得震得头微微一晕,眼睛一花,顿时觉得不对,退了一步,隐约一声“咔嚓”爆出,似乎什么东西裂开。   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异样来得很快,又瞬间结束,陆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疑惑得看了看旁边的士兵,她们眼神亦有些涣散,显然刚刚也受到那古怪的声音影响,有点失神。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跟着陆颖,站在一边看她选弓的罗敢左右张望,亦是一脸茫然。   陆颖才一摇头,脑袋感觉更晕了,赶快停了下来,有些不确定:“好像是什么在震动?”只是——快到居然可以影响人的神智,确实有些蹊跷,陆颖心中暗想。   众人有些不安的你看我我看你,左右四下打量,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将军,那弓——”王六突然叫起来。   陆颖低头一看,也吃了一惊:她刚刚看中正要拿的那把小型弓竟然从中间生生断裂开来,变成了两节!   “怎么会——”刚刚明明看上去还是一把好好的弓,怎么就这么坏了?   罗敢抢上前拿去那两半弓:裂缝是从中间如同闪电般裂开。切口不平,不是被斩断,而西北天气虽然干燥,但是这弓的成色并不算老,还不至于会自己干裂开的吧。   罗敢眼神不解,却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只得对陆颖道:“看来陆将军要另挑一把了。”   陆颖又瞧了一眼那断弓,心中怀着疑惑,但也只能无奈向前继续挑选。过了两排架子,眼睛一亮,一把漂亮裎亮的红漆小弓跃入眼。   上前才一抬手,那古怪的嗡鸣之声又起,比之刚才更强。陆颖立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还没有在脑海里成形,耳边清脆的咔嚓声再次出现。   陆颖一等眼睛能视物赶快查看那小红弓,一道裂痕从中间生生展开,最后一丝连接在陆颖视界里崩裂。   陆颖脸上的淡笑收敛起来,面无表情地向周围环视:一次可以当意外,两次明显就是有人搞怪了——这显然是有人在针对她。   罗敢也察觉古怪与陆颖有关,见她视线有些不善的转向其他人,不由得挤兑道:“你看别人做什么?难道不是你自己故意弄断好有理由不与我比试!?”   陆颖挑眉,头一次眼中带上了不悦的情绪。   罗敢见陆颖居然敢挑衅她,上前两步,抬起下巴傲然回瞪她:“怎么,不服气?难道我说错了?”   陆颖看着她两只神气得很的鼻孔,轻笑一声,退出武器架,左手微抬:“那么,既然罗将军认为我故意作梗,便请罗将军代我选一把吧?”   罗敢见陆颖如此应对,一赌气,便道:“那好,选一把就选一把,你用多重的弓?”   陆颖淡淡道:“随意。”   罗敢愕然,然后大笑:“陆将军,你还真敢说?”好吧,那本将军就给你挑一把七石好弓,看看你这个家伙是拉不拉的开!   说着,眼睛一扫兵器架——她惯用弓箭,自然知道哪些是良弓,很快相中一把身上画着墨绿纹的小型弓。罗敢刚刚看陆颖两次都是选的小弓,知道她的偏好。好在她自负箭术一流,并不屑于在武器上欺她,便伸手去取绿纹弓。   这一回,偏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罗敢看着手中的弓,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你拿就出问题,我拿什么都没有?陆颖,不要以为你从花山书院出来的,会搞一点小把戏就了不起,在姑奶奶面前一点用都没有!!!   陆颖懒得去看罗敢丰富的表情,伸手接过罗敢递来的绿纹弓,想这家伙还算地道,知道自己喜欢小弓,对她的人品不禁多一分看重。   然而弓还没有完全递过来,诡异的嗡鸣声乍然又至。这次几乎是同时,绿纹弓在两人手中碎裂开来,甚至连弓弦都被震断,猛得反弹到两人手上。   罗敢驰骋沙场多年,皮厚肉粗,只留下一道红痕,陆颖的手腕却是被细细的割开一道口子,红色的血很快渗出。   陆颖大多数时候并不爱发脾气,却不是任人戏耍的主。   怎么着?只要是她的话就一碰就坏?   她推开要上来为她包扎的王六,眉眼含霜,似在打量看不见的某个人,又好像是对所有的人,轻哼一声:“你若有本事,不如把所有的弓都断掉?”   话音才落,陆颖只觉得空气骤变,随着嗡鸣声竟是平地骤起,如同震天蔽日的万千飞鸟从四面八方振翅扑来,又向四面八方狂乱扑开。随着高频巨震,陆颖胸口如同有无形的大锤擂动,明明有空气在周身疯狂的攒动,却无法让人呼吸进肺部,一时头晕目眩。   然目不能视物,耳边却噼啪声不绝。   竟是与她杠上了!   陆颖这次不用看也知道是场中弓纷纷断裂的声音,本来普通的弦动之声,此刻听在耳中,却是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和无可抗拒,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在作祟。众人的精神在茫然未知的怪事面前,如同一根快要断的弦一样崩得紧紧的。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不现身就将这许多弓尽毁!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陆颖此刻真真是想不通,若说是对自己有敌意的话,这番作为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吧?只是为了制造自己不愿意比试的假象便动辄毁了上千弓箭?   笑话,就算她不比试,又能如何!她在西北兵官眼中的形象已经是够糟糕了,便再多出一宗笑话来,也成不了自己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师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把自己叫回去,更不会撤了自己的军职!   既如此——这不是无聊吗?   虽然陆颖脑子里转了许多念头,但怪声响起整个过程也不过几息的时间。不过也幸得也只有几息,否则凭陆颖的身体,只怕还未在比试中出丑,人先被震晕过去。   声湮之时,校场上狼藉一片。   从兵器架到木箱,上千弓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断裂,有质量稍差一点些,甚至只剩下一堆斑驳的木屑和木灰。   校场中凡能看得见的一众兵将俱是屏息,反应不过来:全断了?   罗敢瞠目结舌的看着上千把断弓,包括她自己手中那把随身许久此刻已经生出一道深亘全身依然成废的爱弓,过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怒目向陆颖,似乎恨不得想揍她一顿:“你不想比就直说,做什么要把这么多弓都弄断!!!你也太过分了,这里每一把弓都是难得的重要武器,由不得你这样好玩!!!”   很显然,罗敢完全认为这是陆颖在搞鬼了。   陆颖根本不想理这个二傻子,只是低头查看毁坏的弓。   王六听不下去,忍不住了开口:“罗将军,你才不要太过分!你那只眼睛看到我们将军弄坏弓的?从来西北,我们将军就从来没有去过兵器司!将所有的弓箭搬来校场的也是你们!直到来校场前,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弓。哼,我看明明是你们自己故意弄坏弓,好诬赖我们将军,陷她不义,真是无耻透顶!!”   罗敢正要反驳,侯明玉却上前几步,站在正在仔细查看弓的陆颖身边,表情肃穆,声音铿锵断定:“不,至少还有一把是好的!”   陆颖一愣,抬头望她:“哪里?”   顺着侯明玉的目光转过头看去,只见兵器架的最末一排上端,稳稳地陈列着一把全身乌黑的长弓。   那一座兵器架上只放了那一把弓。   罗敢一见那弓,先是一愣,然后露出理所当然的释然。   陆颖却在目触乌黑长弓的那一刻心狂跳起来,这弓虽然全身黑色,并不艳丽,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那弓身体里有一种由内透出来的光芒,不耀眼,却夺目,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又仿佛是一条光的通道,通道那一头藏着许多未知的东西,吸引着她的心神走进去,走进去……   “将军,将军。”王六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陆颖惊醒,发现自己居然走神了。   众兵将都在看着她。   王六不由得有些焦虑:刚刚山长的表情好奇怪,好像在看一个久已不见的故人,又好像在缅怀些什么……   陆颖快速整理一下情绪,淡笑:“看来别无选择了。”   发生这样的事情后,她此刻竟然还想着比试的事情?罗敢有些意外,愤怒稍减。她还以为陆颖会借故推脱,难道自己对这个人的看法是过于偏激了?只是那弓——陆颖以前当是没有见过吧,她不会以为这是一把普通的弓箭吧——想用它比试?开什么玩笑!!   侯明玉见乌黑长弓果然无事,心头微松,目光从那把弓身上收回来,却听到陆颖这句话的时候,微微有些意外。忽然她似乎想道什么,猛地表情一变,目光如电般落在陆颖身上,那其中蕴含着的……的惊惧,疑惑,又或是期待?   不仅是侯明玉,在场有些年纪较大的兵将表情也都瞬间有些变化,不过有的是兴奋期待,有的不屑鄙视,有的等着好戏……   侯盈也是其中之一,正要开口说什么,且被侯明玉轻轻碰了一下,嘴微微动了下,最后却没有出声,眼中流露出复杂的光芒:如果陆颖真的能……   走到最后一排架子前,陆颖手动了动,没有抬起来。她着实有些犹豫,这把弓她实在很喜欢,可是如果万一刚刚那人又搞鬼,这么好一把弓,岂不是可惜了?   侯明玉也许看出了她担忧,并未嘲笑,竟然不温不火道:“如果刚刚那么多把弓都断了,这一把没有断,末将想它也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坏了。”   说的也是。   陆颖想想也下了决心,伸手试探地放在那线条优美的弓身上,准备在怪声一起就收回。   然而这一次,并没有传出那古怪的声音。   陆颖大喜,放心的双手将弓拿拉起来。虽然这弓全身泛着金属的光泽,倒是出乎意料的轻,而且弓身的粗细轻重十分合手,好像是为她定做的一样。   陆颖不由得更喜欢这把弓箭,拿着弓走到众人中间:“就这一把吧!”   众将领都看着她手里的弓,有人眼光闪烁,有人低头窃窃私语。   侯明玉居然觉得有些紧张,咳了一下,清清喉咙:“陆将军不试试,此弓称手不称手?”她难得对陆颖的事情如此热诚,反常地让侯盈明知事实却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如果拉不开的话,今天看来比也不用比了。陆颖虽然也察觉到周围有些人表情有些怪怪的,不过刚刚发生的事情本来就有些诡异。她低头细细审视了手中的弓一眼,不知道怎的真是越看越喜欢,简直是爱不释手了,心道:即使拉不开,也要把这把弓讨回去,哪怕挂在自己房间也好。   一边想,一边左手掌住弓身,右手两只指勾弦,连箭也未上,她眼角看见头顶一队大雁飞过,索性对准了那领头的雁,双手用力。   弓身瞬间弯成一个完美的圆月,少女身子向后半倾,手指苍穹,目光专注,口中默念一声:“中。”   右指一松。   弓收弦回,嗡鸣声起。   陆颖微愣,这声音?   几乎同时,天上的领头雁发出一声哀鸣,顿时坠了下来,摔在校场中,尘土四溅。其余大雁立时胆颤悲鸣着四散逃命。   众人盯着那只挣扎了几下就断气了的大雁,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陆颖身上,有的人表情短短时间就变了三四次,震惊,疑惑,兴奋,热切,不可思议……军队立下骚动起来,好像有无数蜂鸟在鸣叫,但也听不清其中到底在说什么。   无箭之弓。   陆颖也呆了一呆,举弓的手徐徐垂了下来,她手腕上之前被弹破的伤口处涌出的血顺着虎口流了下来,手心蓦地一烫。陆颖下意识移开大拇指,她的血正溶进弓身内侧乌黑的表面,那里有两个深刻的篆体,如同被扔进火炉里重炼一样,字脊上隐隐冒着明亮红光,耀眼而瑰丽。那一刻,陆颖忽然就有一种与此弓血脉相融的感觉,仿佛它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天下。   “天下。”陆颖不由自主地轻轻念出这两个字,脑中一片清明。   是天下弓。   原来,你就是天下。   乌黑的弓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一般,弓弦发出轻快的嗡鸣,这声音赫然是刚刚震断上千弓的声音,只是此刻显得轻盈喜悦,闻之悦耳,并没有刚才的粗暴疯狂,听之晕眩,只是其中“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意味,透骨可见。   一弓出世,千弓毁。   陆颖不由得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这天下怎么如同小孩子一般懵懂霸道,为了自己称意,居然弄出这等阵仗,以弓鸣之力生生毁去千把良弓。   忽然两抹黑影从天下弓身中飞了出来,她抬头望去,两个女子模糊的半透明身影如同画卷一般慢慢浮现出来。   左一位,英姿勃发,凤眼犀利,九尾凤袍在身,睨视天下的霸道。   右一位,玉树兰芝,气韵洗华,白衣胜雪,半带清冷,半携疏狂。   陆颖瞬间明白——天下曾经的两位主人:燕太祖赵烨,绝璧将军宋丽书。   两人虚影的目光似乎都在专注地看自己,却又好像在看着自己脚下这片土地。   “佑我大燕!”宋丽书轻轻说,眼神柔和,淡雅如山中幽兰。   “一统天下!”赵烨大笑道,神采飞扬,耀眼如天上的太阳。   气势迥然,看着这片土地的时候,眼中却是一色一样的慈色与爱恋。   陆颖心中一痛,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心里震荡。   天下大概是想把两位主人致死都不肯忘记的愿望传递给她:一个是三百年前的一代雄主,万众拜服的人皇,一个是三百年一见的投笔从戎之名将,无论敌我皆敬拜服——这样两个世人仰望、无敌近神的人物竟然也有这样的执念!   陆颖不由得想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大燕你若有灵性,应知是何其幸福,被这等人物舍命待之!转而却又叹:大燕何等多娇,惹这等人物竞折腰!   一个人的信念,要有多么执着,才能令一把弓记住主人的夙愿?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呢?   真当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矣!   想着想着,不禁潸潸泪下。   俱往矣,风流人物。   陆颖不管周围人怎么看自己,从一边的箭筒中取箭两只,翻手搭弓上箭,她此刻与天下心意相通,一番动作做起来如同行云流水般优美流畅,惊得谢岚王六等人眼中喜色连连。   两根白羽箭如同奔鸟破空而去,在西北的天空下,划出既定的轨迹,分别准确无误的刺入百米之外两只箭靶的红心正中。   还看今朝。    ☆、宋丽书 上   鼻尖是淡淡的茉莉香,不轻不烈,浓度正好。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虫鸣,却也不怎么觉得吵闹。我很喜欢在这样午后抱着言秀做的软软的圆枕在软榻上小睡一会。   这个时候,爹爹和阿文都不会来吵我,甚至母亲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也不会来找我。   睡得半醒,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刻意压低声音争执。   不用想我也知道谁来了,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放弃了再眯一会的打算。睁开眼睛,窗外的榕树叶子挡着正午的阳光,好像一个多手臂的巨人,是我醒来第一眼必会看到的景象。   言秀不在,我只好自己动手对着镜子重新抿好头发,抚平因为睡觉有些凌乱的衣服,然后说:“言武,我已经醒了,让殿下进来吧。”   声音不高,但是对于言武的听力来说已经足够。   话音才落,一阵风就扑了进来,我早已经准备双手接住他,将这个矜贵的男孩扶起,略皱起眉责备道:“殿下怎么总是这么毛毛躁躁,万一磕到哪里怎么办?”   柔岚这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对我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的随口说“知道了知道了”,人一站稳就开口就仰起头瞪着我质问:“丽书姐姐一定要去花山书院?”   一双接近琥珀色的双眸直直的看着我,清澈如水,干净无暇,实在是皇宫里少见的一种眸色——也是我喜欢的颜色。这也是我一再对着他莽撞地闯我的院落纵容的理由。   今年我十三岁,其实三年前我就想去了,可花山是不收十二岁以下的学子。爹爹倒是想我就留在京城念皇家书院,他不希望我走的太远。不过好在母亲同意。一则母亲认为凭我的能力考上问题不大,二则祖母是书院山长,在那里念书必然会对我照拂一二,并不需要太过担忧,三则皇家书院虽然好,但是毕竟不如花山书院的声望高,既然有希望考上为什么不去更好的书院念书。   除了爹爹和柔岚外,不想我去花山的还有阿文。   我一走家里就剩下阿文一个孩子,平日没我陪她玩,惹祸了没我帮她在母亲爹爹面前说情,自然是对她大大的不利。不过阿文到底是我的妹妹,就算不满,至多也就是多嘀咕几声,躺在爹爹的怀里闹上几次,然后被母亲吼上一声就安静了。   但是母亲再怎么威严,君臣有别,她却没法去吼柔岚,于是就轮到我头疼了。   照理说我一介白身是没有机会认识柔岚帝卿的。母亲虽然有功名在身,却醉心琴棋书画,不愿入仕,因此并没有官职在身,和宫中少有牵扯。祖母虽然是花山书院山长,却也不是官职,人更是远在花山镇。   无奈沈乔铃这个家伙却是个爱热闹的,沈家在京城隔三差五举行的茶会或是诗社集会之类总少不了她,她自己爱去也就罢了,偏总邀我一道去。我虽然不喜这种凑这种热闹,但是碍着爹爹的面子,总要给我这位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表姐面子,五次里去一两次。   茶会上少不了京城里所谓的风流才女和世家贵女,甚至皇亲国戚。   好巧不巧,那一次我被沈乔铃强拽去,心情正沉郁,看见一个岁的小丫头混在里面,对一干才女冷嘲热讽。我见“她”年纪小小,气势倒不弱,不禁多嘴说了句玩笑话,却被“她”惦记上了,回头就向皇上告状。我于是倒霉的被传唤进宫,给这位金枝玉贵的帝卿殿下端茶赔罪。   后来……这位帝卿殿下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怎么,殿下也觉得我考不上花山吗?”我捻着茶杯,转眼瞧着他。   秀秀端上茶水和糕点,站在一边。   我瞧了瞧茶水,淡淡的青叶悬浮在清透的茶水中,在掐金描边的青花盏里温柔得如同少年的目光,语气里带上些微冷淡:“花山是大燕最好的书院,是所有学子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我当然也不会例外——殿下是否担心我会落榜?”   柔岚见我误解他,顿时涨红了脸,慌忙摆手道:“怎么会,我怎么会认为丽书姐姐考不上。丽书姐姐的文章和诗词是太傅都称赞的,京城人人都知道,丽书姐姐一定会考上的!”   我自是知道柔岚不愿意我离开京城。他虽然深得圣眷,可宫里人心叵测,讨好奉承的他的人不少,目的单纯的却没几个。柔岚心地善良,却是不傻。我待他素来冷淡,他反倒觉得稀罕,主动来亲近我。到底也相识二三年,看着这个小家伙,我心底也生出一丝离愁,不过这丝不舍到底不能与我要去花山的强烈愿望相提并论。   说起来有些卑鄙,我知道柔岚是来劝我留下,也知道他常用的招数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招数虽然用滥,但是不得不说威力是很大的。我实在不想再被请进宫去喝茶,于是他一开口就赶快偷换那一句问话的概念,开口就“误解”他认为我根本考不上花山所以才来阻止我,摆出不悦的脸色。   柔岚果然上当,怕惹我不快,再三举证自己坚信我一定能考入花山,说到最后忘记了他此来的真正目的。   “言武,你就送到这里吧。”进了花山镇,我和言武在花山酒楼里找了个位置用饭。“花山书院是不会允许学子求学还要带护卫的,而且祖母在这里,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言武和言秀是母亲在我小时候就给我准备的人。言秀贴身照料我衣食,言武更是自小就被送去学武艺,十六岁武艺小成后回到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小姐,家主吩咐了,言武可以陪小姐一起考花山。”言武拿过我面前的碗筷,用刚刚小二送来的热茶擦了一遍。一边的小二面色难看,但见言武一脸的冰冷,也不敢做声。   我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花山书院文武兼收,言武未必没有机会。只是平常见她出手甚少,也不知道花山书院入院考试难度如何。不过言武言行素来有分寸,她既然开口必然有一定的把握。母亲费大力气给我准备的人,必然不会只是来给我当个护卫,若是经过花山历练,将来必可大用。   我便不再说什么,饭毕后稍作休息便与言武上山。   不料才走到山腰,便听见有男子的尖叫与哭喊声。   言武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仔细查看了一下周围,除了那哭喊声传处,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便道:“小姐在这里稍等,属下去查看一番。”   我点头,她便一掠而去。其实隔得并不远,我微微向前走了几步便听见她们的对话。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这是言武的声音。   “小姐,救救我!这个坏蛋对我意图不轨,她不是好人!”一个男子哭哭啼啼的说,声音娇弱无比,惹人怜惜。   “哼,你既然卖身与我就是我的人了,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现在倒来告我不轨,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年轻女子蛮横的说,说着似乎又去拉男子,惊得男子又害怕地大叫。   男子凄然控诉:“我爹爹去世,我家徒四壁无钱葬他,才出此下策。可你骗我一同回去取银子,半路就想强占我,分明不想为我安葬爹爹,还想辱我清白!这位小姐,你可千万别走,你一走,这个坏人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又呜呜哭了起来。   女子见言武不走,出言威胁:“这贱人既然卖身给我便是我家的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花山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来,我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走了过去。   抬头见路边一女一男,一个瞪眼,一个悲泣,周围一片凌乱,分明是拉扯挣扎留下的痕迹。言武束手冷眼看着眼前:“你们两个要演戏到什么时候?”   男子一身麻布孝衣,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哭得十分可怜,听见言武的话不解地抬头:“小姐,你说什么?”   言武一脸厌恶:“你说她要侵犯你?哼,我还不知道一个女人是怎么侵犯女人的。你女扮男装目的何在?”说着手中剑寒光一闪,半截利刃出鞘,“或者说,你们两个人在这里想做什么!!”   地上“男子”闻声停止哭泣,看了言武一眼,表情竟然没有一丝慌乱,在言武的威压下不慌不忙的爬了起来,颇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拍衣衫上粘的泥巴,然后才望着言武徐徐道:“你怎么看出我不是男子的?”   音色骤然变化,听不出半分刚刚的娇柔之气,倒含了铿锵之味。   言武面如附霜:“你那张脸哪里像男子了?”   扮男子的女子皱了皱眉:“怎么不像男子了,我之前从来没有被人认出女子身份呢?”   言武厌恶道:“太丑了。”   我正忍不住要笑,“男子”身后的女子倒先一步笑喷了出来:“扶瑶,哈哈……太丑了,扶瑶,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价你的妆呢!”   “闭嘴!”被叫做扶瑶的女子不高兴的喝道,然后对言武说:“好了,虽然和预想的不一样,不过也算你过了,上山去吧。”   我心中了然,果然与花山有关。   言武眼光一闪:“你们——”转眼看到我站在树丛后观望,道了一声:“小姐。”向我走过来。   两人大抵没有想到她们一出好戏还有其他人看见,看着我走过去愣了半晌没有说话。   扮登徒子的女子忽然一笑:“扶瑶,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被人说太丑了。”   我和窦云鹏、罗敢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花山书院的入院试一直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不管是考上的还是没考上的,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神秘心理,都不愿意向其他人吐露考试的具体情况。   言武最后以八分通过了文武测,顺利被录取,些微超出我的预想,我本以为她或许拿到武试的满分也就差不多了。现在看来母亲的眼光比我好,言武的潜力也在我预估之上。   我的文武测虽然分数还不错,但是在第十三道题的得分的判定上却成了几位考官的争议,但是最后因为谁也提不出有力的否定理由,最终还是同意录取我。   与我同期参加考试了大约有一百多考生,录取了十一人。言武力争与我分在一个房间,但最后我却分与扶瑶住在了一起。一般来说同期的学生都是分在一起,但这一期录取学生是单数,于是我就与扶瑶这位师姐住在了一起。   窦云鹏,字扶瑶,因精通律法又刻板守规闻名书院,是文事房主事烈君池的得力助手。院规院律能够倒背如流,平常的性格也是冷肃淡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不管是师姐师妹在她面前无不提醒自己不要太随意,否则被她看见一丝不合规矩的言行举动,都少不了被处罚。   我很难将她平常的形象与那天她扮作男子时娇滴滴哭兮兮的样子联系起来。虽然有意与这位天天见面的师姐搞好关系,无奈人家对我的殷勤不屑一顾,第一天什么态度,后来也什么态度。   言武除了上自己的课外,其他时间定会和我在一起。我,她便在一边习武,我若回屋,她便在门外如同以前在家一样守卫,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在我门前来往的每一个人。我若写字,她便与我端茶研墨。   终于一日,扶瑶忍不住了,冷眼训我:“宋丽书,许言武现在和你一样是花山学子,不是你的仆从。难道你手断了吗,不能自己倒水研墨?”   我正习惯性地抬手去接言武的茶,被她这么一喝,手一抖,纸上多了一块墨迹。   “说的也是,言武去做你的事情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无奈地说。   言武本是孤儿,不知姓氏,因我为她取名言武,她便以“言午”谐音为许,报名表上填了“许言武”三个字。   言武看了扶瑶一眼,突然开口道:“给谁倒水就是谁的仆从,书院没有这个规矩吧?我自乐意给她倒水,碍着你了吗?”   扶瑶给言武堵得哑口无言,反瞪了我一眼,似乎言武是受了我的胁迫。   我苦笑着对言武说:“你确实不再适合做这些事情,便从现在开始习惯吧。”这次口气是认真的了。   言武冷冷瞧了扶瑶一眼,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惊出来小半杯。我尴尬道:“言武……”   她却转身出去,在门外站着去了,一如平常为我守门。   我看了扶瑶一眼,她似乎还不满意,但我总不能再说让言武回自己房间去的话。   书院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可以让我安静的不被打扰,又能够与喜好见识相仿的人物交流所得,实在是很快乐的事情。我身边很快聚集起几个同窗,有同届的也有往届的,三五不时在一起谈论课业又或者是各抒己见,休沐日也会一同下山去玩。   书院里这样的小团体并不少,我与言武为中心是一个,我的那位同寝室的世界窦扶瑶和罗敢也是一个。虽说我与扶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关系并不算太好。她不喜我凡事讲究的习气,数落我生活太过奢靡浮华:茶非顶级玉泉碧芽不喝,衣非锦绣坊的不穿,墨非徽州出的不写,纸非宣城造的不用……连腰带上的穗子非言我家言秀亲手打的不系。   我本觉得这没有什么,在家的时候我的吃穿用度的都是母亲和爹爹亲自安排,比起现在繁琐十倍不止。我一间书房中的熏香,小厮们每日都必须按我习惯换上五六道,爹娘也从不曾嫌弃我什么。如今在书院不比在家中,很多事情已经从简了。   “以往总以为自己见识够多了,直到看见你,才知道世家里的金娇玉贵的大小姐都是怎么养出来的了!”扶瑶这话说颇不客气,还喜欢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翻,仿佛我从头到脚都是奢靡无度的证据。   所以,我和言武这个团体和书院中其他团体基本都能够和谐相处,唯有和扶瑶的那群人,总是会出现碰撞摩擦。   一年后,我通过了花山四门课的结业测试,终于接到了山长见面的通知。接到通知的时候,心里微微舒了口气,我等待了一年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或者说是我的祖母,坐在文事房的议事厅的首位,两侧坐着四位年长的书院重要人物。不用想也知道,这四位就是副山长与三部的主事。   “这就是我与你们提过的,我的孙女宋丽书。”山长祖母看见我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切,她的口吻平静而冷淡,不像是介绍自己的长孙,倒像是介绍一位外人。   从某个角度来说,扶瑶比我更像她的长孙。   四人把头转向我打量,副山长代宗灵望了我一眼,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入院测是十一分,你的几篇文章我也看过了,文思敏捷,不错。”   这样的称赞已经听得麻木,不过宋家的家教还是让我不敢轻慢,微笑着说:“代老过奖,让丽书汗颜了。”   “不用谦虚,你文才在书院中能够排上数,又是松溪的孙女,为人自是信得过的。”内务堂的葛老据说是个性子直爽,有一说一的人,对我的礼节性回答有些不耐:“若是能够坚守花山的信念的话,把钥匙交给你也是不错的选择。”   坐在代宗灵之下的典藏馆主事王恕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却是面部表情最少的一位,从一进门起她就盯着我脸看,表情变化很是古怪,先是眉头越拧越紧,似乎对我很是不满意,但轮到她开口的时候,却很干脆:“我没有意见。”   葛老闻言点点头,看了看文事房的主事烈老:“君池,你觉得如何?”   烈老却没有直接表态:“你多大了?”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学生今年十四。”   烈老点点头,合上眼睛:“十四,也算是成年了。可曾婚配?”   这问题问得稀奇,今天似乎不是谈论我婚事的时候吧。莫非烈老想给我介绍一门婚事,又或是?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不好反驳,只好假装腼腆地去看山长祖母,希望她为我挡一挡。   山长祖母不知道是看明白我的求救,还是与我同样觉得烈老的问题有些偏题,淡淡道:“君池,今天似乎不是讨论她婚配的时候?”   烈老慢慢道:“我听说你这孙女与柔岚帝卿走得很近。”   我心念微转,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花山书院虽然接受皇女入院,但却是不允许留在书院任职,更不用说坐到重要位置。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证花山在政治上的独立性和纯洁性。   “丽书姿陋才疏,无心尚主,与柔岚帝卿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我表明自己的立场。   柔岚今年十一,也懵懂知事。我对他的心意虽然清楚,却并不没有回应的想法。莫说皇宫的那些纷繁复杂的东西我是避之不及,即便是仕途,我也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的愿望,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   六岁那年,母亲携我从京城来花山探视祖母。我仗着祖孙的关系又加年幼,装乖巧扮天真,在书院里简直是无处不去,无处去不得。唯有一天,祖母把我留在了山长院子里,不许我跟进去。   我当然不肯,便偷偷尾随,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不知道祖母是没有发现我,还是发现了却默许了我的跟随,直到我看见了花山迷宫及内库大殿。   我很难讲述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乞丐找到了宝藏,一个闯荡江湖的少女找到了武功秘籍,少年遇见了自己真命天女……我发现一生想拥有的东西,就在这里。我好奇这里的秘密,想弄清花山上下三百年来无人弄清的那些文字符号,以及那秘密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个惊天的未知都对我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那个时候年纪小,只是感到到一种朦胧而强烈的预感,但随着我逐渐长大,这似乎已经成为我一种毫无依据的信念:这里有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是祖母告知我,只有历代花山山长和山长接任者才能够通过钥匙进入这里。即便我是宋家长孙,也不能例外。从那个时候起,成为花山书院山长就成为我努力的目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祖母似乎并不乐意我接任她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宋家已经二代无人入仕,需要一个人提升家族地位,尽管宋家在士族圈子中依旧是旁人不可比拟的书香世家。   “原来如此。”烈老似乎对我这样的回答很有好感,脸上露出微笑,“既然如此,我有一孙,与你年纪相仿,性情相貌都是中上,是老妇最珍爱的孙子,若许配于你,你可愿意?”   今天叫我来,不是为了给我说亲吧?而且祖母在场,这话按照常理来说,也应该是与祖母商议,而不是我一个小辈吧。我望了祖母一眼,见她并无表示,只得敷衍:“丽书年纪尚小,学业未成,暂时无心婚娶之事。烈老的好意,丽书心领了。”   无奈烈老并不放弃,呵呵一笑:“这有什么,书院中已经成家的学子也不是没有?何况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即便不成婚,先定下婚约也一样啊?”   不知道这烈家公子何等受宠,居然要被烈老强买强卖?我心中诧异,又闻烈老道:“我烈家的孙媳自然要是人中之凤。你才情样貌都是人上之品,我十分喜欢。若你能答应,将来在书院中,我自然会多加照拂。”   原来问题在这里,无怪祖母不在我一入院时就提接任内库之事。花山书院山长虽然权力巨大,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会受副山长和三部主事制约。如果我接任花山内库,宋家的势力在书院会空前膨胀。在外人眼中,也许这书院山长就变成了宋家世袭——对于一个传承三百年的书院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祖母有意让我一年时间,让我熟悉书院,也是给了其他人考验我的机会。如今既然叫我来,想来考察的结果应该不错。烈老这样的提议明摆是要将宋家权势让烈家分去一部分,姑且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益,这种手段确实能够抑制宋家势力,避免书院成为一家私物的风险。   我微微转头,发现代老、葛老以及尚未说话的典藏馆主事彭老都没有出声打断这不合时宜的提亲,她们也许未必赞成烈君池的做法,不过立场却是相同的。   祖母的缄默显然是为了避嫌。   想到这里,我敛了笑容,垂下眼帘。向来平和的心境微微震动着——我很愤怒,八年来,专心念书,几乎每一点时间,每一点精力都用来不断的磨砺自己,修炼自己,为的就是能够在书院中众学子中脱颖而出,取得进入花山内库的资格。本以为这是很单纯的事情,可惜我还是太幼稚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直接搅进一场权力博弈中去了。   说起来,我不该怪祖母的冷淡。虽然人人都说举贤不避亲,可是流言蜚语毕竟是文人最讨厌的东西,祖母不惜名声为我做到这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但若我不娶那烈家公子,烈君池会如何——如果她不肯点头,我接任花山内库会不会就成为泡影了?   可恨。   “丽书,你考虑的如何了?”也许是我沉默的时间太久,烈老开口催促。   我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情:“丽书自认愚钝,烈老的心意,”抬起眼睛,“碍难接受。”   “你——”烈老大约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   我知道烈君池一大把年纪被我一个黄毛丫头扫了脸面定时难堪,但这又管我什么事情。你瞧祖母不方便开口,又欺我年少,仗着自己一个主事的身份就敢威胁我——你以为宋家是什么地方。   温和儒雅,中正持礼是宋家的家教,却不是供人欺压的理由。   烈老忍着怒气道:“哦,莫非丽书看不上我那孙子?”   我彬彬有礼地回答:“烈老,恕丽书狂妄自傲。在京城,丽书承邻里乡亲抬爱,赐绝璧二字。一赞我文章尚好,二觉我这身皮囊尚有可看之处。丽书身为宋家长孙,前有爹娘溺爱,后有朋友乡亲娇宠,不免心高气傲,誓要找个逞心如意的夫郎。一要姿容气质不下于我,二要才情见识不弱于我,不知道烈家公子能够达到哪一点?”   说完,转动目光,展颜一笑。   因为烈君池的阻挠,接任花山内库之事不了了之。   祖母后来把我叫去,很是安抚了一翻,无非是让我先专心学业,其他的事情以后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我明白祖母的意思,烈君池虽然此刻在花山占一席之地,然而她却不可能占一辈子。只要我能够表现优秀的无懈可击,我的愿望未必没有希望实现。   “小姐,你打算怎么办?”言武私下的时候还是喜欢叫我小姐,对于她的习惯我纠正过两次便不再坚持。   我摸着衣袖上凤戏流云花纹,凤凰羽毛由无数根鲜亮的丝线交错,栩栩如生,便是一根羽毛上的红色就换了七种不同颜色的线,整件衣服由锦绣坊的七名绣娘花了一个月时间完成的,很喜欢。   “我是不会把自己的毕生的愿望放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上,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心血寄托别人的身上。不给——我难道不会想办法拿吗?” ☆、宋丽书 中   我继续在书院里念书,不曾表现出对那日事情的丝毫愤懑,也不再让言武去找祖母探问任何事情。只是人际关系比以前好了很多,包括花山学子,也包括夫子们,甚至扶瑶身边一些人也开始慢慢愿意表示接纳之意。   言武便能够慢慢打听出来烈君池的一些私事:比如她好酒,却不愿意让学生们知道,总是喜欢在休沐日换上便服到镇上某个小酒馆里包一个房间喝个畅快,即便醉得再厉害,也就在那房间里睡一天一夜,第二日依旧为人师表的回到书院。   本来这是个极隐秘的事情,镇上有花山酒楼在,一个不起眼小酒馆自然生意清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   无奈半年后某一次休沐日不知道是谁把花山酒楼整个都包了下来。一个月中好不容易有机会下山贪上两杯的学子们只得都涌向那个小酒馆。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几个花山学子就包了烈君池隔壁的那个雅间,却不想还没说上几句话,隔壁传来响如雷鸣的鼾声把她们吓了一跳,忍无可忍之下偷偷翻窗看看什么人大白居然能够睡得这么酣畅,却不想看见一个衣衫酒渍,红潮满面,躺在桌子底下睡得四仰八叉的文事房主事。   这群学子也是顽皮,假装不知高声嚷嚷,一下子引得整个酒馆里的人注意力都过来了,烈君池的丑态一下子就暴露在众人面前。   烈君池当夜醒后尚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照例换了干净衣衫回到书院,却发现学子们看着她总是偷偷的笑,来文事房受罚的学生对自己也再没有那么尊敬和畏惧,这让她一直迷惑不解——直到一个性格有些叛逆的学子一次当面揭了她的糗事。   醉酒出丑本不是什么罪过,无奈对于烈君池这么一个素来极重体面和师道威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不久之后,烈君池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去职务,山长再三挽留不得,只得允她离开。   直到烈君池走后半年,我向祖母再提出接任花山内库的事情,她一双眼睛带着探究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来打量去,然后道:“丽书,是不是你——”   话说半句,却又住了口,只是望着我。   我维持着惯常的笑,什么也没有说。   不久,文事房主事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补上,这位夫子自我入院后就一直对我十分青睐,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阻挠我。我终于在入院二年之后拿到了花山内库的钥匙。这时候我已经通过九门课程的结业测试,即使再不通过任何测试也能毕业了。   夙愿得偿,我几乎整天都把自己埋在了花山内库之中,抄录内库大殿盒子上那些缺笔少划的文字,猜测它们的意思。后来觉得数量还是太少,便决定从迷宫入手,将那些题目抄下。花山内库只有我与祖母能进,连言武也不成。但题目答不出来,就得被困上六个时辰,除非有人放我出来。我只得拜托祖母每天分一个时辰帮我,其余时间都花在分析这些问题和文字上。   我原以为这迷宫至多不过百题,没有想到半年之后我已经收集了五百多道不同题目,包括每道题目下用来答题的字块和符号,这才不由得感叹当年建造花山内库的人是怎样的大手笔。   可惜的是,半年之后,我仍然一道题目都解不出来,虽然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我自认猜意思猜得不离十。但难点在于,那些字组成的句子的意思,我却不明白。   比如唐僧师徒取经一共经历了几劫?   ——谁能告诉我唐僧到底是谁?   “丽书,你这段时间去干什么了?每天早早就出去了,晚上不到就寝不回来。课一个月也不去上一次,典藏馆了也很少看到你。”扶瑶怀疑地看着我。   “我在内务堂给葛老帮忙,有些资料比较机密,我也不方便拿出来做,所以很少出来。”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理由,内库的入口在内务堂,有心人迟早会发现我经常出入那里。而且以我与山长的祖孙关系,说自己给葛老帮忙,可信度自然是很高。   扶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摸,两只眼睛黑幽幽的,好像想看到我脑子里去,发掘出事情的真相来。   “丽书,我曾经听烈老提过,”她迟疑了一下,“你想接任花山书院山长一职,是真的吗?”   窦扶瑶是烈老最喜欢的学生和得力助手,我记得很清楚。   望了她一眼,我微微翘起唇角:“我不知道这样机密的事情烈老都会告诉你。嗯,确有此事。”   “当时烈老没有同意。”扶瑶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平静的接纳着她的目光,脸上笑意不变,却也不接话。   “我查过了,烈老出事那天包下花山酒楼的人是言武。”扶瑶目光如有实质在我的脸上划过,“为什么——因为烈老不同意你接任花山书院你就要这样对付她?”   我坐在书桌前,放开面前摊开的书,一手支肘,歪着头挑眼看她,还是不说话。   扶瑶见我不答话,不禁有些恼怒:“你怎么不说话?”   “扶瑶,你想我说什么,或者说你需要我说什么?”我回答,手指轻轻刮过书页,“我知道烈老看好你,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也许花山有一天就是你的了……今日你问的些问题,我只当从来没有听过。你讨厌我,我也无话可说。”   说完轻轻叹息。   扶瑶脸色铁青,猛得站起来冲到我桌子面前,低头盯着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花山书院的山长之位没有任何妄想,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是为了——”   她一时气极,到这个时候才想到什么,蓦得住了口,用惊惧、警惕的目光看着我。   扶瑶同学,不要没把我绕进去,先把自己绕进去了哦!   我轻轻一笑,低头继续。   不用看,光听她凌乱的呼吸,就知道她被我气得够呛。   “小姐,窦云鹏居心不良,万一她把这些事情公开传扬,对小姐的声誉必定有损。我们要不要早做预防。”言武提醒我。   “传言毁人,尤甚刀剑。我对烈君池出手,虽然只是利用她极好面子的性格稍挫她的形象,算不得大罪。虽然毕竟是为我一己之私,已然偏离正道,不可一再。如今我目的已达到,其他的都不重要。即便窦扶瑶要闹得众人皆知,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宋丽书什么时候看重过那些虚名?”   我翻着抄满内库资料的手札,“窦扶瑶为人心性高洁,目下无尘,加之精通律法,文思出众,更难得的又不是那不知变通的人,将来必占朝堂一席之地,是大燕栋梁——你不要做些多余的事情。”   言武显然不满意我的警告,却也无法违背,只在一边生闷气。   京城那些看不惯我风头太旺的人私下背后那些议论还少了,说我卖弄色相的有,说我攀附柔岚的有,说我自命清高的有,说我骄横冷漠的有。人过高而污之,自古如是,难道要我去堵那天下悠悠之口?   窦扶瑶显然知道些什么,又或者猜到些什么。她想以言辞设陷阱,让我即便不承认也要惹上一身腥。   可惜。   最后书院里并没有传出任何关于我的不利谣传,窦扶瑶到底怎么想的,我也懒得去问。因为我正忙得翻天。祖母有意在一年后,辞去山长职务,这意味着我十六岁就要继任花山书院山长一职,成为花山历史上最年轻的山长。   为了不让大家有什么不平的想法,我决定在这一年中将十二门课业拿齐,也算给祖母传位于我这件事一个交代。一边要应付课业一边要接下祖母陆续接过来的院务,又舍不得放下内库资料的研究,我把自己弄得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一点闲暇的时间都没有。   痛并幸福着,大抵就是这种感觉。   本来一切都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一封来自京城的信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更确切的来说,这是一封来自我家,出自阿文之手,却是柔岚属意的一封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说得是燕齐近日有动兵戈的倾向。皇帝考虑要让柔岚和亲齐国。柔岚不愿意,但已经行动不得自由,只好让身边的侍女偷偷传递消息给阿文,让我速速回京。   那一夜我没有回寝舍,只是在内库大殿中站了良久,望着墙上那七个大字很久。那七个字对我来说,就好像有灵魂的活物一样,我每每在这里伏案研究那些题目的时候,总感觉它似乎在默默地看着我。但这种诡异的感觉却并不让我觉得恐惧,相反我总觉得这说明我与这个地方真的有缘分,它也许也是在催促我解开谜题,打开内库。   但是柔岚与我青梅竹马,我不能无视他的求救,更不能无视一位大燕帝卿被迫和亲齐国。   “我会回来的。”我对着墙上霸气纵横的七字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疯了吗?”祖母用手指戳着我的鼻子,“当初要死要活要做山长的是你,好不容易弄到手了,你却要去西北。你一个读书人去西北能做什么?给齐军送菜吗?你若想救柔岚帝卿,我和你母亲会尽全力帮你——就算是大燕帝卿,我宋家长孙难道娶不起??你做什么要舍近求远寻一条更难的路走!更何况燕齐之战,向来败多胜少,你就能够确定大燕一定能赢?”   我跪在地上,半伏着身子:“请祖母成全。”   祖母更怒,拍得案几梆梆响:“成全?成全了你,宋家怎么办?阿文的性子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愿意入仕,我由你,来花山接我的位置也不错。若是去了西北,刀剑无眼,你若有个万一,难道宋家就这样败下去不成!!”   “祖母,阿文只是年幼贪玩,其实天资不下于我,性情更是比我沉稳敦厚。有祖母和母亲督促培养,将来前途必然不弱于我,继承宋家绰绰有余。而且,祖母过虑了,我去西北也未必回不来。”我反驳着祖母的话。   祖母瞪着我,好像恨不得把桌子掀了来砸我,但她还是克制住了。正如我要花山的时候,她无法阻止,如今我要离开这里,她也同样无法拦下——从小到大,我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失败过,我不想做的事情,谁也无法勉强我。   良久,祖母似乎很疲倦的声音说:“为什么?”   即便我对柔岚并无男女之情,但是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柔岚的性情,柔岚的容貌,柔岚的身份……都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宋家长婿的选择。祖母知道我从小到大一心念书进花山,并没有心上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娶柔岚,而宁愿以身犯险?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十日后,我将祖母原本已经交给我的院务与各部主事都交接好。对于我突然申请退学,书院里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明明已经拿到了十二门结业测的成绩,难道连等一年一度的毕业仪式也等不及了,一个真正从花山毕业的学子分量可比一个退学的重得多。而各部主事更是迷惑,眼瞅着明年我就要接手花山,居然就这么走了。   “丽书,你这到底是在搞什么?”葛老性子最是直接,干脆找上门来。   对于所有人的疑问,我一律以微笑和沉默来回答。   窦扶瑶以为我又在策划什么,也许是受了上次的教训,整天只是狐疑地打量我,直到那日早晨,言武来告诉我马车已经到了。我和言武把行礼一件件的往外拿,把半个寝舍慢慢的空了下来。   “宋丽书,你又在玩什么把戏?”窦扶瑶终于忍不住拉住我,“当初你那么强势的要占下花山山长的位置,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花山书院是什么,供你大小姐消遣的玩具吗?”   我低头斜眼看着窦扶瑶拉着我袖子的那只手,她被我一盯,赶紧手一松,表情有些尴尬。   我正想好好的同这位与我从入院开始就不对盘的师姐好好告个别,寝舍的门却响了起来。   窦扶瑶为了掩饰不自在赶快前去开门,却不想外面站的人是典藏馆的主事王恕。   我这次真有些讶异,王恕是书院里出了名的冷漠性子,一天到晚话都没两句,你多问她两句,被她冷眼看一下,都觉得自己是冒昧了。如今她竟然愿意移步到这里来,确实是令人称奇。   “不知道王老此来有何要事?”王恕一进来目光就停在我的脸上,我只得开口毕恭毕敬地问。如果不是要事,直接让个学子来喊我或者扶瑶过去不就完了。   “你真要去西北?”王恕真个语不惊人死不休,除了祖母和几位主事,花山书院其他人只知道我要退学离院,并不知道我要去西北的事情。   果然,还没等我回答,窦扶瑶先惊呼道:“你要去西北?”   我瞟了一眼扶瑶,向王恕点点头:“我已经决定了。”   王恕脸上还是不变的淡漠:“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为你卜过一卦。”   我听祖母说过王恕虽然年轻,然而博览群书,见识不凡,易经卜卦之类有涉猎。第一次见面居然会郑重的为我卜卦,难道是看我是不是继承花山的适当人选?   “是吗?”我直觉王恕特地来找我,那卜卦的内容必然有些特别,然而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王恕对于我无所谓的语气并没有气恼,只道:“留花山,兴;离花山——”她的眼神有一瞬间波动,“亡。”   我盯着她,默不做声。   身边扶瑶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惊问:“王老,你的卦象——可准?”这话直白的可以说是冒犯,对于向来尊师重道的扶瑶算是异数,可见她被吓得不轻。   王恕没有回答扶瑶,只是凝视着我,等我答复。   我嘴角含笑:“那又如何?”   我宋丽书要做的事情,谁能阻止,何况死亡?   临出发前我去见了一次皇帝,恳求她不要让柔岚去和亲,至少不要在我回来前让柔岚去和亲。   皇帝默默看了我半晌:“柔岚是个好孩子,朕知道。但他生于帝王家,受大燕百姓供养,就要担负起自己应该履行的责任。”   我咬了咬牙,跪下伏地:“丽书愿为陛下分权西北。”   我听见凤椅上传来一声响,半晌之后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朕不会给你任何帮助的。”   “丽书明白。”   “柔岚朕暂时留着他。但是如果你失败了,朕不保证任何事情。”   “丽书知道。” ☆、宋丽书 下   西北的风沙很大,空气比江南也要干燥很多,我来这里已经三年,还是很难喜欢这种天气。   整理完一堆情报,我将要点和分析的结果抄了一份,拿去大将军帐。   一个少女在门口拦住我,大声质问:“你是谁啊,怎么擅闯大将军的军帐。”两边的将军亲兵闻言眼神都流露出微微的笑意,却都还是一脸认真站岗的表情,没有开口帮我解释的意思——不过敢在大将军帐前喧哗而又不会被赶走的,想来应该颇有些来头。   我看了看少女与大将军相似的脸型轮廓,莞尔道:“在下幕僚营的文书,奉命整理资料。”   少女狐疑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我:“文书?难怪,长得一副小白脸娇娇弱弱的样子,怕也只能做个文书了。”   小白脸?   我垂下眼帘:“大将军还在等在下送资料过去,不知道这位小将军可否让我进去?”对这个明显青稚却又自以为是的小女孩,不着痕迹地小拍一下马屁,效果往往很好。   少女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嗯,你进去吧。”   “这就是你的分析结果。宋丽书,你认为守曲苑的五千敌军有利可图?”侯廷玉将看完的情报放在火盆里,火苗一下子就将轻薄的纸卷变作几片灰。   “是的。属下认为司徒瑾与司徒瑜不同,是个贪功冒进又贪生怕死的家伙。如果我们始终派大队伍去攻打曲苑,司徒瑾必然据守不出。可是如果我们只派一小队佯攻,她觉得有利可图,风险又不高,必然会心动。司徒瑜在的时候,必然会十分谨慎,不会妄动,可是司徒瑜半月前已经领军离开去了会稽,司徒瑾被她这个妹妹一直压制着,早就不满的,如果我们让她觉得这是个一举反身,扬眉吐气的机会,她上当的机会很高。”我认真的解释自己一天分析后的结果。   “呵呵,姓宋的丫头,你以为只有你懂这个道理。”帐中并非只有侯廷玉一人,说话的名叫谢冼,是侯廷玉非常器重的一员大将,性格十分狂傲,放眼整个西北军能让她服气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于我一个等同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书,别说让她正眼一看,我这么一号人的名字,她都懒得去记。   “你以为那五千齐军是好啃的吗?司徒瑾虽然是个废材,但是她那五千兵马的战斗力却不是开玩笑的,我们三倍数量的士兵去缴都不一定能拿下。而且我们现在主要兵力在百里之外牵制司马瑜,根本不可能调出兵力来攻打曲苑。哼,一个小小的文书,连一天战场都没有上过,居然敢对战局指手画脚,不自量力!”谢冼大约觉得嘲讽我都没有力气,只是翻了个白眼,算是了事。   然而我却没有打算就这样算了,转过身直视着谢冼,平静道:“谢将军,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谢冼本来已经不屑于与我计较,没想到反被我挑衅,立刻炸毛:“你说什么!!?”   三年前我来西北,本来想从士兵做起,慢慢在沙场上建立军功,逐渐取得领兵的能力。然而招募新兵的军官一听我是花山书院来的,又不会武功,直接就把我划进了文职。虽然与我的计划有些偏离,但是在幕僚营里能够接触到很多普通士兵接触不到的情报和第一手资料,对于我在最短时间内了解整个西北的情况十分有利,也就没有反对。   言武对此十分满意,除了大将军帐,整个西北军里大概没有比幕僚营更安全地方。她虽然武功好,但在万人厮杀的战场上,还是不敢打保票让我毫发无伤。   但我当然不可能一直留在幕僚营呆下去,三年来不断熟悉这里的士兵,将军,地形,气候,风土人情……敌人的士兵、将军、她们的性格,指挥风格……我也在不断的寻找机会,让自己争取到领兵资格。   一个文职领兵在西北,不,在整个大燕,自建国以来,都是没有先例了。我必须主动寻找机会。   “我说你胆子真大,当着我大姐的面挑衅谢冼,要不是我帮你说话,别说跟我出来,说不定会被我大姐拉去打军棍。”侯明玉笑嘻嘻地说。   侯明玉就是那日在帐前拦我的少女,是西北侯侯廷玉的小妹。那日我与谢冼在帐内争执被帐外的她听见,便跳出来说,她愿意领兵前往曲苑一试。   “丽书多谢小将军相助,若不是小将军出面,这次机会真的会跑掉。”   那日我与谢冼虽然争执不休,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激侯廷玉,却也没有让她松口允我兵权。若不是侯明玉主动提出自己来领兵尝试我的方案,我必定要无功而返。罢了,虽然无法一步达到目标,但至少比毫无进展,重新被打回幕僚营的好。   “你不用谢我,你要担心的是自己。我大姐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你既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成功,小心你的脑袋。”侯明玉微微露出担忧的神色,大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膀,“你这个人虽然文绉绉的,但胆子还挺大的。如果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为了取得最大利益,我立下了军令状,若不成功,以人头谢罪,若是成功,侯廷玉需允我领兵。当然前提是,这次出征侯明玉必须全权听我指挥,她若自作主张,我是不承担任何责任。   事情真正进行时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容易,我先派了几十大嗓门士兵骑马在城下叫骂,说她司徒瑾没有司徒瑜在身边护着就是一只缩头乌龟,是废材,是个没胆的男儿家……等等。司徒瑾果然大怒,亲自领兵四千出门迎战。   城外千米便是山谷密林,这是我之所以选择这里的的原因:容易设伏。   一等四千人全部进入山谷,五百弓箭手将挂着点着鞭炮用箭送进四千人马中,同时高声呐喊着杀,每个弓箭手身边都有十数个和自己形体相似的草人,在树木的掩盖下,就好像有四五千人一样。   齐军士兵虽然不惧鞭炮,可是他们的战马却不知道,被炸得乱蹦乱跳,横冲直撞,一时队形大乱,每个人都只能努力保证自己不被甩下来,因为一旦被甩下马,下场就是被乱马踏死的下场。那些稍微能够控制马一点的士兵,再听见满山的呐喊,心神大乱,顿时疯狂地往回跑。   但是这时谷口已经被其他士兵推下的圆木拦住去路,圆木上全部浇上牛油,点火就着。熊熊烈火逼得齐兵不得不又退开,这时山上的士兵呐喊着向下冲去,齐兵慌忙向另一侧逃去,然而那里早就被我令人挖了十尺深的陷马坑,下面是锋利的竹签。齐军前面的惨叫,后面的不知情继续向前挤,一时好像下饺子一样壮观。   乱军中我们活捉了司徒瑾,虽然死的也好,不过活着的显然更有利。我让她令曲苑投降,此时五千齐军,包括曲苑城中留守的,不过两千出头。我并没有让人换下城池上的齐军军旗,反而让人点起求援的狼烟。   我的下一个目标,会稽的司徒瑜。   侯明玉极力反对我的意见,她认为拿下一个司徒瑾已经是意外之喜,劝我胃口不要太大,以免把自己陷进去。西北军人人都知道司徒瑜是齐军中一员强将,可不是司徒瑾这样的白痴好糊弄的。   我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吃掉司徒瑜手下的三万人马,但是既然有机会让她吃点小亏,我也是十分乐意的。   司徒瑜果然不上当,两万人马驻守会稽,另令一人带一万人马前来救援。   我事先令斥候给牵制司徒瑜的燕军主力,与她们合击赶路的一万人马,让她们折损过半,等好不容易进了曲苑的时候发现迎接她们的穿着齐军军服的原来都是燕兵,顿时溃不成军。   拿下一个城池,折损、俘虏齐军共一万五,活捉一个皇女,对于这场战役开始就败多胜少的西北军来说,可是说是未有的好战绩。而我与侯明玉带走的,仅有千人而已。   这个成绩,足可以把军营中反对我领兵的声音压下。虽然依旧有人不服气,认为我只是运气好,又或者认为是侯明玉的手笔。   有人建议杀掉司徒瑾,挫挫齐军的锐气。有人说把司徒瑾留作人质,牵制齐军。   但是都被我阻止。我建议侯廷玉用司徒瑾交换司徒瑜镇守的那座城池。   死一个皇女能对齐军有多大打击难以预测,万一齐军利用这一点来激将军心,哀兵气盛,对我军更加不利。但是司徒瑾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对司徒瑜本身就嫉恨深重,否则也不会被我用几十人一场叫骂就诱出曲苑城。经此一事,她受辱不轻,内心对司徒瑜的恨意必然更加尖锐。她一旦回齐国,哪怕被排除在齐军核心之外,我也坚信她会不遗余力的调动身边的力量给司徒瑜使绊子,挽回自己的脸面。   谁说杀人一定要见血?   所以我不但不杀司徒瑾,还要派人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哄得开开心心,然后告诉她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冒犯之处请多多包涵,最后派人把她平平安安的送回齐军。当然司徒瑜也不得不遵守协议,交出会稽城。   我站得远远看司徒瑜想将司徒瑾扶上马车,司徒瑾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还冷脸说了几句什么。司徒瑜只得束手站开,表情有些无奈和忧虑。   我想司徒瑜对于我的计划心里一清二楚,也许整个齐国,头脑稍微清楚点的都明白。可是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说。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就算是你明知道这么做一定错,但是你却不得不这么做。对于司徒瑜来说,司徒瑾最好的下场是死在我们手上,从此她在齐军就没有掣肘,而且她不用负任何责任,退一步,司徒瑾被我们扣下也不错。但她无法拒绝我们将司徒瑾送回来,司徒瑾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她不能背上弑姐的骂名。   从这个角度来说,司徒瑜还是心软了,如果换了其他人,必定会想方设法让司徒瑾在交换前死掉。   可是,她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她的目光太专注,司徒瑜忽然头向我这个方向转过来看了一眼。我微微一笑,转身上车离开。   虽然我的军功积累的越来越多,军阶也越来越高,但是军中还是有些人背地里对我这个文人仗兵指指点点。   “这些蠢货,打不过那些齐狗还有脸在唧唧歪歪!”侯明玉把头盔往我案几上一扔,气呼呼地说。   谢冼跟着掀了帘子进来,脸色也不好看。   我倒了茶在两人面前,笑道:“生什么气,就算我不是文人,难道那些对我这个后来的家伙就会服气吗?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侯明玉从那一战之后就留在我身边做了一个偏将,她本来受家庭熏陶,熟悉兵法,这几年又受我影响,战术运用愈发得心应手,在军中渐渐闯出名气。我常常笑要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侯明玉嗤之以鼻,说我与她年纪相仿,哪配做她师父。   谢冼却是个别扭的性子,先是有事没事喜欢嘲弄我两句,说我狗屎运好。她明明比明玉大很多,却还是孩子脾气,和她是三天一大吵,每天一小吵。如果吵输了就上门来指责我管教部下无方,导致部下目无尊上,顺便蹭饭。言武最烦她。   谢冼瞪眼看我:“你还一脸轻松,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听说她们商量明天早上操练的时候,当众提出要与你切磋武艺,交流什么心得——一群混账,谁不知道你不懂武功!这都怪你,脾气太软了,所以才让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切磋?”我皱起眉头。这几年军旅生活,虽然让我的行动比以前敏捷了一些,但唯一进步恐怕只有骑马而已。   果然傍晚有人送来挑战书,谢冼伸手去拿,一副想撕烂的表情。我抢先接过,应下挑战。   “明玉,偶尔输一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总不能什么好事我都占全了吧?总要给人家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我笑着劝慰脸色黑黢黢的瞄着我的侯明玉和谢冼,不由得联想起家里的黑脸小猫,眼前却有大小两只,很有喜感,“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如果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打赢齐军的话,她们似乎更没有理由失败了。她们自己给自己没脸,我何必干涉?”   侯明玉听完,面色稍霁,想了想:“那你打算比什么,我那里有很多兵器,你过来瞧瞧什么能用就拿去。既然要比,总不能空手去。”   我摇头道:“你那里都是好东西,我反正是做做样子,去兵器司随便拿一样就是了。”   谢冼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好东西给你是浪费啊!”   在选什么兵器上我已经想好,刀枪剑戟之类都是对战用的,这些东西重不说,而且稍有不慎,就会挂花。弓箭轻盈又不伤人身,是个两全的选择。   侯明玉也陪我一块,说要给我参考。谢冼说没兴趣看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不肯来。   我们进去就直奔弓箭区。我本来有意就随便拿一把最轻的,侯明玉却不肯,选中几把精致的,比较来比较去。   我只好在一边等她,恍然听见有人在喊我。   那声音很古怪,听不出男女,感觉就是从我右手前方某个房间传来的,细细去听,却又听不出说的什么。   我跟着声音走,七拐八绕走到一间门口,大门紧闭,上面还缠着锁链,上面落满灰尘。   被锁着门里怎么会有人呢,而且看起来这门好久没有打开了。我疑惑的去拨了一下锁链,突然咯噔一声,拇指粗细的锁链居然断掉了。   “丽书,你在干什么?”侯明玉跑过来不满地说,“我在给你选弓,你怎么到处跑?”   我指着大门,不确定道:“里面……好像有人。”   侯明玉看了一眼大门:“你白痴么,这门上灰尘都半寸厚了,锁链也锈了——咦,怎么断了?”   “我也不知道,”苦笑一声,“我才走到这里,就听见它咔嚓一下断开了。”   “也许是锈得太厉害了吧。”侯明玉不以为然地说,“这里面是什么,居然用这么粗的铁链锁着。”她好奇的地说,手上已经将门推开。   顿时灰尘四起,迷糊了我的视线。   侯明玉被呛得咳嗽了几下,挥手打开灰尘,向里看去:“咦,这里——居然是一把弓,怎么不跟其他弓箭放在一起。挺漂亮的啊!”   我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弓就放在这个大约有四个军帐大小的房间中央,用古朴的雕画木架贡起。   整个房间,就只有这一把弓。傻瓜也知道它肯定有特别的意义。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把弓一入我的眼,心口就猛得跳了起来,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上一次出现,是我六岁那年,第一次看见花山内库的时候。   “天,这多重的弓啊?我居然拉不动!”   侯明玉的身份在西北军中只要不违反军纪军规,根本不需要顾忌什么,因此她完全不多想,就拿下那把乌黑长弓来试。让她吃惊的是,那弓别说被她来开,弦连弯都没有弯一下。   侯明玉从小习武,膂力出众,在军中历练几年,九石强弓不在话下。这里居然有一把她使劲全力都纹丝不动的长弓,我应该会很吃惊的,然而此刻心里却没有意外的感觉。   因为那把弓是我的,在我看见它的那刻,我就明白,它非我莫属。   就如同花山内库一样,我知道,那也是我的。   侯明玉不服气地拿着长弓左掰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我上前握住长弓:“让我试试。“   “我都拉不开,你怎么可能拉得开?”侯明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还是把弓交给我,大约以为我觉得这弓漂亮,想把玩一番。   左手握住弓身,右手两指勾弦,回想了一下言武在练习骑射时的姿势,绷紧双臂用力,长弓轻嗡一声,瞬间弯成一轮满月。   侯明玉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这……怎么……可能?”   忽然左手一痛,好像被火灼一样,我移开手指,手心莫名出现一道血口,血滴在弓身上,黑色金属的花纹立刻变得如同在熔炉里高温锻造的铁一样,红得艳丽,红的刺目。   其实那花纹是两个篆体字。   天下。   当我在校场将天下拿出的时候,侯廷玉的眼睛都直了。   当我骑在我那匹最听话的小白马云生身上,连开十弓,箭箭穿透靶心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侯明玉表情极其得意,好像十箭连中的是她一样。谢冼先是裂开嘴要笑,目光转到我脸上的时候,突然闭上嘴,大大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从此,天下弓跟在了我身边。   我是一军主将,不需要冲锋陷阵,很少用它。但是有时候,我也不介意在敌人气焰过于嚣张的时候,一箭将对方军旗旗杆拦腰射断。这个时候我麾下的士兵气势会立刻翻上顶峰。   拿以后在西北,再没有人敢说我的闲话,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我的脚步。宋丽书的名字,依旧代表着一个文人,但是却不是软弱。   那弓上有弓灵,在我的血染天下弓的那一天,我看见了一个凤袍女子。   也许我们的太祖真的有灵,也许是天下弓出世的消息鼓舞了所有人,大燕的失地一点点的收复着,所有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和热切的光。   侯明玉几次私下告诉我,军中有许多士兵传言:宋丽书是太祖赵烨的转世,一定能够带领西北军把齐狗统统赶出大燕,最好能够一直打到齐国国都去,把齐狗全灭了。   我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总觉得身边的天下弓在轻轻嗡鸣,似有不安。   这个时候,阿文又来西北找我。   自从天下弓出世后,她就开始来找我。   其实我知道,这是母亲和祖母的意思:天下弓太犯忌,我应该韬光养晦了。   “小姐,你还是听二小姐的话吧。”言武面色恳切,她在做了我两年亲兵后也被我赶上战场,十年下来也是一名猛将。“你近两年来身边莫名奇妙出杀手还少了吗?你真觉得她们都是齐国派来的吗?还有侯明玉,她虽十分维护你,可到底是姓侯的。你难道不知你但凡有什么举动,侯廷玉都能在最快的时间知道?你对如此她贴心贴肺,焉知那日她不会为了侯家就把你给卖了?”   我被言武戳中心思,虽然表情不变,但是心绪却乱了起来。   走到帐外,深吸一口气到肺里,仰头看看深蓝色星空,那星光璀璨,星空深邃,两相映衬,十分美丽。   西北的风情全在两样景致里:黄色沙土和炫亮星空。   这里与京城不一样,那里是高台楼阁和繁华喧嚣。   这里与花山也不一样,那里是青山碧水和幽幽书香。   都是大燕。   都是我的大燕。   俯身,抓起地上的一撮沙土,握紧按在胸口,那里不觉微微有些疼。   佑我大燕,一统天下。   凤袍女子如是说。   “小姐,我知道舍不得,舍不得马上就要看到的胜利,舍不得跟你十年的部下和士兵。我也知道你担心,担心你走后西北军心动摇,担心齐军趁机反扑。可是,你觉得值得吗?”   言武不肯罢休,跟着我到了帐外,继续念叨。   “你来西北已经十年,本来已经到手的花山书院山长的位置现在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李凤亭占去。乔铃小姐已经成亲七年,儿子都生了两个。您是宋家的大小姐,宋氏最优秀的继承人,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何止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在西北,却常常连一杯好茶都喝不到,可惜了主夫大人给您带得您最喜欢的那一套羊脂白瓷,十年都没有一次拿出来的机会……”   “言武,”我望了她一眼,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笑,“我不是为了别人。”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也许,还有花山内库大殿中那七个大字。   当我们攻下齐境的第五座城池的时候,齐国终于愿意停战,派了司徒瑜来协商停战协议。   十五年过去了,这时间足够一个孩童长大成人。   双方都不想再打下去了,这场战争吞噬的人命,金钱,粮食,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双方都再无力继续承担。   我打听到双方已经签下协议后,便向侯廷玉递了辞呈,辞去军中一切职务,并建议由谢冼接掌我的位置——现在我所掌控的实力已经足够与侯家在西北分庭对抗,其实明玉也不错。可惜她姓侯,皇帝应该不会满意我把这些交给另一个侯家人。   这样,也算我完成了对皇帝的承诺。   侯廷玉听到谢冼的名字时,眼神突然晦暗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看着我半晌,表情变换了几次,似乎考虑了很多,然后才道:“你想好了吗?”   我微微笑了一下,从身后拿出天下,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天下’还是留在西北,这是太祖的遗愿,我想也是天下的愿望。”   天下轻轻嗡鸣着。   我起身向外走去,一个身影撞了进来,一把扯住我,劈头就问:“你要走?”   不是侯明玉是谁?   我微笑着点点头。   “你——”她满脸涨红,气得说不出话了,两只眼睛冒着可怕的火花,好像我侮辱了她一样。   “你到现在还幻想着平平安安回家安度余生啊!留在西北才是你唯一的选择。你知不知道皇——”   “明玉!”侯廷玉喝道,打断了侯明玉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后者胸口起伏,手指着自己姐姐直抖。   我见这两姐妹眼看要吵起来,赶快道:“大将军,丽书先告退。”说着赶快退了出去。   至于两姐妹后来又怎么沟通的,我是一点都没有兴趣知道。   言武早已经给我收拾好了行囊,在帐中等我。   我见我的行囊旁边还有一个小包裹,心中有些怅然:“言武,你就留在军中吧。你现在已经是将军了,是领过万人的。再同我回去,未免大材小用。”   言武看了我一眼:“这军营里有哪个够资格使唤我,你倒是说一个给我听?”   这么多年相处,我怎么就没有发现言武内心深处原来是个自大狂呢?   “行礼!”   我一身白衣便服骑着云生,身后是骑着黑马的言武,慢悠悠走到军营门口的时候,发现我麾下,不,应该说是我原来麾下的士兵们正都衣甲整齐,列队在军营外。   谢冼站在最前面,表情不知道是想上来抱我,还是想上来揍我。   士兵和下级士官见我到来,斜戈在胸前,向我低头行礼。   “送将军!”   “送将军!”   “送将军!”   喊声雷动,整齐如一,仿佛惊霄崩云一般。   “送将军!”   “送将军!”   “送将军!”   ……   有人在哭,我看见了。   “小姐——”言武转眼看我,等我发话。   我忍不住挥鞭抽马,转身飞驰而去。   言武跟着我一路沉默地走,气氛有些压抑。   毕竟是待了十五年的地方,一旦离开,心里总有些不太好受。言武想必也是如此。   离开西北只有一条路,这条路虽然宽,但是荒凉程度……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我抬头望了前面一眼,停了下来:“完了,有本书忘在明玉那了。”   言武一愣:“什么书?”   “兵略六解。”我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恼,“都出来了,怎么好意思回去,刚刚想起来要回就好了。”   言武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不妥处,便道:“我回去找侯明玉,小姐你在旁边的候雨亭里稍事休息。”   我点点头,看她策马离开。   慢吞吞地走到亭子边,将云生栓好,顺手拔了一把亭边的杂草来喂它。   云生随我征战多年,也不挑嘴,就着我的手啃食。   “出来吧,言武已经走远了。”我说。   周围寂静了一会,不久从两边的荒地里忽然冒出上百个土堆,每个土堆里跳出一个黑衣人,手怀兵刃。   我虽然武功不如言武,然而天生六感超过常人。在某些特殊环境里,甚至能比言武更早发现埋伏。   掘地三尺,藏身泥下,这心思不可谓不深。   当然想要我死的心,也不可谓不强烈。   来人面色肃杀,将我团团围住,身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匹马跟我多年,对大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否放过它?”我不敢过度激怒这些显然是以杀人为职业的人,怕她们一个激动就连人带马一起宰了,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商量。   “你早知道我们埋伏,为何不跑?”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冰冷果然如同她的衣服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跑?跑去哪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觉她们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人,心头微松,“我既然做了君忌之事,自然要承担这后果。虽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但有一事请阁下转告。”   “你以为我们是谁的人?”黑衣首领眼露凶光。   我轻轻一笑,自说自话:“十五年前我投笔从戎,只是不希望我大燕泱泱大国,百万女郎,最后却需一个男子牺牲自己才能某得一时的平安。如今齐军退去,二十年内当无战事。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柔岚殿下能够自择妻主,不再受和亲之累。”   黑衣首领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阁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母亲和爹爹有阿文照顾,言武有明玉和谢冼护着,我的话如果能传到我想传到的地方,柔岚应该可以保下。   我不是不知道宋氏有保我一条命的能力,只是我不想因我的任性把传承五百年的宋氏全族拖下水——当年我是可以选择娶柔岚这么一条轻省的路的,但是我没有。   看了一眼脚边的黄土,道:“下手利落点,我可不想疼死。”   黑衣首领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突然屈下一膝,向我微微低头:“送将军。”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上一松,立刻就飞了起来,好像一颗流星,在天空中翱翔。风在耳边吹,云在身边过,大地在身下缓慢移动,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纵意。   不知道飞了多久,突然感觉下面有人在看我。   我低头,发现这里的地面有些奇怪,很多四四方方的方块插在地面上,许多小甲壳虫一样的东西好像蚂蚁搬家一样有秩序的爬来爬去,发出吵闹的声音。   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见一个角落,有一个男子仰头怔怔地望着我。他的眼神清澈,眼眸明亮,倒影着我的灵魂,温润得好像一潭湖水,上面却荡着淡淡的雾气。   是他!   我突然就好像明白了许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的眼神那么熟悉,熟悉得好像我曾经见过千百次,想过千百次,已经融成我自己的一部分,不能分割也不能离开,却偏偏被剜掉的另一半身体。   我很想问问他:   那些说好的唯一呢?   说好的一生一世呢?   凭什么?   凭什么叫我为他——欢喜,爱恋,痛彻,迷惑,思念……   你是一阵风,来去随心,不管自己带来什么,也不管自己带走什么。   我只是河这边的一棵树,看着河那边的你自由自在,向前一步也不行。   你高兴就过来戏弄我一阵,不高兴就弃我如敝帚,丝毫不考虑我的心情。   你想让我怎么恨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去恨你!?   我要下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一点,为什么?   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呼之欲出,但他到底叫什么,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花山书院,大燕,还有他,这辈子……   我第一次想要流泪。 ☆、107   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但那天的事情,侯明玉还记得很清楚。   她与大姐在军帐中大吵了一通。   一面讨厌大姐的冷血,一面又痛恨丽书的固执,虽然她知道这两个人都没有错:大姐有她身为侯家人的责任和担当,而丽书有她独一无二的骄傲和执念,只有她夹在当中,像个孩子一样无能为力。   两人一场架吵得筋疲力尽,就在她要摔门而出的时候,门外的亲兵报告,说许言武求见她。   惊讶地把言武让进来,却听她说是来帮丽书拿自己向她借的一本书。   她什么时候向丽书借过这本书了?   反应最快的还是大姐,她面色大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把你家小姐就一个人留在哪了?”   言武顿时明白了自己被骗了,面色刹白,整个人晃了晃。   “你个蠢货!!!”同时明白了丽书用意的她,惊怒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言武转身就向外冲。   她也跟着向外冲。   “明玉——”大姐拉住她的袖子,眼睛里虽然也有沉痛和惋惜,却明白得写着反对她和这时的丽书扯上任何关系。   她第一次违逆大姐的意思,打开了她的手。   西北的路很长,并不是地理距离上的长,只是周围总是不变的黄沙和荒岭,所以给人漫长的感觉。   她骑在马背上,却感觉自己的心跳就好像跟着马身一样起起落落,一面明白这一段路来去的时间已经足够有心人动手,一面又祈求丽书能够侥幸逃过一劫。   路再远,也有赶到的时候。   远远的,她就闻到一股血腥味,随风而来,越靠近越浓。   作为一个在战场上征战了十三的年的军人,她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但是当她一想到,这是丽书的血,身体就忍不住抖了起来。好像这血味中带了毒药一样,让她觉得全身冰冷、牙齿打架,不能自控。   悲伤的马嘶冲天而起,乱蹄践踏的声音传过来。   丽书最喜欢的那匹叫做云生的小白马被牢牢栓在侯雨亭的柱子上,它挣扎着想要挣脱自己的缰绳,向要向亭子里靠过去。   那里有一个人。   言武在超过自己两个马身的地方猛得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亭子,身体和自己一样有些不稳。一向身手矫健的她,下马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然后连滚带爬得冲到亭子面前,蓦地又停住步伐。   她知道言武看见了什么,因为她也看见了。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给过路人避雨的亭子,亭里地面上铺的石料劣质不平,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粗糙的灰白,此刻却艳丽的无比,艳得夺目,艳得心惊,艳得摄魄,如同最上等最细腻的红漆,狂野的泼开。   没有染进石板的那些,在微凹下去的地方,汇集成一个小红窝,一个大红窝,再一个小红窝,一个大红窝……   这种情况在战场上常常见到,人得死多的时候,地面的血水一时流不尽,就会汇成血坑。要一不小心一脚踩进去,浓稠的血水就会立刻倒灌进鞋子。那种触感虽然只是冰冷粘稠,并不能给人带来任何伤害,可是感觉却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奇怪的是,她此刻心里并不觉得恶心,只是走神地想: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可以流呢?   躺在亭中石椅上的人,全身上下只有喉咙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所有的血都是从这道口子里留出来的,肩部和胸口的衣服已经全部浸透,血还没有完全凝固,依旧是殷红殷红的。   除了这一道伤口外,似乎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和折磨,神态安详,如同睡去一般,连白衣的衣角都没有蹭上一丝灰尘。宋丽书有轻微的洁癖,这也许是文人的通病,也是自己经常嘲笑她的理由。可此时,她有些心里变态地觉得,好像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宋丽书,活得时候纤尘不染,死的时候优雅从容。   言武在门口站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沿着血滩的边缘走了进去,生怕踩到那些血,好像那些也还是丽书身体的一部分,万一踩到,丽书是会痛的。   她看见言武在丽书身边跪了下来,眼睛红得好像几天的都没有睡觉一样,她似乎想去触摸丽书的伤口,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去试她的鼻息,摸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   这很滑稽,看起来,确实,很滑稽……   然而她自己却连走去,去摸一摸她的手是否还有温度的勇气,都没有。   什么时候言武抱着丽书的尸体哀嚎的声音变得嘶哑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姐和谢冼赶到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军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士兵暴动要向齐军复仇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姐奉命镇压暴动士兵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言武带着丽书遗体回家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冼忽然跑来痛揍自己一顿,发誓绝交,然后撇下丽书留给她的一切离开西北军的她也不知道……   她就好像一个旁观着,看着熟悉的不熟悉的在自己面前来来往往,嬉笑涕怒。连丽书那样的人物都死了,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被送回家静养的她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在京城街道上遇到一个牵着小女孩的女子,母女神态亲昵,对话妙趣横生,非常惹人瞩目。虽然变了很多,她还是一眼认出,那人是言武。   言武也认出了她:“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在西北?”   两人找了个茶铺坐下。   她冷笑:“那种地方,呆着有什么意义?”   言武望了她一会:“这话,小姐出事前几年,我也问过她。”   她下意识问:“她说什么?”   言武笑了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哄了一下怀里的小女孩,指着她说:“璞儿,喊侯姨。”   小许璞睁着圆圆的眼睛,乖乖的用奶声奶气的童音叫了一声:“侯姨。”   言武慈爱地捏了捏女儿的圆润的脸蛋,夸奖了一声,然后道:“告诉侯姨,你长大要做什么。”   小许璞连停顿都没有一个,童声清脆的说:“我要做花山书院山长。”   她听得一愣,然后看向言武,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显然是言武这个当娘的教的。   “小姐毕生有过两个愿望。”言武轻轻地说,“做花山书院山长,弄清楚花山的秘密。”顿了一下,“另一个,就是大燕。”   “小姐在西北的时候,总是喜欢看西北的天空和地平线,那种眼神,就好像这天空和地平线都是她的,属于她的。她容不得别人在她的地盘上折腾。”   “所以你想让女儿去做花山书院山长,完成丽书没有完成的愿望?”她说。   言武笑了,“很傻是不是?小姐常说,‘言武,你要有点理想!’其实,替小姐完成理想也是个不错的理想啊。更何况,”她用脸蹭蹭女儿的小脸蛋,“培养一个未来的花山书院山长也很有成就感啊。”   她苦笑,没有说话。   “据我所知,谢冼正在训练她女儿军事能力,将来会把她送到西北去。”言武忽然抬起头盯着她,“侯明玉,这几年——你在做什么?”   她醒了,她这才醒了。   丽书死了,她们三人中痛得最深的恐怕是言武。因为言武跟她的时间最长,两人的感情,亦仆亦友,亦姐妹亦知己。   最懂丽书的也是言武,丽书那样的人,绝对不会乐见自己身边的人,如自己这样消沉堕落,形同行尸走肉。   难怪自己爹娘都不喜欢丽书,他们的女儿因为一个人的死变成这样,哪怕这个人再怎么出色,再怎么好,怕也是恨得牙痒。   一回到家,她就提出返回西北。家人果然又惊又喜,问她怎么突然想通,她只是笑而不语。她是不会告诉她们,她是在替丽书守着西北呢。   大姐死的时候,她虽然有些发愁,却并不慌乱。当一个人意志强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面对的困难再大,就感觉不到害怕。   虽然现在大姐的女儿侯盈是西北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但是自己却能够调动整个西北最多数量的高级将领。定芳虽然聪明,性情也适合,但是毕竟在人心琢磨上还是青稚了一些,一些老将虽然名义上服从她,却没有太多的敬畏,一旦下了命令,不像大姐那样说一不二,总有声音出来质疑她。   还需要磨练啊。   知道来的人是这一代的花山书院山长,年仅十六岁,她着实有些有些恼怒:皇帝也太不靠谱了,就算再怎么宠爱自己的学生,也不能拿军事当儿戏。   对这个陆颖也没有好感,好歹也坐着当年丽书一心想谋取的位置的人,怎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是丽书第二吗?你以为与侯家分权西北是什么人都能够做到得到的吗?   她讨厌有人学丽书。   这是玷污,□裸的玷污。   她带着厌恶的心情,去迎接这个给西北带来十万兵马的重要人物。   那一眼,确实是惊住了。   她没有丽书的眉眼精致,没有丽书的艳绝风流。   然而一抬眼,眸色如烟,薄薄的一层水色溶着些微笑意,举止自然,神态安逸,虽然也四处打量军营,却没有那种初来乍到的好奇玩味,反像是老兵回营的漫不经心。   她像是根本不知道大姐去世的消息,见到棺木的时候,流露出吃惊的表情,看见定芳,又表现得有些难过和不忍。   她行事也没有丽书的谋定而后动。   丽书初入军营的时候就沉寂三年,她却锋芒太露,在大家还在为着西北的最高指挥权小心的博弈时,她就干脆利落地把定芳推了上去,自己退了下来,同时狠狠的打压了几个不太安分的老将。   军务什么的都丢给江寒,接着稀奇古怪地发了一通脾气,把跟着她千里迢迢来西北的谢岚和几个护卫赶了出来,把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   这个小丫头当她是傻瓜吗,做得这么明显当谁不知道你别有居心,好吧,那些没大脑粗线条的家伙也许是真被你糊弄过去了。这么处心积虑的想把谢岚几人放进西北军,是想给你卧底呢,还是真怕我耽误了她们?   就让你得逞吧,反正,谢岚是谢冼那家伙的女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从这之后,事情就回到从前的轨道:被人奚落,被人看不起,被人挑衅……然而麻烦缠身的事主本人始终无动于衷,战书也就那么大大落落的接了,然后和丽书同样选择挑战箭术。   这群蠢货,这个丫头到底哪点像丽书了,值得你们用招呼丽书的手段招呼她?!!   她本来已经稍微平静的心情又恼了起来:最讨厌有人学丽书了。   你想学那就学个够,她让人把兵器司所有的弓都搬了出来,包括天下。她就要看看,你不是能够把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惊才绝艳的对决也抄过来。   她刻意忽视自己心底那一点蠢蠢欲动的期待。   人的眼睛会被世俗的污垢和迷雾模糊了视线,但天下应该不会选错人。   陆颖果然对天下没有特别的反应,当年丽书隔着多少堵墙都能听见天下的呼唤,哼,你果然只是一个用心叵测的骗子。   她有些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又莫名地觉得失落。   然而……天下却不依了,发疯般折了所有的弓,逼着陆颖选了它。   血染了天下二字,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恢复了火烧一样明亮,艳丽。   那一弯弓的风情——   西北又要多一个传奇。   她突然就后悔了。   因为多年前的那个传奇,如今,只是一个传说。 ☆、108   陆颖想了想,给老师、谪阳、许璞各写了一封信,告知了天下弓的事情。   宋丽书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不过她的结局恐怕没可能在自己身上重演。她现在只希望老师不要把这个当成她可以成为大燕太女的理由,虽然她对这种希望一点把握都没有——老师也是个想做什么就很难放弃的人。其实如果不是当什么太女,无论什么事情,不管多大困难,她都会站在老师这边的。   李凤亭差不多同时收到了自己放在西北的暗探和自家弟子的信,看着陆颖在信上露骨地暗示自己不要拿天下弓做什么文章,唇边不禁漏出一丝笑意。   这个孩子总是不断地给自己一些惊喜,花山内库也好,平南郡卿也好,天下弓也好……一想到这个孩子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她就止不住心里有一种自豪感,想要把这个孩子疼到骨子里的感觉。   要是当初干脆点早早的收为养女该多好,现在也不用为她的名分犹豫。毕竟赵榕这个名字死了那么多年,想要把这重身份揭露开来,需要拿出十分有力的证据。而敏之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从这里入手,难度太大。   长姐如母,让敏之叫自己这个本来应该是大姐的人一声母皇,似乎也不错。李凤亭给自己打趣的想。想到这里,她传来丁镜:“朕要封敏之为嫡亲王,丁爱卿觉得如何?”   “……忠勇可嘉,特封为嫡亲王,赏宅一座。钦赐。”   陆颖怔怔地跪在地上,很是想发飙:老师,你不要太过分了。只是拿到一把天下弓而已,她还没立任何战功,哪里来的“忠勇可嘉”?找理由给自己封王也就罢了,偏偏给一个“嫡”字,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不用看,也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都变轻了许多,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扎人。   当着众人的面,陆颖不敢太过放肆,只是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请上差回去转告陛下:陛下厚爱,敏之心领。敏之忝居镇西将军一职,已是尸位素餐。如今未立寸功,实在无法再厚颜接受封赏,请陛下恕罪。”   这下就不是呼吸变了,根本就是没有人敢吸气了。   陆颖这根本就是抗旨,弄不好就是要掉脑袋的。   大家都等着颁旨的人呵斥陆颖胆大包天,却听到一声轻笑:“果然叫皇上料中了。”   听这语气似乎并不怎么气恼,而且似乎皇上早知道她这个学生不肯受封?   这圣眷似乎比被单单一个亲王头衔要难得得多。   钦差大人过来将陆颖扶起来:“起来吧,若是让皇上知道我让你跪这么久,不给我小鞋穿才怪。”   陆颖苦笑:“丁师姐。”   此人不是丁若兰,又是谁?   丁若兰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好像一遇到你的事情,我就变成跑腿的了。”然后退一步道,朗声道,“其实临行前皇上给下官两道圣旨,吩咐说如果陆将军要拒绝第一道的话,就让下官把第二道念出来——陆将军要不要考虑一下?”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另一道圣旨,也不念,直接递给陆颖,虽然富符合程序,不过跪在周边的众人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陆颖展开一看,脸色更黑,眼睛里火花几乎要烧起来。她咬着牙把第二道圣旨一卷,然后直接从丁若兰手里拿过第一道圣旨,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陆颖领旨。”   丁若兰笑眯眯:“平身。”   后来江寒问另一道圣旨上写的什么。陆颖瞥了她一眼,目光好像在冰窖里冻过,显然余怒未消。   天下弓出后,陆颖很快察觉西北军中兵将对自己态度有了很大改变。罗敢见到她,总是露出复杂的神色,有的时候,似乎想上来与自己说什么,却没有开口。而老师的圣旨到了之后,罗敢却又似乎有些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对着自己没有好脸色,只是不再当面挑衅而已。   江寒见陆颖疑惑,解释道:“这个罗敢,曾经是从花山书院毕业的。”   “咦?”   陆颖虽然知道花山书院中人才辈出,文武不限,但是毕竟打仗是靠打出来的,不是在书院念出来的,所以花山中习武和学军略的人非常罕见。而毕业后真的参军的就更少了。不想,罗敢竟是花山出身的人——那她应该知道自己是这一任的花山山长,就算不曾认识自己,也没有理由针对自己吧?   “将军是在奇怪为什么罗将军明知道你是花山书院山长,却对你一点情面都不留吗?”也许是陆颖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江寒又问。   陆颖点头:“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江寒笑道:“因为宋丽书。”   顿了一下,委婉地说,“将军,你是大燕三百年来第二个以文人身份领兵的人。”虽然你并没有带兵上过战场。   “第一个是宋丽书。”陆颖摸了摸额角,渐渐有些明白了,心里觉得有些无奈,“宋丽书是从默默无闻开始做起,然后逐步展露她的才能,自然令人一面欣赏她的毅力勇气,一面又钦佩她的本事。而我一无军队背景,二无军功,甫来就身居高位,却整天无所事事,两相对比,她们自然是看我不上。也许还会觉得我的存在,对西北是一个耻辱。”   宋丽书拉开天下弓后,迎接她的是刺杀不断,而她得到却是无上荣宠。对于那些曾经与宋丽书有过接触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幸运得有些碍眼。   也许,宋丽书在西北的影响,远超她的想象。   手指轻轻刮过书页,陆颖不以为然:“可惜啊,倒要叫她们失望了。宋丽书是宋丽书,我是我。”   江寒犹豫了一下:“宋丽书也曾拉开过天下弓。”   陆颖垂眼角的眼睛微微抬了一抬,琢磨地瞧了一眼江寒,不知江寒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江寒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再说话,低下头去继续擦她的宝剑。   陆颖微微勾了下嘴角,她自是知道宋丽书的风姿卓绝,乃是举世无双。那日的天下中飞出的残影已经叫她惊艳。不过,若宋丽书还在世的话,她或许还会去瞻观一翻,看看此人的风采是不是能胜过老师?如今不过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让她好惦记的?   与这个相比,更让她在意的是,历史上曾拉开天下的两人,似乎都有魂魄附在其中。自己死后难道也会如此?她曾经试探过,发现那弓中的残影似乎只有自己看见了。因此也不与其他人说,免得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道是不是陆颖受封的消息引起了齐军的震动。原本陷入僵持的战局,突然发生了变化。齐军的攻势一下子猛烈了许多,一时间有点压着燕军打的气势。   因此,最近侯盈与众将军商议对策的次数也多了起来。陆颖这几日身体还好,便都参加了。最近几人都在商议是否要攻打丽河。但是若驻守雷州的兵力减少的事情被齐军知道,难免不会被攻击。   “末将愿领兵驻守雷州。”谢岚主动上前请战。   侯盈犹豫了一下:“此事风险颇大,你可有把握?”   谢岚朗声道:“雷州城墙坚固,若是坚守不出,敌人也难以轻易夺取。何况主力来去丽河最多五日。末将有信心守城五日。”   侯盈微微点头:“五日足矣。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罗敢虽然性子冲,于军事上却不是个纯勇无谋之人,她提出疑问:“还有一个问题,若是雷州的齐军不打雷州,反而和丽河齐军一起夹击我们怎么办?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侯盈旁边的侯明玉显然也想到这一点,手指轻敲桌面:“敌军确实没有理由配合我们的步伐来走。雷州虽然诱人,但是谢岚来守,她们短时间内定难攻克。罗将军所虑不无道理。”   一时军帐里都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最近战事败多胜少,军中士气低落。若没有一场大胜来凝聚军心,对未来是很不利的。   陆颖看着侯明玉走到地图前,负手望着地图,似乎想从上面得到一丝启发。   侯盈则是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谢岚神色也不太乐观。   再转眼,却见罗敢瞅着自己,那表情与平常的她有些不同,少了一分杀戮之气,多了一分沉静的味道,这个时候才让陆颖感觉到也许这个人真是在花山书院毕业的。不过她的眼神,似乎是想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   陆颖心道,又想到宋丽书了吧。或许以前遇到这样情形,宋丽书都能够力挽狂澜,给大家带来希望和力量。不过——只看在场这些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自己一句话,甚至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下,想来心里也十分清楚,问了也是白问。   陆颖低头,微微一笑,开口道:“这次,我与谢将军一起守雷州。”   在场众将都猛得把头转向她,脸上都是意外之色:“你?”   陆颖的位置虽然是在侯盈身侧,地位仅次于侯盈,但总喜欢把自己座位藏在了军帐的阴影之中,让大家常常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大家也就干脆把她当成隐形。   “不是需要一个把齐军牵制在雷州的理由吗?镇西将军加嫡亲王的身份够不够?”陆颖轻轻笑道,“我们可以试着传一下谣言,比如说皇上封我亲王,是在为将来立储做准备之类。”   她转眼看向侯明玉——这里最需要被说服的人:“如果一个雷州城不够,一个镇西将军兼大燕未来的皇储,这个够不够?”   “不行。”几乎毫不犹豫的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侯盈和谢岚。   陆颖微微一怔,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来,反挑起眉毛,露出似乎因为被反驳而不悦的表情:“为什么?”   侯盈和谢岚不约而同的发出反对声后,彼此对看一眼,知道对方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样:陆颖不懂军事,又不会武功,绝对不能让她上战场!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而侯明玉、江寒、罗敢所虑却不一样。是以她们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   陆颖的提议确实很有诱惑性,换了她们是齐军,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尤其在知道这一位皇储完全是军事外行的情况下。   但问题在于,陆颖自认为传播的那些谣言在她们看来,恐怕并不是虚妄:当今皇上绝不是个糊涂虫——既然如此,她给陆颖荣耀得如此出格的封赏,朝堂上竟然无人站出来反对,恐怕不单单是皇帝的威信在起作用,而是其中有着非常站得住脚的理由。   大燕开国以来就没有异姓王存在。每一位亲王都是皇女出身,或者是极受宠的,或者极有势力的,地位较低的皇女莫说亲王,连郡王都难排上。封号用嫡的极少,因为这个词太过敏感,也很鸡肋:如果确认要立为皇储,就直接立储为太女,没有必要封亲王。如果不确定立储,便无必要弄出这么个让人想入非非的封号。   历史上罕见的几位嫡亲王,都在不久之后被立储。之所有那么个多余的步骤,无一不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客观原因,无法直接立储,才不得以而为之。   然而陆颖的情况又两样,大家都知道她是李凤亭收养带大的而不是亲生的。但是从李凤亭对她的宠爱程度看,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李凤亭说不定也有这个心——立储。   大家当下十分默然,如果她真是皇帝心目中的皇储人选,这个风险,怕是这里谁都冒不起。   “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侯明玉接过话题,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目光却落在陆颖脸上,似乎在考量她拿出这个提议的真实目的。   陆颖却不看侯明玉,望着侯盈,笑容有些冷:“从长计议?还有多少时间给你们从长计议?此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再议。”说着起身要走。   每次开会陆颖总是来的最晚的一个,走的最早的一个。她一起身,往往象征着这一次的会议结束了。   罗敢却不干,她嘲弄地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说定了就定了?”   陆颖停下,侧头望着她。那目光让罗敢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其中有一种十分严重的东西让她莫名紧张起来,心里生出一种这次自己许是真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感觉——到底也是拉开了天下的人,她或许当真不该这样放肆?   不一会,罗敢与陆颖对视的眼睛有些发虚,脸上的肌肉也有些抽筋的征兆。   “陆将军。”侯明玉的声音响起。   陆颖的目光移开,转去看她侯明玉。   罗敢只觉得身上压力一轻,身上冷汗立刻就出来了,她再不敢造次,赶紧转过头。   陆颖在花山书院能够镇服年长她几倍的夫子,弹压住一群心高气傲的师姐,光靠李凤亭的荫庇是绝对不可能的。开始依仗得是头脑和学自李凤亭的种种技巧手段,然后在处理各种院务,与各种人打交道中,不断积累沉淀着威信和上位者的气度,慢慢的,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姿势,也能够给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人极大的影响和压力。只是陆颖自认辈分低年龄低,平常行事风格并不因此改变,多以礼德待人,非到关键时刻不肯以威慑服众人。   但是事实上,她的这种做法效果非常好。花山书院乃至大半文人士族都知道这位少女山长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多数情况下十分好说话。但是若是触及她的底线,等待自己的便是雷霆之怒,惩处手段之狠厉,令人毛骨悚然。是以很多人都愿意与她亲近,却也不敢不严守着她的原规矩。   在军营中静默地待了两年,除了一开始为了树立侯盈的地位,稳定人心外,陆颖并没有利用自己的权位做任何事情。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会用。   “如果诸位拿得出来更好的办法,就听你们的。但若是拿不出来,就听我的!”   陆颖目光轻柔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双黑眸似笑非笑。就好像多云的天空,你说不清楚,它下一刻是拨得云开见月明,还是乌云盖顶电闪雷鸣,“至于我是谁——我是皇上钦封的镇西将军,当朝嫡亲王。论军阶,论爵位,这儿有比我更高的吗?” ☆、109   “你疯了吗?”等出了军帐,江寒压抑着怒气,紧紧跟在陆颖身后,瞪着着她的侧脸,“主力一走,雷州必然成为齐军觊觎之地,危险之极。你还用自己当诱饵诱敌,不想活了是不是?就算你不在乎自己,想想陛下吧。难道你想让陛下为你担忧死吗?”   陆颖轻轻拍拍江寒的肩膀:“放心吧,游川的本事我知道,五天时间对她来说绰绰有余。既然侯盈和侯明玉都说她没问题,我不至于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更何况如今战局失去主动权,如果没有力挽狂澜的手段,想要扳回颓势必然难上加难。   陆颖下意识抬头望了望远处淡淡的黄色沙砾,在风中无规则的滚动,这片土地……难道要拱手让人?   再贫瘠,它也是大燕的土地。   再荒凉,它也是大燕的一部分。   再冷清,它上面还承载着大燕三十几万西北军民的生命和信念。   ……   兵书这两年她也看了不少,自信虽然不及侯盈谢岚,纸上谈兵还是可以谈上一二。   然而,她却从来不言战事,伪装着自己在军事一道上的苍白。   不想上战场,不想看万马奔腾,两军厮杀的惨烈和血腥,甚至不想骑上战马,不想拿起天下……她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惧怕看道死亡。那种心情,不是畏惧,不是厌恶,不是烦躁,甚至不是不甘。   老师让她来西北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想拒绝,没有理由可讲。但是比起留在皇宫,西北总还是要好些。陆颖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罗敢说得对,这是文人骨子里对战争杀戮的抗拒吧。   但是再反感再抗拒,也抵不过想到齐人可能会占据这片土地的耻辱和不甘。   停下脚步,抓一把沙砾。陆颖看着手心中大小不一,色泽也不均匀的沙砾:江南是绝难看见这样干燥的沙土,那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清涩的水气儿,更不用说土壤。平南城的梅花,花山书院的桂枝,京都皇城的荷池……怎么到了西北就只剩可怜的野草和荆棘了?   距离雷州百里外。   奉天。   “郡卿何不亲自去看敏之?”   丁若兰将与陆颖见面的情况三言两语道完。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内容好说了,她通共也就在西北待了一天。   对面的男子只是半侧身子对着她,用眼角余光望着窗外的一棵白杨,祥云暗纹的湖绿色袖子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随意地压在酸枝木的桌面上,手指在茶杯上摩挲,明显心不在焉。   “我听侯盈说,敏之在西北身体一直不大好,虽然没有什么大病大痛,但是很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再……”忽然被对面的男子抬眼看了一眼,那目光明显是警告。她只得顿了一下,无奈地笑起来:“好了,这些想来郡卿也知道,我不说了。”   男子正是谪阳。   丁若兰几日前还在去宣旨的路上,队伍就在奉天被几人拦下来。好在平南锏淖笆笱嘟灾晕谷坏ù蟀斓卮蚪偈   两道圣旨被强抢去看过了后,这位平南郡卿只丢下来一句:“我要知道她在西北的情况,回程来这里见我。”   “她,可有提到我?”谪阳不耐烦地问。   丁若兰微微愣了一下,她可是去宣旨又不是当传情书的鸿雁。何况上次她还特地问过要不要帮他传递一下郡卿的问候,结果被好不留情的刮了一顿,去的时候她哪里敢提半个字。不过,此刻直接说没有,只怕自己下场会很惨。   丁若兰心里嘀咕道不管什么男人,看来在自己心上人面前都是别别扭扭的。只是你们小两口闹别扭,我这条池鱼可就遭殃了。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委婉表达:“敏之有话与郡卿说,也不是我这个外人能听的私房话,她又怎么会在我面前提呢?”   谪阳五根手指恨不得从窗棂上抠下一块木头来,他知道丁若兰此行也不可能从陆颖嘴里得出些关于自己的言语,但是听到只字未提自己又忍不住想发火。   “行了,没你事了。”   丁若兰赶忙走了。   月初收到陆颖的信,已经是两年多来的第十六封。   倒不是他现在还在为当初陆颖坚持来西北生气,气两年难道还不够消?何况,陆颖几乎每两个月都要给自己来一封信,从未间断过。可那写的都是什么,亏得还是花山书院山长,写信跟记流水账一样,除了交代自己在军营里的一些琐事外,最多加一句“未知汝近况如何,烦来信告知。”   多写一句想他了之类的会死吗?   她到底有没有记得她是谁老婆啊?把哥随便一扔,想干嘛就干嘛去,把哥搞得跟个怨妇一样,整天顾影自怜:他是长的不够帅,气质不够好,身价不够高,还是对她不够关心?   娘的——不会是给哥红杏出墙带绿帽子了吧?   谪阳板着脸,提着剑走进庭院,不一会满地乱枝碎叶,惊得这里伺候的丫头和侍子们都躲得远远得看:郡卿殿下诚然貌若谪仙,衣若云锦,在院子里飞纵腾挪,那景致真是美轮美奂。可万一一个不小心那剑气蹭到自个儿身上来了,一条小命就挂了。那可是高高在上的郡卿殿下,自己一条贱命可不够如此高贵的人一瞧。   谪阳没有想到自己在下人们的眼中如何,只是在力竭后盯着树干上满是斑驳的剑痕,微微喘息。他没用内力,只是单纯使蛮力想发泄一通。   军营里连个公的都没有,陆颖要去哪里出墙?他只是单纯气闷地想,爷明天就回平南城去。   陆颖知道身后谢岚在瞪她,她只好侧脸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赶紧走开。游川虽然多数时候好说话,可是执拗起来也是十分令人头疼的。光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是极反对自己与她一起留守雷州的,但自己并打算改变注意,想来游川也知道才没有前来劝说,只是若是惹恼了她,一顿披挂是少不了的。   走了几步,陆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王六道:“这次你跟侯盈去丽江。”   王六开始以为陆颖有什么任务安排给她,稍一想不对啊,如果真有什么任务,应该会私下与她交代,于是皱起眉头:“为什么?”   陆颖耐心解释:“这次去的是主力,拿下丽江应该不是大问题。你的身手不错,现在见识也还好,去了想来能够大展伸手。你几个姐妹如今有的已经升到校尉了,你却还是一个中士,以你的本事——”   “我不去!”王六想都不想,拒绝了。   陆颖知道王六是不肯离开自己身边,若是让她爱惜自己前程或者是升到更高位置好为自己办事为由,铁定又会被她以“不是还有其他姐妹可以代劳。”给驳回了。   这次她索性换了个表情,脸一冷:“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莫不是怕了?怕自己只能做个亲兵,却没有指挥万马的本事?”   王六倒是认真转过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陆颖:“山长,你不用激我。也不用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还真不想做劳什子的将军。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全,你什么时候离开西北了,我就和你一起离开。回到花山书院了,我就还回去种田。”   任陆颖如何巧舌如簧,王六就是由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到最后陆颖终于放弃了,看着王六,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都让她摆布了,怎么就说不动这个书都没读两本的家伙,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没出息!你就没点人生理想!?”   王六大约感觉陆颖停止劝说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一副装聋作哑的表情,嘿嘿傻笑两下。   陆颖看着王六一张脸,顿时感觉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正要回军帐,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感觉,她奇怪的一回头,却看见侯明玉和罗敢。   不过那目光并不是侯明玉或是罗敢任何一人的,而是她们身边那个陌生的中年女子。这女子一身布衣,打扮十分普通,然而在侯明玉和罗敢面前却没有丝毫卑微或是恭谦的神色,表情淡淡的。   陆颖隐隐觉得这人一身傲骨不形于外,怕不是俗人。   什么时候军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陆颖不禁开口向一边的侯明玉与罗敢询问:“这位是?”   不等两人回答,中年女子注视着她,先开口了:“拉开天下的人,就是你?”   陆颖微微有些意外,看侯罗两人都没有帮自己介绍的意思,心道莫非此人颇有来头,怎么连一向强势的侯明玉都如此迁就此人。   可惜陆颖却没有照顾侯明玉面子的义务,中年女子虽然谈不上挑衅,这态度也未免有些太过无礼。她若还是花山书院的一名普通学子,也许会秉着尊老的精神敷衍一下。但现在——不能不说人所处的权位不同,需要考虑的问题就很多:一军将军,一国亲王,若是对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无礼还要忍耐的话,那就不是落自己的面子,而是没有自尊的表现。   当下不咸不淡地回答:“在询问别人问题的时候,阁下是否要先报上自己名字以示礼貌?”   中年女子听见她显然没有什么热情的回答,竟然也没有生气,只是平视着她的眼睛:“许言武。”   连一个“我”都没有,真是傲得可以。陆颖心下暗想,这名字听起来好像不是真名,言午为许,难道是不想透露姓名所以敷衍我?似乎没有听过这样一号人物的名字。   她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不知道许先生来这里有何要事。雷州乃是军事要地,此处又是军事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说着,陆颖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下侯明玉和罗敢的表情,两人却是一会看看自己一会看看许言武,表情似乎在纠结什么。   “我来看看传说中拉开天下的人是什么样子。”许言武闻言,似乎把陆颖言语中暗含的警告无视掉了,只是依旧没什么表情继续打量了陆颖一翻,“听说,你还是花山书院的山长?被封嫡亲王的也是你?”   她这口吻到底算是不相信呢,还是不屑呢,还是出嘲讽呢?若说是,口吻似乎又太平和,若说不是,这话怎么听上去就不对味呢?   陆颖微微皱眉,她十分不喜欢这种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何况此人问这些问题,显然已经从侯明玉与罗敢口中得出答案了,再来问她又是什么意思?   因此望了许言武一眼,陆颖轻笑一下,转身就走了:既然你不想透露什么,我也无可奉告。   反正以她的资历和背景,她又不是目中无人无不起?   许言武望着陆颖离开的背影,既没有阻拦,也没有生气,微微眯起眼睛。   “这就是你想看的人。”侯明玉道,“你觉得怎么样?”   许言武侧头,脸上这才有了变化:“我看不出来她到底哪点配做花山书院山长,也看不出来哪点配做一个将军。”   “天下确实是她拉开的。”罗敢难得有这么耐心的时候,望着许言武,“是我亲眼见到的。只是当时情况与你们俩曾经提到的丽书当日所遇到的有些不同。”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们把她成小姐的转世了不成?当年还有人说小姐是太祖转世呢!”许言武斜眼看了罗敢一眼,“说你蠢你还真犯浑。当年窦云鹏诳你两句,你就冲到西北来了。怎么,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批害小姐的凶手,你可找到了?”   罗敢只是鼓着脸瞪她,不说话。   当年事情的真相,该知道的人其实都知道。也唯有窦扶瑶那个蠢货,执着于去寻找亲自对丽书下手的那一批杀手。   杀手只是工具。而那些背后指使者与纵容者,反倒可以放过吗?   说来更巧,当年与丽书之死有牵扯的,后来的日子都过得不怎么样——难道是老天爷也看她们不过眼,所以有意整人?   “比起你,窦云鹏现在可是在御史台清闲着呢!整天除了找人麻烦外就不会干别的,当年在花山也是一样。”对于窦云鹏和罗敢,许言武从来都没有好话,“话说,她不是都御史吗?这个陆颖一没有皇家血统,二来也没有离过什么了不得的功,居然被封了嫡亲王,于理于制都不合,御史台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一个?”   罗敢马上将自己所打听到的说了出来:“我问过扶瑶了。她似乎对这件事情非常避讳,只是告诫我千万不要得罪陆颖,皇上册封陆颖的理由非常充分,朝廷中几位重臣清楚缘由,所以都管束好了各自的下属,不乱嚼舌根。现在是时机不到,等到适当的时机,皇上怕是……”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是大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皇帝真的有意立自己这位学生做太女!   只是皇帝怎么想的不重要,关键是她到底用什么方式让几乎所有的朝廷重臣都支持她这个决定的呢?   许言武最后向陆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走了。”   人也见过了,虽然来的时候就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单纯得放不下那一点点明知是虚妄的执念,或者说是好奇,所以想看一看这个同样是花山书院出来,却成功做了山长,同样是十六岁以文人身份进了西北,却一开始就被封将军,同样是拉开了天下,却当了嫡亲王——经历了同样的事情,结果却完全不一样,好命的让人嫉妒的要咬牙的少女。   陆颖。   不是小姐。   这世间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宋丽书。   也不配有。 ☆、110   “嫡亲王?”燕白骑看着手里的情报,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打算拿这个来诱惑本将军吗?看来西北侯家还真不怎么待见这位亲王呢?”   “这位嫡亲王据说是燕帝还没有登基前在花山书院里收的唯一名弟子,未免是太宠信了一些。不过毕竟不是皇女,所以想来侯家也没有把这位名不副实的亲王放在眼里。”谋士在一边补充说。   燕白骑扫了一眼自己的谋士,哼了一声:“本将军管她娘的是亲王也好,是将军也好。雷州我是要定了。这群燕猪还以为这样就可以拖本将军后腿,让她们大胆的去偷袭丽江。她们大概还不知道大将军正带三万兵马赶去丽江呢。她们还指望攻我们不备,结果怕是事与愿违吧。”   谋士笑着说:“大将军哪里是她们这些没用的燕猪可以抵抗的。这下只怕是两头失妥,首尾着火了。”   燕白骑站了起来,双眼发亮:“传本将军令,全体开拔,奔袭雷州城。“   许璞望宗祠中十一名新生,心中微微安慰:还算不错,比三年前略多一些。   “诸位能够通过花山入院测试,自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望诸位日后在书院里继续奋进。我叫许璞。山长目前不在书院,今天由我暂代她的职务,为诸位主持入院仪式。”   十一名新生闻言有的神色明悟,有的惊讶不解,有的若有所思……显然出身来历不同,对书院中情形了解也参差不齐。   代宗灵眼角余光轻轻瞥了许璞一眼:这个孩子,也是个执拗的性子。敏之走的时候,已经明确说明交任于她。然而不论是在公开还是私下,这个孩子都仅仅把自己当做敏之代管花山的人。若不是看着这几个孩子一起经历过的种种,她怕是真要以为要么是敏之给她下了什么******,要么是这个孩子过于虚伪。   许璞将一众新生表情收入眼底,也不多说,只是令人大开宗祠大门。   如同日出跳出云海的那一瞬间,晦暗和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仿佛从眼前的景致上撩起一层灰色的纱,一切变得清晰鲜艳起来。   门前石碑上的刻字,慢慢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骄奢不移,贫威不屈,敏而好学,中正自守,是谓花山。”   字迹并不俊逸,仿佛是八岁孩童的练笔。   许璞记得陆颖以前很喜欢来宗祠看这块石碑,尤其是做山长之后。看的时候带的那种表情,思考和欣赏掺杂其中,目光好像可以看透这块石头,然后再从中顿悟出什么大道理一样。   敏之走了之后,每每路过宗祠,她就想起敏之的举动,也会进来看上一会,仿佛能看到敏之在看这石碑时看到的东西。   昨日送来的情报说侯盈带众将前往丽江,陆颖及谢岚万人留守雷州城。她便隐隐觉得不安。其实说不安,从敏之离开的那一日开始,她就一直觉得不安。只是昨天起突然心就没有道理的跳得很快,很乱,仿佛预兆着什么。   “你走什么神呢?”身后忽然传来沈菊的调侃笑声,“第一次主持入学仪式,怎么也不见你紧张一下,反而神游去了。”   许璞头也不抬,继续在送来的院务上笔走龙蛇:“紧张过头了。”   沈菊瞪大了眼睛,随后噗一下笑出来,一手撑在书桌上,刷得打开纸扇:“真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居然会讲冷笑话了?”   许璞抬眼扫了她一下:“你很闲?”   沈菊摇着扇子,轻轻一笑:“农庄那点事情也算事?本小姐好歹也是沈家出身的,处理起来不过是弹弹指头的时间而已。”   许璞目光落到沈菊的扇面上,那不是沈菊以前最喜欢描金边的富贵牡丹,带着说不出风流才子绝色美人的无限风情和奢靡暧昧。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山川,淡淡的水墨色随意挥洒,只有近处几片枫叶精致的勾勒,叶面些微带了淡红色,很是醒目,其他地方一眼望去空旷无比,似乎能够承载很多东西。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许璞默默瞧扇面两眼,搁笔,抬头望着沈菊。   沈菊笑了出来,是明白到对方已经了解自己想法的笑意。这种笑对于她们六人来说很常见。六人之外,沈菊那张精致秀美的面孔只会挂上没有任何意义和想法的标准微笑。   “我要离开花山了。”沈菊依旧笑着说,只是眼中的笑意并没有轻浮:“回雁家里来了信,我已经过二十一岁,应该为家族承担一些责任了。”   许璞沉默了一会,忽然觉有些艰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敏之她们——还没有回来。”   沈菊眼睛依旧弯着,只是眼中的笑色突然淡薄了许多,手中的纸扇一格格的收起来,最终重叠在一起,声音的温度令人不宜察觉的降低了一点:“你以为她们还会回来?”   许璞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凝固了。   沈菊眼中的许璞端坐在书桌后,青衣广袖,只在领口用银线绣了几片竹叶,淡雅如竹,温文如玉,如同她的人一样。   敏之真是选对人了。除了她自己外,寒光果然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不论这场战争最后结果如何,定芳将来怕是会一直留在西北。她母亲留下的位置她必须坐下去。敏之受封嫡亲王,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做了山长再做皇帝也许行得通,然而却没有做了做了皇帝的再来做山长的道理。”沈菊声音有些嘲弄的味道,“花山书院院律第一条是什么?接连出两个帝王也就罢了,但之后若再有拖泥带水,只怕花山书院将来超然的地位就难保了。唯一可能会回来的,大概只有游川——只是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她们都走了,所以,你也要走了?”许璞此刻反而笑一声,然而虽是笑的表情,倒不如说是在冷哼。   沈菊收敛了笑,认真地看了许璞一会:“我原以为我们六个中,最重姐妹情的是游川。她那种单纯又固执的性格,一旦认同了就会全心全意、一往无前地去维护。以前我们六人中一出现不对盘的时候,总是她小心翼翼的面面俱到——不过,现在看来,我倒觉得,寒光,你才是最痴的那个。”   许璞嗤笑一声,仿佛对这句话不以为然。   沈菊也不逼她,转开话题:“这次回去,家族是要宣布家主继承人。你知道,这种事情本来不大可能轮得到我的。沈家这一代,庶出的不算,我上面有一个嫡长姐,五个堂姐,下面还有六个堂妹。极出彩的就有三四个,其他的也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书院逍遥自在,也没在家族里任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忽而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有点涩。   以许璞的聪明,即便自己的不点,也能够透彻其中的深意。   果然许璞开口道:“是在敏之受封嫡亲王之后的事吧。”   沈菊微微侧头点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承认。   许璞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沈菊苦恼的样子,心里反生出一丝快意,这大概就是幸灾乐祸的心情吧。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将来的日子,我也不比你逍遥快活。”沈菊素来善于察言观色,加之她对许璞又熟悉,只要她眼神稍变,便知道她心情的变化。   许璞起身,对着窗外的桂枝:“谁又是能够真的一切由心呢?定芳、游川难道是真的不想回来,陆颖难道是真心想去西北?”   沈菊低下头,摸着扇面:“不知道文逸还能够在花山待多久?”   两人双双沉默了一下,最后许璞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我们去送你。”   陆颖披着外衫,望着城楼上发昏的天空,空气中浓浓得都是血腥味道。连日的厮杀呐喊,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吵得她已经连续几日只睡上一两个时辰就心口一阵慌乱醒来。   帐外的街道空空的,几乎没有什么士兵。   雷州的士兵们现在基本都集中在城楼上,吃饭睡觉都在哪里。陆颖上次趁王六去给自己熬药,过去看了一眼。士兵们在城墙上来回的巡逻,轮休的就就近找一个墙角或者稻草堆,闭眼打个盹,脸上满是灰尘和疲惫,麻木。   她真的是很无能。   今天已经是齐军攻打雷州已经第十一天了。   主力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斥候也出不去,不知道丽江那边情况如何,想来也不是很妙。   “山长,你怎么出来了?”王六拿来了水,“快进去,外面露水太凉了。”   陆颖轻轻一笑,难得听劝的回了帐篷。   王六看着陆颖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进去给她倒了杯水。   “侯盈她们应该快回了。”王六拼命从脑子里搜索着用词:“山长,你也不用太担心。”   陆颖虽然不管事,可是并非意味着她对发生什么不清楚。   游川指挥能力算很不错了,士兵的折损比例已经降到最低。然而齐军的人数却是她们的五倍有余,压力相当大。时至今日,士兵大约还有六千人左右,但是能够正常作战的,只有其中六成左右。   陆颖开战后第三日,便去军医处帮忙照顾伤员。寒光学医时,她也耳濡目染了一些简单的医疗常识,帮忙熬药、包扎,换药还不在话下。士兵们见到平常难得一见的陆将军也亲自照料她们,对她印象也颇为改观,虽然还谈不上多亲近,却也愿意和她多说两句话。   从第七日开始,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齐军的攻击一下子猛烈起来,一波一波攻势如浪般涌来,仿佛打算停用一切技巧,直接用人数将她们统统压死。士兵伤亡比例迅速攀升,军医有些忙不过来,陆颖慢慢成了救护士兵的主力。   那三天里,陆颖的精神被反复磨砺了许多次:至少在以前,她并没有经历过这种自己的袍泽就在眼前,明明很想很想救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呻吟、挣扎、然而死去;没有被自己的士兵满是鲜血的手抓住,痛苦地恳求:“将军,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家里还有刚刚出生的孩子,我还没有……”随后就断气而亡;并没有看见死去的士兵的尸体被她的战友抱住,痛哭流涕,哀号大骂的情景。   她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甚至没有时间看,只能一边为其他的伤兵包扎,一边任这种刺耳的哀恸冲击自己的精神。   她终还是不得不一脚踏了进来。   陆颖害怕就是这个。一旦踏了进来,一旦接触战场,她就知道自己再难解脱:她到底是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被痛苦折磨,然后一个个离开。   一种说不出的类似怜悯又不是怜悯的心情在胸口滋长,蔓延:她的士兵,她不想看她们受伤,不想看她们流血,不想看她们痛苦的呻吟,不想看她们死掉。   与此同时又有一股灼热的仇恨感,好像烧红的铁水一样,在她的血管里缓缓流淌,烫着她心肺,烙着骨髓,发出滋滋声,一路留下疮痍,随同杀戮的**,在血液里如同一头沉睡的野兽慢慢睁开眼睛。   无怪三百年来燕齐之战不曾停歇,哪一个看见自己战友倒下的军人会忘记这种噬骨的仇,入髓的恨。如同打了一千个死结的丝线,解不开。   无怪当年姬香君不肯发动对齐国的战争。只要是经历一场生死硝烟的人,都难以逃避被这种刻骨的情绪烙印的可能,终生难逃被这种仇恨煎熬的下场。   无怪即便姬香君宁可将自己禁锢花山,非诏不出,燕国上下也三十年不肯放弃灭齐的执念。   陆颖忽然想起天下中的那两抹不曾离去的残魂,不禁轻叹,执念至此,不知道是该说可怕,还是可悲。   齐军的攻击三天未曾停歇,陆颖也整整三夜没有合眼。王六几次劝诫,最后也不得不加入给陆颖打起下手。直到,昨天听到在齐军停下攻击的消息那一刻,陆颖精神一松,人就立刻迷糊起来。开始还听得耳边许多人叫喊,只是眼睁不开,嘴唇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渐渐就陷入黑暗。   她这一昏了不得,吓得王六和军医们都魂飞魄散,赶快给她检查了一翻,发现只是过度疲劳外加脱力,才略松了一口气。   谢岚得到消息,干脆从城楼上跑了回来,对着刚刚醒过来的陆颖大发了一通脾气。陆颖知道谢岚在城楼上至少也是三天没有合眼,脾气暴躁是自然了,只得苦笑着由她发泄,顺了她的意,在军帐内休息。   关键她自己也觉得旧伤隐隐有再犯的迹象,因此也不敢太过分,万一再在军医那昏一回,怕是不能帮忙,只能添乱了。   “谢将军已经派人去全城收集百姓的粮食,集中供给。”王六轻声道,“大家省一省,还能支持两天。”   陆颖听到这里微微转头。主力走的时候,雷州城中留下了十日军粮,本来觉得已经是足够充裕,如今不知还要撑上几日,只得打上了城中百姓口粮的主意。走到这一步,已经是迫不得已。若是最后连百姓的粮食都吃完了,就算她们不降,百姓也会暴动吧。   虽然她们都是大燕的子民,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死的。   游川心里应该已经有打算了吧。陆颖暗自琢磨:谢岚不会投降,尤其是自己在这里,她更无选择。既然如此,她应该会选择突围吧。   果然等她将口中的水咽了下去,王六低声道:“刚刚小四过来了,谢将军决定明夜突围出城。”   陆颖微微叹了一口气,望着尘土弥漫的天空:今天又看不见星星了。 ☆、111   其实箭穿过腹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陆颖那一瞬间只是有些惊愕,甚至还有心思自嘲自己真是被保护的太好了,忘记了战场上的流矢可是不长眼睛的。   耳边响起王六的惊叫,接下来才有一股灼热的痛感自内而外袭来,几乎一瞬间将她的理智撕成两半,虽然意识还想抓紧马缰,身体却不控制的向一侧摔了下来。隐隐感觉一个人扑过来抱着自己一同坠了下去,但是记忆还来不及记录落地的感觉,就被黑暗蛮横地切断。   再醒过来,陆颖只觉得全身无力,灼烧撕裂的感觉也许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是躺在王六的身上,肚子上的箭已经不见了,伤口用绷带包扎了起来。   周围很安静,即使偶尔有交谈和脚步声,似乎也是刻意压低了。   陆颖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后却是一惊,眼前的景象,不是雷州城又是哪里?她心中慢慢发凉,再向远处看竟然是巡逻的齐兵。   她们被俘虏了。   雷州被困无援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只是当这件事情真切发生的时候,感觉仍然不好接受。   “其他人呢?”陆颖吃力地问,声音犹如砂纸擦地,几乎难以让人听清。   王六本来警惕地看着走来走去的一队齐兵,意识到陆颖醒了,低头压抑着嗓子里的喜悦:“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其他人怎么样?”   王六声色一黯:“我们这一队基本都——”没再说下去。   陆颖明白了,扫了两边一眼,视野里模糊能看见自己的两个亲兵相互靠着,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不远处的齐兵只是偶尔扫过了一眼,估计也料定她们这种惨状不可能再有什么威胁了。她心下一沉,又问:“除了我们呢?”   王六摇摇头:“我们分头撤离,后来都跑散了。”说着又压低声音道,“齐兵在大肆寻找……和谢将军,还好谢将军有先见之明,送了几套普通士兵衣服过来,不然就麻烦了。”   虽然王六不说,陆颖也想得到,自己受伤拖累了自己这一队的人。面对齐兵包围,王六只能放弃抵抗,否则所有人的性命都会立刻交待在那里——只是这样的掩瞒能够掩瞒多长时间呢?   至少,让游川平安离开吧。   陆颖又问了两句话,意识又有些模糊,此刻强撑也没有意义,索性放任自己又睡着了。   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很长一段时间,偶尔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喊她的名字,说些什么,人却好像被梦魇住了一样,全身不能动,不能睁开眼睛,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动一动手指。就好像她已经沉到了水底,眼前一会是光怪陆离的混乱景象,一会又陷入无穷的黑暗,一会突然是浓稠鲜血混着肮脏的黑水涂满了视野,好像被暴风雨冲刷过后的荒野,只剩一片萧瑟和冰冷,一会好像又被绑起来扔到烈日下的小柴房里,闷热干渴,头昏眼花。   再能意识能够控制身体的时候是感觉嘴唇里突然涌进一股甘凉,对于一块已经干涸得龟裂的土地,这无疑是极大的安慰。   陆颖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缓缓睁开眼睛,视野里慢慢的看见王六担忧的脸,一个貌似齐军中军医的人正在给自己把脉。再眨几下眼睛,不远处慢慢能够看见一群齐兵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游川。   陆颖心中一凉,游川也被俘虏了吗?   谢岚显然也发现陆颖醒了,正要走过来,却被身边一个将领打扮的人拦住,表情挑衅的说了一句,谢岚眼神冷冷的回了一句,然后推开她径直向自己走过来。   军医看见谢岚走过来,很有眼色的起身让出位置。   谢岚在她身边蹲下,眼神深处藏着激动,但表情却十分平静,口吻关怀地说:“感觉怎么样?”   陆颖苦笑一下,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却见游川眼色一紧,手指按了上自己的嘴,抢道:“我明白,你安心养伤。”   陆颖点点头,她现在确实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   游川神色微松,按着她嘴巴的手收了回来。接下来一个细微的动作很奇怪,似乎想来握自己的手,最后却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保重。”   接着起身,就向那齐军将领走去。   王六向她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但是眼神却透着古怪的悲伤。   军医给她换完了伤药,也走了到那边,向齐军将领回报了几句。   齐军将领微微一笑,让军医退下,然后转向游川又说了一句话。   游川轻轻一笑,又回了她一句。   可惜隔得太远,她只能看见两人嘴唇开合,却无法听清内容。   许是因为上了药的缘故,伤口处一阵清凉。陆颖虽然依旧全身无力,头昏脑胀,却比先前要舒服很多,意识也清醒了很多。   真也不知道游川与那齐军将领是怎么谈判的,居然能够请动军医给她疗伤。陆颖看着游川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得,刚刚游川与齐军将领说话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   两人的表情。   两人的对话。   两人嘴唇的蠕动。   那齐军将领对游川说的应该是:亲王殿下、你、现在、可以、安心、上路了吗……   陆颖身体僵住了,齐军将领为什么对游川这么说?难道她没有认出自己和游川的身份吗?   游川回答的是什么?   她努力的回想,游川那个时候笑着回的,似乎是:本王心愿已了,无所遗憾。   有东西在陆颖的脑中轰然炸开——游川冒充了她的身份,正在赴死之路上!!   陆颖意识到这一点,一时慌了神,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感觉过如此惶恐过!哪怕是小时候曾经以为老师不要自己了——都没有觉得这样害怕过:游川要替她去死——不行,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让游川替她自己去死,为了让自己活下来……竟然假冒她的身份,被齐人杀掉!游川是从书院开始就一直默默照拂着她,关心着她,甚至一味地容让着她这个任性胡为的小妹的同窗好友,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姐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   一瞬间陆颖竟然觉得呼吸都有点接不上,思维一片混乱,忘记了自己身上缠着多少绷带,一把抓住身边王六,挣扎着要爬起来。   决不能让游川成功。   王六被陆颖拉着身子一歪,惊呼:“——你要做什么?”   陆颖只觉得心跳好像快要失速,双手紧紧抓着王六,盯着她的眼睛:“带我去找游川,她怎么可以——”   王六当即脸刷一下白了,一只伸手猛得捂住陆颖的嘴,将她强按在地,看着她震动着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颖几日未曾说话,声音干哑得根本无法成声。其他人知道她拼命想说话,却只能听见沙沙的如同小动物爬过沙地的声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日日与她相处的王六从她的表情立刻明白陆颖猜到真相。   王六感觉到这里的骚动已经引起背后周围的齐兵的注意,背上感觉有许多警惕的目光来回扫视,让她汗毛都一瞬间竖了起来,急中生智用悲痛的声音大喊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不愿意看着殿下……死!可是殿下她、她也是为了救我们大家才……你去了也没有用啊!”   齐兵们见状纷纷露出怜悯嘲弄的表情,又转回头去。   王六感受不到打量,微松一口气,背上一层突然凉飕飕,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才一会功夫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陆颖聪明至此,哪能不明白王六喊话的用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帮着游川——不可。她双手努力想掰开王六的钳制:王六,你怎么能怎么做,你怎么能让我看着游川去死?   王六,求你,让我说出真相,说出我自己的身份,你明白的,我不能……   陆颖死死盯着王六的眼睛,嘴巴被紧紧捂住,连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本来无神的眼睛此刻好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充斥着强烈的恳求和质问,死死盯着王六的眼睛,焦躁迫切,诚恳哀求。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陆颖身体空乏虚弱到极点,几乎坚持不住这样的姿势,但是此刻脑子里,她只知道一件事情:自己的身份暴露的越晚,谢游川的生机就越渺茫。   恍惚记得多年前,游川在她们面前点了“经”、“地理”, “武”,解释说:“将来出门的时候有点身手安全些。”自己却戏弄她满脸通红:“游川,你的性子若不改,只怕怎么都安全不起来,都想欺负你。”   丁师姐故意在自己面前挑拨几人的关系的时,游川望着自己,坚定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第十三道题是什么,但我和颖是好朋友,我相信她。”   老师从花山离开时,自己遭遇人生第一场大的挫折,她难得没有脸红,站出来对自己说了长长的一段话:“现在同窗们的心境都很低落。你是山长的弟子,如果连你不能振作精神,其他人越发觉得失望。”   当她们姐妹六人第一次出现激烈的争吵时,向来喜欢沉默和倾听着其他人高谈阔论的她赶忙冒出来挡下冲突:“寒光,你别生气,定芳只是说说而已,她不是针对你。”   ……   自己在巨大的压力下取得了优秀的评分,她高兴地说:敏之,恭喜你。   定芳离开的时候,她忧虑地说:定芳,你要早点回来。   太女赵榕夜袭花山的时候,她的血从腹部流得满地都是。   迎娶谪阳的时候,她微笑着:“这只是第一批。我们是打算赶在前面替你做些准备工作,过几天寒光和书院的武师会押着你聘礼过来。等到你正式婚礼的时候,全书院上下除了留守的人都会来。”   ……直到她坚持跟着自己,一路到了西北。   最后,她对自己说:“保重。”   内心越来越焦躁,如同熊熊烈火在心底慢慢燃烧起来,火如同洪水一样在心口蔓延起来,熔岩一般,越来越烫,灼着她疼痛难忍,痛得……眼泪终于禁锢不住,从眼角无声地流淌下来。   王六虽然是个粗人,然而并不是感情迟钝,看见陆颖苍白固执的脸色和不断涌出的泪水,虎眼一瞬间红了起来,捂着陆颖嘴的手也剧烈的颤抖起来。在军营中同袍两年多,对陆颖此刻心中所想,她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但是王六最终没有松手,反而狠了狠心转开头,避开陆颖的目光。   山长,对不起。   陆颖只觉得自己后脖某处被重重捏了一下,顿时脑中一闷,努力想要坚持的清明,然而眼前一切又回归黑暗。   游川。   游川……   “那位嫡亲王确认真的死了?”   “是。”座下一名斥候肯定的回答:“属下亲眼看见她的头被悬在了雷州城头。”   座上的女子脸上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燕白骑做得不错。”   斥候走后,女子身边一名将领问道:“大将军,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掉这个嫡亲王呢?如果让燕白骑和我们汇合,一定可以将侯家小丫头带的这股主力击溃,不说多的,起码再占她燕国三五个城池不在话下。为了一个小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嫡亲王,值得吗?”   大将军孟获轻轻一笑:“你懂什么?”   将领一头雾水:“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还请大将军指点。”   孟获瞥了她一眼,心道,军中猛将不少,会用脑子的还是少。若是燕国兵力稍稍勇猛一点,我们还真难占什么好处。阿瑜如果还活着——   她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端睿那孩子虽然还算机灵,然而比起她母亲的聪慧还是差了一筹,身上虽然也有股子霸气,可惜年纪尚小,磨砺不足。对上普通对手,尚能应付。若是那些城府深的豺狼虎豹,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是其他人的孩子,她才不管。皇女之间的争斗,她一个大将军有必要搀和进去吗。就算支持她们中间哪个上位,她还能怎么升?想功高盖主吗?最多还有三五年,她就打算告老回家,还不想老被皇帝惦记着呢。   可端睿是阿瑜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孟获总不能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最后一个孩子也牺牲在皇室权力斗争中,不然阿瑜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毕竟瑜王的势力再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既然如此,让端睿直接听命皇帝,也算是将她从那几个皇女的盯梢下解放出来。与皇帝商量过后,才决定把情报交给端睿去做。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先太女司徒端敏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按理应该早应该再立一个出来了,可皇帝就这么多年就由着几个孩子斗来斗去,闹得京都乌烟瘴气。不过好在现在皇帝还算聪明,大半权力还在自己手里握着,几位皇女也不敢太过放肆,明争暗斗不少,但鲜有拿到台面上来的。   “你还记得宋丽书吗?”   “属下记得。当年宋丽书确实也俘虏了瑾王,但是她并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回来。可是大将军你却让燕白骑杀了那嫡亲王。”将领不解道。   孟获用手中的书卷敲了一下自己这个迟钝将领的脑袋:“杀与不杀不是关键!关键是能达到什么目的。”   宋丽书不杀司徒瑾,是因为司徒瑾与阿瑜关系不和,司徒瑾的存在能够给阿瑜带来阻力,从而导致齐军内部军心不一,行动处处受掣肘。但这位皇帝隆宠的嫡亲王却据说是侯盈的同窗,关系很好。她的存在能让皇帝和西北军拧成一股绳,所以导致西北军虽然没有宋丽书这样惊采绝艳的将领存在,也能够让齐燕两国战局维持一个相对平衡的僵持状态。   然而这种情况对于向来喜欢速战速决的大齐来说,几乎就相当于战败的征兆。毕竟燕国国土广阔,温暖富庶,人口和粮草充足,适合打长期战争,而土地相对贫瘠的大齐却撑不起一再的消耗。   二十多年前那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战争,一方面固然是宋丽书的指挥才华造成,另一方面也是齐国国内是在撑不过去。否则以三百年来绝大多数以齐胜燕败为结局,国人早就习惯造就低瞧燕人一等的骄傲,怎么可能首先提出议和?   如果再来一个十五年,齐国岂不是又要再次低头?   所以,侯盈的西北军不是重点,三五个城池也不重要,那只能给予燕国一时的打击,只要稍微给她们一点时间重新整合燕军,这次的战局又会回到之前胶着的状态。   但是——如果这位嫡亲王死了的话,想象一下,那位燕帝会对侯家如何震怒?   嗯,还忘了一点,那位嫡亲王的夫郎平南郡卿,也不会善罢甘休呢!   如果有这两位一起给侯家小鞋穿,侯家能够吃到消吗?   就算是她们能够暂时顾忌大局,什么动静都没有,那战争结束之后呢?   明白自己最终逃不过帝王一怒的侯家——会坐以待毙吗? ☆、112   “这件事情必须要隐秘进行,你明白吗?”李凤亭走下凤椅,郑重地看着下面的人,“事情过去很久,但是不代表没有人关注。一旦你打草惊蛇,怕是朕也不一定来得及救你。”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会十分谨慎的。”站在下面的人竟然是窦自华。   李凤亭微微一笑:“你的性格朕很清楚,不然也不会选你来查当年储凰宫大火的真相。朕只是想先提醒你,朝堂比不得书院,其凶险程度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朕会给你一些人,但此事只能秘密进行,朕不能给你任何明面上支持,一切都要你自己想办法。”   “微臣明白。”对于自己这位前山长,窦自华自是了解。   窦自华本来不清楚为什么皇帝要将她从花山召来,等李凤亭些微透露了些消息后,倒真真吃了一惊:敏之的身世竟然如此尊贵显赫。   细细思索后,窦自华明白这件事情确实由她来做最好:现在花山只剩下她与寒光。寒光管着书院,走不开。她有母亲在朝堂,多少能够给她一些掩护。再则,皇帝查这件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敏之的身份公开的一日有更多有力的证据。自己与敏之情同姐妹,皇帝自然也是放心自己会尽心尽力去做这件事情。   只可怜寒光,书院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算是不幸,还是万幸。   “此事一有进展,直接向朕回报。为审慎起见,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包括敏之、寒光等人。”李凤亭强调。   窦自华正要保证,外面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凤亭一见此人,神色也微紧:“送上来。”   来人呈上一个纸卷,李凤亭展开一看,刹那间脸色煞白,人晃了一晃,跌坐在凤椅上。   窦自华惊道:“陛下——”   李凤亭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盯着纸条,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和悲恸,握这纸条的手剧烈的抖起来。窦自华在书院里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过。   “陛下,您怎么了?要保重身体啊。”窦自华不知道那纸条上写得什么,能够让泰山压低都处变不惊李凤亭被打击成这样,直觉一个念头就是——敏之出事了?   纸条上还带着干涸的斑斑血迹,笔迹不稳地写着:侯主力被牵制于丽江,雷州城守十一而破,陆颖被俘,斩头悬于门上。   距离雷州三十里。   阿雅看着自家公子,全身笼罩着浓浓的肃杀之气,身下的坐骑也因为主人心境的冷酷感觉十分不安,喷的气都粗起来。   “燕白骑放弃了雷州城?”谪阳目光看着雷州城的方向,他身边的女子连忙回答:“是,燕白骑今天早上开拔离开雷州,看方向好像打算去丽江与孟获的队伍汇合。”   谪阳的手握着马缰,皮肤上的青筋慢慢的爆起来:“她怎么样?”   女子不敢抬头看谪阳,小心的回答:“齐军没有动……殿下的遗体。”   那群畜生竟敢——谪阳气得肩膀发抖,他此刻只想将那群齐军全部撕碎,用剑剁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拿去喂狗!   他的陆颖,本来一月前就有机会见到她的。他已经两年多都没有见到她的,只能从她写来的信里想象她的模样,她说的话,她的想法和心情。才到平南城,突然就听到她被留守雷州,独自面对五倍的齐军。   当时他就觉得不对,带着黑骑直奔西北,然而才到一半路程又收到消息:雷州城破了,陆颖被抓……然后被砍下头颅,挂在了雷州城门。   这道消息好像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得他昏头转向,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没有见到陆颖的尸体之前,他不会相信任何传言,情报。陆颖是他的老婆,他要亲眼确认。   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心底莫名冒出一个声音:不能再错过了,他不想再等了,无论如何,再不能有什么把她从自己身边分开了。   哪怕自己低头也好,退让也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陆颖想做什么,就由她去做,他全力支持,有什么比她还要重要?   让人把悬挂于雷州城头已经腐烂的头颅放下来,谪阳几乎要倚着阿雅才能够站住,最后还是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慢慢的走了过去:凌乱的头发,掺杂着紫色的死灰色额皮肤上沾染着干涸的鲜血的皮肤……谪阳的心跳得很快:这是陆颖?   不,不是陆颖。就算是腐烂,变形,他也不会忘记陆颖的脸。   这不是她。   巨大的狂喜一下子笼罩了谪阳: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她一定是逃掉了。   身边的阿雅也面露喜色,然而一会又惊吓地推了推自家公子,向他打起手势。   谢岚?   谪阳微愣,忙低下头细细观察,也不管味道多么恐怖难闻:这头颅果然是谢岚的。   怎么会这样?   明明消息说是陆颖被杀,怎么尸体却是谢岚的?   这么说起来,齐军高级将领中并没有人认识陆颖和谢岚。谢岚虽然小有名气,但是毕竟只是从军两年的新秀将领,燕白骑未必会认出她。   齐军为什么会认为谢岚是陆颖呢?   难道——   是谢岚有意误导她们?   又或者是齐军先入为主的认为谢岚就是陆颖,谢岚却没有否认。   谢岚为什么要这么做?   谪阳退了一步,握紧了手:她是为救陆颖!陆颖肯定也被俘了,而且她知道齐军要杀陆颖。因为如果陆颖已经逃掉了的话,谢岚实在没有必要冒充陆颖的身份。   谢岚……   虽然是陆颖的姐妹之一,却是平常并不亮眼的一个。在谪阳的印象中,她的身影似乎总是在其他五人之后。然而此刻,谪阳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和悲恸,还有愧疚。   他定了定心,郑重跪下来,向那头颅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这样看来,陆颖必然还在燕白骑的俘虏营中。谢岚,望你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救出她!   “找到谢将军的尸体,和头颅合在一起火化。”谪阳面色带着说不出的敬意和感激,“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在这里为她建一座将军冢。”   燕白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又这么窝囊的一天。   她在自己军帐中休息得好好的,突然就被人打晕了,然后又被泼了冷水醒过来,面前站着一个人影:“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她自认是大声呵斥,可嘴里只能发出低哑的“啊啊”,身体上没有被绑任何东西,却丝毫动弹不得。   随着蜡烛的点亮,一个青年男子秀挺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燕白骑在看见男子面容的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三更半夜一个容貌倾城,风华无双的男子出现在自己的军帐里,一双秀美的眼睛一瞬不动的望着自己,面无表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异志小说里孤身女子在荒郊野外的寺庙里遇到美貌男鬼的艳俗故事。   还好她到底做了多年将军,错愕也只是一会。毕竟这里是军营,不是古庙,这个男子气质非凡,颇有来头。   谪阳看着她不能说话,眼珠却不停转动,心中冷笑。   这是阿雅走了进来,看也不看燕白骑一眼,只一脸欣喜地向谪阳打着手势。   陆颖还活着,在俘虏营,王六在照顾她。   谪阳心里只剩下一个陆颖,顾不得其他,飞奔而出。   阿雅微微一笑,再转头看向燕白骑,眼中流露出鄙视的光。   燕白骑一见是一个面嫩的少年,连忙装出可怜讨好的表情,希望能够引起这少年的同情心。   阿雅心里嗤嗤地笑,一脸纯真无辜的表情戏弄着燕白骑,努力误解着她的意思。   南夷十六族的影子多年不曾出手,世人还真是忘得干净了。   不知道公子这次打算怎么处置这燕白骑呢?她差点就害死了公子妻主呢!外面那五万齐兵,不知道公子允不允许都杀掉呢?   他舔了下嘴唇,自从来到公子身边,他倒是经常不见血了。 ☆、113   一个衣着华丽的约莫**岁大女孩在她面前红着眼睛擦眼泪,她的裤子上膝盖破了一块,明显是在碎石子的路上蹭破的。   身边站着一六七岁小女孩,明明年纪比较小,看着大女孩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气:“笨蛋!又被那几个家伙欺负了吧!你也太没出息了!”   大女孩放下手,分辨道:“她们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   小女孩哼了一声:“没出息就是没出息,说这种话更是没出息!笨蛋姐姐!!”   说着,装出大人模样,背着手慢慢踱开,留下大女孩一人气鼓鼓的在院子里。   小女孩瞧了瞧四周无人,低头从花坛里捡出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石头不大,有棱有角,有些分量,手一缩,却正好能够藏进小女孩的袖子里。   左穿右转,又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亭台楼阁,听见几个熟悉的嬉闹声传来,小女孩脸上露出微笑走了过去。   嬉闹的是五六个**岁到十岁二三岁不等的女孩。见到小女孩走过来,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和她招呼。   小女孩走过去对着其中年纪最大的一女孩勾了勾手指,笑得甜甜,好像有什么悄悄话要与她说。   大女孩从善如流地蹲了下来,侧着耳朵好奇地要听小女孩打算告诉她什么事情。   小女孩微微向前一倾,似乎想要用双手挡着自己的声音外传,左手正好挡住了大女孩的视线,右手微微一缩,握住藏好的石块,就向女孩脑袋砸去。   随这大女孩一声惨叫,想把小女孩推开。   小女孩早有准备,一把死命勾住大女孩的脖子,无论如何不她挣脱自己,同时向前扑去。大女孩本来就是蹲着,被她一扑压倒在坚硬的地面上,撞得生痛,一时竟未挣开。   小女孩趁机用体重压住大女孩,手中的尖锐的石块也未停歇,快速向大女孩头上砸去:“叫你欺负我姐姐!叫你欺负我姐姐!叫你欺负我姐姐……”   不知道是大女孩满头的鲜血吓住了周围的孩童,还是小女孩稚嫩却狠厉的声音镇住了她们,大女孩从威胁抖狠,到高声求救,最后到哀嚎求饶,周围的几个女孩都只是惊惧得瞪大了眼睛,不敢上前一步,生怕激怒小女孩,下一个被攻击的就变成自己。   周围的侍卫侍子们,胆小的惊叫逃走去救兵,胆大的上前试图劝阻拉开状似疯魔了一样的小女孩,救下大女孩。   小女孩却高声大喊:“谁今天敢叫我不痛快,我明天叫她全家不痛快。”侍卫们竟也一时被她的狠劲镇住,不敢上前。   直到最后小女孩大概也累了,从摊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大女孩身上爬下来,扔掉石块,在众人畏畏缩缩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命令侍子拿水,从容地来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擦干水渍,然后对着侍子手中的镜子整了整仪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很快远处就由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明黄衣衫的中年女子快速赶来。   雍容的中年女子扫了一眼现场,脸一板,冷哼一声:“……胆子不小啊,竟然敢打你堂姐?”   小女孩恭恭敬敬地向女子回话:“……联合起来欺负家姐。我只是略施惩戒,让她们有所收敛。不然传扬出去,有人会说……无用,只会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中年女子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消失,她锐利的目光盯着小女孩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反问:“所以你今天就来了个以少欺多,以小欺大?”   小女孩并没有因为中年女子和蔼的态度而放松,反而微微低头:“姐姐待人谦和礼让,那是她的好教养。但是如果有人把她的教养放在地上踩,”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来向周围的大女孩们扫了一眼,再看向地上不住的呻吟求救的女孩,微微一笑,“我觉得有必要来踩踩那个人。”   转向中年女子:“您觉得呢?”   中年女子又盯着小女孩看了半晌,嘴角只是微微翘了一点,似有赞赏之意。虽然并没有大笑,整个人却看上去柔和了很多。看一眼地上如同癞皮狗的大女孩,中年女子皱了皱眉头,命令侍女把她抬走。其他大女孩也都赶忙找借口溜走了。   等大多数人走得差不多了,中年女子目光又放回小女孩身上,半带嘲弄半带冷肃:“你也别太高兴,今天去宗祠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陆颖只觉得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头疼得快要裂开。尤其是头上伤疤处,原来一直没感觉,此刻却好像有一只要出壳的小鸟一样,在头皮下一突一突的拱,要破口而出。   她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想动动手脚摆脱这种如同乱丝般缠在身上的难受,却发现四肢根本无法动弹。仿佛是回应她的求助,很快有微温的甘泉又从口中涌入,让她感觉干涸的喉咙和胸口舒服了不少,满意地哼了一声,又沉沉睡过去。   “什么,四万多人都——”孟获已经生不起气,而是极度诧异,或者说不敢相信。   谢岚用一万人没有守住燕白骑五万人包围下的雷州城,最后燕白骑居然被一千个骑兵拿下了,说给谁都不会相信。   “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孟获严厉地盯着座下的斥候,“一有消息马上汇报。”   斥候离开。   帐中将领立刻道:“大将军,到底什么人这么厉害?”   孟获在座位上合上眼睛,思索了好一会:“黑骑、黑甲、黑袍——大燕境内,我能想到最可能的:平南黑骑。”她目光平视前方,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在客观的分析,“我只顾着计算杀陆颖的好处,忘记了平南郡王府的报复。只是,光是黑骑,似乎也不可能以一敌五十吧。”   将领们彼此面面相觑,也想不出什么可能。   “白骑被抓了,谢岚却跑掉了,目前看来想要留住侯家主力也是不可能了——还好死了一个陆颖,不然这次真是血本无归。先撤吧,现在双方都消耗不少,是时候先停一停了。”孟获神色看不出悲喜,将领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退出。   李凤亭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得到陆颖遇害的消息时,她几乎感觉自己像要死过去一样:自己多年教养大的孩子,对她给予厚望甚至全部希望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没了?她突然就有一种感觉:是不是自己刚刚不小心睡着了,这一切都是梦境里发生的事情,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令人再去打探,李凤亭就在御书房里坐了一宿,侍子们抖无人敢上前劝皇帝休息,只好战战兢兢的侍立着,只有一个胆大的给她端了一杯热茶。第二日李凤亭强撑着上朝,消息还没有传开,朝臣们如常上报,见皇帝面色苍白,心神不宁,都不敢拖延,小事的都闭了嘴,大事的也都只草草说过一遍。   坐了两刻,李凤亭心中就没有停下过慌乱,下面臣子说什么,一句也没有停进去,等到殿中鸦雀无声了,便再也没有耐心,起身就走。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哪里不满意。丁镜身为百官之首,只得温言抚慰。   接连两日都是如此,第三日丁镜忍不住去求见皇帝,正欲开口问,却听见有人送来信息。   李凤亭几乎是一下子就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快步冲到人面前,吓得来人几乎要跪下。李凤亭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抢过情报,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展开,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拉开纸条,眼睛一扫:   “前报有误。陆颖重伤被俘,谢岚回救,冒嫡亲王被杀。燕白骑携俘离雷州,赵谪阳率黑骑困燕白骑,以十六族影子秘术俘五万齐军。陆颖获救,伤重昏迷。”   活着就有希望。李凤亭从绝望里看到希望,这刚才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脸色顿时容光焕发起来,但下一刻又皱起眉雷厉风行的向太医院下令,带最好的药材赶赴雷州为陆颖治伤。   丁镜知道来龙去脉,也是摸了一把冷汗,心道:幸好我是今日才知道这消息,若是早两日知道,只怕这两天都煎熬得很。   她赶忙向皇帝谏言:“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份尊贵,不能有任何闪失。等殿下伤势稳定后,还是安排殿下慢慢回京修养吧。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怕难测完全。”   这话说到李凤亭心坎里去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对,得让敏之赶快回来。她要再来这么一回,我恐怕会直接被她吓死。”   丁镜闻言心中苦笑,皇帝对陆颖的宠爱即使两年多未见依旧如昔,情绪激动起来,连自称“朕”都不用了。   李凤亭话一出口,又开始头痛:陆颖的性子,本就不容易劝回。这次再加上谢岚用自己的性命替了她的性命,陆颖醒后不知道会难过愧疚成什么样子,在谢岚的仇未报之前怕是不肯回来。这可怎么办是好,她用什么办法把敏之这个倔脾气给劝回来呢? ☆、114   这大概是陆颖在病床上躺得最久的一次。   太医说,外表的伤口差不多已经愈合,里面的还得慢慢长。   陆颖觉得身体没力气,不想下床。当然即使她想下地,谪阳也不会让她下。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吃饭,吃药,睡觉,就只剩下发呆。   侯盈她们回来了,已经——没她什么事了。   其实偶尔对着军帐顶发呆,让脑子一片空白,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从谪阳嘴里知道游川死的情形时,她是很平静的。   醒过来的时候,理智就已经告诉她,如果她还活着,那么游川必然是已经替她死了。但尽管理智上明白了,感觉上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仿佛是谪阳在与她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就算没有努力去回忆,这么多年来的关于游川的点点滴滴,每天在她脑中不断重演:   游川总是很腼腆,游川总是爱脸红,游川总是话很少,游川总是很少与人起争执尤其争不过自己,游川总是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她们姐妹六人的和睦,游川总是以一种姐姐的姿态容让着自己的任性,游川也总是以一种姐姐的姿态站在她的身后支援着自己,保护着自己……   可是自己为游川做过什么?   她总是开着游川的玩笑,总是逗得不善言辞的她脸红,总是故意看她在自己犀利的狡辩下哑口无言,总是故意使着性子拿准游川一定会向自己退步妥协……她总觉得和游川比起来,自己才更有姐姐的权威和气势。   她没有看清楚,真正幼稚的那一个,其实是自己。   她才是一直是被游川照顾着的那一个,一直被当成亲妹妹般温柔地宠爱着,疼惜着,呵护着。   五个姐妹中,唯有游川会这样近乎没有原则的让着自己,迁就着自己,忍耐着自己。   而自己也理所应当,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游川的付出。   但是现在,陆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悔不当初。   陆颖已经分别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一种滋味,是痛惜、是悔恨、是内疚、是愤怒、是仇恨、是惭愧……已经如同一团乱麻缠成的网紧紧缠住她。   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这辈子已是还不清。   谪阳坐在陆颖旁边,每天静静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每天一句话不说,呆望着账顶。望着望着,眼泪就悄然从陆颖的眼角淌了下来,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又或者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腰际,往往过一会儿,他的皮肤就感觉到熟悉的冰冷和潮意。   然而总是没有丝毫声音,连一声抽泣都没有,肩膀也没有抽动,就好像那眼泪是假的一样,就好像她不是在哭,只是沙子迷了眼睛。   谪阳其实很想开口,劝说她干脆大哭一场,或者大闹一场也好,将心里的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但是最后,他只是抱紧了她。   “谪阳,我想去看看游川。”终于有一天,陆颖开口说话。   谪阳嗯了一声,便取了一件外衣给她披好。   西北的风很大,陆颖的衣角被风沙卷起,在黄沙中翻卷乱舞,好像妖怪的爪牙。   谢岚的墓修在雷州城东,谪阳说到做到,派人连夜赶工,修建了一个小小的陵园,取名将军陵。   陆颖看了看那块汉白玉的墓碑,上面的字体金钩银划,倒是很能体现有谢岚将军身份的几分威武之气。   陆颖弯下腰来,袖子扫了扫墓碑前台阶上的沙子,然后坐了下来。   游川,不介意我借你的地盘坐坐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你和寒光她们一起上花山应试。我向你们兜售试卷,你明明十分怯于在公开场合说话,却态度鲜明的表明自己不愿意弄虚作假的态度。   还记得玉秋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大家毫无拘束的纷纷道出自己的心愿。   定芳“杀意驱何处?染血西北疆!”的壮志,文逸爱“宁为君子炉中炭,不做小人席上宾。”的风骨,玉秋盼“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的心愿,寒光求“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的雅兴。   你则怀着“愿行千里路,仰首看银河。”的豪情。   我那时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踏着老师的脚步,坐到了花山书院山长的位置。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再按照老师的安排的脚步前行的时候,则选择了逃避。   而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理想生活,跟我来到硝烟弥漫的沙场,突然变得强硬的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在危险的环境里再任性。   陆颖半垂着眼睛看着地上打着旋的沙土,手在墓碑上轻轻抚摸。   齐军,这笔账,只能记在你们的头上了。   刻骨铭心的愤恨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这她的心。陆颖现在的心境,大约只有当初老师被康王府带走的时候可以与之相比。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仇恨带着深深绝望,此刻却是带着难以弥补的愧疚。   游川,我拿什么来偿你的情谊?   我只是一个不懂军略,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而已。   可我想为你报仇,想覆灭心中的仇恨。   如果我要这么做的话,唯一的办法——   陆颖抬起眼睛,有迷惘地看了一眼远方模糊的地平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花山内库……   “当潘多拉的盒子开启的时候,地狱之门将向人间打开。”   陆颖躺在床上,眼睛里一片挣扎和迷茫。她在想,花很多很多时间想,一想就是一天,自己和自己辩论,自己和自己争吵……   她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动用花山内库之物。因为她不想看到天下倾血,人间染红,她不想图一时之快,致使杀人之器流毒千年。花山内库之门一旦打开,三百年来数代花山人辛苦坚守的秘密即将曝露天下,届时花山书院必然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她所眷恋的安宁将一去不复返。   陆颖并不认为自己有当年姬香君的魄力和能力,在自己认为适可而止的时候,将这样一批东西从文武百官的眼皮底下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学姬香君再造一个花山书院出来,将这批武器再藏上三百年无人能动。   更何况当年惊才绝艳的姬香君尚且为了他的信念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如今换做她,不知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一个人的信念与私欲发生冲突的时候,该怎么选择?   谪阳没有动燕白骑。   实际上整个军营里也没有人动燕白骑,尽管每个人都对她恨得牙痒。   大家都清楚,这个齐军将领是留给陆颖的。   虽然有些士兵并不认为陆颖多么感激谢岚的救命之恩,多么热衷于为谢岚报仇,但是毕竟谢岚救了她一命是人人皆知的,表面功夫这个亲王殿下理所当然要做的。   所以两个月后,当陆颖伤势基本痊愈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燕白骑的性命已经到头了。   果如所有人意料,陆颖伤后再次走出了自己的军帐,就去了关押燕白骑的俘虏营。   燕白骑被单独关着。   陆颖披着一件长衫,站在她的牢笼外面,面无表情的看着燕白骑的脸。   燕白骑面色虽然憔悴,但是并未受刑,所以精神还好。她抬起眼睛打量陆颖,见她一身将领着装,心中一面猜测她的身份,一面嘲弄地笑了一声:“可好看?”   陆颖注视着这张脸,厌恶,却必须深深铭刻在脑海的一张脸,开口:“燕白骑?”   燕白骑冷笑:“被你们关了这么久,莫非还搞不清楚自己关的什么人?”   陆颖不理睬她的嘲笑,指着自己:“这张脸你看清楚了吗?”   燕白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陆颖继续道:“我是陆颖。”   燕白骑猛倒抽一口气,抓着囚笼的手指因为用力而蓦地发白:“你——开玩笑……”   她自是记得这张脸,因为那位“嫡亲王”在临死人要求救治的就是这张脸的主人。她当时钦佩“嫡亲王”敢于赴死的从容和气魄,没有任何多疑,就大度地答应了她临死的请求。   原来眼前这位少女才是燕国嫡亲王陆颖——大将军心心念念想要杀的人!   被关到这里许多天,除了送饭,无人和燕白骑说一句话。以至于到刚才,她竟还不知道自己竟是杀错人,也救错了人。   “那,死的那一个?”燕白骑见陆颖的表情完全不是在说笑,震惊之下只觉得满心懊恼,自然而然的问出另一个疑惑。   陆颖望着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吐出:“谢岚。”   “原来是她?!”燕白骑又是一怔,重新打量着陆颖,没有错过她眼中一略而过的那股阴翳。能让这位真正的嫡亲王记恨于心,也算不错。她心中不由得又快意起来,大笑道,“那我也不亏,还是干掉了一位将军!哈哈哈!”   燕白骑有意激怒陆颖,期待她恼羞成怒的表情,却见陆颖只是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却是慢慢垂下眼帘,握紧了手,似乎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最后竟一声不响地走了。   燕白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放了燕白骑?敏之,你疯了吗?”侯盈猛得站了起来,看着陆颖,她以为陆颖是过来请求全权处罚燕白骑的权利的,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要放了这个杀游川的凶手。   不光是侯盈,军帐中所有人的盯着陆颖的目光都变得不解而愤怒,军帐中的空气空前紧张起来,剑拔弩张之势恨不得一触即发。   侯明玉皱着眉头,企图从陆颖平静的脸上看出她的内心想法。   罗敢却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吼道:“怎么,你是怕了那个家伙,还是感激她没有杀你?谢岚是为你死的,你不报仇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放走凶手!!”   “敏之,为什么?”侯盈自是知道陆颖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坐这样荒唐的事情,有时候陆颖的一些想法,普通人是无法理解和猜测的。   陆颖沉默了一会,却是避而不答,反说起另外一件事情:“我会离开西北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最长不超过三年。这一段时间,希望你们——”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又道,“燕白骑让齐人来赎,至于五万齐兵的话——坑杀吧。”   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就好像只是在分析一盘围棋,无悲无喜。   燕白骑杀了她的至交好友可以放过,而五万齐俘却要坑杀掉——这种仅次于屠城的灭绝手段,说得好像是“今天可以把昨天剩下的白菜吃掉了”一样轻飘飘。对待这两样,她的态度也太过古怪和矛盾了。   侯盈见陆颖固执地不肯说出原因,急切道:“敏之,谢岚的事情全军将领皆知,你就这样毫无理由要把燕白骑放掉,只怕会引起公愤!”   陆颖知道侯盈暗示她寻一个借口解释自己的行为,微微一笑:“不必了。一切后果我全权负责。” ☆、115   “全权负责?她娘的,她负责的起吗?”罗敢愤怒的一拍桌子,“万一引起士兵哗变,她以为她真担待的起吗?”   陆颖走后,众将领越发没有顾忌,在侯盈和侯明玉面前将陆颖批驳的狗血淋透。   当年宋丽书被刺,军中过半士兵哗变,牵头之人甚至包括几位高级将领。谢岚虽然比不得宋丽书,然而若控制不好,引发的动荡也小不了。   而且,陆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离开西北——这不是明摆这给全军一种怯战逃跑的印象吗?   一个将领试探地问:“侯将军,真的要按照陆颖说的那么做?”   侯盈沉默。   侯明玉望了侯盈一眼,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的说:“陆颖现在好歹是镇西军最高将领,也是这里爵位最高的人。如果她坚持的话,我们也不得不执行。”   “混蛋!”   “无耻之徒!”   ……   侯盈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怪小姨挑拨陆颖与众将的关系,毕竟敏之这次的行为从表面看也太过了。她心中也有微微的恼怒:敏之,你如果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与我说呢?你到底想隐瞒什么?   望着谢岚原来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侯盈心中焦虑的同时也参杂进一份痛惜,以后再遇到陆颖与众将冲突时,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配合起来给敏之解围了。   回到军帐,陆颖微微一愣。   谪阳正弯着腰,一件一件地收拾行李,秀挺修长的背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给人无比美好的遐想。   她回花山的意愿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妥帖和感动,缓缓走过去,陆颖伸手环住谪阳忙碌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闻着熟悉的体香,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流淌出来,细细的,密密的,那是让人无比惬意,无比舒服的一种感觉。   谪阳怎么会感觉不到陆颖进来的脚步,当陆颖主动伸手抱他的那一刻,他就停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指。   两个人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静静待了一会。空气中飞舞的小灰尘和小绒毛们在透过门缝射进来的光线中,泛着淡淡的微光,如同漂浮在湖面上的羽毛一样,似动非动,几乎是半透明的。   谪阳先开口:“你可考虑好了?”   陆颖把头抬起来,低声回答:“嗯。”   谪阳转身,眼神温柔而坚定,握紧了她的手:“我说过,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后悔。但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只怕,”陆颖轻轻笑笑,声音似乎像在开玩笑,“我只怕……自己现在就熬过不这道坎。”   她垂下眼帘,目光虚望向军帐角落,声音惆怅:“谪阳,我不是圣人。我甚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在往错的一条路上走,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我其实也只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小人而已——谪阳,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谪阳忽然心里冒出一个奇怪念头,这个场景,似乎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很熟悉,很熟悉。   虽然他很欣慰陆颖愿意而且只肯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种脆弱姿态,但他其实很害怕看见这样一双神采飞扬、璀璨夺目的眼睛在他面前暗淡下来的样子。每当此时,他就生出说不出心疼、恼怒,不甘心种种情绪来,寻思着怎么着才能让她心满意足,让她如愿以偿……让她的眼睛永远在自己面前,都是亮闪闪的,带着张扬的野心和餍足的得意,站在自己面前。   谪阳直视着陆颖,在她的眼底看见疼痛、悔恨、疲惫、无奈……心中渐渐燃起一股火焰,他的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手上的握力也大起来,好像要把这股力量传递给陆颖:“陆颖,我从来就没对你失望过。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就算有一天,你后悔也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颖将江寒招来:“从镇西军中挑五千人精兵出来,随我去花山。”   江寒只是冷冷看着她:“你认为现在还有人愿意跟你走吗?”   陆颖无心向她解释,也无法解释,只道:“军令如山,你看着办吧。”   江寒本来接下来想私下询问陆颖为什么要放走燕白骑,离开西北。但陆颖这一句话一下就将她激怒了。   这根本就是威胁。之前就算是江寒与陆颖关系最冰点的时候,陆颖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和口吻对江寒说过话。   瞪着陆颖,江寒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女陌生了不少。若是放在最开始,她以为陆颖是那种不学无术又自以为是喜欢指手画脚的纨绔小姐时,陆颖若毫无道理的干涉军务,她会觉得正在意料当中。但偏偏陆颖却用温和淡然的态度接待了她。   而现在她自认对陆颖已经了解不少了,却遭遇这样的蛮横指令,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若是在以前陆颖要以势压人,她一定会想办法搪塞或敷衍掉,可是现在,她却茫然了。   “大队伍太慢,明天我和谪阳会先走,王六也会同我一起走。五千人一个半月后我要在花山看到。若贻误军机,唯你是问。”陆颖淡淡说完便赶人。   江寒怒气冲冲地离开。   “何必摆出冷脸给她看呢?”谪阳从屏障后走出来,“难得军中还有一两个肯跟你亲近的,非要都得罪光了不可吗?”   陆颖嗤笑一声:“跟我亲近有什么好处?游川已经如此。定芳也经常因着在其他将领面前护我,跟侯明玉不和,名为最高指挥者,实却掌控不了侯家留下来的实力。江寒手下十万人还得靠她撑着。现在我放走了燕白骑,士兵们的眼睛都盯着她表态。她若还一副想要帮我解释的态度,只怕底下不服,军心不稳。”   能使用花山内库中的武器的士兵需要时间训练,热武器所需要的火药也需要时间制作和试验。她回花山的理由必须保密——至少在她返回西北前要保密。   况且,在一切都没有完成前,即便解释了,谁又相信——三百年前的事呢?   谪阳望见陆颖脸上冷淡戏谑的表情,眼波一动,走过来,捧着她的脸吻了过来。   陆颖微微一愣,直到谪阳挑开她的唇齿继续深入的时候,她的眼神才慢慢柔了下来,如同一泓秋天的湖水,缓缓伸出手来勾住谪阳的脖子,化被动为主动。   “游川死了?”沈菊在一开始收到情报的时候,几乎愕然不敢相信,于是派人再去查。当更详细的情报发来时,她也同时收到了来自寒光和文逸的来信,证实了情报的真实性。   在自己的小院里燃了一柱香,望着冉冉升起的青烟,沈菊将一杯清酒缓缓倒在地上。   游川,走好。   她虽然天性乐观,但也不是没想过六人的离别。只是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居然这么快就迎来了其中一位的死别,真实叫人惊诧错愕,有苦难道。她早早就明白浮华总是过眼云烟的道理,可并不奉行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态度。浮华转眼即逝,那就应该抓住有限的日子纵情欢乐,避免在浮华过后后悔。   其实,像她这样出身商贾世家,利益为先的人,在花山书院里有那么几年无忧无虑不需要计较利益得失的日子,有那么几个不需要考虑人心向背的知己好友,也该知足了。   因为难得,而所以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也因为珍贵,一旦失去,也能够让人痛彻心扉。   敏之此刻,日子不好过吧。   虽然即使她的身份曝露,游川怕是一样逃不过一个死。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怕是看不穿。   沈菊打开扇子,凝视着丝丝青烟:游川,你想救敏之是真,但不得不救敏之也是真吧。若敏之真的死在那一场战役中,李凤亭的雷霆之怒也许会让整个侯家陪葬——即便李凤亭克制住了,但是这一帝一世家之间离心已是必然,燕齐之战祸不远矣。   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结局。   敏之事先大约没有想到齐军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雷州城,不是大燕主力,而是她。或许她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却以为不论如何主力来得及从丽江撤回兵力,回援雷州,了不起是一个出师无功而返而已。她万万料不到的是,孟获想她死之心竟是如此浓烈,不惜从他处调来重兵将主力死死牵制在丽江,导致雷州城被围十一日,无援而破。   不知道敏之下一步会怎么做呢,她要是发起飙来,可是很可怕的。游川的死对她的打击,绝不止只是让她生气的程度。   想到这里,沈菊的神色也渐渐阴暗下来,拿着扇子的手指用了好一会功夫才打开扇面:对于她们来说,打击何尝不是一样大:明明好像是昨天才道别的人,书院门外红着眼圈笑着说再会的情形还没有在记忆里模糊,人就已经不在了。 ☆、116   自从家族中确认她为下一任家主继承人后,沈菊身上的事情骤然就多了起来。   族长看开始她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就不断的把新的事务交给她历练。如今也颇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还得培养些得力的心腹为自己分担下才好,她可不想累死在这个位置上。   沈菊轻轻吐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头。如今仿花山农庄弄出来的沈氏农庄已经颇有规模,但最近在是否继续扩大规模的问题上,族中分歧很大。有一部分族人认为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对得起沈家慈善之名,农庄前期投入不小,收获周期却很长,基本上是属于一直在亏空的状态。除早期建立的一些农庄经过几年经营,目前基本已经收支平衡,前期的投入开始慢慢收回,其他的多数还要投钱。如果农庄数量进一步增加的话,沈氏的负担会变得非常沉重。   族长对面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并没有明确表态,而是把决定权放给了沈菊。说起来这也并不算故意把难题推给沈菊,毕竟沈氏最开始开设农庄安置灾民的时候,就是沈菊通过母亲向家族提议并一手推动的。   沈菊面对十数位家老的瞩目,平静地提问:“除了农庄之外,沈家其他的生意如今如何?”   一位经验丰富的家老立刻道:“比起前两年要好一点,但是比起灾前却是大大不如。”   沈菊又问:“是否因为沈氏的东西比以前差了,又或者别的商家比沈氏做的更好,价格更低?”   这位家老道:“自然不是。只是几年前的水灾加上内乱,田地荒芜,民生不定,物价太高,普通百姓手上无钱,而即便是小康之家也不敢太过奢侈,生意自然好不起来。”   沈菊再问:“民生如何定,百姓如何有钱?”   族长冷不丁打断了沈菊的发问,一双苍劲有力的眼睛颇有深意地审视着她:“大家都明白你的意思。沈氏农庄有利民生,但是我们毕竟是商贾,不是朝廷,为善之事力所能及即可,而不是让沈氏倾家荡产。”   沈菊扫了众家老一眼,发现竟有过半人在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族长的意见,除了极少数几个不以为然外,剩下的基本都不动神色的。然而即便是并不以为然的那部分,也没有开口发表反对意见。沈菊心中微微一凛,知道自己的硬仗来了。她慢慢一格一格打开扇子,秋山红叶盎然纸上,让这位往日的喜欢嬉笑玩闹的纨绔小姐给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感觉。   众人见她不但没有放弃,反而神情愈发坚定起来,不由得心思各异,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沈菊身上,看她下一步怎么办。   “倾家荡产?”沈菊微微一笑,“沈家倾不起吗?”   众家老神色一变,包括刚刚声色未动的几位。   “大燕立国三百年,沈氏就存在了二百余年。人说,回雁沈,玉满盆,金铺地,银砌城。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不无道理。沈家有钱,可是大燕历史上有钱的家族太多了,为什么其他的都已经消失了,唯有我沈家传承了两百余年?”沈菊不疾不徐,她并不着急,故意给在座众家老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沈氏富裕,无人不知。原因并不在于沈氏是大燕最有钱的家族,而是因为沈氏历史太长太长,长到目前大燕境内无人匹敌。   其他的商贾世家,有的因为子孙不肖,不善经营而败落了的,有的因为参与党争,失败后被株连流放、抄没家产,有的为富不仁、为祸百姓,被砍头下狱。   唯有沈家,延绵不绝,子孙遍地,每代的佼佼者都为数不少。又因家规所限,从不参与党争,虽然交好权贵,却也不轻易攀龙附凤。   “我沈氏从立业以来,倾家荡产的次数也不在少数。最严重的两次,两百年前的南涝北旱之灾,一百年前的七王内乱之祸,我沈氏为了平息在灾祸后的混乱,两次倾家荡产,家中妇孺都必须自己亲自操持家务,甚至做手工维持生计。然而最后,我沈氏不都挺过来了吗?”沈菊侃侃而谈,“为什么沈氏的生意能够长盛不衰?因为我们是同大燕的命运站在一起的。大燕在则沈氏在,大燕盛则沈氏盛,大燕未盛时,我沈氏却要门户紧闭独享富贵,难道不会引起他人的眼热和不满?”   当然沈菊还有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此独善其身,不通事务,让当权者如何能看得顺眼?大乱大灾之后,国库必然空乏,税赋又不能增加,远水不解近渴,我等钟鸣鼎食之家若不在这个时候出出血,如何叫帝王心平?   能当上家老的人都是人精,这些话一点就通。当下就有不少人立刻警醒,表情也不同了,望向沈菊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   沈菊并不多言,察言归色中知道已经赢得了多数人的赞同,摆出谦逊温和的态度,道:“晚辈一点浅薄的见识,在各位长辈面前买弄。若说得不妥,还请诸位长辈见谅。”   “哪里哪里……”众家老在下面盈盈嗡嗡,表情比刚才要和善许多。   沈家族长在旁边瞟了一眼沈菊:话说的通透,正中要害。又知进退,给了别人留了面子。她眼中虽然流露赞赏之色,却如也没有一句称赞,如同开始把问题抛给沈菊时一样淡漠的表情,再次征求众人的意见,这次几乎得到了全数同意。   “沈氏也算是乖觉,沈氏农庄按照这样的速度投钱下去,没几年怕是要耗去大半家财了吧。”李凤亭心情显然很好,陆颖痊愈的消息已经收到,她高兴的将御医们重赏了一遍。接下来又收到沈氏决定继续增设农庄消息,极大地缓解了国库安置灾民,恢复民生的压力。   丁镜见皇帝难得如此高兴,从善如流地小小的歌功颂德的一番:“沈氏家族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大兴慈善也算是她们的家族传统。大燕有这样的仁善传家的商贾世家是一大福缘,藏富于民,为的就是她们在关键时刻能够记着国家,记着朝廷。若是那些平时只知道敛财,关键时刻也不肯为国分忧的无良商贾,留她们何益?”   李凤亭笑着瞥了丁镜一眼,并不嘲笑她这位左相也学会拍皇帝马屁。坐在这个位置上,整天听到的都是坏消息,难保心境的平和,偶尔听听好话,也是一种激励和鼓舞。不过这也是君臣和睦私下的默契,谁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提。   李凤亭算是开口:“我听说这次沈氏这么快做了决定,其中家主继承人沈菊起的作用不小。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识,沈氏未来前途无量。”   投之以李,抱之以桃。李凤亭一句话,给沈氏未来定下了基调。   丁镜心中也清楚:沈氏若能熬过了目前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只要还有一个壳子在,以皇帝对沈氏的好感和欣赏,必然会给予她们未来发展一个极大的机遇。沈氏目前的损失和亏空,将来也许会以更快速度弥补起来,甚至成倍增加。   当然,这也必须是在有一个明君的前提下。否则的话,沈氏现在虽然是以一种不计代价的投钱速度去救助灾民,但沈氏农庄中的土地地契还是沈氏的,哪个帝王能够放任一家商贾如此速度的兼并土地?而哪个帝王又放心看到一个商贾世家比朝廷还积极的施恩于民,博取民心?   或者她也应该感叹一下这个叫沈菊的眼力不可谓不毒,如果在位者不是李凤亭,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推动沈氏继续扩大农庄规模,以避免惹来帝王的猜疑和忌惮。而现在,即便是亏空,沈氏家族手上也名正言顺的收敛了大量的土地,而这些土地在灾乱时的价格相对低廉的,一旦民生稍有恢复,地价必然上涨,沈氏立刻就有了翻身的筹码。   到底是传承了两百年多年的世家,不一般啊。   陆颖向寒光去信说明自己即将返回的消息,又给李凤亭写信要了三百工匠,便与谪阳离开了西北。   随行的人只有王六,原本留在她身边的两人,经过雷州之战,便少了一人。至于阿雅,谪阳在侯盈等人返回雷州后,就让他带着黑骑回了平南。   陆颖本想骑马,但是谪阳知道她伤势初愈,元气未复,坚持准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   本来以为这一路都应该是平平静静,却不想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却被人拦住了。   站在路中间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陆颖曾经见过,此人似乎和侯明玉罗敢比较熟,名字应该是叫许言武吧,至于另一个却是完全陌生。   陆颖坐在车上,岿然不动,淡然地观察这两人,心中猜测着她们的来意。   只见两人神色冷然,不善之意不言而喻。   谪阳和王六下了车,各自提高的警惕心,盯着两人的行动,防止她们突然袭击。   “你就是陆颖?”陌生中年女子傲然开口,一面打量着陆颖,好像在菜市场查看猪肉质量的优劣一样。   陆颖神色平静的望着陌生中年女子:这两人见到自己的开场白倒是一模一样,看样子在见到自己前就已经对自己有所耳闻了。两人应该都是久经厮杀的高手,自有一股威严和气魄在身上——难道是侯家的高手?如果是,她们来干嘛呢?从侯家的立场来看,她们保护自己还来不及,怎么会来为难自己呢?   “我是。两位找我有何贵干?”虽然不喜欢被人这样看,在没有搞清楚对方来历和来意的时候,陆颖还是心平气和的问。   陌生女子弯起嘴角,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恶和愤恨:“就是你——放走了燕白骑?”   陆颖闻言,心中一震,此人难道与游川有关?她到底是谁?   谪阳注意到中年女子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际的一柄弯刀,手指关节捏得青白,于是微微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姿势微微调整,看上去只是随意一步,却让许言武原本盯这陆颖的视线立刻转了过来,试探性的打量起谪阳,目光变得锋利起来。   陆颖赶忙从车上跳了下来:“请问阁下是游川什么人?”   如果是游川的家人的话……她们的心情,陆颖自是可以理解:家中小辈救了人,那人却不但不为她报仇,还放走了仇人。她们想来向自己讨个说法,自是有资格。   “游川是我女儿,独生女。”中年女子提到游川的名字时,冷硬的声音才出现一丝微微的颤抖,透出不可分割的感情。   陆颖从她脸上寻找与游川相似的痕迹,确实发现两人轮廓和眉目有些相似,心中的警惕这才降低。   “我唯一的孩子为了你送了命——这是她自愿的,我没话好说。你若不帮她报仇,我也不能强迫。但是你却放走了杀她的仇人!!”   中年女子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杀意四溢、陆颖哪怕没有直视她,也感觉到游川的母亲此刻是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啖了——虽然心中并不畏惧,可这句话中森森的肃杀之意让她的后脖汗毛都竖了起来。   “陆颖,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你说!!!”游川的母亲几乎是愤怒的吼了出来,若不是想知道陆颖的理由,只怕就要放手过来砍死她。   陆颖微微垂了下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她抬起目光,坦然望着游川的母亲,轻轻道:“游川死了……我不想说什么很抱歉,很难过,很内疚……之类的话。这些没有意义。放掉燕白骑,是我的主意,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游川的仇,我要报——连同雷州城里死掉的同伴额仇,我会百倍千倍的讨回来。只是,不能是现在。”   这番话陆颖尽可能说的很诚恳,但是她也知道,在失去爱女的愤怒中的母亲,是不会相信的,更何况自己胆小怯战的臭名是全军闻名。   果然,游川的母亲听到陆颖的话后,怒极反笑:“懦弱!胆怯!!无耻到极点!!!你以为这种浅薄的冠冕堂皇的话可以成为你放走燕白骑的借口吗?!!说什么为游川报仇,甚至还有雷州城的同伴,如果你真把她们当成你的同伴,你怎么会放燕白骑毫发无伤的走?你是害怕将来燕齐之战万一大燕战败,你好借这份恩情来为自己谋好处吧!留着燕白骑有你自己的理由——哪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有什么样天大的理由,可以让我谢冼的女儿死得如此不值得,死到最后连她以为是最好的朋友都不愿意为她报仇!!!”   陆颖低着头,默默承担着谢冼怒火的洗礼。   虽然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强制自己不去回顾躺在军帐中那段天天撕心裂肺的日子。但是谢冼的咆哮在耳边,她不能当没有听见,胸口的灼热血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心房,震得她身体微微发抖,面色发白。   她并不求谢冼理解。如果换了其他人,她根本都不会多说那些“解释”。只是面对一个因她而失去女儿的痛心无比的母亲,她毕竟不能硬起心肠,像对江寒一样,又或者像上次对许言武一样。   谪阳看见陆颖勉力支撑的样子,心疼无比。他几次很想冲动地打断谢冼的发泄,但是如果不让谢冼发泄够了,他又担心对方会爆出更让陆颖刺心难堪的话语来,只得尽量不着痕迹的走过去,轻轻站在她身后,忧心忡忡地握住她发白冰冷的手指。   可惜谢冼面对陆颖不言不语的承受自己的怒火的表情并不觉得泄愤,见到她居然需要一个男子来安慰,越发觉得眼前此人的懦弱和可恶,当下手中弯刀铿然出鞘:“真当是无可救药!”   谪阳心中早就做好准备,将陆颖轻轻向旁一推,抬手就迎上了谢冼。   王六见山长夫郎动手,哪敢还在一边闲站着,连忙抽刀上前道:“让我来应付吧。”   许言武本是站在一边,见王六也上了,眼睛一眯,身形一掠,拦再她前面:“你的对手是我。”   王六面色微变,大抵是没有想到这许言武竟然身手不凡,当下不敢轻敌,小心应付。   陆颖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四人打斗,想上去阻拦,但也知道自己根本无力阻拦。熟悉地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但纵然她气恨得全身发抖,却也只能在心底暗暗祈祷四人中不要有人受伤才好。   时间稍长,即便陆颖这个外行也看出来了:谪阳虽然武功尚好,但碍于谢冼是游川的母亲,出手总是适可而止,而谢冼含愤而击,完全不留余地,几乎招招杀手,两人竟是不分上下。而王六这边就比较惨,许言武的功夫面前高出她一大截,打得她只能勉力招架,连一丝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王六受伤,谪阳必然就要面对两个高手的合击,那个时候情形必然更加不利。若对方是敌人,事情自然好办得多,但是现在却——   思维才转到这里,就看见许言武一掌击在王六腹部,瞬间将她打飞数米,倒在路边的杂草丛里,但再未看见她再如同刚才一样动作敏捷地重新爬起来。   王六?   王六!!   游川死了,莫非王六也要死?   不会的……   陆颖的心猛得一缩,胸口好像被一块坚硬锋利的石块梗住,堵塞在心房最狭窄的地方,艰难地想要挤过去,却发现将血管越堵越死……冰冷从她的四肢如同洪水一样蔓延开来,不一会,陆颖脖子以下全没有了知觉,只剩下一双眼睛看着在她面前发生的一切。   期间谪阳也看见这边的情况,焦躁地叫了一声:“王六,你怎么样?王六!?”   陆颖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全然没有听见。   她已经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什么愤怒什么害怕什么愧疚……已经来不及去体会。她也不知道明明聚精会神地关注四人的自己什么时候站到马车旁边,左手手仿佛是自己有了意识,毫无误差地握上了马车里放置的天下弓。   那一刻,她眼里只有许言武。 ☆、117   自上次在校场里拉过一次后,陆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机会上战场,便一直让天下在兵器司里自个睡觉。即便在雷州之战的时候,也没有带上。直到前几日在陆颖提起天下弓的时,谪阳主动提议这天下是当年姬香君的心爱之作,不如带回花山,也算是与当年的铸造者重聚,因此才被从兵器司取出来,放入行李。   谪阳是出于什么心态要把天下带回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同样没有料到,天下居然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许言武一身杀气向王六走去,突然脑中警钟大鸣,直觉一股巨大的危机袭来,凭直觉向后一跳。几乎同时,一道带着凌厉杀气的劲风从她肩头擦过,下一秒钟胳膊就传来撕裂的疼痛感,接着身侧后传来轰然一声,石砾沙尘噼啪向四周爆射开来,如同夏日的骤雨一样打在她身上。   许言武心中大骇,扬头看向劲风来处:只见陆颖侧身屹立在马车边,一双黝黑的眼睛直指自己,眸中暴怒的火焰疯狂涌动,一把乌黑的长弓稳稳地握在手中,一手勾弦成满月,正牢牢的锁定着她。   此刻许言武全身的毛孔仿佛都打开了,隔着空气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长弓绷紧的弓弦上一股庞大的气势盘旋着,蕴含着她不能抵抗的雷霆之怒,只要自己稍有不妥的举动,就会毫不留情地向自己扑来。   如果此刻许言武有精力分神看一眼自己的胳膊,就能发现自己发痛的左臂上开了一道寸许深的光滑切口,几乎见骨,血从伤口快速的渗出来已经染红的整条胳膊。   许言武不是不认识那弓。天下——当年小姐多少次在她面前使用,却没有想到再见却是在这个时候。   而自己,变成了这弓的猎物。   当年小姐用这把天下保护了多少大燕军人,而今天,这个混账居然用它来对准自己?!!   本来只是出于为好友教训一下罪魁祸首,许言武此刻却被陆颖如此亵渎天下的举动激起了真火!   天下——是给人这么用的吗?!!   许言武转移目标,咬牙切齿向陆颖扑去。哪里知道才一抬脚,却被一双手死死抱住,低头一看,却是刚刚被自己打得动弹不得的王六死死抱住她的脚。   “山长,快走!”王六嘴角血滴蜿蜒而下,一双瞪大的眼睛恳求地看着自家山长大人。她心中清楚,不会武功的山长就算能够使用天下弓也绝对不是许言武的对手。何况两人距离太近,山长开弓的时间已经足够许言武将她来回杀死三次了。   许言武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几曾何时,她也常常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明知道是死,也要用半残的身体缠住敌人,为了战友多争取一丝逃生的机会。   如此忠心的部下——陆颖,你值得吗?值得这样的士兵为你去死?   “放手!!”许言武本想干脆一掌将王六击毙踢开,但见她忠心护主的模样,迟迟不忍下手,用力挣了几次都没有挣开,才有些不耐烦,打算踢折王六的胳膊,看她还如何纠缠。   陆颖对王六的话恍若未闻,视线根本没有从许言武身上移开,利落地弯弓又向许言武射来。   许言武情急之下终于狠心踢开王六,狼狈地向一边滚过去,躲过这一击。但是陆颖显然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激得她冷笑一声,回身在旁边树干上略一借力,直扑陆颖身侧,挥手向她劈去。   谪阳虽然在应付谢冼,但心思几乎分了一半在许言武这边。一见陆颖遇险,也顾不得步步紧逼的谢冼,转身抽出战局,向许言武攻去,而背后竟不管不顾给留了一个大大的空门。   谢冼虽然怒火攻心,但理性犹存。虽然眼前这青年男子一心维护着陆颖这个混蛋,但她到底无法在一名男子救人的时候背后下黑手。只是她也没有心软到白白放谪阳机会去救人,脚下一快,企图赶上去拦住男子。   陆颖此刻如同着魔,根本无心揣测两人的心理变化,完全凭借对危险的直觉出手。见谢冼打算对谪阳出手,而谪阳根本没有打算还手之力,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将原本对着扑向自己的许言武的弓箭目标瞄准了谢冼。   许言武错愕,身影微微迟疑了一会。   谢冼则大惊,躲避不及,右肩被射中,在半空中爆出数朵血花。   这一下谪阳终于勉强抢到许言武前面,但也只来得及用身体为陆颖挡了一下,然后出手逼退许言武。   许言武毕竟是习武数十载的高厚,她含愤出手,谪阳虽然内力深厚,却也顿时被打得内息大乱,血气奔涌,接下来又强行运气,随即胸口一疼,忍不住咳了一口血沫出来。但一咳之后,他就知道事情要糟。   陆颖之前大半理智被愤怒和痛心屏蔽,心里却是清明的。眼见到谪阳用身体挡在自己面前,左手伸开拦着许言武看自己的视线,右手捂着胸口咳血。那一声暗哑的咳声,显然是压抑着痛楚,陆颖顿时感觉自己的头皮被一千根针扎了个透穿,心底一处平常摸不到的地方被人一脚踩中,痛得全身都要纠起来,心头一股浓烈的嗜血搏命的**不可遏制地升腾起了。   谪阳——   那个人是谪阳!   谁敢伤他!谁敢!!   不、要、太、过、分、了!!!   陆颖原本清明尚存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血丝一根根红了起来,好像要脱离眼白暴动起来,而身体上的感觉反变得有些迟钝麻木,陆颖已经浑然不觉手指甲已经扎破手心,伤口处里流出的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染上天下弓。大脑只接收到心口的钝痛和耳边的风声,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似泣似吼之声,握紧了手。   天下忽然发出清越的嗡鸣,如同一道归虹,破空而来。   许言武和谢冼脸色瞬间就变了,这声音她们以前听过无数次。   宋丽书动了杀心的时候,天下就会发出这种刺破苍穹的激鸣,仿佛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声音,让那个时代的每个齐兵闻之色变,望风而逃。   如有神助,明明弦上无箭,然而比弓箭还要恐怖的风刃,好似风吹落的漫天樱花,向两人飞去。   许言武和谢冼几乎在嗡鸣声响起的同时就向外窜去,与刚刚的从容强势相比,现在狼狈逃窜的一方变成了她们,不到十息,两人就被逼到了三十丈外——天下的正常射程之外。   陆颖停下射击,只是一手依旧扣住弓弦,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刚刚被杀了伴侣的野兽。   许言武与谢冼虽然感觉到身体上伤痛,却不敢移开视线去检查自己,心中皆是一片冰凉,目光无比忌惮地看着发狂般得陆颖。此刻她们能感觉到陆颖□裸的杀意和仇恨之心就如同酝酿在天空中覆盖方圆百里的狂暴乌云,翻滚着,咆哮着,沉甸甸的压在两人身上。   陆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两人颈后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们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妄动,对面那个身形纤瘦娇弱的少女很有可能就要痛下杀手。   而她面前,三十丈内原本被来往行人和马车压得平实的路面,此刻全部都是及尺深的大大小小的坑以及散落满地的石砾。难以想象如果人被箭风“刮到”,下场会变得如何凄惨。   谪阳其实受伤并不重,稍稍调息一下就恢复了。他头痛地看了一眼许言武与谢冼:他并不想同情她们,也没有任何想替她们说话的意思,但是安抚住陆颖是首要的。他可以无所谓这两人的死活。但是以陆颖的性格,若是真杀了或者重伤了谢冼,而自己和王六又没有什么大碍的话,她事后必定是要后悔自责死的。   把手轻轻放在陆颖肩膀上,谪阳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陆颖回头望了谪阳半晌,眼中的赤红慢慢消退。身上的杀气,瞬间消弭无踪,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许言武与谢冼见陆颖放下天下弓,直觉危险程度降低下来,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刚刚对陆颖的愤恨之心在这一场之后,弱了许多,而原本对陆颖轻视的心态如今也转变为警惕和防范。   不管此人人品如何,若真是惹恼了她,只怕也是个极度危险人物。许言武这样想。   “我欠游川的,但我没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陆颖一字一顿地说,盯着二十丈外的还保持刚刚僵持姿势的许言武与谢冼,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不许动我身边的人。”   许言武闻言,默默看了一眼谢冼。   谢冼眼中虽然不忿依旧,但是念及此刻也无法将陆颖怎么样,也只能瞪眼了事:陆颖的话虽然有诡辩的嫌疑。但是第一人家并没有去害自己女儿,第二自己女儿心甘情愿为人家死,第三人家也承诺要为自己女儿报仇。除了她没有告知自己放走燕白骑的理由外,谢冼确实是找不到为难陆颖的理由。   也许,自己只是因为单纯失去女儿想要发泄一下吧。   这一瞬间,谢冼感觉全身力气都流失一空:她到底在做什么?为孩子报仇吗?可眼前这个人是女儿拿命换来的,难道自己要真杀了她不成——那游川不是白死了?   谢冼眼神茫然,心中一片晦暗,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好,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找回自己的孩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平息心口这驱之不走,忘之不去的蚀骨之痛。脑海里回忆起女儿的音容笑貌,小时的种种……想着想着,她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中参杂着压抑的痛苦,渐渐地就变了调,让人分不清是在痛哭还是大笑……   那是一个母亲失去心爱女儿后悲伤又无奈的声音。   谢冼终于不再去看陆颖,如同喝醉了一般,踉踉跄跄地走了。   女儿已经不在了,如今再来纠结这些自己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谢冼此刻的心情,大抵是这样吧。   许言武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不忍和凄然,向陆颖方向望了一眼,又打量了一翻谪阳,转身跟了过去。   陆颖查问了王六的伤势,发现许言武下手看起来虽狠,却都避开了要害,谪阳也是如此。当下对许言武和谢冼两人的愤怒之心淡化了许多——至少看许言武只是单纯想教训教训一下自己,并没有杀人的打算。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两人的打算的话,陆颖说不定就干脆会乖乖站着本着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原则,给她们出一顿气了事。   可两人偏偏来势汹汹,一副不见血不肯罢休的样子,尤其是还伤了谪阳和王六——不管什么理由,伤了她身边的人,都是不对的。因此,与陆颖心里对刚刚自己的举动懊悔愧疚的心情两相抵消,算是扯平。   “孟姨,你、你真的杀了陆颖?”   司徒端睿不敢置信地瞪着孟获,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瞬间掉进了一个冰窟窿。这两年来心中暗藏的信念和期待,如同抽掉了支柱的宫殿,轰然坍塌。   陆颖真的死了?   “怎么,你很在意这个嫡亲王?”孟获笑着看着自己这个侄女怒气冲冲的来找自己,劈头就这么一句,不由得有些意外和好奇。   “孟姨,你——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动她吗?”司徒端睿激动地高声质问。孟姨的心情这样好,莫不是真的……她心底彻底冰凉:不会的,不会的。   面对司徒端睿的质问,孟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淡淡道:“看来花山书院蛊惑人心的本事果然高明,你不过在那里上了几天学,就如此维护山长——端睿,你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了吗?”   司徒端睿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退了一步,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心中懊悔果真是自己太优柔了吗,想的太多了吗?如果一回国就把陆颖的事情真相告诉孟姨和皇祖母,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是因为花山书院。”司徒端睿捂住脸,“根本就不是——就算你把全花山书院上下都杀光了,我也不介意。只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都怪她,全怪她。她一心想着不能让陆颖现在大齐,在燕国反而会更加安全,她一心想着这次总该轮到她这个做姐姐的来保护一次妹妹,却没有料到,事情竟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走到了这一步。   孟获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这个孩子去了一趟燕国就对那个陆颖上了心,几次来信都提到她,语气很是兴奋。看来虽然这陆颖在战场上是一团烂泥,但是在掌控人心方面确实是棋高一着。自己这么坚决的想杀陆颖,其实也有断了这个孩子不切实际的一些念想的打算,免得她将来被这个敌国人物所误,做出蠢事。   “孟姨,你根本就不明白,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司徒端睿绝望到极点,也不想再掩饰什么,悲愤的抬起眼睛瞪着孟获,“她——”   “大将军,有急报。”帐外突然穿来士兵的声音,打断了司徒端睿的话。   孟获看了司徒端睿一眼,道:“拿进来。”   展开一看,原本神色平静的孟获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震惊道:“怎么会——”双眼的目光凶猛的如同利刃,恨不得凌迟眼前这封战报。过了好一会,孟获她才平复自己的心境,视线转向一边的司徒端睿,哼了一声:“这回你高兴了,陆颖没死。”   司徒端睿原本萎靡的神色一扫而光,眼睛亮闪闪的望着孟获:“没死?真的吗?可您不是说她死了吗?”   孟获不悦地将战报扔给司徒端睿:“自己看。”   司徒端睿如捧至宝的将战报快速看了一遍,如获新生,兴奋地在帐里走来走去,恨不得要跳起来才好:“太好了,她没死!太好了,她没死!哈哈哈——”突然她停下大笑,转头严肃的看着孟获,“孟姨,以后请您不要再打陆颖的主意。”   刚刚得到一个坏消息,又被一个小辈如此警告,孟获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端睿,你被那个姓陆的胡言乱语骗得没心窍了吗!!”   司徒端睿知道孟获误解了自己。但是既然陆颖还活着,为安全计,自己还是不能暴露她的身份,否则不但在大齐,陆颖恐怕在燕国也会变得不安全。   如果李凤亭知道陆颖的真实身份,她的那份宠信真的能够抵消陆颖身份给大燕带来的威胁和好处吗?陆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不敢去赌。   自从母亲去世后,原本无人敢惹的瑜王府在几位“可敬可爱”的皇姨打压之下,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自己最是无用,若不是有孟姨护着,只怕连渣都不会剩。   陆颖现在显然还没有恢复记忆,偏偏她的身份正是几位皇姨虎视眈眈的东西。在对陷阱一无所知和对敌人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如果突然成为几位皇姨共同的目标,陆颖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很想将陆颖带回,却不得不忍痛放弃的原因。   现在少数还与瑜王府保持联系,而又能在朝堂上有足够分量的人,只有眼前这位孟姨。自己这位阿姨虽然与母亲自幼交好,但是也是一位对皇祖母忠心耿耿的主。如果她知道了陆颖的真实身份,是否会不顾皇祖母的权威保护好陆颖——这一点自己很怀疑,也是迟迟不敢告诉她的原因。   司徒端睿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选择隐瞒,含糊道:“我要保下陆颖,不是因为她是陆颖。孟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如果你动了陆颖,不光我不会原谅你,母亲地下有灵,也不会原谅你。”   这话如此蹊跷,让孟获暂时压抑怒火。她上下扫视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眼,明摆着是欲语还休,有所隐瞒,于是果断喝道:“端睿,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司徒端睿眼神闪烁:“孟姨,你不必再问了。总之,陆颖不能动。如果万一有一天,哪怕她被我们抓住了,希望孟姨能够护她周全,千万不要叫人伤了她。”说到这里,感觉再不能多说,便趁孟获惊讶之际,跑了出去。   孟获在看着她的背影,拿起情报,皱起了眉头:陆颖啊陆颖,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叫端睿为你说话?此事到真要留心寻查一翻了。   心思再转到战报上来,将全文细细品味了一回:坑杀了我五万士兵,却愿意燕白骑,自己离开了西北,返回花山——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放下战报,孟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人若不是天下第一懦弱无能之人,便是所图甚大——问题是,这人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118   “她们还跟着?”谪阳皱着眉头,听见王六的回报。   陆颖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没有发表意见。   谪阳挥了挥手,一副“罢了,由她们吧”的表情:“只要她们不再来捣乱,爱怎么跟都随她们。如果再敢动手,这次我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就算不打死,打个半残总可以吧。谢岚救了陆颖是没有错,可是如果因此让陆颖在她母亲手上受伤,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说到底,怎么也是自己老婆比较重要。   “今天感觉好一点没有?”谪阳回头又去看陆颖。   陆颖闭着眼睛:“精神还好,只是没有力气。”   那天恶战之后,陆颖逼着谪阳和王六去镇上给大夫看伤上药,一连休息了五天,才肯上路。   然而两人没事了,陆颖却是病倒了。也不觉得那里疼,开始只是昏沉沉的睡觉,吓得谪阳和王六把下一个县城所有的大夫都叫了一遍来查,都只说是伤后元气未恢复,又动了肝火,只要静养就可以了。   过了几日,陆颖人倒是清醒了很多,只是精神蔫蔫得不想搭理人,身上也没有力气,连走路都要人扶,却固执的要上路。谪阳见她确实在恢复,又挪诺不过陆颖,只好吩咐马车上路,却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已经离开的许言武和谢冼两人去而复返,也弄了辆小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马车后面,既没有像上次一眼上来就打,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王六有心对她们冷嘲热讽几句,只是想起谢岚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好好瞪了两人几眼。两人虽然面色不好,但是对面王六的挑衅,居然也都忍了下来。   路过一条小溪,谪阳喊了停车,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阳光很好,周围的景致秀美,虽然有些杂乱,但毕竟是天然去雕琢,别有一翻野味。   陆颖由王六扶着,在河边一棵大树下铺了毯子,靠坐下来,慢慢合上眼睛,只留下耳朵和皮肤来感受外界,听着耳边潺潺的水声和偶尔响起的鸟鸣,皮肤上风缓缓流过的清凉,山中涌动的气流直上云霄,感觉周边无比空旷,一路颠簸的烦躁也借由冥想慢慢地平静下来。   忽然突兀的水声打乱了她的冥想,陆颖微微抬眼,看见谪阳正蹲在河边的一块大鹅卵石上,手中在搓洗着什么。晶莹的水花四溅开来,有的挂上了他的头发,有的沾上了他的衣角。衣角并不干净,也不知道几时蹭上的灰还留在上面,甚至还有一处被勾出灰扑扑线头。这副行头与谪阳素来爱喜好的风格完全不搭边,却看陆颖看得呆了一呆。   也许是因为从小谪阳在她的心目中就是优雅、高贵,奢华,衣不染尘、风华绝代的贵公子模样,此刻见他穿着被勾破弄脏的锦衣,一双莹白修长的手在溪水中认真地反复搓洗着毛巾,头发也没有用任何宝石发带精心编起,只是用一条素色的绸带随意绑在背后……如同一个普通人家的主夫一样,低着头濯洗着织物,而自己就像一个普通家庭的妻主,默默的注视着自己的夫郎操持家务。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谪阳还有这样一面?   明明看起来很素净很暗淡的打扮,很普通的动作,却反而让人觉得……明丽动人。   王六捡了柴火回来,正要说话,却见山长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盯这山长夫郎看。山长夫郎向东,视线就向东,山长夫郎向西,视线就向西,好像风筝牵的线一样。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盯心爱男孩子梢一样。   王六有些尴尬,山长和夫郎已经成亲几年了吧,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之前看山长夫郎对山长关切是无微不至,山长反应比较淡漠,本以为山长本性就是不重儿女情长之人。可眼下看来,似乎又不像。   谪阳也感觉到陆颖的目光今天有些古怪,却并没有多想,拧干了毛巾上的水,便起身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用毛巾给她擦脸,脖子和手臂。   陆颖的眼珠子先是望着谪阳的脸,然后眼睛追随着他的手,手擦到哪里,她的眼珠就追到哪里。直到擦到左手的时候,谪阳感觉陆颖的眼神越来越□裸,索性停了,斜眼睨陆颖,薄薄的嘴唇紧闭着,也不说话。   陆颖见谪阳不动,抬眼看了他的脸一眼,就看见那双如同水晶雕琢般的眼眸无声无息的看自己,好像一直看到自己心底,最深沉的墨色,没有底一样。随后目光落在他秀挺的鼻子……和下面淡粉色的唇上。   陆颖看了那唇两秒,似乎并不留恋,目光又回到谪阳正握着得自己的那两只手上。手的形状很美,修长莹白,近乎半透明,只是一直精心保养原本圆润明透的指甲有三只给劈掉了,破坏了完整性。   不知道是在赶来雷州的时候劈掉的还是前几天和人动手时劈掉的。陆颖有些心疼地去摸那几只指甲。只是一摸上去,指腹一阵滑腻,陆颖心里一荡,抓住这两只手拉了过来。   谪阳身体本是半蹲,不防被这么一拉,重心自然而然向前倒过去。他倒是不介意来个拥香抱玉——但是陆颖的身体经得起自己这么一压么?他赶忙用膝盖抵住一边地面,维持身体的平衡,只是这么一来谪阳几乎就是跨坐在陆颖的大腿上,两个人的脸也离的非常近了,几乎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到。   四目相对,没有任何隔阂。   陆颖几乎想也没想,伸手捧住谪阳的脸就亲了上去。   这一亲谪阳立刻感觉到陆颖的不对劲。以前除非是自己生气,又或者是情绪波动非常的时候,她才会主动向自己求欢。可是现在陆颖明明很清醒很平静,怎么会如此主动?不过,先享受了再说吧。   两纵情纠缠了好一会,谪阳方从激情中退了出来,望着陆颖:“你今天怎么了?”   谪阳一提,陆颖也蓦然察觉到自己的举动与以前的习惯有些反差。只是回想一下,心里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刚刚的动作也是自然而遵从了心里的意愿,丝毫不存在别扭或者勉强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没什么,想亲就亲了。你不喜欢吗?”   这话说的更加露骨,完全不像是陆颖会说的话。谪阳愣愣地打量了她一会,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啊。   陆颖看见谪阳傻兮兮的模样,不由得心底生出一丝捉弄的趣味,抓着他的衣襟,又亲上了他的嘴唇。   王六早就别过头去,埋头搭灶,目不斜视。   然而不远处一直关注陆颖的两个中年女子却是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面无表情。   “光天化日之下……真是寡廉鲜耻!”谢冼一拳砸在马车上,哼了一声,回马车上去了。   许言武却是与谪阳一样,隐隐察觉到陆颖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叹了一口气,也回了马车上,不再看这一对小夫妻卿卿我我。   非礼勿视。   三人行得虽然慢,一个月之后还是到了花山。   马车走至花山镇界石时,停了下来。   “山长,有人来接。”王六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喜悦,几乎是喊出来的。   陆颖此行回来,在外界看来简直可以算是逃兵的行为。而谢岚的死因和她在西北下的命令,现在想来已经天下皆知。文人最重风骨,讲究是宁折不屈,这两年在西北的种种已经足够天下人唾弃和蔑视。   虽然在花山书院,陆颖做好了面临任何意外事件发生的心理准备。   陆颖一掀帘子,向花山镇的界石望去,不禁微微呆了一呆。 ☆、119   意外确实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陆颖本以为最多只有寒光、代老与三位主事来接,却不想一眼看去直通山上的大路上竟满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直蔓延了数丈开外。似乎所有的夫子,所有的学子都到了——还有不少花山农庄的人?   一见陆颖的露面,等候的人们脸上的焦躁同时消失,纷纷露出欣喜的笑容。   “山长回来了!”   “山长啊,是山长回来了!”   “山长……”   人声涌动,欢喜的意味溢于言表。   陆颖眼中的眸色慢慢转浅,带上一丝暖色。   站在人群最前面,是许璞。身量比两年前又高大了一些,脸庞也渐渐显出青年逐渐成熟的轮廓出来。没有穿学子服,只是一件半旧素色青衣,膝上悬着一枚祥云白玉,周身并无其他花纹和饰品。身姿如同林中的一根色泽均匀的墨竹,温柔地透着雅韵,沉静而不张扬,与周围的绿意连成一片,猛眼看去,很难与其他草木分开。   然而,劲风过后,立着的,必然有她一个。   陆颖仔细地打量着许璞,找寻着她两年来的变化,但熟悉的感觉慢慢回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是鱼儿回到水里,没有一处毛孔不舒畅,没有一处风光不顺眼……眼睛里慢慢溢满了惬意的暖色。   许璞望见她下车,深邃的黑眸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嘴角微微弯起:“回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多了一分成熟的醇厚。   敏之本比她小四岁,身形虽然秀拔,却不及她高大,下巴比起离开时少了几分无忧的圆润,多了几分风霜的坚毅。   敏之行事风格原承袭李凤亭沉稳果决,谋定而后动的特点,让人常常感叹这少女的心智之妖孽仿佛一个四十岁握权多年的上位者。然而,与敏之亲近的人却都是知道,初掌花山大权的时候,敏之内心依旧存着三分少女的锐气和天真。许璞想起那次谪阳生辰后,玉秋笑着描述当书院学子们对敏之大肆调侃时,这位少女山长是如何的强装镇定,掩饰着恼羞成怒的表情。   后来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敏之奋力谋划,多方布置,在不断的磨砺中才慢慢成就了一个开始勉强合格到后来让人闻之敬畏、不敢对书院轻举妄动的花山书院山长。   陆颖成长的速度很快。   许璞抬眼也打量着陆颖:这次离开两年,不知道又有何许变化?   陆颖也想学许璞笑一笑,只是挤出来的笑容不免有些黯淡——眼前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她离去的那一日:玉秋和文逸在门口红着眼睛相送,游川等在自己背后……   一恍惚两年多过去,玉秋和文逸离开了花山,游川则永远离开了她们。   只有当时与自己闹着情绪不肯来送的寒光,依旧守着与自己的承诺,守着花山。   她轻声说:“回来了。”   那声音好像是喜悦,又好像是叹息。   许璞目光微动,旁人也许不清楚,她却是明白的。两人目光一交汇,她便察觉了陆颖心中的想法。   当下收敛了浅笑,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能回来,大家都很高兴。”   是属于她们六人的默契。这里的大家,不是指花山众人,而是指她们六姐妹,其中自然是包括游川。   陆颖想说的是,对不起,我没能带游川一起回来。   许璞想说的是,你和游川至少能回来一个,我们其他人都会很高兴,尤其是游川会很高兴。   代宗灵看着两人,微微摇头,主动打断:“回来了就好。我们别都在这里杵了,敏之你们赶快上山沐浴休息吧,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可累坏了吧?”   陆颖眼神向代宗灵点点头,感谢这位老人对自己的关怀,又向其他人微笑着致意感谢她们的相迎:“我回来了。”一如远方云游的子侄回到家乡,对着关心自己的乡亲们畅快的呼喊出来。   “回来就好。”一名夫子抖着衣袖,朗声大笑,伸手来抓陆颖的袖子,“快些回家去吧。”   夫子这一吆喝,立刻把气氛炒得热腾腾的,其他人也纷纷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把陆颖包在中间,拉拉扯扯的,夹杂不清地说着什么为了她回来,准备了多少好吃的,又做了几身新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书房还是原来的样子,每天都有人清理,花瓶里的花也总在换新枝,山门前的喜鹊这两日一直叫个不停,我们猜就是你要到了……   陆颖侧头与这个说一句,答那个一句,间或又问一问谁的近况,眉梢的笑意就没有变弱过。好像此刻路两遍的树一瞬间连绵不绝地开出了如锦繁花,一团一团,怒放矗立,犹若天边火烧般的晚霞。   许璞站在人群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到底还是比不上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吃香啊!”   谪阳瞧一眼言语带酸的许璞,目光又回到陆颖身上,微微弯了下嘴角,遂举步跟了过去。   王六向许璞微微致意,然后也跟了过去。   许璞无奈地背了手,跟众人如同蜗牛一样慢慢向山上踱去,正发愁这一路不知道要走多久,却听见身后有马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   刚刚陆颖的马车不是已经交给其他人赶走了吗?   她回头一望,见到两名中年女子从一辆简单的小马车上跳了下来。细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转身看着走过来的两人。   “娘,你怎么来花山了?”   许璞摸了摸茶盏,微微苦笑:“原来娘以前也在花山书院念过书,却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任谁被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会觉得一时难以消化。   “小时候一心让你念书,进花山书院,其实也是希望你有一日能够成为花山书院的山长。如今你也做了两年有余,应该能够进入花山内库了吧,里面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许言武关注地问。   许璞打量着母亲急切的目光,眸色稍稍转深,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我与娘亲也几年未见,怎么一开口便只关心花山内库,不问问我过得如何?”   许言武发现女儿的不满,也察觉到她怀疑和刺探的目光,神智一清:她糊涂了。纵然小时候如何听话乖巧,女儿毕竟如今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再加上在花山书院这数年的熏陶,原本就出色的女儿显然已经不是当初的稚子一样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   也是该让孩子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了吧。若是对其他人,许言武还可能会考虑打打太极,但是想想,还是不愿意与孩子隔了心,便道:“寒光,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当与你说了。为娘一直希望你能进花山书院,一方面是觉得你天性聪颖,将来必然在花山书院有所成就,二来也是希望你能替为娘完成一个心愿。”她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许璞,“为娘希望你解开花山内库的谜题,弄清楚内库之中到底是什么?”   说完,许言武盯着女儿,观察她的反应。   可惜听到这个掩藏多年的秘密后,许璞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将手从茶盏盖上拿了下来放到一边:“我不明白了。娘不是一个普通人吗?为什么要好奇花山内库里的事情?莫非当年娘在书院里就知道内库了——据我所知,非花山书院的核心成员,连内库两个字都不可能知道。”   面对女儿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许言武住了嘴,皱起眉头,显然很犹豫。   许璞垂下眼帘:“娘不说也可以。女儿可以去查查当年的学子档案,看看娘在书院里做过些什么,认识些什么人——”   “好了!!”许言武打断了她的话,哼了一声,“翅膀硬了是不是,敢威胁你老子了?”   许璞含笑不语。   事关花山机密,她又怎能不闻不问——纵然是她的母亲。母亲提到了花山内库,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原本以为的普通人,母亲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与花山,与敏之会不会有冲突……了解清楚之后自己才能判断情势如何,才能尽可能的想办法皆大欢喜。   看着女儿两只滴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就算用脚趾头想,里面也是充满算计和阴谋。许言武虽然不认为女儿会害自己,但是显然女儿对自己也没有多少其他人家女儿对母亲的敬畏感,甚至还胆敢在自己身上动脑筋,这让她觉得颇没有面子。   于是没好气的解释:“你娘我年少的时候是京城宋家大小姐的贴身护卫。当年大小姐来花山念书,你娘我也跟着一起考进了花山。后来——”许言武话梗在胸口,眼神有些迷离,“后来,她死了。我就离开了宋家,再没有回去了。”   “——她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她叫宋丽书。”   许璞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心里是真觉得有些吃惊,一面感叹母亲这个看起来粗线条的性子,一旦隐忍起来竟然能做到多年滴水不漏,一面也确实意外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居然曾经和自己母亲有那么亲近的关系。   “当年,大小姐也曾经是花山书院的内库接任人,已经确定的下一任花山书院山长,但是后来战争爆发,大小姐投笔从戎,就再没有回来了。”许言武目光望着窗外的桂花树,“她直到离开花山书院的前夕还在研究花山内库的谜题,但是一直没有进展,我想——替她圆了这个遗憾。”   许璞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眼睛也看向了窗外:“娘既然知道宋大小姐一直研究未果,也应该知道,那些谜题一般人根本是无法解开,甚至是解读的。”   “那是因为她在花山的时间太短,如果多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够解开谜题的。”许言武直视着女儿,毫不客气地说,“她不是一般人。”   许璞望了许言武一会,缓缓吐出三个字:“也许吧。”   “言武。”谢冼提醒的唤了一声许言武,“你太苛求了。若真的仅仅只是有难度,丽书当年不至于一点头绪都摸不着。你女儿也不过做了两年山长,你还想怎么样呢?”说着,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你的还好好的,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许言武肩膀微微一颤,转眼打量了一下女儿,见她表情果然不是很好,觉得自己做的也有点过了,尴尬地咳了一声:“寒光啊,几年没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许璞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谢冼见到有些冷场,开口道:“这次回来,一方面是你娘想见见你,另一方面,其实是因为陆颖。”   许璞心中一跳,暗想果然是跟着陆颖回来的,于是不懂声色的说:“跟着她做什么?”   两人将事情前前后后述说了一边,说着说着,这几日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感情又升腾起来:“我们倒要看看,她那么理直气壮,到底做出点什么!!?”   许璞这才知道,跟着自己母亲回来的人原来是游川的母亲。不过是一段回程路,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刚刚看陆颖的表情,完全没有露出一丝让人又这方面联想的情绪,显然已经被完全掩瞒起来。   许璞沉默了一会,道:“其实这次敏之回来,院里的几位没见过陆颖的新生原本是不愿意出来迎接的。”花山书院的学子心智高于常人,但心智高者往往对自己的意见的固执程度也会高于常人,花山书院的学风自由,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夫子,如果不能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学子,学子们也不会什么都听从书院的安排。   新入学的学子,没有经历过几年前陆颖在时的种种事情,只是从自己师姐们的口述中听闻一些事迹,当西北的战事传到花山的时候,这一部分学子的动摇,也就不足为奇。   “山长,我们为什么要去迎接一个如此声名狼藉之辈?”一个新生振振有词地说,眉宇间尽是气愤,“就算她是一位亲王又如何,花山什么时候要向权贵折腰了?”   “就算她以前曾经是花山书院的山长又怎么样?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大家早知道她是这么一个懦弱的胆小鬼,谁会承认她这个山长?”另一个新生冷哼着说。   “我就不明白了,山长为什么要去迎接这种人,莫非山长也被这个陆颖伪善的面孔迷惑了?”一个新生反而提出自己的不满,质问地看着许璞。   虽然没有特地组织陆颖的迎接仪式,但是许璞确实有意透露了陆颖返回花山的日期。书院中爆发出来的热情,自发的组织起迎接仪式,也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她原以为其他人不会有自己几人对陆颖的了解,也许不会这么心无芥蒂的面对她的回归。现在看来,只怕是她自己反而小看了陆颖在花山上下人心中的影响力。   其实,花山人有自己的认同准则。对于书院的人来说,陆颖作为一名学子的时候就不顾风险,平息肖河史红绫之乱,维护花山信念,保护同窗;面对明火执仗的士兵,哪怕孤身一人也要保护老师;作为山长,忍受林旭的屡次挑衅和刁难,破了外人的阴谋,为无辜丧命的学子找回了公道,即使在面对一国太女的性命威胁,也不抛弃自己作为山长的职责。   这样的人,会真的是一个胆小鬼吗?   可惜这些,没有见过花山流血的新生们不明白。这只能怪陆颖留下的花山书院过于太平了,太平得许璞都觉得有点乏味。   许璞没有解答新生们的质疑和诘问,只是反问道:“你们有朋友吗?”   新生们面面相觑,但还是纷纷回答:“有。”   许璞继续问:“你们有心甘情愿为你们去死的朋友吗?”   新生们显然有些跟不上许璞的思维,但面对这个问题,表情显然有些迟疑和不确定。   一个新生嚅嗫道:“交朋友不一定需要对方为自己去死吧。”   其他新生都纷纷点头。   许璞望这群新生,微微一笑:“也就是说没有了?可是陆颖她有,而且有五个——就冲这一点,你们凭什么看不起她?” ☆、120   休息了一日,许璞找到陆颖,将最近的院务与陆颖交待了一遍,这两年虽然相隔甚远,但是花山的大事要事都通过书院的情报渠道源源不断的送到了陆颖的手中,因此许璞也不用花上几天时间把两年多的事情从头说一次。   “我已经着人整理好两年来的情报和……”   交代完毕后,陆颖干脆地打断了许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我回来了,书院就可以交回我手里了。”   许璞挑眼望着她,视线斜过来,嘴角的笑得颇有些压迫感,:“莫非你还打算框我一辈子在这里?”   陆颖身体微微向后一靠,嘴角微翘,对许璞威胁的脸色视若无睹:“山长这个位置交给你了就是你的了。至于你要不要被框一辈子,等你培养出新的接任人再说吧。”   寒光的个性她是知道了,她虽然心气极高,是个难以束缚的人,但是一旦承诺了下来,便是一言九鼎,不会动摇。自己不管,寒光是绝对不会放人花山无人打理。最后结果,肯定是自己赢。   君子欺之以方——这个道理,是花山的人都能灵活运用。   许璞的脸色果然不好,眼睛里跳出小火苗,像是想把面前这个无赖烧个干净,她也不说话,阴沉的脸,带薄薄的怒气,嘴唇紧紧抿起。   寒光心里大抵在想什么阴谋要报复她吧。陆颖也不敢把许璞往死里得罪了,只得转而说起正事:“你也别生气了。这次回来我短则一年,多则三年,还会再去西北。”   随即轻叹一口气,“事情没有解决前,我也没有办法长留花山。”   就知道转移话题,许璞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才转了注意力,关注起陆颖的打算:“你果真还要去西北?那个地方并不适合你。”   这话说的足够委婉,她若能在战场上有所建树,这两年不至于找不到机会,如果不能,何必再去浪费时间。陆颖知道寒光是为自己着想,不由得笑笑,然后收敛了笑意,神情为郑重,嘴角微启:“我要开花山内库。”   这下轮到许璞瞪着她不说话了。   赵榕派人夜袭花山那一次,寒光曾经进入过花山迷宫,自是知道自己能够解开内库谜题。但是自己不提,寒光就一次也没有问过。   陆颖感激挚友的体贴,但此刻她已经决定要打开内库,自然不需要继续瞒着寒光。   “你打算做什么?”许璞沉声问,眉头微颦。既然陆颖这样说,花山内库中肯定有让她十分有把握能够有助于杀敌的东西——或许是什么攻城利器又或者是杀人凶器,值得花山创始人用如此规模的保护措施……到底是什么呢?   陆颖轻轻摇头,内库来历和秘密一言难尽,还是等进去说的好:“明天你召集代老和三部主事,大家一起进去。等到了那里,我会向你们解释。”   许璞观察了一下陆颖的神色,但显然是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因此便干脆应下。心里泛起一种古怪的感觉: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娘的意念太执着了,本来不可能的一件事情,才转个身,就这么轻易的现实了。   此事还是不先与陆颖报备一下才好,许璞因而又道:“谢伯母和我娘我暂时安置在了客房,你有什么想法?”   陆颖微微一愣:“你娘?”心念一闪:许言武,姓许,难道竟是寒光的母亲?   许璞见陆颖意外的样子,知道母亲没有和陆颖提过自己,随即苦笑了一下:“家母名讳许言武。”   陆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随后问,“另一位是游川的母亲,令堂看起来与她很熟悉。”   许璞微微苦笑,承认道:“我也刚刚才知道,我娘以前也没有与我提过。说起来真是不敢相信,我娘原来瞒我的那么多事情:她年轻时候曾经做过宋丽书的护卫,而谢伯母曾经也是西北军里的一位将领。宋丽书离开西北军的时候,本来要把自己所有的交给她的,结果最后她却甩手走人了,白白便宜了侯明玉。”   宋丽书?   陆颖恍然大悟,向着许璞苦笑:“难怪你娘一开始就对我没好脸色,原来原因在这里。”好吧,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凡是认识宋丽书的人,人人对她都没有过好脸色。   两个人相视而笑。   陆颖摸了摸桌上的玉石镇纸,凝神说道:“不过这事情也巧,你与游川的母亲都彼此认识,偏偏你和游川本人都不知道,看来她们联系的并不是很紧密。”   许璞想了想:“母亲喜欢到处游历,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家。我小时候也曾经有几年也不去学堂,只跟着她到处走,也算见识了不少。我娘对她年轻时候的事情讳莫如深,我问过几次没有问出来,也就放弃了——其实,我来考花山,也是我娘从小对我的期望和教导。我原以为她只是希望让我上进,念一个好的书院,有个好前程——但是适才现在才知道她是有目的的。”   陆颖听许璞说到这里停下来看自己,知道许璞是在暗示自己,心里已经猜出了五六分,便道:“为什么?”   许璞有些嘲弄地笑了笑:“为了她的宋家大小姐……你大约不知道,当年的宋丽书是花山内库的接任人,对花山内库的了解之深只怕也只有你能越过她去。可惜后来燕齐之战爆发,她不得不放弃了接任山长的机会,一去不复还。我娘知道她的遗憾,所以希望我能够弄清楚内库的秘密,这样就算是偿了她大小姐未竟的心愿。”   陆颖目光微微颤动,忍住皱眉的冲动和心中的不值,起身走到许璞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亡者为大,不用计较。”   寒光在她们六人中无论是在书院中的课业,还是智谋都是顶尖的,在整个大燕的青年一代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即便是在贤能云集的花山书院,也无人敢在她面前轻举妄动,温和却不懦弱,骄傲却不逼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众人仰慕的绝世明珠。   然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才。寒光的出色和耀眼背后凝聚了多少常人难以坚持的努力和心思,也只有同为花山六杰的几人明白。如果说寒光的这份从小到大坚持,在她母亲心中原来不过是为了实现另外一个人的愿望而存在的,而她本人又一直被瞒在鼓里的,这种感觉不免让人觉得心里发凉,发涩。   好在现在她们都已经不再是容易冲动的孩子了,寒光纵然不甘怨愤,最多也不过是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心底不满归不满,却也不至于为此沮丧颓废,自暴自弃。她们已经过把父母的夸奖当成支撑自己信念的唯一支柱的年龄——几曾何时,她何尝不是把老师的话当成圣旨纶音,奉若圭臬,被老师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微笑左右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或者说,大家都长大了,不会轻易为别人的一句话动摇。   陆颖的这句话换成粗俗直白的表达就是:“算了,你跟个死人计较个什么?”   许璞斜了她一眼,直接用手拨开放在她的手。   陆颖讪讪地笑笑,走回桌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道:“既然如此,明天让令堂与谢伯母也一起来吧。”   许璞拧起眉头:“不要紧么?”   陆颖正低头对着桌子,侧着的半张脸上的表情在许璞眼里突然变得有些浮幻不定,有一瞬间她觉得陆颖站得笔挺的身体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但下一刻却又分明看见她动也不动的立在那里,不知道心里想到些什么。   “无妨,我另有安排。”陆颖声音平静,“放心,我不会强迫她们做什么的。”   告知了母亲和谢伯母陆颖的决定,不想再面对她们惊喜又怀疑的表情,许璞便离开了。走过陆颖的院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袭蓝色在桂花树丛中,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观看。   树丛后气若谪仙的青年男子正在舞剑。剑势恢弘,游若蛟龙,尽管没有用上内力,但是男子出手姿态极雅,便是不懂武功的人,单看那纵越的身姿也是一种享受。   许璞的目光极干净,既没有朦胧的痴迷,也没有婉约的欣赏,没有刻薄的考量,也没有阴险的算计……干净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   “郡卿。”许璞道。   谪阳停下手,以他的功夫自然不会不知道许璞在看他。但是他可不是这里娇羞不能见人的小男人,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看他就给看跑掉了。   许璞走了过去,拱手问:“有一事需要郡卿为我解惑,不知可否?”   谪阳对于许璞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有些奇怪,陆颖这几个朋友性格或随和的或严谨的对自己的态度其实都算得上市接纳和亲切的,因此说话也比较随意。这个寒光却总给他一种不太自在的感觉,比如她对自己总是很有礼貌,态度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疏离,就好像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和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莫非自己曾经有什么得罪过她不成?   “无妨,寒光有什么就直说吧?”   许璞开口:“我本来觉得敏之这次回来就有些古怪。游川出事,以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她却回来了,若是死心回来了也就罢了。去敌五万,留燕白骑又是为什么?燕白骑不死,陆颖一天不会安心,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重返西北的理由。可她若要重返西北,应该是去京城向皇上要兵要将,如此回到花山又是为什么?还有,”她抬起眼睛,“敏之说,要开花山内库。姑且不论里面有什么,便是毒蛇猛禽,她若要取,便高高兴兴去取……为什么又会很难过?”   谪阳接着许璞认真询问的目光,望了她一会,随后笑了笑。他将手中的剑缓缓回剑鞘,目光追随着剑刃上的血槽,低声道:“你真的把她看得很透。”   当剑刃掩盖在剑鞘下再看不见的时候,谪阳才抬起头,却没看许璞,而是望向陆颖的房间:“我有时候真宁愿她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普通平庸的女人,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都好。那样我就可以关起门来养她一辈子,不用看她为这些无聊的大事发愁,自己折磨自己。”声音有些模糊,不知想到什么,又笑起来,“不过那样一来,估计我与她也遇不到吧。”   许璞听着他没头没脑的一通感叹,没做声。   谪阳转过头:“寒光,我问你,如果你的个人愿望与多数人的利益冲突的时候,你会怎么选择?”   许璞微微愣了一下:这是敏之现在所面临的难题吗?   谪阳的提问还没有结束:“当一时的利益与长远的利益冲突时,你会怎么选择?”   “当少数人的野心和千秋万代百姓的安宁冲突时,你会怎么选择?”   许璞默然了一会,问:“这是敏之所烦恼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   “敏之已经选择了吗?”许璞问。   谪阳轻轻一笑:“她决定开内库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   许璞没有继续追问陆颖到底做的什么选择。   “睡不着吗?”谪阳在陆颖身边坐了下来,陆颖头也没有回,直接放松了自己倒在谪阳的大腿上,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   “陆颖,你有没有想过,”谪阳见陆颖表情平静,心里反而犹豫起来,小心的选择词汇,他实在是不想再陆颖已经纷乱的情绪上再压一根稻草,“你老师为什么要你去西北?真的只是想用军功把你抬上太女的位置吗?”   他手一痛,陆颖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目光望向他。夜晚的月光很白很凉,此刻陆颖的目光更凉,如同裁刀,带着锋利的刃,可以割破皮肤。   谪阳既然已经开口,便狠心继续下去:   “你老师知道你能认出迷宫中文字的意思,她也知道你能够打开内库是迟早事情。我相信她必然清楚你已经打开内库的事情,也猜到里面大概是什么东西。但是你打开了内库,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老师里面任何情况,只当没有这一回事的。可是,得花山者得天下,这个传言在皇室流传了一百多年,你老师不会是皇室派出的第一位潜入花山书院的人……我不认为,一个皇帝,会轻易放弃。”   “有先太女赵榕为鉴,在你掌控下的花山,强取已经是不可能的,而她也知道即便自己亲自开口,也未必能够说动你改变,说不定还会让你们之间产生隔阂,坏了你们多年的师生情谊。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是让你自己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她了解你的性子:一旦接纳为自己人,你就会死心塌地对待。军队的人虽然粗鲁,然而心地多坦诚,性情多英勇,必然为你所喜。而当你每日每夜看着自己生死与共的袍泽不断地在你面前死去,你能够忍耐多久?在你明知道自己有办法使她们避免丧生,保全性命的情况下,你又能够克制多久?”   “游川,也许是一个意外,但是即便不是游川,也许会是王六,也许会是江寒,也许会是——”   “够了!!”陆颖几乎是吼出来,身体绷紧紧的,每一块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用尽全身力气。   谪阳住了嘴。   陆颖从他身上坐起来,起身披上衣服,声音似乎也被冻住,有些瑟瑟发抖:“老师对我很好,我不想听见任何关于她的……不好的言论。”   说完,便从打开门,走了出去。   谪阳看着空开的大门,嘴唇动了几下,使劲眨了眨眼睛:或许有些事情,不说破会更好一些。 ☆、121   第二日一早,许璞,代宗灵、葛飞、宋西文、王恕都早早来到了山长院子,随而后来的是许言武与谢冼。   许言武打量了其他人一翻,瞧见宋西文,不觉有些熟悉感,不由得又多瞧了两眼,凝眉想了想,上前一步试问道:“是宋二小姐?”   宋西文多年不闻有人这样称呼她,疑惑地扫视了许言武一番,面露讶色:“你是——言武?”   许璞见状,忽然意识到,如果母亲年轻时是宋丽书的贴身护卫,认识宋丽书的胞妹宋西文也是正常。   “原来寒光是你的孩子。”宋西文认出许言武,不禁面露喜色。   与她寒暄了几句,宋西文不由得在心中唏嘘世事的奇妙:竟然可以在这个场合遇到多年不见的姐姐身边的人,“……游川竟然是谢将军的孩子。可惜,姐姐走了以后,我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们了。”   几人情绪都略有些激动,记起多年前的时光,心中也颇多感慨。   许言武多看了一眼王恕。   她印象很深,小姐走的那日,王恕曾经说过一些话。当时她隔着窗子,却都听见了。如今看来,居然应验了。也就说王恕其实是知道小姐后来会……如果她能够,如果……   仰起头,向天空苦笑一下。她怎么能够怨王恕。当时王恕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做决定的是小姐。小姐一旦下了决定,谁也不能改变。若真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没有在那个时候升起警觉心。如果她足够警觉的话,说不定能够将小姐拦住。   宋西文忽然想到什么,不觉表情有些古怪:“说起来倒有些稀奇,似乎花山六杰和姐姐都有关系。侯盈是侯明玉的侄女,窦自华是窦云鹏的女儿,沈菊是沈乔铃的女儿,我以为只是巧合,今天才发现寒光和游川是你与谢冼的孩子——这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许言武微微一愣:“真的?”   她虽然与女儿在通信中也听说过这六人,却是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宋西文在花山书院,她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谢冼则皱起眉头:“那个陆颖与丽书有什么关系?”   如果这五人都与宋丽书有关系,陆颖也应该不会例外才是。   宋西文摇头道:“敏之的身世,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大概是因为家族内斗失败,母亲去世,她们父女被迫远走。敏之被她父亲带来花山镇时身体很糟糕,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因此一直在吃药静养。后来不过一年,她父亲病逝了。敏之就被山长,恩,现在应该叫皇上——抱上山的时候,那时痴痴呆呆,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小时候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许言武与谢冼对望一眼,摇头道:“倒是没有听说大小姐当年身边有姓陆的人。不过如果陆颖真是因为家族内斗而出逃的话,更名改姓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话,怕是无从查起了。   陆颖的身世?   许璞接管花山书院情报近一年,信息自是灵通。从陆颖进宫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以及后来李凤亭的种种反应,陆颖身世怕是……不简单。如果谈到家族内斗的厉害,哪一家又比得过天家?而且算一算,陆颖流亡的时间和当年储凰宫大火,似乎能够匹配的上。从种种迹象显示,陆颖的身世昭然若揭。   皇上早年把陆颖抱上山,难道是心里有数的了?   许璞没有介入几位长辈的谈话,而是站在一边,暗中思量起另外一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们六人中只有文逸入了仕途,现在在京中任职。   花山的情报显示,李凤亭在文逸入仕前曾经找她谈过话。入仕后,文逸也只是挂了一个闲散的文职,暗中倒像在秘密查探什么。按理说,京中官员众多,李凤亭手下应该也有能人不少,要查个什么,一个经验丰富的暗探比起精通律法的文逸来说,总要合适的多。李凤亭特特的找到文逸,必然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也就是说李凤亭认为这件事情交给文逸来做,她才放心。这件事的重要性对信任的要求甚至在能力之上。   只是,为什么她总觉得,文逸查的事情应该和敏之有关系呢?   想到陆颖的母亲也许与自家大小姐有关联,许言武对陆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点。但随后不悦地哼了一声:“侯明玉那个自大的臭丫头的侄女也就罢了。为什么窦扶摇的女儿也在其中?虽然小姐当年和她同住一间寝室,关系可是糟糕得很。我可不觉得她和小姐有多亲密?”   谢冼对宋丽书和许言武当年在花山的情形模糊的知道一点,于是咳一声:“算了,都是多少年前鸡毛蒜皮小事了。好歹后来她还怂恿罗敢去了西北查丽书的死因,想来自己私下也花了不少功夫——就算是丽书的损友吧。”   许言武想想,当时窦扶摇在书院常常针对大小姐,不过也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茬,硬要说起来,确实没什么大仇大恨。看在后来她对查小姐的死因那么上心的份上,她当下闭嘴不说话了。   好容易许言武安静了,谢冼却不满起来了:“陆颖怎么还不出来,合着我们这么多人就等她一个黄毛丫头了?”   陆颖站在谪阳门口,手放在门上,迟疑了一会,又敲了一遍。   “谪阳,起床了吗?”   没有回应的声音。   陆颖咬咬嘴唇,心里有些懊悔,知道自己昨天晚上那么一走是有些过分了。不管怎么样,也该把自己的行为管住,自己的事何必给气谪阳受呢。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昨天是我太过分了,对不起。”陆颖对着门说话,好像就有人站在门背后听一样。   “其实,你讲的,我都有想过。老师用意,我心里也明白。昨天开导寒光的时候,我其实还在想:比起我来,寒光你这点委屈又算什么?我也有生气,也有愤懑。只是,谪阳,换个角度想想,老师对我不够好吗?”   “老师知道我有能力打开花山内库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可是之前她已经养了我近六年时间,从最开始喂药喂饭,后来教我读书习字。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应该都是毫无其他意图的吧?后来收我为弟子,为我造势铺路,将我选为花山书院的接任人,全心全意为我的未来打算,这也是没有其他意图的吧?”   “她走了以后,阴差阳错的做了皇帝。老师年少在宫中不得意,并没有多少可信可用的人手。花山书院她精心经营了十五年,可最后又把这些都留给了我。如果不是老师留下的这些心血,你觉得我当时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说出来的话,真的能够让花山书院上下这么多人信服吗?代老,还有三部主事,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她们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贤士能人。纵然她们通通没有上位之心,却也不一定要我这个小丫头捧上台吧——若不是老师的指示和安排,我又怎么能赢得时间,掌控花山呢?”   花山书院在大燕地位超然,不为朝廷所控。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不违反花山精神的前提下,一个人若有着强悍的领导力,也是能够控制相当多的事务的。   所以,李凤亭才能够在自己离开之后,保证自己的影响力能够持续保护当时尚未成熟的陆颖。   而花山书院的独立性又保证陆颖一旦成长起来,就会慢慢将这股影响力消磨,把花山书院打上她自己的烙印。   “如今老师手下的亲信,多数是从康王府才跟着她的人,少数是朝廷中的清流派。严格来说,没有一个是她自己亲手培养的心腹。面对一个内乱和天灾交加的乱摊子,老师的担子难道不够重?老师其实心里肯定是希望我去帮她。可她登基之后,我一直窝在花山不肯进京。老师也不强求,由我有一天拖一天。我打开了花山内库,却没有给她直言片语,老师也只字不提。我为着自己逍遥快活,不肯留在京里,也不过是仗着老师对我没办法。”   “后来,老师派我去西北。去了不久我就明白,老师是在逼我。她了解我——她其实什么都没做,也不用做。她只消把我往那个地方一放,我就得自己陷下去。”   “你说的对,不是游川也会是其他人——西北是个随时随地都会死人的地方,也许王六会为保护我而丧命,也许江寒会就在我眼前阵亡,还有很多人,很多人……只要我在西北一天,我怎么会看不到那些鲜血和断肢,听不见那些呻吟和惨叫。”   “……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谪阳,其实你不用为我生气。老师算计我也不是第一次,却从来没有害过我。她不过在提醒我,躲在花山是没有用的,逃避责任是没有用的。我不管老师是不是早就有这个企图或者打算,但她既然坐上了帝王的位置,就必须履行一个帝王的职责。她同样也有很多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因为是我,她已经在很多地方违背了一个做皇帝的准则了,我不能太自私了。”   陆颖五指扣着门板,额头抵着手背,低声道:“谪阳,我明白你的心意。开内库这个决定让我是很痛苦,可是,难道不开就可以不痛苦了吗?”   不管如何,死的那个人是游川。   门吱呀一声开了,谪阳双手扶着门边,维持着开门的姿势站着。   两人对望着,眼神皆是复杂。   陆颖知道谪阳不会真的不管她,她也不会真的生谪阳的气。他们从那小就彼此认识,在谪阳眼里,她还是那个会哭会说傻话的大娃娃,在她眼里,谪阳也还是那个冷着一张脸却从来不拒绝她的小少年。   谪阳念书,陆颖习字。谪阳舞剑,陆颖堆雪。念慈观里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两人无法替代的岁月纠葛,是心还在纯净如水的年纪不能分割的依赖。   陆颖伸手,替他抿好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目光从他白皙的耳垂移到他明若宝珠的眼眸,那眼眸也正望着自己,里面清晰地倒影着一个小小的陆颖。   “谪阳。”陆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只是想叫他的名字,还是想发出一声叹息。   ——若当初谪阳选的不是我,或许,现在会很快乐吧。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又立刻被她心里另一股强力翻出来的躁动情绪掐熄:发什么傻,谪阳只能是她的!   手滑落下来,握住他垂在身边的手,向自己拉过来。   一拉没拉动。   谪阳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但全身都透着抗拒和愤怒的气息。   陆颖脸色猛得阴沉下来,声音突然变得极冷,冷得令谪阳心里发颤:“你在想什么?”   谪阳侧过头,不看她。   陆颖心里猛得收紧,脊椎好像被一根针戳进去,疼痛顺着脉络一直传递到指尖。这疼痛反仿佛是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一头野兽,刺激了它本来就不够温顺的性子。   野兽抖了抖毛,一拱身,就裂开獠牙扑了过来。   陆颖觉得自己脑子里一根弦断了,她握着谪阳的手突然用力,将他推压在门上。谪阳猝不及防下没能来得及将陆颖推开,反应过来后,陆颖已经贴面吻了过来。   这不是陆颖的吻。   陆颖的吻向来是轻柔的,缠绵的,带着令人心醉的流连,藏着她本人都不自知的撩拨,是让他心痒难耐的那种特有的矜持。   此刻却是充满蛮横的占有欲,狂暴如同龙卷风的劫掠,不是顺从就是死的霸道态度。以前在他面前的温文儒雅、婉转旖旎的一面仿佛都是虚构的假象,此刻被不留余地的一把撕下:白茫茫一片,只剩下,□裸的控制欲。   她要他的屈从,要他低头。   他谪阳岂是由别人搓圆揉扁,逆来顺受的性子?   直觉地想把压在身上的人扔出去,可是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身体,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样,无论主人怎么催逼,都不肯再动一动。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这个人,是陆颖。   不是别人。   谪阳感觉到身体逐渐被陆颖的气息入侵,这气息仿佛具有腐蚀性,一点点的消融着他的抗拒的信心和执着,软化着他的毅力。经不起的诱惑就在他面前,喜欢的人就在他身边,那个想拒绝的话融化在喉咙里,想推开的手也变得无力,自命天下第一的内力仿佛被下了散功药一样在丹田软趴趴的蹲着。   渐渐的撑不住了……谪阳本来放在身边捏得快要爆筋的手,终于忍不住抚上陆颖的腰。   且就让这一回吧,谪阳想,就这一回。 ☆、122   没有用花山迷宫的钥匙,陆颖带着众人从迷宫进入,一路随手解开遇到的谜题。   如果说开始众人还不明白为什么三百年来花山内库固若金汤,无人能入,现在所有的疑惑在其实庞大的花山迷宫面前,全都烟消云散了。   莫名奇妙的符号和线条,拆开看每个字都明白,组合起来却不知道说的什么的问题,无法理解的描述,从来未见过的词语……仿佛是闯入了一个未知的先古朝代。   “这样的规模,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建出来的!”谢冼感叹道,“怕不是要耗费倾国之力,才能建成吧。”她的本是武人出身,注意力反倒都放在了迷宫本身上。   许言武在最初的震惊最后一直默默跟在陆颖身后,观察她如何解开一道道谜题,看了半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小姐曾经说过,花山迷宫穷她一生可能都无法解开。我原以为她是在说笑,现在看来并没有夸大其词。”   代宗灵等人虽然知道陆颖打开过花山内库,但是陆颖从来不提,她们也不会去问。花山内库一旦被打开,开启者即拥有所有权和处置权。除了上次被赵榕手下强拖进去一次的宋西文,代宗灵等人也仅仅知道入口在哪里,至于里面有什么,却是无从想象。   包括陆颖第一次好奇之下误闯内库,最先发现的葛飞也只能通知李凤亭来救。   此刻,除了宋西文外其他三人默默看着陆颖从容不迫的解题,心里的惊愕和疑惑越来越大:陆颖小小年纪如何能够知道这些她们闻所未闻的东西?这明显与现有各种学说思想迥异却又自成体系的谜题内容显然并不是什么人恶作剧之下编出来的暗号。而陆颖也不是一见就能答出谜题,有的还需要推算一翻。   宋西文曾经听过这些东西学自平南郡卿赵谪阳,所思与三人又有所不同。   只是看着专心低头演算的陆颖,四人却突然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眼前这个自己熟悉的陆颖也许有着其他人完全不知的一面。   许璞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围在陆颖身边的人。   她有陆颖给的迷宫钥匙,两年多来也曾经在这里研究过一段时间。但是许璞并没有宋丽书的执着,当她发现这些陌生的学说包含了不下六门体系严谨、分类丰富、内容庞大的学科知识后,就果断放弃了。   别说六门,就是仅仅想要研究其中一门,恐怕耗费毕生精力都不止。   许璞不能说自己对里面的东西不好奇,但如果仅仅外面的东西就需要如此海量的功夫去破解,里面的东西八成对那些能看得懂这些内容的人才有用。就算打开了内库,她能干嘛呢?   姬香妃,花山书院的创始人,花山书院的第一任山长——你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居然能够修建起如此鬼斧神工的底下建筑?   解开最后八道题目,陆颖领头进入内库大殿。   众人一眼就看见了正面光洁的大理石壁上七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才一入目,便不约而同地觉得一股巨大的气势带着宛若压顶、暴风扑袭的可怕气息,咆哮着扑了过来。   除了已经习惯了的陆颖和许璞,其他人都是不同程度的露出了惊惶和戒备的神色,心跳猛然加速,甚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得花山者得天下。   葛飞面色微微苍白,呆呆望着那几个字,喃喃念叨,“原来这句话不是空传,是真有其事。”   陆颖仰望着这几个字:“这七个字,其实是太祖皇帝的笔迹。”   众人包括许璞的目光都齐刷刷的射向陆颖。   尤其是代宗灵四人,她们与李凤亭多年相处中,多少也知道些内库的情形,却不如陆颖这样开口就如此笃定地道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太祖皇帝?难道说,花山书院的修建还有太祖皇帝的手笔?”难得一开口的王恕居然提问了,“山长如何知道这个?”   陆颖轻轻一笑:“花山内库里有一本手札。”   众人的耳朵立刻敏锐地竖了起来,听她说:“手札姬香妃留下的。里面有关于他本人的来历,他建立花山书院的目的以及建立书院的过程的详细记录。”   说道这里陆颖有意停了一停,扫视了一眼众人,看见无数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显然是等待着她继续讲下去。   陆颖突然闭口不提,眼神古怪:“手札我留在内库中了,你们下去可以自行翻阅。”   众人胃口被高高吊起来,虽然心里渴望,竟然也没有埋怨陆颖。她们都不是没有耐心的人,陆颖这么说,想来手札里的事情也不是一句两句可以交代清楚的,还不如一会下去自己看。何况,也等不了多久。   陆颖一边爬高爬低地开启一百零八个木盒,一面不经意地欣赏着众人心痒难耐却又强行压制的表情,眉梢不禁慢慢地弯了一弯,不易察觉的透露了主人此刻戏谑的心情。   众人只是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察觉她的表情。   唯有许璞,将陆颖自己都不在意的一个个细微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心底慢慢地升起一个模糊的意识。   这感觉让她心惊肉跳。   自陆颖从皇宫回来的时候,许璞就隐约察觉到一点迹象。可后来没多久陆颖就去了西北。信件来往了两年,虽然其间偶尔也从来信措辞语气上发觉到一点,但是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次回来之后,她却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陆颖的性子在变。   比如刚刚——如果是以前的陆颖,绝对不会以戏弄自己的师长为乐趣的。在李凤亭的教导下,陆颖绝对是一个对各种礼仪道德保持绝对尊崇的标准文人儒士。就算是自己的师长闹了什么笑话,她最多也是偷笑一下。但若说到主动去戏弄,哪怕是不含任何恶意,单纯只是觉得有趣的戏弄,那也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许璞默默地注视着陆颖,并没有从她脸上发任何轻狂的神情又或者是对代宗灵等人的轻慢——一面保持着足够尊敬一面却又能随意的以戏弄为乐?   陆颖,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呢?   许璞脑海里冒出那个打着两条大辫子,向她们这一群赶考学子上蹿下跳的大卖考题的大女孩。那时候的陆颖,会因为李凤亭让她参加考试而垂头丧气,会因为韩宁秀的讽刺而羞愤离席,会因为李凤亭的责骂而彻夜失眠……那个时候的陆颖,古灵精怪,有一点小调皮,有一点小天真,有一点小冲动,有一点小心眼,有一点小自负,有一点小自卑……   许璞低下头,觉得有一块冰化成了水,浸湿了整个心脏,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怅然。   ——这不是陆颖。   或者说,她变得太快了,就好像是原本潜藏陆颖性格深处的另一个人格被慢慢地释放出来了,和前一个不断的融合起来。   而因为大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所以不觉得奇怪。但再过几年回头来看,就会发觉陆颖的性格变化是如此之大。   许璞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猜测,如果李凤亭将来有一日回到花山书院,结果可能是陆颖离开……否则,两个都不会留下。   蓦然,许璞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椎向上爬。   她已经看到开头,只是,不知道结尾会是什么样子?   陆颖并没有意识到许璞在心里剖析自己的性格变化,也不知道自己在许璞的心中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形象——当她解开一百零八个盒子上的谜题时,当那面墙壁向两侧分开时,便不管众人还盯着厚如城墙的墙壁暗自咋舌,自己径直走了下去。   “当潘多拉的盒子开启的时候,地狱之门将向人间打开。”   字在墙壁上低调的闪烁着。   “潘多拉的盒子是什么意思?”许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陆颖没有回头,低声回答,却又让每一个人都听了个清楚:“传说中装着人类六大痛苦根源——贪婪,杀戮,恐惧,痛苦,疾病,的盒子。无知的潘多拉经不起盒子里声音的诱惑,打开了盒子,放出六大痛苦之源,使得本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的人类从此饱受各种痛苦的折磨。潘多拉为此懊悔不已。后来,盒子再次传出了请求打开声音,潘多拉这才知道盒子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希望。”   代宗灵皱起眉头:这样的传说从来没有听说过,风格很怪异,而且潘多拉这个名字更是古怪。这些且不提,关键是为什么这样一句话会被刻在这样重要的地方。当年的姬香妃到底是什么用意?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显然都是在沉思中。   许璞的注意力很快从字上移开,又落在了陆颖身上。   陆颖虽然一直用背对着她们,然而这背影却总给她一种决然而沉重的情绪再次让她感觉到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陆颖领着她们,是打算带她们一起去死一样,虽然理智上判断这是不可能的。   “敏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许璞试探的问。   “什么意思?”陆颖一晃神,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眼神有些不稳的闪烁,冷笑,“还不明白吗?花山内库就是潘多拉的盒子。”   而她,就是那个潘多拉啊。   “经不起的诱惑,人心的弱小……都是开启潘多拉之盒的理由。”陆颖的手抚上这行字,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语含自嘲,“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来这里……”   潘多拉之盒反过来看,这里有希望,也有……绝望。   这里是她报仇的希望所在,也许将来,也会成为她的痛苦之源。   打开这扇门之后,花山书院,这个养她育她护她爱她的地方,也许就此不再平静。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希望挚友安康,希望花山安宁,希望能够和老师保持着如同小时候那种无间的依赖和信任,希望大燕国泰民安,希望齐国不要再来骚扰……但是事情岂是她陆颖想就可以实现。   要索取,必须就要付出。   正如老师希望履行好她皇帝的职责。然而,这样一来,老师也就不可避免的要把她从花山书院摘出来推上储君的位置,也不可避免的要打起花山内库的主意。只是老师也不愿意让自己难过,所以从来不肯对自己用什么强硬的手段。   可老师就放过了自己吗?   她明知道自己对军略一窍不通,却还是把自己弄去了西北,让自己看遍鲜血染地。明知道自己不愿意入宫,还是给自己封了亲王,成为众矢之的。   陆颖啊陆颖,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不是圣人,更不是无所不能的天才——在战场上,你甚至不如游川有用!   以后——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她不必再瞻前顾后,担心这个,考虑那个。想做便做吧,既然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也没有能力让所有的人都幸福——至少,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能力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123   让众人进入内库后,陆颖并没有干涉她们的行动,只是靠在墙壁上,漠然地望着几人的背影,眼底闪烁着微光。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她只是一个台下看戏的观众,置身事外的看着,听着……偶尔传来惊呼或者激烈的争论,她也没有细心听。   或者说,她没有耐心去听。   向老师要的三百铁匠大约还有两个月才能聚集齐,五千士兵会先到。本来她还在想要不要向老师再要两个将领,又或者从五千士兵中抽选——现在却有两个现成的人选送上门来了。   等她们弄清楚里面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她不信她们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探寻花山内库的秘密是许言武执着了十几年的愿望,守卫西北也是宋丽书的愿望,只要自己稍微旁敲侧击一下,许言武怕是自己要赶她走她都不会走。至于谢冼,就算只是为游川报仇,她也不信自己说不动她!   轻轻笑了笑,陆颖一手推开石壁,站了起来,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向众人缓缓走去。   “我从镇西军中抽调了五千人,过几日就会抵达花山。届时我会将它们安置在花山农庄附近。”   陆颖话音刚落,许言武立刻接过话头:“这五千士兵你打算做什么?是想用姬皇夫留下的这些热武器装备她们吗?”   代宗灵等人微微皱起眉头。   谁能想到花山书院的创始人姬香妃竟然是一名男子——而且还是开国皇夫!一个弱质男子竟然能够凭借自身的力量,不但辅佐了太祖建国,还创立起一个在大燕传承了三百年的书院。如果说以前对于大燕人来说,姬香妃是一个传奇。现在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异数。   他开创了始终屹立花山文坛顶端的花山书院,在他传承下的花山精神保护下,书院输出了无数的贤能,三百年来,这些花山学子在大燕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无不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维持了花山书院在大燕的超然地位——最重要的是,他做到了天下女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这对于这天下众多女杰来说,是何等的讽刺和威胁?   难怪当年开国的那帮文臣武将对他是如此忌惮,以至于迫使太祖不得不将他软禁在花山。在场都是女子,她们不用想就知道,若这个事实一旦曝露天下,必然大地哗然。   不过她们最担心的就是,其中关于花山书院的闲言闲语定会如野草一样四处疯长。   一个男人开创的学院——用脚指甲想想,就知道别人会怎么碎嘴。代宗灵等人不由得不约而同的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花山书院虽然是文坛顶端,但是并不代表它没的罪过人。相反它得罪的还不少,而且来头都不小。在文坛屹立三百年,花山书院一直压制着其他文坛势力和流派一直无法扬眉吐气,人家就算不怀恨在心,至少也会眼红嫉妒吧。如果真要算起来,大燕皇室算第一个。这么多年不合作的态度,花山书院基本上把能得罪的皇帝、皇女、亲郡王之流都得罪的差不多了——李凤亭算是一个意外。另外其他形形色色的书院更是,京城的皇家书院算一个。一个皇室开办的贵族书院居然屈居第二,若是换了一家,只怕要被治大不敬之罪。   不过,她们唯一勉强可以解释的是,姬香君好歹是开国皇夫——太祖的男人,当然不能同其他娇柔可人的男子一样等闲视之,厉害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再稍稍引导下,甚至不用引导,外人就很可能会自动猜测:当年花山书院的建立,是不是当初有太祖的授意?不然怎么可能与皇室对抗这么多年还不倒呢?   从这个角度讲,这简直是比真相更像真相的“真相”。   当然,看过这本手札的代宗灵等人自然不会这么认为。可只要她们不说,外人脑子里怎么想,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她们有义务解释吗——这可是花山书院的内部机密呀!   花山书院几位核心人物关心的问题显然与许言武、谢冼关心的不一样。不过对于她们来说,这些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一系列担忧,难度并不算得高,一个转眼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就摆出了至少一套梗概齐全思路清晰的解决方案。并且不用看彼此的眼神,就知道其他人必然也同自己一样。   这种默契,很惊人。   不过等她们震动的内心微微松了一口气,大脑可以空出一点余地想别的,还是觉得很不习惯。这个天方夜谭般的真相显然对于花山内部的人的刺激,更加切身而且强烈。显然她们对姬香妃的熟悉感和认同度更高,这种微妙的惊愕感觉就好像——现在有人突然对她们说,其实李凤亭也是个男人!   “这里基本上都武器,有些可以直接用,但是多数还是需要火药。”陆颖没有直接回答许言武的问题,“等铁匠到后,我会安排生产。不光是以后上战场,训练中也是少不了的。这些武器与目前军队里的兵器不同,所以我需要对士兵从新训练。”   “这一支军队——我要她们无坚不摧!”陆颖淡淡道。   许言武眼睛刷得就亮了,嘴唇动了一下,话涌在喉咙里,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激动得有些过分了。   这其实也很正常,任谁看到三百年前让太祖一同大燕,甚至打得齐人屁滚尿流毫无还手之力的武器都会遏制不住这种胸口膨胀的自豪感和跃跃欲试的热血!如果能够让这些武器重见天日,而且是自己亲自动手,用它们来给齐军重重一击,相信不用说是许言武这种习武好武之人,一个普通人都会兴奋得寝食不安。   谢冼却没有许言武这么能控制自己,自从知道这里密密麻麻陈列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就一直没有正常过,眼睛里如同一堆木炭点着了火,燃烧得越来越旺。等陆颖一提到要用这些热武器建军,她立刻就用强硬的口吻说:“我要加入。不做将军也可以,我要……给游川报仇!”   许言武听见好友的话,心中一动,马上看一眼一边表情平静,眼神没什么变化的陆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不禁一阵苦笑,怎么就忘了这个少女花山书院山长的身份。人家怎么会无缘无故把自己核心机密让她们看?摆明了就是挖了坑让她们跳,可惜被坑的人不但不得不自告奋勇的向里跳,还一副你不坑我跟你急的表情。   陆颖虽然没有盯着许言武和谢冼的脸瞧,但心里却也在留意她们的反应:许言武到底是花山书院里出来的,心思比平常人要细腻复杂些,被自己带到花山内库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虽然情绪有些激动,却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头脑,十分难得。谢岚的过往她虽然没有详细资料,当时想来也是个爆脾气的人,喜欢直来直去,这一点和罗敢倒是有几分相似。   她不知道当年挑宋丽书比箭的人就是谢冼,不然就更认定这一点了。   这五千人她是打算选两名将领,一主一副。从现在看来许言武冷静自制,谋定而后发,更有主将风范,而谢冼意志坚定,勇猛冲动,为副更合适。不过到底怎么定,还要等她查查两人过往的资料才行。   从内库出来,先给老师写一封密信,为这五千士兵独立申请了一个编制——陆颖给他们取名“无坚”。她是第一次将花山内库的来历及情形记录在其中,算是对老师的一个交代。   李凤亭的回信很快,陆颖所有的要求都被应允。其实这也是在意料之内,毕竟陆颖现在也是亲王之尊,即便这一支军队算作她的私人武装,也不算过分。更何况,李凤亭是将她当做了储君来培养,是以更不需要有什么忌讳。   其实历史上并非没有储君与帝王相互猜忌和压制的,相反这种情况还不少。   只是李凤亭对于自己这个弟子是太了解了一些。若非她这样一直催逼,陆颖是绝对不会把认真考虑成为未来一国之君的可能。要真是有一丝懈怠,这个孩子直接撂挑子不干可能性倒是更大些。   陆颖不知道她这一封信让李凤亭高兴了整整一天,因为这是陆颖第一次明确地主动地向她要权,意味着陆颖忠于开始接受她为她划下的储君之路。   “唉,这下朕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李凤亭心情极端舒畅,对丁镜说话也是满脸笑容,几乎抑制不住的喜意在眼睛里涌动。   丁镜心道,皇上无嗣,陆颖又是她一手带大的唯一的弟子,不管是从抚养者角度讲,还是教导者角度看,陆颖都是她独一无二的心头宝。何况这块宝真的令人得意,同时又很尊崇和依恋她这个老师,也难怪李凤亭对陆颖是宠爱得几乎没边,巴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这个弟子。   “那花山内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虽然有点犯忌讳,不过丁镜总要先探下皇帝的态度才好办事。   “花山是敏之的,她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何况内库是她打开的,按照姬香妃,不,应该叫姬香君的遗书交代,花山本来也是由她继承。”李凤亭笑道,“我这个当老师难道还要和她抢什么不成……反正将来都是她的。到那一天,是让花山继续独立下去,还是收为己用,就让她这个继承人自己去头疼吧。”   花山的主人自然是有权利决定花山的态度,陆颖如果希望花山保持现有的独立,那就继续保持好了,如果她要把花山收归皇室,她同样也有这个权利。   “值得注意的倒是赵谪阳。”李凤亭收敛的笑容,“敏之的本事是学自赵谪阳。朕清查过赵谪阳的底,并没有发现他身边有什么特殊的人物教过他那些学问。姬香君是三百年前的人,赵谪阳是怎么学会姬香君的那一套学问的呢?”   难道赵谪阳是在什么密道什么藏宝地发现姬香君留下的遗作吗?若无人讲解,他有怎么能够看懂上面到底记录的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谜。   丁镜注意到皇帝话中有一句“……反正将来都是她的。”心下也是更坚定了立场。   皇帝只有一个继承人,并且态度明确,虽然有风险,但是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免了自己臣子们整天琢磨到底该排哪个队的问题,少了王储之争,这个朝堂上会平静很多。   只是皇帝打算怎么给陆颖正名呢?   李凤亭心里也同时在转这个念头:“不知道窦文逸哪里查得有没有进展?敏之的事情,还是尽早解决了的好。” ☆、124   窦自华从一堆纸卷中抬起头来,捏了捏眉心。   自从皇上那里接了任务开始起,她的时间就被塞得满满当当。虽然身上这个官职只不过是皇帝给她做做样子用的,但是为了掩护她现在所做的事情,白天的工作她也不敢太敷衍,完全表现出一个刚入官场的青年人应有的热情。晚上密探们送来各□报——这些情报看上去似乎很多都是没有任何关联的,但是在基本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窦自华也只有依靠这些海量的没有关联的东西,试图从中分析出一点蛛丝马迹。   比如:   当年皇宫大火的起因到底是什么?是意外还是人为?   那个时候东宫有多少人?是不是在大火中都死绝了?还有活着的去了哪里?   太女赵楠当时是不是确定在储凰宫中,是不是失去行动能力?她身边难道就没有一个侍卫可以带她逃出来吗?   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是谁?谁来救的火?   当时支持赵楠的势力到底是谁,她的敌人有哪些?   如果她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如果这场大火真的是储君之争引起的,那么这争执的双方背后各有哪些势力,那些人?当时的朝堂上,到底有些什么人?这些人在当年都起了什么作用?   ……   有的时候,可能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家的仆人从主人家顺点东西出去偷卖,也会从中发现一些关联的证据。   窦自华在花山主修律法,对各式各样的案件颇有研究。李凤亭让她去查当年赵榕的下落,也是人尽其用。只是这样一来,窦自华的工作量就变得极其庞大。   有人敲了两下门。   窦自华赶忙把纸卷都收了起来,放上几本闲书,口中道:“谁啊?”   “文逸,还没睡啊?”门口传来母亲的声音,然后门咯吱一下开了。   “娘。”窦自华站了起来,笑着说:“我就随便翻本书,看得有些入迷而已,一会就睡的。”   窦云鹏看着女儿疲倦的脸,扫了一眼桌上那两本书,微微叹息了一下:“那本书半个月前就见你在看了,你的速度难道到现在还没有看完吗?”   窦自华被母亲戳穿,掩饰的嘿嘿一笑:“温故而知新嘛。”   窦云鹏审视了女儿一会,然后道:“文逸,娘是知道你的。你不会无故向娘隐瞒什么,所以娘也不想追问你太多。不过,娘希望你能保重自己身体,凡事不要操之过急。”   “娘。”窦自华心知母亲虽然看起来性子温润无害,可是底子下面却是个眼光极其狠辣的人。自己虽然已经全力去掩饰,可是毕竟在母亲眼皮底下,自己院子里有些异动,母亲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是这件事情太过隐秘,她无法对母亲透露一个字。   窦云鹏看见女儿神色有些紧张,不禁微笑:“你不用紧张,娘不会逼问你什么。娘只是想提醒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权臣,能臣,贤臣还是诤臣。若都是不喜欢,不走仕途也行。唯独一点,娘希望你不要牵扯到和皇权有关的事情当中去。那是一个无底洞,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和背景,也难保自己平安。”   一旦涉及到这个问题,皇家子女都难保全,何况小小的臣子。   窦自华不知道母亲猜到多少,只得含糊道:“娘,我知道的。”   敏之的身世与当年皇权争斗的惨案可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皇帝有心让敏之继承皇位,更是避不开皇权。可是敏之是她的挚友,她不能为了独善其身而回绝皇帝的要求。更何况,敏之并没有争储之心,她的所做怎么也谈不上为敏之争权,因此更没有逃避的理由。   窦云鹏看着女儿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只得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若是事情不顺,也不要钻牛角尖。放松一下自己,说不定会发现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窦自华点点头,送走了母亲。   回到桌前,小心的打开书桌的机关,取出纸卷,准备再次集中注意力研究。窦自华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品味了一会,不由得眼前一亮:如果说当年大火线索繁杂涉及的人太多太广,她何不舍弃这种大海捞针,就近查起呢?陆颖若是赵楠的话,当年她来花山镇的时候,身边的人必定与宫中有牵扯,还有她们曾经住过的宅子,说不定能找到与陆颖身世相关的东西。并且花山镇的人对陆颖熟悉,关注度一直很高,也许她能够从镇上人的口风中找找出陆颖来花山镇前的线索,然后查出她们的来历——这比起没有目标地从一大堆不知道有用无用的情报中间搜罗信息不是更有用些吗?   想到这里,窦自华不由得有些感激和钦佩起自己的娘来,随便一句话,就能够点醒自己。于是赶快打起精神来,开始计划起下一步的查探计划。   窦云鹏站在院子外观察着女儿房间的灯火迟迟没有熄灭,眉间一片阴翳。   皇帝对陆颖的偏爱,朝堂上下皆知。皇帝想立培养陆颖接掌权利的意图,也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大家原以为,皇帝是打算让陆颖与平南郡卿的世女来接掌皇储,让陆颖摄政。后来却莫名其妙将陆颖本人封了嫡亲王——没有皇室血脉的人继承皇位,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吧。   这个皇帝应该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那么她的理由是什么?   除非——陆颖身上,也有皇室血脉?   窦云鹏手握着身边的一棵月季,不自觉的已经被尖锐的花刺划破手掌,却没有丝毫心思去查看。   也许别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窦云鹏却不可遏制的想到了那场让整个皇宫烟火弥漫,皇帝震怒,最终导致后来燕国内乱的储凰宫大火。   莫非皇帝以为这个来历不明的陆颖就是赵楠?   窦云鹏紧了紧手指,一朵娇艳的红色月季垂下头。她觉得自己大概知道女儿是在查什么了,皇帝要查陆颖的身世,好为自己的弟子将来继承皇位铺路。   只是,她心里清楚,陆颖是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赵楠。   那个孩子,确实已经死了。   屏住呼吸了一小会,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窦云鹏平复了一下自己心情:皇帝让自己的女儿查陆颖的身世,表面看起来没有问题。只是其中会不会也存了试探自己的意思——当年李凤亭并不在皇宫,关于那场大火,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灯火还没有灭,不由得发自内心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几番考虑之后,陆颖最终决定还是令许言武为主将,谢冼为副,开始操练这支无坚军。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因为尽管士兵是从陆颖带去西北的镇西军中抽出的,但在镇西军的低级士兵眼中陆颖的形象与西北军士兵眼中的并没有什么区别。相反,因为这个主将,镇西军的士兵还经常被西北军嘲笑,因而内心对陆颖的怨怼更是强烈,觉得有这么一个将军做统帅,真是太倒霉了。   江寒虽然对陆颖的离去不满,但是对于她的命令,还是执行得不折不扣。抽调的五千人不仅数量打满,而且都是基层士兵中比较精锐的份子。不过不利的地方也很明显,这五千精锐对自己被安排给一个“窝囊废”,情绪上很不满。若不是慑于军令,谁怕是都不肯来。   士兵没有想到的是,陆颖居然能够找到这样两个猛人来领自己这支军队。   谢冼,当年在西北以勇猛出名的将军,是宋丽书离开西北前指定的势力继承人。她不但能打仗,也很能与士兵士官们打成一片,虽然性子有点爆,却奖惩分明,为人仗义,非常得人心。即便是多年以后,也有人传颂这她当年的事迹。   许言武,宋丽书的贴身护卫。虽然名气和军阶都没有谢冼大,但是人人都知道宋丽书身边有个护卫,不但身手厉害,行军布阵也不在话下。宋丽书当年出征,许言武以亲兵队长的身份令队执行任务,行军布阵毫不含糊。人人都知道她武艺超群,在整个西北军中怕也是数一数二,何以能做宋丽书的贴身护卫呢?   因此虽然对陆颖不满,但是面对这样两位将军,也算心服口服。   军营的位置比较隐秘,即便有人能够找到,门口守卫的士兵也不会轻易让人进去。陆颖把保密工作交给了许璞,除了偶尔询问,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开发弹药上   等到三百铁匠到了之后,就正式开始试验和试制。   试验一开始并不算顺利。毕竟真正要用作军事,就要考虑许多因素,比如存放,运输,操作,爆裂的范围、力度和引爆的时等等。比起以前陆颖只是试验是否能够爆炸这一项,要复杂很多。   三百年前的武器虽然看起来保存完好,陆颖对它们的安全性还是持怀疑态度,决定全部重新铸造。对于铸造的每个环节,她都小心拆开,然后分给不同批的工匠。生产的每一个零部件的数量都有严格的监控和记录,包括不合格的部件的销毁她都亲自监督。每一个零件上都有编号,每一件成品也有编号。   在三百铁匠到达的第一天,陆颖就让她们轮流背诵保密条款,什么时候背得睡梦中叫醒都能记得,什么时候便可以开始工作。什么是禁止做的,什么是一定要做的。一旦违反,后果轻则禁食,重则按叛国罪论处,祸连三族。相关的人也要受到牵连处罚。   她的目的就是保证制造出来的每一件热武器,每一颗弹药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绝对不会有任何形式的外流。   从第三个月起,山下训练的士兵就时不时的听见山谷中传来如同闷雷般的轰鸣声。有时是一下,有时是一连串,震得整座山几乎都在颤抖。稍微陡峭一点的地方,还有沙石被震落。   士兵们心中迷惑,各种谣传纷纷。有的暗暗去问自己的队长……层层上传,最后捅到了许言武和谢冼那里。   许言武和谢冼虽然没有被允许进入试验场,但是心中也明白陆颖到底在做什么。光是听这种动静就觉得心惊肉跳的骇人,不由得把内心的期待又拔高一节:当年大燕开国的利器,果然不是凡品。如此动静宛若天雷,光是声势大约也能把敌人吓蒙。   她们倒不嫌这试验的吵闹,本来这支队伍就是将来要靠这些武器上战场的。若自己不先适应好这种震动,怎么用它来打击齐狗呢?   面对下属的询问和好奇,许谢两人只是板着脸说让她们安心训练,少管闲事。随之更加强了对军队的管理,避免有那么一两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偷溜出去打探情况。   然而即便管得这样严,也还是出了问题。   在第一批试验合格的武器入库的第二天早上,再次清点时,发现少了一件。 ☆、125   陆颖下令武器制造的流程停止运作,并开始全面搜检。最终在一间茅房的下面挖出了这把武器,编号正是丢失的那一把。   事情其实并不难查。陆颖布置的防泄露的种种措施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偷东西的家伙虽然费劲周折将东西弄了出来,但是却没有办法将东西弄出去。其实试验场周围并没有太多人防守,只有陆颖留下的九九阵和以及阵外谪阳的三百黑骑。   被捉住的那个家伙是其中一道流程的管事,是个非常聪明机敏的家伙,做得一手好活,安排其工作来也是头头是道,与其他人的关系处理的十分融洽,几乎人人都觉得这是个有能耐又实诚的人。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当这个家伙被五花大绑丢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人人心里都转着这样的念头,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惋惜,有的人鄙视……   陆颖坐在一边环视了一圈,没有在她们眼睛里发现警惕或者害怕这种情绪,不由得有些好笑。   陆颖身边的许璞察觉到她的这种表情,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心中五味翻杂:敏之威严日浓,然而给人的感觉已然与以前大不相同。如果说以前的花山书院山长是不可轻视和冒犯,如今的陆颖却让人感觉不可悖逆和必须臣服。   ……   以前的陆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现在的陆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尽管理智上知道陆颖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不利,许璞却莫名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爬了起来。再看一眼陆颖,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证据,却觉得心头一片混乱,一向自认敏锐的目光,怎么看也看不清陆颖内心的想法,看不出她的情绪。   此刻的花山脚下站着一个光头出家人打扮的女子,一手握着黑色的佛珠,无视来往路人好奇的目光,兀自合眼向着花山书院的方向,默默地念着经。   陆颖不知道此时花山脚下的来客,也没有察觉到许璞心中的跌宕起伏。此刻许璞在外看来,只是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间或若有所思的望自己一眼,跟平常的她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她的注意力现下都在下面的一群工匠身上,并没有精力分心二用。   一直以来陆颖除了对工匠们管得严了点,其他待遇都是极高。吃的是大厨级厨师做的美味佳肴,一日三餐,鸡鸭鱼肉不用说,还带精致的宵夜点心。房间有专人打扫,衣服有人浆洗,监督的人除了执行各种条例外,也是十分好说话。   也许就是这种生活上的优待,让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渐渐也就开始端起架子,自视甚高,并不畏惧身边那些整天转来转去的监督者。她们中多数人都认为,即便自己触犯了什么,了不起就是饿几顿饭,甚至被打一顿就算了,不会有什么大不了。   之所以到现在才出现第一例妄图偷窃的案子,不过是因为监督者眼神太好,让她们很难搞什么小动作。   “犯人薛三。”陆颖望着被绑成粽子的家伙,“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薛三在地上挣扎着滚动了两下,抬起头大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一时昏了头,才干下这种糊涂事情,请大人给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将功补过,报答大人。”   陆颖并没向这些工匠透露自己身份,是以这些人虽然知道自己来到了花山,却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做事,跟谁说话,只好以大人这个笼统的词汇称呼。   看着薛三,陆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糊涂?你觉得你有糊涂的机会吗?”她抬眼看了一声众工匠,目光转冷,“为了避免你们有这么糊涂的一天,我在你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让你们开始背诵保密条款。为的不仅仅是保密,更主要的是要保你们的命——秘密保住了,命才能保住。秘密没有保住,命也就不用保了。”   众工匠听见这句话,方才齐齐变了脸色,这是陆颖第一次放话要杀人。   薛三虽然也被吓到了,却没有死心地狡辩:“大人,东西不是被你找到了吗?秘密不是没有泄露吗?我也就不用死的。”   陆颖竟然笑了,只是这笑停脸上,却没有到达眼底,未免有些令人后颈发凉:“你很聪明——只是聪明得过头了。东西确实没有泄露出去,但是东西是我找到的。你的命,早在你将自己的贪念付诸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   薛三听得,这下知道自己真的捅了大篓子,心里也知道害怕了。她激动得眼球都快瞪出来了,呼吸急促,面红耳赤:“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一没有犯法,二也没有害人,我,我只想发笔小财而已。你没有权利杀我,你没有权利杀我……”   毕竟需要反复试验炸药的各种性能,陆颖并没有杜绝全体工匠参与试验。山谷中的爆炸,有少部分工匠能够亲眼见到,而有些人头脑聪明的,也能根据爆炸的响声推测出一二。这种从来么有见过的、甚至听说过的东西,脑子灵活点的,已经想到这高风险背后的令人窒息巨大利益。便是头脑迟钝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从陆颖如此重视的态度来看,也清楚它的价值会高到什么程度。   陆颖望着薛三扭曲得已经有点不太正常的面孔:“这个世界上,贪念也是能够杀人。你应该庆幸,东西没有传出去。你死了,至少你家人可以保住。如果东西传出去了,明天死的就是你全家。后天可能是这里所有的人,再往后不久的某一天,”陆颖顿了一下,“整个大燕的人,也许会全部死光。”   “你,你吓唬我?我才不信!这怎么可能!!!”薛三在地上疯狂地扭动着,声嘶力竭的叫嚣道,想挽回什么。   几个胆小的工匠,看见她眼底赤红,面目狰狞的模样,不禁吓得手脚发凉,身抖如筛,想离这个已经精神崩溃的人远一点。其他人此刻也没有先前轻松,一个个噤若寒蝉。   陆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淡的扫视了下面一眼,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如果人死后能够通晓一切的话,会知道我所言不虚。但是这里活着的人,最好还是知道的少一点。如果你们不想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一辈子留在这里的话!”   向身边的人示意,立刻就人将薛三提了起来,不管她如同一条疯狗一样拼命挣扎,喊叫,都没有停下脚步……直到最后将她绑上试验场中心。   这边一门小型炮正在准备。   一众工匠中顿时就有人瘫倒在地上,有人大哭,有人面无人色……她们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许璞的手脚并没有发抖,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又瞟了一眼陆颖,看见一双漠然的眼睛,她忽然就觉得,或许两年多前,自己应该坚持跟这陆颖去西北的。   花山脚下的光头女子手停了下来,望了一眼此刻微微泛着赤光的黑色佛珠,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叹息着念了一声佛号,开始慢慢的走上花山上的小路。   陆颖有些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太多的感慨。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面对并非敌人,又是手无存铁之人,即使理智认为她不得不死,也不免有些惆怅和叹息。可现在,她内心却是平静异常。   也许是见过的死亡太多,人就麻木了吧。她不禁想起雷州城那十一日,为自己的变化找到原因。   “早在你们来这里的路上,你们的家人就在严格监控之下了,一旦发现你们有可疑的动作,你的家人都可能受到牵累。”陆颖想了想,还是加了这一句,“如果不想家人受累的话,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都不要有。”   “这几日对工匠们尽力安抚,注意她们的情绪。严防有人情绪失控,暗中聚众滋事。告诉她们只要安分守己,不但自己和家人都安全,离开的时候也能够领到丰厚的奖励。”   陆颖安排工匠们一起来看处决,目的是杀鸡吓猴,却不能让猴子都被吓死吓疯了。送走了工匠们,她立刻下了令让全体监工放柔态度的同时要提高警惕。   “告诉所有工匠,这个月工钱所有人按三倍算,给她们压惊。”   监工们都领命离去。   想了想,陆颖又对身边谪阳道:“让黑骑在外围待命。如果那又蠢又不要命的,也无需手软。我能培养出第一批,自然也能培养出第二批,第三批。”   谪阳点头。他忽然对此刻陆颖这种神态专注的发号施令的样子有一种熟悉感,好像触动多年前的记忆。   ……   女子明亮的眼睛,宛若高高在上的星辰,闪烁着黑暗不能遮蔽的光芒,微笑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自信,谁也不能拒绝的诱惑,吸引这他这只飞蛾扑过去,哪怕只是占有她视线一秒钟,也不惜下一刻化为灰烬。   ……   恍惚只是一瞬间,谪阳的视线又落回陆颖身上,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谪阳去安排黑骑,书房只剩下陆颖与许璞。   陆颖合眼养神,背靠在椅子上,显得十分放松。连日频繁的试验和大量的计算,让她的精神也觉得十分疲倦。   只是不能停——她离开西北多一日,西北的情形就离好转远一日。   脑子里有些乱。   许璞拿一边的茶碗,拨了拨茶叶,状似无意道:“那件武器,你是故意让薛三偷走的吧?”   她并不相信,以陆颖的布置,要想限制工匠们的手脚,还会让人钻了空子?只怕薛三从开始动心思,到动手,到最后藏匿武器,都是在陆颖的人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吧。   陆颖睫毛颤动了两下,睁开眼睛,视线转了过来看了许璞一会,表情有点意外,然后轻轻一笑:“怎么,你觉得我做得不妥么?”   果然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许璞放下茶碗,垂眼道:“没有。只是觉得……有点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126   陆颖微微愣了一会,眼神逐渐有些复杂,口中缓缓说:“寒光,你是觉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两人沉默了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窗子,偶尔发出一声暗哑的吱呀声。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坐一会儿了。以前她们六人都还在花山的时候,常常会在谈天说地得累了后,就随意找地一靠,甚至是枕在他人的肚子或者大腿上,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谁也不说一句话,发呆或放开自己思维的缰绳,天马行空的纵意驰骋,听着林间的风鸣虫哨,感觉那么亲密、惬意,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们六人这么亲近。   许璞转眼直视陆颖:“是有些不一样。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你以后要走的路,和以前以为要走的,会很大不同——也会辛苦很多。而且,也许再也回不了花山书院了。   陆颖收回目光,眼神忽然变得迷茫起来,望着桌上的两只墨玉镇纸发呆。   她不是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行事方式和风格变化了,也不是没有完全没有察觉心境的变化,只是直觉不愿意去想太多。走上一条并非自己主动选择的路,陆颖也觉得前途一片茫然。路的前面有些什么,她其实并不愿意想得太深,太远,宁愿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走下去,到时候再去考虑其他问题。   她其实也知道如果自己一直是这种状态的话,也许到了某一天,会发现自己会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又或者无路可走。   陆颖自嘲地笑了笑,想那么多做什么,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做呢。   “大师要见山长?”代宗灵疑惑地说,想从自己面前这位誉满天下的女尼总是浅笑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普智谦逊地点点头:“贫尼此次从京城来,一是想看看恕儿,二是想顺路见见陆山长。”   葛飞惊讶地看了一眼王恕:“老王,你与普智大师熟识。”   王恕点点头:“我年少的时候曾在大广济寺随大师学过两年佛理。”她抬起头,难得露出一个明显的表情,“大师怕不看我是顺路,来看陆颖是正经吧。”   普智虽然年过百岁,竟然如同小孩一样,被戳穿心思后微微红了脸:“恕儿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尼留。”   王恕直接问:“大师是要给陆颖看相吗?”   普智点头,客气的请求:“可否请陆山长一见?”   代宗灵低头唤人去请陆颖。   宋西文坐在一边心情复杂,没有说话。她还记得很清楚,在姐姐小时候,普智曾批过她的命,说她难以活过三十岁,后来果然应验了。可惜当年谁听到这话都只觉得生气,并不放在心上。若是那个时候能够问清楚,是不是就能够避免后来的事情发生呢。   以前也从未听说过普智主动为谁看过相,此次来找陆颖到底是真为看相而来,还是另有图谋?   宋西文心中正自烦乱,有人闯了进来。抬头一看,却是许言武与谢冼。   她立刻明白两人的来意:许言武是姐姐的贴身护卫,对姐姐素来死忠,此刻定是听说普智到来,为了那多年前的命相之说而来。   许言武果然用复杂的表情看了普智半晌,恭敬道:“大师为陆颖看相,我等也想听听。”   普智并没有拒绝,微笑道:“施主随意。”   许言武动了下嘴唇,与谢冼沉默等候。   一时只有王恕与普智寒暄着,不至于冷场,其他人各怀心思,思虑纷飞,都没有心情插嘴。   不久陆颖与许璞便到了。   陆颖的脸色并不算好看。虽然她对佛学之说,命相之流并没有偏见,但是此刻忙于弹药的研发,却被人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刚刚有人来请时,若不是寒光在一旁劝说,她原本是要推掉这次见面的。   上下打量了这闻名遐迩的老尼姑一眼,一身朴素的灰色布服,手中一挂黑色的佛珠,面上皱纹说明此人的年纪,脸上的笑容透着慈爱和谦和,目光却有着东西尘世的清亮。   这副扮相确实很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和虔诚的情绪,陆颖一路走来的烦躁,稍微压了一压,向普智微微点头,转身在主位上坐下。   普智对于陆颖并不殷勤的招呼没不在意,只是起身合十,好不端架子的行了一礼:“打扰陆山长实属万不得已。贫尼从京城远道而来,只是想给陆山长相上一相,还请见谅。”   陆颖目光坦然的与普智几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对视了一会,然后徐徐道:“不知道普智大师相得如何?”   普智目光在陆颖脸上停留了一会,仿佛是在认真查看,但笑容渐渐地就收敛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看了一眼王恕,王恕居然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颖在两人间打量一翻:莫非王老也知道些什么?   她并不知道在很久之前她没有被李凤亭收作弟子的时候,王恕就对花山书院的几位核心任务描述过她的命相。   普智心道恕儿大约也能看出陆颖大致的命运,只是到底于相术不够精通,无法看得更深远。她一合眼,再张开眼睛,心下安定,将自己的结论说出:“陆山长相貌清贵,非是凡人。花山乃是清静有福之地,若陆山长能够一生长留此地,必然一生平安,福寿绵长。”顿了一下,道,“如若不然——”   随即闭口不言。   陆颖略有有些失望,虽然刚刚普智给她的印象还不错,但是此刻像个神棍一样说话,让她不禁对这个老尼姑生出嫌恶感,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系在腰间的玉佩。   许璞见陆颖面露不耐,赶紧圆场:“如果敏之不留在花山会怎么样?”   普智对陆颖给脸色自己看居然没有不满,反而不舍不弃地注视着她的脸,颇有点危言耸听的架势:“后果……很严重。”   陆颖嗤笑一声,黑色的眼眸带着嘲弄:“会死?”   普智意味深长地看着陆颖,两个人的目光倒不像在交流,而有点对峙的意思,当然陆颖的眼神带着怀疑的攻击性,而普智的目光如同敞开的大门,泰然自若,十分友好。   众人的目光在两人间紧张地打量着,心里都觉得陆颖的态度过于莽撞,便是不信,也不必这样怠慢普智,好像她若是不小心怠得罪了普智,就会遭到厄运一样。   陆颖哪里管众人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她懒得再浪费时间,起身一抚衣摆,很给面子地道:“寒光,替我招待大师。我还有事情。”   陆颖心想,既然寒光你对这位精通命相的大师如此看重,非把我拽来见她,那么让你应付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许璞克制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敏之,你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只得眼睁睁看着陆颖走向大门。   就在陆颖快要跨出门口的时候,普智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以一种无比严肃的口吻道:“如果不是死——”   “而是……生不如死呢?”普智眼睛紧紧盯着陆颖的背影。   她此生阅人无数,善良的,邪恶的,坦荡的,藏奸的,真诚的,虚伪的,淳朴的,贪婪的……希望得到她这位得道大师的“指点”,去实现自己的种种心愿和野心,见得人的,见不得人,光明正大的,遮遮掩掩的……她都见得太多太多了,普智自信这个少女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在她眼中都无所遁形。   众人闻言色变。   “陆颖,就算是如此,你还会带着那些可怕的武器去西北吗?”普智目光炯炯,沉声警告。   陆颖猛得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普智,厉声道:“你如何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个尼姑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先是说了一大堆拉拉杂杂的,现在居然轻易的就花山的秘密给说了出来,好像她一早就知道了。   陆颖有些危险的眯起眼睛:普智虽然名气很大,说到底只是一个尼姑,按理花山书院毫不搭界,如何会知道这种机密的事情。京城中,知道秘密的,只有老师。可是老师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一个出家人吧。而花山中,也不可能有人泄露这个秘密。   莫非这尼姑要说这是她自己掐指算出来的——哼,她以为自己会信吗?这普智来历,看来也不简单。   陆颖眸色转深,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许璞看陆颖的眼神,明白她对普智生出怀疑来了。心想这下大概要糟,陆颖显然根本没有相信普智的话,而普智这么一说,依陆颖对热武器的重视程度,在没有弄清楚普智信息的来源前,她是绝对不会放普智自由离开的。两人若是冲突起来,该是如何是好?陆颖在花山享有绝对权力,纵然普智名满天下,但是陆颖如果想在花山对她动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普智却似乎对陆颖危险的心思恍若未见,不肯罢休的问:“陆颖,你还没有回答老尼的问题呢?”   陆颖凝视了普智一会,身上的威势隐隐加重,让周围的众人心头压抑。   “你觉得你可以拦阻我吗?”陆颖不屑道。   普智合眼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老尼并不是想阻拦陆施主。只是施主这个选择,事关天下苍生之命运,老尼不得不向施主要一个答案。”   天下苍生。   陆颖想起大门的那行含着警告意味的字,将心底那丝名为不忍的杂草拔去,合上眼睛,道:“我意已决,大师不必多言。”接着又道,“书院虽简陋,好在风景尚佳。大师不妨在花山小住一段时间,慢慢欣赏美景。大师的衣食我会让专人照料,绝不会有所怠慢。”   这个普智,要好好查一查。 想来问她也不会轻易回答,那就让她好好查个清楚再说吧。   众人面面相觑,陆颖是铁了心要软禁普智了。   普智闻言,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静静的望着陆颖,眼含慈悲,此刻她倒真看上去有一番得道名尼的落落风采。   此刻许言武却站了起来,向人一步,走近陆颖,盯着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声音却有点颤抖:“普智大师都如此说了,你当真还要去西北?你这一去很可能就……万劫不复,又何必——”   在花山待过一段时间,许言武从花山众人口中对于陆颖有了更多的了解,慢慢的认识了陆颖的另一面:坚韧,聪慧,沉稳,不屈……再加上因为陆颖的原因,心愿得偿,对她的印象改变了不少。另一方面,眼前此刻的情形与多年前宋丽书决意离开花山的情形如此相似,是以引得她鬼使神差的说出劝阻陆颖的话。   说完,许言武竟然有些紧张,心情忐忑的等着陆颖的回答,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一边的宋西文,谢冼也都不自觉握紧了手,眼珠一动不动的望着陆颖。   陆颖睁开眼睛,似没有感受到众人关注的压力,只是淡然望着许言武,无喜无悲,眸中的光如同映着月光的湖水。   “那又如何?” ☆、127   那又如何?   又是一个那又如何?   许言武肩膀微微一抖,不知道想起什么,低下头开始沉默。   陆颖哼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谪阳就在门外了。   普智起身,向谪阳行了一礼。   谪阳一边还礼一边站到陆颖身边,向普智认真问道:“大师所言当真?”   普智握着佛珠,微笑着:“郡卿,好久不见。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尼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谪阳目光转向陆颖:“陆颖。”   陆颖苦笑一声:“谪阳,你不会也相信这个吧。”   谪阳知道陆颖一旦下了决心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比如花山内库,若非雷州那十一日的惨剧和谢岚的死对她打击过大,只怕拿什么来诱惑她都没有用。   他曾经想过,陆颖要蛰居山野也好,要争霸天下也好,他不过一生相随而已。但无论如何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险境中去。   “我宁可信其有。”谪阳语重心长地说,“我小时普智大师也曾说过,我此生不会外嫁,也不会内嫁,后来果然嫁给你。我相信大师不会轻易说出这么一翻话,她也没有必要大老远跑来对你说这么一翻话。”   也许是因为这次说话的人是谪阳,陆颖收敛了不耐。   可是,谪阳,嫁给我是因为你选择了我,并非是巧合的。   陆颖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普智认真询问:“大师的意思是——我可能不会死在战场上,而是会齐兵俘虏,被她们刑讯逼供?”   普智微微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陆颖皱起眉头,耐心又问:“对大燕有否不利?”   普智继续摇头:“不可说。”   陆颖抿起嘴,心里开始冒火,斜眼看着普智一张老脸,又环视了周围众人,再叹道:“既然如此,何必多说。我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也许’放弃我要做的事情。生也好,死也好,被俘刑讯也好,我自会承担,不需他人操心。”   众人自知道陆颖口中的他人指的是普智。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谪阳一听陆颖这样说,本来还打算好好劝说的耐心顿时被耗空,猛得转身向她厉声喝道:“你说不需要谁操心!你的生死不需要我操心吗,还是说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陆颖愕然一下,随即讪笑道:“不是说你。”   谪阳却被陆颖玩笑的态度激得新仇旧怨都涌上了心头,一拍身边的案几,情不自禁的用上了内力,只闻噼啪连声,案几顿时裂开,碎成了一堆木屑,案几上的茶碗也摔得粉碎,碎片散落满厅。   众人被吓了一跳,望着一地残破,不禁心里发毛:郡卿发火了,敏之——你好自为之吧,谁让你不管场合信口开河?   陆颖面对谪阳的怒火有点发懵:“谪阳!”   谪阳才不管在自己掌下化作一堆垃圾的东西,也不管周围众人是不是被反应,冲着陆颖怒啸:“什么你的生死你自会承担?你这种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态度算什么!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东西??”   “……总是这样,以前花山出事的时候也是这样,人都快死了——满脑子只知道给书院找接任人!现在又是这样!花山怎么了,大燕怎么了,少了你这个世界就毁灭了吗?!你什么时候能够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身边的人!!你这个样子让我,让我——”   谪阳闭了口咬着下唇,眼底赤红,胸口急剧地起伏,表情痛恨陆颖的像恨不得把她痛殴一顿才好。   这个男女颠倒的世界,这个落后愚昧的时代,他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为了什么才一直忍耐?   他庆幸在一望没有边际的黑暗中,还能够找到一道属于自己的光,能够照亮自己的光。有这道光,他至少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理解他的各种“怪异”的想法和念头,包容他的各种“出格”的行为和做派。   也许,还不仅仅只是这些。   他望着陆颖的脸庞,少女日渐成熟的五官,逐渐退去少年的青涩和清秀,仿佛璀璨四射的光芒逐渐收敛为一束,光华明亮而不耀眼,混合进青年的成熟和雅致。偶尔不经意时,也许是眼光微转,也许是眉飞色舞,也许是低头发垂……之时,会挑出一股让人心动的别样神韵,就好像暗香一样,似有若无,如丝轻拂,挑逗得他的心躁动难安。   更有那些两小无猜的、暧昧纯真的,心有灵犀的,默默守望的,浴血相救的……日子,无法分割的点点滴滴,他与陆颖,已经认识十年有余,是彼此都无可取代的另一半。   可他的另一半心里排在第一位的,从来都不是他。   谪阳虽然性子桀骜,但是遵循着这个世界的规律,在外人面前还是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主夫形象——像今天这样失控,几乎是前所未有,让众人也都吓了一跳。   看来平南郡卿发起火来还是少惹为妙,也不知道文弱的陆颖平常是怎么应付的,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夫郎,居然多数时候还是琴瑟和谐的样子,当真是难得。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一个恨得牙痒痒,一个眼神柔和却沉默。   普智首先清咳一声:“老尼旅途有些疲惫,烦请许山长帮忙安置一二。”   许璞适时把把目光从两人身上收回,温和有礼的向普智一请:“大师请跟我来。”   众人都非常有眼色的各自找理由离开,给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夫妻吵架,越拉越吵,这种闺房之争,外人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等周围都安静下来了,陆颖上前去,伸手去握谪阳的手。   谪阳把手一甩,打开她的手。   陆颖觍颜靠了过去,讨好地解释道:“谪阳,我没有不珍惜自己。我可是很惜命的。你想想,我可是一军之首又有这么厉害的兵器保护,怎么可能会危险呢?靠着这些东西,太祖都能够开国了,我不过是把齐兵赶跑而已,这点难度就算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谪阳转过眼,望着她,就这么一直看,一直看,得陆颖本来理直气壮的表情慢慢开始发虚。   “你敢说,你刚刚没有想到死?”谪阳盈亮的目光好像刺眼的阳光,把陆颖的心思照得无所遁形,“你敢发誓吗,说你刚刚没有:就算是死了,你也要去西北,你也要给谢岚报仇之类的念头??”   陆颖笑道:“当然没——”   “说实话!!”谪阳厉声打断陆颖的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握起,痛得陆颖皱起眉头,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眼中闪烁的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好像被风吹过的湖面又恢复了宁静。   刀枪无眼,沙场上的战事瞬息万变,谁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遇到必死的境地。如果有,谢岚又怎么会替她赴铡台呢?   陆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面对谪阳,面对自己这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伴,面对这位心有灵犀的知己,面对相濡以沫的夫郎。她不是孑然一身,可以毫无牵挂赴死的人——如果她死了,谪阳要怎么办?   他的性子那么要强,想法又古怪的很,如果没有自己相伴,他会怎样的寂寞?如果回到平南城,卓君尧不论是处于什么目的,一定会迫他再嫁。她并不介意自己死后谪阳能够再找到依靠,可是真的会再有这么一个人让他开心吗?   而且,陆颖咬了咬嘴唇,真要让谪阳去抱另外一个女人吗?   那个女人可不一定会有自己这么懂谪阳的想法,也不一定会像自己对谪阳一样一心一意,不一定会如自己一样真心待谪阳而不是看上他背后的权势,不一定会同自己一样不介意谪阳的强势……那根本、完全、肯定就是绝对不会。   除了自己,还有谁会这么适合谪阳呢?当然不会有——陆颖心里想着,眼睛里却不自觉带上一抹狠色。   不过,如果有的话,如果真有的话……陆颖琢磨着,要让谪阳离这个女人远点。   谪阳虽然在发火,可眼角余光也再一直观察着陆颖的反应,见她一会悲伤,一会沮丧,一会愤怒,一会阴沉……变脸速度也太快了一点。   她在想什么呢?   谪阳突然心里有个不好的念头,这个家伙该不会“为了我好”打算把哥给休了,然后找个什么人嫁了吧?   如果是以前的陆颖,说不定真做得出来。趁自己还在,找个可以信赖的人照顾谪阳,然后照顾着照顾着就变成那种关系了……虽然谪阳是再嫁之身,可是以他的品貌和才华,要找个好女人作为下辈子的依靠,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谪阳脑子里冒出一种可怕的念头,此丫不会正在心里给哥挑选下任老婆的候选人吧。想到这里,他眼睛一下子绿了。   陆颖哪里知道谪阳脑袋里灌了什么水,只感觉自己猝不及防地被谪阳掐着脖子一路顶到墙上,撞得脑袋发麻。直觉感到谪阳身上传来可怕的气息,力气大得吓人,陆颖怕他一个暴怒真把自己挂掉了,赶忙抓着他的手,咳道:“谪阳,你干什么?”   谪阳冷着脸:“你敢把我嫁给别人,我现在就把你掐死算了!”   陆颖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同归于尽的表情的谪阳:“我干嘛要把你嫁别人?”   谪阳哼了一声:“你真没想过?”   陆颖不敢迟疑,赶快回答:“没有,真的没有,绝对不会有。”   谪阳身上的火稍稍消了一点。   陆颖赶忙把谪阳的手拉下来,牢牢握在手里,虽然她知道谪阳要真想对自己怎么样的话,自己这点力气根本不够看。   两人又恢复了沉默对望的姿势,只是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这才发现因为刚刚那么一下子,两人的身体几乎是紧紧地贴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彼此的气息吹到对方的面上——   陆颖盯这谪阳的唇,淡淡的粉色,仿佛是被冰镇过的花瓣,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谪阳的目光正落在陆颖雪白的领口,心想,前几天留下的印子,不知道在还是不在?   感觉气氛怎么有点……不对?   陆颖首先咳了一声:“谪阳,我们还在议事厅。”   谪阳本来有点心猿意马,一听陆颖一本正经的提醒自己,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你想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有想。”   陆颖耳根微微红了,口不对心地道:“我也什么都没想。”   谪阳狠狠瞪了她一眼。   陆颖只好傻笑。   谪阳道:“你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刚刚普智大师说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陆颖皱起眉毛:“你们都把普智的话看得太重。谪阳,你自己也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真有命中注定的事,我怎么躲都是躲不掉,如果没有命这个东西,我又有什么好怕的。今天她说我西北有难,我就不去西北,明天她若说我会被噎死,是不是我就要绝食了呢?”   谪阳愤愤道:“反正你就是没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   陆颖笑了笑,握着谪阳的手,拇指在他手心里摩挲了一会,低头道:“谪阳,天底下没有真不怕死的人。只是很多时候,人活着不能只是为了活着,有些事情纵然再危险一百倍,我们也必须去做。就好像我在西北有难,你奔袭千里也要来救我,游川舍弃性命也要保住我。”   谪阳此时欲开口,陆颖伸手捂住他的嘴,目光直视着他:“——可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我一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很重,绝对不轻易以身犯险,我要留着自己,回到你身边,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两人又静默了一会,谪阳拿下她的手:“好。我不拦着你,但是这次我要跟你一起去。”这次轮到谪阳捂陆颖的嘴,“是你自己说的——有些事情纵然危险,也必须去做。你所谓的小心谨慎我觉着不靠谱,我必须亲眼盯着才算数。你若不答应,就别想去。”   最后这句是威胁,陆颖反对无效,以谪阳的武功,谁还能看得住他。   若你连命也不要,我也由你,只是黄泉路上要带上我。   这一世,本来就算赚的。赔在你身上,我也尽认了。   普智与众人闲聊,笑着正要开口说话,突然转头向外看了一眼,竟是叹了一口气。   “大师,怎么了?”王恕问道。   普智摇摇头:“此行算是白来了,这样也好。烦请诸位为我向陆山长和平南郡卿带两句话。”   “您何不当面与她们说呢?”许璞问。   普智只是笑道:“与平南郡卿就说,老尼又与他卜过一卦,依旧是以前那句话:此生他不会外嫁,也不会内嫁。”   “至于陆山长,老尼有四个字留给她:大燕皇陵。”   这两句话都透着古怪。谪阳已经与陆颖成亲,和谈嫁娶。难不成谪阳还要再嫁不成?   至于大燕皇陵,这是什么意思?   普智说完,起身合十行礼。   众人忙还礼,一低头,只觉得风从额前过,惊抬头,就没有看见人影了。 ☆、128   花山书院里静悄悄的。   此刻还留着灯火的,大约也只有陆颖的院子。   不久前书房里还有书卷纸张翻动的声音,这会却只听到呼吸声。   陆颖扑在一堆纸卷中,眉宇间是浓浓的疲倦,少女的清秀和青年的成熟混合在她的脸上,即便是睡着了,似乎也如同沉睡的野兽一样,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散发着无形的压力,让人总不由得的猜想,此女长大后会是怎样的风采绝伦。   谪阳推门了进来,看见此景也是一愣,嘴角不禁勾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坐在了陆颖旁边,俯身看着她。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无坚的训练成果逐渐开始显露出来,装备了热武器的五千精兵如虎添翼,小试之时就表现出骇人的战斗力和破坏力,连士兵们自己也被自己吓到:那些她们以前所不能想象的,非人力所能为的“天罚”,现在居然能借由这些古怪的武器从自己手上发出,这岂不是神人才能做到的?   士兵们不是傻子,陆颖带她们来花山的目的现在无人不晓。她就是要建立一支与其他队伍不一样的,新型的军队,人不多——但是即便陆颖什么也没有说,所有的士兵都知道,当她们出山的时候,这支军队将震惊寰宇!   无坚,将不负盛名。   即便许言武和谢冼没用多少鼓动人心的话语,士兵们就已经被亲眼所见的事实刺激得个个热血沸腾,兴奋的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不用士官们督促,她们自发自动的发挥出近乎疯狂的积极性——在她们之前这样的配备有没有?在她们之后这样的配备怕也难有?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名大燕军人,一名军人中的精兵,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经历,足够让每一个士兵狂热!!   有了这样的利器在手,杀起齐兵来如同切瓜剁菜,莫说收回失地,打到齐兵的老本营去都行!她们被齐兵压着欺辱了那么久,如今眼见有了捞回来,甚至翻倍捞回来的机会,哪一个不是眼睛亮得好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野狼,都是绿莹莹的!哪怕整日被两位将军操练得精疲力尽也毫无怨言。   只是这位陆将军——陆颖总算借此在士兵们中提升了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形象,至少在私底下的称谓上有所改变——对武器未免管得太严了些,每次训练完,保养完武器后都要回收,下次训练的时候再领取,说是为了保证机密不外泄,害得她们想多摸一下都难。不过听说,工匠营里出现过一次偷窃事件,差点就把机密泄露出去了,陆将军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谪阳看了陆颖一会,居然也没有惊醒她,不由得感叹一下她睡得真熟,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几下,软软的,滑滑的——还好没有因为每天跟着那些士兵一起做基础训练弄得又黑又粗,总算没有辜负他吩咐人每天给她准备玫瑰花沐浴,说起来这丫头开始还抗拒得很,最后还不被自己强推进去了,反正她也没有时间和自己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你说她早上跟这士兵一起操练,下午埋在工匠营里督促制造和试验,晚上还要分析试验结果和训练进度,把自己弄得忙得如同一个陀螺,有必要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好不好。他都多长时间没有跟自己老婆亲热了,明明在眼前,却每天看见她上床倒头就睡,心疼她睡不好,香喷喷的肉在身边也只能流口水的看着。   这次去京城又是两个月时间没有见面——这种郁闷,谁忍谁知道!   谪阳看着陆颖呼呼大睡,心底暗火煎熬着。熬了一会儿,谪阳决定先吃点豆腐解解馋。于是蹭到陆颖身后,伸手抱住陆颖的腰,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小口小口的啃着她的脖子和耳朵,不敢太用力,怕明天被人看见印子,陆颖要恼羞成怒的。   啃了一会,陆颖依旧在睡梦中一副任尔索求的状态,谪阳心想,这样还没有反应,睡得也太沉了吧——其实偶尔在梦中做上一次,也挺有趣的。于是身寸进尺的伸手慢慢拉开陆颖的腰带,手指灵活的探了进去,满意的体验着指尖的触感……   陆颖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冷不丁道:“你够了没有?”   谪阳抬起头,有点愧疚得看着自己弄出来的残局说:“够了够了。”   陆颖拉了拉衣服起身,突然皱了下眉头,她身体里的余韵还没有完全退去,腿竟然有些禁不住颤抖。   谪阳笑了一声,人慵懒地往榻上一倒,动作柔弱似无骨,一只手撑着下巴,半仰头,莹若秋水的眼眸直勾勾地瞅着陆颖,然后像一只餍足的狐狸眯起眼睛,整暇以待陆颖的怒火。   陆颖斜眼瞪了衣衫不整的谪阳一眼。偏生美人如玉,香艳满室,她虽有心发火,却怎么也气不起来。陆颖再瞪一眼,瞧他面不改色,只是换了个更勾人的姿势,衣摆都随意地撩到了大腿上,又觉得这个家伙屡教不改,自己瞪也白瞪。想了想,反正已经这样了,转身又走回榻边,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皇陵那边有线索了吗?”陆颖问道。   谪阳一边牵着袖角砚墨,一边摇头道:“这次去皇陵,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差不多看了一个月,守陵的将领几乎问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皇家的档案书卷里也没有什么新发现。真不知道普智这个老尼姑说大燕皇陵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颖端坐在书桌前,凝神道:“普智确实不简单,我安排了许多人查找,居然也摸不到她的踪迹。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去找她,连大广济寺也不回了,只是四处云游,一下到这里一下到哪里,逗得那些探子们疲于奔命。”   谪阳停下手,大含意趣的盯这陆颖:“你不是不在意这老尼姑的话的吗,如何现在又要找她?”   陆颖抬了抬眼:“我对她说什么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一个出家人过于关心时政,还干涉到我头上来了,到底有什么目的?更何况按代老她们描述的,普智的武功高超,这么一个尼姑,若不是她自己有什么企图,怕就是她背后另有主谋——我倒宁愿是她单纯自个的慈悲心泛滥,跑出来普度众生,多一个麻烦不如少一个麻烦。”   “或许是你真的想得太多了呢?”谪阳发现这个话题太过无聊,于是不再提。   陆颖只是一笑,不置可否,提笔蘸墨:“文逸说她过几日会来花山,我们也有许久没有见面,你准备准备。”   谪阳应下,迟疑了一会:“你当真决定下个月去西北?”   陆颖停下笔,望着谪阳,点点头:“无坚的训练已经差不多到火候了,工匠营已经步入正轨,可以支持连续的武器供应。我相信,如果顺利的话半年时间,失地就能够收回。到时候,也许我们只需要担心,这批武器到底藏在哪里比较好?”   两人沉默起来,花山内库已经暴露,虽然迷宫的存在可以继续保护内库,但是那只是对于普通的人和组织。对于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来说,想要得到这样的利器,就算是挖空一座山,又何尝不可?   “要不全部销毁掉?”谪阳建议。   陆颖否定:“国疆未定,锋不可藏。”   在大燕没有拥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之前,只有这种超越时代的武器,能够维持一国的安宁。但是若让国家完全掌握了这种武器,遇上扩张欲强的帝王,必然会战火连天,遇上保守的帝王,也会让国人自以为拥有神兵利器,可以高枕无忧,渐渐地淡化了忧患意识,长久后更会酿成大祸——最坚固的城墙,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最好是如同花山内库一样,非到国家危难之时,不必开启。   问题是,她们又到哪里去再建一个花山呢?   窦自华站在书院门口,望着门上额匾上的两个字,并没有露出重回花山的喜悦,脸上反是浓浓的惆怅。   身后的小童看见自家小姐心情不好,也颇觉得奇怪:“小姐,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窦自华回神,望了小童一眼,轻轻笑了笑,她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小书童能够理解她心中隐秘的沉重。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笑语:“哈哈,文逸站在门外发呆做什么,难道几年不回花山,连路都认不得了吗?”   忙转头看去,只见数年未见的少女个子又略抽长的一些,脸庞没有记忆中的圆润,眼睛的形状却还是一样的熟悉,脸带毫不掩饰的喜悦,大步向自己走来。   “敏之。”窦自华见到陆颖,不由得也露出笑容,向前赶了几部,两姐妹抱在一起,狠狠的拍着对方的后背。求学时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眼圈也禁不住红了。   许璞站在两人身后,微笑着等两人放开,自己上前也抱了抱这个久未见面的姐妹。   陆颖心情很好,拉着窦自华的手,问她近况如何,路上可顺利,肚子饿不饿之类,窦自华也都含笑一一回答,三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用了一餐。陆颖才含笑道:“虽然我有心自大,但让你放下重要的公务专程跑这么一躺来看我,只怕是有其他原因吧?”   窦自华知道该进入正题,眼睛却有些尴尬地看了许璞一眼。   许璞却不介意,起身笑道:“可需要我回避?”   陆颖心中略讶,凭她们姐妹的情分,什么事情文逸竟然要单独与她谈。莫非是老师的交代?   窦自华只得道:“对不起寒光。”   许璞不以为然:“不必介怀,你身负皇命,必有不得已的地方。我去书房准备茶水,你们聊完就进来吧。”   望这许璞离开,陆颖方转头道:“何事如此谨慎?”   面对近在咫尺的好友,窦自华此前路上多日的心理准备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嘴唇蠕动几下,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好。   两年前,窦自华将调查的重心放在花山后,敏之父女自进入花山镇后的种种便陆续传递到了她的桌上。   敏之的父亲陆幼文,从名字看,并不像普通家庭出身。这世间男子拥有自己名字的并不多,普通不过是按排序叫大郎,二郎之类,再受宠爱一点,也不过是宝啊,贝啊,花儿,朵儿之类喻示珍贵或妍丽的意思。幼文二字,很明显可能是出自于书香门第又或者是显赫之家。   女从母姓,但敏之却是从父姓陆,说明陆颖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只是一个为了掩饰身份的假名。   敏之曾经说过,她家中虽然只有父亲一人,并无仆从,但父亲谈吐举止与市井之流的男子颇为不同,而对家务操持并不娴熟。她最初模糊的记忆就是自己身在病中,卧床不起,汤药几乎不从断过。她自己曾经猜测也许自己来自于一个大家族,家中生变,母亲去世,她重伤,父亲不得已带他迁至他处,隐姓埋名的生活。   陆幼文去世后,敏之便随李凤亭上了山。此后,也没有人来花山找过这对父女。除了每年定期下山整理旧宅,祭拜父亲,陆颖似乎没有和花山之外的人有所牵扯了。   本来到了这里,窦自华也快要放弃从花山寻找线索,有一日,她无意间看到一份似乎并不牵扯的小事:数年前,有人曾经在陆幼文的坟附近看见过一个女子徘徊。   因陆幼文是外地迁进来的,墓地的位置自然较为偏僻,无意中路过的可能性很低。再细细打探之下,窦自华更是惊讶了,那个女子居然并不难查,竟然是那一年入学的花山学子,名叫齐端睿,后来被陆颖亲自开除了。开除的原因还是她亲自传令去查得——齐国奸细。   一个从来没有过猜测进入了窦自华的脑海,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齐端睿去敏之父亲的坟墓做什么?她的目的明明是花山内库,为何要在敏之已经去世的父亲身上动脑筋,想起齐端睿对陆颖不同寻常的热情和亲切,原来觉得是她为套出花山内库的机密而故意接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种热情似乎也是带上几分真心实意。   难道齐端睿与敏之有什么牵扯?   窦自华虽然觉得这种猜测有点不靠谱,却但脑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她原来就觉得敏之的身世已经够曲折隐秘了,但现在却隐隐觉得,这许多线索交织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黑洞,黑洞后面藏着一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野兽。   敏之啊敏之,你到底是谁?   窦自华想顺藤摸瓜将齐国的重要人物查探一番,可是每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放弃了。她手上的暗探虽然完全听从她的指示,但是窦自华完全明白暗探是对李凤亭负责的,她若有一点异动,皇帝必然会知晓。她奉命查敏之的身世,却查到齐国去了,这样明显的变化,皇帝会不知道?万一自己推测是错的,却牵连了敏之怎么办?   不敢动用暗探,窦自华想到了沈菊,寻了一个借口去了回雁城,找到沈家。   沈家的产业传承了二百多年,商铺遍布大燕各地,商业消息不可谓不灵通。虽然沈菊没有明着提过,可是沈家商铺里出售的却有齐国特产的皮毛、药材,宝石,要说沈家没有在齐国有些私底下的人手,那是不可能的。当然,要查些齐国的机密可能性不高,不过有些公开的秘密,只要在人流大的地方留心打探,却未必没有收获。   窦自华提了四个请求:第一,查一个叫齐端睿的年轻女子,第二查十四年前左右齐国的显赫之家是否有六岁左右失踪或死亡的女童,第三,查同时十四年前,是否有失踪或希望的年轻男子,名叫陆幼文的。第四,查齐国重要人物和关系。   沈菊也是聪明人,窦自华没有明说自己的目的,她也并不多问。好在以她现在在沈家的地位,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难度。不过三个月后,一份比较详细的资料就到了窦自华手中。   资料一到窦自华手上,她的冷汗就浸湿了后背:   ——齐国比较大的权贵显赫之家中并无齐姓的家族,但叫端睿的却有一个,乃是齐瑜王司徒瑜的长女司徒端睿。   ——十四年前左右,失踪或死亡的六岁左右女童倒有好几个——在权贵之家,后院争斗中总少不了无辜的牺牲品。然而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便是太女司徒端敏。司徒端敏出身瑜王府,乃是司徒瑜与大燕柔岚帝卿所生的次女,也唯一的嫡女。七岁被立为储君,但半年之后就死于突发恶疾。   ——司徒瑜在迎娶柔岚帝卿之前曾有一青梅竹马的侧君,姓陆名幼文,乃是司徒端睿的生父。十四年前,在司徒端敏去世的同时莫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司徒端敏去世后同月,司徒瑜与柔岚帝卿在从南巡赶回京城的途中遇刺身亡。   窦自华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一扇不该打开的门,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129   敏之入宫后发生的事情李凤亭都告诉了她:对漱玉阁的熟悉,对储凰宫的印象,对柔岚帝卿的描述……似乎都有了解释——司徒端敏小时候曾经随柔岚帝卿来过大燕,与太女赵楠也有接触。   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如果她不是皇帝一直以为的赵楠而是司徒端敏的话,又怎么知道太女玉玺的位置,也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如果敏之真的是司徒端敏的话,如果她真的另有所图的话——   做主放走刺探花山内库机密的齐端睿……谢岚的李代桃僵……放走燕白骑……花山内库的武器……皇帝欲立她为储……   如果陆颖的一切都是假的,从七岁开始的惊人的伪装,对李凤亭的依恋,对她们的友情,对赵谪阳的倾慕,对花山的维护……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骗人的,是掩盖在巨大的利益背后的惊天骗局,把所有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超级大骗子。   窦自华只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恐惧,这样的寒意,好像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将她牢牢束缚。   不,敏之……真是在骗她们吗?   敏之说她不记得年幼时的事情……但是,这是否只是她掩盖真相的幌子?   窦自华拼命的回想以前同窗时的种种,陆颖的一言一语,细枝末节……越回忆越觉得自己的推测荒谬得不堪一击。在没有司徒端敏的猜测前,窦自华绝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怀疑敏之品性为人的一天:敏之的对花山书院的执着,对大燕的忠贞,对善者的爱,对弱者的同情,对恶者的憎,对狡诈者的冷酷,已经无数次的证明在她的眼前——不但影响着整个花山,也借由她所影响的人不断的向外传递。   窦自华不相信李凤亭会收一个敌国太女为徒,不相信谢岚会为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赴死,不相信平南郡卿会嫁一个虚情假意为夫,也不相信她能够蒙蔽这许许多多人的眼睛。   只是,这个身世牵扯——未免太大了。大到连她自己都连自己的判断都不敢相信。   “敏之,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窦自华终于开口。   陆颖从窦自华长久的沉默中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文逸此行本来的蹊跷,见她如此问,立刻猜到恐怕是在查自己身世的时候,遇到什么难题。而且从表情上来开,恐怕不仅仅是难题,而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对。   “我能想起的,都已经告诉老师了。自离开皇宫后,倒没有什么想起什么新的东西。”陆颖坦然回答,瞧了一眼窦自华欲语还休的样子,笑道:“是否老师交给你查的事情有新的变化?”   窦自华很想冷静客观的面对陆颖,却偏偏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   陆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心头反而轻松了些。她本觉得自己万一真是赵楠的话,太女之位只怕是跑不脱,若不是的话,或许事情还有转换的余地。   起身,把手放在窦自华的肩膀上,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是赵楠也好,不是也好,是富贵之后也好,是寒门之女也好,是清白出身也好,是奸邪余孽也好,你都不用太担心。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我的身世,可是想来想去,最后觉得不必在意。当年我的家族既然放弃了我母亲这一脉,就等同于分裂开来。她们的荣辱已经与我无关——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是无恶不作,万人所指?甚至大逆不道,谋朝篡位——说句狂妄的话,有老师在,我有何惧?”   见窦自华眼中忧色不退,陆颖只当她见多了史书上皇朝中人性多疑,相互忌惮的案例,一时想不开,只得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放轻松点。”   窦自华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可面对着陆颖这张不以为然的脸,她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她没有证据。   虽然她的推测看起来非常合理,倒是到目前为止,自己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陆颖是司徒端敏。   或许一切都是她想的太多了呢?   也许齐端睿并不是去看陆幼文,也跟陆幼文没有什么牵扯。   也许齐端睿只是某个敌国奸细的假名,与司徒端睿没有任何关系。   ……   或许只是自己看多了史记中阴谋诡计,变得多疑,怎么连对敏之也生出怀疑之心。   窦自华不知道心中什么滋味,一会是耿耿于怀自己猜测后无法消弭的惊惧,一会是对自己居然不信任敏之的强烈惭愧,反反复复,折腾不休。   “敏之,你还记得齐端睿吗?”窦自华问。   陆颖很快记起这个花山学子,道:“自然记得。”   窦自华犹豫了一会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放过她?”   陆颖微微诧异。她诧异的并非是窦自华问她这个问题,而是为什么特特地选在这个时候问——这与她的身世有什么关系吗?   陆颖不知道齐端睿曾拜祭过父亲的坟墓,自然无从知道窦自华此刻的心理活动,正色道:“齐端睿是齐国细作,但是她也是堂堂正正考进花山的学子,是花山承认的学生。书院并没有规定不得收纳他国学子,那么齐端睿在书院内就有权利受到保护。若非她本身目的不纯,书院并没有理由开除她。”   窦自华有些不满,反问:“如果说现在有个单纯的齐国人来考花山书院,又考进了,你就会承认她是花山学子,还要保护她的安全?”   陆颖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思维向来保守又执拗,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文逸,花山书院院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窦自华哼了一声:“花山之存在旨在为天下之太平存续培养德才兼备之人。凡花山之人禁止参与政治斗争。但是这与收齐国学子有什么关系,难道花山还要为齐国培养人才吗?这是叛国资敌的行为——敏之,你难道打算这样做吗?!!”   说到最后一句,窦自华真得动气了,瞪着陆颖,声色俱厉的喝道。   陆颖凝视了窦自华一会,轻轻点头:“文逸,花山之天下不仅仅在大燕,乃是真正的天下。如果有一日,真有齐国学子考入花山,又并无不良企图,书院不会拒绝她——至少有我在的时候。”   当然,前提是也有要由齐人敢在两国敌对之时前来,并且有不怕被燕国学子排挤孤立的胆量和本事才行。   文化没有国籍,可是每个作为文化承载的人却是有国籍的。姬香君创办花山书院的最初目的诚然是为了在大燕的文人中传播和平、通商、互利的观念。然而,仅仅只是燕国人愿意和平就够了吗?若不在齐国人中也播下这个观念的种子,燕国人倡导的和平在齐人的眼中只是懦弱退让而已。即便有暂时的和平,也不过是虚假的一层薄纸,很快会被撕毁。   陆颖常想,如果姬香君活得时间够长,花山书院中必然会出现一部分齐国学子。当这批学子学成回国,并逐渐将这种影响力扩大到齐国掌握实权政治的那个层次的时候,姬香君理想中两国真正的和平共处时期才有望到来。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姬香君,他也不可能活上几百年。姬香君死后,虽然花山书院依旧秉持着他定下的院规,可惜无人能够体会这院规中姬香君精神的精髓,狭隘的把天下理解为大燕。因此在姬香君培养出得那一批传播自己信念的人才都离世后,燕国再无人传承姬香君的精神。从此,燕齐之战就没有断过。   “你!!”窦自华没有想到陆颖竟然是持赞成的态度,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先前的愧疚被推到一边,怀疑顿时站了上风。窦自华腾得站了起来,指着陆颖,怒道:“你真的站在齐国人那边?你当真是齐——”   “文逸!”陆颖喝阻了窦自华,“你偏激了。我虽然愿意天下太平,两国和睦。但我也不是那等天真到会认为,只要喊喊口号就能够天下无战的蠢货。真正和平从来都是建立在实力对等的基础上的。不真把齐人打疼了,打怕了,她们怎么知道大燕是不可欺的!”   窦自华听到这番话,神色才略微好看了一些,胸口因为刚刚的激动有些起伏,脸色也发红。   陆颖又道:“花山书院不涉政治斗争,所以我没有打算把齐端睿抓起来。但是出了花山,就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其他人想要做什么,我自是管不着——毕竟我到底是大燕人,不可能主动去帮一个齐人。”   窦自华对陆颖的解释虽然无话可说,但心里却并不满意。陆颖的态度太过暧昧不明,立场不定,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身处高位,则是一枚极端危险,随时可能出问题的炸弹。这样游离不坚定的态度,敌我不分明的观点,出现在一军之将的身上,这是她绝对不认同的。   如果说见到陆颖的那一刻,她还在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对不住这位挚友,现在却觉得自己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陆颖身世带来的怀疑的阴影,好像浓墨入水,不断在她内心扩散开来。   难道敏之真的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们所有人?   或者是她的记忆已经恢复了?知道自己是齐人?   但即便是没有恢复,她这种怀柔的态度,很容易造成错误的判断。   “吵架了?”许璞看着两人明显不够融洽的气氛,将煮好的茶给一人端了一杯,“茶都凉了。不过正好给你们消消火。”   窦自华抬眼看了许璞一眼,几次忍不住想把话说破,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来:还是再看看吧,在事情没有完全查清楚前,不能让敏之沾上任何不好的猜想。哪怕是寒光都不行,或许她们都愿意为保护敏之而牺牲自己,但是如果知道敏之可能根本就是敌国太女,她自己也难保会不会动摇信念。   即便是李凤亭,虽然对敏之视若己出,甚至一心想她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一旦敏之变成了敌国太女,会有什么反应,谁能说得准。万一因爱生恨,反而对敏之不利起来怎么办——帝心难测啊。   窦自华所没有察觉到的或者说她不愿意去面对的,是她内心潜藏的那一丝不忍——在即便陆颖真是司徒端敏的情况下,她也不忍心看见自己的挚友落得悲惨的下场。这对于爱憎分明的窦自华来说,这种软弱和姑息是她的理智是不会承认的,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事关重大,尤其是关系到好友的身家性命,在真相没有完全查清的时候,不可透露任何让人猜忌的信息。   陆颖和窦自华在念书时就没少吵过架,陆颖性格照几乎抄李凤亭,有着保守执拗一面,而窦自华更是里里外外一根筋到底。求学时但凡有了不同意见,两人必定要吵个天翻地覆,最后被其他几人拉开。   只是陆颖的一板一眼但那只是维持形象和风度,内在却与李凤亭一样有着圆滑狡诈的因子。所以当窦自华在自己强大的理智和内心的情感冲突矛盾着的时候,陆颖已经开始笑眯眯没心没肺的品着许璞煮的“凉”茶。   许璞斜了陆颖一眼:你就知道欺负文逸。   陆颖翻了个白眼:她自己想不开,我有什么办法。   许璞也未把两人的争执放在心上,因为她不知道两人争执的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眼色递得一点价值都没有,清咳一声,转移话题:“文逸,听说你看过玉秋。她最近可好?”   虽然陆颖回来,但是花山书院的院务却依旧由许璞掌管,各种情报自然也会汇集到她手上。沈家如今的现状,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在沈菊的坚持下,沈氏农庄的数量也不断的增加。但是沈氏历年累积下来的财富却是如同洪水开闸一般,在大燕各地倾斜开来,数量迅速的减少。最近一次情报上说,沈家家族内部的花销已经大幅度削减,除了对子女后代的教育上的花费不曾变动外,衣食住行都仅仅维持在普通小康人家的水准上,与大燕首富之家的名头颇不相衬。说沈氏为了沈氏农庄弄得快倾家荡产也不远了。   窦自华微微一愣,眼神闪烁了几下,然后道:“她挺好的。虽然外面说沈家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倒觉得比起往日她那种锦衣玉食,奢靡无度的日子,现在朴素简单的生活对她来说更好些。”   许璞笑起来,半开玩笑道:“是吗?我还真想看看玉秋简朴的一面会是什么样子呢?那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啊。”   陆颖也是浅浅一笑,却并没有附和。   虽然大家都觉得玉秋以前奢靡挥霍的样子有点过于张扬,但是现在见她过得如此清淡,心里却都生出一股不好受来。一个已经从小就习惯富贵奢华,大手大脚的娇小姐突然过起那种只比温饱好一点的日子,这种委屈不是常人能够忍耐的。更何况不光是自身的习惯,沈菊这个决定随之而来需要承担来自家人和族人的压力和怨怼有多大,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如果能够早一点平息西北战乱,大燕的财力就不用无休止的来填这个无底洞,玉秋也没有必要用动用家族财产去做原本应该由朝廷出资去做的事情。   陆颖动身去西北的念头,因此更加坚定起来。   “你这么快就要去西北?”窦自华惊道。   陆颖点头:“无坚已经操练的差不多,剩下的只能在实战中磨练了。已经两年时间,再不能耗下去了。”   窦自华神色变了变,低着头过了好一会,道:“敏之,我想进无坚军。”   两人皆是一愣,一时都没有说话。   陆颖想起谢岚,如果当时自己坚决一点,不要游川跟着自己去西北,也许现在她还在书院里念书,还好好的活着。或许自己在战场上表现的是太没有用了一点,连文逸都不能放心,话说文逸的军事素养似乎还如自己。可是自己怎么拒绝呢?   许璞却变了脸色,她想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文逸为什么突然要把脚伸到无坚军里去?如果只是为了参军,为什么一定要加入无坚?无坚对敏之意味着什么,对燕国皇室意味着什么,文逸能不知道吗?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到底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李凤亭的授意?文逸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出这个近乎冒昧的要求,她到底在想什么?   窦自华心里也有些紧张,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提的有点敏感。来的路上她并没有打算插手无坚军,可就是刚刚脑子里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并且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管敏之是否司徒端敏,不管她是否恢复记忆,如果她始终把自己放在大燕立场上的话,她此行就为保护敏之而去,如果万一,万一敏之是想利用无坚反给大燕带来不利的话,她也一定会阻止她。   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不堪,监视自己的挚友,她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   窦自华此刻甚至不敢去看陆颖的表情,许璞的脸色,只是垂眼等着陆颖的回答。 ☆、130   “今天真痛快,又灭了三个营的齐狗!”谢冼进来就带着一阵夹沙尘的风,一屁股坐在火炉旁边,自顾自提了茶壶给自己到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然后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许言武看了她略显疲惫的脸上眼睛闪闪发光,问道:“去过陆颖帐里了?”   谢冼合眼养神,一边道:“收兵回来就去报了战况。她倒是淡定的很,听完了说一声辛苦了,就没话了。”   许言武低头笑了一下:“也难怪,如今无坚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无不如摧枯拉朽般把齐兵扫了个干净。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么领军虽然爽快,却是一点难度也没有,未免有些单调无聊了。接连听了三个月的捷报,也难怪她没什么感觉。”   实际上,她也对这种胜利没有什么感觉了。如果拥有这样的神兵利器还不能战胜齐兵的话,那也是在很不像话。   哪像原来跟着小姐,战前要大量谋划,战场上又要根据随时发生的变化再绞尽脑汁地破解将军,阴谋阳谋一起上。可见,力量大到一定程度,任何技巧都是徒劳。现在每次战役,先是无坚军上去一翻轰炸,将对方炸死一半人,然后剩下的由其他士兵一拥而上给包了饺子。无坚军一出现,齐兵便望风而逃,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然将齐军赶回到了边界,原本陷落的城池全部收回。   许言武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三个月来,齐军减员约在十万人左右。齐军本来奉行的是人少兵精的政策,人数上本来较大燕军略不如,眼下不说士气已经败落得一塌涂地,便不算无坚军,也没有在与西北军、镇西军斗下去的实力了。   按照这样的进度,莫说收复失地,迫使齐国投降,就算想要踏平齐都,统一天下也是指日可待。   许言武默默的想,难怪当年太祖不过弱冠就能拉起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三十岁就建立的燕国。若不是姬皇夫阻止,如今的齐国早就在大燕版图之内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不仅咚咚跳的厉害,胸口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现在陆颖手上也有这么一支军队,却再没一个人能阻止她,是否意味着这一场战争能够灭掉齐国,一统天下呢?看现在的势头,这条路是理所当然要走的。   仔细考虑起来,陆颖的身份、能力、背景可谓得天独厚。她出身花山书院,智谋够,心性够,不但自身强大,也懂得知人善用,肯放权,更不计较私人恩怨。在书院的时候,她就敢将三部事务,花山农庄交付几位好友打点,处理的无不妥当,来了西北军,她推侯盈上位,善用江寒,自己退居幕后,无视骂名,便是与她最不对头的侯明玉也不得不承认陆颖的胸中有丘壑,是能握大局之人……后来包括自己和谢冼,明明一开始是恨她恨得牙痒,现在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在她麾下卖命,明知道她是利用谢冼的报仇之心,利用自己对小姐遗愿的执着,却完全无法对她的要求说一个不字。   再加上陆颖背后皇帝老师明确表态,封为嫡亲王,少了功高震主的嫌疑,又有文人士族的敬仰,平南郡卿的姻亲关系,有无坚军的这支逆天等级的利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未来大燕皇帝的最佳人选,是能够为开疆辟土、开创未有之大国盛世的明主!   大概不只是自己这样想,看周围人谈论她的口吻和表情,都是同样的想法吧。虽然不是凭借自身的军事才能得了军心,但能够制造出这样的远远超过人力的破坏力的神兵利器,这种近乎超凡入圣的能力更获得了士兵们类似于面对神灵的那种膜拜和迷信——如果当年小姐能够发掘出这批武器,后果会怎么样呢?   许言武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陆颖的脸和惯常的表情,皱起眉头:陆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周围人的那种崇拜和敬服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太多得意的表情。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公开的,陆颖也从来没有提过要打过燕齐边界去之类的话题,这种情形总让人觉得十分古怪和不协调。   另外陆颖的那位同窗,名叫窦自华的也很怪异,虽然没什么军事才能,可从平常的谈吐看,也非是寻常人物,不像是靠关系挤进来混点军功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到这种根本不适合她的地方,每日无非是清点下无坚军中火药库存,记录武器报损,使用状况,监督士兵管理武器避免外流之类繁琐的事情。若是到朝堂之上,到处都有大展拳脚的机会——这么莫名其妙的插一脚进来,看起来不像是在监督武器的保密工作,倒像是在监视陆颖——掌控着无坚军的陆颖!   看不懂啊,看不懂。   许言武又瞥了一眼谢冼,人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半月前俘虏们从满地的残骸中指认出了燕白骑被炸得只剩一半的尸体,胸口以上还算完整,面上皆是惊恐痛楚之色。谢冼得知后,又是大笑又是大哭,用马把燕白骑的尸首拖行了不知道几里,最后将一团烂肉和骨头扔去喂了狗。谢冼原本就是小姐看中的军中继承者,现下放下心结,一心一意的扑到杀敌上了,便如虎入羊群,只有让敌人鬼哭狼嚎的份。   陆颖负了手,垂眼站在战车上,看阵地上还在燃烧的火焰,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熟悉这种漫天黑色的烟尘,如同无数小溪搬汇涌着的暗红色鲜血,四处弥漫的血腥味,当然包括已经被她忽略过去的无数已经不完整的肢体和骸骨——明明是晴天,可战场的上空已经被烟尘遮盖,完全看不见阳光。   狰狞的表情,惊恐的哀嚎,亡命的逃逸……疯狂的冲锋,一面倒的屠杀,胜利的欢呼。   姬香君不是早就说过吗,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地狱之门也将向人间敞开吗?   陆颖轻轻笑了笑,其实,也不过如此。   一队巡逻兵路过,队长见到陆颖,赶忙抬手止步,与士兵们一道行礼,眼中俱是崇敬和畏惧。   陆颖微微点头。   士兵们这才起身离去。   “吃饭了¬——”谪阳的声音传来。   陆颖哦了一声,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帐子。   王六跟在陆颖身后,心道:山长真是变了不少。谢将军还在的时候,山长见了血腥,脸上虽不显,眼神却总是带着厌恶和沉重。如今却能就着腥风血雨从容用饭,表情寡淡得就像在看山长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样平常。   纯粹的文人和沙场的将军,到底还是不同的。   陆颖打发了王六也去吃饭,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夹了两片大白菜,放在嘴里嚼了两下,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会,道:“这里离雷州不远,明日我想去看看游川。”   雷州城的将军冢是谪阳修建的,虽然修了不过半年,雷州城就被齐军占。意外的是,齐军进入雷州后搜掠劫掳之事没有少做,却对这座纪念死齐军手中的燕国将军的陵园秋毫无犯,也是甚是稀奇。   陆颖站在墓碑前,眼白中红丝满布,却没有泪水。   “人生如梦似幻,明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却总觉得有些不相信。好像你只是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活着,难以相见,却还是好好的活着,能吃能喝,能说能笑,能亲眼去看大燕的大好河山,也能与好友彻夜长谈。”   陆颖手拂着青色的石碑,上面用金粉填的字在夕阳下反射着暗橘色的光,微笑着对着墓里的人说话,“燕白骑,十万齐军,给你做陪葬,勉强是够了。齐军溃退得比我想象得要快些,再过一个月,就会被我们赶回燕齐边境。到时候,说不定能够凑够双十之数,我们也不再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折腾了——”   陆颖停了下来,望着黄沙肆虐的天空,若有所思。   谪阳放下手中苍翠的松柏枝,望着陆颖的侧脸也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面上浅浅的绒毛散着半透明的淡黄光晕:“若是为难,就打下去。若是不想,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陆颖微微勾了下嘴角,想了想:“先等齐军求和吧,求到第九次的时候,再看看要不要议和——总不能太便宜她们了。”   谪阳噗得笑出来:“你就这么肯定那齐国皇帝会求和求到九次?”   二十万女儿,就这么没了。   孟获坐在帐中,但是下面原本有能坐满半个军帐的将军,已经寥寥无几。   传说果然是真的:燕可欺而不可灭,灭燕之日便是齐灭之时——指的就是陆颖麾下的那一支无坚军吧。   一旦招惹来,便是灭世的力量,人力难以扭转,天地为之震颤,性命如蝼蚁被放在石磨里碾磨,身体如同牲畜一样被集体屠杀和切割——那种漫天血雨,遍野腥风,肢残体缺,白骨参差的场景,其恐怖和残忍的程度即便她这个在沙场上驰骋三十年的老将也觉得毛骨悚然,有些心智较弱的士兵,甚至直接被身边同袍的惨状吓疯。   无坚出现不过半年,不但收回了失地,还得了齐国五座城池。齐军几乎疲于奔命,毫无抵抗之力,大燕依旧来势汹汹,燕军几乎没有损耗,如此下去——莫非天要亡大齐?   陆颖陆颖,我当真是错估了你!原以为你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儒,纵然巧舌如簧,谋略过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是啊,这世上又哪来第二个惊采绝艳的宋绝壁?却未料到你虽不通军略,在背后竟然深藏了如此匪夷所思、恐怖至斯的力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漫天倾血,白骨成山,让我大齐二十万好女儿随随便便都变作了冤魂!!   好狠!   若当初白骑杀掉这个大祸害,不但免了今日灭国之祸,自己的一条小命也不会就这样丢了!   只是,悔之晚矣!   她知道,皇上也曾派人去查探无坚军的武器,试图窃取一些资料。可惜,无坚被陆颖打造得如同铁桶一样,滴水不漏,连接近都无法做到。   她也知道,皇上曾经试过,如同二十多年前剪除宋绝璧时一样,在燕京四下散布嫡亲王陆颖持宠自傲,拥兵自重,觊觎皇位的谣言。然而,不但没有起到作用,燕帝赵桐反循着谣言传播的途径端了她们两处重要的地下据点。而派出去刺杀陆颖的数十名高手全都有去无回,陆颖被保护有多么严密,孟获可想而知。   陆颖一日不死,大齐危矣!   孟获屈辱地合上眼睛:多少年了,大齐一直视燕人懦弱无能,低人一等,从来没有把她们真正放在眼里。大齐上至皇族,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是信心满满,认为只要齐国坚持打下去,必然能够长驱直入,踏平燕京。可事实却正好相反,有亡国之危的反是大齐,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   写满败绩的战报已经送过了十二次,皇上的回信从开始的充满震怒斥责,到凝重严肃,到现在的忐忑不安。孟获不想承认自己情感上有心抵抗可理智却认为已经无法可设的想法,但身为一国大将军,没有皇帝的旨意,她只能命令自己的士兵被迫做着无用的抵抗,然后极其可怜的丧命,至于逃兵,她已经无力也无心去束缚——逼过了头,只怕已经接近崩溃的士兵会反噬。   “大将军,有皇上密函。”   孟获猛得张开眼睛,看向信件。   在信上看到了意料中的两个字,她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愤,只是有点麻木地抬起头,环视了下面期盼的数双眼睛一遍,道:“诸位,准备议和吧。” ☆、131   “什么,你同意齐军求和?”意外的,第一个反对的人竟然是侯盈,她猛得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的看着陆颖,仿佛是发现陆颖突然多长了一个脑袋般震惊。   陆颖嗯了一声:“差不多可以开始谈了。”   孟获派人第九次送来皇帝的求和诏书,行文的语气从开始的生硬蛮横到现在的低声下气,已经达到了陆颖预定的目标。   “为什么不打进齐都,踏平齐室,我们现在形势大好,为何要接受她们求和?直接打到她们跪地求饶不就好了吗?”罗敢站了起来,身上黑色的铁甲摩擦着发出厚重的铿铿声,如同她的反对声一样沉甸甸,“多少年了——齐狗劫掠我们的百姓,摧毁我们的田地和城池,我们也要让她们尝尝自己的家园被践踏,亲人被杀害,家破人亡的滋味!!”   比起其他人,许言武相对冷静了些,问道:“是皇上的意思吗?”   此问一出,其他人也都稍微收敛了火气,只是都把视线都投注在了陆颖身上。陆颖当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也许是皇帝暗中给了她其他指示也说不定。   陆颖双手按上自己面前的桌案,环视了众人一遍。众人居然在这并不犀利的眼神扫到自己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压力,被迫按捺下各自心中快要爆发的不满和疑惑,默默听陆颖说话。   “老师没说什么。这是我的决定。”陆颖声音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激动而产生任何波动,如同又一次听到全歼齐军的战报一样,平淡道:“如果齐国能付出令人满意的代价,就同意她们的求和。”   众将面面相觑,静了一静,刚刚压抑下去的反对声突然就爆发出来,好像是把一勺冷水倒进了烧热的油锅,顿时炸开了。   陆颖只是静静看下面的众将义愤填膺的陈述着各种不能放过齐国的理由,等到她们见陆颖一直面无表情的沉默,才慢慢都闭了嘴,等她开口。   “我知道——”陆颖缓缓道,“大家不甘心。在占有完全优势的情况下,放弃攻占齐都,看着满可以吃到嘴的肉飞了,未免太过可惜。但是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停顿了一下,见众将都闭着嘴,无人回答,陆颖又继续道:“没有无坚的时候,大家只想守住大燕就好。有了无坚,大家便觉得现在这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人可以挡,既然齐国欺压大燕多年,如今不好好找回场子,岂不是显得我们没血性,没记性,没骨头?可是,我想说的是,大燕已经耗不起了。”   “十四年前,太女赵楠殁,大燕就开始政局动荡,朝堂不安。几年后接连的涝灾,农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瘟疫出没。虽然并没有出现大的庶民动乱,可是民无收,税收也少,加上又要赈济灾民,国库入不敷出,一年不如一年,已是坏了根基。先皇驾崩之后,太女赵榕与康王赵昱针锋相对,挑起内战……那一段日子,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好在当今圣上力挽狂澜,终于在大厦将倾的时为稳住了濒临崩溃的政局,让大燕土地上兵戈销止,百姓能够回归土地,安心生产。可是这个节骨眼上,齐国来犯,一下子又把大燕拖向悬崖。”   “这仗一打就打了四年,这四年,战争就像一个无底洞,吸着本来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大燕血肉,士兵,粮草,盔甲,武器,药材,衣食……若非那些民间那些忠善的富庶家族大义解囊,大燕能不能支撑到现在,根本是未知。”   “纵然攻占了齐都,踏平了齐室,想要完全收服齐人的心,也要二三代人的努力。同时不可避免的是齐地必然也有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人,我们还要四处镇压这些反叛军队……如果我大燕根基稳固也罢,可实际上是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   陆颖将众将的表情收到眼底,见她们中几个虽然表情若有所思,但是不服气不甘心还是占了大半。她也没有打算一次就说服所有人,挥一挥手让众将散去,拿起齐皇送来的这份求和国书,开始研究谈判时的细节。   谪阳等众将离开后进来,向外面一抬下巴:“就让她们这么走了?”   陆颖笔尖在砚台上微微舔了两下:“她们需要时间消化我的决定。”莫说她们自己,便是她们手下的士兵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今天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但是最根本的理由,陆颖没有说,也不会说,那便是她的内心是认同姬香君。   自人类诞生以来,为了利益的争夺,分分和和,已是常事。便是今日大燕打赢了齐国,统一的天下,焉知道这天下能过上几日太平日子又会开始分裂。谪阳说过的故事里,秦统一七国,战力国力是何等强大,也不过二世而亡。唯一不变的,就是杀人的手段越来越残忍,杀人的办法越来越多。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进步的便是杀人之法,既不能让粮食物资变得更多,也不能让疫病灾害更少,不能让城市变得更繁华,也不能让人见识修养更高。   她手中的无坚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杀人怪兽,一旦松开缰绳,势必流祸千古。所以她必然会收紧缰绳,将无坚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没有必要让这头怪兽加快这个杀人之法进步的步伐了。   如果存在一个不需要流血的办法就可以统一天下,她也不介意一试,可世界上有那种好事吗?   不过,现在又回到让她头痛的老问题了:到底把无坚安置在哪里好?   起身跺了两步,除了花山书院,什么地方既隐秘不易被人关注又随时随地有许多人保护着?这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两个条件。   猛然,陆颖抬起头,她想起了普智曾经说过留给她的话:大燕皇陵。   对,这个地方非皇族不可能轻易进入,又常年有重兵把守,一般人再怎么无聊也不会想到跑到坟墓去闲逛,更不用说是皇族的坟墓——除非是大燕灭亡了。   只是如果大燕真的到了快灭亡的那一日,无坚也到了重出人间的时候吧。   陆颖扶住额头,喜上心头,她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么个好地方。兴奋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下脚步。皇陵是用来存放皇族遗体的地方,如何又有地方供她存放无坚利器呢?即便有,她需要避开老师的耳目,将无坚偷偷送入皇陵呢,难不成让她学姬香君在皇陵下面挖个地洞?   难道她想岔了?那老尼姑说的不是她理解的意思?   普智若真有本事猜到她的心思,她刻意对自己说出大燕皇陵四个字,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谪阳,你去京城查探普智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皇陵和普智之间有什么关联?”陆颖问。   谪阳歪着头,凝眉想了一会,摇摇头:“应该是没有什么。如果硬要说有,只能说普智所在的大广济寺离皇陵比较近,所以皇族成员多有喜欢去那里祈福许愿的,京城的达官贵人也以去大广济寺为荣。”   陆颖的眉毛慢慢扬了起来,眼睛里透出不同寻常光亮:“大广济寺离皇陵很近?”   谪阳不明了地看着陆颖:“是啊。传说大燕立国不久,曾经有一位皇族成员在大广济寺出家,使得这座寺庙的地位变得无比尊崇,香火也日益鼎盛。后来,三百间又有几位皇族成员出家为尼,无一不是在这座寺庙。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皇室也将大广济寺周围的土地陆续赐给了大广济寺,经年日久,大广济寺不断扩建,规模越来越大。在很多年前,它拥有的土地差不多就和皇陵所在之地接壤起来。皇陵附近本没有什么人烟,大广济寺算是最近的了。”   陆颖忍不住笑了:普智一定知道什么,皇陵中也许有其他人不知道的蹊跷。看来是时候再去捉这个老尼姑让她开口说老实话了。   将自己所想告诉谪阳,谪阳也很认同这种猜测:“我立刻派人去查探普智的行踪。务必在我们返程前与她联系上。”   陆颖握着谪阳的手,渐渐眯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太多,我总觉得普智,大广济寺,大燕皇陵……或者与三百年前的什么事情有关?”   “你是说与姬香君——”谪阳只说了半句。   如果普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陆颖与谪阳对看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和惆怅。   陆颖向京城去信,通报了自己认为应该接受齐国求和的请求和原因。   李凤亭的反应却让人玩味,直接把陆颖送去的信连同信封放在一个大信封里,又让人快马送了回来。除了被撕开了信封口表明老师已阅外,陆颖没有找到其他不同——老师愣是连一个字都没有给她。   陆颖拿着信,低头站了很久。   谪阳安慰道:“你老师的意思是——这种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陆颖叹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   谪阳笑道:“你老师想的是,反正大燕以后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你揽上身的事越多,将来越脱不了干系,再想回花山过安逸日子,越发的不可能了。”   陆颖将信慢慢叠好,缓缓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回不去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总想着再挣扎一下,或许会有些机会。”微微一笑,“回不去便回不去吧。不过就是个储君之位罢了,我还能怕了不成。”   虽然远离了花山,但是至少老师和谪阳都还在我身边。   书院寒光看护的很好,也不要她再操心。   “哈哈,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老妇这段日子总在想,燕国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宋丽书能够拿得出手外,其他的连看都不够看。什么狗屁西北侯,一保不住西北,二连自己小命也保不住,也配在这块地盘上封侯,没得让人笑大牙!”   侯盈怒目相向,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老太婆斩成八节。   侯明玉按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头,最后只把目光投在了陆颖身上。   陆颖看着眼前明显是齐人风格的戎装中年女子,不用人介绍,她也猜出大概的身份。齐国大将军孟获,手握齐国兵权的第一人。她虽然朗声发笑,眼神却如同霜冻的表情,口中说着似褒若嘲的话。虽然是败军之将,偏偏气势一点也不落下乘。   也难怪,孟获在燕齐边界纵横二三十年,即便是宋丽书当年也只是把齐人的脚步阻在了边境线上,她一个黄毛丫头却踏进了齐国的领土,逼得齐帝俯首求和,而且还是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换了是她自己处在她的位置上,也觉得不甘心。   孟获也把目光落在了众人簇拥中的陆颖身上,那目光看得极深,像一头嗜血的饿狼盯着食物,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嫡亲王原来不过一个弱冠少女。燕国总是自称人才济济,总觉得有些不信。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陆颖微沉:这老太婆嘴够狠,看来能够成为齐国手握一方重兵的人物,绝对不是能打仗就够了,智谋和言辞上也不输人一等。   “说到不信,”陆颖既已占在胜利的一方,更不可能白白让对方占了口头便宜,“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情不太敢相信,我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大燕军队兵临齐都,齐帝才会愿意低头求和,不料贵国陛下这么快就表现出极大的诚意来俯首迁就我国——我以为,齐人的骨头,也不过如此。”   她此言一出,对面的齐国的谈判队伍立刻变了脸色,眼神一个个如同要吃人般的骇人,有两人甚至欲出列向陆颖挑衅,却被同伴死死按住。   齐人最是重视勇士的荣誉,将这种信念视作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也是因为这种信念,齐国的士兵才能在战场发挥出近乎一对三的战斗力。   陆颖却一开头就不带一个脏字的骂对方贪生怕死,一点没顾忌对方的颜面。   只是颜面这个东西,对方都已经不客气了,她有必要留情吗?陆颖微微抬起下巴,毫不吝啬的给了对方一个轻蔑的眼神。   先头齐军打进大燕,也是一连丢失数座城池,却没有一个燕人提求和之事,现在风水轮流转,齐国却是这么快低了头,这其中不能不说是无坚的破坏力太过骇人。   许言武虽是垂首静听,嘴角却忍不住上翘:这孟获果真是输得太惨,头脑都混乱了吗?跟花山书院的人斗嘴,还是花山书院的山长,你是怕气不死自己吗?   孟获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弱冠少女就是陆颖,是齐国的心腹大患,是齐国的头号大敌,却只能将指节捏得发白,而不能对她轻举妄动。她毫不怀疑此刻陆颖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如果自己轻易靠近陆颖,只怕还没有碰到她的头发,就会横死当场。孟获虽然看不起燕军,却不敢小觑燕国境内的武学高手。   想到这里,她稍微收敛了一些身上的傲慢之气,开始认真投入到谈判中去。燕国自然是漫天要价,大齐未必不能就地还钱。若不是有所顾忌,燕国何必答应求和,显然继续打下去对她们也有不利的地方。   只要掐准了对方的顾忌,就可以将损失降低到最少。只是燕国到底在顾忌什么,异位而想,孟获也也唯有推测到燕国内战初平,民生未定,战线拉长,于社稷未免负累太过而已。但若是燕军攻入大齐的时候心狠些,靠劫掠补给,并非没有机会占领齐都的。   孟获不相信哪个帝王能够忍得住这种将整个天下掌握在手中的感觉,比起可能遇到的种种风险,换做她是绝对愿意去赌一赌的:不过是百姓过的稍微差一点,慢慢调理几年或者几十年不就恢复了,可统一的机会哪里会有第二次?   话说,当听到燕国愿意接受和谈的时候,孟获也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或许,是她不够了解这位新登基的燕帝,也许到底是花山书院出身的,还是喜欢笼络些民心民意的。   “割地,赔款,交换俘虏……签署通商协议,互派留学生,互设使节团……”孟获越看越诧异。她现在看的这份和约是燕国草拟的,前面的割地、赔款、交换俘虏都是和约上惯常必有的部分,自然是没有问题,有的条约上甚至还有和亲,称臣纳贡之类。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和约后面所说的通商协议,留学生,使节团都是前所未有的条款,而且规定之细致,显然不是仓促之间想到的,而是谋划甚久才会有这样滴水不漏的规定。   孟获看完协议后沉默表情让其他谈判人员也十分诧异,她们自然能猜想到燕国会漫天要价,但不管这个要价是否在大齐的底线之上,孟大将军都不可能露出出无动于衷的表情,至少也会咆哮作态一番,表示自己绝不可能接受这种无理的要求之类。   可如今,她这算什么是怎么回事?   这和约上到底写了什么,让孟大将军居然放弃了主动掌控谈判节奏的机会?   孟获知道自己身后的人心痒难耐,于是将和约拿转给她们传阅。   “这和约是燕帝的意思?”还是你陆颖的意思?   孟获终于开始正视眼前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弱冠少女。   她很想知道能写出这种条款的人,到底有一颗什么样的心!?换了谁也不可能在与宿敌之国大战之后,还能提出通商等等明显表现出建立长久友好关系的意愿的条款。或许这些条款确实对燕国有利,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天下有几个人会面对血汗深仇的敌人的同时,还能伸出友好的手?   陆颖不是冷情的人,孟获知道,如果她是,当年她就不会顶住压力,放燕白骑回来,然后在销声匿迹两年后,带着传说中灭世的无坚利器,仅仅在半年时间内将大齐军队赶出了燕国,残忍的杀死燕白骑,然后毫不留情地破开齐燕边境,占领了大齐数座城池,二十万齐兵拼都拼不完整的尸体在齐燕边境之地散落的到处都是……逼得皇上不得不果断求和。   陆颖记仇,记得很牢很深的那种。   可正因为陆颖不是冷情的人,她做这种决定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克制力,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多么客观的位置,以一个多么局外的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一场战争?   这不是一个侥幸赢得了这场战争的少女,不是一个单纯凭借强兵利器便目空一切的无知小儿,这是一个能忍得住仇恨,背得起责任,战能痛快雪耻,和能掌控大局的……强大的敌人。   燕帝目光果然极好,这么一个弟子不留做继承人,即便自己生一个,花上二十年培养,能不能有陆颖十分之一,怕是谁也不能保证。   想想皇上那几个皇女皇孙,孟获不由得深深为大齐的未来担忧起来。 ☆、132   陆颖知道孟获是被和约后面的条款触动,也不着急,只轻轻敲着茶碗,抿了一口茶水:“陛下已经将此事全权交由本将军处理,孟大将军无需为这份和约的有效性担忧。”   收到老师原封不动送来的信后,陆颖就直接把和约抄了一份,让人送去京城。   又过数日老师回了一句:你筹划很久了吧?   几日前,她拿出这份厚厚和约的时候,众将也都是目瞪口呆。   谢冼第一个发问道:“你该不会早就在准备这份和约了吧?”   陆颖没有打算隐瞒,微笑承认:“从我开始打造无坚的时候就开始了。写了大半年,又改了大半年,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了。不过赔款数额,割让城池土地的地方我都空了下来,你们一起来斟酌斟酌,我们开一个什么价码好?”   众将面面相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在仗还没有打的时候就把和约拟定好了的,她这算是未卜先知呢,还是过度自信呢?   不过想想无坚的恐怖,众将又觉得情有可原。有无坚在手,无论谁都会肆无忌惮吧——话说她为什么不是先拟的齐帝的降书呢,难道她早有预谋只是来打一场和局?   于是几人中又有人面色有些不悦。   等陆颖的茶喝完,齐国谈判团的人已经将和约粗略浏览了一边,神色居然和孟获一模一样半是震动半是惊疑不定。她们看一眼陆颖,又与孟获小声交谈几句。孟获点点头,转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需要禀报皇上做裁定。”   赔偿之类谈判团来的时候,齐帝显然有所授意,她却未必能够料事如神,知道陆颖拿出的这一份和约中包含的并不止赔偿条款。其他条款涉及到一国贸易,文化,外交各方面,显然不是目前齐国的谈判团能够做主的。   陆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局面,自然答应:“希望贵国尽快给予答复。”说完,起身准备离去,却被孟获叫住。   “还有何事?”   孟获这次被任命为和谈主使后,司徒端睿便找上了她,扯了很多闲话后,终于表示自己想跟着她一同去的意思。她本来不答应,可司徒端睿却说,她只想找机会远远看上一眼,并不打算与她接触。受不了这个孩子用那么诚恳的眼神一再的哀求,她勉强把这个丫头编入了随行的侍从中。   这孩子不过在花山书院待过一段时间,怎么就对陆颖崇拜成这个样子?她到底还记得不记得自己是大齐人?   此刻想起司徒端睿曾经表现出此人安危的执着和维护,孟获不由自主的把陆颖叫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想告诉她,她有一个小辈很是崇敬她。可想想现在毕竟是在两国谈判中,在这种场合她贸然提起这个,算是示好呢还是什么呢?   “算了,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情,还是以后有机会再将给陆将军听吧。”孟获摇了摇头,走出军帐。   陆颖以为她是对和约条款有些疑惑,见孟获欲言又止,也无所谓的摇摇头,背手离去。   回到自己营地,陆颖稍稍放松些,躺在床上阖眼小憩:齐国那边估计至少还有七八日才能有消息,双方约好十日后再谈。陆颖本就做好一个月的谈判准备,此刻也并不心急。   哪知才一小会,便听见脚步声走近,紧接着王六通报:“将军,侯将军来了。”   陆颖睁开眼睛:“请她进来。”   侯盈一点没有耽误,快步走了进来,陆颖甚至才刚刚起身,便见她一脸郁愤地盯着自己:“敏之,那个地方我再呆不下去了。反正和谈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以后我不想再参加了。”   陆颖叹了一口气:定芳被孟获一开始的嘲讽激怒了。自己的母亲为了大燕连生命都失去了,最后却还要被敌人如此冷嘲热讽,身为女儿怎么受得了。   “也罢。军队里也要人照看着,你先回去吧。”陆颖没有强行挽留。定芳的性子强硬,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怕会起反作用,让她冷静一点也未尝不可。   见到侯盈无精打采回到自己军帐,窦自华犹豫了一会,最后下定了决心,跟了进去。坐在她对面,沉声问道:“和谈的情况如何?”   侯盈抬起眼睛,沉默得瞅了她了一会,忽然抱头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极为难听:“该死的齐狗,这群该死的齐狗,我恨不得将她们碎尸万段,来祭奠我母亲的亡灵。她们算什么,不过一群没有人性,没有骨头,没有廉耻的畜生,我们侯家历代战死西北的先烈不计其数——我真是不甘心,不甘心!!!”   侯盈手抓着头发上,像似恨不得揪下一块皮肉来。   “定芳——”窦自华上前用胳膊环抱她的脑袋,阻止了她的自残行动,低声喝道:“你冷静点!”   侯盈停止发疯,只是眼色里充满了浓浓的绝望。   窦自华垂眼小声道:“你还是不赞成和谈?”   侯盈嘲弄地噗嗤一笑:“赞成?我疯了才会赞成。可是我不疯又能怎么样?敏之铁了心要和谈,无坚在她手上,皇上对她的要求也是百依百顺。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枉我空为侯家人,却不能为母亲报仇雪恨,不能为侯家惨死的历代先祖报仇,我真是无用!!”   说道这里,她眼露痛苦和不解,“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敏之要这样决定。她的那些理由虽然有些道理,可是一旦我们占领齐都,以战养战,大燕难道就真打不起这一场仗——她的说辞根本就站不住脚!敏之也就罢了,其他人难道也都看不到吗,她们也都甘心放弃吗?她们怎么都不说话,怎么都一句话都不说!连小姨也是如此,难道就因为敏之是嫡亲王,是未来的皇储,所以她们都不敢得罪她吗?!!枉我把敏之当做朋友,她,她太让我失望了!!”   窦自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无坚在她手上,形势比人强。”   一语中的。   没有无坚的燕军什么都不是,别说何谈,连保住自己都不能够,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在西北,无论是西北军还是镇西军中的人,侯明玉,罗敢,江寒,还是许言武,谢冼……都差不多是侯盈年长一辈,经历的事情多,判断也更加准确。   陆颖掌握着无坚,就掌握着大燕军队的话语权,更何况她背后还有皇帝的授意,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所以她们都保持了沉默。   侯盈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她……还太天真,不容易死心。   低下头咬牙,握紧了拳头,侯盈愤恨之色越来越浓。她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什么地方,明明敌人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杀了她,以后还要通商,互派留学生……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可笑,越来越荒谬。   耳边突然又传来文逸的声音:“其实形式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侯盈愣了一下,抬起头诧异的看着窦自华。   窦自华清咳一声,掩饰了下自己内心的慌乱,道:“我其实也不太赞成和谈。”   侯盈听到这话,忽略了窦自华面色的不自然,大感欣慰:“现在也只有你敢说这句话了。对了,刚刚你说形式不是不能改变,你有什么好主意。”   花山六杰中只有侯盈一人重武轻文,虽然在军略一门上,她是六人之最。可是提到各种阴谋阳谋,侯盈却是要逊色不少。   窦自华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能够调动多少人?”   侯盈想了想:“直接听我指挥大大概在五万左右,如果要更多的话,就要知会我小姨了。”   窦自华点头:“那就足够了。”说着示意侯盈检查军帐周围是否有其他人。   侯盈会意,出帐查探。   陆颖用过饭,本想去侯盈帐中找她谈谈话,却见窦自华从侯盈帐中出来,侯盈在门口相送,面色似好了不少。她不由得微微一笑,看来她的任务有人代劳了。   有些话,确实由第三个人来劝说会好一些。   想着,陆颖的心情好了不少,回帐找谪阳商量起无坚回程时安置的事宜。   只是两人都心情甚佳,商量着商量着就不知道怎么歪腻到一块去了。陆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怎么撩拨都纹风不动的性子,放在自己锅里的肉,没道理不吃。   十日后,陆颖再次启程前往约定地点谈判。   然而行至半路,却突然收到军营里的送来的急报:侯盈调集五万士兵攻打最近的一座城池绿水去了。   陆颖只觉得脑中嗡得一声,被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侯盈怎么会如此做?!!   原来她一直都没有死心,一直都没有放弃继续攻打齐国。而自己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几曾何时定芳也有这等深沉的心思?   谪阳看过急报后,顿时气得脸色发白:侯定芳脑子进水了是不是,她以为她自己是谁,当年她老娘侯廷玉都没胆子做的事情,她居然自信去做?   “陆颖,此事你不可参合进去,听到没有!”谪阳厉声道。   陆颖此刻心中焦急,又闻谪阳不客气的命令,面色也是不悦:“都什么时候了,定芳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管?”   谪阳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伸手抓住了陆颖的手腕:“你要拍谁去追侯盈我不管,你不许去!”   陆颖心思早已经不在这里,现在要紧的是赶紧召集谈判团的人商议此事,哪里顾得上与谪阳拉拉扯扯。她反握了一下谪阳的手,按了按,草率的安慰了一下:“我知道轻重,你放心。”说罢松开手,掀帘走了出去。   谪阳追到门外,见她已经与王六走远,神色严肃的与其他人说话。心中愈发痛恨自己在这个时代尴尬的身份,咬紧了牙关,下定了决心要亦步亦趋的跟着陆颖,绝对不能她胡来。   陆颖收到情报时已经过了半日,想要阻拦怕是来不及,再说侯盈有胆不遵军令私自领兵出行,她就算快马加鞭去阻止怕也无济于事。事到如今只能设法挽回。   绿水城虽然不算大城,现在这里是燕齐两国谈判重地,谈判团的人的身份无不举足轻重。自古以来谈着谈着谈不拢就打起来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因此就算是暂时休战,绿水城附近的驻军绝不可能弱。   侯盈这五万人没有无坚开道,却主动去攻城,不知道会不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可以不用猜便知是齐国这边的态度,肯定是不遗余力的好好招待这支队伍,如果有这么一位侯家将军作为俘虏,想来谈判桌上又是一枚有力的筹码——如果她们还愿意谈的话。   陆颖不由得苦笑连连:定芳你真是掐的好时机。趁我们离开军营的,悄无声息的带兵绕到走了,叫我们拦都不能拦。   “侯将军,你家侄女私自调兵的事情,难道你一点不知道?”许言武首先一个怀疑到侯明玉身上去了。   侯明玉哭笑不得:“我说我真不知道,你们定然是不信。但我确实不知,不仅不知,我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看出来。我都不知道她几时学会把心思藏得这么严了——怕也是被逼急了吧!”说着,意味深长看向陆颖。   许言武嗤笑道:“逼急了就可以不遵军令,自作主张了。我看那孟获也没有完全说错,侯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连军人最基本的天职是什么都忘记了!”   侯明玉顿时变脸:“许言武,你什么意思!”   许言武嘲弄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某些人,不要把自己犯的错误说得好像是别人的过错一样。”   侯明玉面色一阵红白交替,张口就要反驳,陆颖一拍桌子,不耐地怒喝道:“够了!都什么时候,还在争这个!还不想想目前该怎么办最好——定芳已经离开军营半日了,齐国谈判团到底察觉没有,我们要采取什么措施才能把定芳救回来,和谈到底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如何进行下去?”   陆颖怒气一上来,两人俱感后脖一凉,抬眼看去还是那个弱冠少女,然而身上已经带了隐隐的威慑力,被她锐利的目光一刺,不由得联想起少女另一重的身份——未来的皇储,顿时心里复杂的感觉翻腾起来。但不管两人内心如何翻滚,却都收敛了起来,认真考虑起现在的状况。 ☆、133   大燕军营。   大门前一名青年女子临风立着,却没有丝毫洒脱的气质,反而眼底累累的……全是无尽的沉重。      “你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要和谈呢?不管你小时是否真的失忆,此时你的心已经倒向了齐国。好在,在外人眼里,你是最重情意的人,所以你一定会去救定芳的。也许,你也有几份真心去救定芳,只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窦自华眼中光华慢慢绽放:“只要无坚重上了战场,除非齐室灭亡,你就停止不了大燕统一天下的脚步。不要说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和谈,齐人又何尝相信我们愿意和谈呢?无坚在谈判之时卷土重来,一定会让她们认定你根本没有诚意和谈,当她们决定鱼死网破的时候,身为燕国最高将领的你,能够说——不打了吗?”   “敏之,你太让我失望了——不,或者应该叫你司徒端敏。”她惨然一笑,才起光彩的眼眸又暗淡下来,“只是对不起定芳,希望她能够听进我的叮嘱,不要冲得太猛,若是等不及无坚赶来,她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哈哈,想不到我窦自华自认心胸光明磊落,刚直不曲,也有阴险地算计自己朋友的一天。虽然其中一个,已经不能算是朋友,可是至少曾经,我也把她当做最亲近最可信任的人之一。另一个全心全意相信我,我却利用她的孝心和冲动将她带入险境。如果,如果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窦自华啊窦自华,你有何面目去见侯家的人,有何资格再自诩无愧天地良心呢!!”   窦自华失魂落魄,只觉得满心的痛苦和矛盾无处去说,哭也哭不出来,恨不得有人把自己打昏过去才好。   “等这次你们回来,就把调查的结果呈递给皇上吧。无坚再不能掌握在——你的手里了。否则,大燕太危险了。”   “你既已经背叛了大燕,对不起,我只能……”      “我不同意去追侯盈。侯盈行军已经半日,她有心躲我们,必然走得急,怕是有心追也追不上。”许言武首先抬头道,“我的意思是围魏救赵。”   侯明玉反驳道:“如何追不上,也不过半日路程而已。”虽然她心里知道侯盈此次确实是做错了,但是毕竟是自家侄女,自然把她的安危看得更重要些。   许言武冷笑一声:“你以为无坚真是万能的吗?你也不用用脑子,那些武器全部都是精铁制成,重量比起寻常刀枪不知道要重多少。火铳便罢,那些大炮,那一门不是重达几百斤,还有弹药。要拖着这些武器走,速度能有多快?我们训练无坚花了两年时间,才确定了这些武器的使用战术——稳扎稳打,以火力远距离大面积击溃敌人的先锋,打乱敌人的军心,再以其他兵种相济,方可大胜。若是自以为有了神兵利器就无所不能了,区区五千人马再厉害,只要用人海战术一冲,变成了近身肉搏,你当这些神兵利器还能起多大作用?”   “此刻若依你之言,让无坚去救援侯盈,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侯盈必定已经与齐军混战在一起,你让无坚如何炮轰呢?无坚的武器一旦不能用了,那还不如手上有一把刀的普通士兵,神兵利器反成累赘。所以,我认为还不若现在直接冲着齐人的谈判团去。不管孟获现在是否知道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至少无坚能够发挥出自己的优势。比起孟获那一伙人的性命,侯盈的小命怕是就不那么重要了。”许言武最后一句话说完,略带讽刺的瞧了一眼侯明玉。      许言武本对当年侯家漠视小姐被刺的行为充满敌意,纵然当年在军中与侯明玉有几分交情,可这分交情随着宋丽书的被害也全部付诸东流了,只剩下一片冰冷和怨怼。   侯明玉明知道许言武所言不虚,可是身为侯家人,她如何眼睁睁看着侯盈身陷险境而没没有任何行动呢。   合上眼睛,咬了咬牙,她起身走到陆颖面前,噗通一下双膝跪下。   陆颖惊得站了起来:“侯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军中虽然等级森严,但是礼节一向从简。便是正式的全礼,也只须单膝下跪即可,除非是做错了事情,领罪受罚的时候才会双膝下跪。   可此刻要跪也应该是侯盈,侯明玉都自辩说不知情了,如何又来这么一下?   “陆将军,末将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可定芳是大姐唯一的子嗣,也是侯家全族寄托的希望所在。希望陆将军看在往日与定芳同窗过的情分上,准许末将领兵去营救。”侯明玉此刻把姿态摆得极低,说心里话,她并不愿意向陆颖低这个头。      尽管很早以前陆颖的爵位就高过了侯家,军阶也不低于侯家,现在更是成为了西北实际上掌握了最高决定权的人物,可她依旧把这个少女看做一个没有经历过足够风雨洗涤,还没有长大的黄毛丫头一个,纵然她不得不承认这个黄毛丫头十分厉害。   可是陆颖毕竟还年轻,岁月是最考验人的。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何况她年纪轻轻就如此锋芒毕露,纵然是不负盛名,可也是太过招风,将来难保不会有吃大亏的时候。若不能经时间淬炼,永远难成大器。      可现在她不低头不行,以一个军人的眼光看,冒险去救侯盈并不是最佳方案,她这么做无疑是存了私心。侯盈的生死也许就栓在此人的一念之间,侯明玉一点都不敢冒险。   陆颖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侯将军,你先起来吧。”   侯明玉慢慢直起身体,祈求的目光望着陆颖,陆颖勉强点了一个头,道:“起来吧。”   侯明玉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当下也不敢再坚持,便起身退到一边。   “我的决定如下:许将军,你带全体无坚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谈判地点,最好能将她们全体拿下,若是她们知情先逃,便全力追击。江将军,你带十万人马配合许将军。目的只有一个,务必逼得绿水的齐军前来营救。侯将军,你再带五万人马去援助侯盈,不求胜,只求能够脱困回来。”陆颖道。      “你要跟谁去?”谪阳直视着陆颖。   陆颖按了按他的手:“我自然是跟与许言武、江寒一行。你莫要想得太多。派侯明玉去接应侯盈不过是全了她的心意,也是预防万一之策。许言武江寒这边才是重头戏。我不会图一时义气,乱了章法。”   谪阳哼了一声。   陆颖微微一笑:“只不过去救定芳而已。而且我们士兵虽然稍逊齐兵,就算打不过,难道逃也逃不出来。定芳不过是想借我们同窗之谊迫我派无坚出手,如果没有看到无坚去,她自然会死了攻打了绿水的心,跟侯明玉回来。说起来这个人还非侯明玉不可,换了许谢江三人,定芳怕是会挂不住面子,没有那么容易回心转意。”      “侯盈带兵向绿水城的方向去了?”孟获接到这个消息诧异非凡,“还没有无坚军开路?”   陆颖同意议和果然不是诚心的!   随即紧锁眉头,可是,陆颖这又是玩什么花招?从绿水城外有她们十万军队驻扎,虽然明知道有无坚在话,也许这十万并抵挡不了一阵子,但是就算是吧这些人算作阿猫阿狗,也要杀好一阵子才能杀完呢。   但如果没有无坚,侯盈这不是送菜来了吗?如果这只是陆颖虚晃的一枪,背后另有目的的话,这一手未免也太拙劣了吧,至少也要带上一两千无坚兵做做样子才够分量让自己相信她是有心攻打绿水城吧。      孟获不是没有想过陆颖可能的目标是自己等人,只是她实在是想不通陆颖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情。她若想的话,直接打到皇城去也不是没可能?为什么非揪着她这个谈判团不放呢?那一本厚厚的和约绝对不是短时间能够拟出来的,如果只是为了让她们放下警惕心的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过,也许……孟获想起那日侯盈望向自己恨不得生啖了自己的表情,也许,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阴谋,而是有人不从军令呢?   孟获沉吟一会,忽然大笑起来。   周围几名将领面面相觑。   孟获心转如闪电,一拍桌子:“老妇明白了。来人啊,老妇这回要好好招待一下‘客人’!”   将领们见孟获面露喜色,知道不是坏事,也都松了一口气。   “用燕人那些文绉绉的话来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妇也好教你这黄毛丫头知道,就算你有了神兵利器又怎么样,我们齐人可不是好惹的!”      司徒端睿看见大批骑兵赶来,而骑兵身后还跟着大批马群,奇怪的向同伴说:“不是去谈判吗,怎么又来了这么多骑兵,还有马?”   随从同伴瞅了一眼:“我哪里知道?八成是大将军又想出什么新的谈判的招了吧。”   司徒端睿哦了一声,将手上的东西随意整理了下,然后借故走了出去。   她知道直接从孟姨口中问不出什么,但是并不代表她没有办法。说到底她也算是齐国情报网的头,谈判的内容如此重要的内容她怎么可能不派人关注。   不过一刻钟,司徒端睿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侯盈带兵奔袭绿水城,陆颖极可能突袭谈判团,孟大将军正在为迎头痛击她们做准备。   司徒端睿皱了皱眉头:敏敏这是玩的什么招,无坚虽然厉害,孟姨也不是吃素的。两国军队也交手一段时间了,孟姨对无坚的情况已经摸得比较熟悉了,如果她如此有把握给燕国一些教训,就绝对不是在说着玩的。   该死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安生在燕国国内呆着,非要到这种地方玩命。好不容易远离了战场,又回来做什么!   司徒端睿本来因为和谈稍微平静点的心又悬了起来:敏敏必然就在冲着孟姨来的这一支队伍里,自己该怎么才能保护她不受伤呢?      齐国谈判团果然没有出现。   陆颖微微叹了口气,下令继续追击。   希望孟获得到消息的时候不要太早,不然她们怕是难以追上。      虽然是按照预定计划行事,陆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心绪不宁。按理说,无坚在身边,无论齐国谈判团是在原地候着她们的到来,还是提前撤离,只要无坚在,应该就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她在担心什么呢?   看陆颖走神半天,谪阳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陆颖拉着马缰,侧头对谪阳道:“我也不清楚,总觉得心里不安。”   谪阳面色微变,他左右仔细打量现在自己的所在:此处是通向谈判地点的一处荒岭,两遍是山坡,虽然坡度并不大,但是如果后面要藏些人,也未必不可能。谁说齐国的谈判团就一定要原地呆着或者逃跑,万一她们知道了情报后提前设伏呢?   “马上停下来,这里可能有危险!”谪阳快声道。   陆颖望了谪阳一眼,欲问为什么,见他神色焦急,于是让王六和其他亲卫立刻传令后方和前方的队伍停止前进。   过一会,王六回来道:“许将军说,她也觉得有些不放心,已经派斥候去前方查探,一有消息就回报。”   陆颖点点头,转头向谪阳道:“你发现什么不妥吗?”   谪阳正欲张口解释,耳边便听见异响,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淡淡的烟尘从远方袭来。地面也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震动。   陆颖不用解释也明白了,齐国的骑兵来了。      “发现了?”孟获接到斥候的奏报,笑了起来,“那就开始吧,虽然早了点。”      许言武自然是最早感觉到骑兵来袭的人,她想也没有多想,立刻下令所有无坚士兵准备,大炮准备。   无坚军已经久经沙场,服从命令已经成为本能,立刻各就各位。      震动越来越近,烟尘如同一只巨大的飞鸟,随着声音开始笼罩天空。   奇怪的是,随着马蹄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一种熟悉却不应该属于这里的噼啪声也随之越来越大。   许言武心中一惊,莫非——   骑兵终于出现,黑压压的骏马奔腾而来,如同一千只狮子在同时咆哮般喧嚣,这没有什么,关键是,这密密麻麻的马背上,竟然都没有人。   许言武瞪大了眼睛,她看到的是马后噼啪作响的竟是炸开的鞭炮。   几乎是同时,她挥手下令:“开炮!”   虽然无坚的士兵在看到马匹的时候也有一会儿愣神,但是好在平常训练有素,不过片刻就醒悟过来,将炮弹点燃。   “轰——”   “轰——”   “轰——”   无数火炮在马群中炸开了花,将肥壮的马匹顿时成了一片片血雾,和烟尘混在一起,看起来如同要吞噬一切生命的魔鬼迷雾般,充满了怨恨和凶残的味道。   无数悲惨的马嘶声同时响起,狂奔的马群顿时乱了起来。      然后,许言武脸上非但没有露出笑容,反而苍白了起来。   因为马群并没有停止向前冲,相反有不少马匹继续冲了过来,甚至已经快冲出火炮的射程。   马匹和骑兵不同,骑兵有理智,能够   分辨是危险来自何方。但是尾巴上挂了鞭炮被惊得魂飞魄散的马哪里就能够分辨出前方黑压压的炮口就是带给它们死亡和痛苦的罪魁祸首呢?何况它不向前跑的话,后面的马就会将它撞倒,并接从它身上践踏过去,那么此刻只好遵从恐惧的本能向前奔了。   没有载人的马匹比骑兵速度要快得多,从火炮的间隙中逃出的马匹居然并不少,正直奔着前面拿着火铳的无坚骑兵而来。   许言武镇静的下令:“第一排,射击”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面色已经是白得不能再白了。   她不能下令闪避,因为已经来不及,而且一旦闪避了,后面的队伍立刻就正面面对发疯的马群。      无坚士兵的面色也白了,她们心里也明白,这次与以往不同了,齐人在这有限宽度的峡谷中用疯马消耗无坚的火药,并且打算冲跨她们,这样一来无坚就等于废掉了。这个办法在其他的地方可能行不通,因为她们会提前发现马群的到来,毕竟齐国地势以平坦的大草原居多,远远就能够发现敌人,而且就算用了这一招,她们还可以提前向两侧闪避。   可是在这个蜿蜒的峡谷,马群就在不远处,她们竟是避无可避。一些无坚士兵有的手都有些发抖,但是此刻还是努力的托起手中的火铳,向进入射程的马匹开枪,祈祷自己一枪就能够结果一匹狂奔而来的马匹。   一批又一批的马匹在前方倒下,有些则挣扎着继续向她们奔来。      炮火声不断,马嘶声不绝。   无坚军躲过了一匹马,两匹马,却躲不过十匹马,二十匹马……数百匹马同时冲过来,渐渐地无坚军的队形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后慢慢地被冲散。   许言武凭借自己的身手,也只从疯马齐奔中拉得自己身边几个士兵跃上两侧的山坡,尽力不去管那些眼角余光中看到的被疯马践踏的士兵以及她们发出的惨叫。   可恶的齐狗,她们到底赶了多少匹马来!!   可怜我的无坚士兵,她们个个都是军中最优秀的女儿,如今竟然沦为了马蹄下的冤魂,我真是不甘心,我真恨不得有把刀把她们都宰了。      许言武身边几个士兵都握紧了拳头,眼中赤红,口中只能发出不似人声的呜咽。   “将军……”   许言武深吸一口气:“不要说了,齐狗不可能就派出这么些马出来就完了。马群后面肯定还跟着后招,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她话音刚落,耳边听见破空之声而来,忙拉过身边一名士兵扑倒,叫道:“卧倒!!”   然而已经来不及,两名士兵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身上插着染血的剑矢。   许言武只觉得心跳骤停了一下:后面是齐人弓箭手。    134   当前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的时候,谪阳意识到不对,立刻向陆颖靠近了些。尽管这个时候,还看不到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六和一众亲兵们都抽出了兵刃握在手中,将陆颖护在中间,每个人的眉头都拧紧,心里崩直一根弦,警惕的观察着四周,丝毫不敢松懈:陆颖的安全是她们始终放在第一位的任务——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重要的。   陆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前方,尽管她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隐听见远处的喧嚣声:这声音虽然是由无坚的炮火开始,然而渐渐的就变了调,显然情况是有些不对了。无坚并非无所不能。孟获乃是沙场老将,二十多年前,宋丽书与她大军对峙也不见得次次能从她手中讨得好,陆颖也并不以为自己能够依仗无坚军一往无前。   无坚难道要折在这里?   她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但是并没有乱,眸色更加深沉,看不出情绪。      骚乱很快越来越大,向后波及过来。   骑兵的马受到冲击和惊吓,很快又蹦又踢又跳,乱坐一团。骑士们尽力安抚着自己的坐骑,避开齐马的冲击,但是收效却甚微。不少骑兵或被甩下马匹,又或者被坐骑拖着乱窜,叫声凄惨。   江寒也不是吃素的。一发觉情形不对她立刻命令后方士兵向两翼上撤去。好在因为刚刚叫了停,进入峡谷中的士兵并不算多,只是无坚和先头一部分骑兵遭了殃。   齐人的疯马阵再多,毕竟只是冲乱了军队阵仗,除了顶头的损伤会比较大外,越向后便越小,杀伤力着实有限。但是江寒并面色却变得越加难看:战场上军阵乱了,往往就意味着战局的败落,敌人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乘虚而入的机会。   尤其他们面对的,还是凶猛的齐兵。      陆颖这一块也被波及到了,万幸有谪阳和亲兵队的保护,让她毫发无伤。陆颖的坐骑是谪阳亲手挑选了一匹赤红色的千里良驹,取名巫风,训练有素,跟着陆颖已经五六年。如今面对大乱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惊慌,灵活地配合着主人的指示,敏捷地移动和腾挪。   谪阳立刻向陆颖建议陆颖尽快向安全地方撤离,陆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行动。      谪阳对陆颖的性格可谓了若指掌,她一个眼神变化,便明白自己这个老婆这个时候还想利用自己的身份撑一下军队的气势。   拿什么玩不好,拿命玩!?谪阳最是看不得她这副德行,顿时俊脸一板,勃然大怒,也不在众人面前给她面子,大声训道:“你以为你在这里能做什么?你一不是行军布阵的大将,二不是身手敏捷的高手。想士兵共进退?你也看看场合——还不快走,一会齐兵过来,别成了士兵的拖累。”   王六本也想劝说陆颖,见山长夫郎说得如此“激烈”,也不好开口,只低着头,向身边的下属打眼色,准备后撤。   陆颖被谪阳说的面上一阵红白,也觉得自己有些逞能了,道:“好吧,先撤出峡口再说。”说着拉转巫风,向后退去。   再远一点一边快速撤退着的士兵们也听见了,那一瞬间都有一个念头跑过脑际:一个小小的亲兵,居然敢对陆将军如此蛮横,胆子真是不小——果然是长得漂亮就有特权吗?还是说,陆将军有什么不正常的嗜好吧……      然而这个时候撤退也已经太迟了。   紧跟着骚乱而来的便是齐兵的弓箭手,如雨般的乱箭飞来,大燕士兵们纷纷抬盾躲避,但是依旧免不了受伤,为了躲避夺命的弓箭,士兵们一边惨叫一边向后疯狂的推涌着,冲跑着……队伍顿时乱了起来。   有的士兵被身后的人挤倒在地,挣扎一下没有爬起来,就被一脚踩趴下,无数只脚从她身上踏过,痛得她瞪大了眼睛,口中却只能吐出血沫;有的被弓箭射中,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甚至回头看她一眼,因为哪怕多一刻的停留,自己也会变成同样的下场……   陆颖撤离的速度显然赶不上骚乱扩展开来的速度,身边的亲兵也被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的士兵挤得七零八散,仅仅剩下谪阳、王六并两个亲兵还勉强身边护着她,避免她被乱流挤到。其他人都隔了距离,想要挣扎着过来,却被渐渐失去理智的士兵冲得更远……   谪阳见此情形,抿紧薄薄的嘴唇,神色紧张。他驱马挡在陆颖背后,也不回头高声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颖心知此刻只有自己是累赘,也不分神去注意谪阳,专心催促巫风尽快离开。      齐兵已经进入视野范围之内,远远的就能看见,铁蹄踏着地面,震得黄尘四起,看起来就好像每一个齐兵都是从黄色的烟雾里钻出来鬼骑一样,让人心里感觉沉重又压抑。   谪阳心中有些慌乱,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他自是不怕的。以他的身手,就算是百人围攻,也能够逃得掉。但是现在有陆颖在,他却没有信心能够在大军包围中将她毫发无伤的带走。      谪阳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陆颖。   陆颖一手拉缰,几乎同时感应到谪阳的注视,对上他的目光——那一双如同水晶般的黑眸大概是是谪阳此刻身上唯一没有被灰尘掩盖的地方。她觉得谪阳那双眼睛有话要说,却始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潜意识摸上左手手腕的袖箭:如果逃不出去,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战了吧?她已经从沙场上侥幸逃过一回,但这样的机会不大可能会有第二次。如果自己注定逃不出死在战场的命运,至少不要让她连累了谪阳才好。      明明是身在杀机重重的战场,为什么自己脑海里却不禁浮现上次离开西北时,谪阳穿得无比狼狈,容妆全无,披头散发地蹲在溪水边,笨拙地为自己洗衣,却让她记住了那一抹藏在褴褛之下的绝艳,足可倾城,足可乱心。   此刻谪阳一身普通亲兵的青灰布衫白铁甲衣,手握长剑,眼神犀利,明明是血腥恐怖的背景,明明散发着充斥着空气的杀气,她却清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子身上游过来的一根极细极软却极韧极强的——丝。如同有灵性的藤蔓一样,敏捷地蜿蜒地攀爬上她的心脏,横一圈,竖一圈,左斜一圈,右斜一圈,将她……包围了起来。她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能感觉到那根细丝的纠缠,感觉到软软的流水流过,感觉到冰凉的流水流过,感觉到一片微颤,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无休无止……      陆颖神使鬼差地递过去一只手。   谪阳几乎同时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自己手里的那个人的手,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是说,放心,我们一定能够平安逃出?   ——还是说,如果我死了,请你不要伤心呢?      可惜这一刻太短暂。   有无数的破空之声向这边袭来。   谪阳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察看,松手回身,单凭耳力便挥手以剑格挡。   叮叮数声,如同钉钉铁砧,不知道被他劈下几支。   “走!”谪阳的声音在一片由各种声音交织的嘈杂中清晰可辨。   “山长,快走!”王六也边挥剑边大叫,面色涨红,她已经快到极限。   陆颖环顾四周咬牙憋着气,策马快退,自己终是成了他们的累赘。      “查明白了吗?”司徒端睿刻意压抑平静的声音透出几份紧张。   “是的,大将军调用了五百匹马和三千精弓营的人,驻守的附近的骑兵全部待命。具体安排还不清楚。”   司徒端睿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渗透过来:孟姨显然没有再继续谈判的打算,不知道敏敏有没有做好准备。万一——   “我们的人,除了不能动的,能抽出几个就抽出几个,立刻集合。”   “是。”   司徒端睿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某个方向:不管赌上什么,敏敏,这次姐姐绝对不会再让你有事!      自己果然不是当将军的料,陆颖想,纵然是抬出了无坚这个不应该存在的逆天杀器,居然还是没道理的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过这也间接证明了:无坚不摧固然存在,然后谁又说无坚不摧就是无敌了呢?   世界上本没有无敌的东西。姬香君三百年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并非无敌,这等杀器流落在世间除了让人死得更一多一点,更惨一点,并没有什么划时代的意义!   老师会对自己很失望吧,陆颖感觉力气正在快速流失,连撑眼皮也变得有些费力了。她本以为已经把老师的本事不说学到全部,起码也学了七八成。可是老师不过是带着从康王府接手过来的那一群人,转手就把赵榕送上了死路。而她除了平衡西北的势力,为自己争取到一份话语权外,就什么用都没有了。好容易下决心折腾出无坚这个怪物,竟然在最后还是阴沟翻船——呵呵,难怪谪阳曾经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捂着胸口,陆颖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并不是怕被人发现,只是怕引动了伤口,但还是失败了,一时痛得她恨不得蜷成一只虾,眼睛前面的景象慢慢的模糊。她依稀感觉臀下的巫风身体时不时的抽搐几下,估计也到强弩之末了。   孟获想她死的心果然坚决,居然专门排除一队弓箭手来杀自己。谪阳她们为了拦截敌人已被缠住,自己只能跑得越远越好。这样至少不会让她们分心,也能够给减轻一点压力吧。   眯着眼睛看了看从自己胸口和腹部的两只不同方向的箭头,陆颖有点笑不出来,腿上已经没有感觉了,不知道有几支。她不禁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感到奇怪:怎么就还不死了?   紧接着一晃,陆颖感觉自己狠狠摔在了地上,落地的半边身体骨头好像要被碾碎一样,胸口的伤口自然免不了传来剧痛,陆颖眼前黑了一阵,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视物,心里无奈道:巫风,我又不是说你!      巫风不负良驹的盛名,一出峡谷口就带着她一路狂奔,虽然她没有力气抬头检查,但也能够猜到那一片不长眼睛的流矢让巫风身上也串上了几支。巫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带她脱离杀场,已经十分难得,只是此刻陆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不知道谪阳能不能找到她。   泥土的味道有些冰冷,有点潮湿,陆颖隐隐从血腥味中闻到草木的清涩之味,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说也奇怪,原本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此刻却感觉自己被一层层的白纱与周围的世界隔了起来,声音似乎被放大,却变得模糊起来。她似乎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   有点困了,陆颖迷糊的想,好想睡。   嗯,好像有人过来了,脚步声又轻又急促,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这个世界的声调原本是单调的折线,突然变成了有规律的曲线,然而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听不太明白。光幕变成很多黑雾和白色的线条胡乱交织的画面,变化着,震荡着——如同掉进水里的新画,未干的墨迹肆无忌惮的在留白处慢慢化开,侵蚀着最后的亮色……      司徒端睿此刻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只知道促马快跑,目光四处搜索。在看到敏敏负箭而走的时候,她的理智就好像一块金属被瞬间拉成一根细细的弦,紧紧地绷着,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断掉。   “主子,看,那边有马蹄印记。”身后的部下提醒道。   司徒端睿心猛得向上一提,不知道自己是喜是忧,循着马蹄印记,向一片荒林奔去。   蹄印凌乱,深浅不一,显然有点慌不择路,地上还有斑驳的血迹,不知道是人还是马的。入林不过百米,司徒端睿远远看见三人:两人半跪在地上,一人在地上躺着,旁边一匹马已经倒毙,还有两匹站得歪歪扭扭,显然也是受伤了。   那三人都穿着燕军服饰。      司徒端睿才靠近,半跪着的两人立刻发现,马上摆出防备的姿态,将地上的人护在身后,满是灰尘的脸上写着警惕和敌意,身上的杀气四溢,直奔她而来。   被如此保护,中间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敏敏?   她的情报也并不算迟钝,立刻发觉这两人并非陆颖的亲兵打扮,倒像是普通的士官。这倒是有些奇怪。   司徒端睿绷着脸,缓缓地靠了过去,一边沉声道:“地上受伤的可是陆颖?”   两人见司徒端睿等人丝毫没有顾忌的靠过来,姿势也变了,原本防备的姿态变成了蓄势待发。司徒端睿明白,只要自己三人一进入她们认可的攻击范围之内,对方就会立刻扑杀过来。   只是此刻司徒端睿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动手抢。她能够寻迹找到这里来,相信最后大齐的军队和燕军都会找过来,但实际上无论是哪方过来,都不是司徒端睿乐见的。她必须抓紧时间。   司徒端睿小心翼翼的拉着马又走了几步,地上的人半埋在阴影里的脸终于看清,不是敏敏又是谁?   她的心稍微放下了点的,但又骤然提高:敏敏身上衣衫尽红,面色却如纸彻白,眼睛紧闭,唇色黯淡,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活气。   想到这里,司徒端睿让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我齐国大军马上就要过来,若使你们陆将军落在孟大将军手中,只会死路一条。我曾考入花山书院卧底,受惠于陆山长,不想她落得如此下场。若使你们信我,就跟我来。”   说是这样说,司徒端睿也并不以为两个燕军小兵会相信自己片面之词。只是希望能够让两人稍稍放下一点对自己的戒备之心,哪怕是暂时合作也好,至少将敏敏从现在的险境中救出来也好。      然而奇怪的是那两人听了司徒端睿的说辞,竟然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可是瑜王府的人?”   司徒端睿大惊:“你们是何人?”   两人并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刀锋并没有稍微低上一分。   司徒端睿咬牙答道:“我是司徒端睿,瑜王长女。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绝对不会伤害你们陆将军,这样你   们可放心?”说着取出自己随身的凤形玉佩,上刻一个瑜字。   凤形花纹非皇室不可用,一般玉匠便是仿造也没那个胆量。   两人飞快打量了司徒端睿几眼,又对视一眼,终于稍稍退出一丝警惕,说话的那人才道:“我等是折叶处的。”说完从怀中也拿出一枚乌黑的菱形令牌,上面阳雕着一枚从根折断的暗金色叶子,十分精致。   司徒端睿听到“折叶处”,微怔一下,按捺住激动,仔细看过令牌,一股强烈的喜悦拥上心头:敏敏这次有救了!   “原来你们知道敏敏的身份。好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给敏敏治伤。”司徒端睿立刻道。      折叶处乃是齐国建国之始,皇帝从齐军中一支精锐部队中选出最优异者编成的一支皇室暗卫队。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摘花折叶之意形容其部下的身手,故名折叶处。折叶处直接听命于皇帝,仅受皇帝一人制约并对皇帝一人负责,身份保密,外人不得知。   折叶处无立场,仅效忠皇帝一人。唯一的例外是,当储君一经确认,折叶处会有一支新的暗卫队向储君效忠,成为准皇帝的暗卫部队。   因为效忠对象身份特殊,多数猜忌之心极重,所以折叶处自建立起就铁律规定,每支暗卫部队宣誓效忠后绝不可因任何原因改投他人,避免效忠对象对折叶处的怀疑。因此齐国历史上也曾经数次出现过废太女的暗卫与新储君的暗卫死掐的局面。      “还没有找到吗?”孟获面色不太好看。难得有杀掉大齐心腹大患的机会,如此缜密的计划,配合天时地利,居然还让她给跑了,孟大将军怎能心平气和!   “陆颖不过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你们这么多人居然没有抓住她,连具尸体都没有找到!亏得你们平常还一个个骄傲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到了关键时刻怎么这般无用!”孟获对着下面一群低着头默默听骂的属下,真是越想觉得恼火:自己费劲心机,怎么能够就这样无功而返!   如果这次让陆颖成功逃了回去,一旦等她恢复过来回头抱复,齐国会面临怎样的灾难?孟获想到这里,就觉得坐立不安。   不行,一定不能让她活着回去!   “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对不能让陆颖回到燕国 作者有话要说:诚恳的道歉,上个月工作任务太重,到月底才完成。然后赶快趁机请假去做手术,之后又休息了半个月。之后至少会维持一月四更的,不想等的同学就直接完结来看吧,我也不好意思说别的了。 135 ...   罗敢难得失去了抢先说话的欲望,看了一下众将:侯明玉面色沉重,有些难看。江寒表情阴冷,斜眼盯着一边的侯盈,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谢冼表情有些奇怪,不悲不喜,眼睛却与江寒一般,带着不明意味的情绪瞅着侯盈。   侯盈却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整个人微微发抖。   “活要见人,死……”许言武这次先开了口,声音微哑,透着浓浓的沉重和疲倦,“要见尸,绝对不能让陆将军落在齐人的手上。”她抬起头勉强又看了一眼沉默的众人:“陆将军现在应该还不在齐人手上。如果在的话,孟获早会宣扬出来耀武扬威……我们还有希望。”   这一句话终于让帐中的快要石化的气氛松动了一些。   罗敢也快被这气氛压抑疯了,她弹起身:“我带人去再搜一次战场。”   侯明玉也起身:“我也带人一起去。其他人留守,安置伤员。”   陆颖不在,按理应该是侯盈主持大局。然而此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显然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在这里说话的权利了。   许言武看了一眼谢冼:“我也去吧,有三位将军留守大本营,应该足够了。”   侯明玉对许言武反驳自己的意见,不置一词,只是沉默的离开。   她一走,带动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侯盈一个人在帐中。      许言武骑马站在凌乱的战场,内心不禁有些茫然:自知道陆颖失去下落的消息后,她的脑海里就不断的出现很多年小姐被害的那个场景:嘶叫的白马,染血的候雨亭,没有生气的身体,失去光泽的眼睛。   谈什么惊采绝艳,谈什么风流绝代,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烟花跌落尘埃,化作蝼蚁的晚餐。人一死,万籁俱灭,一切都回归平静。第二日太阳依旧升起,树依旧青,水依旧蓝,除了少数几个人还会记得,任你曾经如何传奇,在大多数人得记忆中,也都会如同冬天清晨的雾气一样,慢慢地变成什么都没有。      陆颖并不如小姐——除了她能解开花山迷宫的谜题外,谈到军略才华,谈到仪态气度,皆是不如,为什么她的失踪会让自己总是想到小姐离世的情形呢?   谢冼的心情怕是比她更加复杂。除了与自己同样因小姐的原因而对陆颖产生的本能排斥外,游川的死也影响着她对陆颖的感受。虽说游川的死按道理怪不到陆颖头上,可是失去孩子的悲痛和本身的成见让谢冼对陆颖一直心结难释。这种别扭的情绪本可以随着燕军踏破齐国城池的脚步慢慢消退,却又在陆颖一意孤行的和谈决定中骤然复活,变本加厉起来。如今陆颖毫无征兆的失踪,甚至可能是死,偏偏让谢冼的一腔怨恨扑了个空。   世事变迁,总是让人这样难以预料。      那天一场大乱,让前去围攻齐国谈判团的士兵伤亡近半。溃退的部队在三日后才陆续归营。大家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陆颖原来在大乱当天就失踪了,顿时一片哗然。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人曾见她身中数箭,遍身赤红地被马驮着在一片混乱中消失了。   陆颖的亲兵被孟获派来的精弓部队牢牢盯住,几乎损失殆尽。仅有扮作亲卫的平南郡卿和王六活了下来,王六还受了重伤。王六被送了回来,而平南郡卿却一直在战场上寻找陆颖的下落。   这事小不了。   消息传到京城最快大约要十天,再传回来大约十天。不知道京城那位皇帝会怎样的震怒:不遵军令,擅自出击,导致万人伤亡,甚至连累未来的皇储生死不明,光是明面上的这些罪状就足够让侯家的这位小侯爷下场堪忧,更不提李凤亭对陆颖视若亲女地情分。   这位皇帝显然是打算让陆颖来接她的班,所做的安排也都是为了这一天来铺设,若陆颖真是就此死了,大燕的政局只怕又要经历一翻暴风骤雨。      齐军似乎也知道这次占了燕军一个大便宜,一击之后迅速退回绿水城,安静得有些过分。也因此才让许言武等人能够在那片峡谷附近继续寻找。时间越长,希望越是渺茫,一个月过去了,这块土地几乎被许言武等人掘地三尺,却没有陆颖的任何消息。   “郡卿还没有回去?”许言武问部下。   部下低声道:“还没有。周边的村落和小镇也都打听过三次了,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她顿了一下,用敬佩的口气说:“郡卿殿下与陆将军真是伉俪情深。”   许言武心中唏嘘,看了看满脸惋惜的部下:“你下去吧。”      “你不用劝我。”谪阳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陆颖没死。没有找到她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许言武对陆颖目前的状况并没有太乐观的想法:没有找到陆颖,齐国方面又没有消息传来,不见得就意味着陆颖活着。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只是这些话,她却没有办法对赵谪阳说出口。   过了一会,谪阳眼露思索的神情:“或许是我找的方向不对。也许……陆颖确实在齐人手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头微微偏了偏,眼神变亮:“比起陆颖的命,或者齐人更想要——无坚?”   许言武心中微颤:“郡卿的意思是,她们想从陆将军口中拷问出无坚的制作方法?”如此考虑的话,陆颖如果真在齐人手中,为了争取时间,齐国确实有保持沉默的理由。   许言武不是傻子,种种可能的情形在她脑中飞快的浮现,顿时也有乌云罩顶的感觉。      谪阳本来白皙的脸此刻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感,让许言武感觉他好像是薄瓷做的人一样,坚硬却易碎。   “我要去绿水打探一下消息。”他说。   谪阳担心的自然不是陆颖是否会向齐人招出无坚工艺的事情,那些复杂的工艺,便是他那个世界的人,若不是专业对口,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弄清楚。而要制造出来的话,则会更加复杂。无坚是陆颖与他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反复研究敲定的,在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工业基础上制作初级的热武器,几乎是半手工的制作工艺。而且从研究到生产,这是一个很长的周期,足够他从中捣乱。   但问题在于,他知道陆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向齐人招供的。这样一来,陆颖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谪阳不敢去想。   “我要去确认陆颖是不是在齐人手上。”谪阳深吸一口气,这一趟风险当然不会小,只是他绝不可能放着自己老婆不管。   “郡卿不可!”许言武立刻表示反对,“郡卿的武功高强,但是齐人中也并非没有高手。一旦被发现,根本就是九死一生。郡卿也多日没有休息,精神不足,不如我们先召集好高手,同时通过其他渠道打探一下情报再做决定。”   谪阳摇头,声调铿锵的否定:“不必。多拖一时陆颖就多遭一时罪。我带上阿雅就足够了,人多了反会打草惊蛇。”所谓的高手不一定能够从人嘴里掰出东西,但是南夷十六族的影子手段多样,反有希望查到真相。      整整三个月,侯盈的军帐除了侯明玉会偶尔去下,没有任何人进去。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后悔的,侯盈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茫然了很久,突然把自己埋进枕头:她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她无法凭自己的能力为母亲报仇,却还无耻的牵累了那么多士兵无谓的丧命,甚至还害自己最好的朋友生死下落不明,她的罪孽跳进燕江都洗不清。   她知道京城那边还在等,等陆颖的消息。暂时没有发作她,只是因为还没有陆颖确切的消息,也是京城侯家在全力博弈下,让她暂时存着性命。   侯盈其实已经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其实她也想过死。只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命已经不能算自己的,自杀未免太过懦弱,没有直面审判的勇气,而且未必会让皇帝觉得满意。      “是我的错。”多日以来,窦自华终于有勇气走进侯盈的帐篷。她对自己又是痛恨又是嘲笑。她单看见了陆颖叛国的危害,却忘记了杀场也并非是她擅长的地盘。自以为是两全的做法,结果反而导致全盘落败。      无坚被毁。   大燕惨败。   侯盈难辞其咎。   陆颖……下落不明。   窦自华其实并没有真想过让陆颖死。因为哪怕是陆颖真的叛国了,以皇帝对她的喜爱,未必不能保住性命。   孟获竟然单独派人来取陆颖性命,迫使她重伤遁走,显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然谁敢对一国皇储下手,她孟获难道不要命了。窦自华知道这个消息后,明白自己的猜测出了问题:就算陆颖恢复的记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她至少并没有与齐人勾结。而且,很有可能,如陆颖所说,她并没有恢复记忆。      她害了定芳,也害了敏之。她是万无可恕的罪人。   窦自华现在有点明白游川死后敏之的感受了,纵然游川是甘心赴死,敏之一直都在耿耿于怀,现在她的罪孽比敏之要重上千百倍,根本是万死难赎!      “定芳,当初是我怂恿你贸然出兵的,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你不必内疚,我会向陛下请罪……”窦自华惭愧地无地自容。   侯盈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文逸,你不用自责。想为母亲报仇的是我,决定出兵的也是我。你只是想帮我而已,与你无关——你又不懂军事,怎么可能料到这些后果呢?退一万步,你总不会去害敏之吧?”她拍了拍窦自华的肩膀,“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很开心,只是——我做了这种事情,敏之,还有游川,她们在地下恐怕不会再承认有我这样的朋友了。”      窦自华低头说不出话来,这叫她如何解释她亲手种下的恶果。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敏之八成已经不在人间,她怎么可能对别人说出她曾经猜测的那些话,她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敏之其实是齐人,是齐国储君,那不是往她坟头泼脏水吗?她怎么会让敏之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呢?   是的,她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让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齐都。   瑜王府。   “……大小姐,瑾王府的人越来越嚣张了。我们瑜王府若一味退让只怕让她们更加得意了。”   面对自己仆从的抱怨,司徒端睿揉了揉太阳穴:“此事我会处理的。你们平常也注意谨言慎行,自我约束。   仆从见自家大小姐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知道她此刻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述说的事情上,只好按捺下心里的怨气,退了下去。   司徒端睿起身走到庭院里,望着满目的花草,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母亲原本是祖母最看中的女儿,从小就是姐妹中最出众的,不但早早握了兵权,还很受原来的大将军,也就是孟姨的母亲欣赏。后来因娶了父君,便辞了军中的一切职务,只在户部挂了个头衔。但母亲能力出众,原本的手下将领又惟母亲马首是瞻,因此谁也不敢小看了瑜王府。后来妹妹被立为储君,瑜王府的风头更是一般无二。   可这一切随着妹妹、母王和父君去世,生父失踪都变了,瑜王府的权势就一日日没落下来。人人都知道,瑜王府只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庶出的长女,没有任何官职,也没有任何实权。原本妹妹被立做太女后,自己这个长女本可以承袭母亲的爵位,但自己好像就像是被祖母遗忘的一样,一直没有任何表示。母亲曾经的部下,虽然对自己寄予无限同情,却碍于形势,只能与瑜王府保持距离,偶尔几个胆大的不顾威胁向自己示好的,都被三位亲王联手打压下来。自己为了不牵累母亲的旧部,也从来不主动去联系她们。   好在孟姨看在母亲情分上,在祖母面前提起了她,这才让祖母将手上的情报网给她管理。但为了一切保密,自己的身份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比如孟姨。在外人面前,瑜王府依旧是早就被皇帝遗忘的角落,任何稍稍握有一点实权的人物都可以不屑一顾,甚至恣意奚落。而她却不能反抗。      祖母的其他三个女儿中,瑾王对母亲的敌意是最浓的。瑾王此人心胸狭隘又好大喜功,听说以前在对燕国的战争中吃过大亏,还是母亲将她赎回的,此事大大落了她的脸面,从此两人就不对盘。母亲低调隐忍,虽然不主动惹事,但如果对方挑衅,却也是不客气的给予反击。   只是现在母亲不在了,自己表面上却是一个游手好闲宗室子弟,面对有实权有爵位的瑾王府,不到万不得已,她也只能保持忍耐。   但是今天司徒端睿却是没有心思浪费在这些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她只惦记着好不容易带回家的敏敏。   那日将敏敏从战场上抢下来,她不敢惊动军医,冒险将敏敏送到最近的小镇上,绑了一个当地郎中为她处理伤口。这本来是极大风险,可是她也无从选择。好在敏敏命大,竟然熬了过来。只是那郎中毕竟能力有限,药材也普通,敏敏一直都在发烧昏睡,偶尔睁眼却连话也无法说。   她为了尽快离开边境,一路颠簸回到都城,却也不敢请太医,只有让久在王府里的呼延医师照顾她。呼延说,敏敏不仅伤势严重,还引动旧伤,再加上本来体质虚弱,所以才迟迟不得恢复。近几日虽然已经退了烧,人却还没有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什么后遗症。      司徒端睿在花园里走神了很久,连自己小厮跑到自己身边都不知道,直到听到小厮的呼唤才回过神,只见他眼露喜色,压着声音快道:“大小姐,您带回的那位——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武汉的天气不错,现在每天9-19度,嘿嘿,不知道是在过夏天还是过冬天。 136 ...   陆颖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愣。   她最近几年躺着发呆的次数却是多了些,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房间诚然是陌生的布置,不但如此,风格也是陌生的。看上去虽然精细漂亮,颜色却未免繁杂了一点——这不是大燕的风格,而是齐人的喜好。   一想到自己现在可能在的地方,纵然事前也做过这样的心理准备,心里却还是咯噔一下,全身如同掉进了冰窟窿。在一个陌生的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而且是敌人的地盘上,纵然是事前做了多少准备,不到身临其境,只怕都是不够的。      刚刚她一睁眼,便看见一个齐人打扮的小厮看着自己惊叫了一声,清秀的脸上挂着两个青色的眼圈,眼眸却是亮闪闪的说:“你醒了!”   陆颖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侧头只望着他发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厮见她不说话,转身就跑了出去,这才给了她的脑袋留了一点转圜的空间。      齐人居然没有杀掉自己,而且还把自己精心安置了,这让她有一点意外,转念一想,陆颖也不觉得太意外:齐人只怕另有所图吧。   是想令她投降来打击大燕士气呢,还是为了无坚呢?   昏迷的时候日子记得不清,陆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边界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呢?发现她不见了,或者干脆以为她已经死了,西北恐怕又要起波澜了。   老师和谪阳……会很伤心吧。   陆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合上眼睛,现在该怎么办?      然而就在她有些茫然的时候,有人从外面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直扑她的床边,无比惊喜的看着她:“敏敏,你醒了!”   陆颖愕然,半晌才道:“你是世聪?”   来的青年女子一身精简的窄袖紫色短袍,衣领和袖口都缝着华贵的白色貂毛,头上十数根小辫子盘了起来,缠着金边的头绳,两边还扎着两只大辫子,额头上一串六枚的蓝宝石额配。   人确实是齐端睿,陆颖也知道她是齐人,但是猛一见她齐国贵族打扮,依旧是有些不习惯,尤其那一串六枚的额配,让她有些惊讶:齐国什么时候缺人缺到要这样的一个贵族来花山做密探了?   司徒端睿见陆颖叫出自己的名字,更是开心:“你还记得我。”   陆颖垂下眼帘,道:“我见过的每一个花山学子都记得。”   司徒端睿见她神色并不见喜悦,刚刚的兴奋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说:“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偷偷把你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孟姨不知道。”   陆颖抬起眼睛,诧异得看了她一眼:她口中的孟姨,是指孟获吧?这可就真是奇怪了,齐端睿为什么暗中救下自己,而且不让孟获知道。   “为什么?”陆颖问。   司徒端睿望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让她有些不懂的笑容,并没有回答。   陆颖没有打算放弃,凝视着司徒端睿的眼睛,问:“我虽然在书院放过你一回,但是毕竟你并未对花山造成实质性的破坏。可是我不认为几年前的这一点点情分能够让你冒这么大的险救我。现在齐国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想把我挫骨扬灰的,你瞒过孟获救我,如果说你没有什么图谋,实在很难让我相信。”   司徒端睿的笑容在听完她这一翻话后,变得有点苦,她低头笑了一声:“你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有一个理由救你,一个很大很大,大得理所当然,大到我不计任何代价也要保你平安。司徒端睿抬起头,脸庞的线条很柔和,让她无法生出反感,“只是我不知道从何跟你说起,毕竟当年有些事情,我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当然可以把我知道的那一部分告诉你,但是只怕你不会相信。”   “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时候,先等你把身体养好吧。到时候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会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你。”      陆颖并不是忍不住疑惑的人,而且她本也没有指望齐端睿会对她掏心掏肺,就算是书院的那点情谊,在国与国的仇怨中,根本是芝麻都不够看的东西。齐端睿的话有些让她听不明白,但是有一点她听明白了,就是齐端睿现在不打算跟她解释什么,既然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心急想要知道的样子。   “你本名叫什么?”但是这个总归是要问的。   司徒端睿含笑道:“我复姓司徒,名端睿。不用猜了,我是瑜王的长女,也算是大齐皇室子弟。”   陆颖猜到眼前这个曾经的花山学子身份不简单,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一位皇室女儿。她忽然有些不妙的想法,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是瑜王长女,这里自然是瑜王府。”司徒端睿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看着这个自小就以沉稳冷静出名的花山书院山长眼底流露出些微不安。      她竟然已经在齐都。   齐都离燕齐边界至少有两个月的路程,她究竟昏迷了多长时间,竟然一觉醒来,已经离开大燕的土地这么远。   想到这里,陆颖禁不住产生了一股悲伤:此生怕是再回不到大燕,踏不上大燕的土地……见不到她的老师、谪阳、朋友、书院的夫子和学子们……   陆颖抿起嘴唇,转头向床内,闭上眼睛,只想沉沉睡去,不去想面对这样沉重的问题和现实。      陆颖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到许璞的耳朵里时,已经是离她失踪两个月的时候了。   西北和皇帝不约而同地刻意隐瞒了陆颖的消息,一方面是还抱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西北战况没有稳定下来前不影响整个政局。然而世界并没有不透风的墙,花山书院的眼线到底也不是吃干饭的,所以拿到这个情报的时候,许璞第一个反应,这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盯着情报愣了不知道多久,许璞才慢慢意识到:这也许并不是谁的恶作剧,也不是寄错了地址的信件……   其实这应该不算是意外的消息吧。敏之上一次是因为有游川相救,才险险逃过一劫,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那么,这封情报上说的事情——应该是真的了?      许璞手有些抖,把薄薄的信纸放在桌上,仿佛有些拿不动它。她走了几步,一直走出门,对着满院子的桂花树不知道该拿出怎样一副表情来面对它们,就好像它们突然都如同灵魅一样活了过来,仰起脸对着她问:“你不是说陆颖就快回来了的吗?她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扶着一根树枝,许璞感觉胸口越来越闷,肩膀上似乎被一块无形的铁块压着,这铁块还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      房间都重新整理好了,床帏上的帘子,窗户的窗纸、窗纱……她吩咐人换了新的,换季的衣服和鞋袜填了四身,都是陆颖喜欢的样式和颜色,院子里的花草灌木每十天修剪一次,小径上缺失的鹅卵石也补上了。两年来书院的大小院务、情报、账本,都重新规整了一边……书院里的学子们听到和谈的消息时,也私底下商量着怎么迎接她。   都这个时候了……都他娘的这个时候,你居然死了!!   被许璞握着得树枝好像在密集的秋风中,不停得抖着叶子,不知道是太冷了还是太害怕了?      “我要去一趟西北。”许璞在文事房里道。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至少文事房里的这一波人,都知道了。   代宗灵首先看了一眼宋西文,见她眼角的尾纹又多了一些,不由得道:“也好,院务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吧。其实说起来,我们都该去一趟,你去的话代我们……”代她们做什么呢?问候一下平南郡卿?还是主持一下陆颖的后事——尸体没有,连瞻仰遗容也不用了吧?   “我总觉得,不是真的。”葛飞皱着眉头,眼睛红红的,“这孩子不会这么倒霉的,明明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其实我就说她不是带兵的材料,怎么就专往那危险的地方凑,这下看吧!!我就说不该让她去,不该让她去……”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的无从开口。   王恕此刻没有什么表情,五人之中,她的反映是最小的,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突然睁大了下眼睛,然后就一直垂眼不说话了。   代宗灵想起多年前王恕对陆颖面相的评价,心中不知道是该感叹还是悲伤:命格极贵,福相却薄,若韬光养晦还好,否则容易早夭。如能得贵人相助,或可避祸一二。   想想这么多年来,似乎也真是如此,陆颖十二岁之前未入学前,虽然磕磕碰碰,倒也平安无事。可后来随着入学之后,锋芒与日俱增,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也招来了诸多危险:做了书院山长,赵榕夜袭花山,她就险些丢了性命,幸得平南郡卿相救;去了西北,被俘之后,游川以命相换才留得性命;这一次,带了无坚前去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任谁也没有想到,居然在最后一关变成这样。   这次,还会有人救她吗?   这个时候宋西文突然开口道:“普智大师说过,陆颖不会这次不会死。”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着她,如同沉沉暮霭中突然透出一线亮光,眼神也变得灵活了些,只是下一秒,大家又想到了普智后面的话:“……若是生不如死呢?”   许璞站了起来:“不管如何,我尽快过去。若敏之还……没事的话,我一定会将她就出来!”      从绿水城回来后,谪阳只回了一次营地,告知了他查探的结果:陆颖不在齐人手中。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谪阳没有多说一句话,又转回了峡谷,继续寻找陆颖的下落。道理很简单,如果陆颖不在齐人手中,又没有回大燕军营,那只可能还在战场……不知道哪个角落。   从许言武到江寒,甚至伤势稍稍好转的王六都去劝过他,但是谪阳只道:“如果在这里找不到她,我就去那边找她。”   众人闻言,皆是默然。   人人都知道平南郡卿性子极傲,对陆颖也看管得极严,平常都不由得暗暗对陆颖的夫管严有些善意的嘲弄。如今见到陆颖一去,谪阳不死不休的态度,都不由得生出一股极大的敬意和同情。陆颖对谪阳虽然谈不上小心翼翼,百依百顺,却也是极尽包容,平南郡卿平日行事总有不合常理之举,陆颖也总是维护的态度,现在把往日两人生活巨细细细品来,才发觉这对小夫妻的感情竟然深厚亲密至斯,默契无间至斯。如今平地一声惊雷,将两人活活拆散,怎不叫人埋怨老天爷也太不公了!      四个月前的尸体这个时候都已经烂透,谪阳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只是一停下来,就觉得心底里冒出一种极大的恐慌,这种恐慌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让他痛苦不堪。   更让他害怕的事,这种恐慌的感觉,他总隐隐觉得不是第一次,仿佛以前曾经体会过,失去,再不相见。其实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不可能从头开始的,唯有死亡,让他怎么阻拦。阴阳相隔的距离,让他何走起?莫非让他真的自戮一回,投身黄泉碧落去将她揪出来。   寻找,无穷无尽的寻找,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毫无换回余地的失去,他到底不想承受,却不得不承受,就像蝶逐花,蛾扑火,那种吸引和牵挂,即便隔着时间和空间,也无法斩断。   然而心有余,力却不足,在连续奔波了四个月后,谪阳毫无征兆地晕倒了。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一个含怒的声音道:“你们就让他怀着身孕在这里找了四个月,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不对劲吗?” 作者有话要说:如今真不敢在实体店买衣服~~太贵了,动不动就大几百,一千多。 、137 ...   许璞看着床上脸白得近乎透明的谪阳。   刚刚自己说了那番话后,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的怔了半晌,垂下眼帘看了自己腹部半晌,没有对自己成为父亲这件事情发表半点意见。   阿雅在旁边羞愧地站着,他是公子的贴身侍子,也是十六族的同龄人中最出色的影子,公子有了身孕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及时发现,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失误。公子连骂都懒得骂他,只怕是对他太失望了吧。      这也无怪其他人没有发现,谪阳这四个月除了偶尔回来睡觉,再补给些水和干粮,几乎很少待在军营。而且,虽说有四个月身子了,他的身形却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动作也不见迟缓,是以如果不是今天他突然晕倒,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孩子暂时没事,不过胎位不稳,随时可能流产。而且从你的体形看,恐怕发育得不太好。多余的话我不想说,只是你若还想要保住她……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肉的话,就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吧。不然谁也帮不了你。”许璞终是忍住了许多劝慰的话,只告诉他现在孩子的情况。她很清楚谪阳的执拗脾气强横到什么程度,说得越多不见得有效果。虽然无论如何她不会放任谪阳再继续糟蹋自己身体,但是孕者自己愿意配合总才使最好的。   谪阳没有说话。   许璞又道:“等你胎位稍微稳一点,如果不想去京城,又不想回平南城,还是回花山吧。敏之虽然封了亲王,但在京城几乎没有什么根基。花山书院是陆颖的家,我想她应该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在花山长大。”   谪阳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突然说一句:“哥居然怀孕了?”没等许璞回过神来,他抬头看看着许璞问:“你也觉得她死了吗?”   许璞与谪阳对视了一会,视线又移开:“我不知道。”   谪阳冷笑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她没有死——可是我又该死的怀疑,怀疑她已经死了!我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她现在是已经死了,还是没有死。可我该死的不敢去相信她还活着,我不敢给自己一点希望:如果万一我希望了,但后来发现那不是真的,那我该怎么办?”   他猛得坐起身,十指抓着被子,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苍白,眼睛一瞬间黑得可怕,而皮肤却近乎透明,声音一下子高得尖锐而撕裂,“那叫我怎么办?我宁愿她当时就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怀里,我好知道去哪里找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他妈的也不差这一次。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干脆先杀了她,然后亲手把她埋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又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王,八,蛋——这么折腾我,你到底算什么东西,这么折腾我!你这个王八蛋——没心没肺,老子最后还得给你生小孩,你他妈的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要敢真死了,我抠也要把你从地下抠出来,把你挫骨扬灰一百遍,一百遍啊……”      许璞初始被谪阳的歇斯底里惊了一跳,本想让他冷静一点,却又听到后面一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见他发泄的破口大骂,想来也只是情绪激动的时候胡言乱语,按捺下询问的念头,只希望他发泄完后,人会变得轻松和清醒一些。   谪阳还在骂,骂到最后大约是没有力气了,又倒回床上,倒到一半似乎才想起自己身体里孕育着一个脆弱的生命,赶忙又用胳膊撑着身体,在阿雅的扶持下慢慢的倒了下来,动作小心翼翼,表情却十分怪异。   “过几天,我与你一起回花山。”谪阳脸朝着床里,“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我要把她生下来。”最后声音变得十分疲倦,似乎睡了过去。      出了帐篷,许璞看见母亲等人还守在在外面,走了过去:“娘,过几日我会陪郡卿回书院。你,有什么打算?”   许言武等人显然也听见谪阳的骂声,表情有些尴尬的问:“郡卿——他身子如何?”   许璞道:“暂时无事,静养几日就好。只是胎儿和父体都很虚弱,要好好补补。”   许言武点点头,转头看一眼身边的谢冼。   谢冼咳了一声,道:“我虽然不喜欢陆颖,但是她就这么去了,也不免觉得不值。既然郡卿有了身孕,陆颖也有后了,总算老天还没有完全瞎眼。你陪郡卿回书院的路上,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许璞将众人的吩咐一一应下,又重新提了前面的问题。   许言武沉默了一会:“当年小姐来西北前曾答应了先帝为她分权西北。结果后来谢冼走了,柔岚帝卿也嫁了,好容易得来的力量又回到侯家手中。我本来无所谓,想来小姐也不会在乎。这次陆颖来西北,带了江寒,想必现在的皇上依旧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小姐死了,陆颖也……我就觉得奇怪来着,当年小姐的死与侯家的冷眼旁观有莫大的关系,现在陆颖间接又被侯家的人害死,你说她们是不是故意的啊!!”   许璞微微撇了下嘴,没有接话,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稍微站得远一点的侯明玉:娘,你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   许言武见女儿低头不语,知道她与侯盈关系不错,不好说话,哼了一声,索性正大光明地瞪着侯明玉道:“所以这次我也不打算再让侯家继续得意下去。我和你谢姨都会留在西北,等皇上的旨意。无坚虽然残了,但是未必没有重建的一天。而且,我就不信这次事情皇帝会善了!”   许璞眼瞅着侯明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转身离开。   江寒虽然位置离侯明玉最近,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样,表情郑重向许璞嘱咐:“郡卿,你要好生照料。殿下只有这点骨血了。”   许璞再度点头:“我会的。”      如今西北有母亲,谢姨,江寒三人,侯家又眼看要受到皇帝的雷霆之怒,将来看来不会再是一家天下了。      “我已经问过我娘事情前后了。”许璞从书院的情报中已经对事情了解了一一个大概。只是中间仍旧有许多令人疑惑不解的地方。既然来了西北,许璞不把事情前后弄清楚自然是不会走的。   此刻她坐在现在西北最冷清的一顶军帐里,看着面前憔悴的好友,“我不认为你在那个时候会想到那种逼敏之出手的主意。你虽然精通战术,但是人与人之间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你擅长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你喜欢的东西——有人怂恿了你,而且是你很信任的人。”   侯盈口吻淡淡的:“你想得太多了,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迟钝。”   许璞皱起眉头:“是不是你小姨?”   “你不用瞎猜,事情是我自己决定的,我不会逃避责任的。”   许璞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颓废消沉的好友,很难想象花山六杰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勇猛少女如今却几乎如同一堆枯柴,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光芒。   “定芳,你到底想隐瞒什么!”许璞声音变得锐利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次你犯了多大的错。皇帝对敏之怎么样,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吗?她把敏之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悉心培养,寄望如此之高。结果——杀女之恨,不共戴天。你想一个人担下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担得下来吗!!?”许璞激动地说,“你也是敏之当姐姐看待的人,如果她知道你莫名的就背上的这么大的罪责,她就算……在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侯盈猛得抬起头,眼睛赤红,吼道:“你要我说多少次才肯相信!你是不是非逼得我一次又一次的去回想我那个时候怎么这那么冲动,那么愚蠢,那么自私自利的擅做决定!!亏我还自负是将门世家出身,自以为在战场上强过敏之百倍,却根本看不出清楚情势!我对不起敏之,对不起郡卿。可是后悔也没有用,我只能用我的命来偿还我的罪孽。”她深深叹了一扣气,口气平缓下来,“寒光,我知道你想帮我。我很感激。但是我自己做了什么,我很清楚。我不想逃避,不然我良心上过不去。”   许璞见她抵死不认,顿时气得嘴唇有些发抖,瞪眼看了侯盈一会,恨道:“行,你狠!你不说。我去找文逸,她也在西北,我就不信问不出真相。她现在人在哪?”   侯盈连眼睛都没有抬,无所谓地说:“文逸已经回京了,不在西北。”   许璞错愕了半晌:文逸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文逸居然什么都不管就走了?   敏之生死不明,郡卿几乎发疯,定芳形同软禁,未来一片晦暗。文逸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走了?当初文逸莫名其妙的要进无坚,她虽然心存疑惑,但以为文逸一定也会照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现在敏之出事,就算文逸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但是至少能够陪定芳说说话,或者宽慰一下郡卿——怎么也不会就这么不闻不问的就走了吧?   这不是文逸的作风。事情越来越古怪了。      “这里没有燕服,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将就披一下吧。”司徒端睿看陆颖皱着眉头看自己小厮乐俊手上捧着的一套齐装,努力劝道。   陆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伸过手,算是妥协。   乐俊喜气洋洋的将衣服给陆颖批上,给她垫了三个大枕头在背后,又放了一只矮桌在床上,将然后将几碟菜放在她面前。   陆颖伤口已经愈合,但内里还没有完全长好。呼延不准她下床,司徒端睿和乐俊几乎轮流看着她,严禁她做出任何可能不利于身体恢复的动作——瑜王府细心体贴的程度一度让她迷惑,就算是想用怀柔的手段劝降,也未必做得太真了一点。   今天那个呼延医师终于松口允许她开始进一些普通人的菜色,结束了陆颖长达五个月只能喝汤喝稀饭的惨淡菜谱。   只是陆颖看着桌上的菜色,望了司徒端睿一眼:“你打听过我喜欢什么菜?”   司徒端睿笑了一笑:“哪倒没有。”   乐俊见司徒端睿不说,笑嘻嘻地抢着表功道:“是我娘吩咐的。说按您小时候的口味做的——您看没有错吧?”   司徒端睿面色一变:“乐俊!”   乐俊突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低头眼睛不敢看陆颖。   陆颖才夹了一筷子蛋花,听到这话,手停了下来,疑惑道:“什么小时候?”   司徒端睿岔开话题:“你先吃吧,看看合不合口味。若不喜欢,我通知厨房再换。”   陆颖看了一眼脸色微白的乐俊和脸色微黑得司徒端睿,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几盘菜,然后每盘都夹了一筷子到嘴里细细品味。      这几盘菜诚然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当然现在也是。这本没有什么,司徒端睿若对她有所图谋,打听些自己的喜好也是正常,何况她在书院还待过一段时间。   但是不同的在于,这些菜的味道让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和爹做的菜有七八分像。比爹做得口感更加细腻些,味道更好,应该是烩制手法或者佐料差不多所致吧。只是,为什么这种口味为什么会出现在离花山千里之外的齐都?   爹难道和瑜王府有什么关系?   陆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住了,渐渐生出一个令人不太舒服的模糊的猜想。   司徒端睿见陆颖似乎变得没有什么胃口,忙道:“赶快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等你吃完,我带你出去转转。”   陆颖见司徒端睿有意避开自己的疑惑,也不深究,只问:“我可以下床走动了?”呼延医师明明说还不到时候。   司徒端睿笑道:“那倒还没有。我先前在书院里见过那台轮椅,想着你不能下床走动,总要出去透透气,就画了图,让人试试着做了一个出来,今天才送来。我问过呼延了,她说没有问题。”      陆颖记得自己确实给宋老做过一个轮椅,不想司徒端睿看见,还记了下来。果然不亏是当细作的好材料,一点小玩意她能够记在心里。   在房间里待了快半年,还不能下床,陆颖确实被憋得快要发疯了。如果不是在敌人的地盘上,陆颖早就大发脾气了。现在忽然发现能够出去透透气,作为人的自然本能,也确实是觉得很高兴,因此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的陆颖此刻脸上也露出淡淡的悦色。   “谢谢你。”   司徒端睿见陆颖难得心情好了一点,自己恨不得比陆颖还要高兴十倍,连忙令人去准备。      被人抬着轮椅下了台阶,陆颖看了一眼水蓝色天空,合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感觉很满意。再睁开眼睛四处打量:庭院很宽敞,大树茂盛,绿草青幽,华丽不足,清雅有余,让人觉得很舒服。   可是,为什么渐渐她的心头又爬上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并没有初到一个环境的新奇和紧张,反而觉得不由自主的放松。   轮椅压着青石板发出轻轻的滚动声,身下的小路向远处蜿蜒,花木的位置和路边供人歇息的石凳石桌,看起来都似曾相识,连这景致都如同梦里曾经梦见过一样……陆颖甚至在心里默默道:下一个路口右边,有一棵很大的月季。   “停一下。”   司徒端睿看着陆颖原本轻松的脸色越变越沉默,心里升起一丝焦虑,这样带着敏敏四处走,会不会出动她潜藏的记忆呢?   陆颖没有察觉司徒端睿心内的纠结,抬手去触摸那朵伸手可及的粉色月季花。花朵饱满,颜色鲜艳,十分娇艳。她扯了两下没有扯下来,反被花刺狠狠扎了一下。乐俊连忙上前:“您仔细手疼,我来吧。”   月季被交到她的手中,陆颖拿起来嗅了嗅,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乐俊,你娘是谁?”   乐俊这次谨慎了些,看了一眼司徒端睿,见她点头才道:“我娘   是陆长康,是府里的管家。”   姓陆?   陆颖抬起头,望着乐俊:“那陆幼文你知道是谁吗?” 138 ...   “没事不在家看书,不去兵营里训练。整天往外面跑什么!你看看你,堂堂大将军之女,像什么样子!”孟获回到都城后心情一直不好,看见女儿还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更是憋了一肚子火,怎么看她都不顺眼。   “娘,双儿最近心情不好,我去看看他也不成吗?”孟秦半躺半靠在椅子上,玩着自己辫子上的发带上的宝石,厚颜道:“娘,您到底有没有说服陛下啊。”   孟获见女儿全身懒洋洋,坐没坐相,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气得一拍桌子:“你满脑子就只有男人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事。我跟你说,陆家的儿子你少给我去招惹。陛下一天没有改口,陆双一天就是未来的太女正君。满都城的贵族女郎,没有一个敢像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凑上去。若不是孟家的这块牌匾还有点用,陛下早就让你好看了!”   孟秦嬉皮笑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陛下还不是要看在娘的面子上对您女儿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司徒端敏死了以后,陛下迟迟不立新储君。娘,双儿如今都是二十的人了,男儿家那个不是十五六岁就成了亲,他被无辜耽误了这么久,难道还要一辈子耽误下去?双儿是个好男子,如果我能娶他回来做女婿,难道您不喜欢?”   孟获怒极反笑:“嫁给你?人家陆双家世容貌,品德才情能做太女正君。你凭什么娶人家。我看陆双满都城的贵族女郎都嫁得,却未必会嫁给你。你也不自己好好反省反省,文不成武不就,让你念书你说头疼,让你习武你说腰疼,整天就知道和一群狐朋狗友鬼混你倒是全身舒坦了!不努力上进也就算了,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至少也让你爹少操点心。可那天你不给我惹是生非,我倒要烧高香拜拜神了。就你现在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鬼样子,陆家怎么会看得上。你若稍出息一点,我也不至于没有脸在陛下面前开口。”      孟秦早就习惯被母亲骂个狗血淋头,丝毫没有觉得羞愧,只是耸耸肩膀:“娘,您最近火气也闷大了些吧!”   “你知道个屁!这次战争我大齐折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差点就要被燕军打到都城门口了。你娘我本来有机会铲除那个心腹大患,结果最后居然连尸体都没找到!”孟获把桌面拍得山响,连茶碗盖子也震歪了。   “那无坚就那么厉害?”孟秦不以为然的说,口里提到这个现在齐军人人色变的军队,却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连娘您都应付不了?”   孟获听女儿提到这个怪物,人反而平静下来:“皇室里流传了那么多年的古谚恐怕真没有错。大燕的深处确实藏着一只神鬼莫测的怪物,一旦面临大的危机的时候,这只怪物就会被放出来,普通人都不会是对手。这次若不是机缘巧合,你娘怕是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孟秦听到这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一言不发。   孟获瞥了一眼女儿,叹了口气:“我若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怎么办?”   孟秦没心没肺地说:“那娘你就只好辛苦一点,活得长命百岁,这样我就好继续在您的光辉照耀下继续逍遥的过日子。当然您要是不放心我,就早点让陛下把双儿的婚约取消,然后嫁给我。等我们给您生一个大胖孙女,您再好好培养她,孟家不就由希望了吗?”   说来说去,又说回到男人身上,孟获怒喝道:“给我滚出去!”      “姐,你又惹娘生气了?”书房外面一个蓝袍少年一脸无可奈何的问。   “知道我在挨骂你也不进去劝劝,姐真是白疼你了。”孟秦摸摸自己的鼻子,不高兴的说,“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弟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蓝袍少年翻了个白眼:“我看都是你自找的。明知道娘的军队这次吃了大亏心里不高兴,你不乖乖在家呆着,不是触她霉头吗?我看这次陛下心情也要糟糕很久,你最好最近别再去找陆哥哥了。万一陛下借机发作,娘都救不了你。”   孟秦哼了一声,突然伸手去揉少年的脑袋:“小屁孩懂什么。教训你姐,还早了点。”她只是混了一点,又不是真傻。哪会把自己往刀口上送?   “我最近不方便去陆府。你们男儿家走动方便些,帮我去看看他吧。”   “我试试看吧。陆哥哥也不大爱理人,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宽慰他。”蓝袍少年道。      “公子,风大了,我们回去吧。”一名侍子关切地给站在湖边的主子批上披风。   这位公子向关心自己的侍子笑了笑:“嗯。”   侍子扶着公子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家。   “灵芝,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公子淡淡道,“明明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她害的,可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时候,还是喜欢去湖边待一会,好像这样心里才能平静一点。”   灵芝交握着手,机灵的眼睛闪闪亮:“公子才不傻呢。皇上留着公子,当然是要作未来的太女正君的。只是皇上现在还没有选好太女所以才一直耽误着。”   公子望了一眼窗帘:“……是啊。可是你觉得谁会被立为太女呢?”   灵芝咬着手指:“这是皇帝的事,我一个小子怎么会清楚。”   公子轻叹一口气:“瑄王、瑞王、瑾王三人已经成年多年,足可以做我的母辈,而且也都有自己的正君。除非皇帝要让我做侧君,否则不可能是这三位。”   灵芝惊道:“当然不会是这几位。看在老夫人的份上也不可能让公子嫁给三位亲王做侧君的!”   公子接着道:“所以,皇上应该还是有心在自己的孙女中选一位继承人了。”   灵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可是三位亲王都有不少女儿呢,与公子年龄般配的也有几位,只是不知道会是那一个。”   “首先要是嫡女,皇上不可能从庶女中选。二则,年纪不能太小,三也要能入皇上的法眼。”公子继续道。   灵芝托着腮,想了想:“这样看的话,老夫人常常提起的皇孙女中只有瑄王家的司徒端礼,司徒端慧,瑞王家的司徒端诚,瑾王家的司徒端和四人。只是这四个人……”他难言地看的了一眼公子,“灵芝总觉得一个都配不上公子。”   公子嘲弄地笑了笑:“单凭她们比一般人会投胎,也配得上。”   灵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但又立刻严肃起来:“其实,公子,灵芝觉得孟大小姐还算不错。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她自幼和公子交好,性情和脾气公子都是熟悉的。虽然人是懒了一点,无赖了一点,可是本质却不坏。难得她还公子一往情深。大将军府在大齐即便是亲王也不敢轻慢,公子若是能够嫁入大将军府,也不失为好的归宿。”   公子的神情在听到孟家大小姐后,微微有了些变化,却并不明显,他没有说话,只是想:如果皇帝肯让自己手下最得意的武将和最信任的文臣结亲的话,早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      “已经有消息了。端睿殿下三个月前就回了都城,而且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出过瑜王府。”管家汇报道。   孟获心里对司徒端睿战场上私自脱离军队是有些生气的。但是想到这个孩子那么崇拜的一个人如今怕是已经重新投胎去了,恐怕已经伤心愤怒的不想再见自己了,便也觉得没有必要再生气了,反而如同平常一样例行问了一些瑜王府的近况。   管家老实答道:“端睿殿下没有出门,家里人约束的也紧,所以其他人想要找她麻烦也没有门路。只是有一件特别的点的事情,老奴听说瑜王府最近买了不少好药材,有些贵重的药材买不到,还重金托了药行去收购。”   孟获心里有些不安:难道这个丫头那个时候受伤了吗,怎么也不来报一声,宁可自己拖着身子不声不响的跑回都城,莫非对我的怨气就这么大了。   “怎么回事,她受伤了吗?伤得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管家表情有些犹豫:“将军,奇怪也就在这里。瑜王府这几个月来收了许多药材,可是偏偏没有请任何一位太医去看病。”   孟获怔了一下:“那她府上还有其他人生病受伤吗?”   管家道:“我们的人也问了,只是回来后说端睿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心情似乎不大愉快,见到她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而且——瑜王府的气氛似乎有点紧张,外面看着不显,进去了才觉得府里的戒备森严了很多。”   端睿这孩子在搞什么鬼?孟获起身道:“把府里的那支三百年人参取来,我去一趟瑜王府。”      坐车来到瑜王府,孟获果然感觉到瑜王府里充斥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来往巡逻的卫兵明显增加,警惕性也比之前提高了很多。   “大将军稍等,我去请殿下。”陆长康躬身行礼道。   孟获冷哼一声:“我要见端睿这丫头什么时候还要在外厅等了。老陆,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也有些拧不清了,带我去见她。我倒要看这个丫头到底在干什么?”   陆长康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站到孟获面前阻拦:“大小姐此刻确实不便,请大将军见谅。”   孟获的表情有些阴沉,眼睛里透出不悦:“老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家王爷还在世的时候,可也没人敢让我在这里等着的。什么时候端睿这个黄毛丫头比她老娘的架子还大了——还是她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陆长康做瑜王府的管家也有二十多年,此刻面对大将军全开的气场不免也有些额头冒汗,心道:这事确实见不得人,尤其是见不得您。可是二小姐好不容易被找回来,不管她曾今是什么身份,现在瑜王府怎么也不能把她这么让出去。      不说陆长康此刻额头冒汗,司徒端睿此刻也是额头冒汗。   以敏敏的敏感,司徒端睿本不指望能够糊弄她多久,但至少要瞒到她身体基本康复吧。可惜乐俊这个小子根本就是脑子少一根筋,时不时就冒出几句让自己圆都圆不上的话。现在整个瑜王府,司徒端睿也只敢让老管家陆长康、自己的小厮乐俊再就是呼延医师三人知道敏敏的身份。这三人对瑜王府的忠心完全经得起考验,所以她才敢放心让三人照顾敏敏。   另外还有那日参与营救的两人因为看到了全过程,也知道了敏敏的来历。这两人是自己的心腹,又看到了敏敏的暗卫,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向来就算不待见敏敏也不至于泄露什么。   乐俊局促不安的看了一眼自己主子,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司徒端睿抿了抿嘴,在陆颖面前半蹲了下来,望着陆颖的眼睛。她对说出真相后妹妹会有什么反应没有任何底,可是有些事情确实不得不说。   是继续瞒下去,还是此刻说出来。司徒端睿脑子好像有两个小人在较劲,思想激烈的斗争,但最后还是决定拖一段时间。   司徒端睿在陆颖的轮椅前半蹲下来,尽量温柔的安抚:“敏敏,我知道你心里疑惑。但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再忍些日子吧。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一定告诉你。”   陆颖轻轻皱起眉头,嘴唇动了一下,低头看向手中的月季花,花茎上的刺扎得她的手指隐隐痛。这种感觉不大好,或者应该说,很不好。她不是喜欢事情脱离自己掌握的人,但是偏偏她现在身处的就是一个完全脱离自己控制的境地,连生死都不能自主。   司徒端睿见陆颖不高兴,也讪讪地慢慢推着她慢慢的走。   这时一个侍卫快跑过来,正想说什么,看见陆颖,只好凑到司徒端睿耳边,低声道:“主子,大将军来了。”   司徒端睿猛得停住脚步,不由得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就都撞一块了呢?    139 ...   因仆人的及时通风报信,司徒端睿总算在孟获暴怒之前赶到。   “孟姨,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司徒端睿表情平静,心里却禁不住有些忐忑。   孟获上下打量了一下司徒端睿,刚刚看她快步走过来行动敏捷,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并没有任何病态或者受伤的迹象,才放下心来。见司徒端睿强装镇定的样子,孟获心想这孩子人大了心也大了,有些自己的小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也不足为奇,当下也不提刚刚被拦在外面的恼怒,只道:“我听说你府上最近在收药材,所以从家里带了支人参给你。”   司徒端睿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诡异,她知道自己最近大肆收购药材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也一直没有出门,让大家以为是自己生病了。瑜王府如今门可罗雀,向来少人关注,对她隐瞒陆颖的存在不能不说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孟姨素来与瑜王府亲厚,旁人眼中的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在她眼中就是大事。司徒端睿心里一面觉得感动,但是又觉得头皮发麻:她该怎么解释自己没病没伤弄那么多贵重药材干嘛呢?   孟获见司徒端睿面色一阵青红,却没有丝毫解释,心下有些不快,不由得考虑起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不是为了她自己,那是为了谁?瑜王府现在除了司徒端睿这一个主子外,并没有谁重要到这等程度?   若不是瑜王府的人,那就是端睿的朋友——或者喜欢的男子?但不管是这两者中的那一种,端睿用自己的名义去请太医救治也无可厚非,为什么只肯用自己府中的医师呢?端睿看来是非常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人在瑜王府上。      孟获的心中仿佛有一粒石子被风推开,一棵嫩芽从土缝里钻了出来,然后迅速迎风长大:如果只是救人,用得着全府戒备吗?戒备无非是保护某些人和防范某些人,也就说现在藏在端睿背后的这个人不但身份有见不得光,而且还很危险!   ——陆颖!这个时候还有哪一个人最符合这个条件!!?   没错!从时间上来看,陆颖从战场上逃离后就消失在峡谷外了,而自己得到端睿离开的消息也正好是在这件事情之后。陆颖受了重伤有不少士兵都亲眼目睹,而瑜王府开始收购药材也是从端睿离开之后开始的!   ——是端睿带走了陆颖!   孟获脑子里一冒出这个大胆又可怕的猜想,伸手一把将司徒端睿的肩膀狠狠抓住,眼神犀利得可怕:“她在你这里,是不是?”   这是一个问句,但偏偏是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司徒端睿心中本来预感不妙,此刻见孟姨猜中,顿时如中九重雷劈,好像有无数警钟在耳边狂响,几乎要把她震晕过去。   孟获见端睿面色大变,知道自己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就居然真的正中事实,自己也被震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颤抖着声音道:“看来是真的了。你,你胆子也太大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司徒端睿咬牙不语,此刻只觉得心乱如麻:孟姨发现了敏敏的存在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要如何才能保住她。   陆长康见状不妙,赶快清退了厅内外的人。      “她在哪?”孟获声音低沉,压迫感在外厅里充斥着,如有兵戈之声,令人心惊胆战。   司徒端睿鼓起极大的勇气,抬头看着孟获:“孟姨,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孟获含愤看了司徒端睿一会,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根本就是昏了头。”说罢,向内院走去:“我倒要看看她现在在瑜王府是不是过得逍遥快活。”   司徒端睿大惊抢到孟获前面:“不行!孟姨,求你放过她!”   孟获冷哼一声:“你觉得有可能吗?一个杀了我二十万齐国女郎的侩子手,我可能放过她吗?你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已经不指望你有一个正常的判断能力了。今天除非你把我杀了,否则——你拦不住我的!”   司徒端睿那一刹那犹豫了,孟获一把推开她,向院子里走去。      司徒端睿知道孟姨一旦下了决定,根本是无法改变。难道今天真的要让她与大将军府决裂吗?   如果孟姨知道敏敏的身份,会不会放过她?会不会看在她是母亲的女儿的份上,看在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是齐人的份上放过她?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一点了。   只是敏敏身体尚未好全,如果知道自己是齐人,会不会收到过大的打击影响伤势?   司徒端睿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快步追了过去。      陆颖被乐俊匆匆推回房间,扶上床安顿好,又看着乐俊一脸焦躁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口中碎碎念着:“不要被大将军发现了,不要被大将军发现了……”好像躲猫猫的小孩,藏在床底下指望垂下来的那一帘床单能够将自己变得隐形起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同乐俊祈祷的那样发展,很快陆颖就听见从远处快速行来的脚步声,沉稳而敏捷,即使没有看见,也能听出那脚步是带着一阵风来的,如同烈焰喷发的暴怒的风。   然后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乐俊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瞪着结结巴巴地:“大、大将军。”   陆颖望着那人,那人也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陆将军,这么多天在瑜王府修养的很不错吧!”   陆颖自然也不会堕了自己的气势,不慌不忙道:“是啊,承蒙照料,不胜感激。”   孟获打量了她一会,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却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反让人感觉到冬天里用刀子割肉的寒意:“本来我刚知道端睿救了你是很生气的。但是现在到你,我突然又觉得她干得不错。杀掉你的话真是太便宜你了!如果能够将你活生生的抓起来,再慢慢地,慢慢地修理,我想哪一定是让人非常快意的一件事情。”   陆颖也笑了,只是声音却如同杨柳梢拂过春水的表面,非常温柔且宁静:“说实话在这里虽然好吃好睡几个月,我也过得并不安心。总一直担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算不到的阴谋潜藏着,如今看到将军气势汹汹地来了,我倒是放心了。看来一切不过是那位被我开除出山门的学生的一时头脑发昏的举动。”   “——本来嘛,夙敌这个关系就应该是我捅你一刀,你还我十剑才对。何况我还捅了你不止一刀,所以按道理我落到你们手上后,就应该跟片鸭一样,连皮带肉地、厚度均匀地被切碎了放在盘子里,大家嚼吧嚼吧吃了——像过去几个月好像土财主回乡下泡温泉疗养一样的待遇,实在和我的身份不怎么搭调。”   孟获本来想奚落一下陆颖此刻的窘境,却不想被她好不留情的调侃了一通,心里恨意又加了一重:“果然不愧是花山书院的山长,嘴尖舌利。我倒要看看这根舌头被拔了之后,你还能不能这么傲气!”说着便伸出手向床上陆颖抓过去。   乐俊防着大将军伤害自家另一位小主人,但又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是大将军的对手,脸上呈现出又怕又愤的表情,眼睛飞快的在两人间移动,小心翼翼的靠了过来,却又不敢靠的太近反激怒了大将军。此刻见大将军要伤害陆颖,立刻尖叫着扑了过去:“不要!”   孟获毫不在意地反手一抓,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乐俊的细胳膊,轻而易举的就一把把他甩了出去,咚得一声撞在身后的桌上。      乐俊的惨叫声,桌子脚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连同桌上的茶壶杯子的碎裂声,显示房间里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打斗。   司徒端睿心都快跳了出来,飞一样扑了过去,抓住孟获再度还不留情地伸向床上的人的胳膊。司徒端睿到底是习武之人,孟获可没有那么容易把她甩出去。两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交了两次手。孟获不忍对端睿下重手,端睿护妹心切,一时把孟获很快逼离陆颖身边。   陆颖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打斗,不置一词。   乐俊挣扎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扭曲着一张小脸,飞快的跑去把房门给关上,不让外面的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门一关上,司徒端睿便停止了攻击,抓住孟获的胳膊,双膝就这么直直地跪了下来。   “孟姨,你不能伤害她!”司徒端睿双眼发红,抓着孟获的手臂不知道是过于用力还是激动,微微发抖,“她是敏敏啊!”   孟获气得恨不得七窍生烟,根本没有去想司徒端睿在说什么,狠狠地盯着她的脸:“什么敏敏?你到底在说什么?!”   “孟姨,敏敏是我的妹妹啊!难道你把她都忘记了吗?”司徒端睿此刻吐露她埋在心里数年的真相,这真相又是这样的难以令人相信甚至匪夷所思,所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也许是压抑的太久,又或是担忧于孟获听到真相后的反应。   孟获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司徒端睿说的谁,愣了一愣。她瞪大了眼睛在司徒端睿的脸上找她在开玩笑的迹象,没有找到,然后又去看陆颖。   陆颖刚刚听到司徒端睿的话,正错愕不已,见孟获看自己,立刻冷冷道:“不用看我,我姓陆不姓司徒。”   孟获眯起眼睛瞪了陆颖一眼,低头看着司徒端睿,感觉又是滑稽又是好气:“端睿,你疯了吗?敏敏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司徒端睿表情苦涩,移动一只膝盖向陆颖,缓缓道:“敏敏,你母亲不姓陆,父亲也不姓陆。可我的生父姓陆,他闺名——陆幼文。”   陆颖袖子里的手抓紧了床单,脸上却一片淡漠,仿佛司徒端睿丢出来的这个炸弹对她的内心毫无触动。      司徒端睿知道陆颖不会轻信自己,继续耐心解释:“我的生父陆幼文是母王的侧君,陆家长子。十三年前,在你出事的那个时候,他突然失踪。十几年来,我四处寻找,却一直没有消息。直到五年前我去了花山,为了接近你,我在调查你上面花了很多功夫。后来一次在你祭拜父亲的时候发现了我与我生父名字一模一样的墓碑。好奇之下我调查了你小时候在花山镇居住的旧宅。后来发现一样东西。”   等不到陆颖的接话,司徒端睿苦笑一下,道:“那是你的太女金印。”   孟获收敛了脸上的嘲笑的表情:“金印?”   司徒端睿向乐俊使了个眼神,乐俊立刻离开。不一会,管家陆长康回来了,手中小心翼翼捧着一只精巧华贵的檀木盒子。   司徒端睿起身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一枚小巧玲珑的金质印章静静蹲在里面,一见到光线,周身立刻泛起如同一层雨雾般的金灿灿的微芒。 140 ...   孟获深吸一口气,拿起金印仔细看了数次,面色越来越严肃。过了好久,她将金印放回盒中,半信半疑地对司徒端睿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陆姓在燕国也很多——即便你所见真的是你生父的墓碑,也不能证明陆颖一定就是敏敏。金印应该是真的,但是毕竟是死物,证明不了什么。若是有心的话,这东西并不难得。”   司徒端睿低头,带着微嘲的口味:“能让我父亲带着逃亡,并甘心照料到死的孩子,我不相信她与瑜王府没有关系的。而且孟姨你大概不知道当年,太女金印是敏敏的陪葬之物,在下葬前就放进了棺椁之中。”   孟获愣了半晌,当年司徒端敏中毒身亡,紧接着是司徒瑜夫妇在外遇难的消息,唯一的侧君陆幼文失踪,瑜王府仅剩下唯一的小主人九岁的端睿,根本就是乱成一团。不只瑜王府,因为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朝局也是风起云涌,人心纷乱。孟获不是礼部的人,又不是瑜王府人,确实不清楚太女金印是否陪葬品。   但是即便司徒端睿说得都是真的,这些也不足以让她百分之百认同,况且还是涉及到未来国本的重要事件:“当年乱得很,敏敏的葬礼又有些匆忙,中间难免出乱也不是不可能。”      司徒端睿早就预料到说服他人相信十分艰难,真到实施的时候,发现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困难。但这是她不能放弃的任务,敏敏回归瑜王府是不可改变的。   “我第一眼见到敏敏的时候,就很想亲近她,当时只是觉得也许是这位小陆山长的亲和力很强,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找到了金印之后,我的这种感觉就越发浓烈:敏敏的年龄对的上,她来花山的时间也正是敏敏下葬后半年之后,时间也对的上。敏敏当时被太医判定中毒身亡,后来在花山也一直在养病,身体状况也是一样。而且我盘查过了旧宅附近的邻居,那个陆幼文举止文雅,不似普通人家的夫郎,知书识礼却不擅长家务,和我父亲不是一样吗?”   “孟姨,如果这些在你眼中都不算证据?那么还有一件事。”司徒端睿神色坚定,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出了最后的证据:“敏敏半年前在战场受了重伤,我找到她的时候,见到了折叶处的人。折叶处的人总不会认错人吧。”      “端睿,这种事情你可不能撒谎!”孟获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深沉和锐利,这一刻她不再像平常对自己的子侄一样,即便是训斥也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温柔,那是身为大齐最高武将对这个一心维护敌国大将的眼前人最严厉最正式的警告!即便是她最看重的子侄后辈,如果敢在这等大事上开玩笑或者有所欺瞒,她也绝不对轻饶:几个月前,陆颖还是燕国的大将、亲王、花山书院的山长,燕帝最喜爱的学生,怎么可能转眼就变成她大齐的太女呢?何况司徒端敏在十几年前就死了。这十几年都没有迹象显示司徒端敏可能没有死,她突然这么冒出来,不是惹人怀疑吗?   ——该不会是这个孩子为了保护陆颖编出的谎话吧,确实有不少人都知道陆颖小时候记忆全无的情报,这样她的身份根本就是无从核实起。还有,端睿该不是会是被陆颖一张巧嘴说服了帮她谋取齐国太女之位,然后端睿也可以有所图谋——不过这没有必要吧,如果真要做点什么,让陆颖辅佐自己自己去夺位不就成了,何必扯这种弥天大谎,说些让人根本无法相信的话呢?   孟获一时脑子里更种稀奇古怪的念头都冒了出来,各种离奇不靠谱的猜想都在心里转了几圈。      “孟姨,在这种事情上我能撒谎吗?你不也觉得我不过是在花山待了几个月就对陆颖频频维护是昏了头?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就算我再欣赏和推崇一个书院山长,身为一个齐人,又怎么可能宁愿叛国也要救她。如果我不是有非救不可的理由,我怎么会宁愿舍弃一切来保护她?”司徒端睿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看出来孟获的态度有点松动,但是。   “好,如果你所说的是真。”孟获将信将疑的看向陆颖,“就让她唤出折叶处的人。”      两人在陆颖面前争论了半晌,陆颖一句话都没有插。   她只是低着头,抓着床单的手抑制不住微微颤抖。只是手在袖子里,其他人看得并不清楚。两人并不知道,自司徒端睿从盒子里取金印后,就不段有幻影出现在陆颖的脑海里,一会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一会看见许多人影走来走去……      一个头发微白的老妇人负手站在自己面前,道:“司徒端敏,跪下。”   她抬头看见许多金字的牌位,许多精致而泛黄的人物画像,高高再上,在香烟缭绕中气象森严。她收敛了心神,撩起衣袍,珍重跪在面前厚厚的明黄色蒲团上。   “向大齐列祖列宗发誓,一生忠于大齐,忠于司徒这个姓氏,永不背叛,否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用稚嫩的声音发着誓,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前,略宽于肩,然后弯腰,低头,以额触地。玉石做的地板传来冰凉的温度,让她的皮肤觉得有些不适。   起身,她仰望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方才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双手从身边的侍者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枚小小的金印交给她。   金印精致华贵,周身泛着灿烂的光芒,好像笼罩着一层薄雾一样。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大齐的太女,未来的大齐皇帝了。”      “我们来打个赌,把我们各自的印信藏起来。如果谁先找到,谁就赢了,就必须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你敢是不敢?”她微微抬起下巴,对对面同样金娇玉贵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立刻道:“哼,难道孤会怕了你不成?”   她笑道:“爽快。那我们就以半个时辰为限。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开始寻找对方的印信,时限为十二个时辰。如果我们都没有找到,又或者同时找到了对方的印信,就算平局。”   小女孩骄傲的叉起腰:“司徒端敏,你不用啰嗦这么多,因为孤一定会赢的。”   小女孩身边还跟着几名年龄相仿的女孩,脸上都露出自信且坚定的表情,相信自己一方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就算小女孩不行,不是还有她们帮忙吧。   看着小女孩走远了,她抬手在空中划了一条诡异的曲线。   一个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单膝跪在她面前。   “别佳,跟着她,查清楚匿藏的地点。”   黑衣人微微弯腰,右手在胸前一抚,然后又消失在空气中。   她在一边的女官擦干净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边吃着雪花糕一边等。   过了一会,旁边的小径上一个她感觉熟悉无比亲密无比的男子走了过来,她几乎不用看就跳了起来扑进男子的怀里撒娇:“父君。”   男子一见她脸上露出如玉般温润的笑容,蹲了下来,用手指抹去她嘴角的糕屑:“怎么吃得到处都是,也不擦一下。敏敏,这可是在你奶奶家,莫要太淘气,失了你一国储君的风度。”   她随意应着,向男子道:“父君,这燕国太女被宠得未免太过了。人虽然不算太笨,可心智似乎太单纯了一点。”   男子微笑着,脸上却摆了个警告的讯号:“有些事情,你自己明白就好,不用说出来。”   她在男子面前扭了两下:“我这不是对着父君嘛?我怎么会跟别人说这些。”   正与男子说笑着,黑衣人回来,她立刻跳了起来:“父君,我去找赵楠玩了。”   男子点点头,伸手给她整了整衣服。      “主子,在这里。”   “挖出来。”   一只紫金匣子被挖了出来。   “赵楠这个笨蛋,难道本太女会真傻到陪你去玩无聊的寻宝游戏?”她翘起嘴角,有些小小的不屑。   黑衣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华贵的白绢和印泥。   她把玉印扔给黑衣人,看着她快速的在一卷不知道多少张的白绢上盖上了印章。   伸了一个懒腰,她抱怨道:“都怪笨蛋姐姐没用,害我又亲自动手揍人。那群混蛋只会给皇祖母打小报告,一点实质性的攻击力都没有。要不是这次为了和父君来燕国玩,在家禁足就禁足吧,我才不答应皇祖母这么无聊的条件呢。”   她看着黑衣人把印好的白绢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低声嘲笑道:“不过,这事好像只有我做比较方便了。”   黑衣人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这等事情交给我们或者下人去做就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子用不着以身犯险。”   她笑了笑:“交给你们做我自然也是放心的,但既然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必你们拼命?”仰头望了望头顶上的树叶子,“那位淑君一看便知不会甘心被原本同四君之一的中宫打压,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的孩子登基做皇帝。赵榕我也瞧过了,不是个安分的主。燕国之所以每次与大齐打了败仗却依旧能够苟延残喘,不就是因为她们有着比大齐更富庶的土地,经得起耗么?我倒要看看,她们打个几年十几年的内战后,还有没有与大齐一斗之力?也许等到我做皇帝的时候,就是我大齐军队踏平燕京之时。”   嘿嘿笑了几声后,向黑衣人道:“找人模仿燕皇夫的笔迹,伪造给丁镜和侯廷玉的信,语气尽量暧昧亲密一点。还有,窦云鹏那里可以写一写,甚至父君那里也可以写一写,怎么措辞不用我教了吧?”   黑衣人道:“属下马上着人去办,会让信神不知鬼不觉让信流到淑君手上,让他以为是他自己的人辛苦收集到的。”   她点点头,补充一点:“此事不要让父君知道了。”随即又道,“虽然就算父君知道了,也不会生我的气,只是闷在心里不高兴罢了。”   黑衣人又道:“那,主子,您的金印要不要也找个地方埋起来?”   她伸手用食指戳了戳黑衣人的额头:“别佳,你真是越来越笨了。我要是埋下去,万一赵楠走了狗屎运找到了,我岂不是要输?反正到明天中午才满十二个时辰,游戏快结束的时候你们再找个地方埋下去不就成了。这样就算对方怀疑我们作弊了,我们也有‘证据’应付她们。”   黑衣人低下头道:“属下愚昧。”   她拿起玉印看了看:“难得的极品紫玉,配赵楠这个蠢货真是浪费。她身边几个伴读也是没眼神的家伙。不知道天家无小事么?就算是一场游戏,可玩的人可是两国的皇储,总不能太寒碜了。好了,办完了正事,我们也来陪赵楠玩玩游戏吧——把燕国太女玉印换个地方埋下去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马厩是个不错的地方,你说呢?”      …… 141 ...   “敏敏,你把你的叶子叫出来吧?”   耳边传来司徒端睿的声音,陆颖立刻从一片似真似幻的影像中惊醒,回想起刚刚那些对话意味着什么,顿时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那个她是谁?为什么感觉让自己觉得那么……奇怪。好像就是她自己,可似乎与她完全是两个人。   “敏敏?”   陆颖只觉得背后冷汗连连,刚刚那个应该是在做梦吧,是的吧?她怎么会见过那金印,她怎么会是敏敏?   不是,绝对不可能!      抬起眼皮,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们演戏演够了没有?”   陆颖转向孟获,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蔑视:“本来我以为闹剧闹到今天也就罢了,不想孟大将军也有兴致参合?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难道我在您眼里是一个好糊弄的笨蛋?齐国太女司徒端睿?怎么?你们指望把我哄成了齐国人我就会转变立场,转身投入齐国人的怀抱中,然后好从我这里拿到大燕的情报,甚至——无坚的秘密?你们未免太天真了一点吧。”   孟获被陆颖连嘲带讽,竟然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话来反驳她——陆颖的表现,似乎也并不知道端睿的想法,两人看起来事前没有通过气?   孟获看了一眼司徒端睿,司徒端睿面色有些尴尬:“敏敏,前几日你想问我有什么瞒着你,就是我并想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再说。我知道你记忆没有恢复,这事情很让你相信,可是这些都是真的。太女金印和折叶处是你不能抵赖的铁证,就算到了皇祖母面前也一样。”      陆颖嗤笑了一声,微微喘息了一下,似乎这么多话有点累:“找到什么金印是你说的,什么折叶处也是你说的!就算你现在拿出来一块金子又怎么样,或者我叫一声就会出来几个人又怎么样。你怎么证明这块金子,这些人不是你实现准备好的?就算要哄我,拜托你也找点靠得住的证据好不好?”   虽然陆颖没有听说过折叶处是什么,但是也大概能够猜到是齐国皇室的秘密部队或者暗卫之类的组织。   司徒端睿急道:“折叶处非皇帝和皇储不能有的暗卫。而且每一支都有自己独特的标记,外人是无法仿造和假冒的。只要你呼唤或遇到危险,她们就一定会出现,但她们的身份特殊,我们是无法支配的。”   “够了!”陆颖喝道,她此刻觉得自己背上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眼前景物似乎也在倾斜和飞舞,只想赶快结束这次对话,将两人赶走,“我自记事起也遇到过不少危险,在花山的时候,太女赵榕派兵包围花山,我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雷州的时候,我要被燕白骑砍头的时候,她们为什么没有出现——真正的皇室暗卫会是这样的吗?!你们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干脆直接告诉你们,诚然,我是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师本想将我与郡卿的女儿立作皇储,可后来却放弃了,直接封了我嫡亲王,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陆颖扫了两人一眼,道:“十四年前,燕太女玉印随着皇储赵楠的死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在哪里,也找不到。可四年前,老师招我入宫,我明明是印象里第一次去皇宫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那个地方,而且我还找到了失踪了十多年的太女玉印。”   空气一下子静默下来。   司徒端睿面色刷了一下白了:“这,这不可能!你明明就是我妹妹,是齐国太女,怎么会变成赵楠?敏敏,你不要胡说。太女金印是我亲手找到的,折叶处的人帮我一路将你偷送回瑜王府。你怎么可能是赵楠?”   孟获此刻看着陆颖,皱起眉头。陆颖此刻的表态在暗示她有可能是原来的燕太女,这样似乎就断了她投降大齐的可能性。她不怕死也许是真的——但是为什么她现在觉得此刻的情况有些诡异。端睿拼命想救,陆颖反倒想找死,如果两人没有串联,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陆颖合起眼睛:“我不想解释什么。孟大将军,你今天若不是不打算把我捉走,就让我清静一下可以吗?”   司徒端睿见到陆颖一脸苍白确实是十分虚弱的样子,也不好再强要她做什么,只是最后拿起金印递到她面前:“敏敏,你再想想。看看这金印,你应该可以想起来的。”   陆颖冷笑一声,干脆侧身躺下,将被子把自己一裹,然后转身把背亮给两人,意思是送客。      两人终于离开房间,陆颖躲在被子里不停的发抖,她此刻衣衫冷汗浸透,冻得全身冰凉,手指发麻。可是再冷,也没有此刻她心头感觉到的那一股股凉意冷。   可越是想挣脱,那些影像在脑子里就越来越清晰,陆颖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下子好像就在这个房间里躺着,一下子就掉进梦里,与一群人不断的说话……心态也在不断的变化,一会平稳冷静,谦和自制,一会狠辣暴戾,贪婪傲慢,无所不用其极。心口也一会如同流水淌过,一会如同在爆焰上炙烤,感觉自己精神越来越混乱,她忽然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是现在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蜷成一团的人,还是梦里那个颐指气使的小女孩?      “不管她是谁,你给我把她看好了!”孟获走到院落外,转头用严肃的目光提醒司徒端睿,“她的事情我暂时不会跟其他人说。但是如果让我发现她有一丝不轨的行为,我一定会要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明天我会派人来帮瑜王府加强防卫。敏敏的死我也会再去调查。如果当年她真的没死,现在的皇陵里到底埋的是谁?我倒要看看,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假冒皇储,就算是个死人也不行。”   司徒端睿知道孟姨至少愿意给一个机会让她证明陆颖是敏敏,明白她其实已经有一半相信了自己,心中不由得松了一松,但马上又道:“敏敏的身份暂时还是不要暴露的好,我担心三个王府知道了,会对她不利。现在我并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   孟获不悦地看着司徒端睿:“这种事情需要你这个小丫头来提醒我吗?”      陆颖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躺了不知道多久,再醒过来发现屋子已经黑了。   她一动,旁边的乐俊就问:“您醒了么?”   陆颖听见这句话,神智一清。在昏暗的灯火下,这间房子的布置在她眼中慢慢变化,那种感觉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段惊险刺激的梦,几乎已经把那个梦境当成的真实,突然就在这个时候醒来,发现自己人还事在自己的三尺牙床上趟着,床也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的那种感觉。   恍惚有点想起来:这好像是她的房间?   有点不一样:原来的窗户纸似乎没有这么白,她养在窗台下的海棠花似乎没有开的这么茂盛。家具摆设虽然没有变,可是床上的帘子,椅子上的褥子都换了其他花色和样式,所以她才没有一开始就认出来?   陆颖静静的在床边坐了一会,乐俊习惯了她对自己的文化爱理不理,只是乖乖候在一边。   “我有点口渴。”陆颖道。   乐俊忙起身帮陆颖倒茶,端到她面前。   陆颖没有伸手去接道:“太冷了,去小厨房烧点热水来。”   乐俊愣了一下,茶壶是温在小炭炉上的,保证随时都是适宜的温度。陆颖连手都没有碰一下,怎么知道太冷。也许她觉是想弄点热血洗洗脸?   “恩,您先躺回去不要着凉,我去去就来。”乐俊根本没有想到,陆颖出了这间房就只去过花园,怎么会知道院子里还有单独的小厨房?      等到乐俊走后,陆颖重新又从被子钻了出来,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重新打量着房间。过一会,她伸手在床头一块花纹上按了一下,又再床尾的一块花纹上按了一下。这时,床边突然缩进去一块砖,她在里面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有些不算精致甚至有些拙朴的小玩意,一个做得歪歪扭扭的旧荷包,上面看不出绣的什么东西,一支酸枝木做的弹弓,一颗狼牙齿,几根红色的马尾巴的毛,还有几张纸。   陆颖怔怔得看了这些东西半晌,有些影像又浮现在脑海里,只是这次出现的很平静,很自然,并没有感觉到先前的晕眩和难过,仿佛就是一觉醒来想起昨天夫子布置的功课还没有做好一样,虽然出现有些突然,却并没有让人感觉到吃惊和不适。      我回来了么?   她有些茫然。      “尿床精,你跟你姐姐一样,长得又丑又讨厌,我才不会喜欢你呢。”她冲着一个小男孩做着鬼脸,故意做出一副鄙视的样子。   小男孩看着她,瘪瘪嘴就要哭。   一个小女孩冲了过来,拦在小男孩身边:“司徒端敏,你再欺负我弟弟,我就要你好看!”   “书呆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她递了个眼神给旁边的伙伴——另外一个小女孩,两人靠在一起笑眯眯的看着势单力薄的对手,很有点狼狈为奸,以多欺少的架势。   小女孩见自己斗不过两人,只好拉着哭红了眼睛的弟弟走了。   两小女孩看着对手气呼呼的走了,笑做一堆,得意洋洋的很。   “小秦子,你说书呆子会不会去你娘那里告状?”她突然转了转眼睛,对伙伴说。   伙伴不以为然:“要告状也是告倒你娘那里去,管关我什么事。”   她笑嘻嘻道:“我母王要是打我,我就跑我父君那里去哭,我父君还才不会让她打我呢!”   伙伴哼了一声:“你有爹难道我没爹吗?难道我不会去我爹那里哭嘛?"   她狡黠的说:“问题是你爹拉的住你娘吗?上次你还不是被你娘揍得叫得惊天动地。我父君要把脸一板,我母王就只会陪笑了。”   伙伴这下懵了,恼羞得说:“早知道刚刚就不出来帮你撑场子了!”   她拍着伙伴的肩膀:“你傻啊,你不会往我家跑吗?你娘见到我娘,自然不好意思当着我娘的面揍你了!”      “喂,你不是说尿床精又丑又讨厌,怎么这次他送你自己绣的荷包你又收下了啊?”伙伴说。   她不耐烦道:“你懂什么?虽然尿床精长得丑,可是毕竟是个男的。他第一次绣的东西送给一个女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你也不看看,咱们这一排里,有几个收到了男孩子第一次绣的荷包。”   伙伴哦了一声,然后老实道:“那荷包绣的好丑,你真的要戴?我弟做得都比他的好看。”   她拿着丑不拉几的荷包看了看,最终皱起眉头:“带出去是有些丢人,干脆放在家里好了。尿床精也是的,怎么不多练几次再送给我。”忽然转头道,“你弟不是也在做荷包吗,让他也做一个给我。”   伙伴立刻变脸:“你少打我弟弟的主意,他做得第一个荷包自然是给我的。”   她顿时笑弯了腰:“你真傻,自己弟弟送的有什么意义啊,要别人家的弟弟送才算呢!”   伙伴想了想,然后道:“那也不能白给你了,你要拿东西跟我换。”   她问:“你想要什么?”   伙伴道:“上次你从我娘的飞云屁股上拔的毛给我。”   她立刻拒绝:“那可不行,我可是想了好多办法才拔到的,下个月要和瑾王府的那个混蛋比赛。飞云是大家都知道的最烈的马,如果有它的尾毛我一定会赢。”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走过来一巴掌拍到她脑袋上:“小兔崽子,我是说那天飞云怎么跟吃了炮仗一样,原来是你搞得鬼。我警告你,你再敢动它我就把你的毛扒光!”   伙伴幸灾乐祸的说:“娘你看吧,我就说不是我拔的。”   仅接着又一巴掌拍到伙伴头上:“如果没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帮忙,她怎么能接近飞云?”   中年女子摇摇头:“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整天不求上进就知道祸害别人。拔马尾毛居然拔到飞云身上,它的蹄子是真踹死过人的,你们两个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倔强认真的抬起头:“若不是飞云踹死过人,谁来拔它的啊。端和那家伙叫嚣的再厉害,也只敢去招惹脾气温顺的跟男人一样的马,没胆子又没大脑的蠢货,我这次不给她下下脸子她不知道怕。上次害我姐被马踹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总要出口气回来。”      “我真不知道该说高兴还是说难过好。”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抱着她,“你把司徒端和揍了一顿,结果反让你皇祖母看入了眼。可东宫岂是那么好住的?爹知道你聪明,可是毕竟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是你能够顾得过来的。你娘和你几个阿姨没有挣到手的东西就轻飘飘落在了你的头上,往后你就成了众矢之的,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把脸从年轻男子的胸口伸了出来:“娘,我不是要争这个储君的位置。可是皇祖母既然给我了,我也没有必要装怂吧——那可不是大女人所为。大不了以后我不再贪玩,努力上进些,让那群狗屎没话可说。”   年轻男子捏捏她的脸:“还说上进呢,满嘴粗话,什么狗屎不狗屎的。你以后就是大人了,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没有把你当七岁小孩看待,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她有些不满男子的啰嗦,道:“知道了。”   年轻男子道:“我和你母王商量过了,给你定了陆家的长孙做正室,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   她惊得跳了起来:“尿床精!我才不要呢,这个小子六岁了还尿床,午睡一会救弄得我一身臭味。我才不要他做我夫郎呢!”   年轻男子拧起她的耳朵:“又说粗话?”   “嘶——轻、轻一点,父君,好疼!”她捧着耳朵,“不叫了,我不叫了不成么?父君,你和母王怎么会想到让尿,呃,我是说小双做我夫郎呢?那小子长得又不好看,又呆呆的,一点都不好玩。”   年轻男子放开她的耳朵:“那叫矜持有礼貌,男孩子怎么能跟女孩子一样咋咋呼呼的。陆双凡事知道分寸,   不和你胡闹,正是我喜欢的性子。他是陆相的长孙,是你二叔爷的侄子,如果他嫁给你,陆相将来对你肯定会多看顾一些,至少不会刻意为难你。而且,当年若不是因为我,你二叔爷就是你母王的正君,也许还是太女正君,未来的皇夫。堂堂丞相之子做不得正室,我一直觉得愧对他。现在你祖母改变主意不再计较我的身份,将你立做太女,我总要补偿陆家一二才好。罢了,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大人的事情,你听不懂就罢了。”   她静静的听着,年轻男子虽然说得复杂,但是她也模糊听了八分懂,没有再说反对的话。      她拉着小男孩站在湖边:“看,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以后若是我被关了禁闭,你就到这里来找我玩。”   小男孩乖乖的答应了,又好奇的问道:“你被关禁闭怎么还能出来?”   她自豪地笑道:“本太女自有办法,你知道就行了。”   过一会,一个大女孩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看见小男孩有些惊讶:“敏敏,你怎么带他来这里了?你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这里的吗?”   她努努嘴:“小双现在是我男人了,带他来有什么不可以?”   大女孩似乎想反驳,但是看看女孩的表情,有些不高兴道:“你以前不是觉得他很丑不喜欢他的吗?”   “那是以前啊。”她接话道,拉着男孩的手,“可现在他是我的男人了,我就越看越觉得他漂亮。”   小男孩羞涩的捂着嘴笑,可没有说什么。   大女孩嘀咕道:“七岁的小丫头,懂什么男人不男人的。”   她白了大女孩一眼:“我不懂,难道你懂?你虽然大了两岁,可还没定亲呢?我都有夫郎了,你呢?”   大女孩面色尴尬无比,气鼓鼓的蹲在一边。   她向小男孩道:“不过如果我住进东宫了,你就不要来这里等了,直接来宫里找我。”   小男孩有些为难:“姐姐不会让我来的。”   “她敢!”她瞪圆的眼睛,“你要是敢拦着你,我就叫我姐和小秦子揍她。”   “那可不行。你们要是打了她,祖母和娘亲会生气的,更不会让我来看你了。”小男孩连忙阻止。   “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你现在是我的夫郎,难道来看我也有错?”她想了一想,认真交代,“没见到我的时候,你也要记得每天都要想我,用力的去想,知道么?如果让我知道你没有想我,你就死定了。”   小男孩又一次点点头,仿佛这是一个非常重要必须完成的任务。      “你这次做得很好。”威严的老妇人坐在她面前,难得没有吝啬她的笑容,“本来以为只要挑拨一下燕皇夫和淑君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达到我们的目的了。没有想到淑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了那小丫头的命。燕帝最宠爱的孩子没了,想来此刻正愤怒的要命,可惜她又不能动淑君的父家。”   “可是赵楠死了,燕皇夫又拿什么和淑君斗呢?这样一来内战还打得起来吗?”她有些担心的说。   “错。你只看到一面,没有看到另一面。淑君害了赵楠的性命,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赵榕上位,但是燕帝不论是从哪个角度,都不会希望赵榕做太女的。淑君父家的势力已经有尾大不掉的趋势,燕帝怎么会让自己的继承人将来成为外戚的傀儡呢?所以她一定会想办法树立另外一股势力与赵榕对抗。如果赵楠不死,燕帝为了保护她,暂时还不会去刺激淑君的父家,甚至会把淑君父家留给将来赵楠自己自己处理,以树立太女的威信。可是现在赵楠死了,燕帝就无所顾忌了。孩子,你看着吧,看看燕帝到底会怎么收拾淑君父家,这都是你以后要经历的事情。”      陆颖手扶着潮湿而黑暗的墙壁,她有些迷惑的看着前面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洞道——这到底是通向哪里的呢?   只有走过才会想起来吧?   只是,这里又黑又冷,而且没有任何声音,连风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陆颖本能的打了个颤,抱着胳膊,牙齿开始咯咯打架。    142 ...   “司徒端敏,你不要太得意了。”一个大女孩又嫉又恨地对她大吼,“你一个血统不纯的杂种,居然能够当上太女,皇祖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骑着皇祖母刚刚赏赐给她的一匹红色小赤烈马,在皇家猎场里玩,却遇到自己几位阿姨带着表妹们也来了。   虽然阿姨们是她的长辈,可是她却是储君,尊贵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就出现了亲王阿姨们先给她请安,她再还礼的一幕。几个月前还是平起平坐的同龄人,几个月后连母亲见到她都是要规规矩矩的请安,几个大女孩难免有些忍不住心里的窝屈和不服。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叫嚣的大女孩:“端和表姐不懂事,孤不与你计较。不过你最好收回你刚刚说的话,不然你会为自己的妄言付出代价。”   “我偏不——”大女孩被自己的母亲捂住嘴,只能干瞪眼。   这位捂着女儿嘴的母亲面色阴冷,不疾不徐向她道:“小女童言无忌,听到外面的人胡说也跟着乱学,不知轻重,还望太女殿下见谅。”   她从这位阿姨的眼中看见一抹被快速掩盖下来的怨毒,不免也觉得也有些心惊。只是退让不但不会让对方感激,只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软弱可欺。   她拉动缰绳走了几步,回头道:“孤自然不会与一个说话都不打脑子里过的小孩计较。只是我大齐皇家规矩甚严,孤不知道端和表姐是从谁的口里听到这话,但是若又有水从端和表姐口里听到这话,只怕对皇家的威严有损。瑾阿姨,凡事适可而止对大家都有好处,孤想皇祖母也不会愿意从谁的口里听到这句话的。”   说完,她也不管阿姨们和大女孩们的脸上什么表情,驱马离开。   跑了一段看见自己的伙伴,她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跳下马,拍了拍伙伴的肩膀,向旁边的威武的中年女子喊了一声:“孟姨。”   中年女子哼了一声:“怎么磨磨蹭蹭的,太女殿下换了新坐骑,变得连马都不会骑了吗?”   她回答道:“要是被三王府的几对母女绊住,我才不会迟到呢?”   中年女子皱了皱眉头:“三个王府的人在一起?这可真是难得,她们不是一向互看不顺眼,相互攻讦的吗?如今反到凑到一块去了?”   “先前彼此看不顺眼,不过是因为都以为自己或者自己家的女儿能够坐上储君的位置。如今却被我抢了先,她们自然会狼狈为奸的凑到一起,先把我干掉再说。”她不以为然的说,“好了,孟姨不说这个了,今天你不是要教我射箭吗?”   中年女子严肃道:“你既然知道她们此刻把矛头都对向你,以后就要多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知道了。孟姨你不用太紧张,我身边还有叶子们呢。”      这密道不知道有多长,她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呢?黑暗看起来无边无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的腿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只是麻木地一点点向前走。   此刻陆颖脑子里竟像是被这里的空气冻住,什么都不想,只是如同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一样,向前继续行去。      为什么她觉得全身无力,手脚都重得好像太不起来了,连睁开眼睛都那么困难?为什么她躺得地方硬邦邦的,而且冰冷得好像一块大石头,难道她睡觉的时候滚到地上来了吗?不对她,她的房间里地板上都铺了厚厚的羊毛毯,而且就算她翻身不小心摔到地上,她的侍子呢,都不管她吗?怎么能够惫懒成这样,等她起来一定要好好训斥他一顿。   不对,她之前不是在睡觉!   记忆慢慢苏醒过来:她之前从书房里下学出来,在花园里歇息一会,肚子有点饿让侍子去拿了雪花糕,吃下去不久就腹部绞痛不止,后来就没有知觉了。   那雪花糕里有毒,有人要害她!   神智又清醒了一大半。   可是就算是中毒,此刻她不是应该被一群太医围着,躺在自己的软绵绵的床上吗?为什么身边这么安静,而且冰冷。   不,也不是绝对安静,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她被这哭声弄得心情极度不安,努力睁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盒子里?她身上的衣服精致而华美,是从来未有过的,身边还摆放了一大堆的珠宝、玉饰……还有她的太女金印,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是谁在跟她开玩笑,干嘛要把她和一堆金银珠宝放在一起?   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嘴里含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真痛苦,明明她已经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折腾她啊。艰难的抬起手,从嘴里抠出一颗非常美丽的翡翠,刻成了蝉的样子,里面透着梦幻般的幽绿,仿佛不是一块玉石,而是被雕成蝉的一颗晨间露珠。   玉晗?   她只觉得自己被吓住了:这是玉晗,放在死人的嘴里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嘴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难道她已经死了吗?怎么可能,如果她死了,怎么会还能够动。这盒子——不会是棺材吧?   她拼命的挣扎着,扶着盒子内壁坐了起来,向外面看去,只见数十个披麻戴孝的宫侍和宫女跪在地上,前面两个不断地向铜盆的火焰里扔纸扎的金元宝。   这一刻,她恨不得血液都凝固起来了:“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说出的话都变了声。   但即便声音不大,可在这寂静的灵堂内,却如同巨石滚落山巅,如同海浪拍向悬崖的一样惊天动地。   所有的宫侍和宫女都呆呆地看着她,接着爆发出刺耳的惊叫,连滚带爬的后退,甚至有几个直接跑不见人影了。   看着每个人脸上惊惧的表情,她极度不悦:“你们当孤死了吗?”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聚集的一点力气都快用完了:“还不快去找太医。还有,滚几个过来把孤扶出来。”   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宫女稍稍靠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的脸:“殿下,您,您……还,还好吧?”   好?好个屁!   一阵晕眩又袭了过来,她扶着棺材边缘,头昏脑胀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听见有一队人的脚步快速走了过来,她勉强抬起头,寄希望于来的人不会像这几个没胆量的宫女宫侍,要不她还要在这木头盒子里待多久才会被弄出去?   只是来的人是司徒瑾,她可亲可爱的阿姨之一。   她定定的看了这位面色带惊惧的阿姨,不由得用嘶哑的声音嘲弄道:“孤还没死,瑾姨很失望吧。”   司徒瑾被她刺了一句,脸色更加白,只是眼神里的恐惧却是淡了一些,也许是听到她开口说话,知道她还活着,可下一刻这些消散的恐惧却变成了阴阴的怨毒。   司徒瑾神色一变,向身边的宫侍和宫女大喝一声:“你们这些蠢材,还不赶快把这个妖魔关起来!它占了太女的的身体……它是吃人的妖魔!!”   她立刻明白司徒瑾想干什么:“你敢胡说——”话说到一半,又一阵晕眩袭来,什么从胸口涌上来,从嘴角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在衣襟上,一片乌红。   大抵先前太医也给她灌了不少药,只是见效太慢,又或者是毒药太狠,居然到这个时候才把她身体里的毒血逼出来。她现在有些理解事情是怎么回事,自己大抵在毒药和解药两种药力作用下昏厥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连正常人的体征都消失了,所以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解药最后还是起了效果,只是太晚了些。   “孤——”她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却见司徒瑾已经走到她面前,狰狞着一张本来就缺乏善意的脸,手中举着一支铜制烛台向她头上挥了过来,口中狠狠道:“你这个妖魔,去死吧。”   她根本无法躲避,只听见脑中轰得一声巨响,就被这巨响震昏了过去。   眼睛合上的那一瞬间,殿外一轮无比圆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血红血红的。      又是一阵震动,她难过的醒了过来:好黑,好冷,头上好疼——这是怎么回事?有热流从头上不断涌了出去,她伸手去摸一片温热潮湿。   这是哪里?为什么她的上下左右全是硬邦邦的木头?为什么她的身体这么僵硬且麻木?   过了好半天,想起来了,她被所有人误会已经死了,刚刚醒过来却被司徒瑾打昏了过去,那现在——她还是在棺材里了?   ——而且棺材已经被钉上了。   一股总所未有的恐怖笼罩了她,不费吹灰之力让她原本自以为不错的克制力瞬间崩溃:她是有点小聪明没有错,可是谁能够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种种小聪明能够有什么用?她在上书房背的那么多书,在猎场里学的骑射,能够帮她从这种令人绝望的困境逃出来吗?   不,天哪,她还活着,她不要被活埋啊!!   她想喊,可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吸的声音变得粗了一点,她想踢响棺木,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可是只有手指能够勉强缓慢的移动。   她绝对不要被活埋!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还活着,明明还没有死,怎么能够就这样把她埋进棺材,埋在地下,不知道多么深的地方:没有温度,没有阳光,没有气息,没有……声音。   也没有未来。      不,她听见自己棺椁上面传来沙沙的声音,但下一刻她立刻明白了:那是下葬的时候,沙土填满葬坑时打在棺木上面的声音。   她的心里拼命的嘶吼着,跳得快要抽搐起来,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虽然在这黑暗里根本分不出远近,可是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抬手,手就会被棺木的盖子挡住。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呆着这个小小的封闭得严严实实的盒子里,被关着——永远的关着,直到死,直到腐烂、发臭,直到虫子爬来把她的尸体啃得千疮百孔。   不要,她不要变成那样,她才七岁,她还有很好的未来,就算是做不成太女也好。她本来也不是非要那些不可。她只想好好活着,有意义的活着。即便只是做一个普通人也好,至少能够活着,能够在地面之上,能够自由的走动,闻着新鲜的空气……母王,父君,你们为什么不在,你们此刻会不会想到你们的女儿正在被活埋进皇陵呢?      ——快来人啊,上面的谁,快来发现她没有死啊?快来啊!   ——可是都已经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来救她呢,谁会想到棺材里还有人活着呢?   ——不,肯定会有人发现的,看到她活过来的人不少,总有人会知道的。   ——可是司徒瑾不会让这些人说出去的,或者她根本不会让这些人有机会说出去的。要是真有其他人知道了,不早就把她救出去了吗?   ——就算别人不知道,她还有叶子呢?难道别佳她们也被司徒瑾控制了?   ——你傻了吗?你清楚你从昏迷到在灵堂里醒过来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吗?要知道皇帝或者皇储一旦死亡,叶子们也就失去了效忠对象,她们会选择回折叶处或者远离朝堂漂流于江湖。别佳她们是暗卫,总不会给自己守灵吧。此刻应该正在查到底谁给她下的毒,如果运气好找到了下毒的人,给自己报仇后就会消失于江湖。按常理,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把自己主人的尸体从地下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真死了吧。   ——不,一定会还有人发现的,我知道的,一定会有!   ——不用骗自己了,放弃吧,否则只是让自己临死前受到更多的煎熬,更痛苦。   ……      沙土一次又一次洒下来,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被希望和绝望两把尖刀绞穿,被求生的热切和死亡的威胁洗涤,只要再一会,她就再也不会有可能会到人间了。   手指无力的在棺木内壁上轻轻的扣着,发出自己都听不见的声响。   而棺椁智商的沙沙声如同凌迟的刀,将她的身体一片又一片的割下,一片又一片……直到全部归于寂寞。   她的希望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一切都回归平静。   无与伦比的平静。      不——      两条腿疯狂的向前冲,不能被关住,不能呆在这黑暗里,她绝对不会死!!   不管脚底传来的刺痛,不管摔了多少次,都不能停下来,不能放弃,一旦心死,就会永远的被困在那片封闭的,没有空气的,没有阳光的黑暗中。   一拐弯,光明大现。   出口。      陆颖冲了出去,外面一片翠绿的树林,树林那边一片美丽的湖水泛着淡淡的粼光,阳光温柔的照在她脚前面的这片土地上,把她的影子拉长。   茫然地走了几步,陆颖环视着四周,有点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东西都是真的一样。她半跪上来,摸着地上的青草,上面伸出双手轻轻的去摸。她感觉到皮肤上淡淡的潮意,似乎是露水。她闭上眼睛,双手大开,有风吹动她的衣袖和头发,轻轻的摆动。她闻到青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树林的气息,湖水的气息……她听到微弱的虫鸣,清脆的鸟叫……她感觉到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头顶,脸上,肩膀,胸口……   暖洋洋的。      她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嘲蔑,然后跪倒在草地上,将头埋在膝盖,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回来了。   母王,父君,她回来了——司徒端敏回来了!   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可是,老师、谪阳,还有其他人……      “我、我不过是想老师是不是有家眷要来。若是有个师姐或者师妹,我也好认识认识。”   “老师没有什么家眷,你也不会有什么小师姐小师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回你放心了?”   ……   “你我成亲之后,我会对你好,保护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   同裘,死同穴。我不要求你腰缠万贯,不要求你权势滔天,不要求你名播万里,不要求你入赘求全。唯有一样,不要你流连花丛,三夫四侍。”。   “你可愿意?”   “我愿意。”   ……   “颖出身低贱,不该与诸君同席,玷污了诸位的身份。今日厚赐颖铭感于心,就此告辞!”   “颖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许某也不过平民出身,与颖一样。”   ……      陆颖缓缓起身,踉跄了两步。   她是齐人,却挥手杀掉了二十多万同胞。   她是花山书院山长,是燕国的嫡亲王,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谪阳的夫郎,却是敌国的太女。      她,也许才刚刚到地狱。 143 ...   “什么,你说她不见了?”孟获抓紧司徒端睿的肩膀,一双鹰眼爆出愤怒的光,“我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呢?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难道还能从你重重包围的瑜王府逃走不成?”   司徒端睿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不知道,她就是那样从房间里消失了。连门口的侍卫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乐俊只是离开不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她不可能离开的!”   “不可能离开?”孟获盯着司徒端睿,为昨天自己居然有点相信了端睿的说辞感到无比懊悔,“她当然不可能离开。但是如果有你帮忙,那就不一样了!”   司徒端睿立刻抬头:“孟姨,你这是这么意思?敏敏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让她到处乱跑!”   “你还要狡辩,昨天我一来,你就编出一套滑稽无比的谎言来拖延时间,然后就趁机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好让我找不到。端睿啊端睿,你——你居然连孟姨都敢戏弄,连这等大事都敢当恶作剧玩,我看你简直就是得了失心疯!”孟获一摔衣袖,“你既然如此头脑不清,我也不会再纵容你。我会立刻封城,全城派人搜缉陆颖,我看你能把她藏到哪里去?”   “孟姨,我没有撒谎!”   “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呆在瑜王府哪里都不用去了!”孟获怒气冲天的转身就向外走去。   司徒端睿急了,转身拦住孟获:“孟姨,不可!”   孟获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直接将她推开。司徒端睿眼见拦不住孟姨,一转头,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抽出一柄长剑,横在自己的颈项上,威胁道:“孟姨,如果你要害敏敏的话,那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一边程长康与乐俊惊呼:“大小姐,小心!”   孟获面色铁青瞪着司徒端睿,然后哼了一声:“你当这是儿戏吗?”说着便甩手离开。   司徒端睿咬牙狠心,剑锋向下按去,血立刻从薄薄的皮肤下渗了出来。   乐俊吓呆了,猛然扑倒孟获面前抱着她的腿:“大将军,是乐俊不好,是乐俊没有看好二小姐,是乐俊该死,我应该在二小姐身边寸步不离的,求求你,大将军,不要去抓二小姐,不要让大小姐死啊!”   “是我该死,我以为门口有侍卫就不会有问题:二小姐不是神仙,又不会打洞从房间里跑掉,我怎么也想不到二小姐居然会从房间里凭空消失?都是我的错,大将军你不要误会大小姐,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帮助二小姐逃走……”   孟获皱着眉头想把乐俊推开,却想司徒端睿扔了剑扑过来一把把乐俊从地上抓起来,兴奋道:“乐俊,你刚刚说的那一句是什么?”   乐俊愣了一愣:“大小姐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帮助二小姐逃走。”   “不是前面一句?”   “二小姐不是神仙,又不会打洞从房间跑掉……”   司徒端睿听到这一句,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乐俊看着大小姐这个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以为她被陆颖失踪的消息刺激得得了失心疯道:“大小姐,你、你笑什么?”   孟获也察觉到司徒端睿的行为有些诡异,瞪眼看着她。毕竟她可不想真为了一个敌人把自己好友唯一的女儿弄疯了。   司徒端睿满脸的不敢置信,惊喜道:“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乐俊迷糊道:“什么想起来了?”   司徒端睿一把抓住乐俊,用一种欣赏绝世瑰宝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他:“乐俊,你是我们瑜王府的福星。我知道敏敏在哪了!”说完转身就向房间内奔去。   孟获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进门后只见司徒端睿跑到陆颖昨日睡觉的房间,在床上一根一根转动床上装饰的竹子,她便感觉听到极轻微的响声。司徒端睿绕到床后的屏风,她跟过去,吃惊地看到原本放置衣服的架子向一边平稳地退去,下面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地道。   “这——”孟获不曾想到房间里居然还有这么一条设计精密的通道。   司徒端睿看着地道,不知道想起什么,眼圈红了:“小时候,敏敏为了我经常和人打架,然后被母王或者皇祖母禁足,她就常常从从这条密道出去玩。这条密道在府里之只有母王、父君、父亲、我和敏敏知道怎么进去,要触动床上的七根柱子,先后顺序和转动的方向一个都不能错。如果她不是敏敏,怎么解释?”她抬起头看着孟获,“难道这是偶然?”   孟获盯着地道:“是不是偶然,还是你安排的必然,找到人再说。”      “公子,这个女人我们就这么带回去?”灵芝看着对面双眼紧闭的女子,紧张的说。   陆双看着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想起刚刚在湖边看见这个女子时候的惊悚感。一身睡衣,披着一件常服,衣角蹭得脏兮兮的,双脚□没有穿鞋子,看起来像是从卧室里直接跑出来了。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一身这种装扮,他定然要以为这个女子是个精神病。可是他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子用空洞得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目光看着湖水的时候,就感觉这个女子的内心蕴藏着极大的愤怒和悲伤,让他反反复复打量了她好久,疑惑着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会让人有这样的悲伤。而女子周身流淌的气息却是出奇的宁静,与他喜欢的这片湖水山林搭配在一起,竟然无比和谐。   这片湖水向来少人来,若非这样当年不会成为那个人的秘密基地,也不会在他不乐意被人打搅的时候就跑到这里散心。今天这份独一无二的宁静被人打破了,他本来是有些不悦的。但是湖水毕竟不是他家的,他也不能对这个鲁莽的入侵者发泄什么,只得令车夫离开。   却不想他的车才调头走了不到十米,一直在车窗里偷窥这个不速之客的灵芝惊叫一声:“她晕倒了!”   陆双让灵芝过去看看了。女子全身冰冷,额头却滚烫,唤了几声不醒,腕上的脉搏越来越弱了。   陆双一时心软,让车夫和灵芝将女子搬了上来。   “回去也不太过声张,直说回家路上遇到的,请个大夫给她看看。等她清醒过来就问清楚家里地址,派人接走吧。”陆双吩咐道。      “双儿,这种身份不明的你怎么能够随便带回家呢?”陆观得知弟弟今天出去散心竟然捡回来一个陌生女子,不由得有些责怪他的鲁莽。   “总不能见死不见吧。”陆双云淡风轻的说,“看起来像是个病人,却穿着睡衣一清早跑到湖边出吹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从家里跑出来的。怪可怜的。我好歹也算救了她一命,她不会不知好歹吧。”   陆观板着脸:“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知道她不会起什么歹心。算了,人都救了,总不能现在扔出去。赶快找到她家人是正经。”   这时灵芝推门进来,看着两位主子声音有些紧张:“大小姐,大少爷,大夫给那位姑娘看过病了,只是……”   “只是什么?”陆观听出这语气有蹊跷,“不要卖关子。”   灵芝左右看看,关上门,忙轻声解释:“大小姐,少爷。大夫替那位姑娘看过病时给她全面检查过身体,结果发现她身体上有不少伤疤。大夫说从恢复情况看,大概伤在半年前左右,从伤口的形状和纹路看,极有可能受得箭伤。胸腹上两处,手臂和大腿上各一处。”   陆观倒抽一口气:四箭?这人难道曾经被一群弓箭手追杀吗?居然没有死,真当时命大。   “这人太危险,我要马上禀告母亲。”陆观头一念头便是此人必然会惹来众多是非,陆勋教导子女首先是要求她们凡事谨慎为先,陆观是深受这种思想的熏陶。      陆双未曾想到自己只是临时起意救下的一个人居然有这过这么惊险的历程。只是回想起这女子看湖的眼神,他心中一动,居然神使鬼差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姐,如果你现在去告诉母亲,以母亲的个性,必定要通知提督府。事情一闹大,万一是她还在被人追杀,这一下惊动了她的仇家,只怕会找上我们家来。她若是坏人,此刻体质削弱,也使不了什么坏,若是好的人,却因我们莽撞暴露了她的所在而失了性命,岂不是我们的错?不如等她醒过来之后观察观察,问清楚再说。如果真有不妥,到时候赶她走就是了。”   陆双知道自己姐姐道德感极强,故意夸大了告诉母亲后可能害了一条无辜性命的可能性。   陆观果然犹豫了起来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此人太危险,我们要看好她。灵芝,你去提醒一下那个大夫,让她嘴巴闭紧一点,小心惹祸上身。”说是这样说,人在陆府之中,想要瞒过一家之主怕是不容易。她们也只能瞒一日是一日。    144 ...   “地上有血印,敏敏没有穿鞋子,脚又破了,应当走不远。”司徒端睿看着地上的干涸的血渍,心里揪起来:敏敏身上刚刚好点,脚上又添伤口,她刚刚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知道心里怎样的难过呢。   孟获令一队心腹亲兵到司徒端睿所说的湖边秘密巡查,没有惊动其他人。自己则和端睿穿过地道,发现出口外面果然是湖水,这才又对这个侄女的话将信将疑起来。   “大将军,周围并特别的收获,除了这些血渍外,之后那边的路上有马车压过的痕迹。痕迹还很新,看起来有可能就是一两天内压出来的。”一个亲兵过来汇报搜查结果。   孟获眼睛微亮:“去查看看到底是谁的马车?”   “是。”   司徒端睿皱起眉头:敏敏在这里应当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才对,就算有燕国的密探,她被关在瑜王府这么久,也没有机会送消息出去。这么推断的话,这马车应该是意外路过的——到这里的路并不好走,地方又偏僻,谁会到这里来呢?      “你不吃药也就罢了,总要吃点东西吧。”灵芝看着在床上眼睛半眯着没有一丝神采的女子,犯难了:难道这个女人打算把自己饿死吗?   说了半天,女子连半个眼神都欠奉。灵芝只好瘪瘪嘴,出去了。   陆观在外面院子里负手等着,见灵芝出来,歪头问道:“如何?”   灵芝半低头气馁地说:“大小姐,我嘴巴都快说干了,她还是没有反应。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烧也没退,我只能用冷水给她敷头,可是温度也没有完全降下来。我看她肯定是受了很严重的打击,所以才会这样。大小姐,你说她会不会是全家都被杀了,就自己一个人逃出来了,所以才受了刺激啊?”   陆观低声喝道:“别胡说八道。”又侧头看了看门缝,皱起眉头,“我进去看看。”      她是陆家的大小姐,虽然不是什么勋贵豪族门第,却也是世代书香、朝廷重臣之家出身,身份自然也是矜贵的,是以一直没有去常常亲自看望这个弟弟救回来的路人,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呆在家里,她也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这两日听弟弟的侍子说了两次这女子的情况,不觉生了好奇心,才来查看一下情况。   床上的女子二十岁左右,身材略嫌瘦弱,脸色很不好,嘴唇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因弟弟说这女子服饰不像普通人家所有,于是就在自己的旧衣中挑了几件好料的过去,免得对方有被怠慢的感觉。   可陆观现在觉得她和弟弟考虑这些真是有些多余,哪怕她们给她穿的是麻袋的话,估计这女子也多哼一声。   她站在床边半晌,也自我介绍过了,寒暄的话也说了。但是对方居然完全把她当成透明的。丝毫没有因为说话的人从侍子换成的此地的大小姐而改变了态度。   不知道是真发疯了还是太傲了。   陆观不尴不尬的站在女子床边,有些恼怒:你不想活,当时怎么不直接跳湖死了算了。你这在我家闹绝食,难道还想我陆家送你一副棺材不成?   越想越气,陆观一把抓起这女子大力地摇起来:“你给我醒过来,别装死!”   没想到摇了一会,女子似乎被摇得很难过,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陆观才心中一喜,接着见她的表情,顿生不妙之敢,忙侧身让开。这女子果然俯□,扑在床边呕吐起来。幸好她几日未曾进食,只呕了些清水,却把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等她呕完,陆观忍着恶心,随手抓了快灵芝给她敷头的帕子递给她。   女子大概也觉得太恶心,这次没有再把她当成透明,泰然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但紧接着又闭眼按着胸口一阵猛咳,帕子再拿开,白色的帕面赫然染赤,如同几朵鲜红的梅花在雪地上绽放。   陆观见状也是一阵心凉,见这女子只是淡扫了一眼帕子,就又漠然翻身躺了回去,对自己咳血这件事不知道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还是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她看着女子的做派,居然发了一回呆,联想起这两日她与弟弟还有灵芝的一通忙活而这人居然毫不领情,顿时不客气道:“你若想死,就死到外面去。我们给你请大夫,熬汤药可不是想让你死在我家添秽气的!”   女子听见她的话,抬眼看了她一下,居然真的扶着枕头慢慢直起身,靠在床背上半合眼似乎在积蓄力气,过了一会再度睁开眼睛,一双暗淡的黑眸冷漠地看着她:“谁要你们救的?”   陆大小姐被都城上下称道的好脾气被女子这一句话给毁了:“滚,你给我赶快滚出陆府!!”   女子没有再说话,一双明明毫无神采的眼睛配合的微微变化的嘴角,却轻而易举地表示了她对此间主人嘲弄和不屑的心情。对于陆观的逐客令,女子没有不置一词,只是慢慢转过身,放脚下床,撑着床沿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居然又光着脚,如同拼接得不是很好的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她自己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不过是陆家死赖着她不让她走一样。   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明明是自己家人救了她一命,居然像是倒欠她一万两一样。无耻的人她陆观不是没有人见过,不过无耻得这么理所当然,毫不遮掩的她是少见。   “你,你——”陆观瞪圆了眼睛看着女子扶着墙,慢慢向外移动。更奇怪的是,这女子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却因为坚持着向前走,不知道怎的竟然走出一种决绝冷冽的狠意,仿佛这地上铺的不是一格一格普通的青石地板,而是一片带着张牙舞爪的尖刺的荆棘海,走上面前的女人不是一棵苍白的弱柳,而是一柄染血的钢刀。   这肯定是幻觉。   陆观对于自己心里突然升起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些诧异。但对这到目前还不知姓名的女子到底还是生出一丝同情:没有人会轻贱自己的生命。人要真到了不想活的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女子显然不愿意承自己的情,也许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也许是想死得快一点,但总归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想到这里,陆观迟疑着开口:“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你不肯配合治病,又不肯吃饭,未免也太不珍惜自己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轻易损害。”   女子摇晃的身体微微顿了顿,却没有停下脚步。   难道灵芝真猜中了?陆观心中微生怜悯之心,安慰道:“就算他们不在了,你也要保重自己。九泉之下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必然会很心痛的。”   女子继续向前走。   陆观有些诧异:这女子与家人的矛盾还真不小。又道:“你还有家人或者朋友在吗?你总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好帮你通知她们来看你,我并不是想强留你什么,只是你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移动。”   女子果然停住了脚步。陆观大喜,看来自己还是找到了女子心灵的突破口。   女子缓缓转头问道:“出去的门在哪边?”   陆观觉得自己也想吐血了:她要收回刚刚的判断,这个女人真是让人讨厌。      “姐,你怎么了?”陆双见陆观一掀帘子进来,就自顾自倒了茶,一杯接一杯的喝,沉着脸不说话,就知道自家姐姐在那女子面前也没讨得好,不觉有些担忧。若是惹恼了姐姐,姐姐要将她赶出去,那可怎么办。   他试探道:“那人——还是不肯吃药?”   陆观想起刚刚那一片混乱的情形,看看自己手指上的牙印,觉得十分窝囊。见弟弟提起,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救来脾气这么倔的一个人。我不过是说一句气话让她滚,她就拔腿要走。一副随时都要嗝屁的样子,还强撑什么?我看她没走几步只怕就要倒毙在我们家门外,万一被别人说那人是我们陆家逼死的,那可就冤死了——不肯吃东西是吧?我就强灌!我就不信灌进去她还能自吐出来不成。”   姐姐明明是不忍心看那人死,偏偏扯了诸多救人的理由。不过,能让姐姐烦躁却又不肯赶走的女子,真是难得。姐姐虽然心地好,却不是迂腐偏激,眼力浅薄的人。作为陆家长孙女,跟着祖母和母亲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同龄人中也颇有号召力,若真是没有半点城府的人,怎么可能自如周旋在一群狐狸和豺狼之中呢。   陆双知道姐姐对此人没有厌恶反感之意,他也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见到姐姐的狼狈,居然升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真是太坏了。一展眉,想起那个女子,他的好奇心不禁又冒了出来:这么多天没有见到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到底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身份不方便与外女接触,只能通过灵芝知道一点她的消息。想起那日女子空洞的眼神,陆双总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种眼神感染,心情有些暗淡,但更多的是在想:那女子到底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她变得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呢?只要人活着,有什么不可以重来?   陆观没有察觉沉默的弟弟正在转着怎样微妙的心思,只是想起刚刚那女子被强灌米汤时脸上的厌烦和无奈,心里越发觉得憋屈,不甘地想:你越不想活,我就越不让你死。老娘真是妄作好人!不管了——总之,等你病好了,我就去找你的家人,让她们来看着你吧。      陆家的两个小辈不得安宁,大将军府也是鸡飞狗跳。   孟秦觉得这几天娘亲的脾气特别坏,动不动就发作,她莫名其妙就挨了好几顿训斥。真是不知道谁又得罪了娘亲,害得她遭了无妄之灾。   “娘,难道军部又给你添堵了?还是皇上出了什么新难题?最近您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好!要不说说看我们能不能给出出主意?”孟秦试探着问。   孟获把眉毛一竖,用筷子敲着盘子边,发出叮叮得响声:“问什么问!你这个小兔崽子整天游手好闲,能帮个屁的忙!”   “娘,您就说说看嘛?就算帮不上忙,也可以帮您骂上几句,出出气吧?”孟秦嬉皮笑脸道。知母莫若女,孟秦对自己娘亲的脾气已经摸得纯熟。找到娘发作的根源,才能解决问题。不然整天头顶上乌云密闭的,随时给你来个晴天霹雳,谁受得了。   孟获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天打听到确实有一辆马车早上从湖的方向离开,却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丫头整天和一群都城里的纨绔混在一起,消息也算灵通,也许会知道一点。于是咳了一声,拿出当娘的威严,问道:“城西七里庙附近的树林里有一片湖你可知道?”   孟秦想了想位置,失声道:“是那片湖?”   孟获也颇有些意外:“那地方你知道?你去过?”   孟秦眼神闪烁,抿了抿嘴,忽然没有接下去了解的兴趣了。   孟获用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   孟秦被母亲威胁,火气也上来了,把筷子一扔:“谁会去哪里啊!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死丫头,那你刚才是什么表情!”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这确实一对母女,两人对瞪着对方,连眉毛竖起来的角度都是一样。      眼见母女两人就要吵起来,孟父连忙劝道:“有话好好说,没事吵什么。秦儿,你若知道什么,告诉你娘亲就是。你娘亲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觉都睡不好。”   孟秦瞧了瞧母亲眼眶上的青黑,嘴角抽动一下,侧过头去,勉强道:“我只去过一次。但是双儿常去。”   “陆双?”孟获表情有些古怪,这事怎么就扯上陆家的长孙了,“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个地方是双儿小时候和端敏那个家伙私会的地方。”孟秦越想越恼火,越说越大声,干脆一股脑得倒出来,“那家伙说是她的秘密基地,不是她瑜王府的人不给去。亏我当年和她那么好的伙伴,她居然也把我当外人……后来端敏不在了,双儿还是喜欢跑去那里。我暗中跟过一次,才知道地点。你们说说!端敏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双儿还对她念念不忘,他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啊!!”   孟秦气呼呼地起身:“我不吃了,没心情。”      孟获不想自己真从女儿的口中找到一丝线索,震惊得坐在桌边没有说话,连女儿离去都没有阻拦。   如果秦儿说的是真的,那天早上陆颖在湖边可能就遇到了陆双。湖边是瑜王府密道的出口,端敏端睿小时候要偷偷从密道出府,必然会经过那片湖水和树林。陆双小时候去那里会端敏,果然是十分方便。   若带走端敏的人是陆双的话,也就是说陆颖不是端睿事先安排离开的了!孟获不相信端睿能够让陆家的长孙陪她一起胡闹。何况自从十三年前那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后,瑜王府与陆府的交往就淡了很多。   孟获想起女儿愤然说出的话,心想,端睿坚持认为陆颖就是端敏,她觉得是鬼迷心窍。端敏已经死了多年里陆双却还是时时去湖边,秦儿也说他是鬼迷心窍。但假设陆颖真是端敏的话,这个词还是没有用错——一个明明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不是鬼是什么?    145 ...   “什么,有她的下落了?”司徒端睿惊喜道。   她在都城中寻找敏敏的下落已经三日了,又不敢大肆宣扬,只能令人暗中搜寻,可是至今毫无进展。两夜未眠让司徒端睿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不过此刻从孟姨府上的小厮口中听得这个小厮,她立刻就容光焕发了。   “睿小姐,大将军请你尽快去一趟,她有要事与你商量。”传信的小厮带着自家主人的口信一路跑来,喘着气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知道了。”司徒端睿一拉马缰,调转方向大将军府。此刻她的心恨不得如同利箭一样飞去。   然而有时候你越是心急的时候,事情越是不如意。   司徒端睿被两个华服少女拦住去路。   “哟,这不是瑜王府的大小姐嘛?真是难得一见。赶得这么急到底是想去干嘛啊?”一个蓝衣少女明显是找茬,伸手拉住司徒端睿的马缰,不让她离开。   “就是,把姐们差点撞下马来,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了?会不会太没有道德了?”另一个紫衣少女站在她的另一边,将司徒端睿的退路拦住。   自从十三年前一系列事情发生后,瑜王府没落了,在众人眼中本来就是温和性子的司徒端睿越发的变得懦弱了。她极少出现在皇宫中,也几乎不与权贵世家子弟交往,因为在这种场合总是免不了被其他人揶揄嘲弄,而面对这种情况,她也总是唯唯诺诺,不敢反抗他人的欺辱。   若是在平常,司徒端睿倒是不妨与她们敷衍一翻,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哪里有心情呢?   按捺着心里的怒火,司徒端睿尽量语气温柔道:“对不住两位,只是端睿今日真的有要事在身,改日一定向两位敬酒赔罪。”   若是平常两人对司徒端睿冷嘲热讽两句,也许就放过她了。可是今天一见她真的面有急色,不禁戏弄之心大起,两人相互打了个眼色,笑得格外猥琐,仿佛找到什么好玩的玩具。      “什么,跟人打起来了,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跟人打架?”孟获拍着桌子,恨不得司徒端睿的耳朵拧上三圈。   小厮忙将自己看到的经过讲了一遍。   孟获听完,怔了怔,叹了一口气:端睿这个孩子!   九岁那年,这个孩子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偌大个瑜王府从风光无限到门可罗雀,对这个孩子的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就磨利了她绵软的性子。作为瑜王仅剩的血脉,端睿不得不扛起全府的重担,学着长大。可是墙倒众人推,朝堂里除了她之外,也只有对瑜王死忠的几个旧部还肯对她照料一二。但时间越长,在三王府的打压下,这些旧部也仅剩下自保的能力了。孟获看这孩子可怜,于是向皇上私下推荐她了。   皇上将端睿扔到了齐国最大的情报头子身边学习,其实也是给她一个机会,要活要死全看她自己。于是这个孩子十岁开始参与情报收集工作,十七岁正式掌管大齐皇室的情报网。孟获不用打听也知道端睿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和代价。只是她的身份不能曝光,既然都城人都这样认为司徒端睿是个没用的家伙,端睿便也顺水推舟这么伪装着。这样即便她三五个月出任务不在都城露面,也没有谁会怀疑她什么。   已经伪装的十几年,如今突然打破,只是为了一个陆颖,孟获只觉得阵阵心疼。   “去把小姐叫来,我有事情吩咐她。”孟获微微思量了一会,实在不放心让陆颖这个隐患留在外面,当场便决定让女儿去给端睿救场,自己亲自去一趟陆府。      “不知道大将军找晚辈何事?”陆观从刚刚小厮过来通报就觉得很是莫名其妙:虽然孟秦总是往弟弟身边凑,但是大将军府向来与陆家没有太多交往。而且,就算来她家要找也是找祖母或者母亲,怎么今天这位孟大将军指名道姓要找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获被小厮带进来后只是向她点点头,左右一看,皱了皱眉头:“此地说话可隐蔽?”   陆观也是第一次与孟大将军私下见面,正尴尬,听得她的话,心中一跳:难道孟大将军是有什么机密要与她说不成。稍稍沉吟,便于是挥手让家仆退出门外:“孟大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向晚辈直说吧。如果晚辈能够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孟获没有在意陆观滑不留手的应对,只道:“陆观,此事事关重大,你要认真回答我。”   陆观心带疑惑的点点头。   “三日前早上,你家有一辆马车去了城西七里庙附近的湖边,你可知道是谁?”   竟是为了她?   陆观心中顿时狂跳:难道……这孟大将军竟是冲着那个女子来的?莫非那女子的仇人就是孟大将军?早料想到那女子来历必然不简单,没有想到竟然能让孟大将军这样着急上心,不知道到底所为何事?   她心中飞快得转着各种猜测和念头:到底是如实说了还是隐瞒?看孟获的表情,陆观知道这女子的事小不了,若是被抓回去,只怕生死难测。如果她说了,不知道对那女子是吉是凶……一瞬间许多念头转过,可是最后陆观不得不认为,这大将军既然亲自找上门来的,而且这么笃定的说出这番话,必然是对自己的判断已经有把握。她想瞒只怕也是瞒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坦率的承认了。此事她瞒过未曾告诉了祖母和母亲,在没有她们的帮助,想在陆府长久的藏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   于是索性道:“孟大将军,可是为一个年轻女子而来的?”      孟获见自己的判断被肯定,一时几乎坐不住,但还是强忍着激动,手握住了椅子扶手道:“她现在在哪里?”   陆观察言观色一翻,见孟获急色多过怒色,心微微放下一点:“不知道孟大将军可否告知晚辈您找这女子做什么?晚辈将她救回来的时候她的状况很是不好,难道她的来历……有问题?”   孟获面色一沉:陆颖的来历莫说她现在还不敢轻下判断,即使她已经确认陆颖与瑜王府没有关系,也不可能让随便什么人就知道。她只得拿出大将军的官威,不客气道:“陆观——此人你最好不要跟她有什么纠葛。她身上涉及到极重要的军事机密,外人不可探知。此次老妇连你祖母都没有惊扰,就是需要将她秘密带走。你可愿意配合?”这口气,简直是如果不愿意配合,就要治她一个泄露军事机密的罪。   陆观有些不悦,但是无法。三天来,那女子除了说一句把她气得半死的话外,就没有透露半个字,她即便对这个女子存了三分怜悯之心,也不知道从何救起,是不是值得她去救,于是只得忍了怒气,道:“这女子因为来历不明,我怕祖母和母亲不愿收留,所以未曾禀报。还请孟大将军带人的时候动静小一点,免得我不好向祖母和母亲交代。”   她刻意隐瞒了救人的是弟弟的事实,毕竟一个闺阁男子救一个陌生成年女子多少是有些犯嫌的。既然孟获不知道那日马车里坐的是谁,那就当是她吧。   陆观并不知道孟获一开始就知道常去湖边的人是谁,而孟获也没有心思去拆穿一个姐姐企图维护弟弟清誉而撒下的谎言。      床上的女子眼睛紧紧合着,像是睡得很沉。   “这是怎么回事?”孟获疑惑得看着床上的女子,脸色白得不像话,气息微弱,若不是仔细观察,几乎以为是一个死人。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昏倒在湖边,发着高烧,身上只穿了一身睡衣披了一件外套。脚上连鞋子都没有穿,脚底板被石头扎破,流了不少血。我看她可怜,就带回来请了大夫给她看,发现她身上竟然有多处箭伤,就知道她来历必然不简单,吩咐了了大夫不要多嘴,就等她醒过来详细问。”陆观冷哼一声,“没有想到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醒过来后,不但连声谢谢都没有,还怪我不该救她。不肯喝药,也不肯吃东西,两日米粒未进,一副恨不得绝食自尽的样子。我总不能看着人死在家里,昨天给她强灌了一碗了米汤,到了半夜居然又给吐了出来。您若是不来,我怕是要考虑要不要干脆还是把她扔回湖边,让她自生自灭去。”   寻死?孟获心中疑惑,陆颖到瑜王府也有五个月,三日前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副好吃好喝休养的样子,虽然身体有些消瘦,可面色却比现在好的多,似乎根本不把自己被俘虏了当一回事,也不在乎自己是在敌人的地盘上。如何突然闹起绝食来了?   难道真如端睿说的,她都想起来了?      “让我和她单独呆一会。”孟获不管自己此举有多么失礼,直言将陆观赶出去后。关上门,站到床边不客气的将她一把拉起来,大力摇醒。   女子微微张开双眼,似乎这个动作就让她觉得无比痛苦,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睫毛眨动了好几次,似乎才看清楚面前的人。她见到孟获并不吃惊,只是漠然望了她一眼,随后又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表示。   “怎么,认命了?”孟获嘲弄道,手指狠狠抓紧女子的胳膊,“这是在大齐,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老妇也一定会把你抓回来。”   女子似感觉不到痛,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会,声音极小却让孟获感觉她是在极努力的发出声音:“动手。”      孟获看了她一会,脸上的嘲讽之色慢慢淡去。   她见陆颖的次数并不算多,第一次见她是在和谈时。尽管当时早知道陆颖是花山书院的山长,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可当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习惯,或者说不甘心:就是这个女子领着无坚一路打进了大齐的领土?该死的,这个丫头哪里有一个武将的样子——即便是当年的宋丽书,同样出身花山书院,谈吐文雅,但做事却不失武将的铿锵味道。   当然,实际上不管像不像并不重要。孟获不断的告诫自己,这个外表上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女子就是一手打造了无坚的罪魁祸首,是夺走了大齐二十万士兵性命的血腥侩子手,是齐国的心腹大患,切不可为她文弱无害的外表迷惑,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对她掉以轻心。   当陆颖拿出那样一份和约的时候,孟获是切切实实地又惊了一次,却也再次感觉到陆颖与宋丽书的不同。宋丽书虽然通身的气质偏向文儒,骨子里却是武将一样蛮横霸道,若她能够如陆颖一样占到这样的优势,孟获敢肯定,她绝对不可能放过灭齐的机会。而陆颖却是从骨子里倾向和平,怀揣着文人特有的天真浪漫和那种不知所谓的对天下苍生的怜悯感——尽管她一旦动了杀心,手段不知道比宋丽书狠厉多少倍。   第二次见陆颖便是在瑜王府,当她看见这个明明是阶下囚的身份的女子却心安理得的躺在床上,毫无心里障碍的让着瑜王府上下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一边端睿声泪俱下的恳求自己,一边自己暴跳如雷,她却从容淡定的作壁上观,那种好像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脱离不了她的掌握的自信心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从情报上看,燕帝赵桐似乎也是类似的人物,陆颖是她最珍爱的学生,大概也学得了她的一套。   尽管憎恨着,警惕着,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心情一直没有变过,孟获却不得不承认,燕帝培养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拿文人的制衡手段去治军,拿帝王心术去用人的陆颖居然最后没有把西北玩垮?   陆颖是个人物,是一个以个人的力量都可以威胁到大齐的人物——孟获承认,这个家伙确实有那个资格在她面前摆出自傲的姿态,不屑并嘲笑着她的威胁。   事实上,陆颖在她面前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然而此刻的陆颖,无论是身上、脸上、还是眼睛里都找不到自傲两个字的存在,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空洞。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连伤心绝望都没有,“动手”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没有丝毫怨恨,反倒像是在催促她不要婆婆妈妈,赶快干掉她?   陆颖这样一番做派,孟获反倒迟疑了:她想起了那条密道,想起端睿口口声声说着的荒谬之事,神色变得十分凝重。三天前从瑜王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派人前往皇陵查探。虽然这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事情——谁有那个胆子挖皇陵呢?      端敏那孩子明明在十三年前已经死了的。对外宣称死于突发重疾,可是身处她这个层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场重疾背后掩盖着的真相呢。端敏的棺椁是她看着埋下去的,她敢肯定棺椁里并不是空的。可如果端敏的遗体已经被埋葬在皇陵,这一个陆颖又如何解释?   可是,事情确实非常可疑。   首先,端睿不会是被几句仁义道德就动摇意志的人。她十岁起进入大齐情报网就看多了各种黑暗、污秽的阴谋诡计,利益场上的人心凉薄残忍,卑鄙无耻早已经让她脱离了童年的天真无邪。何况她背上还有一个瑜王府,就算她自己对陆颖盲目崇拜,却也不至于就将全府人的性命押做求人的赌注。   二则,如果真的如端睿所说,太女金印是端敏的陪葬品,那么它的重新出现就太过巧合了。   三来,如果端睿不是在演戏,陆颖又是如何找到这条瑜王府的密道呢?这是无法用巧合解释的事实。   第四,就算端睿是在演戏,与瑜王府现在来往极少的陆家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陪着她一起演戏的。陆家有什么理由冒着叛国的风险去救一个帝国大将?   第五,以陆颖的骄傲,她是不可能配合端睿演戏来维持自己的苟延残喘,这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种种记录都现实,陆颖绝不是个怕死的人。   然而事关重大,她还是不能这样就判定端睿的话是真的,孟获想,她必须继续观察。      “人我带走了。此事你要记住保密。”孟   获道。   “她……”陆观张了张嘴,她很想问问这个女子到底犯了什么事情,会被如何处置?但想起孟获一再强调的军事机密,又看见她此刻煞气外露的眼神,生生咽下了想问的话,只道:“晚辈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有她的下落了?”司徒端睿惊喜道。 她在都城中寻找敏敏的下落已经三日了,又不敢大肆宣扬,只能令人暗中搜寻,可是至今毫无进展。两夜未眠让司徒端睿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不过此刻从孟姨府上的小厮口中听得这个小厮,她立刻就容光焕发了。 “睿小姐,大将军请你尽快去一趟,她有要事与你商量。”传信的小厮带着自家主人的口信一路跑来,喘着气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知道了。”司徒端睿一拉马缰,调转方向大将军府。此刻她的心恨不得如同利箭一样飞去。 然而有时候你越是心急的时候,事情越是不如意。 司徒端睿被两个华服少女拦住去路。 “哟,这不是瑜王府的大小姐嘛?真是难得一见。赶得这么急到底是想去干嘛啊?”一个蓝衣少女明显是找茬,伸手拉住司徒端睿的马缰,不让她离开。 “就是,把姐们差点撞下马来,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了?会不会太没有道德了?”另一个紫衣少女站在她的另一边,将司徒端睿的退路拦住。 自从十三年前一系列事情发生后,瑜王府没落了,在众人眼中本来就是温和性子的司徒端睿越发的变得懦弱了。她极少出现在皇宫中,也几乎不与权贵世家子弟交往,因为在这种场合总是免不了被其他人揶揄嘲弄,而面对这种情况,她也总是唯唯诺诺,不敢反抗他人的欺辱。 若是在平常,司徒端睿倒是不妨与她们敷衍一翻,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哪里有心情呢? 按捺着心里的怒火,司徒端睿尽量语气温柔道:“对不住两位,只是端睿今日真的有要事在身,改日一定向两位敬酒赔罪。” 若是平常两人对司徒端睿冷嘲热讽两句,也许就放过她了。可是今天一见她真的面有急色,不禁戏弄之心大起,两人相互打了个眼色,笑得格外猥琐,仿佛找到什么好玩的玩具。 “什么,跟人打起来了,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跟人打架?”孟获拍着桌子,恨不得司徒端睿的耳朵拧上三圈。 小厮忙将自己看到的经过讲了一遍。 孟获听完,怔了怔,叹了一口气:端睿这个孩子! 九岁那年,这个孩子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偌大个瑜王府从风光无限到门可罗雀,对这个孩子的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就磨利了她绵软的性子。作为瑜王仅剩的血脉,端睿不得不扛起全府的重担,学着长大。可是墙倒众人推,朝堂里除了她之外,也只有对瑜王死忠的几个旧部还肯对她照料一二。但时间越长,在三王府的打压下,这些旧部也仅剩下自保的能力了。孟获看这孩子可怜,于是向皇上私下推荐她了。 皇上将端睿扔到了齐国最大的情报头子身边学习,其实也是给她一个机会,要活要死全看她自己。于是这个孩子十岁开始参与情报收集工作,十七岁正式掌管大齐皇室的情报网。孟获不用打听也知道端睿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和代价。只是她的身份不能曝光,既然都城人都这样认为司徒端睿是个没用的家伙,端睿便也顺水推舟这么伪装着。这样即便她三五个月出任务不在都城露面,也没有谁会怀疑她什么。 已经伪装的十几年,如今突然打破,只是为了一个陆颖,孟获只觉得阵阵心疼。 “去把小姐叫来,我有事情吩咐她。”孟获微微思量了一会,实在不放心让陆颖这个隐患留在外面,当场便决定让女儿去给端睿救场,自己亲自去一趟陆府。 “不知道大将军找晚辈何事?”陆观从刚刚小厮过来通报就觉得很是莫名其妙:虽然孟秦总是往弟弟身边凑,但是大将军府向来与陆家没有太多交往。而且,就算来她家要找也是找祖母或者母亲,怎么今天这位孟大将军指名道姓要找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获被小厮带进来后只是向她点点头,左右一看,皱了皱眉头:“此地说话可隐蔽?” 陆观也是第一次与孟大将军私下见面,正尴尬,听得她的话,心中一跳:难道孟大将军是有什么机密要与她说不成。稍稍沉吟,便于是挥手让家仆退出门外:“孟大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向晚辈直说吧。如果晚辈能够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孟获没有在意陆观滑不留手的应对,只道:“陆观,此事事关重大,你要认真回答我。” 陆观心带疑惑的点点头。 “三日前早上,你家有一辆马车去了城西七里庙附近的湖边,你可知道是谁?” 竟是为了她? 陆观心中顿时狂跳:难道……这孟大将军竟是冲着那个女子来的?莫非那女子的仇人就是孟大将军?早料想到那女子来历必然不简单,没有想到竟然能让孟大将军这样着急上心,不知道到底所为何事? 她心中飞快得转着各种猜测和念头:到底是如实说了还是隐瞒?看孟获的表情,陆观知道这女子的事小不了,若是被抓回去,只怕生死难测。如果她说了,不知道对那女子是吉是凶……一瞬间许多念头转过,可是最后陆观不得不认为,这大将军既然亲自找上门来的,而且这么笃定的说出这番话,必然是对自己的判断已经有把握。她想瞒只怕也是瞒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坦率的承认了。此事她瞒过未曾告诉了祖母和母亲,在没有她们的帮助,想在陆府长久的藏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 于是索性道:“孟大将军,可是为一个年轻女子而来的?” 孟获见自己的判断被肯定,一时几乎坐不住,但还是强忍着激动,手握住了椅子扶手道:“她现在在哪里?” 陆观察言观色一翻,见孟获急色多过怒色,心微微放下一点:“不知道孟大将军可否告知晚辈您找这女子做什么?晚辈将她救回来的时候她的状况很是不好,难道她的来历……有问题?” 孟获面色一沉:陆颖的来历莫说她现在还不敢轻下判断,即使她已经确认陆颖与瑜王府没有关系,也不可能让随便什么人就知道。她只得拿出大将军的官威,不客气道:“陆观——此人你最好不要跟她有什么纠葛。她身上涉及到极重要的军事机密,外人不可探知。此次老妇连你祖母都没有惊扰,就是需要将她秘密带走。你可愿意配合?”这口气,简直是如果不愿意配合,就要治她一个泄露军事机密的罪。 陆观有些不悦,但是无法。三天来,那女子除了说一句把她气得半死的话外,就没有透露半个字,她即便对这个女子存了三分怜悯之心,也不知道从何救起,是不是值得她去救,于是只得忍了怒气,道:“这女子因为来历不明,我怕祖母和母亲不愿收留,所以未曾禀报。还请孟大将军带人的时候动静小一点,免得我不好向祖母和母亲交代。” 她刻意隐瞒了救人的是弟弟的事实,毕竟一个闺阁男子救一个陌生成年女子多少是有些犯嫌的。既然孟获不知道那日马车里坐的是谁,那就当是她吧。 陆观并不知道孟获一开始就知道常去湖边的人是谁,而孟获也没有心思去拆穿一个姐姐企图维护弟弟清誉而撒下的谎言。 床上的女子眼睛紧紧合着,像是睡得很沉。 “这是怎么回事?”孟获疑惑得看着床上的女子,脸色白得不像话,气息微弱,若不是仔细观察,几乎以为是一个死人。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昏倒在湖边,发着高烧,身上只穿了一身睡衣披了一件外套。脚上连鞋子都没有穿,脚底板被石头扎破,流了不少血。我看她可怜,就带回来请了大夫给她看,发现她身上竟然有多处箭伤,就知道她来历必然不简单,吩咐了了大夫不要多嘴,就等她醒过来详细问。”陆观冷哼一声,“没有想到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醒过来后,不但连声谢谢都没有,还怪我不该救她。不肯喝药,也不肯吃东西,两日米粒未进,一副恨不得绝食自尽的样子。我总不能看着人死在家里,昨天给她强灌了一碗了米汤,到了半夜居然又给吐了出来。您若是不来,我怕是要考虑要不要干脆还是把她扔回湖边,让她自生自灭去。” 寻死?孟获心中疑惑,陆颖到瑜王府也有五个月,三日前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副好吃好喝休养的样子,虽然身体有些消瘦,可面色却比现在好的多,似乎根本不把自己被俘虏了当一回事,也不在乎自己是在敌人的地盘上。如何突然闹起绝食来了? 难道真如端睿说的,她都想起来了? “让我和她单独呆一会。”孟获不管自己此举有多么失礼,直言将陆观赶出去后。关上门,站到床边不客气的将她一把拉起来,大力摇醒。 女子微微张开双眼,似乎这个动作就让她觉得无比痛苦,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睫毛眨动了好几次,似乎才看清楚面前的人。她见到孟获并不吃惊,只是漠然望了她一眼,随后又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表示。 “怎么,认命了?”孟获嘲弄道,手指狠狠抓紧女子的胳膊,“这是在大齐,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老妇也一定会把你抓回来。” 女子似感觉不到痛,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会,声音极小却让孟获感觉她是在极努力的发出声音:“动手。” 孟获看了她一会,脸上的嘲讽之色慢慢淡去。 她见陆颖的次数并不算多,第一次见她是在和谈时。尽管当时早知道陆颖是花山书院的山长,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可当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习惯,或者说不甘心:就是这个女子领着无坚一路打进了大齐的领土?该死的,这个丫头哪里有一个武将的样子——即便是当年的宋丽书,同样出身花山书院,谈吐文雅,但做事却不失武将的铿锵味道。 当然,实际上不管像不像并不重要。孟获不断的告诫自己,这个外表上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女子就是一手打造了无坚的罪魁祸首,是夺走了大齐二十万士兵性命的血腥侩子手,是齐国的心腹大患,切不可为她文弱无害的外表迷惑,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对她掉以轻心。 当陆颖拿出那样一份和约的时候,孟获是切切实实地又惊了一次,却也再次感觉到陆颖与宋丽书的不同。宋丽书虽然通身的气质偏向文儒,骨子里却是武将一样蛮横霸道,若她能够如陆颖一样占到这样的优势,孟获敢肯定,她绝对不可能放过灭齐的机会。而陆颖却是从骨子里倾向和平,怀揣着文人特有的天真浪漫和那种不知所谓的对天下苍生的怜悯感——尽管她一旦动了杀心,手段不知道比宋丽书狠厉多少倍。 第二次见陆颖便是在瑜王府,当她看见这个明明是阶下囚的身份的女子却心安理得的躺在床上,毫无心里障碍的让着瑜王府上下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一边端睿声泪俱下的恳求自己,一边自己暴跳如雷,她却从容淡定的作壁上观,那种好像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脱离不了她的掌握的自信心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从情报上看,燕帝赵桐似乎也是类似的人物,陆颖是她最珍爱的学生,大概也学得了她的一套。 尽管憎恨着,警惕着,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心情一直没有变过,孟获却不得不承认,燕帝培养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拿文人的制衡手段去治军,拿帝王心术去用人的陆颖居然最后没有把西北玩垮? 陆颖是个人物,是一个以个人的力量都可以威胁到大齐的人物——孟获承认,这个家伙确实有那个资格在她面前摆出自傲的姿态,不屑并嘲笑着她的威胁。 事实上,陆颖在她面前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然而此刻的陆颖,无论是身上、脸上、还是眼睛里都找不到自傲两个字的存在,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空洞。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连伤心绝望都没有,“动手”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没有丝毫怨恨,反倒像是在催促她不要婆婆妈妈,赶快干掉她? 陆颖这样一番做派,孟获反倒迟疑了:她想起了那条密道,想起端睿口口声声说着的荒谬之事,神色变得十分凝重。三天前从瑜王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派人前往皇陵查探。虽然这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事情——谁有那个胆子挖皇陵呢? 端敏那孩子明明在十三年前已经死了的。对外宣称死于突发重疾,可是身处她这个层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场重疾背后掩盖着的真相呢。端敏的棺椁是她看着埋下去的,她敢肯定棺椁里并不是空的。可如果端敏的遗体已经被埋葬在皇陵,这一个陆颖又如何解释? 可是,事情确实非常可疑。 首先,端睿不会是被几句仁义道德就动摇意志的人。她十岁起进入大齐情报网就看多了各种黑暗、污秽的阴谋诡计,利益场上的人心凉薄残忍,卑鄙无耻早已经让她脱离了童年的天真无邪。何况她背上还有一个瑜王府,就算她自己对陆颖盲目崇拜,却也不至于就将全府人的性命押做求人的赌注。 二则,如果真的如端睿所说,太女金印是端敏的陪葬品,那么它的重新出现就太过巧合了。 三来,如果端睿不是在演戏,陆颖又是如何找到这条瑜王府的密道呢?这是无法用巧合解释的事实。 第四,就算端睿是在演戏,与瑜王府现在来往极少的陆家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陪着她一起演戏的。陆家有什么理由冒着叛国的风险去救一个帝国大将? 第五,以陆颖的骄傲,她是不可能配合端睿演戏来维持自己的苟延残喘,这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种种记录都现实,陆颖绝不是个怕死的人。 然而事关重大,她还是不能这样就判定端睿的话是真的,孟获想,她必须继续观察。 “人我带走了。此事你要记住保密。”孟获道。 “她……”陆观张了张嘴,她很想问问这个女子到底犯了什么事情,会被如何处置?但想起孟获一再强调的军事机密,又看见她此刻煞气外露的眼神,生生咽下了想问的话,只道:“晚辈知道。” 146 ...   大广济寺。   “孩子,你可考虑好了?”普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这个青年女子,脸上菊花般的皱纹变得更多。   窦自华微抬头,静静看着眼前的佛身金像,头发披散在肩膀后面。   敏之已经失踪半年,尸骨也未寻着。大家虽然都不说,但心里已经知道,她不可能再回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知道此刻侯盈已经被下狱,虽然皇上没有判她死刑,但终身囚禁只怕是让定芳比死还要难受。   她知道平南郡卿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此刻正在花山书院养胎,听说前几个月孩子和父体的情况都很不好,好在有寒光和书院上下细心照料,才保证父女平安到现在。   这都是她的罪孽,不能说的罪孽。   敏之已经死了,查她的身世想来也没有必要了。向皇帝辞了官职,四处游荡了几个月的窦自华来到了大广济寺,连母亲那里她也没有去一封信解释,因为无法解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这样做,会让很多人伤心。”窦自华身后传来她的熟悉的声音。   窦自华轻轻一笑:“我想过你会来,但是没有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许璞向普智行了一礼:“大事,可否让我与朋友单独谈谈。”   普智脸上的菊花稍微舒展了一些,道:“当然可以,施主请自便。”说完,便端着剃度的小托盘离开。   “能说动普智大师为你剃度,你的面子也不小。”许璞索性坐到了窦自华身边的蒲团上,“你就打算以后就在这里过着整天打坐念经敲木鱼的生活?”   窦自华没有看她,双眼望向金漆的佛像:“这样会让我的心稍微宁静一点。”   “花山的情报网并没有那么烂,但是以前你是管这一块的,躲起花山的眼线来也算是得心应手。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找到你的下落,又一路跑瘫了五匹驿站马来大广济寺,不是来看你变成光头的。你得告诉点我什么,说服我不阻止你愚蠢的行为,又或者你干脆跟我回去。”许璞的语气向来温和,但是六杰中觉得她好说话的,大概只有游川。   窦自华知道不说点什么难以打发许璞,于是转头道:“怂恿定芳私自出兵的人,是我——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许璞数月来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是每到想到的时候,就觉得如鲠在喉。定芳不会无缘无故出兵,背后的推手不会是侯明玉,她不会冒这种险;不会是许言武、谢冼、江寒,这几人从不同程度上来说,都是敏之的人,她们没有立场这么做。当然,文逸自然更没有立场——许璞本来也不该怀疑到她头上,只是有一点许璞始终耿耿于怀:文逸为什么要跟去西北,为什么要向无坚中插上一脚?   文逸一开始就隐瞒了一些事情,这样就让她的一举一动在许璞眼中有了别样的含义——有些文逸知道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推动她可能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她跑去无坚监视敏之。这样的话,文逸未必没有动机去做这个背后推手。只是许璞不相信文逸会想害死敏之,以为谁都想不到势如破竹的大燕军队会突然惨败。      “为什么?”许璞问。   窦自华轻笑:“这就是我不能回家也不能回书院,只能来这里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有些事情已经没必要知道为什么——一切到这里结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许璞定定的看着她,有些薄情的问:“敏之都已经死了,你还不肯说吗?”   窦自华面色微微变白,只是对着空气静默着。   许璞低声道:“是不是正因为敏之已经死了,所以你才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窦自华心中不由得苦笑,这个家伙敏锐至斯,自己真是半点不能开口。   “敏之的身世,真有那么可怕吗?”许璞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花山的情报网不是聋子瞎子,那些莫名奇妙出现在花山镇上的人,身为代理山长的她不可能不知道。窦自华莫名去了京城,莫名领了个小官职,莫名的和敏之对上了……敏之唯一的缺陷,就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   “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世,连皇上对敏之的宠信都不能压过?”许璞望着好友,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暗,“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世,连你都不放心她掌管无坚?”   窦自华深吸一口气:“寒光,回去花山去吧。既然一切都无法挽回,你又何必把事情弄得那么清楚——”   一个蒲团被砸到窦自华胸口,灰尘如雾腾起,在几缕挣扎着照进大殿里的阳光中翻腾,散开。   许璞猛地站了起来,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我只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一个,终身幽禁了一个,现在还有一个要看破红尘落发出家!这是为什么,难道我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不能挽回?”她伸手指,用力得点着门外的天空,仿佛那边有人在一样,“今天你如果放弃了出家为尼,我就挽回了一个。如果你能说出真相,京城大牢的那一个,说不定我也能挽回!可你做这么一副心死如灰的鬼样子给谁看,你觉得你这样就能够对得起敏之,对得起定芳,对得起郡卿了吗?”      声声暴喝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门外不远处的普智听得缩了缩脖子,暗叹一声:如今的年轻人,一个个看上去温文儒雅,骨子里却都藏着爆竹呢。      窦自华良久才抬起头,面色灰白:“我只是想用这座寺庙,把我心里的一些东西埋起来。寒光,但你如果逼我,我不介意换一座坟墓来把这些东西埋起来。”   许璞只感觉到一丝冷意从指间流窜过去,仿佛空气中有一条游鱼,正在围着她们打转,一边不怀好意地将尾巴上的寒冷的水珠撒到她们身上。   六杰中任何人犯起倔来,都是打死不认的主。      走出殿堂,许璞望着高空的太阳,惨白如霜的日光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每一颗树疤都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死了的游川,死了的敏之,囚了的定芳,出家了的文逸,近乎倾家荡产的玉秋……如今,书院怎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们都还只是二十岁左右,正该意气风发的年纪,正该一展所长让所有人发出惊叹的时候,却一个接一个的陨落。曾经书院里的意气少女们,笃定凭自己的才华和实力能够腾飞于九天之上的少女们,怎么会都落得如此收场。   果然,她该感叹:韶华易逝,万般皆付……么?      “若问我的意思,”谪阳淡淡道,“就照陆颖的意思办。”   许言武向谢冼、江寒等人看过,眼中的神色愤怒而不解,道:“郡卿君上就没有想过为陆将军报仇吗?”   谪阳唇边掠过一丝轻嘲:报仇?到底是为谁报仇,你许言武为的是宋丽书,谢冼为的是谢游川,江寒或者有那么一丝想要位陆颖报仇的心……但归根结底,你们为的只都是无坚。没有无坚,拿什么报仇。      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与陆颖都还在担心无坚的回收,现在看来基本没有什么必要了。那一场乱战之后,武器散落杀场了大半,他去寻找陆颖下落的时候,发现那些散落的武器也基本无法使用。这个时代的工艺不比他原来的世界成熟,容易报废也是常情。回到军营后盘点,结果发现无坚的武器仅剩下不到五分之一。这不奇怪,那日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坚,能够还留下那么一点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但谪阳将这五分之一也统统收回,非他的允许不得使用。无坚虽然是陆颖主持打造,可是锻造的全过程,除了陆颖,谪阳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参与全程制作和监管的人。不知道的人,以为是陆颖只相信自己的夫郎,知道的人则明白,这是因为无坚的由来本来就与谪阳息息相关,或者说,无坚本来就有一半是属于赵谪阳的。   从西北回来,他没有回平南城,而是回了花山书院。大家都以为他回来是打算重造无坚的。但是数月不见任何动静,众将才明白这个男子压根就没有想过继续制造无坚的武器。      “我只是个夫道人家,不懂什么大事国情。”谪阳自我嘲弄想,什么时候轮到他借用自己的性别来推脱事情了呢,“我只知道我妻主还在世的时候,宁可抗着无上的压力也要促成燕齐和谈,这是她的心愿。现在她不在了,我这个未亡人,虽然不能代她做什么,但至少坚持她的理念是做得到的。”   陆颖死了,如今燕齐之战又关他何事?当年陆颖就是被李凤亭逼上战场的,最后被成功的迫出了无坚。现在她逼死了陆颖,还想来打他的主意?呵呵,对,现在他怀着陆颖的遗腹子,量李凤亭也不敢在他没有诞下孩子的时候来逼迫他。等孩子生下来了,如果是个女孩,想必李凤亭也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少不了故技重施,一个皇储之位是跑不掉的。可纵然这样又如何呢?他已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老婆的命断送在李凤亭手上,就绝对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继续步她母亲的后尘。   他宁愿把自己的孩子教成一个无用的纨绔,也不愿意她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傻瓜。   “不用拿什么国家大义来压我,也不用拿什么血海深仇来谴责我。我只是一个不明事理的愚昧无知男子,我只管得我的小家,管不了大燕黎民百姓,也管不了你们自己各人心中的国恨家仇。陆颖是我的妻主,她八岁的时候我就认得她,她心里想的什么,念得什么我清楚的很。她想要的,就是我的想要的。”谪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提醒对方自己是一个孕夫,没有耐心也没有体力听她们啰嗦。   许言武正要张嘴,谪阳又坐起身,弯起嘴角,笑得阴森森:“不要想着用什么来威胁我。平南郡王府不是你们能够煽动的,至于我和我的孩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介意先掐死她这个不孝女,然后去找陆颖团聚。”   说着他轻轻用手指抬起茶几上的茶碗,松手,任它在坚硬的茶几上直线坠落,摔成几瓣。手指轻轻拈起一瓣,谪阳抬头冲她们笑了笑,然后握紧了手指。   红色的液体顺着比白瓷还要细腻的手指缝隙快速的流了下来,如同小溪一样在手腕处会成一条主流,落在袖边上,染红了一大片上等的白色锦织布料。      几人蓦然感觉到一股惊悚之意:这个男人疯了。   她们才想起这个男子明明怀孕还在战场上愣生生找了四个月,几乎弄到最后丢了孩子。想起那一番莫名其妙没有人听得懂的泼天痛骂,想起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妻主,不禁都萌生出退意——这个痛失爱妻的男子只怕在那一天已经疯了。   可一个疯子,她们怎么跟他谈?一个摆明了要玉石俱焚的疯子,她们要怎么对付。      从西北而来的众将都沉默了,这时宋西文进来了:“时间到了,你们该走了。”   许言武急道:“二小姐。”   宋西文对这个熟悉的声音的主人并没有给予更多的照顾:“这里是花山书院,不是西北军营。我让你们进来是让你探望郡卿,不是让你们进来干别的。都走吧,不要以为现在许山长不在,你们就当书院无人了。”   许言武等人最后看了一眼谪阳,无奈地告辞。   “多谢宋老。”谪阳在这里住了数月,一直都是许璞和代宗灵四老在悉心照料他,感情上比起陆颖还在的时候反倒更亲近了些。   宋西文摇头笑道:“对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就不用这么客气了。说起来是我们太心软了,寒光在的时候一直没准她们进来。我们原以为这事总该有个交代,好让她们死心,没想到反害得你受伤,是我们的错。”   谪阳道:“宋老说的没错,这事情避着也不是解决的办法,总是要面对的。寒光是反应太大了点,对着自己的娘也敢这么硬杵着,我倒担心她面上装狠,心里却过不去。”说着便唤阿雅给自己包扎伤口。   宋西文看着谪阳已经显出弧线的腹部,脸上不禁也多增了几丝暖意:“敏之刚刚上山的时候也还只是个孩子,现在她自己都有孩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谪阳想起与陆颖的第一次见面,那个满脸鼻涕和眼泪的大娃娃,也不禁握着手上的绷带,感叹:“确实过得很快。”      “陛下,是否要再想想办法?”丁镜道。   李凤亭望着窗外一如往昔的秀丽景色,沉默了一会:“赵谪阳对朕一直印象不好。原来有敏之在,尚还给朕留三分面子,如今敏之不在了,他自然不用再给朕好脸色。”   丁镜听得皇帝这么说,连忙道:“平南郡卿想来只是对陛下有误解,当不会对陛下怀有恶念。”此刻平南郡卿手握无坚,背靠平南郡王府,绝对不是皇上与他交恶的时机。   李凤亭冷冷一笑,并没有将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刻意缓和她与赵谪阳关系的话听在耳中:“他只怕一直认为,敏之的死朕要负最大的责任。是朕把她逼到京城,是朕用师徒之情、皇储之位迫使敏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去西北,是朕让敏之意识到逃避战争是没有用的,是朕让敏之不得不打开内库,铸造无坚,为游川,为她曾经见过了无数死在边疆的燕国士兵复仇,最后害她死在了战场上。”   丁镜忍不住道:“陛下——”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李凤亭惨然一笑:“如果当初我没有逼她,放她在花山逍遥,如今是不是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了呢?”   “敏之死了,我很难过。可是我偏偏连个能够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没有无坚,我不能把齐国怎么样!侯盈又是侯家仅剩的一根独苗,尽管她罪该万死,我却不能杀了她,寒了一众老将的心。我教养了整整八年的孩子死了,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却什么都不   能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算什么老师?!我算什么老师!!!”   李凤亭全身发抖,双眼通红,看着满殿的金碧辉煌,风雅肃穆——帝王的殿堂,就跟坟墓一样荒凉,人说高处多寂寞,她其实本不觉得什么,因为她还有敏之。帝王家业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间大一点的书院,她不过是先耐得烦先把这一切精心经营好,等有一日她的孩子归来,然后将家业一点一点交给她,就如同当初把花山交给她一样。   可是孩子死了,她现在一切又是在为谁操心为谁忙?她费心经营的偌大的江山,将来要交给谁?敏之在的时候,她是一个老师,一个怀着母亲心思的老师,可她现在不在了,她就只是一个帝王了。   那个半夜天黑不敢独自睡觉,跑来与自己挤一张床的孩子不在了;   那个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嘴里喊着“山长山长”,模仿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仰着头等自己开口表扬的孩子不在了;   那个一身灵秀之气,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给自己行拜师之礼,羡煞周围一干文士名家的少女不在了;   那个被人按在地上,伤痕累累却还是恳求着自己不要走的少女不在了;   那个名动天下,让她想起来就得意忘忧的少女山长不在了。   ……   帝王之心如九天明月,高处不胜寒。 147 ...   “我说你被打成这样还不安心躺着,想折腾个啥呢?”孟秦几乎要学泼妇插腰对着嘴角淤青的司徒端睿叫道。   这家伙平常看起来软绵绵的性子,没有想到打起架来还真不含糊,一对二居然也不落下风,至少等她赶到的时候,那两个草包脸上的颜色不比司徒端睿脸上的少。   “孟姨呢?”司徒端睿不知道孟秦是否知道陆颖的事情,只得含糊地问。   “怎么,你还指望今天打架的事情我娘给你出头找回场子啊?”孟秦看着自己小时伙伴的姐姐,因着端敏的关系,瑜王府衰败后,她也常常来看端睿。只是本来两人性格并不算投契,她又不喜端睿不求上进的样子,两人的关系便越来越淡。但是若真有人在她面前欺负端睿,孟秦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若你往常能像今天这样拿出三分女儿家的血性来,怎么会被那两个草包欺负?”孟秦不屑道,“不过是瑾王府的两条狗腿子,居然也敢欺负到堂堂皇室血脉头上来,真是狗胆包天!”   司徒端睿心中焦急,也懒得演戏:“我要去你家一趟。”   孟秦少有见到司徒端睿如此有主见的样子,平常总是半带温和半带逃避的那种讨好的笑容如今骤然变作冰刀霜剑,居然暗含几分让她都心惊的凌厉之意:司徒端睿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突然转变这么大?   孟秦正要劝说,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一会乐俊白着脸色跑进来,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大小姐,大将军带二小姐回来了,可、可是二小姐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   司徒端睿腾得从床上跳起来,几乎把正给她包扎的呼延撞倒。   孟秦挑了下眉:二小姐?这府里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那还是端敏在世的时候吧。她这么久没来瑜王府,消息果然闭塞了,突然冒出来一个二小姐,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这瑜王府的二小姐是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可以当的吗?   孟秦在记忆里寻找小时伙伴的摸样,不知道怎的,心里渐渐冒出一团火来。      呼延医师十分哀愁地对自家大小姐道:“若二小姐还不肯进食,只怕身体再撑不住了。”   司徒端睿眼圈青黑:又一个一天一夜过去了,敏敏还是不肯吃任何东西。任自己在她耳边如何劝说,甚至哀求,敏敏都没有任何反应。十三年前,她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好不容易给了她一点曙光,难道又要泯灭在黑暗中。   她不是不清楚敏敏恢复的那部分记忆对敏敏有着怎样的打击,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自己再次失去这个妹妹。   孟获坐在床边稍远一点的椅子上,跟着熬了一天一夜,让她这个年纪的人多少还是露出点疲态。只是让她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长时间里除了用来看端睿这个丫头用些无用且煽情的手段来唤醒床上那个一心求死的女子外,她竟然真的在思考如果真的——如果真的是端敏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一点,不能放她回燕国。大齐的太女没什么事跑到燕国地界上本来就是一件危险、滑稽且令人觉得羞辱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难道自己都没有能力保护好,要送到别家才算是安全。过去的十几年不说了,现在既然已经找回来了,就没有必要再让她回去。   其次,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虽然皇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选出新的储君,可是围绕储君之位的争斗从来没有一天是停歇过的。端敏的身份一旦曝光,就如同十三年前,将诸多本来相互纠缠着的刀刀剑剑又重新指向了一处,旧的事故也许会重新上演。   第三,端敏之前的身份太敏感,敏感这个词用来形容都有些苍白,应该说是刺激或者令人惊恐。一个敌国的嫡亲王,预备皇储,燕军最高指挥者,无坚的创造者,二十万齐兵性命的终结者,到底还有没有资格继续成为齐国太女,恐怕会引起朝堂极大的争论——实际上,这也是他自己在这一天一夜里纠结的主要问题。   从感情上的来说,一个曾经对自己国家造成如此威胁和损失的人,孟获理应将这个人碎尸万段,当然她也付诸过行动,只是没有成功,反而发现这个人有可能是自己好友丢失了多年的女儿,并且从私心上来说,她是极愿意为好友将这点骨血保留下来。   而从理性上来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已经死掉的无法复生,重要的是如何为未来谋取更多更好的利益。好友的这个女儿在敌国被培养的很好很强大,不论是从心智谋略,还是勇气胆识上,都很符合一个齐国皇帝接班人的各项条件,虽然单体武力值基本为零,但是谁会指望一个皇帝上战场呢?这点瑕疵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这个人手上,还有无坚。如果她是齐国太女,就算她不肯转头向曾经的袍泽伙伴刀兵相向,至少不会再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戮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不由得觉得陆颖之前的猜测自己与端睿勾结哄骗她是齐国太女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孟获在这间房里坐了一夜,一面是警惕着陆颖再次故技重施从密道逃走,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她不会冒任何风险,另一面也是想等陆颖醒过来,看看她的反应。   只是这种等待太过难熬,她的耐心也快耗光了。   不止是她,司徒端睿的耐心在呼延的再三警告中也宣告崩溃。   她不再温柔的倾诉这么多年来对亲人的渴望,不再娓娓叙述充满甜美色彩的童年回忆,只是粗暴的抓起床上女子的衣襟:“你想死,很好,我成全你。但是死之前,你先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个埋在花山镇郊外的坟墓的叫陆幼文的男人是我爹,我亲生的爹爹。他是母王的侧君,陆家的儿子,本来应该过着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悠闲生活。可是他为了你,逃亡到了燕国,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最后竟然因为过度劳累而病死。凭什么,他是我亲爹,凭什么抛下我这个亲生女儿去跟你受罪。这是你欠我的,你拿什么还我!说啊!?”   “还有……发现你是我妹妹之后,我花了多少心思打听你的情报,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整天神经绷紧忐忑不安,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我她娘的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又花了无数真金白银四处收罗好汤好药的供你养伤养身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把我仅剩的一个亲人救回来。现在你一个不高兴就要死,那我的妹妹怎么办?你把我妹妹赔出来,我最后一个亲人赔出来!!”   “把我的亲爹还出来,还出来就让你死!把我妹妹的命赔出来,赔出来就让你死!否则就算你逃到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挖出来!!”   满屋子看着瑜王府的大小姐歇斯底里地用摇布娃娃的力度摇着先前她还捧在手上当白瓷珍珠一样小心翼翼供着的女子,不由得心里想,大小姐大概是真被这人逼疯了,既然总是救不活的,索性破釜沉舟来这最后一招了。   孟获看着女子本就苍白的脸有变紫的嫌疑,正想提醒司徒端睿发飙也要注意力道,却见女子的眼角突然垂下一滴眼泪。   这还有救,孟获心想。      “我总觉得这情况透着怪异,六个月了,燕国总该表个态了吧。”孟秦玩着酒杯,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在洁白的杯壁上画着弧线。大齐都城翡翠楼的沉香酒三十两一壶,够大齐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自然不是普通人喝得起的。然而在处在孟秦这个阶层的年轻人们,这只算是寻常开销。   然而买得起沉香的年轻人却未必都能融进孟秦的这个圈子。被孟大将军批得一文不值的那个大齐都城纨绔子弟圈,在普通的权贵眼里,是有钱也难插进一脚的另一个云端,首要的身家背景够不够硬够不够大,还有你不能真的只是个会花天酒地和拼爹拼娘的光鲜货。   “说打吧,也不见西北有打的迹象。说和吧,也没人过来通知咱们一声,就默默无闻这么耗着,总不见得离了陆颖燕国就真重建不了无坚吧?”孟秦说出在座几个年轻人都曾经在心头萦绕却不自舌尖吐出疑惑。   “这问题谁都解释不了给你听。如果真要知道,先打了才行。只是燕国不给个态度,为什么皇上也迟迟不表态?”一个玩弄的手中的宝石手柄的弯刀的女子漫不经心地说,“那五座城池多少年都是我们大齐的地盘,虽然姐们不在乎那一亩三分地,但是总不能落到那群燕猪手上吧。观姐儿,你家老太太那边露了什么口风没有?你难得来一次,不至于只是惦记着出来吃一顿吧。”   陆观虽然算是这个圈里雷打不动的成员之一,但是偏偏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若不是因为前儿那事,因为孟秦这个家伙喜欢来,今天她也不会来。   “不知道。祖母和母亲提都没提过。”陆观放下筷子,望了一眼孟秦:“这事儿孟秦应该知道的比我多,毕竟她娘是管着兵的。”   孟秦想着那日在瑜王府才进门就将自己轰出去的母亲,脸上不禁有些发黑:瑜王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弄得自己老娘连家都不回了,愣在别人家住了一天一夜。只是别看她老娘是个武将,心思一旦深沉起来比起陆观家的老太太也丝毫不落下乘,有些事情老娘不想说的,她撕开三寸厚的脸皮不要去耍花招也弄不到一点信息。   “莫问我,我才不找打呢。”孟秦干脆摆出别惹姐,惹姐姐让你吐血的无赖相,绝了一众好奇者的念头。   翡翠酒楼这个留给齐都某个特定纨绔子弟圈子的包间顿时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撇开桌上觥筹交错的那一摊子上散发的某种醉人的气息,也许还真能找到一股子忧国忧民的真意。这一群没有实权的权贵家族的孩子们,此刻还真不能影响齐国的政局什么。但是大人们总是要老的,老人们总是要死的,权贵家族们的荣耀总不会轻易让给外人,于是命中注定这个圈子中的一大部分人或者一小部分人,日后某一天将在齐国的上层发出自己的声音。声音不见得比现在在酒楼里响亮,但力度肯定是要大些。      “今天我来其实主要是找你的。”陆观在散席后找上孟秦。   “我是奇怪已经一年零四个月不参加聚会的你怎么突然来了。”孟秦的双颊不知道是因为喝得高了,还是风吹得狠了,显得有些红。她用力拍了拍脸,让自己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一点,“最近我都没怎么去找你弟弟,怎么你倒反来找我?”   “不是小双的事情。”陆观早就观察过这巷子的前后,快到宵禁时刻,路上的人都很少,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她们的对话。但她还是小心谨慎的问出自己的问题:“我只想问问你,那个人,现在怎么样?”   “哪个人?”孟秦第一次发现自己接不上这个从小都不太对盘的家伙的话,不明白对方到底是在说什么,或者,这只是一个暗号?   陆观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弱,孟秦的错愕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么说孟大将军从她们陆家带走一个人的事情连自己女儿都没有告诉?   陆观陷入了沉默,孟秦被酒熏得有点迟钝的思维则开始苏醒:陆观不是个好开玩笑的人。这么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显然是有出处的。而且答案是陆观认为自己应该知道但实际上自己却并不知道的。联想起自家老娘这两天的反常,她恍惚想起那天在瑜王府母亲似乎是从马车上下来的,然后一顿咆哮把她轰走。问题是——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坐马车了?又不是燕国那些小儿郎们一样的官员,到哪儿都把自己藏在小格子里。大齐普通官员出行都是骑马,何况她娘。   那辆马车确实十分可疑,自家老娘肯定不会自己突发奇想要尝尝坐马车的滋味,那么马车上一定另有其人,并且陆观与这个人有牵扯。   另外,那天司徒端睿的表现也有些异常,刚刚被人打成那样还去迎接她娘,现在看来实际上她是去迎接马车里的人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当然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不过我可以去打听打听。但我也想知道,你跟那人什么关系?你这么神秘兮兮的、大动干戈地跑来问我,而我娘又一点口风都没有打算透给我,这事情想起来,”孟秦脸上的红微微退了一些,大抵和她现在心情平静了一些有关,“就让人有点不爽。” 148 ...   孟获是齐国大将军,皇帝的最信任的人物之一,身为军界的第一人,说一句话就能够让大齐这片土地震上三震的人物,军中少壮派的某些人对她无比尊崇,甚至以被她骂为荣,当然她也是无数人想要巴结讨好,迎逢拍马的高贵对象,是一声暴喝就能够让混迹大齐纨绔子弟圈而游刃有余的孟秦大小姐抱头鼠窜的威严所在。   然而现在这位声望远播,地位尊崇,威严高贵的大将军此刻正默默坐在一张加了张薄羊羔皮垫的椅子上默默看一个人吃饭。   她心里甚至默默想:多吃点。   这位被她看着的年轻女子正颇不惜福的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慢吞吞抿着碗里的鱼汤,这看上去让人没有食欲的流质食物实际上不知道加进了多少珍贵的药材和食材。   等女子终于将鱼汤都喝完,屋子里的人脸色都好看了些,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敏敏,感觉哪里还不舒服?”司徒端睿问,小心的观察妹妹的脸色。   女子望着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人的淡笑:“我既然肯吃东西,就不会再想死。放心,我现在很好。”   司徒端睿蓦然觉得这故作云淡风轻的笑容点古怪,却也不得不勉强挤出一个笑:“那就好。”   女子的目光又向孟获这边探来,但只是稍触即离,向司徒端睿道:“我想和孟……孟姨单独聊一会,你先去休息吧。”   孟获的目光微微变了变,顿了一下,向司徒端睿点点头。   司徒端睿只要妹妹好,无有不应,连忙带着呼延和乐俊都离开了。      “现在不想死了?”孟获开口依旧是讽刺,只是其中的味道没有那么浓烈了。   女子闭上眼睛一会,然后缓缓张开,神情有些茫然:“感觉有些乱……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会不会是两个人,一个七岁,一个二十岁,不,应该是二十一岁了。两个人性格也不太一样,感情上,也不太一样。”   孟获有些愕然,这算是什么,人格分裂?   “大的那个记忆很丰富,很深厚,但很复杂很细腻,主导我情绪的时间会比较多。小的那个虽然记忆不多,但是感觉上却来得更强烈,原始些,单纯些,更接近人的本能,比如爱、恨、暴力、血腥……求生欲,让我也无法忽视。”   “简单来讲,大的那个比较不想活,小的那个比较不想死。”女子伸手揉了揉额角头,似乎十分辛苦的样子。   大的那个是指陆颖的记忆,小的那个是指端敏的记忆吧?孟获分析女子的话语:因为陆颖的那段记忆不愿意面对事实,所以消极逃避,而端敏希望活下来,所以积极争取。尽管陆颖的记忆显然比端敏的要庞大得多,但是两种心态不一样,也就给了端敏的意志浮上水面的机会——那么现在跟自己说话的人,情绪应该是被端敏的想法主导?   明明是严肃或者很高层的对话,突然被拉到学术层面,孟获虽然一把年纪也算是见多识广,此刻仍感觉自己的发声有艰难:“你到底是谁?”   女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喃喃道:“是啊,我到底是谁呢?”   孟获略张了张嘴,愕然发现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复杂,不知道是涉及到医学那个边缘又玄幻的区域,又或者人伦道德的哪个范畴。   女子转头笑了笑:“有点像觉得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变了很多。孟姨,你可老多了。”   孟获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但一听到,还是觉得内心五味繁杂,口中却道:“你好像还没有证据证明你是端敏。”   女子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串复杂的弧线,一个黑衣女子凭空就出现在了房间内,向着女子半跪着,纹丝不动,仿佛她一直都跪在那里,只是刚刚被一块透明的纱布盖住了一样。   “别佳,你也长变样了。”女子端详了一下黑衣女子的脸,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   被唤的女子眼神有些激动,但是声音还是平静道:“是。”   “折叶处的牌子是不能作假的,孟姨尽可以检查。”女子无所谓道,“当然如果我是孟姨的话,一块牌子也是无法取信于我。但是时间总是可以证明,孟姨不妨拭目以待。”   别佳将折叶处的牌子交给孟获核对后又收回,一如往昔的站到一边沉默着。      孟获检查完牌子后就一直不语,她知道那牌子不是作假,原本只是将信将疑的事情终于得到了有力的证实,内心依旧被震动:明明被埋进皇陵的端敏真的就是陆颖吗,明明已经死掉的人,怎么还能够活过来。孟获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就好像有块巨大的黑布瞬间将天空遮蔽,从此看不见太阳星月,没有鸟语花香。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孟获手紧紧按着椅子,防止自己因为过于震惊和恐惧而身体颤抖。   女子眸色骤然变深,语气有些冷淡:“那段事情我不想再回忆,也不想说。不过,有些事情我也很想知道——别佳,我当年被太医宣判死亡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佳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自家主子问这个问题,现在终于等到了,压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尽量冷静的回顾了当年的事情。   “十四年前,主子在宫里中毒,被太医判定死亡后,我们这一干叶子就决定,找出害主子的凶手,为主子报仇。因此为担心谋害者销毁证据,所以并没有在主子灵前守候,而是分散在了宫中各处秘密打探消息。当然在主子下葬的第一天,我们还是去了。但是让我们觉得非常奇怪的是,给主子哭灵的原本都是伺候在主子身边侍子侍女,不知道为什么全部变成了生面孔。我们觉得内有蹊跷,猜测这些失踪的侍子侍女会不会和主子中毒有关,于是就赶快去探查,这才发现这批侍子侍女似乎已经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但世上总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很快从东宫附近的一些侍子侍女的私语中我们得知主子下葬前一天,有两名侍子惊慌失措的跑出东宫,边跑还边喊‘有鬼’,‘诈尸’的字眼。所以,我们当时立刻就意识到主子可能还没有死。”   说道到这里,别佳看了一眼女子和孟获:主子一脸漠然,孟获则是突然看了一眼主子,震惊的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折叶处有很多皇家的秘闻记载,历史上曾有过这种‘死而复生’的情况,多半是因为药物所致进入假死状态,如果遇到某种契机,则可能够活过来。如果假死时间过长而无人救治,最后就变成真死了。皇家生死争斗,以毒药害人的情况很多,所以民间罕闻,但折叶处却是知道的。”别佳解释道,“那个时候我们怀疑主子并没有真的死去,但当时瑜王与王君都不在都城,我们不知道谁能够相信,只能暗中通知瑜王侧君。”   “幸好主子之前是因为中毒而被判定死亡,又因为年纪太小。按照传统的说法,遭人陷害而夭折的幼女怨念很大,所以主子棺椁下葬后,并没有即刻降下封陵石,只是暂时用土掩盖,然后由尼姑们做完三天三夜的法事才能正式封陵。因此当夜我们趁人心放松警惕时,用迷烟熏昏那一干尼姑,挖开了棺椁。”   “我们一开棺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发现主子头部流血,衣服都沾染不少血迹。主子明明是被人下毒,如果已经死了,按道理血早就已经凝固,绝对不可能留得到处都是。而且主子中毒时头上根本就没有伤,也就是说主子在被放进棺椁之前肯定曾经醒过来了,却被人又打伤又强行关进了棺椁,等主子下葬后,她的恶行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掩盖下来。”   孟获原来觉得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无非是话本上编造出来的情节,却不想真实的生活比话本更像一场戏。她在确认了陆颖的身份后,刚刚还在猜想或许是有人找了假尸体与端敏的身体掉包,代替端敏埋下去,却丝毫没有想到端敏当初确确实实被埋进了皇陵:一个七岁的孩童在中毒之后,好不容易醒来却又被人活埋,这是让成年人都难以负担的巨大恐惧感,比直接用刀杀人还要残忍。孟获简直难以想象当初被关进棺椁的那一刻,这个孩子是怎样的惊恐欲绝。   这一刻,她甚至有点不敢去看陆颖的表情,不知道会不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个没有光芒的世界。      “我们立刻将主子带了出来,因为考虑到以后行事便宜,将太女金印也一同带了出来。然后将棺椁尽量恢复原状,避免人发现。与侧君商量后,我们决定在都城外一处别院暂避,同时给主子治伤,等瑜王和王君回来之后再做打算。”别佳继续说,“没有想到的是,没有等来瑜王和王君返回的消息,却等来了她们身亡的噩耗。都城的局势一日三变,连瑜王府周围也被人严密监视起来,都城里似乎到处有人在搜罗我们的下落,变得越来越待不下去了。”   “我们不知道救出主子的事情有没有被人发觉,也不知道最后将醒来的主子打伤的人和对下毒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是下毒的人自然会想到我们这些叶子会报复,所以要除掉我们,但是后面一个我们就全然不知了。所以都城里的搜索到底是针对我们这些叶子的还是针对主子,我们也完全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些人搜索范围逐渐向都城外扩大,而主子一直都在昏迷中,我们能做得也只能是带着主子一路躲避。”   说到这里别佳又小心看了一眼女子:“侧君本来想回瑜王府,但是他从瑜王府离开的时间太过巧合,只怕回去会被有心人盯上,又担心暴露主子的行踪,于是只能和我们一起陪主子离开。”   “后来就这么一直躲避,主子的身体在颠簸中始终无法得到好的休息,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我们很迫切的需要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最后决定冒险逃到燕国,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齐国的眼线才是最弱。我们选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了花山镇,因为燕国建立来,花山镇一直属于花山书院管辖,地位超然。为了避免激怒书院,燕国的眼线也不太敢在这里出入,对主子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恢复场地。”   “只是也许是中毒太深,也许是头上受了重创,也许是一路逃亡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间,主子虽然好不容恢复意识,却忘记了从前的事情。我们知道这种状态下的主子是绝对不适合返回齐国的,于是与侧君商议,干脆更名改姓,甚至对外把年龄报小一岁,以父子的身份在花山镇安定下来。侧君用自己的姓氏为主子取名陆颖,也是希望这个名字能如同一纸‘路引’,有一天能引主子回家。只是没有想到,侧君那么快就去世了,而主子却一直没有恢复记忆。”      “侧君临终前曾单独把我们唤到身边,要求我们除非主子恢复记忆主动召唤我们,又或面临危及生命的险境,则绝对不能出现在主子眼前。这样才可避免我们的身份被燕国或齐国知晓,引来祸事。同时也是担心主子知道身世一时冲动回国报仇,主子势单力薄,孤军奋战反而不妙。”   别佳跪了下来:“后面的事情主子都知道了。属下们一直都待在主子身边,但是苦于不能现身,常常眼睁睁得看着主子受苦、受伤,属下等人心中一直愧疚不安,未能履行叶子的职责,请主子降罪。”   女子淡淡问:“我在雷州的时候,你们也在?”   别佳心头一颤,但还是答:“是。”   “那个时候我要被燕白骑斩首了,你们也不出来?”   “属下当时伪装成燕兵假装与主子一同被俘,听见谢岚打算假冒主子的身份,所以——”   “所以你就干脆看着她替我被燕白骑砍了头了?!!”女子突然一声暴喝,胸口急剧的起伏,怒视着别佳,目光锋利如剑,仿佛恨不得将她凌迟。   别佳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女子嘴唇微抖,手指紧紧抓着被褥,眼狠狠得盯着别佳:“你……很好……”   她转开眼眸,目光刚直的看向自己面前的虚空,压抑着心头的杀意,但最后还是肩膀颤抖着,压着嗓子笑了出来:“如果游川天上有灵,她一定觉得非常不值。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最大的笑话,她那么毫不犹豫地豁出自己的一条命,从燕人屠刀救下的竟然是一个齐人,齐国太女!这真是最大的讽刺!”她深呼吸了一下,又重复了一次,“最妙的讽刺!”   “滚!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这张脸。”女子抬起头,表情冰冷的好像可以把房间都打上霜花。   别佳只得默默点了个头,退出房间。      “我一直觉得我做得都是对的。”女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打破了别佳退出房间后的长时间的死寂。实际上,孟获也艰难的消化着刚刚得到的信息,并不怎么觉得这种两人人在房间里却什么话都不说的时间特别难熬。   “——而且出色。”这话听起来有些自恋,但是从这个女子的口中吐出来却像是理所当然,仿佛她这样的人就应该用这样的词来配。   “我跟着老师学习,以三十年来最小的年纪考进花山书院,我拜了花山书院山长为师,我接手了花山书院,成为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山长,我清除了潜伏在书院里的康王党和太女党,我娶了我所见过的最美丽对我也是最好的男子为夫,我被老师封了将军,派去西北,我推定芳上位,自己退居幕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没有辜负别人对我的期望,至少没有辜负我自己的期望。”   “所以当最后我发觉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帮助燕军抵抗齐军的时候,我决意昧着良心打造无坚的时候,我还是认为我是对的。”   “我明明知道无坚这个怪物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我明明知道这个怪物一旦被放出来所到之处尽是人间地狱,我明明知道这个怪物除了会吞噬人命,会让人的灵魂更加血腥堕落外对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好处——可我还是做了,昧着良知做了。因为我要为游川报仇   ,还有无数与游川一样死在这场战争中的燕国士兵。我告诉自己,因为我是一个燕人,哪怕是为了这唯一的理由,我也可以做。”   “不会有任何人指责我做错了,老师不会,谪阳不会,寒光她们不会,我身边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她们只会说,你做得很好。因为我是一个燕人,杀死我的敌人,我有什么错!”女子昂起了脖子,仿佛在与空中某个人争执一样,认真而激动。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不会因为立场的不同而改变,所以现在轮到我的报应来了。”女子低头又去看自己的双手,轻声道,“我费了那么多时间去恨的国家,原来是我的祖国。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去杀的,原来是我的同胞。我费了那么多手段去夺的,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城池。这么多年,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做了什么?”   书院里朗朗书声,案几上厚厚的纸卷,学子们来往闲逸的风采,书院超然的地位,农庄里丰硕的果实,西北稳定的局势,无坚,乃至那卷厚厚的和约书……蕴含了她多少心血,多少时间,她投入了自己的所有,却发现到头来,这些本来应该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结果发现自己说不定还要被嫌弃。      女子一连串轻得近乎叹息的质问,让孟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没有立场去说。   只是此刻刚刚确认这个女子就是端敏,作为一个经久杀场的将军和颇有阅历的成年人,孟获很快梳理清楚了目前的情况。   陆颖是司徒端敏,这个身份一旦得到无懈可击的证据证实,孟获很快就将自己的对陆颖的各种感官和评价标准改变了。比起磨磨唧唧的文人,军人对瞬息万变的战场情势所锻炼出来的特有的干脆果决,让孟获的心理和情感上比想象中更快的接受了陆颖的身份。   孟获现在很难不让自己去寻找那个记忆中的七岁的女孩,那个从小就聪慧出众又胆识惊人的小女孩,并且把小女孩与面前个女子联系起来……不知不觉她看女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很多,有一点接近看司徒端睿的神情。   虽然有些复杂,但是孟获却产生了一种另类的愉悦:瑜王家的崽果然到哪里都掩埋不住光彩。即便是做敌人,也是最有威胁力的那一个。   只是这个孩子自己还处在两个身份交错冲击中无法自拔,矛盾着,愤怒着,理直气壮又无力的控诉自己近乎戏剧性的命运。孟获明白,她需要发泄一下,这种走极端的事情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但是作为一个有立场的长辈,孟获也不得不提点她一下,让她提早从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情绪宣泄中醒悟过来。   “但你现在已经回来了。”孟获打断的女子近乎负气的发泄,直接点出事实,“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就是司徒端敏,你身上流着你母亲的血,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女子怔忪了半晌,最终有些狼狈地垂下头:“是的,我是司徒端敏。”    149 ...   “回来了?”谪阳看见多日不见的许璞走进院子,想起她上次离开时说要去找的人,“找到文逸了?”   “嗯。但我没能把她带回来。”许璞在谪阳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套漂亮的青花瓷茶具,只是谁也没有动手倒茶。   对面的女子没有说话,但是谪阳还是察觉到她眼睛里带着愧疚和有些难言的犹豫,他不禁有些好奇:这么一个女子,当初是怎么被陆颖栓住的。明明淡得跟山间的云雾一样的性情,偏偏被陆颖逼出了承诺。   谪阳不想过多为难许璞,睫毛轻轻颤动几下,接着道:“你不用觉得内疚。陆颖的死是她自己的事,文逸那里只是细节。我最多也就把责任往李凤亭身上推推,借此减少点麻烦。但归根结底,还是陆颖自己的问题。没有李凤亭,没有窦文逸,只要她不改变,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会是死在其他地方。”   “为什么这样说?”许璞说。眼前这个冷静自制的男子,虽然腹部已经显怀,但是身姿却基本没有改变,骨子里的那股气质依旧如同莲花般,不论放在何时何地,都是最惊艳的一道风景。      “她的心太大,想保护的太多,想要的太多。”谪阳平静的评价着自己已逝的妻主,毫不客气的奚落她,“可惜个人的能力始终是有限的。”   “我们可以帮她。”许璞没有说明那个“我们”是指那些人,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陆颖背后都站着哪些人——那些都是能够跺跺脚,使燕国这块地皮发出颤抖的人物。   “这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是她把那些想保护的东西,排在她自己前面,甚至排在了我的前面——这是最糟糕的。”谪阳嘴角勾起一丝嘲讽,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你让我怎么跟整个天下去争宠?   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有一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你说。”   许璞没有犹豫的答应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谪阳向自己提出请求,实际上以平南郡卿的身份需要什么也根本求不到她面前。   “孩子诞下之后我想进书院教书。”谪阳望着穿过秃秃的桂花树枝的阳光,“陆颖的事,我替她做完。和约这事现在没人提,但总有一天我要让它被人提出来,罢战、互市、通婚、派遣留学生……敏之熬了那么多个晚上做出来的东西,我总要让它变成现实。”   “你打算走当年姬香君的老路?”许璞蓦然想起那本迷宫中的手札。   “有何不可?”      “你有什么打算?”孟获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端敏刚刚恢复身体没有多久,她也并不指望她会有什么计划。   司徒端敏披着一件米黄色单衣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虽然衣衫不整,坐姿随意,但她一抬眼,没有任何玩笑意味的表情扫了房间里众人一眼,没有人说话的房间奇怪的就变得更安静了。   “现在府里还剩下多少力量。母王原来的那批人还在不在?”   房间里有五个人,孟获,司徒端睿,陆长康,乐俊,呼延医师。最后大家目光都一起落到司徒端睿身上,瑜王府的事情自然由她来说最合适。   司徒端睿表情微苦:“人多半还在,只是这些年基本没有什么往来。往来密切的几个,处境越来越尴尬,我原来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也不再见她们,免得有些人看了不顺眼,去找她们的茬。”   “你做得没有错。”司徒端敏淡淡道,“没有掌控这股力量的实力前,果断放弃才是明智之举。就算是失去了也不可惜,总有一天会拿回来。在没有弄清楚目前都城的情况前,我什么计划都不会有,但是有一点:我既然活着回来了,那么那些想让我死的人就不能继续活着。”      司徒端睿望着妹妹,那张脸和七岁时自然大不相同。然而,下起决定来的那种透骨的狠意却与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反倒同她在花山书院时听说看见的那个温文儒雅的少女山长有些两样。一时间司徒端睿竟然有一股错觉,就像妹妹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看,一直都在她身边长大一样。   孟获却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她早就看出儒雅文弱只是陆颖的外表,一个能够狠心造出无坚,并无情的带着它在燕齐边境征伐了半年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个内心懦弱的人?就算原本是个单纯懦弱的人,经过了那百里血洗的战场后,还能笑着与自己谈判的女子,就不会与懦弱两个字有任何关系。   陆长康、乐俊、呼延等人知道自己此刻只是倾听者,因此都只是垂首肃立。但她们在瑜王府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谨守着慎言慎行的法则,偶尔怀念起瑜王还在时的风光,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下。这位小主子的回归虽然可喜,却也引起了她们的不安,多年不见,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如今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对瑜王府到底是福是祸?      孟获皱了下眉头:“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现在可还能查出当年对你下毒的凶手?”   “对我下毒的,我不知道。送我下葬的那个,是司徒瑾。”司徒端敏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思考什么,“瑾王府不能留。”   语气仿佛一如沈菊在打马吊时随手扔出一张白板,说这张不要了。   孟获微微有些好笑:你说不能留就不能留,这到底不是在燕国,虽然我没有小看你能力的意思,但是毕竟你在齐国的根基太浅了,人脉太薄。瑾王虽然是个白痴,但是她能与其他两王斗这么久,就算是白痴也会长智商的。   只是虽然这么想,孟获并没有说出口。这个孩子既然回来了,自然终有一天是要拿回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既然如此,与瑾王府对上,也是迟早的事情,她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打击这个孩子的信心。   孟获没有说出口,可熟悉她的司徒端睿确是看懂了她的表情,怕妹妹察觉,立刻道:“虽然母王当初的人联系不多,但是瑜王府也不是完全没有力量。姐姐现在掌握着大齐的情报网,至少在情报方面,你不用费太多心思。”   司徒端敏听到这话,原本半靠在床头的身子猛地直起来,瞪着眼睛,一脸错愕的望了她良久:“你是说皇祖母把情报网给了你?”   司徒端睿没有料到妹妹的反应这么大,联想起小时候妹妹总是一脸不耐的骂自己笨蛋,不禁有些小得意:“是的。你没有想到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以前没有听你说过?”司徒端敏脸上的愕然还是没有退去。   “自然是你‘死’之后,大概一年左右吧。”司徒端睿回答。      司徒端敏目光死死盯在司徒端睿身上,用一种仿佛今天才认识她的表情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说不可能,又过了片刻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猛地收回了目光,后背靠回床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孟获与司徒端睿面面相觑,不明白端敏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反应谪阳大。孟获察觉端睿的窘境,于是自己试探道:“端敏,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司徒端敏垂下的眼帘中掩盖了眸中快速闪烁的光芒:小时候的种种,她在书院时收到了关于齐国这十几年的情报一一在她的脑中掠过,如同无数飞花落叶般散乱,最后在逻辑的经线和大胆猜测的纬线编织下,呈现出一个清晰的结果,这个结果让她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呆过了半晌,她只得笑了出来,像是发现一件十分好玩的事情,越笑越激烈,最后竟是大笑不止。   “敏敏,你笑什么?”司徒端睿见妹妹突然爆笑,不知所措。   司徒端敏只觉得自己似乎没法停不下来,只是抓着被子,附身把自己的脸埋进膝盖里,这一刻,她真是什么人都不想看见。      被褥里隐约传来一声近似抽泣的笑声,惊得孟获与司徒端睿不轻,陆长康等人也顿时紧张起来。   两人正要上前查看,司徒端敏猛得又直起身子,静静看着两人,道:“我没事了。”   “敏敏——”司徒端睿试图从妹妹脸上找出泪痕,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不要再问。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司徒端敏打断了司徒端睿的话,她此刻没有任何心情谈论其他事情,只将早就准备说的话倒了出来:“我只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你们。我回来的事情,包括我的两个身份,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告诉任何人——任何你们相信的或者不相信的人。”   “孟姨,”她强调道,“比如孟秦和孟姨夫,端睿,比如皇祖母。”她又扫了一眼其他人,没有再说什么。   众人哪敢不应,都点头保证。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想安静一会。”司徒端敏无情地下了驱逐令。   司徒端睿虽然有些不放心妹妹,但是见她一脸的不悦,也只得同众人一同离开。      “我竟然不知道我小时候那样失败,掌管情报网的事情那么难以让敏敏置信吗?”司徒端睿颇为沮丧的说,发现自己又一次成功的被妹妹鄙视了。   孟获不置可否。在她看来端睿还是嫩了一点,当然是相对自己这个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来说的。陆颖,不,端敏是一个面对死亡都不会多抬一下眼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这种事情吃惊到那种夸张的程度?   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间房子,白色的窗户纸糊得很严密,她看不穿里面到底是什么,如同她此刻看不到这个刚刚决意承认自己身份的孩子脑子里此时此刻到底藏的是什么?只可惜她错过了刚刚这个孩子心防失守的瞬间,再想要把这个秘密抠出来怕是不可能了,只好等到这个孩子自己愿意说出来的那一天了。   “那个,平南郡卿的……事情,要不要告诉敏敏?”司徒端睿犹豫着,“我总觉得不是个好时机。”   “再等等吧,”孟获从自己的思虑中走出来,想起刚刚端敏的表现,不由得赞同,“端敏现在心意刚决,还是不要告诉她太多容易动摇她心志的事情比较好。”      原来她的一生不仅是个很好笑的笑话,还是一枚很倒霉的棋子。   司徒端敏漠然看着白色的窗户纸,静静地想: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统统暴露在阳光下,如果有一天她一无所有,如果有一天她不愿意再站在任何一边……这个世界上,还剩下谁会站在她的身边。   不计较她的一切。   司徒端敏脑子里就浮现起那一双水晶般清澈又神采逼人的眼睛,那个穿着一身锦袍,狼笨拙地蹲在河边濯洗着一块手帕的男子,那个满脸尘灰,一身铠甲,伸手与自己在血和惨叫交织的峡谷里交握的男子。   他会不会计较?   会不会……      谪阳,好想你。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自己会这样的……想你。   我原来以为自己只是迷恋你,以为自己只是习惯你,依赖你,离不开你,却最后依旧在那个清晨的湖边动了心,在西北的沙场上失了魄。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觉我爱你?      司徒端敏慢慢起床,站在房中央。   忽然想起那一年,她掀开风帘踏进湖边小筑时,谪阳正躺在榻上,在满湖荷叶的淡香中沉睡,就如同他曾经给自己讲过的睡美人一样,宁静,安详,而自己站在一边贪看他美丽的眉眼,然后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谪阳武功深不可测,任何人都轻易进不得他身边,也只有自己会让他在睡梦中无所察觉,继续安心睡觉吧。而自己,现在也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才能够毫无防范的安睡。   这么多年,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不珍惜……   回不去了吗?   不,不管有没有人想要她回去或是离开,她都要去找他,也许此刻她只剩下她了。      权利,她从来不认为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现在它是有用的东西。既然如此,夺一夺又何妨?   那么老师,姐姐,对不起了。    、150 ...   看着母亲骑马离开了瑜王府,孟秦拍了拍自己小厮的肩膀:“做得好。一会我娘问起,就说我出去喝酒了。知道吗?”   小厮惶恐道:“大小姐,这不太好吧。”她被大小姐逼着在瑜王府门口守了几日,好容易守得大将军离开,本来这就是犯上不敬的事情,如今还要替大小姐瞒天过海,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家丁而已,万一事情被揭露了,她还有命在吗。   孟秦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好,放心吧,有什么你家小姐顶着!”   小厮哭丧着脸离开了。   孟秦看着瑜王府的大门,笑得很开心:这下本小姐倒要看看瑜王府藏着什么人?      虽然很久没有来瑜王府,孟秦还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被陆长康让到了外厅,她假装十分随意的坐等司徒端睿,一等奉茶小厮退下,便溜了出去。   正自得意,却不想还是被人发现了,孟秦懒得与她们纠缠,直接两个闪身从阻拦的下人身边错身消失。   站在花园的矮墙上,孟秦眯起眼睛看着院中巡逻的侍卫,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人人都知道孟家的大小姐是个爽朗乐天的脾气,但少人知道她一旦真的火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下面巡逻的人,她是认识的,是母亲的亲信手下公孙靖。把公孙靖留在这里,足见母亲对住在这里的人的重视。但是让孟秦极度不悦的并不在于母亲把自己亲信放在了瑜王府,而是母亲派公孙靖保护的人住的这个院子。   元熙阁,她小时的玩伴,大齐的太女,司徒端敏小时候住的院子。   端敏还没有住进东宫的时候,这里就是她的地盘。孟秦自认对这里的熟悉不下于她自己的院子。端敏去世后,这个院子就空了下来,虽然无人居住,但是瑜王府也从来没有忽视过,每天都有人细心打扫,窗纸窗纱,帐子床单也如同正常居住一样按时换新。   即便她后来极少再来这里,但是司徒端睿为端敏安排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   然而十四年后,居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占了这里,这让孟秦怎么能不生气,她觉得司徒端睿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这可是你妹妹的院子!!   孟秦越想眼中的火气越盛,哼,她一会不仅仅要看看到底那人是谁,还要好好教训下司徒端睿,看这个家伙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少将军,你不能进。”   孟秦冷笑一声,公孙靖虽然在军中算个人才,但是比起功夫,你还差得远呢。想拦本大小姐,再等十年吧。   她一手推开书房,迈了进去。   高高的黑漆书架边,她看见一个奇怪的加了两个车轮的椅子,一个青年女子坐在上面,背对着她正在从书架上抽一本书册。   女子似乎并没有听见门开的声音,只是低头翻了翻手中的书页,似乎在确认是否自己要的那一本,然后将书册放在膝盖上,伸手在椅子两侧的轮子上转动两下,方才面对孟秦。   孟秦这才看见女子的相貌,清秀有余,俊朗不足,一身简单的纯墨绿色的常衫,只有领口和袖口的三十六色丝线绣的回型繁纹图案显示这件衣服曾耗费了大量的人工。黑发用同色底的三十六色绣纹发带在两遍各打了一条辫子,额头上没有任何配饰。   女子此刻也正在打量她,只是神态从容,目光平静,眉眼中倒有三分不耐,好像根本没有被她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惊吓到。      孟秦微微抬了抬头,正要呵斥,那女子却眉头一皱开了口,然而不是跟她说话。   “公孙靖,你就这么守我的院子?”声音不大,但其中责问的意味确实十分明了。   孟秦顿时气结:你算什么东西,我大将军府的人也是你随便呵斥的!   抚着刚刚被孟秦一掌劈到的腹部,追着孟秦进来的公孙靖一听这话不禁面色微红。虽然她也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可是孟大将军交代过她听令此人,而且要比保护自己还要认真的保护她,所以此刻她不得不放下捂在肚子上手,规规矩矩单跪了下来,连解释都不解释:“是属下的失职,请小姐处罚。”   孟秦对公孙靖的认错颇有点怒其不争,但此刻又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你的院子?你是谁?凭什么住在这里?”孟秦知道是母亲的命令,不好为难公孙靖,是以没有按原本计划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上揪住这人痛揍一顿,只好耐心开口问。   女子瞧了一眼公孙靖。   公孙靖毕竟是孟获看重的人,眼神也不差,知道女子是在问孟秦的身份,便老实回答了,心里却想,这青年女子对大将军都不假辞色,对着少将军只怕也好不到哪里。   不料女子却是有些动容:“孟秦?”   “怎么,听过姐姐的名字?”孟秦嘲弄地笑,“那还敢在姐面前摆谱?还不报上名来,不然姐把你连椅子一起摔出去,看你还摆什么谱?”      司徒端敏打量着自己小时候的伙伴,胸口不禁微热,想从眼前这个青年脸上找寻小时伙伴的痕迹,可是除了这副莽撞的性子外,竟是没有发现什么儿时的特点,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倒不知道瑜王府如今堕落到让一个外人也能穿行无忌了。”司徒端敏不爽了,所以也不想让这个好不容易冲锋却对她嚣张跋扈的小同伴爽,“——还是说你孟大小姐格外不把瑜王府看在眼里?”   “你——”孟秦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瑜王府是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吗?”   司徒端敏的手指在书页边缘划过:“我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管你何事?”   孟秦理直气壮道:“你住在元熙阁就关我的事!我警告你,我不管你是谁,赶快给我搬出去,不然我——”   “敏敏!”一个声音打断了孟秦的话,瑜王府的大小姐终于赶来了。司徒端睿了解孟秦的脾气,听说她上门了就立刻感觉事情不妙,几乎是一路跑了过来。   孟秦呆了一呆:“你喊她什么?”   司徒端睿正要开口,司徒端敏打断了她:“不然?不然——你要怎么样?”   孟秦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让她没有开口——这小样的眼神怎么看着让人毛毛的?   司徒端敏看见端睿一脸急色的扑进来,又目睹孟秦的霸道,心里估摸着这几年一味求隐忍的端睿怕是也没少受孟秦烂脾气的罪,眼中的光微微转动了一翻,转向公孙靖道:“公孙队长,孟大将军走的时候怎么下的令?”   公孙靖不敢抬头:“大将军下令,除非您允许,外人……不得擅闯元熙阁。”   司徒端敏漫不经心的继续梳着书页:“哦?那如果有人闯了,该如何处置呢?”   公孙靖艰难道:“按军法,视情节严重程度,处以二十军棍以上的惩罚。”   司徒端敏抬眼看着气得脸色发白的孟秦淡淡道:“既然军法有规定,我也不多置喙,按规矩来吧。”想了想,补充道,“看在孟大将军的面子上,就按最低的二十算罢了。”   公孙靖顿时感觉压力巨大:打孟秦?虽然孟大小姐性子是莽撞了些,可是平时谁不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礼让三分。何况今天这事跟以前孟大小姐出的岔子比起来根本就不叫事。如果就因这个打了她,那后果还得了?   “想打我,不是吧?”孟秦看也没看公孙靖,盯着司徒端敏,心想这个人倒真有意思,不知天高地厚。   她转头向司徒端睿,无比夸张的摆出一脸惊奇的表情说,“你这里藏得什么活宝,她居然异想天开的要打我?”又向司徒端敏扬了扬头,用鼻子哼道:“你不是昏了头吧?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有想打我?”   司徒端敏看着尴尬的司徒端睿和沉默的公孙靖,皱了皱眉头,按着轮椅的手指不经意般的弹了弹。      孟秦不知道怎么突然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要退,但黑影比她更快一步,一下子就窜到她的身后。她只觉得膝盖后弯一痛,整个人就向前倒去,慌忙间用手去撑,却发觉两只手已经被人抓到背后,就在膝盖咚的一声落地的时候,手臂被向后掰到一个可怕的角度,痛得她顿时额头冷汗直冒。   高手。   绝顶的那一种。   孟秦硬是忍着手臂传来的巨大酸痛没叫出来,心中一片惊骇:什么时候瑜王府有这样的高手了?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会有一名绝顶高手护卫?   这就是孟秦误解了,司徒端敏身后绝对不止一名绝顶级的高手。不过就算让孟秦知道了,她也很难猜测到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司徒端敏,毕竟死而复生,皇陵挖坟是正常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当初向孟获证明司徒端敏的身份之艰难,也正是在于此。   司徒端敏向目瞪口呆的公孙靖解释道:“你也看到了,那二十军棍如果是我的人来打,打完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气。”   孟秦保持着被抓的姿势,又羞有恼:多少年了,谁敢这样欺辱她!就算是她错得再离谱,最多也是告状到她老娘那里,让她老娘揍她,谁又敢真动她一根汗毛?   但眼前这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来头,真个没把她放在眼里,公孙靖也不敢说话,孟秦这才有些恐慌:这个二楞子莫非真不怕她娘的威势?还是不清楚她娘护短的习惯?或者这个家伙根本就是那种喜欢装风骨爱和权贵死磕的那种呆子?如果是那样,她可就亏大了,跟这种人较劲,就算事后她能够找回场子,可亏已经吃大了,怎么着也是她划不来啊!   公孙靖咬咬牙,道:“是,属下会按军法处置孟秦。”说着起身,用复杂的眼神的看了一眼孟秦,向外走去。      听见孟秦喘着大气的叫骂声,司徒端敏扫了一眼窗外:不知道被别佳用什么办法制住的小玩伴趴在长条凳上一动不动地被一个士兵打屁股,面色苍白,眼睛赤红,好像要吃人一样可怕。   她苦笑一下,关了窗户,隔绝这并不好听的叫声。   司徒端睿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外面,道:“敏敏,没有必要一见面就这么狠吧?”   司徒端敏心情有些不好,将书册扔到桌上:“不是我想打她,你仔细想想我和小秦子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司徒端睿被她提醒,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都不过五岁多大小,然而常在宫廷走动的小孟秦就已然懂得借她娘的权势欺压人,连皇女皇孙也都不敢轻易得罪她。   偏偏那日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就冲突起来,小孟秦立刻威胁小端敏,大意如下:你是皇孙又怎么样,整个大齐有多少皇孙,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你知道大齐有几个大将军?一个!你要敢如何如何,我就叫我娘给你好看云云。   小端敏最是干脆,二话不说扑上去就痛揍此丫,边揍边说:整个大齐有多少皇孙你知道。可你知道有多少敢揍你?一个!再敢跟我嚣张,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懂不懂?   按理说大将军教出来的女儿应该不会打不过一个金娇玉贵的皇孙,可偏偏小孟秦习惯了别人向她献殷勤,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再一来小端敏下手的那股狠劲也把她唬住了——小孩子毕竟没有那么硬气,小孟秦开始忍着疼回了几句嘴,不一会彻底在小端敏面前歇气了,连连讨饶。说来人也奇怪,别人都对她捧着呵着,小孟秦一点都不卖帐,偏偏这个刚见面就把她揍得极惨的小端敏却收了她的魂,此后就跟着她身后狗腿一样的讨好。   以至于今日,看见一个陌生人住了她的院子便气恼得不成。      “这个家伙就是吃硬不吃软。”司徒端敏揉了揉太阳穴,“你好生轻言细语,只会被她当成懦夫看不起,反而越是表现的硬气,她越吃这一套。虽然这家伙表面一副浪荡子的样子,但是毕竟是大将军的女儿,看人的习惯不会有什么差别。”   军人的标准,骨头越硬、拳头越的人越是受人敬佩,哪怕是死对头,也能得一句赞美。英雄惺惺相惜嘛。   司徒端睿注意到外面的骂声已经没有了,打棍声也没有了,知道二十军棍已经完了,便住了口不再涉及隐秘话题。   不一会,两个士兵架着孟秦慢慢走进来。   “小姐,二十军棍打完了。”公孙靖不知道怎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司徒端敏提醒自己不去注意孟秦额头上的细密的汗珠和惨白的脸色,站都站不稳的双腿,似笑非笑的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   司徒端敏不说话,其他人皆不敢出声。屋子里一片静悄悄,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发酵。扶着孟秦的士兵不知道怎的觉得这轮椅上的青年女子的眼光比身上这位孟大小姐的体重还压人。   孟秦此刻虽然红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司徒端敏,却也没有说话。   “大将军府的教养我原以为是不错的,现在看来有些令人失望。”司徒端敏从乐俊手上接过一杯茶,吹了吹茶叶,不慌不忙道,“想来是大将军日理万机,没有时间管教你,才让你变得这样不知分寸。既然如此——”   她转向公孙靖:“派人去跟大将军说一声,既然大将军没时间管,我管了。孟大小姐我留下了,让大将军不要记挂。”   孟秦不敢置信的看着司徒端敏:“你敢软禁我?”   “软禁你?”司徒端敏觉得有些好笑的,“你以为你有多重要——值得我软禁你?公孙靖,在我院子里找一间客房安置孟小姐。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元熙阁。”   公孙靖已经有些麻木了,这次反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是。”   孟秦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猛地甩开两个士兵的手,一跛一跛的向司徒端敏走过来:“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告诉你,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话没说话,黑影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指头轻轻将她按在地上。   怎么还是那么没   出息,一到发飙的时候只会搬自己的娘出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孟姨怎么教的,都荒废了。司徒端敏斜眼看着地上死命挣扎的孟秦,暗自摇头:“关键时刻,你就只会喊娘吗?”   孟秦当然不会被孟获教成关键时刻只会喊娘的人。问题是遇见司徒端敏,她只剩下喊娘的份了。      “公孙靖,你跟我老实说,这人到底是谁?我娘为什么这么护着她?”孟秦趴在被子上咬牙切齿的说。   公孙靖拿着药回答道:“少将军,此人名叫陆敏,据说是几个月前端睿小姐从东边救回来的。因为全家人都被杀了,独她一人活下来,又感念端睿小姐的恩,所以来瑜王府做了幕僚。端睿小姐也很看重此人的才华,与她结成异姓姐妹,把瑜王府的大权都放给了她。现在瑜王府上下大事小事都需要她过目。”   孟秦显然有些意外:“不过是一个救下的人,竟然这样信任她?这陆敏到底有什么本事,哄得端睿这个蠢货团团转?”说到这里,她又恨恨道:“居然叫她敏敏,是个姓名带敏字的都配这个蠢货这么叫嘛?”   当年端睿叫端敏也是这两个字。   公孙靖道:“属下虽然来瑜王府虽然不久,但是也见识了些这位敏小姐的行事手段。自她掌了瑜王府的大权,确实管束要比以前严格许多,不过奖罚分明,处置公平,虽然手段狠些,却并不令人反感。王府里的人对她又敬又怕,但没有一个不服气的。”   孟秦听到这里,不服气地吼出来:“就算有点本事又怎么样!这样就可以住进元熙阁了吗?瑜王府院子这里多,让她住哪儿不行!那是端敏的东西,就算她已经死了,那也是她的,谁都不许动!!”   公孙靖保持沉默,她自然知道这位少将军对先太女殿下的感情深厚,可是这里毕竟是瑜王府,主人是司徒端睿,她想怎么安排是她的权力,外人也无权干涉。   孟秦低头咬着指头盘算:娘肯定不会放任一个外人对她不管,今天她被这个臭女人整治成这样,明天一定要加倍,不,百倍找回来!那家伙好像是个瘸子,哼,明天姑奶奶不把她打成全身瘫痪就不姓孟!   “把药拿走,我才不上药。我一会要让娘看看我的伤口,看看这个女人是怎样嚣张跋扈,打我?你会付出代价的!”孟秦一脸狠毒地说。      司徒端敏在窗口下静静地听里面的人说话,轮椅边的月季花娇艳欲滴花瓣在她手里被轻轻的拨动,一副任君蹂躏的柔弱。   听到孟秦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司徒端敏挑了挑眉,对乐俊说了几句话。   乐俊点点头跑了进去,然后就听见他清脆的声音:“二小姐说,她没吩咐上药,谁这么大胆子给药的?公孙队长,二小姐说了,从现在起派两个人守在门口。没有她的允许,不许孟小姐走出房间,不许人给饭、给水、给药,不许人跟她说话。违者关禁闭一天。”   里面静了一会,然后听见了瓷瓶被砸碎的声音。   司徒端敏摇摇头:她自然不指望自己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揪着孟秦痛揍她一顿就能收服她,不花些时间和手段,这家伙是绝对不会服软的。再则,她的身份暂时不想告诉这个家伙,时隔多年,情分虽然还在,但是毕竟都长大了,对彼此性情不熟悉,意味着以后在沟通交流上难以到达以前的默契,再加上陆颖这一层的身份,难保两人之间不会出现感情嫌隙。不如把彼此当成陌生人,重新熟悉和了解,等到磨合得差不多了再说才是最好。   首先第一步,让她帮这个家伙复习一下初次见 ☆、151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孟秦恨不得爬起来抱着自己的小厮摇一摇,看她是不是还没睡醒在说胡话。   小厮不敢看孟秦,颤颤巍巍地说:“大将军说了,大小姐就交给敏小姐了……只要不打死,随便管教。大将军还让小的把大小姐的衣物都带来了,说留多久都没有关系。”   孟秦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老娘的脑子没出问题吧,她可是老娘的亲生女儿啊,居然交给一个外人管教!   突然又一把抓住公孙靖:“你有没有让人跟我娘说我受伤了,我被那个陆敏打得下不了床!”   公孙靖心中也吃惊于大将军的态度,脸上却不敢表露:“属下确实已经让送口信的人详细描述过了……属下也不明白。”   孟秦发了一会呆,然后拼命揉起自己的头发,狂叫起来:“娘的,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居然连我娘也对付不了——唉哟,疼死我了!”   司徒端敏听着乐俊绘声绘色的描述孟秦今天日被管在房间的表现,心想真是能折腾,躺在床上也不能让她安分下。   乐俊一气说完,不觉觉得嗓子干得难受,小心道:“二小姐,我能不能喝口水再说?”   司徒端敏颇为包容的看了一眼这个小侍子,下巴微抬,示意他自己去喝。   乐俊连灌了三杯,缓了一回气,然后又道:“二小姐,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这个小家伙自从上次在她面前说漏了一次嘴后,被司徒端睿罚禁言三日后,说话就谨慎多了。不过却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凡事开口前都要问问,变得啰嗦了许多。   “不明白,为什么二小姐打了孟小姐,大将军不但不责备二小姐,还把孟小姐交给小姐管教。就算对二小姐放心,可是孟小姐总这么住在我们瑜王府也很奇怪吧?”   “知道动脑筋了?不错,比以前有长进。”司徒端敏拿过一卷宗卷打开,一边看一边问,“那么我来考你,我为什么要留孟秦下来?”   乐俊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反而被提了问,他心思单纯,被司徒端敏反问便抛开自己的问题,琢磨起新问题。   “……因为二小姐和孟小姐很多年没有见,想和她培养感情,所以把她留下来?”乐俊迟疑着说。   司徒端敏微微点头:“这算一点。还有呢?”   乐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沮丧道:“二小姐,乐俊想不出来了。”   司徒端敏头也不抬,口中却道:“提示一下,孟姨把公孙靖留在瑜王府是做什么的?”   “不是为了保护二小姐吗?”乐俊疑惑道。   “保护我难道瑜王府做不到?虽然瑜王府现在手上没有兵,但是府里的侍卫底子并不差。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何需招惹府外的人?”   乐俊摸着脑袋又想了一会,眼睛里的迷惑忽然散开:“难道……是为了监视二小姐的?!”他突然按住自己的嘴,懊恼地说,“二小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司徒端敏抬起头,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不,你没有说错。孟姨留下公孙靖这一批人确实是为了保护我,但是同时也是监视我。”   “可是,她为什么……大将军不是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怎么还会?”   司徒端敏轻笑一声:“知道一回事,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我确实是司徒端敏,但毕竟在孟姨的心中,我作为陆颖存在的时间更长,她了解我的行事作风,因为我的身份,她也愿意在某种程度上‘相信’我,但是如果要达到信赖,甚至生死相托的程度,一个血统身份显然还不够,这是需要时间来考验和证实的。她自己的身份不适合经常呆在瑜王府,只能通过公孙靖来了解我。万一我有了什么‘不妥’的举动,公孙靖一定会阻止我或者第一时间通知大将军府,明白吗?”   “大将军怎么能这么做,这么做也太——”乐俊不高兴道。   “孟姨这么做只是有备无患。如果我没有其他打算,公孙靖自然不会限制我什么——所以不用在意。而且如果我这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将军府的士兵自然比单纯的瑜王府更有震慑力,谁想对我动手,首先要掂量掂量得罪大将军的后果。孟姨这么安排对我们也是很有帮助的。”   “二小姐,我明白了。只是这跟孟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徒端敏挑了挑眉毛:“自己想!”   乐俊瞪大了眼睛,仿佛在说“二小姐太坏了,你不能这样!”。但司徒端敏显然没有义务满足一个他小小的侍子的好奇心,于是只好蔫蔫的站在一边冥思苦想。   孟秦?   ——不过是公孙靖的一个升级版。司徒端敏一边查看宗卷,一边心中暗笑:或者说是她与孟姨互相投向对方的投名状。   比起公孙靖,孟秦的身份所代表的态度等级显然更高。她主动留下孟秦在身边,是向孟姨暗示自己目前暂时已经放下了燕国的种种,积极融入一切与司徒端敏这个名字和身份相匹配的生活,她待孟秦会像小时候一样亲密、信任。而孟姨的答复则是对她这份表态和示好的回应,表示愿意接纳司徒端敏的“友情”。   当然,如果想得更深一层次,也可以看做大将军府的一次试探性的站队。司徒端敏是太女,大将军的女儿与未来的储君亲近些也是好事,有利于培养和睦的君臣关系。但是现在齐国的局势又很微妙,司徒端敏的存在几乎无人知道,三大王府又大明争暗斗。因此司徒端敏如果要成功上位,有大将军府的支持会变得容易很多。   只是,孟姨这个态表的极暧昧:第一,从外人看来排队的只是孟秦而不是孟获,如果孟获的态度和孟秦不一样,那么孟秦的态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第二瑜王府现在势弱,就算孟秦来到瑜王府,其他人一般也只会认为是看在过世的司徒瑜的份上对司徒端睿照拂一二,决计料想不到会与皇位有关。而当有一天情况恶化到大将军府无法承受的时候,孟姨依旧有随时说撤的余地。   真正能够当上大将军的人,绝对不只是会打仗杀人的屠夫。   “这几天我梳理了一下府里和都城的情况,”司徒端敏道,“初步有一个计划,所以把你们叫来听听,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书房里的人都点点头。   乐俊甚至还打开门查看了一下门外,才又小心关上门。   司徒端敏安抚道:“放心,有别佳她们在,说话无虞。”   这时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你们瑜王府的人要说话,把我一个外人拉到这里干什么?”   说话的人是趴在一边榻上的孟秦,她今天早上刚被母亲派来的小厮气了个半死,一天心情都极糟糕。本来爬在暖绵绵的被窝里勉强还能忍受,先却强被士兵架到了司徒端敏的书房。硬邦邦的床榻显然没有被窝舒服,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看见这个家伙居然坐在书桌后,司徒端睿、陆长康、乐俊、呼延居然是分别或坐或站在两遍,主臣分明,让她越看越不懂。   只是一个谋士能够坐主位吗?   司徒端敏眼睛一眯:“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你扔出去,在院子里冻一晚上。”   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孟秦,她们都知道这位二小姐是说到做到的。   孟秦不得不闭嘴:姐姐我忍,忍,忍……   司徒端敏提笔在白纸上画了三个圆,又画了一个小圆。   “现在的情况是三大王府势均力敌,相互明争暗斗却没有任何一方站了上风。”司徒端敏点了点三个大圆,然后又指着小圆道,“我们瑜王府现在实力较弱,能够直接调用的力量太少。如果是单打独斗的话,根本没有机会出头。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在打破——”她一笔横贯三个大圆,犹如一柄寒光利剑,狰狞骇人的锋刃让人出触目惊心,“——三大王府的平衡!”   始终只有司徒端敏一个人的声音在响。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房间里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呼吸得太大声,是以每个人都听得非常清楚。   大概花了一刻钟,司徒端敏将自己的思路简单描述了一遍,等到结束的时候,房间的人彼此对望,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泛起兴奋的红色,眼里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敏敏,就按你说得去做吧。”司徒端睿眼中的光闪烁着,握紧了拳头。“瑜王府总有一天会振作起来,恢复母王在时的荣耀。”   “不,是超越。”司徒端敏改正。   轮椅在孟秦的床边停了下来。   今天这个家伙被折腾得挺惨的,此刻一脸疲倦地趴在自己的床上小憩,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孟秦惊觉的侧头看,见到司徒端敏,表情微微发愣,没有流露出愤怒或者诧异的表情,只是默默盯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司徒端敏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去解孟秦的腰带。   孟秦大惊,躲着她的手,双手牢牢护住自己的屁股,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司徒端敏脸黑了一半,只是冷冷盯着孟秦。   孟秦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凉飕飕的,最后牙一咬,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闭上眼睛:老娘,你女儿的清白要不保了的话,都是你害的。   过了一会,紧张的全身僵得跟石头一样的孟秦感觉到屁股上传来一阵清凉,好奇地睁开一只眼睛向后看去,却见司徒端敏正从一只白瓷瓶中取出一抹灰白色的乳状物,低头仔细的涂在她屁股的伤口上。   原来是在给她上药。   孟秦顿时全身放松,不自觉心里对这个女人的厌恶感淡了许多:还知道亲自给她上药,还不算太坏。   过了一会,她又醒悟过来,拼命的摇头:孟秦,你脑袋被猪踢了吧?是这个人下令把你打得下不了床,把你软禁起来不许旁人和你说话,又不顾你伤势把你架来架去……现在又假装良心发现跑来过来给你上药,难道你还要感激她不成?   可是……联想起刚刚在书房,这个人说话时候的样子,孟秦的情绪又陷入迷茫:这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普通书生样子,居然随便一个计划就打算整个大齐的上层玩弄于鼓掌之中。   孟秦的性子是莽了些,可是头脑并不迟钝。真要迟钝,也不可能被接纳进那个圈子里。在她的估算下,竟然觉得这个人的计划有着相当高的可执行性。而一旦完成,整个大齐的局势将被完全改写。   但是,让她吃惊甚至有些畏惧的,并不是这个人的计划有多么周密多么谨慎,而是这个计划从头到尾表现出来这个人的对人性近乎□的洞悉力和掌控力。在这个计划里,大齐的上层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只不过是被这个人用各种诱饵操纵的牵线傀儡,在这个人的注视下忘情地跳着各自的舞蹈。   一想到这个局面,孟秦顿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如果她跟这样一个人杠上了,恐怕那天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多智近妖。她只想到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个人。   现在孟秦是有些相信这个是司徒端睿找回来重振瑜王府,对付其他三王府的人了。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幕后做推手,孟秦不禁开始为其他三王府的下场感到悲凉了。   她清咳一下,道:“为什么?这样机密的事情,为什么让我知道?“   司徒端敏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你以为你母亲答应你留在瑜王府是做什么?”   孟秦一惊:“我娘知道你的计划?”   看了她一眼,司徒端敏道:“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保持立场就可以了。”   孟秦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司徒端敏给她擦药,发起呆来。   这个人黑色的鬓发没有梳起,只是随意的别在耳后,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然而刚刚听过了这个人的谋划,孟秦忽然感觉哪怕是再贵重再稀罕的珠宝挂在她的身上,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只会是这个人本身。   论智,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在孟秦所认识的人中就算不是第一,也是前三;论胆量,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人就说打就打,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这样的人如果将来不会厉害,除非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想来收她。   不过,都说专注的人最是吸引人,孟秦看着这个人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地抹药的三根手指,脸……红了。   司徒端敏敏感地察觉到孟秦表情的变化,停手侧脸看着孟秦,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孟秦赶忙把脸转向床里,一动都不敢动。   此刻她发烧的脑子都是这个人专注的侧脸,心里浮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任是无情也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防抽: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孟秦恨不得爬起来抱着自己的小厮摇一摇,看她是不是还没睡醒在说胡话。   小厮不敢看孟秦,颤颤巍巍地说:“大将军说了,大小姐就交给敏小姐了……只要不打死,随便管教。大将军还让小的把大小姐的衣物都带来了,说留多久都没有关系。”   孟秦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老娘的脑子没出问题吧,她可是老娘的亲生女儿啊,居然交给一个外人管教!   突然又一把抓住公孙靖:“你有没有让人跟我娘说我受伤了,我被那个陆敏打得下不了床!”   公孙靖心中也吃惊于大将军的态度,脸上却不敢表露:“属下确实已经让送口信的人详细描述过了……属下也不明白。”   孟秦发了一会呆,然后拼命揉起自己的头发,狂叫起来:“娘的,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居然连我娘也对付不了——唉哟,疼死我了!”   司徒端敏听着乐俊绘声绘色的描述孟秦今天日被管在房间的表现,心想真是能折腾,躺在床上也不能让她安分下。   乐俊一气说完,不觉觉得嗓子干得难受,小心道:“二小姐,我能不能喝口水再说?”   司徒端敏颇为包容的看了一眼这个小侍子,下巴微抬,示意他自己去喝。   乐俊连灌了三杯,缓了一回气,然后又道:“二小姐,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这个小家伙自从上次在她面前说漏了一次嘴后,被司徒端睿罚禁言三日后,说话就谨慎多了。不过却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凡事开口前都要问问,变得啰嗦了许多。   “不明白,为什么二小姐打了孟小姐,大将军不但不责备二小姐,还把孟小姐交给小姐管教。就算对二小姐放心,可是孟小姐总这么住在我们瑜王府也很奇怪吧?”   “知道动脑筋了?不错,比以前有长进。”司徒端敏拿过一卷宗卷打开,一边看一边问,“那么我来考你,我为什么要留孟秦下来?”   乐俊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反而被提了问,他心思单纯,被司徒端敏反问便抛开自己的问题,琢磨起新问题。   “……因为二小姐和孟小姐很多年没有见,想和她培养感情,所以把她留下来?”乐俊迟疑着说。   司徒端敏微微点头:“这算一点。还有呢?”   乐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沮丧道:“二小姐,乐俊想不出来了。”   司徒端敏头也不抬,口中却道:“提示一下,孟姨把公孙靖留在瑜王府是做什么的?”   “不是为了保护二小姐吗?”乐俊疑惑道。   “保护我难道瑜王府做不到?虽然瑜王府现在手上没有兵,但是府里的侍卫底子并不差。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何需招惹府外的人?”   乐俊摸着脑袋又想了一会,眼睛里的迷惑忽然散开:“难道……是为了监视二小姐的?!”他突然按住自己的嘴,懊恼地说,“二小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司徒端敏抬起头,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不,你没有说错。孟姨留下公孙靖这一批人确实是为了保护我,但是同时也是监视我。”   “可是,她为什么……大将军不是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怎么还会?”   司徒端敏轻笑一声:“知道一回事,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我确实是司徒端敏,但毕竟在孟姨的心中,我作为陆颖存在的时间更长,她了解我的行事作风,因为我的身份,她也愿意在某种程度上‘相信’我,但是如果要达到信赖,甚至生死相托的程度,一个血统身份显然还不够,这是需要时间来考验和证实的。她自己的身份不适合经常呆在瑜王府,只能通过公孙靖来了解我。万一我有了什么‘不妥’的举动,公孙靖一定会阻止我或者第一时间通知大将军府,明白吗?”   “大将军怎么能这么做,这么做也太——”乐俊不高兴道。   “孟姨这么做只是有备无患。如果我没有其他打算,公孙靖自然不会限制我什么——所以不用在意。而且如果我这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将军府的士兵自然比单纯的瑜王府更有震慑力,谁想对我动手,首先要掂量掂量得罪大将军的后果。孟姨这么安排对我们也是很有帮助的。”   “二小姐,我明白了。只是这跟孟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徒端敏挑了挑眉毛:“自己想!”   乐俊瞪大了眼睛,仿佛在说“二小姐太坏了,你不能这样!”。但司徒端敏显然没有义务满足一个他小小的侍子的好奇心,于是只好蔫蔫的站在一边冥思苦想。   孟秦?   ——不过是公孙靖的一个升级版。司徒端敏一边查看宗卷,一边心中暗笑:或者说是她与孟姨互相投向对方的投名状。   比起公孙靖,孟秦的身份所代表的态度等级显然更高。她主动留下孟秦在身边,是向孟姨暗示自己目前暂时已经放下了燕国的种种,积极融入一切与司徒端敏这个名字和身份相匹配的生活,她待孟秦会像小时候一样亲密、信任。而孟姨的答复则是对她这份表态和示好的回应,表示愿意接纳司徒端敏的“友情”。   当然,如果想得更深一层次,也可以看做大将军府的一次试探性的站队。司徒端敏是太女,大将军的女儿与未来的储君亲近些也是好事,有利于培养和睦的君臣关系。但是现在齐国的局势又很微妙,司徒端敏的存在几乎无人知道,三大王府又大明争暗斗。因此司徒端敏如果要成功上位,有大将军府的支持会变得容易很多。   只是,孟姨这个态表的极暧昧:第一,从外人看来排队的只是孟秦而不是孟获,如果孟获的态度和孟秦不一样,那么孟秦的态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第二瑜王府现在势弱,就算孟秦来到瑜王府,其他人一般也只会认为是看在过世的司徒瑜的份上对司徒端睿照拂一二,决计料想不到会与皇位有关。而当有一天情况恶化到大将军府无法承受的时候,孟姨依旧有随时说撤的余地。   真正能够当上大将军的人,绝对不只是会打仗杀人的屠夫。   “这几天我梳理了一下府里和都城的情况,”司徒端敏道,“初步有一个计划,所以把你们叫来听听,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书房里的人都点点头。   乐俊甚至还打开门查看了一下门外,才又小心关上门。   司徒端敏安抚道:“放心,有别佳她们在,说话无虞。”   这时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你们瑜王府的人要说话,把我一个外人拉到这里干什么?”   说话的人是趴在一边榻上的孟秦,她今天早上刚被母亲派来的小厮气了个半死,一天心情都极糟糕。本来爬在暖绵绵的被窝里勉强还能忍受,先却强被士兵架到了司徒端敏的书房。硬邦邦的床榻显然没有被窝舒服,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看见这个家伙居然坐在书桌后,司徒端睿、陆长康、乐俊、呼延居然是分别或坐或站在两遍,主臣分明,让她越看越不懂。   只是一个谋士能够坐主位吗?   司徒端敏眼睛一眯:“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你扔出去,在院子里冻一晚上。”   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孟秦,她们都知道这位二小姐是说到做到的。   孟秦不得不闭嘴:姐姐我忍,忍,忍……   司徒端敏提笔在白纸上画了三个圆,又画了一个小圆。   “现在的情况是三大王府势均力敌,相互明争暗斗却没有任何一方站了上风。”司徒端敏点了点三个大圆,然后又指着小圆道,“我们瑜王府现在实力较弱,能够直接调用的力量太少。如果是单打独斗的话,根本没有机会出头。所以,我们唯一的机会在打破——”她一笔横贯三个大圆,犹如一柄寒光利剑,狰狞骇人的锋刃让人出触目惊心,“——三大王府的平衡!”   始终只有司徒端敏一个人的声音在响。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房间里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呼吸得太大声,是以每个人都听得非常清楚。   大概花了一刻钟,司徒端敏将自己的思路简单描述了一遍,等到结束的时候,房间的人彼此对望,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泛起兴奋的红色,眼里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敏敏,就按你说得去做吧。”司徒端睿眼中的光闪烁着,握紧了拳头。“瑜王府总有一天会振作起来,恢复母王在时的荣耀。”   “不,是超越。”司徒端敏改正。   轮椅在孟秦的床边停了下来。   今天这个家伙被折腾得挺惨的,此刻一脸疲倦地趴在自己的床上小憩,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孟秦惊觉的侧头看,见到司徒端敏,表情微微发愣,没有流露出愤怒或者诧异的表情,只是默默盯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司徒端敏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去解孟秦的腰带。   孟秦大惊,躲着她的手,双手牢牢护住自己的屁股,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司徒端敏脸黑了一半,只是冷冷盯着孟秦。   孟秦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凉飕飕的,最后牙一咬,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闭上眼睛:老娘,你女儿的清白要不保了的话,都是你害的。   过了一会,紧张的全身僵得跟石头一样的孟秦感觉到屁股上传来一阵清凉,好奇地睁开一只眼睛向后看去,却见司徒端敏正从一只白瓷瓶中取出一抹灰白色的乳状物,低头仔细的涂在她屁股的伤口上。   原来是在给她上药。   孟秦顿时全身放松,不自觉心里对这个女人的厌恶感淡了许多:还知道亲自给她上药,还不算太坏。   过了一会,她又醒悟过来,拼命的摇头:孟秦,你脑袋被猪踢了吧?是这个人下令把你打得下不了床,把你软禁起来不许旁人和你说话,又不顾你伤势把你架来架去……现在又假装良心发现跑来过来给你上药,难道你还要感激她不成?   可是……联想起刚刚在书房,这个人说话时候的样子,孟秦的情绪又陷入迷茫:这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普通书生样子,居然随便一个计划就打算整个大齐的上层玩弄于鼓掌之中。   孟秦的性子是莽了些,可是头脑并不迟钝。真要迟钝,也不可能被接纳进那个圈子里。在她的估算下,竟然觉得这个人的计划有着相当高的可执行性。而一旦完成,整个大齐的局势将被完全改写。   但是,让她吃惊甚至有些畏惧的,并不是这个人的计划有多么周密多么谨慎,而是这个计划从头到尾表现出来这个人的对人性近乎**的洞悉力和掌控力。在这个计划里,大齐的上层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只不过是被这个人用各种诱饵操纵的牵线傀儡,在这个人的注视下忘情地跳着各自的舞蹈。   一想到这个局面,孟秦顿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如果她跟这样一个人杠上了,恐怕那天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多智近妖。她只想到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个人。   现在孟秦是有些相信这个是司徒端睿找回来重振瑜王府,对付其他三王府的人了。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幕后做推手,孟秦不禁开始为其他三王府的下场感到悲凉了。   她清咳一下,道:“为什么?这样机密的事情,为什么让我知道?“   司徒端敏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你以为你母亲答应你留在瑜王府是做什么?”   孟秦一惊:“我娘知道你的计划?”   看了她一眼,司徒端敏道:“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保持立场就可以了。”   孟秦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司徒端敏给她擦药,发起呆来。   这个人黑色的鬓发没有梳起,只是随意的别在耳后,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然而刚刚听过了这个人的谋划,孟秦忽然感觉哪怕是再贵重再稀罕的珠宝挂在她的身上,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只会是这个人本身。   论智,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在孟秦所认识的人中就算不是第一,也是前三;论胆量,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人就说打就打,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这样的人如果将来不会厉害,除非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想来收她。   不过,都说专注的人最是吸引人,孟秦看着这个人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地抹药的三根手指,脸……红了。   司徒端敏敏感地察觉到孟秦表情的变化,停手侧脸看着孟秦,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孟秦赶忙把脸转向床里,一动都不敢动。   此刻她发烧的脑子都是这个人专注的侧脸,心里浮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任是无情也动人。 ☆、152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预计要传播开来,又不引起大家怀疑大概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司徒端睿道。   司徒端敏点点头,摸摸太阳穴。   司徒端睿见她一脸疲倦:“怎么,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司徒端敏摇摇头:“也没有很晚,只是整晚都在做梦。”   “如果累了就让乐俊推着你在院子里走走,等你身体再好一点,出去走走也可以。”司徒端睿有些担忧的看着妹妹的脸,“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晚上才会睡不好。”   司徒端敏放在手中的情报册:“也许吧。”   她实在想不出整晚梦见一个小孩硬缠在她身边,要她陪着她玩耍到底是被白天那件事给影响的。   “随便出去还不行。和谈的时候有些人是见过我的脸的,就算要出去,也要十分小心。”司徒端敏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也许过段时间皇祖母可能会召你入宫,你应答要注意些,对我的态度要是热络大于亲切,这才是对一个谋士应该有的态度。”   司徒端睿诧异道:“皇祖母找我,为什么?”除了公事上的汇报,皇祖母几乎不会召见她。   司徒端敏瞥了她一眼:“我们这些动作难道你当皇祖母会一直不知道?”   许璞小心的接过用红色小锦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婴孩,拖着她柔软的脑袋,生怕弄得她不舒服。   “孩子的名字决定了吗?”葛飞笑眯眯的逗弄着婴孩,“笑一笑咯!”   代宗林几人也都围着小孩,或是点头,或者微笑。   谪阳坐在床头喝完阿雅端来的鱼汤,微白的脸色透出一丝红,也许是刚刚做了父亲,他整个人静气盈身,让呆在他身边的人很容易心境宁静。   “陆和宁。”谪阳望着被众人围着的婴孩,略显清瘦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继承她娘的愿望。”   代宗林抬头看了一眼谪阳,揣摩他的心思,低头又看看皱巴巴的婴孩,意有所指:“老妇想皇上的旨意不日就会到。”   众人听言,彼此对望一眼,又专心逗孩子去了。   不意外谪阳冷笑回答:“到又如何?我是绝对不会把孩子交到她的手上的。”他望着陆和宁,声音铿锵掷地“我宁愿把她教成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也不会让她再教出一个陆颖。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如果李凤亭不想看到平南郡王府造反,南夷十六族暴动的话。”   许璞与其他人一样,假装没有注意谪阳与代宗灵的对话,垂眼看着手中闭着眼睛酣睡的小人:与陆颖一般的眉形,淡淡的,只是不知道长大会有她母亲几分风采。   许璞看一眼谪阳,虽然刚刚一番话说的气势盎然,然而到底掩饰不了脸上的虚弱,刚刚生产完的男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妻主能够伴随在身边。   若她还活着——   许璞淡淡的笑容如同湖面上的薄冰,虚无寂寥,仿佛一戳既破。   代宗灵离开了院子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孩子如何?”一个中年女子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焦急。   代宗灵竟是露出与许璞类似的笑容:“父女平安。”   李凤亭顿时惊喜连声道:“好好好。”来回走了两圈,脸上又是期盼又是犹豫,“我去看看孩子。”说着看了代宗灵一眼,带一点征求意见的眼神。   代宗灵笑容消失了:“凤亭,我还是觉得你别去的好。”   李凤亭收敛的笑,盯着代宗灵,过了一会才慢慢收回眼神:“我明白,谪阳不欢迎我吧。”   代宗灵叹了一口气:“我帮你试探过了,郡卿的口气很强硬。这也难怪,孩子才刚刚出生,他作为父亲不想让孩子承担太大的负担。至于其他,在我看来,虽然他对你有些怨意,但也不至于因此把陆颖的死完全怪罪到你的头上,只怕在心里头,他对陆颖的怨愤还要多些。不想把孩子交给你教育,一则是舍不得,二则也是担心这孩子又被你教成了陆颖的样子。郡卿这辈子……应该就这么一个孩子了,他自然是不想让她多一点点危险。”   李凤亭沉默不语。   代宗灵又道:“郡卿给孩子取名陆和宁。”   李凤亭抬了抬眼睛:“……罢了,等孩子长大再说吧。”   代宗灵有些无奈:“你还不肯放弃?”   “不要去惊扰,只当没有看见。”许璞看着书桌上放着的几样锦盒:玉秋送来的是一只精致的长命金锁,一对银铃铛手镯,文逸送来的是一枚平安符和两只布老虎,韩宁秀送来的一对龙凤呈祥玉佩——或者应该说是定芳送的。   其实另外一间房还堆着一堆礼物,书院里的夫子们送的字画,曾经受教过陆颖的学生们送的各种孩童的玩具,花山农庄里人们送的小木马、小摇篮、小衣服、小帽子等等,从西北送来的小宝弓、小宝剑、各种珍贵的皮毛,还有从大燕各地送来的礼物,不计其数。   礼物都是提前送来的,有的在路上辗转了千里,有的不知道是生男生女于是男孩女孩的礼物各备了一份。   “孟秦不在大将军府而瑜王府?”陆观正准备往最里送的茶碗停在了胸前,惊讶的看着灵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听说已经快半个月了。赫连小姐据说去大将军府找过两次,孟小姐都不在家。后来打听的很长时间才从她小厮口里知道她去了瑜王府,后来就没回来。”灵芝说,“这可真怪了,孟大小姐什么时候和瑜王府关系这么好了?听说前段时间在街上还解了端睿小姐的围,现在倒好,干脆住到她家去了!”   陆观挥手让灵芝离开,看着碗里的茶叶默默沉思:前段时间与孟秦才提了那个人的事,还没得她的回信,结果就在瑜王府里不回来了。大将军竟然也不说什么?莫非,那个人与瑜王府有关系?   “陆观?”司徒端敏听到这个名字,想起在陆府上那个在床头喋喋不休的女子,问道:“她来干什么?”   “说是有事想找孟大小姐,在大将军府找不到人,所以来这里找。”乐俊回答。   司徒端敏又问:“孟秦与陆观平常交往很频繁?”   乐俊道:“那倒不见得。我只知道孟大小姐在追求陆家公子,但与陆小姐来往不多。不过她们两人倒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只是陆小姐不喜欢热闹,很少参加圈子里的聚会。”   都城里二世祖们的圈子,司徒端敏小时候的记忆还有些印象。如果说陆观和孟秦是一个圈子的人,而那天带走自己的又是孟姨,陆观来拜托孟秦查自己底也不奇怪。而这个笨蛋就这么大大咧咧找上门被自己关起来,陆观得了消息来打探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她现在在意的另外一件事情:“孟秦在追陆双?”   乐俊惊觉,用双手捂住嘴——完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司徒端敏见他这副惊惶的样子,先是不解,然后恍然,摇头笑道:“傻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已经有夫郎的人了。更何况,现在谁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那婚约更是名存实亡。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不会娶陆双的。”   司徒端敏回想起小时候那个总是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矮矮的小男孩,还有自己给她取的外号——尿床精。   这实在是很难让人有什么暧昧的联想。   更何况,她是不会再娶的。   不过,如果孟秦对陆双有意思的话,她倒是乐见其成。   “带陆观去见孟秦。另外,如果陆观要来见我,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见外人。”司徒端敏吩咐道。   “可是,如果是孟大小姐要带她来见您呢?”乐俊收回了到嘴边的问题,他本想问为什么二小姐不想娶陆双,就算有夫郎也不是不能再娶啊——二小姐可是太女啊,将来的皇帝,后宫有几个男人不是很正常吗?   司徒端敏冷笑一声:“那你便问她,要不要再吃二十个板子?”   孟秦这几日上了药,又被司徒端敏禁足,伤势好得很快。唯一不顺心的就是没有自由,整天跟只猴子一样,烦躁不堪。此刻她一见到陆观简直就像见到救命的稻草:“你来得正好,陪我说会儿话,我快无聊死了。”   陆观顺水推舟问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孟秦自然是滔滔不绝,除了那日被叫到书房里所听到的机密只字不提,其他的都细细描述了一遍。   陆观观察孟秦的表情虽然痛苦,口中也是抱怨连连,眉宇间却没有不满和愤懑,心下大奇:孟家大小姐被打了板子外加软禁数天竟然毫无怨言,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个陆敏,到底是什么来头?”陆观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如果你能从我娘或者司徒端睿的嘴巴里掏出新东西来,拜托你第一个来告诉我。”孟秦磕着小瓜子,咬着雪花糕,一副无比享受的表情。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没有把握,就别去招惹她。这可是个狠角!”   “根据你的描述,我救下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陆敏。”陆观低头,“那陆敏在我家府中时三日水米不进,一心寻死,但尽管是命在垂危,却也看得出是个钢骨傲气之人。她敢动你,不算出人意料。看到她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确实让人觉得欣慰。”   “寻死?”孟秦愕然,回忆了一翻自己与那陆敏见面的情形,“上次你怎么没有提过?”   “我还不知道此人底细,又不知道你娘带走她是福是祸,自然不好多说。”陆观道。   孟秦脑子里浮现起司徒端敏的眉眼,扑哧一声笑出来:“寻死?我看她只会叫别人去死!”   陆观惊讶的道:“这话从何说起?”   孟秦噎了一下,岔开话题:“问那么多做什么,你还不想想办法怎么把我捞出去?”   陆观想了一会:“你呆在瑜王府是大将军的默许,首先要摸摸你母亲的意思。”   孟秦撇下嘴:“我要能猜到我娘发什么神经还用得着问你?”   两个静默了一会,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孟秦首先忍不住了:“算了,不提这个了。说别别的吧,随便什么鸡毛蒜皮八卦琐事都行。”   陆观瞅着孟秦的可怜样,心里也颇同情她:“琐事到有几件。一件,燕国的平南郡卿生了个女孩。”   孟秦猛得抬头,脸上果然有兴趣:“女娃?那燕帝什么反应。”   陆观摇摇头:“奇怪的就是赵桐什么旨意都没有,只是送了一份重礼就完了,甚至连这孩子能不能继承她娘的爵位都没有提。”   孟秦惊讶:“这可怪了。照理说不该这样啊,难道人一死,连带孩子也不值钱了?”   “君心难测。”陆观道,“现在大家也是猜测纷纷:燕帝既不立后宫,也不立皇储,不知道到底心里想的什么。”   孟秦想了半天没有答案,觉得当皇帝的人脑子果然与常人不一样,于是又问:“还有什么呢?”   “瑾王府前儿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司徒端和折了几枝插瓶送进了宫,不料皇上看了欢喜非常,夸她有孝心,有心思,招进宫好好的夸奖的一顿,赏了许多东西。然后又把在场的端礼、端慧、端诚三个骂得狗血淋头,说她们目无尊长,只贪图自己享受,不是好东西。”陆观又道。   孟秦听到这样的消息,头一遭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立刻联想起起前几天书房里的陆敏的计划,心中一惊:这么快?是巧合吧!   面上不显,嘴上道:“司徒端和那家伙向来俗不可耐,这次怎么突然玩起风雅了,而且还这么巧,正着投了皇上的好?”   陆观轻哼一声:“你只知这些表面的东西,怎么不动动脑子——皇上怎么会被区区几朵梅花打动心?你忘记了,前段时间瑄王府和瑞王为着骠骑将军的人选天天闹到皇帝面前,几乎在御前打起来,皇帝气的不得了。她这不过是借着这件事借题发作而已。司徒端和大约也是得了身边不知道那个家伙支的招,一时兴起去讨好皇上,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老鼠。”   孟秦想了想,觉得也是:也许不过是哪个下人一时灵光闪现,顺口提醒了一下司徒端和,司徒端和正好又照做了。不过是这么一件巧合的小事,谁又能猜到皇上会突然借这件事情借题发挥呢?如果真能猜到,那可真是神了。   司徒端和大力拍着自己院子里锄花小厮的肩膀:“呵呵,幸好那天本小姐采纳了你的建议,才能够在皇祖母面前大放异彩啊。做得不错,以后就跟在本小姐身边做事吧。去管家那里领十两银子,本小姐赏你的。”   锄花小厮眼睛笑成一弯新月:“谢主子赏,奴才以后一定会更尽心尽力为主子做事的。”   等司徒端和春风得意地走后,周围的仆人或羡慕或嫉妒的过来恭贺她。锄花小厮一朝飞上指头,得意非常,趾高气昂的接受着众人的围拥和贺语,只是眼底掠过一丝谁都没有察觉的冷色和嘲讽。   “如主子所料,皇上最近对司徒端和态度很好,经常召她进宫作陪,在大臣面前也是赞赏不绝。”别佳说完,便安静的站在一边。   司徒端敏伸手捞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盘上,对着棋形想了一会,又捞起一枚白子,犹豫了半天,手指一会梛到左边,一会挪到前面,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白子重新扔回棋盒。   乐俊上前用一块手帕轻轻将棋盘盖住,然后又笑着将糕点盘往司徒端敏手边递去,讨好道:“二小姐,刚刚做好的雪花糕,用点吧。”   司徒端敏伸手拿了一块,问道:“这几天孟秦怎么样?”   乐俊立刻笑嘻嘻道:“孟大小姐整天在房间里焦躁得很,像被关住的小猴一样上蹿下跳。虽然咱们是好吃好喝供着她,她还是整天念念叨叨的。”   司徒端敏想象的出那副场景,也笑了笑:“她的伤,呼延怎么说?”   “呼延医师说已经全好了。”   司徒端敏道:“很好。”   转头又向别佳道:“瑾王府那边照常就可以了。司徒端和不可能一天变聪明,否则太过打眼。”   乐俊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司徒端敏有点受不了他时不时问“能不能问个问题”,无奈道:“你想说就说吧?”   乐俊开心展眉道:“二小姐,我就想知道,你怎么知道皇上会借题发挥到瑞王和瑄王头上,这可太神了,就好像您是皇上肚子里……那什么……一样。”他最后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   司徒端敏心道,小家伙勤奋学习的劲头是不错,就是有时候确实二了一点。   “很简单,换位思考,再加上一点点运气。”   “啊?”乐俊失望道,“就这样啊。”   “就是这样。”   别佳看了一眼乐俊,然后继续垂眼沉默:越是做起来简单的事情,背后所费的心思才越是多。   若是孟秦出息点,再让孟姨推一把,骠骑将军一职,倒不妨为孟秦争一争。可惜这么多年来,这个家伙算是都荒废了。   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的操练她。   但就算不是孟秦,这个位置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母亲原来手下的那些人,倒是可以选一个合适的。只是操作起来,有些麻烦。   司徒端敏吞下雪花糕,熟悉的味道顿时舌尖传来。   她要雪花糕,并不是自己多喜欢吃它,而是父亲会做的糕点只有这一样。每次父亲心情的好的时候,就会做一些给她吃,她不忍心让父亲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假装喜欢。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她喜欢雪花糕。   而现在,她只是习惯从那种糕点里找到些父亲的痕迹,或者是自己过去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防抽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预计要传播开来,又不引起大家怀疑大概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司徒端睿道。   司徒端敏点点头,摸摸太阳穴。   司徒端睿见她一脸疲倦:“怎么,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司徒端敏摇摇头:“也没有很晚,只是整晚都在做梦。”   “如果累了就让乐俊推着你在院子里走走,等你身体再好一点,出去走走也可以。”司徒端睿有些担忧的看着妹妹的脸,“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晚上才会睡不好。”   司徒端敏放在手中的情报册:“也许吧。”   她实在想不出整晚梦见一个小孩硬缠在她身边,要她陪着她玩耍到底是被白天那件事给影响的。   “随便出去还不行。和谈的时候有些人是见过我的脸的,就算要出去,也要十分小心。”司徒端敏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也许过段时间皇祖母可能会召你入宫,你应答要注意些,对我的态度要是热络大于亲切,这才是对一个谋士应该有的态度。”   司徒端睿诧异道:“皇祖母找我,为什么?”除了公事上的汇报,皇祖母几乎不会召见她。   司徒端敏瞥了她一眼:“我们这些动作难道你当皇祖母会一直不知道?”   许璞小心的接过用红色小锦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婴孩,拖着她柔软的脑袋,生怕弄得她不舒服。   “孩子的名字决定了吗?”葛飞笑眯眯的逗弄着婴孩,“笑一笑咯!”   代宗林几人也都围着小孩,或是点头,或者微笑。   谪阳坐在床头喝完阿雅端来的鱼汤,微白的脸色透出一丝红,也许是刚刚做了父亲,他整个人静气盈身,让呆在他身边的人很容易心境宁静。   “陆和宁。”谪阳望着被众人围着的婴孩,略显清瘦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继承她娘的愿望。”   代宗林抬头看了一眼谪阳,揣摩他的心思,低头又看看皱巴巴的婴孩,意有所指:“老妇想皇上的旨意不日就会到。”   众人听言,彼此对望一眼,又专心逗孩子去了。   不意外谪阳冷笑回答:“到又如何?我是绝对不会把孩子交到她的手上的。”他望着陆和宁,声音铿锵掷地“我宁愿把她教成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也不会让她再教出一个陆颖。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如果李凤亭不想看到平南郡王府造反,南夷十六族暴动的话。”   许璞与其他人一样,假装没有注意谪阳与代宗灵的对话,垂眼看着手中闭着眼睛酣睡的小人:与陆颖一般的眉形,淡淡的,只是不知道长大会有她母亲几分风采。   许璞看一眼谪阳,虽然刚刚一番话说的气势盎然,然而到底掩饰不了脸上的虚弱,刚刚生产完的男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妻主能够伴随在身边。   若她还活着——   许璞淡淡的笑容如同湖面上的薄冰,虚无寂寥,仿佛一戳既破。   代宗灵离开了院子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孩子如何?”一个中年女子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满是焦急。   代宗灵竟是露出与许璞类似的笑容:“父女平安。”   李凤亭顿时惊喜连声道:“好好好。”来回走了两圈,脸上又是期盼又是犹豫,“我去看看孩子。”说着看了代宗灵一眼,带一点征求意见的眼神。   代宗灵笑容消失了:“凤亭,我还是觉得你别去的好。”   李凤亭收敛的笑,盯着代宗灵,过了一会才慢慢收回眼神:“我明白,谪阳不欢迎我吧。”   代宗灵叹了一口气:“我帮你试探过了,郡卿的口气很强硬。这也难怪,孩子才刚刚出生,他作为父亲不想让孩子承担太大的负担。至于其他,在我看来,虽然他对你有些怨意,但也不至于因此把陆颖的死完全怪罪到你的头上,只怕在心里头,他对陆颖的怨愤还要多些。不想把孩子交给你教育,一则是舍不得,二则也是担心这孩子又被你教成了陆颖的样子。郡卿这辈子……应该就这么一个孩子了,他自然是不想让她多一点点危险。”   李凤亭沉默不语。   代宗灵又道:“郡卿给孩子取名陆和宁。”   李凤亭抬了抬眼睛:“……罢了,等孩子长大再说吧。”   代宗灵有些无奈:“你还不肯放弃?”   “不要去惊扰,只当没有看见。”许璞看着书桌上放着的几样锦盒:玉秋送来的是一只精致的长命金锁,一对银铃铛手镯,文逸送来的是一枚平安符和两只布老虎,韩宁秀送来的一对龙凤呈祥玉佩——或者应该说是定芳送的。   其实另外一间房还堆着一堆礼物,书院里的夫子们送的字画,曾经受教过陆颖的学生们送的各种孩童的玩具,花山农庄里人们送的小木马、小摇篮、小衣服、小帽子等等,从西北送来的小宝弓、小宝剑、各种珍贵的皮毛,还有从大燕各地送来的礼物,不计其数。   礼物都是提前送来的,有的在路上辗转了千里,有的不知道是生男生女于是男孩女孩的礼物各备了一份。   “孟秦不在大将军府而瑜王府?”陆观正准备往最里送的茶碗停在了胸前,惊讶的看着灵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听说已经快半个月了。赫连小姐据说去大将军府找过两次,孟小姐都不在家。后来打听的很长时间才从她小厮口里知道她去了瑜王府,后来就没回来。”灵芝说,“这可真怪了,孟大小姐什么时候和瑜王府关系这么好了?听说前段时间在街上还解了端睿小姐的围,现在倒好,干脆住到她家去了!”   陆观挥手让灵芝离开,看着碗里的茶叶默默沉思:前段时间与孟秦才提了那个人的事,还没得她的回信,结果就在瑜王府里不回来了。大将军竟然也不说什么?莫非,那个人与瑜王府有关系?   “陆观?”司徒端敏听到这个名字,想起在陆府上那个在床头喋喋不休的女子,问道:“她来干什么?”   “说是有事想找孟大小姐,在大将军府找不到人,所以来这里找。”乐俊回答。   司徒端敏又问:“孟秦与陆观平常交往很频繁?”   乐俊道:“那倒不见得。我只知道孟大小姐在追求陆家公子,但与陆小姐来往不多。不过她们两人倒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只是陆小姐不喜欢热闹,很少参加圈子里的聚会。”   都城里二世祖们的圈子,司徒端敏小时候的记忆还有些印象。如果说陆观和孟秦是一个圈子的人,而那天带走自己的又是孟姨,陆观来拜托孟秦查自己底也不奇怪。而这个笨蛋就这么大大咧咧找上门被自己关起来,陆观得了消息来打探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她现在在意的另外一件事情:“孟秦在追陆双?”   乐俊惊觉,用双手捂住嘴——完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司徒端敏见他这副惊惶的样子,先是不解,然后恍然,摇头笑道:“傻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已经有夫郎的人了。更何况,现在谁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那婚约更是名存实亡。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不会娶陆双的。”   司徒端敏回想起小时候那个总是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矮矮的小男孩,还有自己给她取的外号——尿床精。   这实在是很难让人有什么暧昧的联想。   更何况,她是不会再娶的。   不过,如果孟秦对陆双有意思的话,她倒是乐见其成。   “带陆观去见孟秦。另外,如果陆观要来见我,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见外人。”司徒端敏吩咐道。   “可是,如果是孟大小姐要带她来见您呢?”乐俊收回了到嘴边的问题,他本想问为什么二小姐不想娶陆双,就算有夫郎也不是不能再娶啊——二小姐可是太女啊,将来的皇帝,后宫有几个男人不是很正常吗?   司徒端敏冷笑一声:“那你便问她,要不要再吃二十个板子?”   孟秦这几日上了药,又被司徒端敏禁足,伤势好得很快。唯一不顺心的就是没有自由,整天跟只猴子一样,烦躁不堪。此刻她一见到陆观简直就像见到救命的稻草:“你来得正好,陪我说会儿话,我快无聊死了。”   陆观顺水推舟问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孟秦自然是滔滔不绝,除了那日被叫到书房里所听到的机密只字不提,其他的都细细描述了一遍。   陆观观察孟秦的表情虽然痛苦,口中也是抱怨连连,眉宇间却没有不满和愤懑,心下大奇:孟家大小姐被打了板子外加软禁数天竟然毫无怨言,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个陆敏,到底是什么来头?”陆观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如果你能从我娘或者司徒端睿的嘴巴里掏出新东西来,拜托你第一个来告诉我。”孟秦磕着小瓜子,咬着雪花糕,一副无比享受的表情。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没有把握,就别去招惹她。这可是个狠角!”   “根据你的描述,我救下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陆敏。”陆观低头,“那陆敏在我家府中时三日水米不进,一心寻死,但尽管是命在垂危,却也看得出是个钢骨傲气之人。她敢动你,不算出人意料。看到她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确实让人觉得欣慰。”   “寻死?”孟秦愕然,回忆了一翻自己与那陆敏见面的情形,“上次你怎么没有提过?”   “我还不知道此人底细,又不知道你娘带走她是福是祸,自然不好多说。”陆观道。   孟秦脑子里浮现起司徒端敏的眉眼,扑哧一声笑出来:“寻死?我看她只会叫别人去死!”   陆观惊讶的道:“这话从何说起?”   孟秦噎了一下,岔开话题:“问那么多做什么,你还不想想办法怎么把我捞出去?”   陆观想了一会:“你呆在瑜王府是大将军的默许,首先要摸摸你母亲的意思。”   孟秦撇下嘴:“我要能猜到我娘发什么神经还用得着问你?”   两个静默了一会,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孟秦首先忍不住了:“算了,不提这个了。说别别的吧,随便什么鸡毛蒜皮八卦琐事都行。”   陆观瞅着孟秦的可怜样,心里也颇同情她:“琐事到有几件。一件,燕国的平南郡卿生了个女孩。”   孟秦猛得抬头,脸上果然有兴趣:“女娃?那燕帝什么反应。”   陆观摇摇头:“奇怪的就是赵桐什么旨意都没有,只是送了一份重礼就完了,甚至连这孩子能不能继承她娘的爵位都没有提。”   孟秦惊讶:“这可怪了。照理说不该这样啊,难道人一死,连带孩子也不值钱了?”   “君心难测。”陆观道,“现在大家也是猜测纷纷:燕帝既不立后宫,也不立皇储,不知道到底心里想的什么。”   孟秦想了半天没有答案,觉得当皇帝的人脑子果然与常人不一样,于是又问:“还有什么呢?”   “瑾王府前儿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司徒端和折了几枝插瓶送进了宫,不料皇上看了欢喜非常,夸她有孝心,有心思,招进宫好好的夸奖的一顿,赏了许多东西。然后又把在场的端礼、端慧、端诚三个骂得狗血淋头,说她们目无尊长,只贪图自己享受,不是好东西。”陆观又道。   孟秦听到这样的消息,头一遭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立刻联想起起前几天书房里的陆敏的计划,心中一惊:这么快?是巧合吧!   面上不显,嘴上道:“司徒端和那家伙向来俗不可耐,这次怎么突然玩起风雅了,而且还这么巧,正着投了皇上的好?”   陆观轻哼一声:“你只知这些表面的东西,怎么不动动脑子——皇上怎么会被区区几朵梅花打动心?你忘记了,前段时间瑄王府和瑞王为着骠骑将军的人选天天闹到皇帝面前,几乎在御前打起来,皇帝气的不得了。她这不过是借着这件事借题发作而已。司徒端和大约也是得了身边不知道那个家伙支的招,一时兴起去讨好皇上,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老鼠。”   孟秦想了想,觉得也是:也许不过是哪个下人一时灵光闪现,顺口提醒了一下司徒端和,司徒端和正好又照做了。不过是这么一件巧合的小事,谁又能猜到皇上会突然借这件事情借题发挥呢?如果真能猜到,那可真是神了。   司徒端和大力拍着自己院子里锄花小厮的肩膀:“呵呵,幸好那天本小姐采纳了你的建议,才能够在皇祖母面前大放异彩啊。做得不错,以后就跟在本小姐身边做事吧。去管家那里领十两银子,本小姐赏你的。”   锄花小厮眼睛笑成一弯新月:“谢主子赏,奴才以后一定会更尽心尽力为主子做事的。”   等司徒端和春风得意地走后,周围的仆人或羡慕或嫉妒的过来恭贺她。锄花小厮一朝飞上指头,得意非常,趾高气昂的接受着众人的围拥和贺语,只是眼底掠过一丝谁都没有察觉的冷色和嘲讽。   “如主子所料,皇上最近对司徒端和态度很好,经常召她进宫作陪,在大臣面前也是赞赏不绝。”别佳说完,便安静的站在一边。   司徒端敏伸手捞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盘上,对着棋形想了一会,又捞起一枚白子,犹豫了半天,手指一会梛到左边,一会挪到前面,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白子重新扔回棋盒。   乐俊上前用一块手帕轻轻将棋盘盖住,然后又笑着将糕点盘往司徒端敏手边递去,讨好道:“二小姐,刚刚做好的雪花糕,用点吧。”   司徒端敏伸手拿了一块,问道:“这几天孟秦怎么样?”   乐俊立刻笑嘻嘻道:“孟大小姐整天在房间里焦躁得很,像被关住的小猴一样上蹿下跳。虽然咱们是好吃好喝供着她,她还是整天念念叨叨的。”   司徒端敏想象的出那副场景,也笑了笑:“她的伤,呼延怎么说?”   “呼延医师说已经全好了。”   司徒端敏道:“很好。”   转头又向别佳道:“瑾王府那边照常就可以了。司徒端和不可能一天变聪明,否则太过打眼。”   乐俊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司徒端敏有点受不了他时不时问“能不能问个问题”,无奈道:“你想说就说吧?”   乐俊开心展眉道:“二小姐,我就想知道,你怎么知道皇上会借题发挥到瑞王和瑄王头上,这可太神了,就好像您是皇上肚子里……那什么……一样。”他最后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   司徒端敏心道,小家伙勤奋学习的劲头是不错,就是有时候确实二了一点。   “很简单,换位思考,再加上一点点运气。”   “啊?”乐俊失望道,“就这样啊。”   “就是这样。”   别佳看了一眼乐俊,然后继续垂眼沉默:越是做起来简单的事情,背后所费的心思才越是多。   若是孟秦出息点,再让孟姨推一把,骠骑将军一职,倒不妨为孟秦争一争。可惜这么多年来,这个家伙算是都荒废了。   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的操练她。   但就算不是孟秦,这个位置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母亲原来手下的那些人,倒是可以选一个合适的。只是操作起来,有些麻烦。   司徒端敏吞下雪花糕,熟悉的味道顿时舌尖传来。   她要雪花糕,并不是自己多喜欢吃它,而是父亲会做的糕点只有这一样。每次父亲心情的好的时候,就会做一些给她吃,她不忍心让父亲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假装喜欢。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她喜欢雪花糕。   而现在,她只是习惯从那种糕点里找到些父亲的痕迹,或者是自己过去的痕迹。 ☆、153   “孟家丫头在瑜王府?”黎华录一把扯□上的披风甩到榻上,“孟获这老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薛少阳盘腿坐在一边,抓着手里的鸡腿,专心致志的啃着,嘴里含糊不轻的应道:“谁知道。”   黎华录见她对自己的话漫不经心反吃得满嘴流油,一时气不顺,大巴掌猛得砰砰拍桌子,桌面上的碗筷立刻跳得无比欢快:“你也算是老娘的心腹谋士,怎么不学陆家的人讲讲个什么文人风度,跟个当兵的一样无肉不欢!好吃肉也就罢了,老娘供你天天吃,吃那么多还是瘦得跟麻杆一样,出去丢老娘的脸,以为老娘还苛刻了你!”   薛少阳把啃完的骨头扔了,掏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我啃个鸡腿得罪你了?不还有一个留着给你了吗?”   黎华录恨不得一巴掌把对面的人扇到墙上贴着,但见她总算肯放下肉了,只得忍住脾气:“说正事了——孟获虽然从来不避讳自己对瑜王府的好感,但是最近这样亲近的动作自王爷死后就没有了。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薛少阳翻着眼睛看自己的主上:“将军学问见长啊,知道深意两个字怎么用了。”她抢在黎华录彻底发飙前,抢道,“但我看来这跟孟获没有什么关系——听说瑜王府新来个人,把王府守得跟铁桶一样,我们的人连一点消息都探不出来,这跟以前比可是大不相同了。”   “王府进个把新人有什么关系,管她是管家还是谋士。”黎华录不耐烦地说。   “进个人确实没有什么,本事了得也不算什么。难得是端睿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在王府的事情上用心了——太女和瑜王死了那么多年,不见她争一下,眼睁睁看着王府败落下来,如今难道是终于睡醒了?”薛少阳继续道,“若她那绵软的性子早改了,早年我们这些人还没有散开的时候,说不得要赌上一赌,可惜,如今——”   黎华录看着她沾着油的袖口,忍不住刺了她一下:“你还说呢!当初就是你最早说大势已去,现在务必以自保为要,首先撺掇我和瑜王府拉开距离。”   薛少阳眼珠斜过去,黑黑幽幽的眸光看得黎华录心里撕拉的一凉,尴尬的转过头看汤碗里的鸡腿。   “你就记得这个,莫非你心里一直在后悔照我说的做了?”薛少阳似笑非笑的说。   黎华录叹一口气:“当年的事他娘的谁能心气顺了!王府声势如日中天,小主子又封了太女,年纪虽小也能看得出将来是个有出息的。突然一下就跟菜地里下了一场冰雹一样,还全部砸在一棵树上了,这反差也太大了……但是也不能否认你当初的判断是对的。当初主上身边最得力的几人,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个能留在都城。虽然我现在手上的权利不多,但自己最亲信的人基本都没有动,大事做不得,但也算有一搏之力。”   薛少阳哼一声:“忠固然重要,但是也要看人。辅佐当年的主上,又或者是小主子,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为上者,头脑不重要,身手不重要,甚至所谓的王者的气度胸怀、贤者的道德品质都不是最重要,关键是骨子里要有那份敢抢敢争的胆识!皇位之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你总不能等别人把皇位送到你手上!如果本身没有为王的意识,我们争得越多,才是害她越多。你想想一个性格懦弱又没什么本事的小丫头手下偏偏聚集了一大堆能人干将,最后结果会是怎么样?”   “要么,羊领导狼群作战,最后狼群变成了羊群,最后被其他的狼群吃掉;要么,狼群里慢慢自己产生了一头新的狼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说完这话,薛少阳一双眼睛盯着黎华录,无声地暗示什么。   黎华录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薛少阳讲出这些话,不禁心头剧烈的跳动起来,不单是这些话,薛少阳的眼神也让她意识到什么:“少阳,你告诉我,当初首先找上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会成为那匹新的狼王?”   薛少阳只是冷笑不语。   黎华录腾得站起来,怒火瞬间烧得双颊红彤彤的,但下一刻又变得雪白:她从来没有想过,薛少阳原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她是担心自己反叛所以才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吧!一时间,她竟觉得悲愤难诉,全身血气激荡,恨不得对天狂吼一通表白自己的冤屈。   一低身一把抓起薛少阳的领口提了起来,黎华录五指握紧,指节惨白得跟她的脸色一样:“薛——少——阳,你竟然怀疑我对主上不忠!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取大小姐而代之!从来没有!!”   “正是因为你没有想过——你会替大小姐尽心尽责做尽一切你认为是对的、是正确的事情。你觉得你是为了主上,为了瑜王府,所以你心里反不会有任何负担。可问题就在这里,虽然你没有主观意识去取代大小姐,但是不消二三年,在你意识到一切之前,你就会已经成为大小姐的代言人,成为瑜王府实际的主事人!而大小姐呢,她可能一开始十分感激和依赖你,但是到了最后,她说不定会变成世界上最恨你的人,因为你夺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拥有的东西。”薛少阳被拧着领口呼吸有点困难,但是还是勉力说完这翻话,脸涨得通红。但这次语气中却没有嘲讽之意,反而平静无比。   黎华录呆了半晌,松开手,缓缓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桌上的菜都凉透了,屋里的烛光也暗了,她才开口:“少阳,无怪当初主上那么看重你,你总是能把很多事情看到那么前面去,看得那么透。”   薛少阳摇摇头,鼻子里喷一口气,伸手去抓剩下那根鸡腿,无奈刚刚抓到手,就被另外一只手拍落。   黎华录瞪眼道:“汤已经快冻成冰坨子了,你还吃?”   薛少阳抬眼看向黎华录,发觉她虽然情绪低落,眼中却没有丝毫阴霾,好像刚刚自己刚刚那一番直逼人心的阴险预测根本就与她无关。   她还没有想好说什么,黎华录已经端起盛鸡汤的汤碗向外走去:“我拿去厨房热一热,就你这馋起来生冷不忌的毛病,还整天嚷着要养胃。屡教不改!”   薛少阳望着她的背影:自己这是怎么了,已经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现在非要翻出来刺她一下。   当年瑜王府败落的时候,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简单。棒打落水狗,除了像黎华录这样的几员在沙场上战绩卓著的大将尚有自保能力外,没有自保能力不是被其他人招揽就是被人踩入泥泞,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薛少阳智谋和眼光都是一流,得司徒瑜看重,在瑜王府的地位超然。私底下招揽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她那时也算是年少春风得意,回绝的时候不免少了份温润委婉,多了份高傲尖酸。平常做事也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在府中同僚的关系算不得多融洽,等到瑜王府败落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那时她找到黎华录,将情势分析与她听,除了刚刚那番新狼王的猜测外俱向她一一道明,劝她保存实力。黎华录被她说服后,不但立刻与瑜王府保持了距离,还帮她劝说其他人抽身出来。等到几名主要大将终于同意按她的主意退出自保后,针对瑜王府清洗的腥风血雨已经到达顶峰。   薛少阳原本准备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能躲过得过就躲,躲不过大不了一死殉主,却不想黎华录却开口留她。   薛少阳开始拒绝了,把自己可能惹来的麻烦解释给她听。   黎华录却是哈哈一笑,对她说:那就让那些兔崽子来,看老娘怕不怕她们。如果连瑜王府的第一谋士都保不住,我们这些莽将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那一瞬间,薛少阳真得觉得她的判断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如果她们这一群人不散开,在瑜王府最危险的时刻来临的时候,这个人一旦挺身站出来,绝对能够一呼百应,成为瑜王府新的主心骨。   她绝对不会承认,黎华录对她说出那番话的一刻,她差一点后悔了。   伸出手摸出她身后一只普通的盒子,里面是两副淮山蜂蜜煎所用的药材。多年前,主上见她饮食不定,总是胃痛,于是吩咐呼延定时为她准备这道汤药养胃,还让人督促她喝,喝得她后来闻到那个味道就直觉想吐。   离了瑜王府,她寄身黎华录屋檐下,平常为她管管家。黎华录虽然不会委屈她,但是蜂蜜这种东西是野生之物,收集不易,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能长期用得起,她又早巴不得省了这道药,自然不会去提。   可是今天,却有人突然送来了这副药材,姓名也没有留一个。但她还没开盒子,记忆里久远却熟悉无比的味道就告诉她里面的东西是哪里送来的。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的药又出现在面前,薛少阳是玩心眼的高手,如何不明白送药之人的意思。   ——大小姐,你是打算重振瑜王府的吗?   可是你真的有那种决心和足够的觉悟吗?薛少阳低头,暗嘲:皇位之争可不是你说玩就玩,说不玩就不玩的游戏。做点什么吧,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和……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防抽:   “孟家丫头在瑜王府?”黎华录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甩到榻上,“孟获这老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薛少阳盘腿坐在一边,抓着手里的鸡腿,专心致志的啃着,嘴里含糊不轻的应道:“谁知道。”   黎华录见她对自己的话漫不经心反吃得满嘴流油,一时气不顺,大巴掌猛得砰砰拍桌子,桌面上的碗筷立刻跳得无比欢快:“你也算是老娘的心腹谋士,怎么不学陆家的人讲讲个什么文人风度,跟个当兵的一样无肉不欢!好吃肉也就罢了,老娘供你天天吃,吃那么多还是瘦得跟麻杆一样,出去丢老娘的脸,以为老娘还苛刻了你!”   薛少阳把啃完的骨头扔了,掏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我啃个鸡腿得罪你了?不还有一个留着给你了吗?”   黎华录恨不得一巴掌把对面的人扇到墙上贴着,但见她总算肯放下肉了,只得忍住脾气:“说正事了——孟获虽然从来不避讳自己对瑜王府的好感,但是最近这样亲近的动作自王爷死后就没有了。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薛少阳翻着眼睛看自己的主上:“将军学问见长啊,知道深意两个字怎么用了。”她抢在黎华录彻底发飙前,抢道,“但我看来这跟孟获没有什么关系——听说瑜王府新来个人,把王府守得跟铁桶一样,我们的人连一点消息都探不出来,这跟以前比可是大不相同了。”   “王府进个把新人有什么关系,管她是管家还是谋士。”黎华录不耐烦地说。   “进个人确实没有什么,本事了得也不算什么。难得是端睿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在王府的事情上用心了——太女和瑜王死了那么多年,不见她争一下,眼睁睁看着王府败落下来,如今难道是终于睡醒了?”薛少阳继续道,“若她那绵软的性子早改了,早年我们这些人还没有散开的时候,说不得要赌上一赌,可惜,如今——”   黎华录看着她沾着油的袖口,忍不住刺了她一下:“你还说呢!当初就是你最早说大势已去,现在务必以自保为要,首先撺掇我和瑜王府拉开距离。”   薛少阳眼珠斜过去,黑黑幽幽的眸光看得黎华录心里撕拉的一凉,尴尬的转过头看汤碗里的鸡腿。   “你就记得这个,莫非你心里一直在后悔照我说的做了?”薛少阳似笑非笑的说。   黎华录叹一口气:“当年的事他娘的谁能心气顺了!王府声势如日中天,小主子又封了太女,年纪虽小也能看得出将来是个有出息的。突然一下就跟菜地里下了一场冰雹一样,还全部砸在一棵树上了,这反差也太大了……但是也不能否认你当初的判断是对的。当初主上身边最得力的几人,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个能留在都城。虽然我现在手上的权利不多,但自己最亲信的人基本都没有动,大事做不得,但也算有一搏之力。”   薛少阳哼一声:“忠固然重要,但是也要看人。辅佐当年的主上,又或者是小主子,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为上者,头脑不重要,身手不重要,甚至所谓的王者的气度胸怀、贤者的道德品质都不是最重要,关键是骨子里要有那份敢抢敢争的胆识!皇位之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你总不能等别人把皇位送到你手上!如果本身没有为王的意识,我们争得越多,才是害她越多。你想想一个性格懦弱又没什么本事的小丫头手下偏偏聚集了一大堆能人干将,最后结果会是怎么样?”   “要么,羊领导狼群作战,最后狼群变成了羊群,最后被其他的狼群吃掉;要么,狼群里慢慢自己产生了一头新的狼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说完这话,薛少阳一双眼睛盯着黎华录,无声地暗示什么。   黎华录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薛少阳讲出这些话,不禁心头剧烈的跳动起来,不单是这些话,薛少阳的眼神也让她意识到什么:“少阳,你告诉我,当初首先找上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会成为那匹新的狼王?”   薛少阳只是冷笑不语。   黎华录腾得站起来,怒火瞬间烧得双颊红彤彤的,但下一刻又变得雪白:她从来没有想过,薛少阳原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她是担心自己反叛所以才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吧!一时间,她竟觉得悲愤难诉,全身血气激荡,恨不得对天狂吼一通表白自己的冤屈。   一低身一把抓起薛少阳的领口提了起来,黎华录五指握紧,指节惨白得跟她的脸色一样:“薛——少——阳,你竟然怀疑我对主上不忠!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取大小姐而代之!从来没有!!”   “正是因为你没有想过——你会替大小姐尽心尽责做尽一切你认为是对的、是正确的事情。你觉得你是为了主上,为了瑜王府,所以你心里反不会有任何负担。可问题就在这里,虽然你没有主观意识去取代大小姐,但是不消二三年,在你意识到一切之前,你就会已经成为大小姐的代言人,成为瑜王府实际的主事人!而大小姐呢,她可能一开始十分感激和依赖你,但是到了最后,她说不定会变成世界上最恨你的人,因为你夺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拥有的东西。”薛少阳被拧着领口呼吸有点困难,但是还是勉力说完这翻话,脸涨得通红。但这次语气中却没有嘲讽之意,反而平静无比。   黎华录呆了半晌,松开手,缓缓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桌上的菜都凉透了,屋里的烛光也暗了,她才开口:“少阳,无怪当初主上那么看重你,你总是能把很多事情看到那么前面去,看得那么透。”   薛少阳摇摇头,鼻子里喷一口气,伸手去抓剩下那根鸡腿,无奈刚刚抓到手,就被另外一只手拍落。   黎华录瞪眼道:“汤已经快冻成冰坨子了,你还吃?”   薛少阳抬眼看向黎华录,发觉她虽然情绪低落,眼中却没有丝毫阴霾,好像刚刚自己刚刚那一番直逼人心的阴险预测根本就与她无关。   她还没有想好说什么,黎华录已经端起盛鸡汤的汤碗向外走去:“我拿去厨房热一热,就你这馋起来生冷不忌的毛病,还整天嚷着要养胃。屡教不改!”   薛少阳望着她的背影:自己这是怎么了,已经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现在非要翻出来刺她一下。   当年瑜王府败落的时候,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简单。棒打落水狗,除了像黎华录这样的几员在沙场上战绩卓著的大将尚有自保能力外,没有自保能力不是被其他人招揽就是被人踩入泥泞,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薛少阳智谋和眼光都是一流,得司徒瑜看重,在瑜王府的地位超然。私底下招揽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她那时也算是年少春风得意,回绝的时候不免少了份温润委婉,多了份高傲尖酸。平常做事也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在府中同僚的关系算不得多融洽,等到瑜王府败落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那时她找到黎华录,将情势分析与她听,除了刚刚那番新狼王的猜测外俱向她一一道明,劝她保存实力。黎华录被她说服后,不但立刻与瑜王府保持了距离,还帮她劝说其他人抽身出来。等到几名主要大将终于同意按她的主意退出自保后,针对瑜王府清洗的腥风血雨已经到达顶峰。   薛少阳原本准备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能躲过得过就躲,躲不过大不了一死殉主,却不想黎华录却开口留她。   薛少阳开始拒绝了,把自己可能惹来的麻烦解释给她听。   黎华录却是哈哈一笑,对她说:那就让那些兔崽子来,看老娘怕不怕她们。如果连瑜王府的第一谋士都保不住,我们这些莽将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那一瞬间,薛少阳真得觉得她的判断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如果她们这一群人不散开,在瑜王府最危险的时刻来临的时候,这个人一旦挺身站出来,绝对能够一呼百应,成为瑜王府新的主心骨。   她绝对不会承认,黎华录对她说出那番话的一刻,她差一点后悔了。   伸出手摸出她身后一只普通的盒子,里面是两副淮山蜂蜜煎所用的药材。多年前,主上见她饮食不定,总是胃痛,于是吩咐呼延定时为她准备这道汤药养胃,还让人督促她喝,喝得她后来闻到那个味道就直觉想吐。   离了瑜王府,她寄身黎华录屋檐下,平常为她管管家。黎华录虽然不会委屈她,但是蜂蜜这种东西是野生之物,收集不易,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能长期用得起,她又早巴不得省了这道药,自然不会去提。   可是今天,却有人突然送来了这副药材,姓名也没有留一个。但她还没开盒子,记忆里久远却熟悉无比的味道就告诉她里面的东西是哪里送来的。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的药又出现在面前,薛少阳是玩心眼的高手,如何不明白送药之人的意思。   ——大小姐,你是打算重振瑜王府的吗?   可是你真的有那种决心和足够的觉悟吗?薛少阳低头,暗嘲:皇位之争可不是你说玩就玩,说不玩就不玩的游戏。做点什么吧,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和……诚意! ☆、154   “都说人死如灯灭,这话一点都不错。”都城里一间不起眼的酒馆里,一个少女坐在角落茫然得感叹,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对着一桌子酒壶,醉醺醺的瘫成一堆。   “良驹,你算好的了。”另一个少女打了个酒嗝,“好歹你娘做过骠骑将军,你也算是将门虎女,将来前程肯定比我们好。”   燕良驹从坐垫上抬起头,一双大大的虎眼盯着说话的少女,冷不丁扑过去骑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怒叫道:“什么叫我算好的!你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她怎么死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娘堂堂一国骠骑将军,最后居然被燕国一小儿害了,又被一个贱妇拖去、拖去……”她愣是说不出那两个字。在她的脑海里,这样的死法就是对她母亲最大的羞辱,最不可原谅的侮辱!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亲手报杀母之仇!   可惜那姓陆的小儿已经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不过那个姓谢的还活着——很好,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踏平燕军,杀了姓谢的,把她的尸体剁成肉末,统统拿去喂狗,喂狗!!!   同伴们见燕良驹把说错话的少女掐得面色发紫,连忙过来拉架,一个个都喝得手脚麻木,弄了半天才把两人扯开。   说错话的少女怒了骂骂咧咧的走了。   同伴们也看着燕良驹血红的双眼,心里也有些凉飕飕的,生怕她一会也发起神经来掐自己的脖子,于是也都找了借口先溜了。   燕良驹冷笑着看着同伴离去,一个人靠在角落的墙壁上望着桌子发呆,然后在酒力的影响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她在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是在酒馆,而是在自己家里。   父亲正在用温毛巾擦脸,见她睁开眼睛,温柔的问:“醒了?”   燕良驹想到自己喝醉的样子必定又被父亲看到了,心里有些愧疚,母亲去世的这一年中她荒废了许多,整日就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父亲对自己心疼不忍责备,只是默默照料自己,她虽然觉得不对,可是一想到齐燕和谈,一想到燕国拥有的无坚,一股悲伤和无力的感觉就笼罩了她。   ——如果大齐不再肯与燕国开战,她的仇该怎么报?   ——即便大齐再与燕国开战,面对拥有无坚的燕军,她的仇能不能报得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人生暗淡无光,不自己到底应该走向何方。   知道娘死后,燕良驹就不顾父亲的劝阻,硬是进了军队,但是依然不能避免大齐节节败退的事实。再不久,燕齐和谈的旨意就下来了。   燕良驹死求活求求了大将军让她进了谈判团,她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仇人的模样,记住她的脸,她一定要寻求各种机会杀了她们。   大抵是担心她一时冲动闹事会给和谈带来负面影响,大将军只是将她安排她进了谈判团,重要的谈判场面并没有让她参与。于是她那时只能站得远远的看了一眼燕国谈判团,和被众多燕将簇拥中的那个人。   虽然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个弱冠少女,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震撼于到对方出乎意料的年轻。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特别的,脚步虚浮,身体也不强壮,全身上下都没有一星半点将军风范,反而与陆家人有几分相似,通身的书生气,说不出的羸弱。   这样的人哪怕给自己一块铁片也能一下捅死她吧。   然而大将军也对她客客气气,没有丝毫轻视,事实上,从大齐到燕国没有人敢轻视她,一个制造出无坚的人,一个用半年时间踏破无数城池,轻描淡写地让二十万齐军魂断的人,谁敢轻视她?   “你这孩子喝酒就喝酒,怎么闹到最后让大将军送你回家?真是失礼,还不快点起来去道谢!”父亲的话把燕良驹从自己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大将军?”   “是啊,大将军亲自送你回来的,一直等在外面呢。你还不快起来!”   燕良驹立刻一个骨碌爬起来,忍着醉酒的晕眩,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检查过自己仪表才走了出去。   “大将军。”燕良驹有些惶恐,“让您送属下回家,真是太惭愧。”   孟获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燕良驹,笑着摇摇头:“你还是坐下吧,先喝点茶清清神。”   等燕良驹情绪稳定下来,孟获开门见山道:“你母亲去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来你家看你,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燕良驹忙道:“大将军事务繁忙,不必挂念属下,属下一切安好。”   孟获收敛了笑容:“一切安好?一切安好怎么会日日买醉,麻痹自己呢?”   燕良驹低头不言。   孟获叹了一口气:“你想什么我都知道。我也说不出什么好消息来安慰你——只是你母亲地下有灵,是绝对不会乐见你现在的样子的。良驹,你可一向是你母亲的骄傲啊!”   燕良驹想起娘对她的教导,想起娘总是喜欢当着众人的面炫耀她有一个多么出色的女儿,不禁红了眼圈。   孟获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其实今天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燕良驹连忙眨了几下眼睛,忍下眼泪后抬头道:“大将军请说,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孟获摇头道:“不是让你冒什么险——你也知道你母亲去后,骠骑将军的位置就空了下来。关于接任人的人选,现在瑄王与瑞王越闹越凶,皇上为了这件事情头痛得很。”   燕良驹人在都城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母亲在前线牺牲,回头就有人为了得到母亲的位置打架,如果说两王推荐的人选确实能够胜任这个位置,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难道说两王认为母亲的位置是什么烂人就可以坐上去的吗?   只是她人微言轻,虽然心中不满,可她燕良驹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兵而已,根本不够档次涉及这个层面的权利博弈。   见到燕良驹面露出意料之中的不满,孟获继续道:“其实兵部关于你母亲职务的继任者早已有了人选,只是两王根本无视兵部的意见,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推荐人选……闹到现在反而喧宾夺主。”   燕良驹问:“兵部的人选是谁?”   孟获道:“此人名叫黎华录,目前不过是都城禁卫军的一个副将。但十多年前瑜王还在世的时候,她却是军中一名大将,战绩卓著。但是后来……有些事情你母亲应该跟你说过。”   这个名字燕良驹自然听说过。她点点头:“听母亲提过。母亲很欣赏这个人。只是说此人运气不好,明珠暗投了。”   孟获面露忧色道:“眼下齐燕的关系晦暗不明,难说那日又会不会再起战火。所以兵部很不想让这个人选落到一个靠不住的人手上,一方面我会继续努力向皇上争取,但是值皇上怒火头上,我也不好逼的太紧了。所以就想到或者找你帮忙也许能够有用。”   燕良驹疑惑地看着孟获。   “你的目前的军职虽然不够,但是身份特殊。你是白骑的女儿,现在也是一名大齐军人,如果你能够表一个态,支持兵部的决定,我想皇上说不定会被你打动。”   燕良驹低头想了一会,肯定地回答道:“我会马上向兵部上疏,支持黎将军。但是我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   孟获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这就足够了。”   离开燕家,孟获回到大将军府。   她屏开下人,从书房的一个小抽屉取处一封信,凝神又看了一遍,然后放在烛火上烧掉。   纸上写着:黎华录当继骠骑,良驹是关键。   孟获看着逐渐变成灰烬的纸张,心道:端敏,孟姨帮了你一次,下面要看你自己的了。   看了一眼从大将军府里送来的纸条,司徒端敏随手也扔在火盆里。   乐俊飘了一眼字条,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司徒端敏已经懒得说话,只是看着他。   乐俊立刻道:“薛先生那里您已经通过药房送了一个月的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她不想回来?如果她一直不回来,您还要继续送吗?”   司徒端敏不以为然道:“继续送。为什么不继续送?单冲当年她为我瑜王府保存了这么多人才的这份功劳,送些药材又算什么。再说了,当年母亲为了招揽她花的功夫可不只是送点药材这么简单,如今我想得她为助力,手笔照理不应该比母亲少。只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不能做的太高调了。而且,薛先生是谋士不是将军,她所思虑的事情比武将要多很多,行事也谨慎很多。薛先生现在定还以为这药是端睿送去了,而过去十数年端睿给他人的印象太过懦弱。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先生需要时间考虑和观察,自然不会马上做决定。”   乐俊有些理解,又问:“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她答应回府呢?”   司徒端敏看着火盆里小小的红焰:“让她心甘情愿为我所用,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让她回王府,倒是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乐俊一时没弄懂:“二小姐,我不明白——”   司徒端敏正要解释,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向这边奔来。   孟秦风风火火的跑了起来,冲到她面前道大吼道:“姓陆的,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想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把一张纸拍在桌上,“每天绕主院跑五十圈,扎马步半个时辰,然后让公孙靖监督我操练两个时辰,中午休息一个时辰,下午背兵书,两天一篇……起床迟了打五板子,跑不完要求的圈数打五板子,达不到公孙靖的要求打十板子,背不出兵书没有晚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徒端敏瞥了这张时间表一眼:“这是你未来几个月要履行的时间表。我已经跟公孙靖商量过了,根据你体质情况制定的,初期任务会轻些,后面会逐渐增加。”   孟秦眯起眼睛气呼呼的说:“你不要以为我会受你摆布,我娘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   司徒端敏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冷不丁伸手一抓猛地把孟秦的衣领揪住,拉到自己面前,眼睛盯着眼睛:“你娘管不了你,我来管!”   孟秦看着猛然放大的一张脸,加上脖子上突然一紧,胸口传来的窒息感让她一时对这个轮椅上的文弱女子竟然没有任何反抗。   “你很得意吧!?大齐都城里纨绔头子,连皇女皇孙都没有你逍遥风光,谁看见你都要讨好献媚,恨不得舔着你的后脚跟贴上来!可是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狗屎!一堆会移动的狗屎,连猪都不吃的东西!”司徒端敏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说着,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比客观事实,而不是在发怒骂人,因此让听的人越发感觉到她的不屑和鄙视多么的话由心生,真实而生动。   “没有你娘,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大将军府,你算个什么玩意?你自己说说,你长到这么大,除了吃喝玩乐学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像个蠢货一样到处卖弄你那点小聪明,你到底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难道你真打算以后用你那张小白脸去吃男人的软饭?”   司徒端敏的话又毒又狠,如同铁钉一样直扎对面的童年玩伴。   孟秦当然不是真的小白脸,当下怒得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但是当她想伸手揍面前这个女子的时候,又觉得拳头无力抬起来。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司徒端敏,她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军功,身手也不过三流,头脑虽然还算可以,但是却又不能与陆观这样的人物相比,全身上下最能压人服的人真只有她娘这一样。   孟秦很想叫她住口,可是司徒端敏还在继续:   “——公孙靖叫你少将军。少将军?你觉不觉得羞耻!你从头到脚哪根毛配得上这个称呼?我敢打得你三天起不了床,是因为我不怕你的那个娘。而那一天你如果没有这个娘,人人都可以像我这样把你打得鬼哭狼嚎,然后一口一口往你身上吐唾沫,嘲弄你,侮辱你,扒光你的衣服吊在集市口调戏……为什么?因为如果没有你娘,你有什么能够拿出来立足都城的?你有什么本事、什么能力来维持你的威风、你的傲慢、你的尊严?!”   “燕家也是将门世家,祖上也出过大将军,可一朝失了主心骨,一样被打落尘埃。唯一的一个燕良驹整日跟狐朋狗友把自己灌跟一条死狗一样。若燕家还有点能力,哪能纵容自己子孙嫡室如此放纵。你也一样,如果那天你娘不在了,你就会跟燕良驹一样,醉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都没有人管!”   司徒端敏将孟秦一推,松开手,看她握着自己的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听见她无赖般的反驳:“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司徒端敏伸手去拿桌上那张纸:“你就没有想过,你娘为什么把你丢在瑜王府不管?”她慢条斯理的抚平纸张,不用抬头也知道孟秦在注意听的话,“你总是这么不让你娘放心,你就没有想过她把你扔在瑜王府,实际上是在——托孤吗?”   司徒端敏说话的语气如此平静而淡定,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孟秦一下子不动了,感觉自己的心真的被这个女子刚刚所说的话揪住了。   娘真的是在托孤吗?开玩笑吧,娘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有的没的?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她把我的扔在这里,让这个家伙管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起来,娘虽然一向身体好,可是年纪也不算年轻了,莫非娘感觉自己老了,而又担心她无法支撑起孟家这个大梁,所以才……   孟秦在司徒端敏的暗示下,脑子里立刻回放起以前娘教训她的种种场景,现在想起来似乎真的字字句句都含了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和不放心。   娘……她似乎也该长大了。   “……把你放在我这里,是你娘最后的孤注一掷。当然如果我教不出你来,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与瑜王府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大不了,将来你没饭吃的时候,看在孟大将军的份上,赏你一碗——”   孟秦大吼一声:“够了!!”她双肩抖动,拳头攒得紧紧,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嘴里吐出几个字:“别说了。”倒带一份哀求的意思。   司徒端敏不再说话,眼底闪过一道光。   孟秦走到她面前,伸手抓起桌面的那张纸,看也没看她,转身大步迈了出去。   乐俊走到门边看着孟秦离开,回头又向司徒端敏忧虑地说:“大将军,她真的……不好了吗?”   司徒端敏头都没抬:“我哄她的。”   乐俊:“啊?”   作者有话要说:防抽:   “都说人死如灯灭,这话一点都不错。”都城里一间不起眼的酒馆里,一个少女坐在角落茫然得感叹,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对着一桌子酒壶,醉醺醺的瘫成一堆。   “良驹,你算好的了。”另一个少女打了个酒嗝,“好歹你娘做过骠骑将军,你也算是将门虎女,将来前程肯定比我们好。”   燕良驹从坐垫上抬起头,一双大大的虎眼盯着说话的少女,冷不丁扑过去骑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怒叫道:“什么叫我算好的!你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她怎么死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娘堂堂一国骠骑将军,最后居然被燕国一小儿害了,又被一个贱妇拖去、拖去……”她愣是说不出那两个字。在她的脑海里,这样的死法就是对她母亲最大的羞辱,最不可原谅的侮辱!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亲手报杀母之仇!   可惜那姓陆的小儿已经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不过那个姓谢的还活着——很好,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踏平燕军,杀了姓谢的,把她的尸体剁成肉末,统统拿去喂狗,喂狗!!!   同伴们见燕良驹把说错话的少女掐得面色发紫,连忙过来拉架,一个个都喝得手脚麻木,弄了半天才把两人扯开。   说错话的少女怒了骂骂咧咧的走了。   同伴们也看着燕良驹血红的双眼,心里也有些凉飕飕的,生怕她一会也发起神经来掐自己的脖子,于是也都找了借口先溜了。   燕良驹冷笑着看着同伴离去,一个人靠在角落的墙壁上望着桌子发呆,然后在酒力的影响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等她在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是在酒馆,而是在自己家里。   父亲正在用温毛巾擦脸,见她睁开眼睛,温柔的问:“醒了?”   燕良驹想到自己喝醉的样子必定又被父亲看到了,心里有些愧疚,母亲去世的这一年中她荒废了许多,整日就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父亲对自己心疼不忍责备,只是默默照料自己,她虽然觉得不对,可是一想到齐燕和谈,一想到燕国拥有的无坚,一股悲伤和无力的感觉就笼罩了她。   ——如果大齐不再肯与燕国开战,她的仇该怎么报?   ——即便大齐再与燕国开战,面对拥有无坚的燕军,她的仇能不能报得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人生暗淡无光,不自己到底应该走向何方。   知道娘死后,燕良驹就不顾父亲的劝阻,硬是进了军队,但是依然不能避免大齐节节败退的事实。再不久,燕齐和谈的旨意就下来了。   燕良驹死求活求求了大将军让她进了谈判团,她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仇人的模样,记住她的脸,她一定要寻求各种机会杀了她们。   大抵是担心她一时冲动闹事会给和谈带来负面影响,大将军只是将她安排她进了谈判团,重要的谈判场面并没有让她参与。于是她那时只能站得远远的看了一眼燕国谈判团,和被众多燕将簇拥中的那个人。   虽然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个弱冠少女,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震撼于到对方出乎意料的年轻。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特别的,脚步虚浮,身体也不强壮,全身上下都没有一星半点将军风范,反而与陆家人有几分相似,通身的书生气,说不出的羸弱。   这样的人哪怕给自己一块铁片也能一下捅死她吧。   然而大将军也对她客客气气,没有丝毫轻视,事实上,从大齐到燕国没有人敢轻视她,一个制造出无坚的人,一个用半年时间踏破无数城池,轻描淡写地让二十万齐军魂断的人,谁敢轻视她?   “你这孩子喝酒就喝酒,怎么闹到最后让大将军送你回家?真是失礼,还不快点起来去道谢!”父亲的话把燕良驹从自己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大将军?”   “是啊,大将军亲自送你回来的,一直等在外面呢。你还不快起来!”   燕良驹立刻一个骨碌爬起来,忍着醉酒的晕眩,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检查过自己仪表才走了出去。   “大将军。”燕良驹有些惶恐,“让您送属下回家,真是太惭愧。”   孟获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燕良驹,笑着摇摇头:“你还是坐下吧,先喝点茶清清神。”   等燕良驹情绪稳定下来,孟获开门见山道:“你母亲去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来你家看你,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燕良驹忙道:“大将军事务繁忙,不必挂念属下,属下一切安好。”   孟获收敛了笑容:“一切安好?一切安好怎么会日日买醉,麻痹自己呢?”   燕良驹低头不言。   孟获叹了一口气:“你想什么我都知道。我也说不出什么好消息来安慰你——只是你母亲地下有灵,是绝对不会乐见你现在的样子的。良驹,你可一向是你母亲的骄傲啊!”   燕良驹想起娘对她的教导,想起娘总是喜欢当着众人的面炫耀她有一个多么出色的女儿,不禁红了眼圈。   孟获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其实今天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燕良驹连忙眨了几下眼睛,忍下眼泪后抬头道:“大将军请说,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孟获摇头道:“不是让你冒什么险——你也知道你母亲去后,骠骑将军的位置就空了下来。关于接任人的人选,现在瑄王与瑞王越闹越凶,皇上为了这件事情头痛得很。”   燕良驹人在都城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母亲在前线牺牲,回头就有人为了得到母亲的位置打架,如果说两王推荐的人选确实能够胜任这个位置,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难道说两王认为母亲的位置是什么烂人就可以坐上去的吗?   只是她人微言轻,虽然心中不满,可她燕良驹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兵而已,根本不够档次涉及这个层面的权利博弈。   见到燕良驹面露出意料之中的不满,孟获继续道:“其实兵部关于你母亲职务的继任者早已有了人选,只是两王根本无视兵部的意见,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推荐人选……闹到现在反而喧宾夺主。”   燕良驹问:“兵部的人选是谁?”   孟获道:“此人名叫黎华录,目前不过是都城禁卫军的一个副将。但十多年前瑜王还在世的时候,她却是军中一名大将,战绩卓著。但是后来……有些事情你母亲应该跟你说过。”   这个名字燕良驹自然听说过。她点点头:“听母亲提过。母亲很欣赏这个人。只是说此人运气不好,明珠暗投了。”   孟获面露忧色道:“眼下齐燕的关系晦暗不明,难说那日又会不会再起战火。所以兵部很不想让这个人选落到一个靠不住的人手上,一方面我会继续努力向皇上争取,但是值皇上怒火头上,我也不好逼的太紧了。所以就想到或者找你帮忙也许能够有用。”   燕良驹疑惑地看着孟获。   “你的目前的军职虽然不够,但是身份特殊。你是白骑的女儿,现在也是一名大齐军人,如果你能够表一个态,支持兵部的决定,我想皇上说不定会被你打动。”   燕良驹低头想了一会,肯定地回答道:“我会马上向兵部上疏,支持黎将军。但是我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   孟获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这就足够了。”   离开燕家,孟获回到大将军府。   她屏开下人,从书房的一个小抽屉取处一封信,凝神又看了一遍,然后放在烛火上烧掉。   纸上写着:黎华录当继骠骑,良驹是关键。   孟获看着逐渐变成灰烬的纸张,心道:端敏,孟姨帮了你一次,下面要看你自己的了。   看了一眼从大将军府里送来的纸条,司徒端敏随手也扔在火盆里。   乐俊飘了一眼字条,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司徒端敏已经懒得说话,只是看着他。   乐俊立刻道:“薛先生那里您已经通过药房送了一个月的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她不想回来?如果她一直不回来,您还要继续送吗?”   司徒端敏不以为然道:“继续送。为什么不继续送?单冲当年她为我瑜王府保存了这么多人才的这份功劳,送些药材又算什么。再说了,当年母亲为了招揽她花的功夫可不只是送点药材这么简单,如今我想得她为助力,手笔照理不应该比母亲少。只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不能做的太高调了。而且,薛先生是谋士不是将军,她所思虑的事情比武将要多很多,行事也谨慎很多。薛先生现在定还以为这药是端睿送去了,而过去十数年端睿给他人的印象太过懦弱。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先生需要时间考虑和观察,自然不会马上做决定。”   乐俊有些理解,又问:“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她答应回府呢?”   司徒端敏看着火盆里小小的红焰:“让她心甘情愿为我所用,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让她回王府,倒是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乐俊一时没弄懂:“二小姐,我不明白——”   司徒端敏正要解释,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向这边奔来。   孟秦风风火火的跑了起来,冲到她面前道大吼道:“姓陆的,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想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把一张纸拍在桌上,“每天绕主院跑五十圈,扎马步半个时辰,然后让公孙靖监督我操练两个时辰,中午休息一个时辰,下午背兵书,两天一篇……起床迟了打五板子,跑不完要求的圈数打五板子,达不到公孙靖的要求打十板子,背不出兵书没有晚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徒端敏瞥了这张时间表一眼:“这是你未来几个月要履行的时间表。我已经跟公孙靖商量过了,根据你体质情况制定的,初期任务会轻些,后面会逐渐增加。”   孟秦眯起眼睛气呼呼的说:“你不要以为我会受你摆布,我娘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   司徒端敏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冷不丁伸手一抓猛地把孟秦的衣领揪住,拉到自己面前,眼睛盯着眼睛:“你娘管不了你,我来管!”   孟秦看着猛然放大的一张脸,加上脖子上突然一紧,胸口传来的窒息感让她一时对这个轮椅上的文弱女子竟然没有任何反抗。   “你很得意吧!?大齐都城里纨绔头子,连皇女皇孙都没有你逍遥风光,谁看见你都要讨好献媚,恨不得舔着你的后脚跟贴上来!可是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狗屎!一堆会移动的狗屎,连猪都不吃的东西!”司徒端敏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说着,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比客观事实,而不是在发怒骂人,因此让听的人越发感觉到她的不屑和鄙视多么的话由心生,真实而生动。   “没有你娘,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大将军府,你算个什么玩意?你自己说说,你长到这么大,除了吃喝玩乐学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像个蠢货一样到处卖弄你那点小聪明,你到底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难道你真打算以后用你那张小白脸去吃男人的软饭?”   司徒端敏的话又毒又狠,如同铁钉一样直扎对面的童年玩伴。   孟秦当然不是真的小白脸,当下怒得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但是当她想伸手揍面前这个女子的时候,又觉得拳头无力抬起来。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司徒端敏,她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军功,身手也不过三流,头脑虽然还算可以,但是却又不能与陆观这样的人物相比,全身上下最能压人服的人真只有她娘这一样。   孟秦很想叫她住口,可是司徒端敏还在继续:   “——公孙靖叫你少将军。少将军?你觉不觉得羞耻!你从头到脚哪根毛配得上这个称呼?我敢打得你三天起不了床,是因为我不怕你的那个娘。而那一天你如果没有这个娘,人人都可以像我这样把你打得鬼哭狼嚎,然后一口一口往你身上吐唾沫,嘲弄你,侮辱你,扒光你的衣服吊在集市口调戏……为什么?因为如果没有你娘,你有什么能够拿出来立足都城的?你有什么本事、什么能力来维持你的威风、你的傲慢、你的尊严?!”   “燕家也是将门世家,祖上也出过大将军,可一朝失了主心骨,一样被打落尘埃。唯一的一个燕良驹整日跟狐朋狗友把自己灌跟一条死狗一样。若燕家还有点能力,哪能纵容自己子孙嫡室如此放纵。你也一样,如果那天你娘不在了,你就会跟燕良驹一样,醉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都没有人管!”   司徒端敏将孟秦一推,松开手,看她握着自己的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听见她无赖般的反驳:“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司徒端敏伸手去拿桌上那张纸:“你就没有想过,你娘为什么把你丢在瑜王府不管?”她慢条斯理的抚平纸张,不用抬头也知道孟秦在注意听的话,“你总是这么不让你娘放心,你就没有想过她把你扔在瑜王府,实际上是在——托孤吗?”   司徒端敏说话的语气如此平静而淡定,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孟秦一下子不动了,感觉自己的心真的被这个女子刚刚所说的话揪住了。   娘真的是在托孤吗?开玩笑吧,娘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有的没的?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她把我的扔在这里,让这个家伙管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起来,娘虽然一向身体好,可是年纪也不算年轻了,莫非娘感觉自己老了,而又担心她无法支撑起孟家这个大梁,所以才……   孟秦在司徒端敏的暗示下,脑子里立刻回放起以前娘教训她的种种场景,现在想起来似乎真的字字句句都含了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和不放心。   娘……她似乎也该长大了。   “……把你放在我这里,是你娘最后的孤注一掷。当然如果我教不出你来,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与瑜王府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大不了,将来你没饭吃的时候,看在孟大将军的份上,赏你一碗——”   孟秦大吼一声:“够了!!”她双肩抖动,拳头攒得紧紧,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嘴里吐出几个字:“别说了。”倒带一份哀求的意思。   司徒端敏不再说话,眼底闪过一道光。   孟秦走到她面前,伸手抓起桌面的那张纸,看也没看她,转身大步迈了出去。   乐俊走到门边看着孟秦离开,回头又向司徒端敏忧虑地说:“大将军,她真的……不好了吗?”   司徒端敏头都没抬:“我哄她的。”   乐俊:“啊?” ☆、155   黎华录收到调令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孟获看到她诧异的样子,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打着官腔:“黎将军,可不要辜负皇上对你的信任啊。“   黎华录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的答了是,然后带着调令回家。这事情来得太突然,总让她觉得其中有些问题。   “少阳,你看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薛少阳拿着调令看了许久,心中也是意外的:这个回应给的真是快,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燕良驹上疏的内容:母亲为国捐躯,但是国家正值于多事之秋,骠骑将军之位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来接任,继续完成她母亲的职责,不宜空置,希望皇上能够尽快给兵部一个回复。   武将的任命本来就是兵部的职责,燕良驹的信一语双关,面上是向皇上表明燕家对国家的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则提醒了皇上,兵部才是推荐和任命武将的正主,兵部推荐的人选您老人家还是多关注关注。   皇上本来对两王提出的人选都不喜欢,燕良驹这一封信简直就是雪中送炭。薛少阳几乎想都不用想,皇帝看到这道上疏肯定是如同吃了仙丹一样身心舒畅,大笔一挥,准了。   只是端睿大小姐到底用的手段说动了燕良驹,又如何劝动大将军启用黎华录,薛少阳头一遭觉得这其中是有些事情她看不明白了。她原本只是想观察大小姐的决心,却不料收到如此巨大的惊喜。   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少阳自然而想起在那之前得到的消息,瑜王府里进了一个手段了得的新人。这未免让她有些不安,同样身为谋士,她自然知道得主上信任和不得信任的有什么区别。若大小姐真的下定决心,她却一而在再而三的在这里试探,会不会让大小姐觉得自己是在拿乔?   不管怎么样,她都应该去瑜王府摸摸底。   黎华录的调令不仅仅惊动了薛少阳,更是震动了整个都城局势。   人人都知道如今三王争夺势同水火,谁都没有占一个上风,所以也都在想尽办法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实力,占据一切可以占据的权位。   骠骑将军的位置可以说一个风向标,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态度,她到底更看好哪个女儿或者孙女,都可以通过这一场博弈的结果看出来。   结果是出来,只是跌碎一地下巴。   黎华录是什么人?这十多年虽然她在大齐上层的话题中出现的少了,但是不代表而人们都忘记:当年瑜王尚在的时候,瑜王府中门客三千,猛将如云,而黎华录其人的名望排名也在前三。   瑜王死后,黎华录既没有闹嚷着为主报仇,也没有投靠任何人,而是安安分分接受了降职,做了一个小小的副将,一沉寂就是十几年。如今皇帝却突然将此人提拔,到底是单纯人尽其用呢,还是想扶持已经沉积多年的瑜王府呢?   这实在令众人猜测纷纭,尤其让三王府辗转难安。   司徒端和走来走去:皇祖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既然不愿意选任何一个王府的人,所以索性选一个根本不可能成为威胁的瑜王府?还是皇祖母想扶植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司徒端睿?   如果是这样,她该怎么办?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得了皇祖母的青眼,在众臣面前说话都声气粗一些——难道这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要被打回原形?   烦躁的一把从树上揪下一把叶子,司徒端和想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头绪,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身影小心翼翼的走过。   “给本世女滚过来。”司徒端和不耐烦的说,“我留你在身边不是让你吃干饭的。从上次你出过一个好点子后一直都没有什么帮到本世女,如果这次你还是这么没用,本世女就把你赶走。不要以为本世女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在院子里狐假虎威,飞扬跋扈——若是没有本世女的看重,你算哪根葱?”   路过的正是原来的锄花小厮,她一脸惶恐和不安:“世女千万不要赶小的走,小的一定想办法,想办法为世女分忧。”   “那你说说现在本世女该怎么办?上次以为讨得皇祖母欢心,说不定皇祖母会偏向我瑾王府,没有想到好死了一个过了气的王府。现在该怎么办,讨好皇祖母只是一时,有什么办法让她一直对瑾王府看重呢?”   锄花小厮想了良久,中途被司徒端和吼了两次,急的满头大汗,突然仿佛灵光一现:“世女,我觉得现在我们王府没有必要和其他两个王府争什么?”   “不争?不争以后喝西北风啊,说不定连西北风都没有喝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啊!”司徒端和死命的敲锄花小厮的头,“你这个猪头,出的什么馊主意。”   “和儿,让她说下去。”这时一个中年女子走了过来,锦衣华服,通身的富贵之气,只是眉宇间的煞气让人感觉到森然冷意,不自觉在她面前紧张起来。   锄花小厮向来也是感觉到这种压力,战战兢兢扑倒在地上:“……王爷。”   “你且细细说来,为什么没有必要和其他两个王府争?说的好有重赏。”司徒瑾盯着她,慢慢道。   锄花小厮身体抖了一抖,道:“小的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小的只是想到小的家乡的一件趣事。小的家乡有一个很大的当铺,当铺的老板有几个女儿。老板的年纪大了,女儿们都打起了铺子的继承权的主意,你争我斗,手段层出不穷,结果最后却是平常最不起眼的小女儿得到的。”   “哦,为什么呢?”   “那当铺老板虽然女儿多,但是最喜爱的却是唯一的儿子,对他简直是千宠万爱,无一不顺。那小女儿平常并不与姐姐们相争,反而对每一个姐姐都很友好,尤其对唯一的弟弟十分体贴。小的就想这个幺小姐确实是很聪明,因为男子将来总是要出嫁的,绝对无法继承家产,幺小姐交好弟弟,不但给母亲留下一个敦厚老实、有情有义的印象,还可以让弟弟在母亲面前说自己的好话,得到最大的实惠。”   司徒瑾眼中的光连连波动,心中触动极大,但脸上却之是露出极淡的微笑:“你家乡发生的这个故事确实很有趣,本王很喜欢。”   锄花小厮连连磕头:“能得到王爷的欣赏真是小的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司徒瑾对她知道进退的态度很满意,道:“一会去管家那里领一百两银子,今后就在本王身边伺候。”   司徒端和看着锄花小厮离去的背影,却不解道:“母王,皇祖母可没有儿子啊。”   司徒瑾看了一眼自己女儿,暗叹一声,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你皇祖母当然没有儿子,但是和儿子差不多的女儿却是有一个。”司徒瑾脸上的光逐渐亮了起来,“司徒瑜和司徒端敏死了以后,瑜王府就只有一个没骨头的司徒端睿。虽然这这个长女懦弱不堪用,可偏偏有她母亲和妹妹遗留给她的大片福泽。当年离开瑜王府却又不肯投其他王府的将才可是不在少数,黎华录是其中的代表。虽然现在她不在瑜王府,但是如果司徒端睿有个什么,我想黎华录这样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所以——如果我们能够控制司徒端睿,然后重新收拢这些人,就间接控制了这些瑜王府遗留在外面的大批人才,还有瑜王府当年积累起来的人望和人脉。如果能让这些为我们的所用的话,哼,瑄王府和瑞王府还有什么资格与我瑾王府争!”   司徒端和想了想,犹豫道:“母王说的是。只是孩儿有些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瑜王府坐大?万一以后司徒端睿野心膨胀,反而想自己去争皇位,那我们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司徒瑾哼了一声:“就凭那个没骨头又没用的司徒端睿?三棍子下去打不出一个屁来。她十几年都蹦跶不出来什么,难道现在还能弄出什么新的花招来。她司徒端睿有点野心正好,这样我才好把她拉拢过来为我所用,至于你担心的那些,为娘的手段自然会将把一切牢牢控制在股掌之中——和儿,想要做大事的人,这也怕那也怕不行的!”   司徒端和见母亲智珠在握的样子,疑虑顿消,想起自己无限光明的未来,不禁心花怒放。   司徒瑾脸上露出一丝迫切的神色:“看来要想个办法暗中向瑜王府示个好了,不能让其他两王府发觉我们的意图抢了先。这个小厮要看好,如果管不住自己嘴巴就帮她学会闭嘴。”   孟秦在瑜王府待得越久,越发的觉得陆敏此人的恐怖。   她现在每天上午跟着公孙靖操练,下午去书房一字一句背书给陆敏检查。时间一长,她就发现陆敏听她背书的时候从来没有拿过书,但只要她背错一个字,陆敏就会立刻发现,并给她纠正过来。开始一本两本的时候,她以为陆敏只是恰巧学过,背到第十本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看过几本兵书?”   对方回答:“书房里有的都看过。”   “你都记得,每个字?”   对方仿佛有些诧异的反问她:“看过的书难道不应该都记下来?”   最让孟秦抓狂的是,陆敏查她的时候往往很少只是听她背书,常常她在这边一字一句的回忆的时候,对方正在处理府里的事务,或者是在、练字、画画,又或者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反正就不是在干正事!   背到后来就不单纯是在背书了,陆敏时不时就会拿书中的例子来提问,她有时答得出来,有时答不出来,于是就不怀好意的反问过去,不料陆敏却解析得头头是道。事后她拿陆敏的答案去问公孙靖,公孙靖回答:能有这种见解的人非沙场老将不能。   这样一来,孟秦对陆敏的来历更加迷惑:此人年纪轻轻居然有丰厚的军中经验,可是看她文文弱弱哪里像个当兵的。而且就算她真是从过军,又怎么会来瑜王府屈居一个类似大管家的位置。   也许有了兵书释疑的开头,孟秦胆子逐渐大起来,往后来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就去书房找陆敏,对方居然也没有拒绝。结果她发现兵书上的,史书上的,医书上,琴、棋、书、画乃至机关、数术、律法这些冷僻的学问,竟然没有一样是陆敏没有涉猎过的。几个月下来,孟秦开始产生一个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个无所不知的千年老妖怪?   有一天她一时没有管住嘴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却不料对方递了个鄙视的目光过来,奚落道:“自己愚昧无知,不努力上进,反给别人找借口。可笑!”   这些都是后事,现如今孟秦还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背书,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回头一看,孟秦怔忪了半天,方认出此人:“薛先生?”   “孟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薛少阳笑道,她差不多也有十几年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只是偶尔会在都城里偶尔遇到,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小豆丁长大了,而她远离瑜王府十几年,虽然一直在关注都城里所有重要人物的动向,但面对面的交集几乎没有。   “呃——”孟秦看看了手上的兵书,干笑道,“看而已。”随后又向薛少阳问道,“先生是来找端睿的?她现在不在呢。”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是孟秦还记得当年瑜王府第一谋士的本事和地位,于是延续了当年的态度,回答的十分有礼。   “大小姐不在啊?孟小姐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呢?”薛少阳再次暗叹最近关于瑜王府的消息难打听,她竟然倒霉到在主人不在的时候上门来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孟秦摸着头。   这时乐俊走了过来,见到薛少阳,行了一礼:“是薛先生吧,二小姐请你过去。”乐俊年龄略小,他出生不久薛少阳就离开了瑜王府,是以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薛少阳却是知道这个少年是司徒端睿身边的贴身侍子,是陆大管家的儿子,是可以信任的人。她开口道:“不知道二小姐是?”   乐俊微笑道:“薛先生去了就知道了。“   薛少阳心中大致也清楚请自己去的八成就是那位新进的人,她看了一眼孟秦,见她表情有些尴尬,但并没有任何警惕或者厌恶在其中,知道自己去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于是便跟着乐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雪了,武汉的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啊,2012年的第一场雪啊~~ 156 ...   元熙阁?   薛少阳皱了皱眉头,迈进书房,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女子坐在一把古怪的椅子上。仿佛是听见她的进来的脚步,青年女子抬头向她看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薛先生。”   真的是好年轻!   薛少阳见女子伸手拨弄了一下椅子两边的轮子,让自己向前迎了两步,表示对她的诚意。尽管以前没有见过这种椅子,薛少阳也明白了这青年女子行动不便,心中也微微生出一分怜悯,但并没有表露在脸上。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牢牢掌控瑜王府的女子,即便肢体残缺,也必然是个意志强大的人物,不需要他人同情。   “请坐。乐俊,上茶。”   对方的表情十分真诚,真诚到已经逾越礼节,倒多出三分她看不明白的亲近。薛少阳心中有些诧异,却又找不出什么不妥来指责对方。不过,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态度前,她自然也是表现得十分温和有礼:“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女子静静打量了她一会,方缓缓道:“先生不是外人,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府里的人唤我二小姐,端睿唤我敏敏,先生可自便。”   薛少阳闻言,按在茶碗上的手指停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青年女子,心里已经是有暗火在烧: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胆敢住在元熙阁,让王府中人唤她二小姐,让大小姐唤她敏敏——这是当年小主子才会享受的待遇!只是薛少阳当然不会像孟秦一样没有脑子地以为司徒端睿和全瑜王府的都被这个家伙哄得晕头转向了,这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缘由。   ——只是不管什么缘故,这样也太过了。   眼前这个女子尽管相貌气质都不惹人讨厌,薛少阳也对她印象也变得极坏:太骄纵了。   薛少阳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端坐着,用长久的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极度不满。      青年女子十分敏感,然而薛少阳的态度似乎并没有让她生气,反有不以为然的扬了下眉,转开话题:“淮山蜂蜜煎先生可有按时在用?先生不在府内,也没有呼延医师盯着,只怕又会忘记喝吧。”   薛少阳淡淡道:“你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   青年女子转着轮椅到了慢慢到了书桌后,垂下眼帘,伸手用镇纸抚了下白纸:“该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先生十几年前为王府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此恩此情,敏敏铭记于心。”   薛少阳凝视着她,反问:“这与你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吧?你入王府不过几个月而已,短短时间若说就与王府中人感同身受,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格?”   青年女子并不接薛少阳的话:“我已经吩咐管家将先生过去的院落整理好了,一应生活起居皆按旧例。如果先生有任何需要,也请与我说,不必客气。”   薛少阳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是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自以为是呢?今天我不过是来拜访旧主,可不是为了重回王府而来。”   青年女子抬起眼凝视了薛少阳一会,眼神里的那种笃定和自信让她不由得把自己对这个青年女子的认真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她听出青年女子的声音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薛先生,我知道您在黎将军家,因而派人送去药材。您迟迟不来,我也从未派人上门打扰。因为我觉得若您无心再与以前的王府俗事牵扯,自然不必强求。但是您今天来,表示您心里依旧还是放不下瑜王府——您若不来,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您人都已经来了,还指望我放您离开吗?!”      薛少阳早料到这名女子年纪轻轻但极度不好惹,这番话语中竟有强留自己的意思。这样强势的人若是在瑜王府得了势,大小姐如何是她的对手?当年她劝走黎华录就是不想出现臣强主弱之局,难道多年之后瑜王府还是难逃这样的命运。   只是第一回交锋,薛少阳又怎会被轻易压制,语气于是也不再委婉,道:“想留我?只怕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青年女子丝毫没有被她的态度激怒,只是有用平静的口吻回答:“大将军的女儿我都留得下来,敏敏实在想不出留不住先生的理由。”   这个反驳确实让薛少阳无话可说,论硬抗的话她身后的黎华录比不过孟大将军,而且孟大将军岂是会轻易受他人胁迫而将女儿抵押出去的人?   ——陆敏必有所依仗。   薛少阳眯起眼睛,审视对方良久:她今天确实有些失策,轻看了这个新人。瑜王府最近的变化谜团重重,她站在外围始终无法看清楚,所以才不得不迈了进来。如今看来至少短时间内竟是无法脱身——但愿黎华录这个家伙不要跟着自己的脚步也一起栽进来了。   随即心中又叹了一口气:自己都栽了进来,那个不动脑子的怎么可能不会被钓起来。只要自己一两日不回家,黎华录自然会找上门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黎华录现在好歹是骠骑将军,有军务在身,这个陆敏总不至于像软禁自己一样软禁她吧?      “什么,薛先生回来了?”司徒端睿惊喜道,看着被派来叫自己的府中小厮,“什么时候的事情?”   “薛先生一到二小姐就吩咐我来找大小姐了。”   司徒端睿正高兴,突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她立刻翻身上马向王府奔去,一进府就匆匆忙忙向书房冲去,果然看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与司徒端敏对坐,只不过两人的表情不像交谈愉悦的样子。   ——好像还没有出现她担心的局面。   司徒端睿放下心来,喜悦的心情又重新涌了上来:“薛先生回来了!端睿不知先生来了,没能迎接,真是愧疚。”   薛少阳见司徒端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大小姐。”   虽然同在都城,但是两人碍于压力,十几年来竟然鲜有见面。今天薛少阳头一次仔细端详当年那个脾气温和乖巧的女孩长大后的模样,一时心潮澎湃,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   见到薛先生如此动情,司徒端睿也有些感动,但下意识就看了一眼妹妹。司徒端敏此时垂头看着桌上的白纸,眼帘遮住了眸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司徒端睿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勉强:薛先生当还不知真相,厚此薄彼。敏敏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肯定不好过。   然而这番表情落到薛少阳眼中,却被解释为司徒端睿此刻一举一动还需看陆敏的脸色,不禁心中忧虑又多几重。      “我还没有说。”司徒端睿突然听见妹妹幽幽地冒出这句话,她很理解这种难以开口的心情。   小时候,姐妹两人是王府唯二的小主人。从孟获到陆长康,都是看着她们出生到大的长辈。像黎华录这样跟着母王出去征战的大将虽然见得少些,却也是敢于将她们俩扛在肩膀上带上都城大街上玩耍的半个亲人,更不用说薛少阳这样常居府里的谋士。幼时的司徒端敏脑子里一堆精灵古怪至少有一半受益于在薛少阳身边耳濡目染。   然而一朝天翻地覆,物是人已非。   司徒端睿急切的想改变薛少阳对妹妹的认知,主动道:“我与先生说吧。”   司徒端敏点点头。      “大小姐,这陆敏到底是何人?”薛少阳被司徒端睿带回她自己的院落,见她神色凝重,便也不寒暄,开门见山的问。   司徒端睿虽然答应妹妹由自己来向薛先生说明,但是临到关口,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一会,她开口道:“五年前,我去了一趟燕国。”      薛少阳与司徒端睿走后,司徒端敏在位置上静悄悄坐了一会,窗外透过的阳光,在桌面上从东头移到了西头,她才从雕像般的石化状态中解除出来,伸手铺纸、研墨、取笔,落腕。   笔锋如有灵附,在纸上游走。   苍山、绿树、小路、院落……慢慢在空白的宣纸上有了雏形,然后一点一点被填满,那树上的叶子,屋檐上的花纹,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清晰。一张纸尽了,再续一张。于是山下的农庄,农庄外的田地,田埂里的耕牛,镇上的酒楼,商铺、集市、民宅……就好像这些画面都藏在浓厚的墨中,只等待时机吐露在纸上。   只是少了一样——人。   书院中的夫子和学子,农庄里的农夫与工匠,镇上的居民和商人。   她不知道怎么把她们画上去,那么多活灵活现的人,在她的记忆里如同活得一样说着话,走着路,彼此打着招呼……只好空着。   花山全局图。   提到落款的时候,司徒端睿又迟疑了,该写什么呢?   陆颖?司徒端敏?      她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一阵清咳,司徒端敏抬起头,薛少阳站在面前,眼睛扫一眼她的画,欲言又止。   司徒端敏搁笔,伸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抬手:“先生,坐吧。”   薛少阳坐下来,望着她半晌,仿佛在她脸上寻找当年那个小小太女殿下的痕迹,最后道:“殿下长大后倒与王君有几分相似。”   司徒端敏忽然想起什么,有些赞同:“以前也有不少人说我和老师相似。”   薛少阳想起李凤亭本名赵桐,从血缘上讲算是柔岚帝卿的妹妹,司徒端敏与她相似也不奇怪。默了一会,然后道:“若这些不是大小姐告诉我,我其实不敢相信的。”   “我也知道自己说起来肯定没有说服力,”司徒端敏继续道,“而且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再回忆一次。”   薛少阳想起刚刚司徒端睿与自己讲述妹妹后来一系列的经历,心中恻然,非常有眼色的不提。   “端睿有没有与你提过她现在掌握着大齐情报网的事情?”司徒端敏问。   薛少阳心一提:这位殿下虽然表明上云淡风轻,可提起的话题却是一针见血。   “薛先生怎么看?”司徒端敏眯起眼睛。   “我怎么看,要看殿下打算怎么做了?”薛少阳把球重新踢回司徒端敏,眼睛亮得可怕,“殿下你想要什么?”   “我?”司徒端敏低下头,手按在纸上,“我想要这个。”   薛少阳看着她不说话。   “在王府醒来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司徒端敏也不管薛少阳脸上是什么表情变化,“现在我想要的,依然是这个。”   说完,她换了一方白色丝帕,将画盖上。   薛少阳心思快速的转着,身为瑜王府原来的首席谋士,她自然不会等主上把所有的心思都说出来再来判断。揣摩出主上的真实心思,并提前想出最好的策略才是她应当做的。   然而她细细思索而来,却有些吃惊。   “殿下若想净身出齐回到燕国,且不谈燕国那边的反应,孟大将军与大小姐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不论是从亲情私情来看,还是殿下过去的身份对大齐的存在的威胁来看,都是不可能。尤其是孟大将军,她大概宁愿杀了您,也不会放您走。”薛少阳想起司徒端睿神色痛惜的对她述说妹妹刚刚恢复记忆时的心死光景,对比司徒端敏现在的状态,便四两拨千斤的略了过去,“想来这一点,殿下您也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殿下就只有另外一条路可走:夺权、上位、一统天下。”    157 ...   司徒端敏并没有反驳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薛少阳见到司徒端敏没有否认,知道自己所推测的没有错:“我已经从大小姐那里听说了殿下拟定的计划,确实是精妙无双。只要谨慎实施,成功的机会很大。但是殿下的计划是不是短了一部分?”   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轮椅上这位真正的金尊玉贵的小主子,“计划到殿下上位就完了,后面怎么办?”   司徒端敏听到这里,双手撑着手柄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慢慢向书架走去。   薛少阳见她行走毫无凝滞,一如常人,呆了一呆:“您的腿?”   司徒端敏抬头在书架上寻找,随口道:“只是不方便长时间行走,并不是瘸了。”   在花山书院里几次受伤,西北几次受伤,总有些暗疾留下,使得她的腿脚一旦负荷太大或时间太长就隐隐作痛。此刻她不想太过招眼,便多半时间消磨在轮椅上,给外人制造一个残疾的假象,让那些暗处看不见的敌人稍稍削弱戒备之心,同时也是给了一个自己少出门抛头露面的“理由”——她在外的名义是端睿的谋士,若是时时跟在端睿身边,难免不会被某些人发现自己原来竟是敌国将军。   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厚厚的手札,放在薛少阳面前,司徒端敏道:“这就是我最后的计划。”   薛少阳低头快速翻了十几页,面色终于变了,抬起头惊道:“殿下你——”      薛少阳虽然没有参加一年前那场燕齐和谈,却也是对当时燕国那位传奇的嫡亲王,镇西将军陆颖提出的和约有所耳闻的。眼下这一卷厚厚的手札分明就是重新手写过的那一份和约的翻版。   互市、通婚、派遣留学生……这真的一场战争后,一个甚至来不及擦干刀刃上血迹的将军能够说出的话吗?   她当时多次揣摩着这位亲王的性格和想法,却始终捉摸不定。   如果当年硬解释陆颖是站在燕国国内内战刚熄不宜久战的立场上而决意为两国长远的和平谋划。   如今她却又是为什么?      薛少阳知道不论是燕国还是齐国,总少不了有一群人整天倡导天下罢战,善待民生的。但心中不免不屑,军国大事,几百年的血海深仇,岂可因为一些贪图享受的胆小之辈肤浅的言论所控制。这些人要么就是胆小懦弱不堪大用,要么就是一味空谈自我标榜,根本不值一嘻。   但是若说眼前这位小主子是这两种人中之一,真是打死她也不相信。   眼前的小主子不过二十岁,思维缜密的根本不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如果说见识眼光都可以教的话,这种几乎看遍人生沧桑的心态又是怎么来的呢?   果然,还是与小主子这么些经历的那么多的事情脱不了关系。常人但有她经过的一场波折,一生已经算得曲折,而她不过二十,经历的事情大概已经够别人活好几辈子了。   只是经历的这些事情,不是应该让人变得更加愤懑极端吗?   “……敏敏并无求生之志,若不是被我强逼着,只怕立时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我舍不得她就这样死了,我总觉得只要熬过这一关,敏敏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可如今看她殚精竭虑,费心谋划的样子,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也许只是把她从一个水坑拉出来然后推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水坑?也许我觉得好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先生,我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对她好……敏敏太苦,连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忍受不下去。”   薛少阳重新打量着司徒端敏。实际上自己也不过是第一日见她,自己心里上亲密的那一个还是七岁时的那一个女孩,眼前这一个,毕竟隔了十几年的时光,并没有立刻在她的心理揭开那一层距离感。   更何况,比起长大了司徒端敏,那个曾经远在敌国却闻名大齐的陆颖,她只怕对后者还感觉更熟悉些。      “我不明白。”薛少阳放下手札,直直得看向司徒端敏:“殿下将来成了一国之君,一有齐国大军,二有无坚在手,若要一统天下又有何难?难道殿下是不忍伤了以前的旧友吗?”   司徒端敏对面薛少阳目光灼灼的逼视和这目光里隐约的指责,并不回避自己曾经的身份,目光坦然:“不忍又如何?”   薛少阳不语。   “先生莫忘了,我有生以来的日子,多半是在燕国度过的。我的老师,同窗,挚友,夫郎,袍泽……所以我来说,花山也许在算得上我真正的家。反过来说——齐国给我了什么?”   司徒端敏嘲笑着,嘴角冷意流露:“除了短暂的童年,它夺走来我最亲的亲人,我的母王、父君,毁了我的童年,让我与姐姐骨肉分离,间接害死了仲父。还有……被活埋进皇陵的那种感觉,我即使在失去记忆的日子里,它也时时在梦里骚扰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知道我现在的位置很尴尬,但是事已至此,除非一死了之,我也没有办法逃避自己的责任。所以,先生放心。瑜王府,我会扛起来;大齐,我也会也会扛下来。但是若说因此我就要反手就对曾经倾注一切来教导我、抚育我、信赖我、保护我的人痛下杀手,那只能意味着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司徒端敏淡淡道:“没有背叛我的,我无需背叛。”      虽然是有心质疑,但是得到这样一个并不霸气的答案,薛少阳其实并不生气。如果能够将过去十几年与自己生死相依的亲人、友人、爱人当做自己权位之路上的绊脚石而一笔抹杀,这样杀戮无情的主上固然让她心存敬畏,却也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托付。   司徒端敏望一眼薛少阳:“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虽然自小我就不喜打仗,求学的时候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将来能够留在书院里做一个夫子,悠闲淡然的过一生。后来不得不去了西北,也是能不去战场就不去。但我自认不是怕死的人,也不是怕杀人的人,当断时则断,我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   “只是我的选择的方式不同。我所希望的是有一日燕齐两国——互市、通婚、派遣留学生、互设使节团……并国。”      薛少阳猛然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狂跳,这位小主所谋竟然比她以为的更大。历史上燕齐两国都曾经有帝王想做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一统和文化融合,可是到目前为止连国土上的一统都没有做到,难道这位还没有等上帝位就有这个计划了。   薛少阳嘴唇蠕动了好半天:“殿下……”   她本想说,殿下觉得可能吗?但眼前的青年女子淡漠而冷静的表情,如同被雪覆盖着的高山,纵然姿秀洁让人倾许,却也同样沉默不可撼动,将任何犀利的言辞,都变作了软弱的风雪徒劳的纠缠。   “殿下有几分把握?”薛少阳索性不再阻拦。只要瑜王府安然,齐国不破,并国就并国,不一样是瑜王府的血脉传承吗?虽然是前途渺茫的征程,却并不是没有成功的曙光。何况并国的前提就是这位小主子能够登上帝位,做得了大齐的主,否则其他都是妄谈。   司徒端敏轻笑,重新在轮椅上坐下来:“先生莫忘记了,我本来就是燕国的嫡亲王。老师当年本来打算将我和谪阳的长女立为皇储。后来误以为我是十四年前死去的太女赵楠,所以才换了打算。我本来身负两国皇室血统,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而这条路唯一能走的人,也只有我。”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语气沉重起来,像是已经踩在了满是荆棘和岩浆的路上。   有的时候,战争比和平要来的容易。接着前人三百年的老路走下去,谁都不会说什么。身为一个帝王,用鲜血来换取自己的图谋霸业,本来就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朝变了倒反会惹出非议来。   路不好走,她知道,但是她必须走下去。   谪阳,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薛少阳听她提起长女,心头一跳,想起适才司徒端睿的千叮万嘱。   “先生千万不要在敏敏面前提起平南郡卿已孕有一女的事情。我们得到赵谪阳有孕的时候,敏敏刚刚恢复记忆,精神近乎崩溃。我和孟姨用尽手段才勉强让她稍有生念,那时若让她知道自己要做母亲,而人又不得归国,只怕心境又要起变化。所以从那时起,关于赵谪阳和陆和宁的那方面的消息我都小心过滤之后才送到敏敏那里,全府的人我也都下了噤口令。日后,我自会找机会与敏敏说明和道歉。”   薛少阳刚刚答应过司徒端睿,也知道此刻不是好时机,于是转开话题:“为何燕帝会认为殿下是赵楠?”      “端睿,今日朕召你入宫来,是有一件要事要告知你。”   司徒端睿看一眼坐在左首的中年女子——瑾王司徒瑾正和蔼的向她一笑,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亲善,让她不由得心中嘀咕,她这位无利不起早的阿姨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面上摆出些微迷茫之色,司徒端睿向凤椅上的皇祖母司徒朔恭敬地低头问道:“皇祖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何事?”   司徒朔长满皱纹的脸笑起来得时候倒如同一个普通家庭的祖母,让人不由得心情放松,想与她亲近:“这事说起来是朕疏忽了。睿儿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吧,该是让你承担些责任的时候了。你瑾姨今天与朕提了瑜王爵位袭位的事情——如今瑜王府就只剩下你一根独苗,该是给你封一个名分了。”   司徒瑾起身走到司徒端睿身边,伸手揉了揉司徒端睿的头:“一转眼当年的小萝卜头也长这么大了。前儿看见我家的端和骑着马在猎场里跑,那个样子让我总想起小时候和四妹在猎场里玩的日子……唉,四妹去了那么多年,爵位也该有个人承袭了。”   哼,这个时候想起瑜王府袭爵的事情了,早干什么去了。妹妹作为嫡女出生后,立刻被封为了瑜王世女。七岁时又被册封皇太孙,成了大齐皇储。这样一来瑜王的王爵继承人就空了下来。作为母王除妹妹外的唯一女儿,自己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瑜王世女。当年她曾听母王提过,等妹妹立储的事情忙完之后,便与皇祖母提她袭爵的事情。不料后来事情急转直下,母王去世,按照道理,只要不是取消瑜王这个爵号,作为唯一的瑜王血脉的她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王爵继承人。可那之后不但没有人再提她承袭爵位的事情,连本来应有的世女封号都没有,偌大个王府的继承人,竟然变成了没有身份的主。这不能不说是极度讽刺的事。   司徒端睿脑中一瞬间掠过往事,忍着全身的反感,想象着此刻自己应该用个什么表情来应对司徒瑾这番假惺惺的情感抒发,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只是低头红了眼圈。   司徒朔看她一眼,拍着把手:“好了好了,不说往事了,看惹得这孩子又难过了。端睿,你过来。”   司徒端睿眨眨眼,似乎努力在收回眼中的雾水,一边向司徒朔靠近了些。   司徒朔看着自己这个孙女,面露微笑,拉着她的手:“瑜王府迟早是你的。但朕与你瑾姨商量后,决定暂时给你瑜王世女的封号,安排你一个实职。这么多年你也鲜少在朝臣面前露面,需要时间让她们熟悉熟悉你。等到时机成熟后,再正式 158 ...   陆府。   “娘,司徒瑾看来还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谨慎,连示好也做得这样小心翼翼,生怕让端睿多占了一丝好处。”   陆勋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合上眼睛:那司徒瑾再蠢,也是在天家厮杀中活下来的人,如果没多长两个心眼,早就被其他两王整死了。这种细节上的事情,倒是不大会出错。何况就算是她出了错,手下的幕僚们总会提醒一二。   不过最近司徒瑾下的几步棋却是让她对此人的评价又高了一层,看来狐狸又多修炼出了一条尾巴了。   “不知道端睿怎么想,这孩子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管。长成现在这样,已经是够难为她了。只是希望她不要眼皮子太浅,这么一点小恩小惠的就被司徒瑾拉过去才好。”陆漾有些担心地说。   “拉过去也无妨,司徒瑾这点小手段上不了台面。”陆勋漫不经心道,“皇上心里有数。”   “娘,皇上真的已经决定了吗?”陆漾默了一会儿,眼底微微透着一丝希翼,“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了。”   “哼,”陆勋半开眼睛,苍老的眸子透着沧桑尽历、世事皆悉的慧光,“君心难测。虽然她看好端睿,但是皇位也不会白白给她。若她没有表现出想要那个位置的意思,就算皇上想给她,她能够保得住吗?”   “最近瑜王府确实有些不同。”陆漾回想起最近收到的一些消息,不禁若有所思,“先是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一个谋士把王府打点得水泼不进,然后大将军府的孟秦也开始与端睿亲近,昨日听说薛少阳也回到了瑜王府——就是不知道黎华录的复起和端睿有没有关系?”   “若是没有关系,皇上不会轻易把端睿露出来的。”陆勋心中早有计较,陆家的信息不比其他人灵通,但是她们超人一步的眼光,往往能够从蜘丝马迹中推测出事情的真相,使得她们并不落于人后,“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皇上的态度已经足够鲜明了:端睿已经让她满意了,是时候给她铺路了。”   这一句话一出,仿佛事情已定,无论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脸上都露出一丝久候的欣慰。   陆漾面上一喜:“娘,那我们要不要与端睿接触呢?”   陆勋慢条细理道:“不急。端睿毕竟又是一代人,孩子们的游戏还是让孩子们去玩吧,大人们太过越俎代庖反而不好。”   陆漾心里也想到什么,面色微黯:“是啊,这么多年我这个做姑姑的都没去见她几回,如今主动靠过去,只怕这孩子心里不好想——还是让观儿和双儿先和她接触下吧。”   陆勋瞥了女儿一眼,微斥:“有什么不好想?你就是太容易被感情左右,做事情总是不够冷静理智,所以我才总不放心让你接管陆家。若端睿真是个上进的,我们主动靠过去,她感激还来不及呢。你大可端稳了架子等着她上门来拜访,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给陆家脸色看?”      看着小厮给端睿找配饰,整理衣冠,司徒端敏的不禁想起小时候父君亲手为她整理衣冠的情景:脖子上的挂饰,辫子上的珠盘,靴子的花纹和颜色……每一个细节都必须符合皇家制式,出不得半点错。   “敏敏,这次去需要我留意些什么人吗?”司徒端睿伸开双手让小厮好方便给自己整理,一边向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司徒端敏问道。   司徒端敏抬起头,眸中一片清明,似乎刚刚的出神完全没有过:“不必。你在都城的交际圈子里久藏不出,按理对其他人是不了解的。既然不了解,那就要有一个过程。如今回去是得了皇祖母给的荣耀,想要巴结你的人多得是,无需你自降身份去结交——不温不火,不亲不疏才是最合适的态度。你此去尽管只跟着孟秦到处走走。她介绍的人,你认识一下就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如果我想的没错,陆观最近也会经常出现在这种场合,你们少不了会接触。”   说到这里,司徒端睿微愣了一下,陆家是自己生父的父家。若是在普通人家,姑姑照顾侄女是人之常情,然而多年来两家的交往却是清淡的有些不正常。不过就算是这样,母王和父亲还在的时候,多少还有些走动。而母王去世后,这种走动几乎就没有了。司徒端睿能够理解当年瑜王府没落时百官回避的心态,因此并不太计较。但若说对陆家有多少亲昵的意思,却也谈不上。   但敏敏这么说的意思?   “敏敏,你是说陆观会与我接触?”司徒端睿知道陆观虽然在世家权贵圈子里也颇有影响力,但是她是向来以少参加这种活动出名的。如果她频频出现在这种场合,只能说明一点,她有自己的打算,或者说陆家有自己的打算。   “陆家是你的生父的父家,而你现在是瑜王府唯一的继承人。不论你是乐意不乐意,你的崛起一定会与陆家发生联系。在外人眼里,瑜王府与陆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允许陆家成为你的助力而不是拖累。”司徒端敏继续道,“陆勋是你的祖辈,陆漾是你的母辈,她们都不方便出场,那么打先锋的就只能是陆观。”      “什么,让我带着端睿四处走走。”孟秦有些不敢置信,“你就不怕我趁机跑了不回来了?”   她被关在瑜王府已久,几乎都已经认命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不禁诧异非常:“你不会以为她能够抓我回来吧。”孟秦指着司徒端睿,眼中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司徒端睿撇着嘴,不说话,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暗等着孟秦被妹妹整。   司徒端敏哪里看不出孟秦内心那股得瑟的劲,随手一盆冷水浇下去:“你是想自己回来呢,还是被你娘押回来呢?”   “你!!”孟秦跳起来,脸色气得发白。凭着这段时间她老娘任由她被这个家伙欺负而不闻不问,她还真不敢确定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司徒端敏看着孟秦七窍生烟的脑袋,不由得一笑。要人乖乖做事,总要给点甜头,于是道:“从今天开始,你每月单日照旧在王府练功背书,双日去你母亲的兵营一起日常操练。若是做得我满意,我会制造机会让你和陆家公子见面,如何?”   孟秦未曾想到陆敏会提到陆双,不由得呆了一呆,两只眼睛直直得瞪着她:“真的?”   她不奇怪陆敏知道自己追求陆双的事情,毕竟她以前的那些举动大概整个都城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够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她被关在瑜王府多日,想见陆双却不得其法,如今陆敏主动提出给她制造机会,这未免太过于奇怪了吧。“我不信,陆双是陆府的千金,如何会被你随意请动与我见面,你以为你是谁?”   司徒端敏瞧见她天真的样子,心情不由得好了几分,轻轻一笑:“你莫忘了,陆双是陆家的大公子,也是端睿的表弟。只要端睿开口邀请,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似乎也不是什么难题。”   司徒端睿一边看孟秦眼睛一亮兴奋的劲,一面心中暗想,妹妹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借用孟秦与陆观的关系来做自己和陆家搭桥的纽带,实际上却拿陆双来诱惑孟秦出力。孟秦明明是自己给自己行方便,最后却还要感激妹妹,给她卖命。   孟姨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给敏敏这样耍,是会气得抽敏敏一顿呢,还是抽孟秦一顿呢?      与薛少阳的试探和小心不同,几日后黎华录知道真相后先是震惊痴呆傻了半天,然后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就抓着薛少阳连滚带爬的去见了司徒端敏,两只胳膊直接来了个熊抱,抱着她痛哭的一翻。   司徒端敏先是吓了一跳,待看见这个虎背熊腰的大女人抱着自己居然哭得地动山摇,心中一根弦被微微拨动,脑子里顿时无数儿时往事浮上脑海。也许是隔着时间看,竟然不管当时是开心还是难过,现在都让人不由得产生温馨和怀念。   “小时候,我和姐姐要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如果让黎姨发现了,总会带着我们找那几个混蛋,唬得她们鬼哭狼嚎。后来母王说过,孩子们的事情还是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大人不许插手,但但凡后来打过我们姐妹俩的,过不了几日都会陆续倒大霉。我心里怀疑,就暗中跟了黎姨好几天,于是发现黎姨背着母王偷偷给那些混蛋设了陷阱,整得她们鸡飞狗跳。我问黎姨不怕被母王罚吗?黎姨你说,自家的孩子自家心疼,别家的孩子先揍了再说。”   司徒端敏表情有些古怪,眼睛红红的,嘴角却是弯起来,不知道是哭是笑,表情也不知道是悲是喜。伸手按了按黎华录的肩膀,她继续道,“不过我猜想,母王也是知道的,她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黎华录觉得自己的感情宣泄也有些过了,一张黑脸也有些发红,两巴掌摸干脸上的眼泪,放开司徒端敏,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她的回忆起当年:“……狗日的那些东西,你们姐妹只两个人,总是被七八个小兔崽子围起来打。你姐姐虽然长你两岁,下手居然比你还秀气。每次看见你回来的时候本来白嫩嫩的小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瑜王府的金饽饽是捧在手里养的,怎么能给外人这样欺负!”      齐国皇室的惯例对皇女们是放养的,崇尚武力的思想在不但是在民间更是在贵族中占据主导。在没有成年之前,或者没有正式的官职和爵位之前,孩子们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开演全武行是完全正常,只要不出现严重的伤亡,大人们一般都听之任之,最多口头上明朝暗讽一下。   在不断的争斗中慢慢磨砺,从而诞生出来的佼佼者方有资格成为齐国皇储候选人。一个在少年时期都不能服众的人,当了皇帝如何能够压服自己身边那些兄弟姐妹呢。这种传统虽然野蛮,但是通过这种风气成长的起来的皇家儿女确实比燕国的要更具备战斗力和悍气,引因此齐国绝少会出现那种自身懦弱无用但因为父族的强大而登上帝位的傀儡皇帝。司徒端敏和司徒端睿的母亲司徒瑜就是这种斗争中脱颖而出的典型。   不过糟糕就糟糕在瑜王年龄偏小,正君加侧君也不过两人,于是子嗣不仅出生晚,而且少。比起一般嫡女庶女加起来都在五个以上的王府,司徒端敏和司徒端睿显然有点凄惨。所以司徒瑜默许了黎华录适当的干涉,也不算意外。      “你既然心中已有注意,黎姨我一个粗人就不说什么了。你母王现在留存再来的力量还有一些,虽然有些分散,但是花点时间也能够成为有用的一股力量。这个我和老薛会去整合,一定会让你满意。瑜王府复兴我盼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如今看到你,黎姨我全身都有劲了。”黎华录兴奋的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司徒端敏有些恍惚,有时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某个场景,母王上坐,自己和姐姐坐在母王身边,薛先生拿着书卷含笑立在一旁,黎华录哈哈大笑,还有其他一些谋士和将领在坐下也是笑语盈盈。   但无论什么是从那段记忆开始,最后都以自己被一方烛台狠狠地下,砸倒在摆满陪葬品的棺材之中,然后一切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结束。   她抬头看一眼薛少阳,正好薛少阳也看向她,嘴角微微勾起,稍稍点头。   司徒端敏也轻轻笑起来:看来先生已经决定站在自己一边了。她不担心敌人的强大,她所担心的是自身力量是否潜藏着不稳定因素。   瑜王府短时间内唯一知道端睿握有大齐情报网并且深谙它的意义的人已经决意支持自己,那么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159 ...   陆观站在桥上远远的看见亭中的司徒端敏的时候,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迟疑了很久,她还是吩咐小厮在原地等自己,然后慢慢的走了过去。   琴声从悠远变得清晰,仿佛林间溪上的云雾一团一团顺着河水慢慢飘荡过来,清朗淡雅,只是这云雾之上的天空晦暗不明。   这个人依旧是不开心,陆观心想。那日这人被孟大将军带走之后,自己总时不时记挂一番。后来知道这人进了瑜王府,似乎还把瑜王府打理得不错,心中才微微放松。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那一身傲气,若没有一番才华依仗,断然是摆不出来的。   只是原以为这人现在忙于事务,应该是放下一些事情了,今天瞧见这人眉间的郁色依旧是挥之不去。      距离亭子三十步的地方,陆观被人拦了下来,她客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小厮回报后请她过去。   看来瑜王府还是挺重视她的,身边跟着的人明显都是训练有素,不是随意打发来伺候的。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最近身体可好?”陆观坐在一侧,笑着打量陆敏的脸色,比起之前见到的时候要好多了。她的朋友并不算得多,而其中如同孟秦这样的崇尚武力和拳头的占了多数。而眼前这个举止风度无处不透着谋者的从容和风流的陆敏,很是让她欣赏。   从个人角度来说,比起司徒端睿,陆观倒是更乐意与这样的人物结交。比如,自己刚刚远远的瞧见这人的手指在琴弦上洒然挑抹,低头时的一剪影,便觉得是说不出的心之向往。大齐境内不是没有才华横溢的人才,只是没有一个人的气质如眼前这人般纯粹,就像是从小就泡在琴棋书画,歌舞诗词中长大一样,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转身都透着仿佛都自成韵律。   这点倒是没有猜错。司徒端敏虽然没有被人刻意教导过,然而她最重要的启蒙时期和求学时期,身边尽是各类顶尖的文人雅士。在这样的环境成长,各种言谈举止从最初未成形的时候已经化作身体的一种本能和习惯,岂是之后生搬硬套学得出来的。   这些在燕国这样一个崇文的国家也许并不明显,但在齐国却是罕见。是以哪怕司徒端敏现在穿着窄袖修身的齐服,编发缠髻,哪怕她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但是她的姿势,看人的眼神,还是让陆观一眼看出不同来。      “尚好。”   司徒端敏也没有料到自己难得出门透透气竟会遇到陆观,心想,陆观此时不是应该在瑾王府里参加酒会吗?难道端睿此去要扑个空?   思虑间,她手指在一根琴弦上抹过,带起一阵轻颤:陆观不在,端睿想来也呆不了太久,还是回去吧。司徒端敏此时并没有与陆观打照面的意思——她到底是陆家的人。   除了仲父,她暂时不愿相信任何一个陆家人。   想到这里,她抱琴而起,向陆观淡淡道:“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陆观并不指望能够与这人相谈甚欢,然而这人既然同意见她,却不过说了一句话,便毫不留情的说走就走,未免也太率性而为了。只是她与这人交浅,不好抱怨,却又不甘心这样放她离开,不由道:“现在已近午时,该是用餐的时候了。你此去正好要经过集市,不如由我做东,请你去得月楼饮一杯如何?”   她想,虽然说陆敏是司徒端睿救的,但是瑜王府此刻前途晦暗不明,这陆敏也不过在瑜王府呆了一年而已,若是能够说动她转投自家,岂不是更好。想来这样的人物,祖母也会很喜欢吧。就算祖母不喜欢,自己手上的进项养几个清客也不是养不起。   可惜陆观虽然听说陆敏打点王府事务,然而并不清楚这人打点的“事务”到底深入到怎样一个程度。她更不知道的是,都城内所传关于瑜王府消息,也多半是这人自己主动放出来的,主要为了给自己的身份一个交代。连消息灵通的人也不过略知道司徒端睿比较看重这个人,至于对瑜王府的重要决策上影响多少,能够操控那些人,根本就没有任何风声。而对于消息相对闭塞的陆家来说,陆观误解陆敏不过是让司徒端睿在王府中随手安排了些杂务来打发时间,也不奇怪。   陆观自然而然的想,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清客,谁养不是养?端睿不至于不放人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未免有些献殷勤的意思。   司徒端敏诧异抬眼看了一陆观一眼,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此刻与司徒端睿交好不比与她这个闲人浪费时间更重要些吗?   难道陆家看出什么了,想要挖墙角?   司徒端敏不禁哑然,有些想笑,但心里也些微生出一丝兴趣:陆家第三代现在还未入朝堂,仅在权贵圈子里有些才名,只是手段如何并未显露。藏拙是陆家人的习惯,司徒端敏此刻有些试试此人深浅,略一沉吟,便答应了。      陆观本来只是勉力一试,不想竟然成功,不禁喜出望外,当下态度更加温和,对司徒端敏的少言也不再在意。      都城的得月楼是一家老店,掌柜的祖辈就在这里开设了酒楼,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能在得月楼的二楼摆一桌酒席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身份不够,或者在圈子里不够脸熟的,掌柜的都会劝说在一楼开席。   以此类推,能够进得月楼三楼的包间的人家在都城中数都数得出来。   当然,陆家自然位列其中。   招呼的堂倌一见陆观,立刻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陆小姐,您真是稀客。三楼玉锦厢还空着,小的带您上去。”   同时眼光极自然的向司徒端敏瞟了一眼,暗暗猜测此人的身份:陆家小姐为人自视甚高,便是跟有限的几位朋友,也是鲜少聚会。如今却单带了一个人前来,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当得陆家大小姐如此重视。   陆观也观察了下司徒端敏的神色,见她神色泰然,步伐从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一个都城权贵云集的会所,不知道自己这一脚是迈进了另一个对大多数齐人来说是高在云端的世界,没有惊喜也没有故作的镇定。一眼看下来,陆观对司徒端敏不由得更加满意。      司徒端敏打量窗外的风景,并不看放在她面前的菜单,陆观看了看堂倌送来的菜单,向司徒端敏笑道:“若菜单上没有你喜欢的菜,另点也是一样。这里的厨师手艺还可以。“   司徒端敏微微点了下头,随口道:“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再绿畦香稻粳米饭上二两。”   她话刚说完,陆观便见堂倌面露难色,道:“如何?做不出来吗?”   堂倌忙道:“其他的倒还好。就是这位小姐说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的未曾听说过。许是小的阅历太浅,一会下去小的问问大厨,如果能够弄到,一定给小姐做出来。”   陆观也不是喜欢刁难人的,并不责难,自己也点了三四个菜又叫了一壶酒,便让这堂倌下去了。   不一会堂倌端了一个碟子,叩门回复:“小的问过大厨了。大厨说十二年前咱楼里确实有这个饭。但是那做饭的米十分矜贵,整个大齐也只有东南州县出。而那个县也只有一百来亩的田地出的米是那个味道,因此份量极少,大部分都供了宫里。我们掌柜的凭着关系才争取到一点点,整个都城也只有得月楼有的卖。但是十二年前,一场洪水淹过那块地后,就再种不出米来了。即使偶尔种出来,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说到这里,堂倌向司徒端敏弯腰,,“大厨说小姐一定曾经是都城里的贵客,远道而来招待不周,亲自做了这点子小点心赔礼,望贵客笑纳。”   说着将手中的碟子呈了上来。      碟子不大,但里面的点心却是用水果雕刻而成的,是一朵花瓣薄如蝉翼的雪色莲花,莲花周围是鲜红如血的酱汁点缀,两种纯粹的颜色相互映衬,透出惊人的美丽。当然最神奇的是,雪色莲花放入酱汁后,会逐渐吸取酱汁中的红色,食客便可观赏到颜色从梗部到花瓣尖,从淡红到艳红的变化,如同真正的莲花在变化一样。   司徒端敏扫了一眼,嗯了一声,取筷用餐。   堂倌见司徒端敏见到莲花神色如常,面色愈发恭敬,小心翼翼的退了下来。   这夺焰雪莲向来是楼里只赠不卖的秘品,制作材料可遇而不可求,制作起来极花功夫,最关键是大厨是不轻易做这种秘品,赠人也是看对象。素来只有那些最懂得品味赏识美味的食客才会有机会获赠。每次不管多高贵的客人来了,若是能得上这一朵莲花,都是极有面子的事情,在朋友之间也能够夸耀一翻自己的品味。大厨既说此人是贵客,自然是识货的,然而见到这夺焰雪莲竟然视若无睹,显然是看惯此物。当下这人的身份在堂倌的眼中变得愈加高贵神秘。      堂倌吃惊,陆观更是吃惊。她吃惊的不仅仅是这一点,而是从堂倌的话来判断,十二年前这陆敏就当是能够随意进出得月楼第三层的人,那个时候她应该不到十岁吧?十岁的孩童有资格自由出入这里,靠的自然不是实力,而是出身。据她所知,够这个资格,也不过是三王府的几个皇孙,又或者是她陆家,大将军府孟家之流。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跟着自家大人一起出入的。但若陆敏的长辈有资格出入这里,她的出身在大齐也是不凡——这人真实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现在会落得在瑜王府做一个小小的清客?   “你以前曾经在都城住过?”陆观问。   司徒端敏也未曾想到一碗饭会牵出这些幺蛾子,知道隐瞒无用,便道:“小时候随家人在都城住过一段时间。”   十二年前在都城住过的身份显赫的陆姓的人氏——陆光在脑子里搜索了许久,她实在是想不出来都城除了她陆家外还有哪个陆家达到这个标准。   一筷子菜到了嘴边,陆观突然意识道:陆敏这个名字,也许并不是她的真名。这人以前在都城生活过,又曾经遭逢大难,许是不想让都城里的熟人认出来,才改了姓名,深居简出。      有这一顿,陆观也开始厚脸皮来瑜王府找陆敏,不是谈诗就是论画,又或者手谈几局。在外人的眼中,这又变成了瑜王府将兴的另一信号。前有大将军府的孟秦带着司徒端睿出入自己的交友圈,后有陆家的大小姐三天两头亲自上门——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将军府和陆家对瑜王府都是交好的态度?   于是渐渐的门可罗雀的瑜王府渐渐的变门庭若市。      司徒瑾待司徒端敏的态度也愈发暧昧殷勤,不断的在各方面给她些便利,然而借机说说瑄王府和瑞王府行事多么嚣张,多么恶劣。司徒端睿从善如流的也与另外两个王府保持着距离,虽然并不直接与她们交恶,但是显然回避着她们想要亲近的企图。尽管这种表态并不让司徒瑾满意,但是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另一方面司徒端和越来越受司徒朔的喜爱,各种封赏不断。朝臣们都是心细如丝的人,见到皇帝对司徒端和的看重,纷纷猜测皇帝是不是终于选中了再次立储的人选了,然而这种风向,立刻就引起了瑄王府和瑞王府的不满,翻出了不少司徒端和的龌龊事曝光。   皇帝虽然并没有震怒,但是还是罚了司徒端和两个月的禁足。   明眼人都能感觉到,都城的上方风云变幻,储位争夺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昨天送来的情报说王六已经安全到达齐国都城了。”许璞翻着这一季的测试结果,面色平静,但眼睛里还是能看到淡淡的喜色,“以后齐都的消息会更灵通些。”   谪阳站在树下,一身雪色常服,头发用一枚深绿色玉簪弯起。自从陆颖死后,他就仿佛回到还在念慈观时的样子,除了黑白两色,几乎穿过别的颜色。   然而他不知道是他这么一穿,偏把两种最纯粹的颜色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白的飘渺雅致,黑的深邃神秘,两种特质在他的身上交融,让看的人总觉得好像这人天生就合该配这两种颜色,也唯有他能够把两种颜色的美穿出来。   许璞也注意到最近学子们下山时穿的常服也渐渐变成了黑白两色,不觉感叹谪阳的影响力。除了最新一届的学子外,其他学子都知道这位书院中唯一的男夫子,不但才学斐然,同时也是陆颖的夫郎。不过知道归知道,这并不能泯灭学子们对着这位貌若天人的夫子时心里冒出的那一点点倾慕。   她应该庆幸赵谪阳总算没有坚持穿男装去授课吗?为什么她觉得他穿起女装时的那种风采,却完全是大女子般的神采飞扬。   ——可惜,你们都不知道,赵谪阳并非爱穿这两色。实际上,当他笑的时候,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穿得什么颜色的衣服,许璞心想。只是那个能让他笑的人,已经不在了。      谪阳把玩着腰上的一朵三色的宝莲型玉雕,并不抬头,淡青色的穗子在修长的手指间滑动,口吻淡淡道:“你觉得这个司徒端和会是齐帝心目中的皇储人选吗?”   太过懦弱的皇帝坐不稳皇位,心怀大志的那种又往往很难被其他人影响。燕齐两国的和平不能单靠燕国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话,陆颖的计划要初见成效至少要等到下一位齐帝即位之后。如果他能够提前找出齐国的下一任皇帝,暗中对她施加影响。比起等她即位后再来谈判,应该要容易的多。   “说实话,从目前我们收到的情报看,三个王府成三足鼎立之势,并没有谁太突出。纵然这个司徒端和比较得司徒朔欢心,但那些事情却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节。齐帝若不是糊涂了,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宠爱来选择自己的继承人。让我注意的,倒是三王府之外的人。”   谪阳停了手,侧头问:“你是说司徒端睿?”   “嗯。十五年前司徒瑜死后,瑜王府就没落下来了,整个王府   仅仅剩下了这一条血脉。沉寂了这么多年,突然被齐帝授了官职。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位置,但是瑾王府、陆家和孟家都与她关系密切。除非此人突然转运,否则她隐忍多年,一朝厚积薄发将来必然有所作为。”说到这里许璞停了一下,“你是否记得当年被敏之赶出书院的齐端睿,两人的年纪相仿。”   “你怀疑齐端睿就是司徒端睿?”谪阳皱了下眉头,他对这个看陆颖时目光总是过分热切的学子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也因此记住了她,“如果她能够考进花山,又能够在身份暴露之后从大燕从容的逃走,那么此人确实可以说是不简单。说不定瑜王府这么多年的沉寂,其实只是一种将更重要的事情掩埋起来的假象——一个传闻中懦弱无能的皇女又怎么可能有那个胆量来敌国做卧底呢?”   “我会让王六重点关注这个人的。”许璞收起书卷,换了个话题,“话说,你真不打算给你的学生考试吗?”   谪阳听到考试这个词,条件反射的厌恶道:“要检查学习成果,有作业就可以了。我讲的内容又不是经史子集,不过是一些杂谈和经典案例,帮助她们开拓思维,转换思路。如果我的课让她们因为考试才不得不来上,也没有开课的必要了。”   “你说的那些故事,确实是我以前闻所未闻。我有时候觉得那根本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许璞试探的望向谪阳的眼睛,却在水晶的眸子里除了一片纯粹的透彻外,什么也没有找到。“唐的风流,宋的雅致,上下五千年……郡卿,你是从何处听说的呢?”   这句话刺探的有些露白。   谪阳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这些,你曾经跟敏之讲过吗?”许璞知道他不愿意说,也不追问。   谪阳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想起念慈观的梅花。那些梅花曾经在他心上的那人的笔下一年又一年地绽放。   那一年,他在平南郡王府,她在花山。院子里阿雅煮雪泡茶,他坐在梅花下看她的信:“……梅香飘雪,可缓缓归矣。”   这是他曾经讲给她听的典故,又被她用在给他的信里。   这个傻瓜。   “这些故事,她都可以倒背如流。”谪阳握紧了手中的莲花玉佩,嘴角浮现难得的笑意,“不过她从来没问过我,这些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倒是希望她问,可惜她就是不问,从来都不问。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她心里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有时候会用很担忧的眼神看我,好像某一天我会突然消失一样。”    160 ...   “我又输了。”陆观苦笑着收回手的棋子。虽然才到中盘,但是她已经在十九道的棋盘上找不到自己的活路,干脆的认输。   司徒端敏显然已经赢得麻木了,她的棋力虽然在花山不算多好,但是对上陆观这种半调子还是游刃有余,所以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白子丢回棋盒,随手接过等在一边的乐俊准备多时的热毛巾,擦了下脸,又接过他周到的端上来的一钟茶,低头吹了吹,喝了一口,阖上眼养神。   陆观已经对对面这人在府中受到的根本超出一个清客应该有的奢侈待遇习以为常。不过这也颠覆了最开始她对这人的看法,只是端睿如此优待此人目的何在,她依旧是不清楚。尽管她在这三年里无数次猜测过这个人的身份,无奈也没有从她或者她身边的人嘴里挖出半个字来。   比如,这人对端睿确实表现出关心,但是态度却是没有丝毫敬畏和殷勤,比首席谋士薛少阳还要傲气三分。而司徒端睿待她却反而要亲切的多,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妹看也毫不过分。   但不管怎么样,陆观都知道自己想从瑜王府要走这个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说别的,但看端睿给她的一系列的待遇,都不是自己给的起的。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交好这人的想法。      “今天想跟你求件事。”   见司徒端敏今天心情不错,陆观趁机开口。这人的情绪很少显露在脸上,或者你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表情,总是那么不惊不慌,仿佛是天下莫有事不在她预料中,又仿佛是天下事都不在她心上。   司徒端敏见陆观今天几次开口欲言又止,明明是有事,却还是耐着性子下完这盘棋才开口,于是生出几分好奇:“什么事?”   “后日是舍弟的生辰。我想为他准备一份独特的礼物,能不能为舍弟画幅画。”陆观笑着说,“小双看过你的诗文,对你非常推崇。”      “为令弟作画?”司徒端敏皱起眉头,望着陆观期盼的眼神:虽然大齐的男女关系不如燕国保守,但是陆家的家风严谨,男子向来是少抛头露面的。陆观突然请自己去给陆双的作画——难道是相亲?   司徒端敏压根没想为什么位高权重的陆家会看中她,反考虑起另外一件事情:自己果然是没有想错吗?当年的事情,纵然没有陆家参与,但至少他们是知道的,或者说是默许的。陆双留着未嫁之身是给未来的皇储一说果然只是一个幌子——也难为她们舍得将自己的长孙的终身大事耽误至此。如今瑜王府的实力已经慢慢恢复到可以与三王并驾齐驱后,陆家终于放心暗中开始为陆双物色妻主了。   只是不知道陆观与陆双本人是否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她们和自己一样,不过是稚子之龄,向来什么也不会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她们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只是母债女偿——如果筹谋多年的计划成功,一朝荣华加身,陆家合家都会受益……她们,自然到底算不得无辜。   想到这里,司徒端敏本来清明无波的眼神变得有些犹豫不决。   还是,再等等再说吧。      “不去。”司徒端敏拒绝。   “为什么?”陆观急道,“若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为什么,我没有兴趣。”司徒端敏直截了当道,“尤其没有兴趣给我夫郎以外的男人作画。”   陆观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已经被识破,反而是因为第一次听闻司徒端敏提起家室,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有夫郎?!”   司徒端敏慢慢将一枚一枚棋子收进白玉棋盒,反问道:“我有夫郎很奇怪吗?”   陆观怔了一会,讪讪道:“当然不是。只是一直不知道你已经成亲,也不曾听你提起——你既然有夫郎,怎么没有与你在一起?”      司徒端敏手停了一下,脑海里浮起那个昳丽的身影,想起窗外红梅映雪,剑光逶迤而行的情形,想起自己倚窗明明想要读书却被他的背影引得心神恍惚,忘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情……   前几日又收到了谪阳的消息,他如今在花山可是大受学子们欢迎的风云人物,尽管他的课程从来不考试,不考试意味着上他的课无法为自己毕业加分,但是每次上课的时候,整个讲堂都是人满为患,不少学子甚至以模仿他的衣着为荣。      事情一开始当然没有这么顺利。   花山历史上第一个男夫子,他还真是敢。燕境里对他口诛笔伐的酸腐人士倒是不少,甚至有人公认上花山来唾骂他不守夫道,指责许璞管束不严,批判花山书院有伤风化。   结果被谪阳一脚踢出了山门。那人也是无耻,回去养了一个月,居然又上门挑衅,把自己标榜成不畏□的义士,结果被谪阳令人剥了个赤条,吊在花山镇人口最稠密的地方,敲锣打鼓的召唤众人观赏这位“义士”。   于是此后虽然议论尚有,却再没有人上门来挑衅,但是谪阳却因为这件不太体面的“暴力事情”展示出来的铁血手腕突然成了全院学子崇拜的人物。   花山书院中虽然以文人居多,但是却培养的是立足一国高度来看问题的人才,这从它文武兼收的入院考试规则可窥见一二。学子们绝对不是其他书院中教出来的那种信奉“万般皆为下,唯有读书高”的家伙,也不会有学子迂腐的认为武力是低贱无用的东西,认为铁血刚硬有辱斯文。相反军队有多么重要,花山学子一个个心里是拎得最清楚的。   是以三百年来,花山虽然多出文臣,但是一旦出一个武将,绝对是能够搅得齐燕风云变色的人物。久远不说,三十年前的宋丽书是一个,不严格算的话,陆颖也是一个。而在朝堂上,历来花山出身的学子也是最善于权衡全局和大势之人。      送来的消息不仅仅有谪阳的个人情况,更详细的将他在课堂上传授的内容记录了下来。那些文字,都是她耳熟能详的东西,都是当年小时候谪阳或郑重其事的教给她的,又或是在无意中随后漏出的几句话,有的是在两人耳鬓厮磨的时候调笑的玩笑,甚至有争吵争执时的引经据典……   司徒端敏开始舍不得将这些情报扔掉,于是亲自动手将谪阳的授课中的案例和评语一一整理出来,装订成册。装好之后,想起谪阳最喜欢的梅花,亲手画了一副雪梅辉映图,叫人拓了做封面,取名《齐梅集》。   薛少阳自然也是看过这些情报的,有一次向司徒端敏道:此自子眼光与见识寻常女子难及,足可父仪天下。然后又调侃她:“你倒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你的人,齐梅集——举案‘齐眉’?”后来《齐梅集》中暗示出来的政治意图慢慢鲜明起来,竟然无一不与陆颖当年提出的齐燕和约吻合,薛少阳又感慨得不知道用羡慕还是称颂的口吻叹道:“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每当整理新的《齐梅集》的时候,司徒端敏夜里总是难以入眠:她知道只要托叶子们一句话就可以告知谪阳自己还活着,可是如果谪阳知道自己还活着,并且生活在齐都的话,必然会不顾一切的过来。   可是这边风险未除,她的处境依旧是如履薄冰,又怎能在这样的状况下将他牵扯下来。想早些见到谪阳,她的心越来急躁,但她清楚的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皇位之争,生死攸关,从来没有失败了重来的说法,司徒端敏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在这种问题上犯任何错误,冒任何不理智的风险。      陆观见司徒端敏手指悬空在那颗白子上就不动了,诧异地看着对面的人眼神恍惚起来,万古不变的淡漠竟然慢慢冰消雪融,眉眼间蕴藏着的是她不曾见过的柔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陆观立刻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面对这人时的日子根本是生活在隆冬里,天天被冷飕飕的北风吹得透心凉。而此刻却好像骤然进入春日,恨不得从发梢从心窝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暖融融的惬意,透着轻松和欢快,恨不得贴上去多享受一会。   然而,对方却很快从这种状态恢复了出来,眼神恢复了平常。   陆观心中暗叫不妙,看来陆敏对自己的夫郎感情很深,想起自己的弟弟,不由得十分伤神。      “拒绝了?”陆漾“哦”了一声,略微有些诧异,却没有太大的震动,“我让你暗中留意一下与小双适龄的青年俊杰,虽然不看中家世背景官职财力,却也需是与小双堪配之人。陆敏此人不过是端睿手下的一个管事,纵然受端睿看重,将来也未必有什么前途可言。”   陆观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表情也有些诧异的弟弟,安抚的向她微笑点了个头,示意他安心:“娘,女儿以为,小弟的妻主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家世显赫,最好是能够对小弟知心知意,而且性情相投。我们陆家现在的地位也没有必要拿小双的婚事来稳固什么。我看中陆敏主要是因为她为人高洁,性情温和,意志坚韧且不轻易为外物所动,既不阿谀迎逢,也不酸腐愚钝。我于她认识三年,虽然谈书文多于时政,但是偶尔触及,她便能够一针见血,直指症结。可见此人眼光独到,却不喜张扬。而且端睿银钱上从来没有亏待此人,她却也没有四处寻花问柳,走马章台——小弟性情温良,平日也喜欢弄词作画,又不爱与人争执,这样的人与小弟当是良配。”   陆漾平常听到女儿常常称赞此人,并不以为意:一个只识琴棋书画的清客闲暇时召来放松娱乐倒是无碍,但要是做正事却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观儿的想法也不错,这女子若无意仕途经济,定然对儿子会多上些心……若是小双喜欢的话,倒不妨考虑考虑。这么多年为了陆家,小双牺牲良多,不能在婚事上再亏欠他了。      陆双最近听祖母与母亲开始频繁的提起自己的婚事,似乎把多年默认的传言全都忘光,虽然心中不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碍于男儿的心理,又不好自己亲口去问。催姐姐去问过后,母亲却又不要姐姐管,只让姐姐暗中留意自己妻主的人选。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有男儿憧憬自己妻主,畅想未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大齐男儿的骄若艳阳,意气风发的年龄。只是那个名存实亡的婚约把他最美好的那一段青春都埋在了一片禁忌和沉默之中。他也想和自己的闺中好友一样,骑着骏马去猎场,借着驯马的名头偷看自己的未婚妻,趁人不注意扔条漂亮的发带,也想和普通人家的男儿一样,期待的准备着自己美丽的嫁衣,与父亲讨论衣裳上的花纹到底用什么形状的更好,也想在无人的夜晚,暗自想象一下,自己的的那个她到底喜欢自己梳什么发型,穿什么颜色……可是,这么多年来祖母和母亲对自己婚事的三缄其口,让他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然而祖母和母亲最近的变化,让他心底小小的火焰又忍不住燃了起来:这几年听惯姐姐对陆敏的各种溢美之词,对她也颇有几分好感。只是又听姐姐说此人品行良好,却常常抱怨她有些冷情冷性难接近,但即便是这样,姐姐还是认为她是自己最好的妻主人选?想起四年前那个晕倒到湖边的青年女子,虽然只是见过一面,是在她狼狈昏迷的时候,却也觉这个人是个有故事的人。若是她做了自己的妻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总比嫁于一个整天忙于政事,忙着勾心斗角的人好。      然而,当母子两人都再暗自转着自己的心思的时候,陆观却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今天才知道,她原来已经有夫郎了。”   “什么?”陆漾本来还想此人性情高傲些,自然不屑于攀附陆家,这也是好事。一次拒绝了,大不了放低姿态多邀请几次——但是人再怎么好,已经有了家室的人,怎么能够做儿子的妻主呢!!   “这也是我疏忽。我三年来没在她身边看过任何男子,也不曾听她提起家里的事,总直觉以为她还尚未成婚,却不想……看她的样子,似乎与夫郎感情颇深。我一直以为她就是那副冷冰冰的鬼样子,今天却难得露出那种神情,原来她待人还是看人打发的。”陆观自嘲地笑了下。   陆漾看了看女儿的表情,不满的哼了一声,再回头看看儿子脸上微微失落的表情,不由得对这个陆敏生出些不满。      “敏敏,这次你可以放心了。我上次与赫连将军见面的事情被瑞王挑了出来,可皇祖母不但没有责备我,今天还说既然原来是母王手下的人,我也算她的旧主,亲近亲近也无妨。可以你没有看到,司徒瑞当时的那张脸,青得跟什么似的。”司徒端睿大步走进来,一气说完后灌了一碗茶,舒畅的叹了一口气,喜气洋洋的看着妹妹,一副讨赏的样子。   薛少阳站在一边,放在手中的笔,向后靠了靠,笑道:“看来现在皇上对瑜王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之后我们不妨放手大干,只要不越过瑾王府,想来皇上是不会对我们变强有太多忌讳的。”   她转头看见司徒端敏依旧是不惊不喜,只是默然听完,点了个头表示自己知道此事,又低头看向案上。而司徒端睿却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薛少阳的笑意中的喜色黯淡了些:皇上对端睿越好,对端敏也就越……她只得假装不知,向端睿笑道:“既然如此,今天晚上把老黎和赫连都请来大家一起用个晚饭吧。等到什么时候老朋友都集齐了,我们像当年王爷在的时候,好好热闹一下。”   司徒端睿兴致又上来了,立刻表示赞同,然后跑去找管家吩咐此事。   薛少阳瞄了一眼正在抄录《齐梅集》的司徒端敏,还好端敏虽然心思深沉,却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不然皇上如此厚此薄彼   ,姐妹两人总会生出嫌隙来的。      “照你这种说法,只是那陆敏自己说有家室,却不曾有人见过。朕倒是听端睿提起过,此人的家人似乎在边界上全部遇难,她既然如此情深意长,而又没有夫郎在身边,想必夫郎也在那场祸事中丧生了。”司徒朔豪爽地笑道,“怎么,你不是也看中这个小家伙了吧。”   陆漾连忙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观儿和端睿同时看重一个人,倒颇是难得。而且按照观儿的说法,此人文采超群,待人还算温和,而且洁身自好,若无家室,原本是可以考虑考虑。如今小双年纪也大了,微臣一家也不一定要他加入高门,只求他心中满意就好。”   司徒朔微微笑起来,这陆家倒也是知情识趣,不枉自己重用她们。陆双也诚然是因为此时耽误了,顺水人情做做也无妨,想来陆漾也更会感恩戴德吧。   “这事简单。过些时日选个好日子,在宫中办一场赏花宴吧,让都城百官和世家门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家里的青年俊杰们来游玩游玩——朕让端睿把那陆敏也带上,让小双好好挑挑。”   陆漾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陛下,这怎么当得,犬子的婚事只是小事,怎能当得陛下如此大动干戈?”   司徒朔哈哈一笑:“有什么不能?小双为了朕的计划耽误了最好的嫁人时间,朕赔他一个如意妻主又如何?再说了,春暖花开的日子办一场游园会也不错,你就不要再唧唧歪歪了。”   陆漾忙谢恩不迭,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突然发现这本书在什么长生殿榜上,心想这是神马榜,是讽刺我更得慢呢,还是更得慢呢,还是更得慢呢? 161 ...   小时候的印象在脑中慢慢清晰起来,她原记得碧泠湖的岸边原来种的都是一色桃花,每当春天来了,映得湖里湖上都是一片云霞之色,在晴日的傍晚,若有火烧云,则衬得更是犹若仙境一样美妙。   桃盛云霞,水静如璧,仙衣兮如织,缱绻兮难叙。风轻若舞,发扬凭意,人笑兮如花,相携兮绵忆——这是母王写的字句,拿给父君点评,被他取笑“强征乱引,辞藻堆砌”,然后恼羞成怒。   “桃盛云霞?”司徒端睿见妹妹口中喃喃,于是笑道:“你倒是看见什么都喜欢念两句诗词。”   “这是当年母王写的,你可记得?”司徒端敏站在水边,拂袖一抖,将落在身上的一朵桃瓣抖进湖里,目光随着飘荡在湖面上的桃瓣,慢慢荡漾离岸   “我可没有印象了,这可多少年了。而且我记得母王没写过这种文绉绉的字句啊?”司徒端睿有些奇怪。   司徒端敏想了想,“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母王因为这几句被父君嘲笑了好久,自然不肯拿出来再‘丢人现眼’一回。那日应该是母王父君进宫来探我,正好遇上这桃花开了。”   司徒端睿回忆了一番,了然道:“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本来要一起进宫来的,结果被父亲留下了。”   司徒端敏望着她:“姐,可是想起爹爹了?”自从恢复记忆后,她就开始以仲父来代称陆幼文。虽然一般的家庭中,侧夫一般会被嫡女唤做二叔父或者小爹,仲父更类似与义父或者师父类的尊称,可是陆幼文为她所做的和所牺牲的已经太多,花山疗养的那一年中,她也真的把他当成父亲,是以尊他一声仲父,并不为过。      司徒端睿猛地回头惊喜地看了妹妹一眼:敏敏是极少唤她姐姐的,平常都是直呼名字,生气的时候还会用“笨蛋”“傻瓜”之类来代替。虽然自己比端敏年长两年,可是从小却是受她保护居多,气势也压不过她,只得默认了妹妹这种称呼,时间长了也习惯。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自己做了让敏敏极感激的她的事情。   此刻的这声姐,显然是想起了父亲救她逃走并一直照顾她直到去世的事情。   想起这里,司徒端睿怅然起来,九岁时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感觉一瞬间又再心头浮现,父亲的离开让她失落,但想起那个时候一向高傲的妹妹病卧榻上,唤着父亲”爹爹”,不由得又生出一种身同其受的亲密感,仿佛两人原本就是一父同出的。   司徒端睿向妹妹一笑,拍了拍她的胳膊,似是默认。   司徒端敏想起小时两人亲密时的情形,不仅也心中一暖,神色柔和了许多:虽说自己这个姐姐没什么用,但是到底是自己血缘中最亲的一个人了,就算是经历了十多年时间和地域的隔绝,这种天然的联系是到底也是割舍不掉的。这个时候她心里也隐隐生出一种想法,便是看在姐姐和仲父的面子上,尽可能把陆家摘出来吧。      姐妹俩避开人群簇拥处说话,但热闹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有意逃避而离开。游园会开始了两刻钟后,一个大宫女前来找到她们,大宫女向司徒端睿行了一礼:“陛下口谕,召瑜王世女带陆敏觐见。”   两人对视一眼,司徒端敏立刻低下头,守好自己身为“清客”的规矩,跟在司徒端睿的身后一步处,向人群走去。   还没到跟前,就听见记忆中那个让她难以忘记的笑声——司徒朔显然也看见她们二人,笑道:“睿儿,你倒是会躲清静。”   司徒端睿连忙迎上去行礼:“不知道皇祖母今天也要来,睿儿未来能问安,是睿儿的不是。”   司徒端睿在这样的场合只用鞠躬行礼即可,但是司徒端敏此刻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庶民的身份,自然是要行跪拜之礼。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今天的游园会却有好几个人在关注她,她这一矮身,把却把几个人视线都牵了过去。      陆漾第一次见陆敏,不由得上下认真打量一番:相貌清秀,身量按大齐的标准略嫌瘦弱,衣饰简单,但衣料不俗,剪裁也算得体,单从外貌看,在今天的青年俊杰中毫不起眼。只是难得她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便是刚刚低身一跪,眉宇见不见丝毫卑色,明明是屈身人下的事情,偏偏被她做得云淡风轻,超然洒脱,生生逼出一种高贵昂然的感觉,仿佛这一跪拜仅仅只是出于礼节,而与尊严地位无关。   好一个风流人物!   陆漾虽然对之前陆敏的拒绝为陆双作画而暗生不满,但是今天见到真人,却又忍不住暗自击节赞叹:无怪观儿看中此人,便只是与这种人同行相处,也觉得自身仿佛也变得风雅了一些。虽然大齐从来只把风雅之事视作娱乐的末节,但是在眼前这人面前,却觉得这种事情确实值得心向。   陆勋到底比起自己的女儿所历更多,心里所思虑的完全不同:此女举止气度不俗,然而并非附庸风雅之人。端睿如此重视此人,莫非另有隐情,一会儿要试探一翻才好。   陆观与陆双站在陆漾和陆勋身后,陆观头一次见到司徒端敏跪拜他人,心中总觉得有些为她担心,这么一个风月霁光的女子不应该参合到这种浊流之中来受辱,担心她受不了如此森严的礼节束缚,而此刻又见她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的样子,陆观反觉得,就是这样既能够行走在柔风和光中,又能视危岩崩海等闲的,才是真正的大女子本色。   而陆双却是半带忐忑半带好奇的观察司徒端敏。虽然与一般男儿一样,他也容易被女子的外表做派吸引,但毕竟出身陆家,心思更为复杂些,不轻易将自己心意交付。姐姐认为此人是自己的良人人选,也许确有出色之处。当下也是默默观察,并不懂声色。只是心中不由得浮想联翩想:自己捡到此人的地方正是端敏与自己小时候常常会面的湖边,若此人真成了自己的妻主,是不是上天把他的妻主有又还了回来呢?   这边陆双盯着司徒端敏,那边盯着陆双一举一动的孟秦却忍不住心生妒意:明明说好只要我做到她满意,就帮我和双儿见面,结果三年来也不见她兑现一次。如今好容易见了一次,却勾得双儿的一双眼睛都在她身上,气死我了!陆敏,我回去要好好跟你算账!!      三王与众位皇孙们都是头一次见陆敏,只是除了司徒瑾外,都不过是瞟了一眼便罢,一个小小的庶民,还不值得她们多花工夫。而司徒瑾也仅仅是因为知道司徒端睿对此人十分厚待,才多看她两眼,见到不过是一个文绉绉的病秧子模样,便也不当一回事。只是心里有些奇怪,之前此人一直是坐轮椅的,今天怎么能够走路了。   “起来吧。”观察了下跪之人一会的司徒朔开口。司徒朔本来未有将司徒端睿不时提起的人当一会事,但当见这女子明明第一次入宫,却表现的不卑不亢,不由心中点头:若不是这女子有三分本事,端睿和陆观也不会同时看重她。   “你叫陆敏?瑜王世女对你的才华颇为欣赏,今天可否在这里为大家展露一二?”司徒朔既然对自己的心腹重臣许了诺,自然要设法让这陆敏展露一下,也让陆家人看看值不值得挑选此人为媳。   陆观一惊,心叫要糟:陆敏想来心高气傲,对权贵身份嗤之以鼻,虽然与自己诗文较好,却并不屑于炫耀照耀,更不用说用词文娱乐大众,怕是会拒绝。可今天不是别人,而是九五之尊的命令,若陆敏要硬抗的话,怕是要吃亏。   不想,司徒端敏却并不如她所想,反而垂眉低眼,十分恭顺:“但凭陛下吩咐。”      周围几人对于司徒端敏突然表现出来的循规蹈矩心中诧异又庆幸。司徒朔却是不知,没有察觉到异常,提议道:“今日春光明媚,风景如画,不若把各府的才女们都召集过来,画上一幅春宴图。画得好的,朕有赏!”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尤其是各府跟来的清客们,哪个不是平常自负才华却又鲜有施展的机会,如今可是有可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为各自的主子争光,顿时各个都眼睛放亮,跃跃欲试。      司徒端睿看了一眼妹妹。她自是知道妹妹的性子,若是平常,她哪屑于做这些文人意气之争。但此刻形势还没有全部倒向瑜王府,妹妹不欲展露头角,便只有让自己的言行泯然众人,方可安然度过。   只是,今天明眼之人众多,不知道会不会还出什么岔子。   当下也与他人一样,向妹妹的方向露出期盼的眼光,仿佛很希望她取得最后的胜利。      司徒端敏面上虽然不露,但是从见到司徒朔的那一刻,心情就没有平静过。   若非后来种种事实如铁,她何曾想到自己原来不过一枚棋子。在她的记忆中,皇祖母对她还是不错的,严厉苛刻有之,但是教导关爱亦有之。皇祖母待她比起其他的皇女皇孙,算得上是费心颇多。   然而当她知道这种关爱的背后只是为了将敌对者的注意力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并一同抗下由此而来的种种危险和灾难时,这种关爱不免让人心寒彻骨。那不知道是那位阿姨下的毒也罢,司徒瑾活埋自己也罢,接踵而来的病痛缠身也罢,十多年后发现自己不是燕人而是齐人也罢,追其祸源,都是眼前这个曾经对自己表现出百般疼爱和器重的皇祖母。   若仅仅是她自己,也就罢了。毕竟她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但是长长的一梦醒来,信仰和世界统统颠覆了不算,唯一可以视作避风港的父母原来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呵呵,为了避免自己的目的被母王父君阻止,甚至连他们的性命也不惜舍弃,这需要怎样一种无情和狠心。      皇祖母,你大抵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身为一个帝王,为了一国的稳定和繁荣,为了选出最合适的储君,牺牲一两个子女不算什么。帝王必须以天下为重,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无奈。   可是真得有那么多必须牺牲吗?真得有那么多的不得已而为之吗?还是你只是打着为国为天下的旗号,故意轻贱他人的性命!?还是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已经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了呢?   放纵阿姨们来损我身体害我性命是不得以,放纵你那些没出息的女儿来刺杀母王父君也是不得以?或者你认为只有我坐上太女的位置,才能够为瑜王府谋取更多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才,这样将来姐姐接手我“死后”的一切的时候,得到的力量才是最雄厚的吧。   可是就为了多争取那一点点的力量,真得值得你配上母王、父君和我的性命吗?   你以无情待天下,天下必以无情待你。   司徒端敏肃立在一边,等待着宫女和宫侍们搬来桌椅和文房四宝,脸上一片漠然。      “果然好画。”司徒朔心悦地说,“赏。陆双,将这枚紫玉如意拿给陆敏。”   陆双心头剧烈地跳动,镇定了一下心神,捧着放着如意的托盘走到陆敏身边。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专注起来时的神情相当吸引人,明明容貌并不算俊美,可是当她提笔落墨的时候,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一切都被吸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笔端。陆双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头阵阵发烫,双颊忍不泛红。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意思表现的太露骨,唯有紧紧握着双手,虽然知道陆敏根本不会看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居然紧张得身体的都有些发抖,不敢直视她。   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是不是被祖母和母亲看到,由或者被皇上看到,不然此刻让他来送如意,又是什么意思呢?   好容易走到她身边,微微低头抬手。对面的陆敏似乎也微微欠身,要接过托盘,却听见一人大声道:“皇上,如此宝物就白白给了一个小白脸吗?草民不服。”      司徒端敏在来到齐国后,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双。其实她也有些好奇十多年前那个小男孩如今变成如何模样,今天一见却也是吃了一惊,也无怪孟秦那家伙这几年对陆双念念不忘,当年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小男孩,如今却是眉目清俊,玉树兰芝般的青年男子。   她下意识将陆双与谪阳比较了一下,谪阳的美如莲如梅,绝艳芳华,傲骨天纵,陆双却是似兰似菊,淡雅清韵,静谧脱俗。司徒端敏倒是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容貌能与谪阳一拼的男子。不说别的,单如此相貌,嫁给孟秦倒是便宜她了。   司徒端敏只是多打量了陆双两眼,便点头想接过如意。作画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手,毕竟如果表现的过于拙劣,她又凭什么留在端睿身边,岂不是让其他人更加猜疑。   不过在崇武抑文的大齐,难得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居然最后被一个文人夺了去,自然有人看不惯。   在皇帝面前出言挑衅当然失礼,但如果是按照大齐约定俗成的方式武力挑战,只要不是场合不对,皇帝多半是乐见其成。尤其是今天,司徒朔本来就是想让这群青年人斗得越厉害越好,这样也好让陆双睁大眼睛挑个明白。      “赛马?”司徒端睿冷笑一声,“这都城里大概没人不知道我这位客卿腿脚不便,平日里都是用轮椅代步。今日面圣,为表示对天家的尊敬才用步行。你却要与她比试赛马,也亏你好意思——你怎么不同哑巴比唱歌,跟瞎子比射箭啊!”   挑衅的青年出乎意料竟然不是瑞王府或者瑄王府的人,而是瑾王府的人。   司徒端敏淡淡瞟了一眼司徒瑾,见她在皇帝身边泰然而坐,嘴角含笑,并不出言阻止。今天她这位亲爱的阿姨全身服紫,衣饰华贵,衣角的珠玉在阳光下微微发光,衬得整个人威严高贵,如坐云端,此刻俯眼看下,仿佛只是观赏小儿嬉闹一样的超脱淡然——这么一番做派倒真有些皇家气势。   司徒端敏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三年而已,瑜王府不过稍稍有所起色而已,你便开始忌惮起来,想要借今天这个机会敲打   我们一番,又不想太过得罪我们?哼,心怀如此狭小,如何能成大事?你是生怕另外两家王府看不出我们原来不是铁板一块吗!?   虽然脑中思绪万千,此刻司徒端敏依旧是如刚才一般口关闭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一没有继续的就是去接陆双手中的如意。   陆双也愣了一下,暗自咬了下唇,望向皇帝,查看她的态度。      挑衅之人笑道:“瑜王世女此言差矣。若说比赛马对这位陆姐儿不公平,那么比试作画又何尝对我们公平,我大齐向来以武立国,崇尚勇武之人,我等平日只会习些弓马骑射,那等舞文弄墨之事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万一,哪里上的了台面?”   司徒端睿冷哼一声:“作画比赛是皇上定的规则,你的意思是今天皇上闲得无聊故意弄出一场不公平的比赛来侮辱你等了?”   挑衅之人没想到司徒端睿拉出皇帝来做挡箭牌,一时语赛,片刻后硬着头皮道:“这么说陆敏是不敢比试了?没想到是这样的胆小鬼!真让人瞧不起。”   司徒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没有说话。   司徒瑾咳了一声:“宿勇退下。今天比试,不过是游园的应景之戏,为得就是凑个趣而已。输了就输了,玩闹之事你也当真,难道是真看上那柄玉如意了不成?回去本王给你一柄便是。”   被唤名宿勇的人连忙退下,只是脸上一抹不甘心的情绪让众人瞧了个齐全。   司徒朔见司徒瑾出来打圆场,本来心中冷笑,但看见陆敏那张沉静的脸,却又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开口道:“瑾王也不用慌着送如意,既然我大齐尚武,朕也不能冷了一干勇士的心。去,把前几天兵器司送来的那把金丝缠云弓取来,就以此为彩头,赛一场马吧。”   等众人眼睛都又亮了起来,司徒朔直接绕过司徒端睿,向只是低头沉默的司徒端睿问道:“陆敏,你可愿意参加这场赛马?”   众人表情顿异: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司徒瑾此刻也有点揣摩不透自己老娘的想法了。她不至于自作多情的以为自己老娘是想给她找回刚刚的场子。若是的话,刚刚就应出口帮忙。此刻老娘明明知道陆敏不良于行,而且自己也已经将此事揭过,为何还要将陆敏扯进来?   司徒端睿也是惊了一下,正要开口帮妹妹回绝,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妹妹不经意的扯了一下,话在喉咙口停了下,然后听见妹妹向皇祖母低头道:“但凭陛下吩咐。”      对着落地的琉璃镜,伸开双手,让宫侍帮忙整理好骑装,司徒端敏看向一边面露焦色的司徒端睿:“你放心好了,我有分寸。”   等到宫侍退下,司徒端睿才狠狠低声道:“你疯了吗?不是说要低调行事吗?你这般不避不让的,还叫低调吗?还有,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一会你打算怎么搞!?”   司徒端敏想起原来在西北时自己与罗敢比射箭前江寒的诘问,不由得觉得十分哭笑不得:为什么自己身边这些家伙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是怎么都输不得的人呢,或者她们认为自己根本输不起?   ——输了又怎么样?难道她要回家哭鼻子?   姐姐和其他几人紧张的表情,反而让司徒端敏从刚刚有些晦涩波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心情微好地伸手拍了拍司徒端睿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其实,她真想看看这几人看见自己输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会不会万般沮丧,还要自己一个个去安慰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的安慰反而让本宫颇不好意思,最近尽量多更点~ ☆、162    有些事情诚然输不得,可有些事情,为什么要去做这种意气之争?   老师曾经说过,上位者所备,辩其才德,配其适宜。她只要有识人之明,并且将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给适合她的事情去做,让适合她的人配合她,并给予适合她的奖励便可。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末节。   如今瑜王府的种种谋划布局,八成以上均出自薛少阳之手,她已经甚少插手。若事事亲躬,岂不是要累死?再则,术业有专攻,人智亦有极限,她是人非神,未必事事能够做到最佳。做花山书院山长的时候,她亦不是最有才能的那一个,但寒光主内务堂,文逸主文事房,玉秋主花山农庄,游川和谪阳帮她管理花山安全,花山书院何尝不是运转自如。而自己才有时间看看书,好通过考试。不然的话,耗干她的脑汁也斗不过一个林旭。   桃园显然不是赛马的地点,于是原本计划的游园会移到了御马场。   参加赛马的人数却反而没有刚才多。倒不是各府官员权贵们身边没有勇士,而是皇上摆明了是在游园会举行,自然多半带的是家中的善词文的清客,却不想中途换了节目,只好又挑了这其中文武双全的上场。这样比赛总算凑起来也有十数人,也略有些看头。   大家都去换了骑装,褪去了飘逸繁复的正装,拿起马鞭,顿时通身的文雅之气变成了彪悍之气,人群的精神也开始振奋起来,纷纷为自己的人加油。   在皇帝的允许下,大家都快步走向马厩挑选好马。要知道赛马本身关键还是在于马,虽然好的骑士能够更好的控制马匹,激出马的凶性,与马契合并让它发挥出最佳状态,但若马的本身差了,再怎么激发也是没有用的。   不过真正的好马,往往野性难驯,不轻易屈服。今天的比试来的突然,又是临时选马,没有时间熟悉骂马性,是以骑士们都往那看上去比较驯服,状态又佳的马中相看。   司徒端敏走得慢悠悠,与其他人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路过孟秦的时候,突然被她拉住,瞪着她像是恼怒又好像是按捺着焦虑:“脚不好就不要逞强,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行……服个软没有人会笑你的。”   司徒端敏微微一笑:“孟大小姐是在担心草民吗?”   孟秦被噎得一口气没顺过来,顿时甩开手,气呼呼地瞪着她直翻白眼:白痴才担心你!摔死你最好,以后看谁敢把我关起来!要不是看看在端睿的份上,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本事,万一死掉太可惜的分上,你好不好与姑奶奶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司徒端敏何尝看不出自己小时死党的口是心非,低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用刚刚够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放心。”   孟秦忽然脸红了又白,浑身觉得不自在。眼神无意间瞟到对面陆双的身上,见自己心上人竟然手指绞着袖口,目不转睛的看向自己身边——那个刚刚离开的人的背影,顿时觉得一股怒气炸开:她脑袋是被门夹了吗?她刚刚看见这人慢悠悠走过去,怎么心里一软,脑袋一热就拉着她说那些蠢话,结果还被她讽刺自己滥好心!她怎么会去担心自己的情敌啊!!   这时司徒端睿也走了过来,孟秦顿时把怒气都发泄在她身上:“你怎么没把她拉着!她以为轮椅跟马都一样,加个垫子就可以随便坐的吗!连路都走不清楚的人还让她骑马,她脑袋坏掉了还是你脑袋坏掉了?”   司徒端睿一双眼睛冷冷的移过来:“孟小姐,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了?皇祖母下旨也不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她自己想要参加,难道我这个做主子的还硬拦着她不成?孟大小姐,瑜王府的事情,你关的太宽了吧!?”   眼前的司徒端睿对陆敏的态度与在瑜王府中的判若两人,完全没有了那种让人看了心里生暖的关心,顿时让孟秦有些傻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秦虽然不明就里,耗子啊并不迟钝,心下一转,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母亲,见她也是一脸的漠然,若有所悟:搞什么鬼,两个人好像都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对陆敏太亲热啊。明明平常什么都应着这个家伙,怎么突然不管不问了。就算是突然觉得这个人无用了,可以抛弃了,也不会莫名其妙就让她牺牲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吧——娘的,她们到底隐瞒了我些什么啊?   司徒端敏站在马厩边,提着马鞭,在空气中甩了几圈,划出破空之声。她特地要了一根长鞭,亲自试过韧性,今天的比赛她并没有必赢的打算,只是也不想输的太难看。何况小时她的骑射是孟姨亲自教的,今天孟姨也在场,总不能让她太丢面子。   抖了柔软又韧性十足的鞭子,这样,很好。   抬手在空中猛地画了大半个圆弧,手腕轻巧的一扭,猛然一抖,长鞭啪的发出惊人的爆裂声,巨大的声响如同石入水面,登时向四周乘风破开,如同一声霹雳惊雷在御马场的上方炸开!!!   众人只觉得心口猛得一颤,仿佛胸口被声波震到,纷纷惊向声源处探望,却不防迎面而来又是一声霹雳扑面而至,虽然明明痛感,却都仿佛感觉到有鞭子正抽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未待看清,第三声又至,这一声霹雳比之前两声更是高昂,甚至带上了微微的啸声,仿佛雷电当头劈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顿时一个个心跳加速,呼吸不稳,有个别胆小的甚至脸都变得苍白起来。   场中静了下来,再无声音响起。   众人这才看清马厩之外,一青年女子长身玉立,一手负后,一手执长鞭,双眼向这边扫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孟获站在远处,听见三声鞭响,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司徒端敏的骑射司徒瑜托她从小传授的,虽然当时孩子尚小,力量不足,但是各种技巧和技艺却都已经熟悉。   刚刚她甩的那三响鞭也是传于自己之手的辨马之术,能在三次响鞭之下依旧镇定自若甚至被激出争斗之意的马匹,才是真正能够在战场上不畏前,不怕后,乘御起来如臂使指的好马!   适才三鞭打过,马厩中的马大部分都表现出一种惊惶不定的状态,显然是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这等马在御马场里养尊处优,每天吃的最好的草料,住的是最好的马棚,还有专人清洗搭理,恨不得比普通的平民们还要过得好,虽然一个个长得是体格彪壮,但原本应该有的兽性却不知道被磨灭了多少,若是要在赛场上取胜,怕是全靠运气。   但是端敏这孩子身体状态不佳,要她去跟别的骑手拼身手,铁定是输。唯有在选马之事上下工夫才有赢的可能。   真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孩子倒是还记得这样清楚。   响鞭一停,几乎同时马厩之中一声马嘶骤然响起,如虎如狮,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在马厩中挑马的骑手们这个时候方才从刚刚的霹雳之声中回过身来,立刻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马匹原本饱满的精神有些萎靡,跃跃欲试的小动作也没有了,一股骚动不安在马群中蔓延开来,正好都避开了马嘶的方向,似有畏惧之意。   马嘶之声不停,引得所有人都看清那是一匹黄毛马。此马体格匀称健硕,毛发光亮,一双琥珀色的马眼透着熠熠精光。黄毛马此刻脾气暴躁地在马厩里踢着蹄子,来回地跳动,狂乱地荡着自己的缰绳,似要挣脱。可惜,直到青年女子走到她身边也没有挣脱出来。   青年女子打量着黄毛马,黄毛马也警惕地打量着她,鼻子里喷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突然后蹄立起,前蹄猛地抬起踢出——   这马蹄上都已经钉好蹄铁,万一被踢实,轻则伤筋断骨,重则丧命。   众人的惊呼几乎都要呼出口,心想,这青年女子怎么这样的蠢,这马明明就要发狂,怎么还要自己送上门去!然而,下一眨眼又闻见霹雳一声暴起,这次却不是空响,而是青年女子抬手挥鞭向迎来的马蹄抽去,不早不晚,恰好就在马蹄正要落下的时候,仿佛她早就料到黄毛马的意图!   黄毛马显然已有灵性,见状立刻马身一偏,将蹄子向一侧移去。这一移,鞭子自然就落空了,但是这样一来它也没法踢到眼前这个面对它的神武的蹄子依旧一脸淡漠的青年女子了。   这个人类太傲慢了!黄毛马大概感觉有点丢面子,仍旧是示威得向青年女子发出呜呜声,眼睛盯着她,只是不再轻易攻击。   青年女子看着黄毛马一会,左袖一抖,翻腕五指摊开,上面赫然是一块红豆糕。   黄毛马一看见红豆糕,鼻子耸了耸,似乎闻到香甜的气味,琥珀眼中的敌意顿时消退了一些:这个人类是想讨好我吗?   青年女子将手向马头一递,示意它来吃。   黄毛马警惕心犹存,犹豫不决地看看糕点,又看看青年女子,然后猛然张开大嘴,向青年女子的手咬过去——但下一刻,又立即闭了嘴,向后退了一步,因为在它张嘴的时候,眼睛敏锐地却发现青年女子的鞭子又抬高了三寸!   这个人类太难缠了!黄毛马垂涎三尺的看着红豆糕,这可比每天的草料要好吃多了。要不要先吃了在去教训这个无视自己的人类呢?眼睛里瞧着红豆糕又递进了一步,那只手也似有不耐烦的意思——算了,先吃了再说。   于是收了马蹄,舌头小心翼翼伸到青年女子的掌心,将那块珍贵的红豆糕卷进自己的嘴里,然后迫不及待的咀嚼起来,琥珀色的眼睛也在小心得观察青年女子。   她笑了。   这个人类笑起来的样子,感觉似乎还不错,至少没有刚才那副不把它放在眼里的那个表情要好得多。   又一块红豆糕!黄毛马这次没有再迟疑,赶紧把大脑袋又凑过去将糕卷走,甜蜜的味道让它心里的敌意几乎完全消失:这个人类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等到第三块红豆糕出现在青年女子手心的时候,黄毛马理所当然的又凑了过去,那女子却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利落地将红豆糕藏进袖子,另一只手用马鞭指了指马厩里正被牵着其他马,嘲弄地抬了抬下巴,那意思很明显:你能打败它们吗?打败了,就有好吃的!不然就没有!   黄毛马有些恼怒,但是若再去威胁这人类,自己也落不了什么好处。留恋得看了看青年女子的袖子,它犹豫了一下,心想,那红豆糕的味道确实太好了。但如果自己不出点力,只怕是难得再尝到。罢了,那群垃圾马它从来都没有看在眼里,跑一跑又如何?难道自己还会输不成!   想到这里,黄毛马甩头荡起缰绳,又冲眼前这个人类叫了起来。   可恶,这个人类太狡诈了!   司徒朔看着低头跪在下面的陆敏,心里慢慢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这个青年女子怕是并非一个简单的词臣。明明先天之势弱于他人,却硬生生被她扭转了颓势。打马是用威严镇压,喂马是用利去引诱,赏罚分明,捏稳时机,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赛马,却似乎可以窥见这个陆敏的本事。   当他人还在忙着相马挑马的时候,这个陆敏已经利用自己能够利用地一切资源为胜利铸造“势”,适才居然还有蠢货不服,说陆敏用糕点诱惑马匹是作弊。鞭打食诱本来是驯马中常见的手段,只是平常驯马都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做长期培养感情的打算。这些家伙按常理度之,认为今天时间不够,便略去这一环节。自己做不到,却怪别人做到了。再说了,那糕点在更换旗装的房间里都有,机会人人平等,她可没有偏向谁。   回想一下端睿最近的表现,可以说是可圈可点。虽然没什么大功劳大贡献,但所说所做都非常合自己的心意,用一个词来评价,就是恰到好处!多一分累赘,少一分则不足。虽说薛少阳已经回了瑜王府,但是按照端睿对陆敏的看重,说不定也受她不少影响。   有这么一个人在端睿身边,也不错。说起来,这怕是第一个完全处于端睿的人,薛少阳等人虽然会忠诚于她,但毕竟是由她母亲传承而来的。司徒朔心里微微有些欣慰,这个孩子终于懂得招揽人才,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了。   司徒端睿心里却没有自家皇祖母那么平静,刚刚马厩里的那一幕,差点让她脸上的镇定破功。那匹黄毛马显然凶性未除,若是马匹落在妹妹身上,那可怎么办!要是先前知道她打算这么做,她已经不会让她冒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赛马,找一匹温驯的马走个过场不救好了,值得这么拼命吗?   但是此刻看着从陆双手中接过金丝宝弓的妹妹,感觉到周围众多既妒且羡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妹妹这厮算是风头出尽,以后想要再遮掩,怕是难了。   口中却道:“你这家伙倒是运气好,若不是其他府最好的勇士都未来,哪有你夺冠的份。罢了,皇祖母赏的,你就拿着吧,以后怕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一番话连打带消,让原本不满的权贵们脸上的郁愤之色淡了下去:司徒端睿说的也是事实,她们确实今天都没有带自己最好的武士前来,不然哪有这个家伙炫耀的份!   司徒端敏心中自然清楚端睿是在帮她挡祸,当下将脸上的笑容敛去,仿佛瞬间得意被人打消了一样。   与母亲从头到尾的泰然自若相比,孟秦陷入了沉思。三鞭辨马她是很熟悉不错,她从小就会。但是这一手是母亲的绝活,在军队中也是享有盛誉的,所以从不轻易传授他人。既然如此,这陆敏是怎么会的?!   这绝活非常考验人对手腕、五指和用力的技巧。但即便如此,也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尤其是发出响声的时机,不是力量越大越好,也不是越快越好,在恰当的时间点使出恰当的力气,才是关键。着力的时机不对,声音便出不来,或者不响亮,能够起到惊马辨马的作用。便是她自己也是经过千百次的联系才能慢慢领悟出那种微妙。   想到这里,孟秦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练习这招的时候,脑海里不由得浮现一个身影,那个时候,和母亲学这一招的时候,可不只她一个人。   孟秦抬起头,眼睛下意识的看向那边,把陆敏与印象中的那个身影,两厢比对起来。 ☆、163 “没见到我的时候,你也要记得每天都要想我,用力的去想,知道么?如果让我知道你没有想我,你就死定了。 小女孩如是说。   水波一晃,幻影消失。   陆双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一片纷乱。   在以前的人生,他只喜欢过一个人。但那个人活到七岁就死了,还是一个孩子。当时他也还是一个孩子,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知道永远不会在见到她,难过地哭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小女孩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化成了他心底深藏的一片影子,被小心的藏起来。偶尔在心情抑郁的时候,他会将这片影子翻出来,想象如果她能够和自己一起活着长大的话,现在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是如同姐姐一样儒雅清俊,还是如同孟秦一样英姿飒爽,又或者如同其他皇女皇孙一样傲慢刻薄,还是平平凡凡如同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只是想得再多也没有用,每到最后他还是只能将这片影子又收进记忆里。他知道这算不上真正的爱恋,但是那种单纯又执着的喜欢着一个人的感觉,即便是多年后的今天,依旧烙印在脑海中。   但这一次不同,这个女子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虽然只是在姐姐的口中知道了她的许多事情,看到了她的诗文,听过她的见解评论,虽然知道她已经有了夫郎……却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想起那天她在桃园和御马场的种种风姿。   那落在纸上的朵朵桃瓣,如同云霞一样,明明是温柔的粉色,却有着如同火焰燃烧一般的热烈,仿佛与画外的桃林练成了一片,灿烂而勃发。她站在画边,又好像站在画中,明明是来赏花的人,却把周围的目光都牢牢吸住,提笔,蘸墨,拈袖在三尺雪白上挥洒,仿佛世界的中心就在她的凝神纵意中徐徐诞生……仿佛失了她,这一林桃花便失了灵性,失了魂魄,只剩下叹息的寂寞。   他痴看看半天,又觉得自己的视线太过热切,失了男儿的矜持,可当一身骑装的女子走入马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完全不需要在掩饰什么了。因为大多数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三声霹雳响鞭将他眼中的焦点,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听姐姐说,她腿脚并不方便,平常都以轮椅代步,然而他那时却丝毫看不到马上女子脸上有任何颓势。   气质如兰,清新隽秀,骨若雪松,压而不倒,。这样的女子,一旦拿到阳光下,怎么看,都是发光的。   这几个月里,都城关于陆敏的传闻纷纷扬扬,有赞许的,有质疑的,有上门拜访的,也有叫嚣挑战的。陆敏却如同往常一样,一概不见。又有鄙夷的,诋毁的,抹黑污蔑的,唾弃不屑的,陆敏也一概不理,仿佛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他一面假装若无其事的听祖母、母亲和姐姐谈论着陆敏,一边暗自嘲弄自己,想什么呢,她已经是有夫郎的人了。   湖水倒影着青枝绿叶,也倒影着树下低头静思的青年男子,玉树兰芝一般身影,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一条游鱼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人,轻轻巧巧的在他脚边的水草下穿来穿去,郑重其事地拉扯着某根藻类,在发觉无济于事后,精疲力尽的吐了个泡泡,一甩尾又把脑袋戳进泥里,不再动弹。   忽然青年男子动了,猛得转头向那头看去,只见一架普通的马车慢慢行了过来。他站直的身体,疑惑这罕见人迹的湖边怎么会有人来,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让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难道是陆敏?   这湖边,许多年来,他也只见过她一个人来过。   司徒端敏也没有想到自己偶尔出来一游就会遇到陆双。   那天在游园中遇到他,司徒端敏便感叹男大十八变,那个小时候喜欢跟着自己的小尿床精居然也能长成如斯风,今日见到一身淡雅常服的陆双,站在湖光山色之中,眉宇俊美,端是别有一翻风姿。   但不管陆双对她何种心思,司徒端敏都不想和陆家再多牵扯一丝关系。于是当陆双向她走近的时候,她只是微一点头道:“不知道陆公子在此,在下叨扰了。我马上就离开。”   “等等!”陆双叫道,快步走到她面前,望着并不与自己对视的女子,心中微乱。   早知道陆敏对结识自己并无太多热情,但是他两人毕竟只见过一次面,将来能够走到哪一步还很难说。姐姐说过她家中曾遭逢大难,如今又没有男子在身边,也许夫郎已经并不在世,如此说来,他并非没有接近她的机会。   陆家门风虽较一般人家严谨,但是毕竟是在大齐,男儿家若看上某个女子主动表白追求,只要手段正大光明,并不会如果燕国一样被世人视作不知检点、轻佻不贞,反而会赞赏男子勇气可嘉。 是以陆双若不明了自己的心思,自然会克制收敛,一旦确定自己的想法,又岂会轻易放弃。   “陆小姐,你与家姐结交数年,其间我虽然不曾见过你,却也多次听说过你的事迹,对你的才思非常钦佩。那日游园中陆小姐风采逼人,更是令我倾慕。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家中会为我举办一场小宴,可否请陆小姐看在家姐的份上赏光一次?”   陆双就这样直白的把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心中忍着羞涩,目光却没有丝毫回避地望向她,落落大方。   清楚听见陆双所说的话的司徒端敏并没有感动。尽管在此之前,她也就得过一个男子青睐,后来这个男子成了她的夫郎。但但凡知道自己小时候这一场自以为郑重其事的婚约背后居然是深藏巨大阴谋的,只怕也都对这表白再难产生任何暧昧的念头。   她低头轻笑,嘴角含讽:这算什么呢?殊途同归?如果谪阳知道此刻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位如兰如菊的美人向自己表白,怕是立时一剑削过来吧?陆家公子虽然无辜,但是自己也早过天真纯善的年龄。虽然不至于迁怒与他,但若是想要多一点什么,也是绝不可能了。如今只是有一点难办,孟秦显然对陆双十分倾慕,若是陆双对自己太过执着,就算自己摘得再干净,孟秦只怕也会对自己生出隔阂。   不过,感情的事情,比起人的阴谋算计可控度太低,她只能顺其自然,见招拆招了。   回答道:“感谢陆公子的盛情邀请,只是在下腿脚不便,也不喜人多的场合,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陆双听见她明白的拒绝,双手握紧,面色微微发白,但还是镇定地继续道:“既然小姐不愿前来,是否可以允许我前去府上叨扰,陆小姐才华横溢,小双希望能向你请教诗词。”连声音都不曾有一丝变化,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司徒端敏此刻身份并不是瑜王府中说了算的人,完全拒绝肯定是不行的。联想起自己曾经答应孟秦的事情,沉吟了一会:“公子是世女的表弟,亲戚之间走动,陆敏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公子若想来瑜王府,谁又能拦着公子?”   陆双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大喜,只要她不是完全的厌恶了自己,自己到底还是有希望的。   司徒端敏点了个头,便告辞离开。   陆双有了刚刚这一点底气,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开心地目送她离开。   燕国。   京城。   李凤亭看着关于花山的奏报,“今天书院的收获还蛮大,居然录了二十个。”   丁镜笑了笑:“恭喜陛下,人才辈出,实乃我大燕之福啊。”   李凤亭对这种马匹听过也就算了,只是微微一笑:“和宁有三岁多了吧?”   丁镜点点头,心道:陆和宁自小在花山书院,长到三岁还不曾入京一次。皇上这个时候提,难道是有什么打算?   “有件事情,交给你暗中调查一下。”李凤亭眉间微皱,手按着案几上,仿佛在考虑什么难题。   丁镜连忙低头静听。   “敏之四年前出事的事情,朕始终觉得有些不对。侯盈虽然性子莽直却不是不守军令的人,窦自华偏偏再那之后莫名出家,并且事先连她母亲窦云鹏都不知。朕听说许璞去大广济寺了一次,但是无功而返。朕以为,这症结的关键,只怕出在窦自华身上。以窦自华的性格,逼问估计是没有结果的,最后可能把人弄死了还得不到真相。不过三年下来,朕根据窦自华当年调查所收集的资料和呈上来的报告慢慢推测,也有了一些猜想。”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你帮朕调查一下十七年前储凰宫大火的事情,帮朕查清楚,当年大火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真相潜藏在背后,另外,当年的太女赵楠大火之后到底是怎么安置的?”   丁镜心中一凛:陆颖的事情,这两年她也一直在琢磨,也将疑点落在了窦自华身上。但是看皇上的反应,似乎对陆颖的身份开始有所怀疑了。其实陆颖本来不是太女的话,皇上也打算将大燕未来的实权交给她,后来发现种种迹象显示她应该就是当年的太女赵楠的时候,皇上更是欣喜。但是如今,却又怀疑她也许根本不是赵楠。   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回到了原点,但深究原因的话,这问题可就出大了。   ——如果她不是赵楠,却又能找到太女玉印?   这种样的身份,让丁镜不觉后背发凉,她有一个朦胧的猜想:如果查下去的话,也许会牵出一个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齐国。   都城。   王六在城中晃了有快十天了,有时扮作流浪者,有时扮作赏金武士,有时扮作外来游客,出入大街小巷,酒肆青楼,只要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他就停留下来,问几句闲话,听几句八卦,不动声色的打听着这都城内外的大事小事。   她按例已经通过暗线发了一封密信回去,里面并没有了不起的大事,将只打探的一些情形如实描述:三个王府的明争暗斗,瑜王府崛起的趋势,司徒端和最近又受了皇帝的赏赐,瑜王府的陆敏在都城声名鹊起……   她甚至几次在大街上看见孟获骑马走过,那个时候她总是需要拿出全部的克制力,压抑着内心叫嚣着的冲动,假装与身边的路人一般,用无比敬畏的目光仰望这个敌国大将军威风凛凛的离开。   山长,我何时能为你报仇?!   王六看着熙熙攘攘的都城大街,不知道怎的没了探听消息的心情,转身向自己临时租的小屋方向走去。   一辆毫无特别的马车向从她身后缓缓驶来,越过她不久,却被迎面而来的两骑拦下。   王六下意识停了一下,向马车望去。   “车上可是瑜王府的陆敏?”其中一马上的女子面色倨傲的问道。   王六一见这情形,赶忙学周边的小商小贩向旁退去。   虽然不过来齐都几日,她也已经知道这里武风鼎盛。这两骑一看就是专门来生事的,马匹健硕,骑士威武,腰上的宝刀精美,想来必是有些背景的。平民百姓若是被卷了进去,只怕会白白倒霉。   这时,停下的马车里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何事?”   王六尚未走远,听到这个声音,脚步滞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到正常。   倨傲女子手持马鞭,轻慢地笑容让人望之生厌:“果然是被皇上嘉奖过的人,摆的架子就是比旁人大些!本小姐问你话,居然连脸都不露一个。”   另一冷俊女子却没有这么委婉:“听说瑜王府的陆敏乃是都城第一文武双全之人,在下去有些不服气,特来讨教。陆小姐可愿赏脸?”   车中女子似乎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知道阁下是何处听说这些传闻?”   倨傲女子哼了一声,喝道:“如今都城谁不知道你陆敏那日在游园会上大显身手,将一干精英都不放在眼中。今天我姐妹两人就专门上门来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你可敢应战?”   两人出言挑衅,显然是想激怒车中之人。然而车中传来声音平稳如常,似带诚恳:“我不知道两位是听何人如此好心好意地给我带了一顶高帽,但陆某是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所谓的都城第一,文武双全的!陆某平日出入都要靠轮椅车驾,莫说骑马,连路都少走。那日不过是侥幸遇到一匹良驹,略胜了一场。陆某也知道凭自己的真本事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这几个月总躲在瑜王府不敢出来见人,不想还是有人惦记陆某至今。如此也罢,要两位把这点妄得之名真当一回事,陆某倒不介意豁出去丢一次人,但也好叫这满都城的人都知道,两位总算是打赢了一个连马都骑不得的人,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啊!”   这一翻话却说得两姐妹愣住了。   大齐尚武,但凡家里买得起马的女子,出门都是以马代步,从不会去坐马车,免得被人笑娇滴滴男男腔。这陆敏出入都是用马车,鲜有露面,是以才这样难截住。她宁愿被人嘲笑,都不肯骑马,想来说腿脚不便也是属实。   姐妹俩本来不过是这几个月总是听说陆敏如何好如何了得的传闻,又听了些人背地讽刺她名不副实却有嚣张无比的话,当下觉得激愤无比,这样一个虚伪小人怎么能当得这样的盛名。于是观察了瑜王府一段时间,发现此人出入都极简单,车架朴素,也没有什么场面。今日正好又遇到这样一辆马车,于是上前一试,居然真的被她们碰对了。   但毕竟传闻归传闻,她们没有亲见陆敏的面,游园会的事情她们也知道的不详细,并没有从陆敏的话中发觉任何不对,此刻也开始犹豫起来:真要打赢了一个连马都不怎么能骑的人,说出去又怎么会光彩?   周围站得稍远的的围观百姓多半也听见这番对话。京都流传的八卦消息,小道新闻原是最受她们欢迎的,如今见到这翻热闹,不由得都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两姐妹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此刻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六却在不远处听见那一翻话后,脚如同在地上生根,竟是拔不动了一样。眼睛盯着马车的帘子,仿佛想把哪里烧一个洞才好。   瑜王府吗?   这人是瑜王府的。但这声音怎么会……   “要让我说的话,你两人就是一对傻瓜!”一个奚落的声音传来,却是孟秦骑马慢慢走过来,脸上满是不屑,“也不知道听什么人两句话,就跑来胡闹。也不想想。这便宜要真那么好,还能轮到你们!姑奶奶我早就按着她在地上痛揍八百回了。只是看她每天坐轮椅上那可怜样,实在是下不了手而已。你们要打快打,别在挡着姑奶奶的道。”   连孟大将军的女儿都这样说了,两姐妹哪里还有迟疑,只得灰头土脸的说一句冒昧,转身离开。   周围的百姓见没有热闹可看,也都散开了。小商小贩又恢复了正常,继续大声招揽着来往的路人。   孟秦却是没有掉头,反冲着马车里的人道:“喂,我给你帮了这么大忙,你总该有点表示吧。”   车中女子总算给了面子,掀开车帘,向她道:“你有什么事?”   司徒端敏这一掀车帘不要紧,王六在围观的人中目睹她的面容,竟然感觉到一股数不出的战栗从脚底一直钻到头顶,身体僵硬得一动不能动。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突然上来推她一把,只怕都能将她推倒在地。   是山长,她真的没有听错那声音。刚刚说话的人,眼前的这个人,虽然穿着齐装,束着齐人的发式,但明明白白就是山长。   她不可能认错的。   山长没死,她还活着,还活着!   王六激动手足无措,恨不得高喊三声,眼睛死死瞪着司徒端敏,眸子亮得像火燃烧起来一样。   可惜她现在太过激动,如果她能够冷静一点,就会发现在她的斜对面,一个本来只是路过的少女正用更惊骇的眼光与她一样盯着司徒端敏,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整个人如同一抹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而如果这个时候孟秦回头,她也会发现那少女不敢置信的异常表情,也会认出她的身份:燕良驹。   可惜的是,这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马车上的青年女子脸上,彼此竟然都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存在。   “我有点事,想单独问问你。”孟秦表情严肃,竟不似作伪,让司徒端敏反而有些意外起来。微一点头,便吩咐别佳跟孟秦找了一处偏僻人少的地方。   走了一会,别佳低声向司徒端敏道:“主子,有两个人在跟着我们。”   司徒端敏微微一愣:“能发觉身份吗?”   别佳道:“一个十多岁的少女,看起来不像是密探,跟踪手法很拙劣。另一个倒是个老手,而且身手应该不差,都是刚刚被拦下来的时候跟上我们的。”   司徒端敏想了想:“先别动,看看她们想干什么?”   最后孟秦在城中河边一处小山丘边停了下来。   这里花木葱郁,位置广阔,素来是游玩的好去。但因为接近黄昏,所以人并不多。   孟秦直视司徒端敏良久,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脸色因为紧张竟然有些微白,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164   司徒端敏目光一闪。   其实她早就做好了被戳穿的打算,毕竟在孟秦面前,她并没有掩饰太多的东西。如果孟秦足够敏感,就应该已经察觉到一些不对。但是司徒端敏并不指望孟秦能够笃定自己是谁,毕竟死而复活这种事情,还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只是,可惜了跟踪的两个人。如果今天自己的身份就此揭露,这两个人的性命是留不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两段记忆四年来的逐渐融合,司徒端敏的性格慢慢也变了。无关紧要的一些人的性命在她心中似乎再没有从前那样稀罕了。   司徒端敏翻手做了一个手势,让叶子们警惕四周,原地待命,抬眼淡淡地看着孟秦:“你想说什么?”   躲在暗处的两人都紧张的要命,她们都清楚孟秦是谁。这三年多,孟秦在瑜王府几乎是半住了下来,回大将军府的时间倒更少了些。若说她会发现陆颖的身份,也是不无可能。   王六认为山长藏身齐国,迟迟不归,理所当然是为大燕图谋利益,此刻若身份暴露,必然是危险万分。当下将自己藏得更小心,可下一刻她就发现了躲在不远处的燕良驹,暗叫不好:看来这孟秦是有备而来,于是屏息敛气,向燕良驹偷偷靠近,只要发现此人不利山长,就立刻将她斩杀!   燕良驹对陆颖的出现也是抱着与王六的想法。不同的是她所担心的是,陆颖隐藏身份在齐国多时,必然有所依仗,孟秦显然是刚刚才察觉陆颖的纰漏的。如果现在揭穿了她的身份,说不定会被陆颖所害,当下将手按到了自己腰上的刀上,预备等陆颖出手时杀她个措手不及。   然而孟秦下一句话却让两人呆若木鸡。   “陆敏,你少装了!你敢说你不是我娘的私生女吗?!!”   孟秦硬着脖子恼怒地大叫,眼睛里如有大火在燃烧。想起这三年多来娘亲对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的维护,自己受陆敏百般欺负也视若无睹,还把心腹公孙靖交给她,这也就罢了,可是响鞭辨马之术,娘怎么会轻易传给外人!   如果她不是娘的私生女,又怎么可能被娘这样照顾宠爱?   这几个月孟秦总在琢磨这个事情,总算被她琢磨出最为可能的事实,她越想越是愤懑,越想越委屈:就算是私生女,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吗,就算宠爱妹妹,总不能让自己被妹妹欺负吧!   她这一声喊出来,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藏在草丛中的小虫还在呆呆地鸣叫。   呆掉的不只是暗处的两个跟踪者,外人无法发觉的叶子们,连司徒端敏此刻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仿佛天外飞来一记重雷劈在天空响起!   司徒端敏自认还算灵敏的思维,此刻也随着孟秦的怒火掉进浆糊里,对着她恼羞成怒的眼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孟秦如此理直气壮的诘问?   被司徒端敏用古怪的表情盯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的孟秦火气更旺:“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司徒端敏嘴角抽搐了两下,抓着袖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跟在她身边的被严格训练过的别佳,也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一面是为孟大小姐非常人的思维,一面是为自家主上高兴。自回到齐国,主上就没有这样真正因为开心而笑过,这样纯粹的笑意,真是久违了。   司徒端敏不知道别佳的心里活动,笑得几乎站不稳,别佳赶忙来扶她。敏锐如她自然立刻猜到孟秦到底是这样一个心理活动过程,虽然道理上似乎也讲得过去,可是得出的结论为何如此让人啼笑皆非呢?她每每想停下来,看看孟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表情,想到那句话,真是恨不得在地上打两个滚就好……最后都觉得肚子疼起来,司徒端敏只得按着腰,嘴角还流露着笑意。   别佳一面小心的伺候司徒端敏,一面警惕着那两个跟踪者,虽然一般情况主子身边一向都有一定数目的叶子跟着,但是毕竟是跟在暗处,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草丛中寒光一闪,那个青稚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要出手,腰间弯刀一舞,向主子扑了过去:“陆颖,纳命来!”   司徒端敏转头,看见一道杀气四溢的银色锐光向自己划过来,心中一凛,但那一杀气未曾靠近,却有另一道雪色光芒也向这个方向快速扑来,毫不留情地截下了那道杀意。两道锋芒猛然交汇,噌的一声发出金属激烈撞击的声音。   ——莫非一个来杀自己,一个来阻止?   还等不及司徒端敏细看两人,一个比自己略高的背影就挡在她面前——孟秦已经抽出佩剑,挡在正在激战的两人与她之间。   如同小时候一样。   司徒端敏眉毛微弯,眼中淡淡的笑意无比柔和,她根本没有把那两人当一回事,孟秦还是没有搞清楚自己是谁,但是她的态度却让她的心头暖暖的,一股怀旧的情绪涌了上来。原来,并不是无人还在原地等她。   ——白痴呀,难道我还需要你保护不成?   燕良驹见孟秦居然一副保护者的模样,不禁咬牙切齿喊道:“孟大小姐快杀了她,她不是好人,她是——”   “别佳。”司徒端敏早预备这少女知道自己的身份,一见她想要揭破,于是立刻唤别佳制住两人。虽然此处偏僻,但是少女喊声响亮,万一被人听见却是不妙。   别佳早知司徒端敏的心意,手指一弹,一道指风向燕良驹袭去。   燕良驹听得破空而来的声音,想要躲却已经来不及,立时被击飞两尺,胸口的血涌上来,她满喉是血,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奋力突出鲜血,再想努力喊话,只觉得喉中如撕,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燕良驹很快被制住,另一个人显然没有敌意,见别佳上前,她主动收手,甚至递过兵刃。   别佳看了司徒端敏一眼,见她摇摇头,便退下没有绑缚此人。   “等等,这不是燕家的那个……燕良驹吗?”孟秦虽然与燕家没有什么来往,但燕良驹她却是见过面的。   “你为何要杀陆敏?”孟秦疑惑地问。   司徒端敏心中微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阻止。   别佳见主上沉默,纵然心中并不赞同,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垂手立在一边,什么也没有做。   燕良驹被绑得粽子一样,呼吸都艰难,但还是挣扎着说了一句,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她是……陆颖。”   颖敏二字尾音相似,孟秦试着模拟了几次发音,方才明白燕良驹说的是什么。   她蓦地停了嘴,愣愣地回头看司徒端敏,等脑子里彻底明白燕良驹的所说的是谁后后,顿时面色大变:震惊,警惕,恐惧,茫然……混成一团。   司徒端敏没有意外孟秦的震动,给她时间消化这个事实。有些事情,却是不好一次讲清,更何况,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转身看向另一人。那人将头上斗笠一取,眼色激动,身体却是规规矩矩向司徒端敏屈身行礼:“山长。”   “王六?”   司徒端敏吃了一惊,正伸手去扶,眼角余光看到孟秦正用又惊又痛的目光看向她,虽然早有准备,但微苦的感觉还漫了上来。   “起来吧。”司徒端敏将王六扶起来,“你太莽撞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随意动手?”随手从别佳手上拿了王六的兵刃还给她。   司徒端敏这一举动仿佛标明了她的立场。孟秦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站在了燕良驹身前,手中的剑这次却是径直指向司徒端敏的方向。   她没有去想为什么陆敏为不是自己的妹妹,只是觉得纯粹地愤怒,愤怒,愤怒……   三年多来,这个人打她、训斥她、嘲弄她、逼她背书、检查她的武功、解答她的疑惑、教她沙盘推演、提点她交好同泽、指导她收服手下……她在瑜王府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长,她三年多没有见过陆双一次,她总是忍受这个人无情的冷言冷语——她已经很忍了!   可是,为什么!!!   夕阳的霞光之中,微赤的剑光闪烁不停,很明显,那只拿剑的手在颤抖,饱含着不敢置信的震惊,还有被背叛的恨意。   王六见到山长镇定的表情,知道她并没有将燕良驹和孟秦两人的威胁放在眼中,本着这份对她的强大信心,王六自然相信山长有她的凭借,因此心中也并不紧张,反而望向司徒端敏,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思念:“山长,我们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司徒端敏安抚地轻轻拍拍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女子的肩膀,见到久未谋面的亲卫,生死与共的姐妹,见到对方满面的惊喜和思念,她心中并不是没有恻动。只是她的身份,等王六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呢?   她并没有十全的把握。   “书院的人,都可好?”司徒端敏按捺住潜藏在自己心底的浮动的黯然和忐忑,脸上依旧是维系着淡淡的笑容。   她不喜欢这种无用的患得患失。   仿佛,此刻的自己又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大大的在马车边长身而立,花山书院的山长大人,垂眼锁眉,沉静而忧伤,一个小小的坐在马车顶上,齐国储君太女殿下,袖手俯视,讽刺而冷漠。   “都好,都好……只是,没有山长。”王六脸上悲喜交融,心中心潮澎湃,满胸口的话,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徒端敏合了下眼,打散脑中的幻象,轻轻又拍拍王六的肩膀,淡淡道:“放心,我很好。只是……有些事情可能和你想的不同……一会我再和你细说。”   王六点点头。   司徒端敏转向孟秦,向她走去。   明明知道司徒端敏不会武功,孟秦竟然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压力,周围的风吹叶摇莺飞草长都在视界里向四周快速的褪色——唯有对面的那个人,无比鲜明无比强烈的存在,仿佛占据了整个天地,而她脑子里竟然一时无法思考。   下意识的,将剑又抬高。   孟秦这么一抬手,司徒端敏一向前,寒光四射的剑尖就堪堪搁在了后者喉咙的前方一寸处。   作者有话要说:满心伤,菊花残~不能吃辣,不能吃油炸,不能吃肉,不能吃膨气的,不能久坐,不能久站,不能久蹲,最好在床上趴着~~~T_T,姐不是兔子啊~~~ ☆、165   别佳虽然外表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但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一旦孟秦有任何失控的举动,她是绝对不惜将这位孟大小姐击杀。 虽然孟秦身份特殊,对叶子们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不说司徒端敏的身份尊贵更在孟秦之上,只说叶子们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自己面前这位主上,容不得她有半点闪失。若不是她们这位主上太过有主见,按照叶子们小心小心再小心的原则,就应该立刻把一切危险先扼杀在萌芽状态。   王六没有别佳后发制人的功力,也没有那么好的克制力,唯有抓紧手中的兵刃,预备着随时给孟秦一刀。她可不是秦人,没什么好顾忌的。能捅上孟获的女儿一刀,会让她睡觉都会笑醒!   因此当下的情形与其说司徒端敏危险,倒不如说孟秦才更倒霉。在一群叶子的保护下,她能杀死司徒端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说,若她没有伤到司徒端敏还好,若是伤到了,只怕下半生想要高枕无忧都不可能。   现场大抵只有燕良驹在心里叫嚣着快杀死她,可惜她现在什么都说不了,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地上,无声的愤怒。   司徒端敏眉毛也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对方手中拿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朵花一样。她语气平稳的如同平时在书房中向孟秦答疑解惑:“你是你母亲交到我手上,纵然你不相信我,可相信你母亲不会害你?”   孟秦紧咬牙关,一双赤目锁定她,情绪过于激动的她好半天脑子里才想明白司徒端敏说什么,表情微动:“难道我娘知道你是——”   司徒端敏继续道:“你莫忘了,燕齐边境上,我与你母亲见过不只一次面了。”   孟秦恨不得敲自己一棒子:她怎么糊涂至此,反忘记了这个!就算满都城的人不认识陆颖,娘怎会不认识?而且这人还是娘从陆家带回来的,也就是她的事情——娘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而且,娘还如此纵容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不是最恨此人的吗?   司徒端敏哪里不明白孟秦此刻心里想的什么,淡淡道:“你娘这么做,自然有她充分的理由——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不怕被我害死的话,现在就跟我回瑜王府去。如果你不信我,便会大将军府去吧。我想你母亲会将事情经过告诉你的。”   孟秦盯着司徒端敏,眼中的光挣扎得激烈,但最终还是将手中的剑放下。她回头看了一眼被绑住的燕良驹,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把她怎么办?你要杀了她吗?”   燕良驹挣扎了半天发觉无用,双目赤红,视死如归地盯着司徒端敏:“要杀就杀,我……绝不会向你求饶的!”   可惜在场谁也不会参考她的意见。   司徒端敏沉思了一会,孟秦紧张无比地看着她。   叹了一口气,司徒端敏合了下眼,又睁开:“罢了。带走吧。”   别佳立刻堵住了燕良驹的嘴,装进马车。   司徒端敏对王六道:“你先随我回瑜王府,等……之后,在做打算吧。”   王六不明白司徒端敏含糊其辞的那会说的什么,但一句话也没有问,依言带上斗笠,上了马车。   别佳扶着司徒端敏上了车。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又是一车一骑毫无异样的离开。在扫尾的叶子们清理过现场后,纵然有人有心探查,也无法知道刚刚这里发生一场恶斗,而马车里又多了两个人。   看见跟着二小姐身后跳出一个戴斗笠的神秘人,陆长康就已经惊讶和警惕了,等孟秦和别佳又从里面抬出一个胸襟上染血的人后,她实在忍不住向自家的小主子投去询问的眼神。   司徒端敏并没有解释,只道:“陆管家,此人安顿在我院子的客房里,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和任何人接触和说话。”   陆长康忙点头,赶忙去安排。   司徒端敏又向乐俊道:“去把呼延叫来,带上药箱。”   王六见山长对瑜王府的人指挥竟然如此自如,心中又是得意又是疑惑。得意山长无论在哪里都能够收服人心为用,又疑惑山长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孟秦憋了一肚子疑问想问,但看见司徒端敏坐在一边全神贯注地瞧呼延医师给燕良驹诊断,上药、包扎……时不时还问上几句,似乎对燕良驹的伤势十分关心,不由得也闭上了嘴。毕竟刚刚是自己要护着燕良驹的性命的,现在人家要给燕良驹看病,她总不能不识趣的打搅吧。   许是止血阵痛的药粉起了些作用,燕良驹的脸色好了许多,总算能够不那么喘的说话了,便毫不留情道:“陆颖,我不要你假好心!”   孟秦和王六都面色一变,此刻陆长康守在门外,呼延医师和乐俊因为一个看诊一个打下手,都没有离开。 *燕良驹开口就唤陆颖,岂不是又多了两个知道秘密的人?   司徒端敏眸色微冷,刚刚询问伤情的那种心情瞬间被打散。   燕良驹这么做自然是想多几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叫消息传出去,让其他人不要被自己蒙蔽。只是,她怎么不动动脑子,自己既然敢叫人来,自然是不怕她泄露什么:要么这三人对自己的身份早就清楚,既然清楚还听从自己的命令,自然她说了也白说,要么三人对自己身份一无所知,那么三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是要被灭口。   燕良驹,到底是该说你冷血无情呢,还是愚昧无知呢?   岂料这三人都神色未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还是守门的照旧守门,上药的继续上药,开方子的继续开方子,让另外三人大吃一惊。   孟秦的声音有些抖:“她们都知道你是谁?”   司徒端敏点点头。   孟秦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真个瑜王府都知道你是谁?”   司徒端敏白了她一眼:“我还没有无聊到把自己生死攸关的消息弄到人人皆知的地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人,自然不会知道。”   孟秦心中暗想,不该知道的人该不会都已经被你杀掉了吧。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抖了下。她完全忘记了,司徒端敏的个人武力值几乎为零。   司徒端敏已经从孟秦的脸上读到她的心理活动,面对着自己这个童年伙伴,她总会生出一种啼笑皆非和无力混合在一起的情绪。只是目光落在床上燕良驹仇恨的脸上,她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起身走到燕良驹身边,她没有掩饰自己眼中钉轻蔑和鄙视,淡淡道:“你应该庆幸燕家只有你一根独苗。若非如此,今天你就死定了。”   燕良驹怒道:“我燕家的事,与你何关!!?”   孟秦闻言却皱起眉头,隐隐觉得这时与陆颖的身份有关,犹豫了一下,终于憋不住自己的疑问:“你,到底是谁?”   司徒端敏回头望着她,忽然一笑,有些意味深长的说:“我以为你应该早就猜到我是谁了,孰料你居然笨到这种地步?”   见孟秦又要恼羞成怒,便不再戏弄她,“我是谁?我住在元熙阁,端睿唤我敏敏,瑜王府的人唤我二小姐,我会响遍辨马之术,你母亲明知道我是陆颖却也不敢杀我——你说说,我到底是谁?”   孟秦目光稍稍迷茫了一会,渐渐的显露出一种惊恐又不敢置信的表情,甚至后退了两步,抬头又低头将司徒端敏上上下下打量了,然后一副见鬼一样的表情瞪着她,一面猛摇头一面口中不停地念着:“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司徒端敏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等到孟秦从自己恐怖的猜想里恢复过来,看见挂着这种笑容的司徒端敏,联想起此人呢平常对自己的戏弄,立刻想到自己是又被捉弄了。   她其实早已经把此人的捉弄当成一种习惯,并不以为意。只是这次此人竟然拿自己最珍视的小时伙伴来说笑,孟秦感觉到自己内心不能被亵渎的那一块被冒犯了,看着司徒端敏的目光不禁带上了不能压抑的愤怒:就算你再了不起,也不能说端敏的不是。   孟秦声音平静,但却让人感觉到如同在湖底燃烧的火焰一般危险:“你捉弄我就罢了!但是端敏已经死了十七年了,死的时候不过七岁而已。她可没有招惹到你,你凭什么用这么轻佻的口吻说自己是她?!!”她越说越怒,大步过来猛得抓过司徒端敏的衣襟,有一股强烈的**想将她推倒,对着她那种永远淡漠的脸一顿痛揍,看她还能不能总是维持这种万年不变的平静。   司徒端敏的力气哪里扛得过,踉跄一步后被呼延和乐俊扶住,而原来不知道在哪里的别佳,犹若鬼神一样出现在两人中间,冷峻的目光孟秦无法得逞。   孟秦瞪了一眼别佳,又狠狠盯着司徒端敏,心想,她只是打不过这个黑衣护卫所以才不动手,如果不是这样,她是绝对,绝对不会犹豫,绝对绝对不会留情的!   司徒端敏站稳后,挥开两人,静静望着孟秦,眼中没有狼狈,也没有失望,而是发现仿佛一切反应都原来都与她预料的一样后,空荡荡的寂寥。   然而这种奇异的静谧,反让孟秦汹涌的情绪冷静下来。   “不要——”孟秦忽然有些懊悔自己冲动,咬咬牙,她才不会跟这个家伙道歉,低头倔强地侧脸不去看司徒端敏的表情,“不要再说这种无聊的话。我不喜欢别人开她的玩笑。小时候就只有我跟她最好,连端睿都比不过,我不许别人胡说她的事……你住进元熙阁的事情,我都没有过问了。这是你们瑜王府的事,我不管不着。瑜王府的人怎么叫你,也是你们瑜王府的事,我也管不着。所以,不许你再——”   孟秦没有再说下去。   司徒端敏看着她那半张脸,道:“小时候,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去找你娘的飞云,企图从它尾巴上拔毛而又不被踢到,然后就可以拿到那群窝囊废面前炫耀。因为飞云是都城里最好但脾气又最烈的马,除了你娘谁都没法近身。后来一次你吸引飞云的注意力,我成功的拔了一根,你事后找我讨要,反而被你娘发现,我们俩吃了好一顿派头。”   孟秦在司徒端敏说话的时候就转过脸,嘴唇有些抖,看着对面的人的目光里闪着不知所措又是震惊的光。她知道司徒端敏是想证明什么,她也听得很仔细。虽然这人说的话并没有太多说服力,但是她心里却真的隐隐觉得这人不会说谎,真的涌起了一股“这人就是端敏”的不切实际的期待。脑子里一面拒绝着,一面期待着,让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又剧烈的翻覆起来。   而王六与床上的燕良驹的心情却要诡异复杂得多,就好像是一锅甜汤里突然倒进了一盆朝天椒,除了觉得心跳的越来越快外,也生出一种恐怖和不安交织的感觉来:陆颖是司徒端敏?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她,是会撒这种谎的人吗?   连燕良驹都不相信陆颖会撒这种谎。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孟秦故意不屑一顾的说,“这些端睿都可以告诉你。”   司徒端敏只是望着她略停顿了一下:“你最气我的一件事,是我从来都不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因为那是我的家人才可以去的地方。后来父君与陆家定下了我和陆双的婚约,我便带着他去了,你还与我生了好大一场气,说我不够义气,见色忘友。”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端睿也不是没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情。”孟秦脸微微有些红,断然道。她小时候为了这事与陆双争风吃醋,虽然感觉是理所当然,但毕竟显得太小气,并不好意思与其他人说,知道的人并不多。至于端敏有没有和其他人说,她却是没有十分把握。   司徒端敏静了一会,仿佛是在犹豫又或者是在思考。周围的人也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响声,似乎是怕打扰她的思维。   “还有一件事情,”司徒端敏眼帘半垂,“发生在我在宫里出事一个月前,我与父君去了一趟燕国京城。明面上我是陪父君回家省亲,实际上却带着皇祖母给我的任务。”   孟秦猛得瞪大的眼睛,似乎要把眼前这个人看穿一般。她感觉一股宛若大地震般的震动从心脏部位瞬间传遍全身,一时间竟然有些站不稳。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的从理智上意识道,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端敏。   作者有话要说:肉啊,我想吃肉啊~唉,兔神降临,从此茹素。 ☆、166   司徒端敏不是没有感觉到王六望着她的目光从灼热慢慢变冷,变得疑惑,变得矛盾,但是她还是开口了,虽然她说的很慢,但是谁也没有开口打断她。   “皇祖母说,齐燕两国交战三百年,一直胜多输少。一方面确实有那个燕可欺不可灭的祖训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齐国人口较少,国力不足以维持一场持久战争。燕国大部分地区气候温暖,土地费用,人口稠密而富庶,乃是齐国统一天下的障碍。皇祖母有心在有生之年谋取霸业,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让燕国乱起来。而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挑起燕国皇储之争,引起燕国内战,等到内战将燕国国力消耗殆尽,便是齐国伐燕之良时。”   “于是我与父君去了燕京,因为事关重大,燕国又是父君的故乡,是以此事我没有对父君透露一丝一毫,免得他不开心。”   “去了燕京不久,我便发现了燕皇室中几位皇女之间的矛盾,其中以大皇女赵榕的势力对太女赵楠最有威胁,且也是最有野心的一派。我便假借与赵楠游戏,将各自的太女印信埋藏,然后去寻找对方的那一枚。赵楠心机不深,果然将太女玉印埋下,被我派出的叶子挖出。我用玉印伪造了数份以燕皇夫口吻写下的书信,然后故意让大皇女生父淑君一派的人偷到,好挑拨两派争斗。事情完成后,我又将玉印换地埋下,并且故意害赵楠从马上跌下受伤昏迷。明面上是燕帝发火,我与父君避祸归国,实际上是我有心早点脱身回国。只是我未曾料到,淑君一派的人居然有火烧储凰宫的胆量和手段,而且下手如此雷厉风行,赵楠当时正在昏迷中,竟然被火烧死,而让赵榕得了逞。”   司徒端敏淡淡道:“此事当时乃是机密。除了你与我身边的叶子外,我并未告诉他人。我想皇祖母对此事也应是秘而不宣的。”   王六不曾想竟然会听到这样一段牵扯燕齐两国皇室的秘事大案,更没有想到一手导演这场答案的人,竟然是一个不过七岁的齐国太女,更不曾想到,自己就是从这位齐国太女的口中听到的,而这个人居然是她最崇敬的人,是花山书院的山长,是大燕皇帝最宠爱的学生。若非自己亲耳听到,她一定会说这都是骗人的,这一定有阴谋!   “山长,”她艰难地说,“这是不是真的对不对,这都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如果你是齐国太女,你为什么会在一个人在燕国长大,你为什么会拼了命也不要去维护书院,你为什么会发动所有力量安置我们这些战乱流民?还有,如果你是齐国太女,你怎么会去西北,又怎么会造出无坚,杀齐国的士兵?燕齐和谈的时候,有人跟我说,说你胆小弱懦,夫人之仁,说你与齐国暗中勾结,密谋获利,不然为何明明可以踏破齐都,却偏偏不肯。可是我不信,一个字也不信,大家也不信。山长,你一定是有你自己的理由的,对不对?对不对?”   王六说到此处,想起过去自己在陆颖身边看她为书院,为大燕,为西北的种种谋划,种种辛苦,一个平日绝不落泪的大女子,竟然潸然泪下。   床上的燕良驹也是目瞪口呆,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如果陆颖所说皆是事实,那,那她所有的怨恨和坚持,都算什么呢?   母亲白死了吗?   孟秦还记得当时自己问端敏为何匆匆回国。   端敏犹豫许久,终于告诉她真相,事后又嘱咐:“此事除了跟去的叶子外,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母王与端睿。只是忍在心中又难受,所以才告诉你,你可万万要保密。”   当日的端敏不过七岁便第一次远赴敌国,干了这么一件大事,而且居然还成功了,心中激动和得意自然是难免的,想找人倾诉,却又找不到对象。玩伴中唯有自己对她马首是瞻,又得她信任,因此才对她说。否则以端敏的谨慎,又怎会四处张扬。她说不告诉端睿,自然是不会告诉她。   眼前这人居然能够将当日事情巨细皆道了个分明,如若不是端敏本人,又如何能知道?   孟秦一时望着司徒端敏发起呆了来,想看清楚眼前这个人长得和小时候像不像,结果一会觉得有点像,一会觉得完全不像,想了半天,竟还是无法判断,又思索了好一会,脑中才想到另一问题:“不对不对,当年我是看着你被埋进皇陵的,这又怎么解释?!”   “你们都见我被埋入皇陵,却无人知道,其实在盖棺的前一夜,我曾经醒来过。”司徒端敏嘴角微苦。   “这怎么可能?”孟秦呆问。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口含玉晗,身置棺材之中,便知道大家都以为我已死。虽然身上僵硬,却也知道耽搁不得,便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起来,弄出动静。守灵的侍子侍女们都被我吓了个半死,也有人不知道是吓跑了,还是去通传他人。可惜,她们给我招来的不是救星——那人说我是恶鬼附身,死后诈尸,然后拿烛台将我打晕……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是一阵震动惊醒的,听到上面传来沙土浇下的棺木上的簌簌声,然后渐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周围安静无比,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头上的血滴下的声音。”   当昏过去前那一瞬,她瞥见大堂之外,黑如丝绒的天上一轮腥红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在远处楼阁的一角飞檐后挂着,如同正在偷窥的一张惨白的脸突然被喷了一头血,怔怔得看着这边回不过神。   “最开始,我还不死心地努力移动手指去敲打棺木,盼望有人听到,好救我出去,可惜体弱力小,敲不了一会就没有力气了。又幻想母王父君一旦回来,听到的我死讯,会不会想到挖开皇陵来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这样我还有一线出去的生机……我脑子里各种可能的和不可能的猜想,再疯狂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想过,不只一次的想。”   “黑暗寂静中不知道时间流逝,慢慢我就想不起来已经被埋了多久,好像是只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者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月,还是一年……我已经不能准确的判断。都说声音大了恼人,可是殊不知太安静的,却更让人心烦躁,无法冷静。”   “出不了皇陵,自然必死无疑,我慢慢地也就不再对获救抱任何希望,但很快又担心起别的事情,虽然那个时候也知道死亡的存在,可是这毕竟是每个人只有一次的事情,不亲身经历,决计是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在黑暗中呆多久才会死掉,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死了之后灵魂会不会留在躯体里,若是会的话,万一棺木做的不够结实,有虫子爬进来咬我的身体,又或者是身体腐烂后被蛆虫啃蛀,我岂不是要永远对着一堆千疮百孔的烂肉……我甚至疑心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看不见任何光,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若不是死了,怎么会如此呢?我之所以能够想事情,只怕是因为魂魄还在吧。”   “够了!”孟秦猛喝一声,脸色一片惨白,仿佛被活埋的是她一样。   满室一片寂静,但每个人的身体都产生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这种绝境不需要亲自体会,只要稍稍想象,便让人产生难抑的恐怖和绝望之情。   这也是司徒端敏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讲述当年“死”时的事情,比起四年前她刚刚忆起时这一段时,心境已经有很大不同,虽然语气依旧沉重寂寥,却没有当初的激动和绝望,所以才能够放任自己去一点点去将过去的点滴重新拾起。孟秦,你此刻听着便觉得难耐,可我当年亲历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后来还有许多的时日,那种对死亡欲迎还拒的心理,你能想象吗?   望了孟秦极度不适的脸色一会,司徒端敏突然换了另一种语气。   “我六岁多的时候和爹爹迁到了花山镇,那个时候我总是病在床上,爹爹每天都为我熬药。爹爹说,我娘很久前去世了,因为家族很大,姊妹之间为争夺家产相互压榨得厉害,我在骑马时被一个母亲得势的孩子涉及撞了下来,结果摔破了脑袋。”司徒端敏说到这里摸摸头,“爹爹担心这样下去我会被人继续欺负,便带我出来别住,算是分家。但担心家族中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便用他的姓做了我的姓氏。”   “爹爹虽然悉心照料,但是我始终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爹爹说记不起来不要紧,只要我身体能健健康康的就好。不管怎么样,爹爹是肯定不会害我的,而且想起来又有什么用,我和爹爹都已经被其他人赶出来,难道还要回去不成。一年之后,爹爹就过世了,我虽然去求了大夫来治,但因爹爹体弱,照顾我又太劳累,终究是没有救回来。”   其实,司徒端敏在很久前就对爹爹的记忆就模糊不清了,那最初的一年本就是伤痛反复,神志不清,只是朦胧记得那是一个极温婉的身影,身上带着最舒服的体温,会把自己从黑暗的噩梦中一次又一次唤醒,会用最轻柔的声音哄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苦药,会在自己病痛的时候拥着自己,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后背。那个时候她连话都不太会说。怕了,也是唤一声“爹爹”,饿了,也是唤一声“爹爹”,痛了,也是换一声“爹爹”……雏鸟一般纯粹地依赖着这个自己一睁眼就看着的男子,换回对方全心的呵护。她又怎么能知道,爹爹根本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也是我命好,爹爹下葬那天老师正好从我家门口路过,看见我哭得很可怜,便决定带我上花山,将安置在她身边,继续为我调养身体,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又亲自教我识字看书。等到我**岁的时候,便安排了一些轻巧的杂务给我,好叫我能够领一些月银,正大光明的住在书院,自己养活自己。”   “人心总是不知满足的,我既不愁吃喝,又有机会在典藏馆里看书,却还是羡慕书院的学子。羡慕她们可以听到那么多夫子大贤的教导指导,学到那么多高深精巧的学问,可以与众多同窗一起高谈阔论,可以自由的阅览那么多书……直到我十二岁那年,老师让我参加了入院测试。”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飘渺虚幻起来,眼神变得轻柔,淡淡的悦色如同撒在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染在她幽深的眸色上,一时间如同暗夜的星光般,璀璨起来,看得即便是燕良驹心里也不禁想起自己幼时的种种温馨场面。   那一场如诗如花般梦幻的春花秋月时光,揉和着她最喜欢的墨香、书韵,成就了她有生以来最精彩、最绚烂的一段岁月。在那一段岁月里,有待她如亲女,呵护备至的老师,有青梅竹马,生死相随的谪阳,有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一群好友,心意相通,相互扶持。她记忆中的花山,风是最和煦的,景也是最秀丽的。她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条大路小道,她都曾经用自己的脚丈量过,她记得每一山上每一块岩石,记得书院每一道门槛,她记得典藏馆每一本书的位置。   “……我夙愿一朝得偿,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每日学习温书,绝不懈怠,唯求不让老师失望。老师也对我寄望很高,除了学业外,还安排了很多书院事务让我接触。我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老师其实已经属意我成为下一任山长,只是懵懂得听从她的安排,直到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了花山的机密。”   孟秦和燕良驹听得陆颖回忆自花山成长的那一段没有任何不耐,相反她们听得相当认真。孟秦是因为母亲曾经仔细研究过陆颖的来历、性格、能力、背景,耳濡目染多了自然是知道的。燕良驹却是基本道听途说的,有时是从以前的同伴说的,有的是在酒楼茶馆里耳闻的。但她们谁都没有去过燕国,只因为过往“陆颖”二字的声望太盛,太过耀眼,两人虽然知道仇敌,恨归恨,从理智上却也不免抱了仰望的目光去看。如今这个曾经只能在传说中出现的人却出现在她们身边,亲口描述那一段她们其实都很熟悉的过往,两人心头不免别有一番滋味。   听到这里时,两人心中一跳:世人现如今都知道无坚是在花山铸造的。莫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   司徒端敏不知两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只继续道:“在大燕皇室中流传着一句话:得花山者得天下。几乎所有的人以为,这花山指的是花山学子,或者是花山书院在大燕超然的地位。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我在那里看见了那七个字。我便想,原来花山是指这里。”   “但是,想进入那里并不容易,我花了近两年时间好不容易在兼顾课业的同事,逐渐解开进入那里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可以研制一些小型的炸弹。我曾在荒僻处试验过一次,试验用的动物被炸得只剩一摊血泥,地面全部被瞬间的高温烧得黑焦。是以,尽管我还没有进去,已经可以大概猜到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我暗暗想,这个东西一定不能够暴露在天日下,否则天下大难将至。”   “后来不久,老师便出事了,我仓促下接任了山长之位。可惜内乱已起,我纵然绞尽脑汁,书院也经历了好几起波折。幸好有谪阳一直在帮我,否则我真是撑不下来。”   “进入那里后,里面的情况果然如我所料。唯一让我吃惊的是,里面有一本花山书院创始人留下来的手札,记录了他自己的生平与花山书院创立的缘由。我才知道原来当年大燕立国前,炸弹一类的热武器就出现了,并帮助太祖赵烨很快的统一了各方势力,平定了内乱,击退了齐国的侵略,建立了大燕。然而大燕建国后,赵烨欲以热武器继续攻齐,实现天下一统的霸业,却被人阻止。此人是热武器的发明和制造者,虽然他一手创造了这种逆天的杀人武器,却并不愿见让这种武器大肆使用,尤其是用以侵略其他国家。燕太祖与此人屡次争执不下,最后终于分道扬镳。燕太祖不能杀此人,却又不能放任他,便将赐他封地花山,让人严加看守,此人也发誓此生非诏不出花山。此人虽然形同被圈禁,却依旧不乐见燕国与齐国纷战连绵,于是在山上开院授书,借教书之名向学子传播和平互利的思想。三十年后,在他去世前,他的努力终于让大燕朝廷开始讨论与齐国互市、遣使事宜。此人就是花山的创始人和第一任山长,姬香妃。”   “山长,难道当年你不愿意在那么好形式下攻齐而宁愿和谈,就是因为这个?”王六惊道,“因为你看了那本手札,所以想实现姬山长的遗愿?”   “我并非为了实现某个人愿望。”司徒端敏轻轻摇头,“得花山者得天下——王六,你认为什么这里的花山是指什么?”   王六疑惑道:“不就说书院里藏着的无坚吗?”   司徒端敏再次轻轻摇头:“凭借无坚的力量,如果运用得当,一统天下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可这个过程需要大造无坚,大用无坚,时间一长,无坚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纵然能够统一得了一世,可下一世呢,下下一世呢?皇女争位,骨肉相残,自然免不了要用上无坚,如此一来,天下便会日日倾血,天天死人,永无宁日。如此,你还觉得这无坚便是得了就可以得天下的吗?”   王六哑口无言。   连孟秦与燕良驹也对视了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   “在看到手札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那里放着的都不是好东西。那是一头吃人的怪兽,随时会挣脱主人的控制,把整个天下都吃下去的怪物。我对谪阳说,此生绝对不会打开那里。就让这头怪兽一直睡在那里,任何时候都不要去惊扰它……”   “你骗人!你说不打开那里,可你还是,你还是——”燕良驹立刻赤红着眼睛叫道,声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那些士兵……根本还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被炸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你明明知道,无坚拿出来会发生什么,可是你还是拿出来了,你这个虚伪的小人!!!”   王六哪里容得一个齐人辱骂陆颖,猛得站起来对着燕良驹吼道:“如果不是你们侵犯我大燕,山长放着书院好好的悠闲日子不过,犯得着去西北吗?如果你们自己不是先把我们燕人的命不当命,肆意杀戮掳掠,我们犯得着打过去吗?如果不是你们杀了谢将军,山长怎么会内疚懊恼至此,怎么会不得不破了自己的誓言制造无坚?难道就你们齐人是人,你们要喊打喊杀,我们就不能反抗的坐着任你们践踏吗?你怎知道山长乐见那些血流成河的景象,我当年日日跟着山长,自从谢将军死后,我就没见她真的高兴过。自无坚上了战场后,我就没有见她笑过。若她不是心中难过,又怎会只是破了五座城池就不顾其他人反对,坚持议和,你们知不知道当初山长当初顶了多大的压力和非议,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山长懦弱无能,骂山长愚昧短视,甚至说她是你们的走狗,与敌国勾结!换了你们,谁能做到,谁又会去做?如果没有山长,你们现在都是个渣,被无坚轰成的炮渣!!”   两人对瞪,若不是场合不对,都恨不得把对方立刻掐死了事。唯有孟秦望着陆颖不语,脸色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司徒端敏沉默了一会:“老师结束内战登上帝位后,便屡次招我进京。我虽然不乐意掺进朝政之中,但实在想念老师,便与谪阳上了京。那时,大燕的皇女除了老师,便只有康王。老师从康王府中出来,自然不会考虑立嗣康王。她从来视我如亲生,便暗示我将来让我与谪阳的第一个女儿继承储位。谪阳虽然是男子,但毕竟姓赵。从血统上来说,他也是大燕皇室后裔,只是血缘淡薄了些。不过只要老师愿意,这都不是问题。”   “然而进入皇宫后,我便觉得宫中种种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曾经去过。有些以前记忆中没有的画面,也慢慢想起来了,直到后来连老师也怀疑起来,在种种提示下,我在皇宫的马厩中找到了燕太女的玉印。我的年龄,我流落花山的时间,我头上恰巧同样位置的伤痕,包括我对皇宫的熟悉,让当时知情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其实是幼年死于大火的太女赵楠。”   孟秦瞪大了眼睛:“这也太——”   司徒端敏轻轻嘲笑:“莫说其他人,其实当时我自己也差不多这么认为。只是因为我是当事人,虽然想起一些片段,但是大部分地方还是空白,反而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太安心。但是这种不安,即便说与他人听,他们也只认为是我多虑了。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赵楠,甚至我的相貌与老师有几分相似,都成了证据。”   孟秦嗤之以鼻:“你父君燕国柔岚帝卿是你老师弟弟。你与她相貌相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司徒端敏轻笑着道:“只是当时我何曾知道?大燕太女玉印是我找到的。燕太女玉印失踪了十几年,一朝复归,当时当日谁会想到我其实不是燕太女?老师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其他人就更想不到了。”   “老师很高兴,原本她就打算将燕国交给我,这下更是理直气壮,名正言顺。我虽然知道自己逃不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逃避。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在花山的生活,悠闲自在,书香相伴。这个时候,西北又传来了战讯,我不想马上接受储位,老师也希望我能先积累一些战功,所以我就去了西北。”   后面的事情,几乎在场人人都耳熟能详了。   燕国的花山书院山长,镇西将军,嫡亲王,西北的最高指挥者,燕帝最看重的学生,未来的大燕继承人,无坚的缔造者……一个又一个的光环套着的那个人——陆颖,也是大齐的眼中钉,肉中刺。直到无坚的出现,这个名字又被一层又一层鲜血浇注,变得凝重,血腥,无人不知。   “……孟获的人既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离开,其他人总会有条活路。虽然我曾与与谪阳许诺无论何时一定要同生共死,但是当时我两人已经被人流挤开,若是我能走远点,一则谪阳的压力会小些,二则说不定还有那么一分可能逃掉。我逃得越远,谪阳他们的危险便越小。”司徒端敏继续道,“只是不管我如何躲避,身上还是中了几箭,好容易撑到跑进一片小树林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身在瑜王府。”   虽然时隔四年,那时流矢如同雨点般扑过来的情景,她还是不曾忘记,虽然批着盔甲,去依然中箭,身上也不是不痛。只是人一旦有了执念,便是不到最后一口气,都不会放弃。一如谪阳送她的巫风,不到断气不停蹄。巫风死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看它最后一眼。   “虽然我在书院那时曾经有心放端睿离开,但是并不认为这份微薄的情分能够让她放下两国血仇来救我,她的种种殷勤也统统被我当做别有用心,目的不外乎是从我这里套取燕国的机密,或者就是无坚的制造工艺。所以我也心安理得的受她照料,左不过最糟糕的就是一死而已。”   “我此生几次遭遇必死之局:爹爹死时我身体未痊愈,大燕灾后饥民无数,若无了老师收养只怕不是被饿死就是冻死,接掌书院后太女赵榕夜袭花山,若没有谪阳的及时救援我也决计无法留得最后一口气,而雷州一战中我被俘虏,已然肉在俎上却被游川舍命顶替下来。”经历过这么多生死,司徒端敏渐渐得也把生死看淡,只把活下来的每一天都当多出来的寿命,死便死矣,她并不畏惧。   然而死并不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活着的人往往必须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时间一久,我便慢慢察觉到不对。为何瑜王府的厨子做的菜口感同爹爹相似,为何我明明第一次出院子便知道花园的路是如何走的……直到有一天孟获大将军察觉到不对,径直闯进来,端睿才不得不吐露,她早在燕国的时候,就发现我是端敏的事实,那一刻,记忆才慢慢恢复过来。”   孟秦问道:“我娘是绝难取信的人,她怎么会相信你的说辞呢?”   “你娘不是相信我说的话。太女金印是当年我的陪葬之一,而且你莫忘了,我有叶子在身边。”   孟秦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叶子,却是知道叶子的存在。作为皇室传承者的保护者,是任何其他人无法拥有的神秘宿卫。以母亲的地位,自然是知道如何辨认真伪。她猛然明白了:“当年,难道——是叶子救的你?”下意识看了一眼别佳。   司徒端敏看了一眼别佳,别佳会意,将当年的事情又重新讲述了一边。   燕良驹虽然身份不足以了解皇室辛秘,但是也曾隐约听母亲提起过叶子一次,顿时脸色又变了。   “再后面的事情,你当都知道了。”   孟秦默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这几年,我一直猜测你的身份。有一次趁陆观酒醉后问她——四年前母亲去陆府接的人是你。陆观说你——”   孟秦咬了咬唇,有些艰难道:“绝食数日,一心求死……我其实总有些不相信,你训斥我的时候,何尝像是不想活的人?可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怕是你最难熬的日子吧。端敏,我……”她此刻只觉得羞愧难当,端敏最难过的时候,自己不但没有在一旁安慰分担,反而总是闹得她不得安生。   司徒端敏也有些意外孟秦居然能够查到这件隐秘之事,毕竟为了避开陆家人的耳目,她与孟姨已经很默契的不提那一段日子。她并没有自伤自怜的爱好,只淡淡一笑,不欲再提:“你该不是还记恨我这几年压迫你学这学那的事吧?那也就是对你,若是换一个人,你试试,看我可有那份耐心去教一个人?”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我的太、女、殿、下!”孟秦本来有些内疚阴郁的心情被司徒端敏这么一打岔,顿时也哀伤不起来,满脸怒气的瞪着幼时的玩伴。   司徒端敏微微眯了眼睛,嘴角弯了弯,笑得云淡风轻。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孟秦,留燕良驹一人在房间休息,又或者是给她时间缓冲一下刚刚听到的惊天秘闻,,司徒端敏对王六道:“虽然也给你准备了房间,不过,今天夜里可愿与我抵足而眠——书院里的事情,我想听你说说。”   “……是。”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司徒端敏方才开口。有一种情绪叫做近乡情更怯,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尽情的去了解最惦记的地方,最想念的人,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书院一切可好?”   “都好。”   “寒光可好?”   “她很好。”   “还有,代老、王老、葛老她们都还好么?”   “都好。虽然我这两年多半时间都在齐国,但是并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嗯……书院,今年应该又到入院测试的时候了吧?”   “是的,听说今年招到不少学生。”   “那就好。”   “……”   “……谪阳,他可好?”终于忍不住,问到重点了。   “郡卿也……好。”   “我听说,他现在在书院里做夫子,可有人为难他?”   “开始倒是有些无聊的人……不过,那些人哪里是郡卿的对手,而且书院也不会让郡卿受委屈。”   “嗯。”尽管早知道这些,但是亲耳听见王六这样说,司徒端敏才觉得仿佛是一颗心落了地。她一直不敢开口问谪阳现在心情如何,是否如同她这般……苦涩的思念着他一样想念着她,但又担心他情苦伤身,宁愿他已经看淡了这份情分,和随之而来的剧痛和哀伤。   王六半天再没有听见问话,以为她已经睡着。转过头,却见微白的月光下,山长头靠着天青色撒花锦枕,漆色的发随意的泄开在枕上,眼帘半垂,睫毛下的目光如同一泓沉默的湖水,黑不见底,静而生光,仿佛想痴了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了被子下的手。山长自揭的身世秘密后,她总觉得心头有块骨头梗得慌,仿佛有些东西变得不那么纯粹了。看见山长时心头燃起的那种热烈,总是在下一刻又被什么压抑了下去,变得复杂而翻腾起来。回答山长的询问时,她明明心头有一大堆话想说,但是最后都咽回喉咙里,这让她不知道怎得生出一种浓烈的负疚和不安——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山长阳奉阴违过。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反倒是她先按捺不住了:“山长,你不想知道和宁的近况吗?”   司徒端敏抬了抬眼帘,黑黑的眸子带了一丝疑惑转了过来看着她:“和宁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了很长时间,改了很多次,一方面要兼顾四个角色的感情变化,另一方面,回忆的内容比较多,除了少部分内容是新增的,前面都有交代,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再写一次,还是干脆一笔带过,但斟酌几次,也只能省略掉了叶子救人和西北那一部分,没办法,希望不要给大家凑字数的感觉。   5月比较忙,可能更新不多,抱歉。 ☆、167   司徒端敏似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得看着王六:“你是说……我有一个女儿,四年前就有了?”   王六也是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山长,你……不知道?”   司徒端敏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坠云雾,仿佛在梦中一样不真实,她直勾勾地看了目瞪口呆的王六半晌,然后微微垂下眼帘,说:“这不可能。”   但紧接着她咽了一下喉,声音更坚定地说:“这不可能。”   王六这才反应过来:山长竟然完全不知道郡卿四年前有孕生女的事——可是,就算当时郡卿有孕的事情山长不知道,但如果山长如同她说的那样……在齐国多少也应该有些影响力。不,郡卿生女的事情对外并没有隐瞒,四年过去了,就算是一个普通的齐人也应该知道了。这样说,山长——根本是被人刻意隐瞒了!!   这群齐人果然对山长不怀好意!   王六正要愤慨的说什么,却见山长身体僵直地坐着,手死死指扣着被面,五指关节惨白,字几乎是一个一个从缝里挤出来的:“这绝对不可能!!”   明明是夜晚,她却看见山长眼睛里有光激烈的闪动,仿佛是她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王六忙按住山长的手,发现山长的身体果然在颤抖,只是手指冰凉如玉,不知道是冷得发抖还是激动的发抖。   “山长!”她赶忙唤了一声,山长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似乎要走火入魔一样。   山长听见这一声唤,身体打了个冷战,突然就平静下来,两只黑不见底的眼睛转过来,森森地在她脸上扫过。   这一眼看得王六心里猛得打了个突,整个身体都如同浸进了井水——山长难道是在怀疑她?王六不敢有丝毫耽误,立刻从被窝里翻身起来,坐跪在一边:“山长,我没撒谎……”   没等她说完,山长就一掀被子:“我去问她们。”   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隐隐升起,王六赶忙也跟了过去。   司徒端睿在睡梦中被乐俊叫醒,匆忙爬起,然而问乐俊发生什么事情了,乐俊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端敏似乎心情很不好。   只是心情不好?司徒端睿仰头看了看没有半点星光的天空,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乐俊答道:“刚过三更。”   司徒端睿的眉头轻轻的拧了起来:端敏没什么要紧的事,从来不喜半夜折腾别人的,莫非……   她有些紧张的推开元熙阁书房的门,一眼看去,端敏正坐在桌前,垂眼默默看着桌面上的白纸,整个人看上去很平静,如同往常一样。此外房间里只有王六一人,站在端敏身后,脸上的忐忑不安。   司徒端睿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端敏已经抬起头,望着她淡淡问道:“和宁是怎么回事?”   司徒端睿一下子就懵了。   尽管四年来她无数次预想过妹妹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说,怎么安抚……但真到这一刻,她听见妹妹这样平静的问自己,看见妹妹那双没有波动的眼睛,嗓子却如同哑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自己抬一抬手,就将眼前脆弱的平衡打碎。敏敏越是平静,接下来的狂风暴雨欲是可怕。虽然现在眼前的敏敏甚至没有一句质问,司徒端睿却已经被自己脑中的想象给吓住了,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敏敏知道了,敏敏知道了……她甚至没有去想,她该怎么办?   她不敢看敏敏。   司徒端敏虽然说要“问问”,实际上从王六第一句话,她就已经信了。   她有一个女儿了,四年前就有了,可她不知道。不知道谪阳有身孕,不知道他是存着这样的信念度过那十个月,不知道他怎样挣扎着诞下女儿,不知道他抱着女儿用怎样的心情哄女儿睡觉,不知道他会怎么告诉女儿她娘在哪,不知道女儿第一声喊得是爹还是娘……她自以为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谪阳,他的消息一点一滴,无分巨细的都汇聚到她面前,她知道他伤心,知道他慢慢从悲伤中恢复,知道他无视男子身份毅然入书院教学……   她不敢承认当时她是害怕的,谪阳虽强,然性子却是极刚烈。谪阳与她说好的同生共死,她深信不疑。如果那时谪阳真的一时冲动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借着那丝妄想,说服自己,也许,或许,有一天,她还是能够回去,能够与他团圆。她还不能放弃,她要活。   谪阳的振作,她很高兴:没有她在身边,他也能活得很好。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谪阳想活下去,谁又能给他委屈,谁又敢给他委屈?   可现在却发现,她四年来所知的东西,其实被一块白布遮盖了很大一块。那些她所见的,看起来合理无比,但实际上是被人精心筛选过才放到她面前的。   谪阳是为了女儿才活下来的。这才是真相。   司徒端敏简直不敢想象那个时候谪阳是怎样的心情,她至少还能借着暗探的眼睛,远远的“看着”他,偷偷的存着回家的希望,自以为无人发现地积攒着回家的本钱。纵然将来燕人不容她,齐人不容她,天下人都不容她,至少谪阳会容她——司徒端敏始终这样相信。   然而谪阳是怎样活下来的,半夜里他会怎样躺在寂寥如凉水的床上入睡,早上练剑时,会不会习惯性回头看一眼窗边那只总是从看书变成看他的呆头鹅。明明知道她再不会回来,却不能了断这种痛苦,将“等”这个词都变成一种奢侈。   为什么她那么迟钝,为什么她没有从那些精心编撰过的信息中发现蛛丝马迹,为什么她没有从齐梅集里发现他借夜夜伏案来忘却冰冷的枕席。   她真傻。   和宁,陆和宁。   谪阳取的名字,她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在燕齐和约上她费的心血,世界上没有人比谪阳更懂。   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样从谪阳的肚子里爬出来,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她多久学会走路,多久学会说话,不知道她现在长得什么模样……会不会如同一只小跟屁虫一样跌跌撞撞的跟在谪阳身边,抓着他的衣角,流着鼻涕喊“爹爹”?   她竟然做了娘,她竟然有了一个女儿。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她想回去,很想很想回去。   这种感觉,如同澎湃的海啸扑向岩石,一往无前,哪怕变作无数散珠碎玉,哪怕片骨不存也好!这种急迫,让她有一种灵魂恨不得脱离身体破空而去的——就看一眼,就只是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司徒端睿等了半晌没有等来妹妹的责问,书房里静得可怕,她的脑海里正好相反。各种情绪都在一起叫嚣,如同山体崩塌前的断裂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随时随地都会爆发——内心的压力已经快要压得司徒端睿精神崩溃,偷眼看向书桌后,顿时脑海里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司徒端敏依旧是她进门来时的那个姿势,连衣袖上的褶子形状都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红红的眼睛里早已溢满的水,却迟迟不肯掉下来。   “敏敏……”司徒端睿顿时被无以复加的愧疚淹没,再也说不出别的。她拿什么补偿敏敏?   当初,她是不是就不该带敏敏回齐国?一辈子错下去,也未尝不可。   适才司徒端睿还在担心敏敏会不会用冰冷痛恨的目光盯着自己,声色俱厉的责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可是现在……她宁愿敏敏爆发出来,而不是……像这样的死寂。   “和宁……长什么样子?”端敏问。   司徒端睿赶忙抚慰道:“很好——探子们传回的消息说和宁长得很可爱,也很健康。平南郡卿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也很聪明,认得一千多个字,会背三字经和千字文,诗词也能背上十几首。好奇心很重,总是追着人问这问那,问得人答不出来为止。尤其喜欢山长院子里的桂花做的桂花糕。也很调皮,总喜欢捉弄书院里的学子,气得她们跳脚,然后让郡卿给她收拾烂摊子……敏敏,”   司徒端睿把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全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只觉得喉咙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你骂我吧。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我对不起你——”   说着,司徒端睿踉跄走过去两步,竟是扶着书桌,低头矮身跪了下去。   王六微微睁大了眼睛,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身前的人,依旧维持着以前做亲兵时的姿势肃然而立。   而端敏还是没有反应,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好像眼前一切都不在她眼中,她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窗外突然猛得亮了一下,照得屋里屋外都是一片银白,然后又迅速暗了下去,紧接着天际一声甩鞭似的霹雳爆开来,轰轰远去的余音在空中徘徊。   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必然是云层密布。   风开始慢慢在院子里打转,带着树叶和草叶,疯魔了一样,四下乱舞起来。元熙阁里十分安静,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没有任何动静。唯有院子里的树叶来回摇曳时发出规律又凌乱的刷响,有点像很多人在同时翻书。   过了良久,才迎来第二声雷响,这一声有些沉闷,仿佛炸开的地方有些高远,隔着厚厚的云层无法直接传递到地面来,跟着的余音也短小了一些。   接踵而来的闪电和雷响,逐渐开始密集,大抵是因为不绝于耳的低沉的雷声,院子的上空总像有什么厚重的东西堆积到一起,挪不动的感觉。地上还是干的,但是空气变得很凉,透心的凉,似乎还有点潮,要渗出水来的一样。远处突然有一种极细小的声音若隐若现,但不久之后就慢慢变得清晰,沙沙沙,沙沙沙……仿佛有许多蚂蚁,正成片的向这边靠拢、靠拢、靠拢……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它们的踪迹。   也许它们已经将这里包围,只是在等最后一道讯号。   孟秦昨日回到家,心情很是亢奋,却又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人在房间里团团转。直到自家娘亲回来,方才拉着她到清静地方,大吐牢骚,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她终于让你知道了?”孟获知道女儿知晓此事是迟早的事,只是却一个恰当的契机。   司徒端敏这四年来将孟秦拉倒身边亲自教导督促,一则是为了向自己表态不会再沉溺在无用的情绪中,二是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督促孟秦成才,三则何尝不是为了拉拢她。虽然从道理上讲,司徒端敏作为储君,她也应该侍之以“君”。但是纵然没有说破,孟获还是感觉得到,司徒端敏在忌惮着什么。   说不愿意太早暴露在三王府的箭矢下而掩盖身份,这确实是一个很有力的理由,说在没有实力之前,带着陆颖烙印的她背负的危险太大,甚至可能让皇帝将她唯一的筹码,太女的身份废除,这个理由也很充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孟获总觉得,这还不是最深层次的原因。   但是,端敏不说,她也参不透,只好保持沉默。四年来,孟获虽然对孟秦频繁出入瑜王府,甚至开始几乎是住在那里保持了默认的态度,但是自己却极少亲自踏足,为的就是在外面树立一个她自己还是中立的假象。   然而她单方面的保持距离似乎对端敏并没有任何影响。这四年时间仿佛就像是端敏给自己的一个考虑时间,让自己考察她是否是值得真正效忠的对象。今天这一举动,怕是端敏向自己摊牌吧!   孟秦叹息得看了一眼兴奋的女儿,无力无奈和欣慰释然的感觉同时升起。   不能不说司徒端敏这一招欲擒故纵,外松内紧使的很好。按理说,孟获如今这个位置,已经没有必要搀和到站队的游戏里去。只是事情总有特殊——第一,阿瑜只有这么两个孩子,看在老姐妹的情分上,孟获至少不会看着她死而什么都不做。其二,这四年的时候,确实足以让孟获领教到端敏的手段和胸怀。在司徒朔的这一代皇孙包括上一代皇女中,确实无人及其项背。其三,自己的女儿都已经死心塌地的跟着司徒端敏了,就算自己想撇,怕也是撇不干净了。   既然撇不干净,那就不撇了。孟秦不无狡猾地想,司徒端敏本来就是明诏天下的大齐储君,自己倒向她这也不算什么吧。   下定了决心后,孟获便不在纠结摇摆,开始为端敏考虑起来:燕良驹这孩子到底还是太稚嫩了些,不过端敏既然无心要她的性命,应该已经心有定案了。至于,那个王六,自己还是要替她看紧——齐都里最近闲杂人等似乎太多,她这个大将军虽然不管都城宿卫,但也要说句话了。   母女两人心里一个释然,一个兴奋,都以为自己能够睡个好觉,却不想半夜有人急哄哄上门求救,来人却是瑜王府的管家陆长康。   “出什么事了?”最先跑出来的是只穿着单衣孟秦瞪眼道:“白天不都还好好的吗?”   孟获也披了一件外衫从另一面赶来:“出了何事?”   陆长康赶一步上前,向两人一弯腰:“大将军,少将军快去我们王府劝劝二小姐。二小姐……怕是知道小小姐的事情了!”   孟获一惊,但立刻明白了,怕是孟秦所说的端敏今日遇见的那个燕人说的了。小心翼翼瞒了这么久,纸到底还是保不住火的。   孟秦却是不知,迷茫得转头看她娘:“小小姐?”   孟获又是一声叹息,将事情经过略说了一遍。   孟秦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如同现在天上的乌云一样盖顶而下,雷霆压境:端敏小时候就要强,别人给她一点亏吃,她必会是十倍百倍的还回去——这天底下从来只有她仗势欺人的份,哪能容得别人骗她?中间这十几年她不知道,但最近四年来,现在的端敏性子她也算摸透了七八分:别得倒还好,只是这要强的性子同小时候是一模一样,哪里看得出来是失忆过了的。莫说以前她在齐国做太女,待遇用度都一应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在燕国,听说虽然是吃过苦,但她的老师,朋友,夫郎都是何等人物?后来当了山长,做了将军,封了亲王……说话行事,又何曾肯委屈自己?   如今娘和端睿居然将这样敏感的事情瞒了下来,还一瞒就是四年,端敏怕是要伤心透顶,愤怒透顶吧!   孟秦真心实在不想去触这个大霉头,然而心里这样想,口里却干脆利落道:“你速速回去,我和娘马上到。”   最后一道雷劈下来的时候,孟获和孟秦刚好一脚踏进元熙阁。   仿佛是得到了雨师的允许,元熙阁本来的安静立刻被豆大的雨点砸落的喧嚣所冲破,变得嘈杂起来。干燥的地面瞬间就全部被密集的雨水全部润湿,汇集成无数纵横的细流,最后终于练成一片,在青色的石板上慢慢浮起一层透明的水色,在天上不时闪现的电光照耀下,映出粼粼波光。   母女两人虽然没有被淋个透,却也湿了小半身,尤其脑门上都是水。两人都没有心思整理自己的仪容,只是用袖子抹了一把,便在陆长康的带领向书房走去。   孟获一进门,便看见地上跪着的司徒端睿,心中一沉,然后是书桌后合眼静坐的司徒端敏,以及她身后的王六。王六她是见过的,谈判的时候,此人跟在端敏身边形影不离。   竟然被这等人物混进都城,看来最近的防御是真的有些松懈了。孟获眯了下眼睛,不过现在还是解决端敏问题先。   “当初赵谪阳有孕的消息是我做主瞒下的,怪不得你姐姐。你若要恨,便恨我好了。”孟获盯着司徒端敏的眼睛,并不掩饰的坦承,语气中也没有露出丝毫愧疚和悔色。   不论从公从私哪个角度看,孟获都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不让司徒端敏知道赵谪阳的事,一则可以让她这个身份十分“危险”的晚辈安心留在齐国,避免节外生枝。二则也减少司徒端敏不得不留下时内心的痛苦。   “若当初我不这么做,你只会刚刚从一个死胡同出来又进另一个牛角尖……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你也总该冷静下来,总不至于还要再寻死觅活一次吧?”   司徒端敏没有接话,也没有看一眼面前这对母女。   孟获虽然没有继续说话,但也紧紧盯着她的表情。为了不刺激司徒端敏,孟获已经尽量用客观的语气解释了当初那么做的理由。但是如果司徒端敏一旦失去理智发起疯来,想要安抚下来,只会比四年前更加麻烦。   司徒端睿看了一眼孟获,孟获也看了她一眼,看到彼此眼底深藏的担忧和无力。孟获虽然因为身份和年龄搁在这里,这点气还是沉得住的,但是这并不能让她心中的忧虑消散。只是没有两个小辈表现出来而已。   王六虽然不忿这两人隐瞒的举动,但是牵扯到山长,她还是忍住了怒骂的冲动。   一道滚雷炸开,雨点又密集起来。端敏的睫毛微微颤一下,仿佛是被这声音惊醒,但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是轻轻道:“我想一个人安静待一会,你们出去吧。”   孟获皱起眉头:端敏的反应太平静,让她一路上的心理准备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生出极度不安。但是此刻去解释什么,又或者劝慰什么,又怕会有反效果。忍住心里的气,孟获闭口递了个眼神给孟秦。   孟秦路上心头也是一团乱,反复思考着见了面该如何说,要不要帮她数落几句娘亲的不是,还是帮娘亲解释一下隐瞒背后的动机。但一见书房的情形,却反倒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刺激得她更不好。   不等孟秦开口劝说,司徒端敏再次道:“都出去——一个都不要留。”这一次说话却是带上了命令的口吻,不容他人质疑。   孟获沉思了几秒,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就离开了。孟秦见到娘亲这种举动,欲言又止,握了握拳头,也不甘心地跟着走了。   “敏敏——”司徒端睿不死心的还想试试。   司徒端敏抬起眼帘,两只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地看着她,   司徒端睿默默站起来,望着妹妹的脸,沮丧地出门。   还剩下王六。   司徒端敏道:“你也出去。”   王六面色微白,却也只得退出房间,轻轻将门合上。   书房空了下来,却并不安静,外面的雨虽然没有最开始那一阵倾盆之势,却也并不小。屋瓦上激烈地雨点击打声,已经足够的掩盖屋内发出的任何细小的声音而不让外面的人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新了,呼,舒一口气,这个月一定努力多更。   本章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写成这样。我原来想构思的时候,端敏发现自己有女儿的时候,一定是会对端睿和孟获发飙的。但是轮到真正写的时候,却觉得这样根本写不下去,因为此刻最让端敏痛苦的事情并不是端睿和孟获的欺瞒……所以就变成了大家看到的这样。   当然因为这件事情的刺激,端敏还是要发作了,只不过对象换了~~嘿嘿 ☆、168   “陆敏病了?”陆双从陆观这里得到消息,低头想了一会对灵芝道:“备车,我要去一趟瑜王府。”   灵芝作为陆双的贴身侍子,哪里不知道主子的心思,磨磨蹭蹭有些不情愿道:“公子,那陆小姐对您不冷不热的,您这么贸贸然的上门,怕是——”会让人看低了您的身份啊。   陆双烦躁,哪里还想听这些,猛喝一声:“本公子要去哪还要你允许吗?”   灵芝只好出去唤人备车。   陆观正好从门口路过,听见灵芝传话,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便走了进来:“你一个人去多少会惹人闲话。这样吧,我陪你走一趟。对外便说你是去看表姐的。”这里的表姐自然是指司徒端睿。   陆双脸微红,侧过头抓着袖子低头不说话,却也没有拒绝姐姐的提议。   陆观看弟弟一身月白色的衫子,半束的黑发缎子一般披撒在背上,两相映衬,十分漂亮。便是随意坐着,也是说不出的雅致风情,更不用说面容俊秀,性子又好。这样的弟弟,她这个做姐姐本来只愁找不到足够匹配他的弟妹,却不想好不容易她看中了弟弟也看中的人偏生对这门婚事一点热忱都没有。甚至为着此事,两人还生出一层隔阂来——那一场游园大戏到底是让陆敏看出蹊跷来了。   今天主动上门算是她重修旧好的诚意,也希望陆敏能够接受她的歉意吧。   元熙阁。   看着司徒端敏将喝空的药碗放在托盘里,司徒端睿挥了挥手让呼延和乐俊退下,一面观察着妹妹苍白的面色,一边道:“可感觉好些了?”   司徒端敏微微向后一靠,合起眼睛,慢慢放松身体,长长的吐纳气息。   自知道和宁的事情后,司徒端敏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人没什么精神,四肢乏力也不想动。呼延来看过后,说是情绪波动太剧烈伤了心神,要好好静养,又开了几副养气凝神的药,让她少思少想多休息。但那日之后,她一心只想加快计划,虽然什么也没有做,但脑子里已经陆续琢磨出几套方案,哪肯休息一刻,前天夜里终于是支撑不住,突然就眼前一黑倒下去,吓得一干人魂飞魄散。   司徒端睿看着妹妹消瘦的下巴和没有血色的脸,不由得想起当年在书院时妹妹冲龄坐镇花山,一面持卷求学,一面帷幄大局,抗击暴强,除奸惩恶,赢得花山上下信服,同窗学子崇敬。那时的妹妹是何等意气风发,神采照人!初探花山的自己也不由生出敬意和感慨。   莫非自己真的是做错了吗?   司徒端敏抬眼斜睨了一下司徒端睿,大半猜到她心里想什么,不觉心里有些苦涩。自己这个姐姐虽然没什么魄力,但是对自己倒也是尽心尽力。有些事情,自己也不忍怪她。   “你觉得孟唐如何?”这么多天精心钩织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孟唐——你是说孟秦的弟弟?”   司徒端敏微一点头:“你年龄也不小,我若为你求得孟唐为夫,你可愿意?”这四年她观察中也并未觉得端睿对男女之事特别上心,亦没有动心的男子。她打听过孟秦这个弟弟的品德相貌,都在中上,性子也算不错。虽然现在自己与孟家已经是一条线上,但是若能结亲,不管是从个人感情还是势力稳固上来看,都是好的选择。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她计划中作为导火索的一环。   司徒端睿怔了一下,然后大惊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你有其他看中的男子吗?”司徒端敏疑惑,难道是自己看漏了?   司徒端睿苦笑:“敏敏,你不会想不到这点吧——我外家本就是陆家,你现在居然让我与孟家结亲,这怎么能行?”   如今文官以陆家为尊,武将以孟家为首,司徒端睿从出身看本就来是极贵,若再娶了孟家子,后台实力便已经强大得惹人猜忌。   当然,若仅仅只是招其他三王府的猜忌司徒端睿倒也并不怕,只是她绝对不可让自己压过司徒端敏去。虽然从面上看,司徒端敏的身份似乎更贵,但就目前燕齐关系来看,端敏是无法指望燕国给她半点实际上的帮助,这样看来一旦司徒端睿成亲,端敏反倒不如端睿了。   司徒端敏自然看得到司徒端睿的顾忌。若自己做了皇帝,却有一个文武之首联姻的姐姐,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打破平衡的存在,是任何一个帝王绝对不能允许的存在。   只是司徒端睿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打算留下陆家。   “这些都在我的考虑之内,我就你一个亲人,也不会将你放在火上烤。目前都城中最有实力的便是三王府,再其次就是我们。母亲当年的力量我已经整合的差不多了,实力已经不弱于往昔,只是名分上比以前差了些。但若再向前走一步,就要打破这个平衡了。”司徒端敏靠着软枕,望着窗外,“要想打破这个平衡,就必须有一件能够威胁到三家王府的平衡,尤其是一直将我们视作垫脚石的瑾王府。”   “所以你想让我娶孟秦。”司徒端睿明白了。   “不一定要你真的娶,”司徒端敏将细节一一述说,“与孟家演这一场戏,传出些暧昧不明风声,自然有人会生出些想法来的。”   司徒端睿这才松了口气:她虽然没有妹妹聪敏,但基本的君臣之道还是懂的。敏敏虽然是她的妹妹,但她将来也是敏敏的臣子。君君臣臣,为臣的若没有为臣的本分,盖过了君王的光芒,也不要怪君王猜忌。她也不愿意拿姐妹情去冒这个险,至少不愿意让敏敏在面对其他人猜忌自己时为难。   司徒端敏将司徒端睿的表情收入眼底,又道:“你若觉得孟唐合心意,真娶了也无妨。不用担心陆家——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家在那个位置也够久了,做人做事未免少了些人情味,这么些年也没见她们对瑜王府有多少关照。到时让陆勋告老还乡罢了,你不用有什么压力。”   司徒端睿惊愕:“敏敏,你……”   她原来一直以为陆家可以作为敏敏成就大业的助力之一,没想到敏敏似乎根本没打算用陆家。虽然陆家这十数年来的明哲保身让她也生不出亲近之意,但是如果瑜王府要争的话,陆家应该不至于会倒到其他王府那边去才是。敏敏为什么会不肯用陆家的人,她分明和陆观还处得不错。   “你不用问因由,我自有打算,你也无需和其他人提。”司徒端敏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等你成婚后,我便会设法让你承袭爵位。不过,即便不成亲也无所谓,我想单是放出这个风声就足够让瑾王府有所行动了。”   “听说陆双最近常去瑜王府?”司徒瑾放下茶盏,声音略带上了些不可捉摸的威严,“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端和冷笑道:“有这事!我得来的消息说面上是去看表姐,实际上是去看瑜王府的那个门客的。看来陆双那次游园的时候是对这个家伙看对眼了?”   司徒瑾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不满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司徒端和忙解释道:“母王,一个小小的门客而已,难道还要女儿把她放在心上?不管陆双什么心思,将来他嫁的只能是太女,他现在想再多也没有用!”   司徒瑾将桌子一拍,怒道:“你这个蠢货!我当然知道陆双只能嫁太女,但哪也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的事情了。司徒端睿本来就是陆家的外孙,如今陆双也对陆家的人有好感,如此一来陆家必定会偏向瑜王府,而我们却得不到一点好处!瑜王府实力越来越大,难道对我们会有好处?”   司徒端和讪讪道:“哪有那么严重!母王,瑜王府不过是靠着我们才得了一点实力,她们哪敢越过我们去啊!而且我看瑜王府对我们也还算恭敬,自从母王帮端睿得了世女后,朝堂上大事小事,她们不都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司徒瑾看着不争气的女儿,恨不得将她塞回她爹肚子里重生一回:“你倒现在还信这些表面功夫?她们现在对我们毕恭毕敬,是因为她们现在还不如我们,一旦司徒端睿翅膀硬了,你以为她还会听我们的吗?!真是愚昧无知!”   司徒端和听了,不由得也有些慌张:“可是皇祖母不是还挺喜欢我的吗?单凭这个她们怎么蹦跶也没有用啊!”   “帝王的心,谁也猜不透。她今天可以喜欢你,明天也可以喜欢别人,只有我们自己拿到手的才是最可靠的!”司徒瑾脸变得有些阴沉,“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说薛少阳本事不赖,但是细细回想这四年来瑜王府的变化,似乎真正开始不同的时候,是从那个陆敏进去之后有的。虽然这四年来除了游园的那次,并没有什么关于她的传闻,不过本王总觉得这不像是个简单的人物。”   这几年来瑜王府之前几大擎天支柱陆续回归,几乎恢复了当年瑜王府的老班底。另外孟获的女儿,陆漾的女儿,现在包括陆漾的儿子,都一门心思的往瑜王府钻。各王之间的争斗,明着是斗才斗力,但本质上是斗人。有了孟获的支持就等同有了兵力,有了陆家的支持就等同拥有了朝堂舆论的风向,有财力雄厚之人司徒端睿结交的圈子里也有。虽然瑜王府现在抓到手的只是几个小辈,其中还存在变数,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是不是该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了?   司徒瑾想起今天收到的消息,眼中的阴翳更深:司徒端睿你居然打上孟家的主意了,想要文武通吃,你也不怕噎着?   “和儿,你这几日不是没什么事吗?不如也去瑜王府探探你堂妹,顺便也可以瞧瞧那陆敏,看看她到底生得何等的三头六臂可以把陆双迷惑住?”   “是。”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司徒端和笑着应了。 ☆、169   “端睿迎娶孟秦?”陆观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粒白子,挂在小角上,“你怎么想?你也希望瑜王府搀和进这个泥潭吗?”这几年来瑜王府一直以瑾王府的追随和支持者的身份默默存在,这一次传遍都城的谣言,对司徒端睿建立起来的低调温和形象有不小的影响。   司徒端敏肩上披着淡黄色外衫,在陆观问自己时抬头望了她一眼,回答道:“司徒瑾不是善主,即使将来真的是她胜出了,瑜王府也不可无自保之力。”猜忌之心是每个皇帝都有的,更何况跟母王从前有嫌隙的司徒瑾,绝对不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若将来胜出的不是瑾王府,瑜王府便更不可无自保之力吧?”陆观半是认真半是嘲讽的问,但不等司徒端敏再说什么,便侧头:“小双,你的茶什么时候好啊?”   旁边圆桌旁专心向茶碗里注水的青年男子停下手,转头淡笑道:“马上就好。”他的目光收回时从陆敏身上擦过,自然从容中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接过弟弟端来的茶水,陆观向司徒端敏笑道:“小双的手艺还不错,你试试?”   司徒端敏先看了一眼姐姐,再看一眼弟弟,只是没有去看陆双手中的茶。但这样一通□地打量,却让姐弟两都明白两人的打算在司徒端敏眼中是无所遁形的,陆观只是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陆双却是微红的脸,心中一紧张,端着的茶盘也有些颤抖。   司徒端敏没有去取陆双手中的茶,而是对门口的乐俊道:“把世女送来的新茶沏一壶上来。”又对两人说:“端睿昨日带来的新茶,据说味道清雅,余香悠长,而且产量极少,很是难得。你今天来得正好,可以尝尝。”   陆观笑容微苦:“看来我运气不错。”随后目光有些担忧的望向陆双。   陆双的脸更红了,只是这次不是羞涩引起的,而是难堪和失望所致。陆敏对他明显表现出的拒绝和回避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早习惯了不是吗?为什么还是觉得不甘心呢?难道她的夫郎真得有那么大的魅力,让数年不见的夫妻依旧还能相守如昔——他暗笑自己:也是,若不是陆敏情长如此,他也不会真的如此难以割舍吧?   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他向两人微微点一点头,便退出门外。他胡乱在院子中穿行,越走越快,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只觉得逃得越远越好……直到他突然撞上人。   “小双,你怎么在这里?”这人惊讶的问,但下一刻又叫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陆双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立刻转身掩饰。只是眼泪已经失控,怎么都擦不干。他听出是孟秦的声音,却不想在此刻见到任何人,道:“我没事,只是眼睛迷了沙子,一会就好。你是要找陆小姐吧?她和姐姐在下棋,你去吧。”   孟秦却没有离开,只是在他身后站着,时间久到陆双都恼怒起来,孟秦方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你很喜欢陆敏吧?”   陆双只觉得心口更加酸涩,一股羞恼油然而生:他喜欢陆敏是没错,但是对陆敏坦然表示倾慕是一回事,让别人看见自己被屡次拒绝的丑态却是另外一回事,当下便不忿的说:“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孟秦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平静:“有的时候我不信命,但是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命中注定的。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虽然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存着替端敏守着你不被抢走的心态,后来知道她也许再也回不来,再加上长久地……罢了,不说这些。如果你能和陆敏在一起,我只会祝福你。但我略知道一些她和她夫郎的事情,所以,你的路怕是会走得很艰难——当然了,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我只是想劝你,如果将来没有得偿所愿,那就看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   陆双静静听着,孟秦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沉静过,让他的怒气和烦躁渐渐消散了些,想想这些年孟秦对自己关心照料,小心殷勤,再想想元熙阁的那人对自己的冷淡无情,不觉更是惆怅难过,孟秦对自己的好,何尝不如自己对陆敏的情谊,可终归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除了伤心失望外,还要承受他人的目光。再看孟秦,感同身受的心情越发明显,陆双的气恼之心也就再坚持不下去了,反而生出一丝歉意和内疚。   正待要说话,却又听见一人闯入,大声质问:“双儿,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是司徒端和,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正大摇大摆的向这边走来。   司徒端和瞧了一眼陆双,见他脸上泪痕未干,神情憔悴,不由得怒道:“双儿,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去收拾她!!”说完,就把目光气势汹汹地转向孟秦。   孟秦追陆双的事人人皆知,虽然大家都知道孟秦和陆双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司徒端和却早将陆双视作自己所有物。适才第一眼见两人行迹亲密,她自然心中不爽,若是往年,看在孟大将军的份上,她是无论如何不敢对孟秦有何冒犯的。但近两年来皇祖母对她越来越宠爱的表现,让她渐渐信心膨胀,自以为地位便是不如储君亦不远矣,对于近年来表现越来越“懦弱”的孟秦反而不以为然了。   孟秦冷笑一声:“不请自来,恶客也。殿下来瑜王府有何贵干?”   司徒端和心中大怒,但见孟秦的口齿锋利不逊往常,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好拿捏,也只得压下怒气:“本世女是来探望堂妹的,自家亲戚走动难道还要下请帖不成?”   孟秦虽然这几年在司徒端敏的□下学得进退得宜,不过也知道在司徒端和这种人面前任何谦和客气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只怕反会被认为是自己怕了她。于是也不控制自己的脾气,肆无忌惮的对她冷嘲热讽:“那可真是稀客!端和殿下怕是有十几年没来过瑜王府了,如今倒想起这个堂妹来了。人说事有反常必藏奸。想来端和殿下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不知道肚子里揣着什么企图?一会我可要好好听听?”   “你——”司徒端和被堵得说不出话,她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又怎能挑明了讲?眼珠一转,便换了一个话题:“本世女当然像某些人无所事事,喜欢整日四处闲逛。不过是前些日子听到一些传言,说端睿要与孟家结亲。端睿是本世女的堂妹,孟家又是朝廷肱骨重臣,事关重大本世女来核实一下传闻,有何不对?孟秦,你乃孟家长女,事关你亲弟的终身,你不会不知道吧?”   司徒端睿与孟唐的婚事谣传,孟秦身为造谣当事人之一,自然是一清二楚。按照事先对好的台词,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没有的事!”   然后没有下文了。   司徒端和以为孟秦否认之后总要解释说明一下那些是流言不可信之类的话,却没有等到。这就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孟秦回答的这么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到底是实现商量好的不露风声,还是确实没有此事呢。   “既然没有此事,为何外面传扬得有模有样呢?”司徒端和盯着她,进一步问。   孟秦双手一摊,翻着白眼无辜道:“你问我,我问谁?”   司徒端和脸色阴沉:“很好!你不说,我问司徒端睿去!”   孟秦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司徒端和,对陆双道:“你去整理一下头发吧。”   司徒端和见孟秦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陆双也对自己爱理不理,想起那些传闻,不由得发起酸来:“看来惹双儿生气的的人不是你了?”又转向陆双,“看来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本世女今天倒要瞧瞧,本世女倒不知道一个小小的门客有何好,竟招得堂堂陆家公子神魂颠倒?!”说完便向元熙阁闯入。   陆双又羞又恼又是惶恐:司徒端和是个暴烈残酷,蛮不讲理的脾气。陆敏虽然心智了得,却比不过身份低微,若真被司徒端和找上,只怕麻烦大了。   孟秦比起陆双更了解司徒端敏的性格和手段,她倒不担心端敏会吃亏,但也皱起了眉头:端敏为了掩盖身份,一向行事低调,深居简出,若是被瑾王府盯上,也是一个大麻烦。   只可惜两人都白担心了,司徒端和连元熙阁都没能进去。   她被公孙靖直接拦在了门口,不管她如何怒喝威逼,摆谱恐吓,公孙靖只是板着脸重复:瑜王世女有令,非得允许,外人不得进去。便是接下来司徒端和的两个侍从上来无理叫骂,一干守卫们也只是充耳未闻。   两个侍从在司徒段和的示意下本要硬闯,只可惜公孙靖乃是孟获手下,眼里心中只有军令二字,那曾把这司徒端和的蛮不讲理放在眼中,当下就将她们摔了出来。公孙靖的人都是格斗经验丰富的高手,下手极有技巧,让两个侍从疼得一时半会起不了身,却又不伤筋动骨。   司徒端和在皇宫里都越来越吃得开,那丢得起这么大的脸,当下就要自己亲自上阵。   却不料背后讽刺之声传来:“真没有料到瑾王世女还真有万夫不当之勇,竟能以一人之躯独闯关卡。当初世女怎么不主动请缨去守齐燕边界,说不定早就立下不朽战功,让皇祖母降大任于你了?如今倒只能在别人宅院里横冲直撞,是不是太屈才了点?”   司徒端和转身见是司徒端睿站在十步之外眼含轻蔑,怒极反笑:“司徒端睿,如今翅膀硬了,竟敢对本世女大呼小喝起来了?你也不想想,当初如果没有母王扶持你,能有你的今天吗?瑜王府又怎么了,不过是我瑾王府身后的一条狗而已!也敢对主人耀武扬威,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元熙阁门口的动静虽然不至于吵到司徒端敏,但每过一小会,便有人来将外面发生的事情如实描述给司徒端敏听。   陆观坐再在一边也听了个齐全,下棋的心也没了:“这怎么办?”陆敏显然是不能出去,一旦出去,司徒端和绝对饶不了她。   司徒端敏吹了吹立在青碧色茶水中的根根嫩芽:“我现在有点理解皇上的心情了。这么多年储位虚悬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司徒瑾虽然心胸狭小,也无大才,但是毕竟这么多年皇位争夺,也有些城府和算计。但只看司徒端和的德行,便知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既没有心思计谋、实干之才也没有容人之量,用人之明,一味只知道抖狠逞强,仗势欺人。对付这种人只有两个字,一是哄,哄得她晕头转向,二是打,打得她服服帖帖。你不用担心端睿,她自小便一人撑起瑜王府,虽然以前不曾将其发扬壮大,但也维持了它屹立不倒,这其中需要心智和毅力绝对不少。如今她手上要人有人要权有权,对付一个司徒端和,不过是一碟小菜。”   说到这里,司徒端敏挑眉斜眼看向陆观:“要不要打个赌,就算今天端睿打断她司徒端和一条腿,皇上最多也就是罚俸禁足而不会动瑜王府分毫?” ☆、170   “皇祖母你要替我做主啊,孙儿好可怜,那司徒端睿竟然动手打断了孙儿的腿。孙儿不过是说了她一个门客两句傲慢,她便如此对自己的堂姐,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司徒端和躺在床上,努力拉开被子让司徒朔看她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右腿。   司徒朔慈蔼的摸摸司徒端和的头:“这次是端睿做得有些过了。朕已经罚过她了,你可安心养伤了。”   司徒端和眼中迸出狠戾的光:“可是,皇祖母只是罚了她半年的俸禄,禁足一个月,根本对她就是不痛不痒,她怎么会记住教训呢?”   司徒朔摸着司徒端和的手慢慢停了下来,脸上的和蔼也变得有些虚幻:“朕还没问你,你一向不大爱去瑜王府,怎么那天会突然跑去呢?”   司徒端和没有想到皇祖母上一秒还在安抚自己,下一句就变成质问,结结巴巴道:“孙儿也就是觉得久未和堂妹走动,有些生疏,所以才主动上门问好。”   “那你既然是向你堂妹问好,如何就问到她门客的门口去了,还让两个侍从去冲门?这又是为什么?”司徒朔轻描淡写的点出事实,表明她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也警告司徒端和不要把自己这个皇帝当傻子糊弄。   在帝王面前,你可以说别人的坏话,可以攻击别人,但是别把皇帝当白痴,皇帝有时傻,不过是她有心装傻,若你真把她挡傻子,那你就是最大的傻瓜。   司徒端和吞了下口水,她怎么能说自己听说陆双与陆敏有私情,所以上门去查探。且不说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没有证据的,就算是有,众所周知陆双是未来的太女正君人选,这种事情就绝对不能与他挂上钩,至少不能公开来说,否则就是打司徒朔的脸。   见司徒端和支支吾吾的不说话,司徒朔眼中抹过一丝冷笑,脸上的表情却是没有变化:“好了,你的性子朕知道,口舌之争一时控制不住也是有的。但是你也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些有份的事情。这次端睿给了你一个教训,也是好事,免得你忘记。朕也替你出了气,这次的事情就这么算了。警告下你的侍从,以后再有提起的,一律打死!”   司徒朔感觉到自己掌下的人身体瑟缩了一下,很满意孙儿的乖觉,收回了手道:“朕还有事情要忙,不能久呆,先回去了,你安心养伤。”   从司徒端和的卧室出来,司徒朔瞟了一眼恭立在门外的司徒瑾,道:“让端和好好养伤,最近不要再出门了。”   司徒瑾心中一紧,这不等于也变相软禁了司徒端和嘛?她在司徒朔审视的目光下不敢有多余的想法,只立刻低头道:“儿臣明白。”   司徒朔从她身边走过,不咸不淡地说:“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   望着司徒朔越走越远的背影,司徒朔握紧了拳头:她是真的从来就没有看懂自己这个娘亲。身为帝王之尊,出宫亲自来探望自己的孙儿,可以说是无上的荣耀和宠信了。可是为什么她总感觉有些不对味呢?母皇对和儿的宠爱如果是真的,照理说绝对不会轻饶了司徒端睿——还是说母皇虽然宠爱和儿,但也不喜欢她霸道胡来的性子?   她实在是捉摸不透啊。   走近卧室,看见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儿,司徒朔不由得也有些不快:真是没用,被瑜王府的小儿欺负说,连告个状都不会。   “母王——”司徒端和哀怨地看着母亲,“我好疼。”   司徒瑾很想说疼死你算了,只当没你这个孩子的。想想还是忍住了,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既然司徒端睿把陆敏看得这么紧,我想多半是我的猜想是正确。薛少阳极可能只是明面上的那一个,而陆敏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   “可我们没有证据,如果她不是呢?”司徒端和担心地问道。   司徒瑾的表情突然一下子变得阴森起来,“是不是都不重要,我们要的只是给司徒端睿一个警告。如果只是普通的宠臣,杀了司徒端睿会心疼,如果是心腹,那就更好。不过打一棒子要给一颗红枣。最近我们与瑜王府闹得有点僵,在没有彻底将瑄王府和瑞王府踏平前,不管瑜王府是否要与孟获结亲,与她们的结盟还是不能放松,否则我们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司徒端睿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有点要脱离控制的迹象,既然如此,就让消耗一部分她们的实力吧。”   “宴请我和敏敏?”司徒端睿看着请帖,她突然一笑,“我的禁足才一结束就下帖子,没想到瑾王府的动作还挺快!”   孟秦哼了一声:“她只是等不及想看我们倒霉了。”   “只怕已经心慌意乱,按捺不住想主动出手了。”司徒端睿与孟秦相视一笑:敏敏刺激司徒瑾地目的看来达到了,现在就看司徒瑾打算出什么招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司徒端和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倒省了我们主动去招她的茬。”司徒端敏说完这句话,瞥了一眼旁边一直沉默麻木的燕良驹。   燕良驹伤势好后,司徒端敏就让她和王六一样跟在自己身边,有时也交给一些琐碎之时让她们处理,自己与其他人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对策时也会让两人旁听。   司徒端敏给了王六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她身边,如同以前一样做她的亲卫,但因为燕齐谈判时有人可能见过王六,所以只能与自己一样深居简出,自然也就不能再继续细作的事,当然如果王六不是因为待在自己身边,孟获也不会允许她继续再都城存在。另一个选择是她派人送王六回燕齐边界,关于她的身份,可以告诉老师,也可以告诉寒光、玉秋两人,其余等人不可透露。   王六当时问她:“为什么可以告诉皇上、许璞和沈菊,而不能告诉郡卿?还有侯盈与窦自华呢?”   一人之与天下,孰重孰轻?   司徒端敏虽然知道自己在老师与寒光玉秋心中的位置,但她对她们的信,不仅仅在于信她们对自己的情义深重,更信她们能够比自己这个当事人更客观的判断她的存在至于天下的利弊到底是哪边更大?   老师虽然不屑于皇权,但为了天下安定,依旧坐上了那个冰冷的宝座。   玉秋顶着巨大的压力,不惜尽散沈家家财,只为大燕的民生元气早日恢复。   寒光最恨束缚,却为了对她的承诺,一颗闲云野鹤的心只能作罢。   若她们决意将自己的存在曝露天下,那也等于替自己做了决定,自己在也不用在两难之间艰难的寻找平衡和渺茫未来。   至于谪阳——她自是不怕告诉谪阳。但同时她也相信,如果谪阳知道她还活着,还在齐都的话,只怕立刻就会不顾一切的闯来寻她。可是自己在这里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万事错不得一丁点,如何敢让他再来冒险。   为什么不告诉定芳?司徒端敏并不是担心定芳会有意出卖朋友,她担心的是侯明玉。那一个细心奸狡之人,若侯明玉发现王六去狱中找定芳,必然会去询问。而定芳虽然重情重义,却受家族影响太深,从当年在西北定芳敢为报母仇而私自出兵可以看出。即便没有发现王六,定芳又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一旦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怕内心会矛盾冲突不已,她那种性子在侯明玉面前迟早也会露出破绽。而侯明玉一旦知道,必然会将此时曝露天下,让老师不得不从轻处置定芳。   司徒端敏甚至可以预见,侯明玉一定会将私自出兵的举动解释成定芳是因猜到自己的身份而故意试探自己是否齐国奸细的试探。而之所以隐瞒这么多年不报,不过是为了忠义得以两全而已。   然而为一己一族之私念,司徒端敏也还没有大度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这样一个人。   至于文逸,怕是早就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定芳私自出兵的时候,事发仓促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定芳一时冲动。但在大齐这几年,她也总是下意识将此事拿出来细细琢磨,觉得事情表面之下潜藏自己当初没有想到的隐情。定芳虽然重情义,性子莽直,但毕竟是出身将门之家,军令如山的观念不会比她更差劲——既然如此,为何定芳还是执意要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   这事做得根本不像是定芳——背后必定有人。   整个军营中能够影响到定芳的决策的,不过几人而已,侯明玉,自己,还有一个:文逸。   自己一直知道老师想要让自己成为大燕未来的继承人,自从自己找到燕太女玉印后,这一想法更加强烈。文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世,试图找出自己是赵楠的证据,好为自己将来被立储做准备。她那时也在花山,文逸调查她的种种,她不是不知道,但也因为知道是老师的授意,所以没有插手,甚至因为对皇位的抵触心理,都没有多问一句。   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带着无坚准备开拔离开花山的前夕,文逸特意来问自己是否还记得小时的事情,质问自己为什么放走齐端睿……最后甚至不惜惹恼寒光,执意加入无坚。文逸是个尊崇律法,严正执守之人,质问一事,自己当初也并未多想。现在回忆起来,文逸怀疑,甚至确定自己身份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   而后来她从端睿那里得到消息:文逸自确认自己再无生还的可能后,便孤身离开西北,去了大广济寺出家,众人规劝无果。终于验证了长久以来猜想,司徒端敏甚至不知道是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文逸:感觉背叛的愤怒?连累无辜好友的愧疚?感叹世事沧桑的惆怅?   大好年华空耗在青灯面前,文逸你是在对我愧疚吗?在面对佛像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何必愧疚呢?你和我,谁会猜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结局?   你已经这样矛盾沉痛,何必再告诉你,事情其实还没有结束?   “杀意驱何处?染血西北疆!”   “宁为君子炉中炭,不做小人席上宾。”。   “愿行千里路,仰首看银河。”   “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   “屋外桃花屋内酒,谈天说地三五友。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   还是花山好啊…… ☆、171   “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看着皱着眉头看情报的许璞,谪阳开口询问。   许璞抬起头,眉宇间一抹不解:“大齐那边传来消息,说——王六失去联系了。”   “失去联系?被齐人发现了?”谪阳知道这个人于陆颖的重要,她主动请缨去齐国,他本来是不太高兴的。但是人各有志,他也不好阻拦。王六的性格沉稳忠厚,但行事作风又不失灵活,是很好的暗探人选。如果她有什么事情要做,必然会留下讯息。这样突然失去联系,不外乎两种情况:乐观的看王六许是突然陷入了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某种环境,为了不暴露身份,暂时无法联系;悲观的看则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生死不明。   “齐都表面暂时没有什么这方面。”许璞沉吟了一会,“看来要通知附近的暗线暂时停止活动,提高警惕了。如果王六无事,我们保持沉默也是为了她争取了一份保险。如果她有事,敌人一定会抛出诱饵来诱捕其他人。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谪阳沉默了一会。   自陆颖死后,燕齐两国一直处于一种怪异的僵持状态,双方在边界的驻军并没有丝毫减少,操练也一如往昔,甚至还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但是始终没有一方挑起主动进攻的状态。齐国的忌惮燕人很清楚,但燕人的底牌却没有掌握在军队手中,甚至不是皇帝手中,而是在他赵谪阳手里。他一天不松口,燕国就没有进攻的资本,而赵谪阳只要活着,齐国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现在很有一大部分对情势清楚的燕人对他是又爱又恨。   好在不管是出于花山的原因,还是看在陆颖的份上,他受到的骚扰也还算有限,受到的保护却更加严密。他虽然因为和宁的原因,甚少到处走动,但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种保护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索性歇了心思,只在花山专心教导和宁,顺便做做夫子。   他留下是不得已,但以前陆颖身边的人,却能自由选择去处。比如王六,既没有回到花山农庄,也婉拒了谪阳的留意,反主动提出想带着还活着的两个姐妹前往齐国,做暗探也好,做刺客也行,如她自己说的:“说好山长回来后,我也一起回花山的。现在山长不在了,我总觉得不安心,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其实,人已经不在了,再做什么也没有没要。她实在是不该——”谪阳一只手垂下来,握住腰上的一枚三色玉佩,他现在已经能够比较平静的提起与陆颖相关的人和事,“若她真是被捉,在可能的情况下,还是要尽力将她救出来。”   “那是自然。”   这时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的直扑了过来,后门见紧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爹——”小女孩的声音糯糯地,好像蘸了糖的糍粑,又甜又软。   谪阳一见她脸上自由自主的露出笑容,伸手将小女孩接住,抱到自己膝盖上坐着,给她擦着头额上的汗珠:“头上都是汗,脸上还有灰,你跑去哪玩了?”   小女孩除了是陆和宁自然不会还有别人,一边仰着小脸让爹给她擦汗,一面回答:“我和阿雅叔叔去山坡上捉虫子了。阿雅叔叔的虫子好厉害,一下子就把其他虫子都吃掉了。以后我也要这么厉害。////”   阿雅是南夷十六族中的影子,而且是跟着谪阳的影子,手段更是不俗。陆和宁是谪阳的孩子,等于也是十六族的血脉。谪阳知道和宁的身份敏感,也希望她有一点傍身的自保技能,便也允许阿雅传授她一些“小手段”。也许是陆和宁天生胆子大,又或者是从出生就见多了已经习以为常,寻常人看得毛骨悚然的各种毒物蛊虫,陆和宁竟然玩得不亦乐乎。   许璞自然知道所谓的虫子肯定不是蝴蝶、蜻蜓又或者是蚱蜢、蚯蚓之类的“俗物”,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好在这孩子还算听谪阳的话,并不拿这些东西在外人面前展示,所以那些经常喜欢把陆和宁抱来抱去,在她小脸蛋上亲来亲去的学子和夫子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个小丫头身上可能会爬藏着各种腿特别多,颜色特别斑斓的小怪物。   “皇上召见和宁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许璞看着在谪阳怀里打滚的陆和宁,似乎在问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李凤亭在打和宁的主意,已经不是秘密。从和宁一岁起,从京城来的圣旨就不曾断过。有送东西的,有赐封号的,也有召见的。谪阳也很决断,东西送来,收下可以,就是单独找间房子供起来,从让和宁碰,美其名曰上赐之物,不可亵玩。封号的什么不当一回事,至于召见,一律以孩子年幼体弱,不宜远行给挡了。   自陆和宁出生,李凤亭就在她身边放了人明里暗中的保护的,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陆和宁身体健壮得很。但是谪阳的置之不理态度,她也是无能为力,一方面是因为陆颖对谪阳的爱重使她不忍心对谪阳太过强硬,再则平南郡王府和花山书院的维护也是她顾忌的重要原因。   但是随着和宁一年年长大,李凤亭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迫切,毕竟一个皇位继承人想要培养,自然是越早越好。陆颖也是她从六岁多开始教导的,而陆和宁再过两年也就有六岁了。   “我的孩子我自己教导。”谪阳回答。   虽然对于李凤亭一直持拒绝态度,赵谪阳却从来没有说过绝对不让和宁成为储君的话。许璞心中暗忖:如今皇室中遗留的血脉,除了皇上外,只有康王世女一脉及平南郡卿一脉。从血统上看,平南郡卿以男传承,血脉上并不如康王来的亲近。但是李凤亭曾经为报恩辅佐康王,尽管事出有因,但毕竟曾经是臣辅一场。虽然康王世女与康王是两个人,但若以她为储,李凤亭这一场实际上倒像是为康王作嫁衣裳?给人的感觉不免是李凤亭对康王也未免太过忠心了吧。   一个帝王对臣子忠心?莫说李凤亭是何等骄傲的性子,便是任何一的皇帝也不乐意给人这种想象空间。   剩下的就只有平南郡卿一脉,虽然血缘单薄,但是却有帝王都要忌惮的强大军队做后盾,有南夷十六族的背景,可谓一方霸主。比起康王世女来说,实力更为强劲。更何况这一代的平南郡卿又是敏之的夫婿,和宁是敏之的孩子,李凤亭是从心底里愿意让这个孩子接替皇位。   赵谪阳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也没有把话说的那么决绝。依谪阳的性子,虽然讨厌皇帝这个位置,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只要他的孩子不学成敏之那种性子,能够过得平安快乐就好——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皇帝叫昏君,不是吗?   谪阳大抵是不介意自己培养一个昏君出来的,许璞想。   “听说最近有些人在为康王世女鼓吹,想来陛下也是有些不耐烦这些人的原因。”许璞分析,“没想到康王世女还有这种上进心。”   谪阳嗤笑一声,只低头跟陆和宁说话,哪有半点放在心上。陆和宁虽然刚刚四岁,但已然口齿清楚,说话表达也是有条有理,胆子也被谪阳纵得极大,不管是对着谁,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从来没有胆怯畏惧的意思,偶尔蹦出一些孩童本色的惊世之言,让人捧腹不已。   皇位这个东西,还是要看和宁自己的想法,如果她想要,自然就是她的。如果她不想要,谁也别想塞给她。不过现在孩子还小,不知道皇位意味着什么,还是再等她长大了些再说。   许璞走了,谪阳哄着女儿说了一会话,便让阿雅带她去睡午觉,他自己则是进了自己的专属剑室。   谪阳喜欢舞剑,从小卓君尧就给他找了不少品质上乘的宝剑,陆颖也曾送过他数柄。所以他的剑室里十数柄剑,无一不是人间珍品。但今天他却没有去看那些寒气凛凛的宝剑。他看得是剑室里唯一不是剑的武器。   天下。   陆颖很少用这把弓,再西北的时候,也很少带它上沙场。说起来很奇怪,她明明很喜欢,却不愿意使用,不知道是太过爱惜,还是别的原因。   谪阳也不喜欢她用这把弓。不吉利。   第一个用的人夫妻分离,不得白头。   第二个用的人功高盖主,不得善终。   第三个便是陆颖。   此物果然不祥,他早该让陆颖毁了它不是吗?   谪阳看着眼前这柄泛着幽幽的乌光的长弓,心口如同被尖锥深深划过一样。物是人非,留它做什么!!   他脑中一激,随手拔出其中一把宝剑,用尽全身力气向天下砍去,恨不得将它砍成碎片。   铛铛铛铛——激烈的相撞声无比说明谪阳所用力气之大,原本供奉天下的案台都已经碎裂,然而直到他手臂脱力,宝剑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的时候,天下竟然没有一丝划痕。   谪阳瞪眼看着天下,难道这是个妖物不成,难道它就不会被毁掉吗?   慢慢蹲下来,他伸手摸向天下,才握到手中,突然感觉天下轻轻脉动了两下,仿佛是对他的回应。   谪阳脑子里空白了一会,猛然将天下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天下却没有再出现任何异样。他笑了一笑:是啊,他再想什么呢?难道陆颖的灵魂还会附在这弓上不成?陆颖最后一次又没带它。   将天下重新找了一个案台放下,他苦笑了下,关门离去。   门的背后,天□上的篆字突然发出淡淡的青光,如同有生命一样流转着。   京城   大广济寺。   正在佛前数着佛珠闭目默默念经的普智毫无征兆的睁开眼睛,她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佛身,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没时间了。”   坐在她旁边的青年女尼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大师何出此言?”   普智慢慢转头打量青年女尼:“我的大限已到。”   女尼愕然:“怎么可能?大师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大限。”   普智沉默了一会,似在考虑什么,思虑良久后方开口:“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但是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你可愿意代我去做?”   女尼疑惑:“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没有问题吗?”   “说起来这件事情与你也有些关系,跟我来吧。”   “文逸,你可知道大广济寺的历史。”普智边走边问。   女尼竟然是窦自华,她自进入大广济寺出家后,就跟在普智身边。普智说她凡尘未净,依旧让她带发修行,也不赐法号,只以字相称。   “大略知道一些。”窦自华将自己所知简要说了已翻,却不明白普智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你说的没有错。那你有没有发现,大广济寺其实是与花山书院是在同一年开始修建的?”普智嘴角含笑,只是那笑容里大有深意。   窦自华猛得停住脚步,不可思议的望着普智:“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普智也停了下来,窦自华方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在普智独具的禅院的一间很普通的禅房里。   素净的禅房里只挂者一幅木画。   画上一名女子站在高楼上,双目望向远方,画中还有一张长弓,但奇怪的不是握在女子手中或是背在背上,而是抱再怀里,仿佛是抱得不是一张弓,而是一个人。   这种木画——窦自华心中一惊。她虽然不曾与陆颖进入花山内库,但太女夜袭花山的那一次,她也曾去了内务堂,知道花山最神秘的内库入口便是在此处。而在这入口与花山书院的宗祠里以两处都看到同类的木画。   若此刻窦自华还猜不到花山书院与大广济寺有某种奇妙的关联,那她就是真傻了。   窦自华仔细打量了着木画,发现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木画下写并非她不认识的古怪符号,而是一首诗。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普智轻轻将木画向上推动,然后转了过来。   禅房的地面微微的震动起来,不一会地面露出一道共两人并行的台阶。   普智并没有带窦自华进去,反而将木画又恢复了原状。   窦自华沉默了一会:“大师需要我做什么?”   普智答:“等这里的主人来了,将她带到这里便可。”   窦自华继续问:“这里通向什么地方?”   普智微微一笑,脸上的菊花皱纹微微舒展:“大燕皇陵。”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齐瑜王府。   “敏敏,我觉得你还是不去的好。司徒瑾绝对没按好心,我很担心这次宴会,不知道她会出什么阴招?”司徒段睿犹豫地说。   孟秦不以为然道:“她敢,她要动什么歪脑筋。不要我娘出面,我马上叫上我禁卫团的姐妹把楼给平了!”   司徒端敏正要回答,猛得抬头向某个方向望去,眼露浓烈的思念和说不出的疑惑。   司徒段睿见妹妹面色有异:“你怎么了?”   司徒端敏合了下眼睛,平服了一下自己莫名激动起来的心情,道:“无事,可以出发了。” ☆、172      都城。   得月楼。   “母王,司徒段睿看到这些证据肯定会对瑞王和瑄王恨之入骨的。哼,倒时候就可以看到她怎么和她们死磕了!”司徒端和半是畅快半是讨好的向司徒瑾说。   司徒瑾虽然谨慎,但眼中也不免带上得意:“若不是为了你这丫头,又想着该让司徒段睿使点力气,为娘又怎么会轻易把这样重要的东西拿出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收集两王府的罪证,就是想要留到最后给她们重重一击,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司徒端和立刻鄙夷地说:“她们总是攻讦娘用酷吏苛刑,可是她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司徒瑄蓄养私兵,暗收死士,偷匿赋税,心存不轨已经多时。司徒瑞贪钱好色,依附她官员为她收罗了不知多少银子和美人,残害了不知道多少人。娘用人不过是赏罚分明,不知道比她们要好多少!”   司徒瑾欣慰的拍拍自己的女儿,想想到底没白疼这个女儿。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道:“主子,她们到了。”   司徒瑾立刻道:“到了?那个陆敏可也来了?”   门外人回答:“也来了。”   母女两人相视一笑:“那就好。”   自古宴无好宴,谪阳说的果然没有错,司徒端敏心道,上次游园如此,这次又是如此。   司徒端敏随司徒端睿向那瑾王府的两人行了一礼后,正要入座,却听见司徒端和大喝一声:“大胆刁民,不过一介平民,见了瑾王殿下竟敢不行跪礼,还不立刻拖下去打死!”   周围的瑾王府侍从立刻向司徒端敏围了过来。   司徒段睿向司徒端敏面前一挡,瑜王府的侍从也立刻围了上来。   两府侍卫的佩刀都已经拔出一半,顿时闲逸清雅的得月楼中气氛变得紧张无比,一触即发,只等双方主人下令就要拼命。   司徒瑾不愧是老姜,面对这样的场面,不疾不徐道:“侄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本王处置一个平民也处置不得。”   司徒段睿也是面不改色:“小侄也正想问问瑾姨,瑾姨今天下帖请我二人,一进门却就要喊打喊杀的是什么意思?”   “此人礼德有失,本王处置了她难道有错?”   “瑜王府的人自有瑜王府的人处理,不劳瑾姨费心。”   “哪她冒犯本王的罪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司徒瑾眯了下眼睛,口吻充满压力。   “不知道我何处冒犯了阁下?”司徒端敏突然开口。   司徒端和好笑的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说得好听一点,你不过是一个平民,见到亲王居然不跪下行大礼,说得轻一点是不知礼数,重一点就是大不敬的谋逆!你懂吗?”   司徒端敏瞟了一眼司徒端和,然后转向司徒瑾:“敢问瑾王殿下,今天是国宴还是家宴?”   没有皇帝在,又没有旨意,司徒瑾盯着司徒端敏看一会,答道:“自然是家宴。”   司徒端敏又道:“人尽皆知,我乃瑜王世女的义妹,今日即使家宴,为何要我以国礼拜之?”   司徒瑾轻笑:“难道你也配做本王的亲戚?”   司徒端敏问:“游园之日,陛下也未曾对我与世女的关系置喙,瑾王殿下难道你比陛下的规矩还大些?”   楼中寂静一片,在座谁敢说自己规矩比皇帝还大。   司徒瑾盯着司徒端敏,半晌,脸上才露出笑容:“果然是伶牙俐齿,混淆概念起来竟是本王也说你不过。”   游园日皇帝确实是没有说两人关系不妥,但是那日司徒端敏也并非以司徒段睿的义妹身份示众的,至于皇帝到底是把她当司徒段睿的客卿看,还是义妹看,这是没有答案的事情。   司徒端敏自然不会认为司徒瑾连这点逻辑都没有,但除非今天司徒瑾大张旗鼓的将她们请来不是为谈正事而只是为了给她们下马威的话,否则,这口气司徒瑾也只能咽下。   果然司徒端和还想说什么时候,被司徒瑾一个眼神按下来,郁郁不平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酒菜很快就都上来了,歌舞也上来了。   司徒瑾略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拍手让人端上一用红绸覆盖的盘子送到司徒端敏面前。   端盘子的侍者用手揭开红绸一角,只见一片金灿灿的光芒立刻照亮满屋,连跳舞的舞伎们的动作似乎都凝滞了一下。   “刚刚多有冒犯,还往先生海涵。”司徒瑾的态度突然来个大转变,让在场人都有些回不过神,“这四年来要不是先生一直在世侄女身边筹谋策划,瑜王府也不会有今日。世人皆以为瑜王府的崛起不过是运气加上薛少阳一干人的忠心,但本王知道,瑜王府真正的兴旺之日,正是先生到瑜王府之后开始的。先生有如此大才,又如此不爱彰显炫耀,乃是真正的高人。本王就是爱重先生这种人才,只是以前与先生接触太少,心中不能确定。刚刚一试,果然不出本王所料。区区浊物,就供先生喝茶用吧。”   司徒瑾一脸敬仰钦佩,说话的口吻又真诚,倒真有些煞有介事的模样。今天瑾王府来的不仅有这母女两人,还有几位门客,听得自家主子这样说,不仅也是震惊非常,望着司徒端敏目光闪闪。   真正值得倚重的客卿都是能够严格控制自己情绪和言行的人。司徒瑾今天带了这么几个家伙言辞轻佻,喜怒形于色,显然不是想保密,而正是想借这些无关紧要的门客之嘴将这番话宣扬出去。从此之后司徒端敏想要藏得这么深,就没有可能了。   司徒端敏并没有把司徒瑾的这点不怀好意的企图放在心上。   自己从台后走到台面,是迟早的事情,也是她的计划。司徒端敏的目的是恢复身份,得到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她一直深藏下去,将来等到正名之际,齐国朝中文武却对她一无所知,那对她顺利的执掌权利反倒不妙。所以在瑜王府已经有实力自保的情况下,她必然要选个时机高调站出来了,哪怕让自己的光芒慢慢盖过司徒段睿也无妨,因为真相大白天下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至于这个时机是她自己跳出来,还是某些人挑出来,都无关紧要。   ——既然司徒端敏是瑜王府的心腹客卿,这黄灿灿的百两黄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绝对不可能收。   不光司徒瑾,众人也都是这么想。   不料司徒端敏却只是瞟一眼,轻轻道:“那就多谢瑾王殿下厚爱了。收下。”   司徒瑾诧异的表情从脸上一掠而过,但很快就控制住了:某非她看错了,难道这个人是可以收买的?   瑾王府的几个门客更是震惊加羡慕,司徒端敏在看到黄金到收下这段时间中,竟然一眼都没有看过司徒端睿,竟似是丝毫没有把自己主子的意见放在心上。   然而正在众人都在转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司徒端敏却又轻轻叫了一声好。众人这才回过神,原来下面的歌舞表演已经结束了。   司徒端敏问:“谁是班头?”   一个中年女子恭恭敬敬的上前来磕头:“是小人。”   司徒端敏淡淡道:“跳得不错。赏!”   一抬手,刚刚的百两黄金就赏了出去。   众人目瞪口呆。   这可是足足百两黄金啊,一座小城一年的税赋也不过如此!   而司徒瑾和司徒端和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百两黄金虽然不菲,但还不在她们心上,但是司徒端敏这种举动,无疑是在打脸!   司徒瑾的重金赠与,不管是好心还是歹意,但至少明面上是态度有礼,竟被一个平民拿来打赏几个舞伎?最不可原谅的是司徒端敏那种轻飘飘的态度,不用多说一个字就让人感觉倒她心里的想法——司徒瑾送的真的只是一份买茶的钱,只够她用来打发舞伎而已!   这比一开始就拒绝还要侮辱人。   “你——”司徒端和跳起来就要骂,被司徒瑾抬手拦下。   司徒瑾虽然拦下了女儿的怒斥,但是显然态度也十分不悦。不过,她刚刚在对方显然不愿意的情况下就把司徒端敏至于瑜王府的重要性捅了出去,将对方暴露在众矢之的下,对方就立刻毫不客气的下重手削她的面子,说起来也不过是出口气而已,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失,她还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   “好了,今天还有正事要谈。其余人等就下去吧。”司徒瑾终于决定停止试探,进入正题了。   不一会,这间房就只剩下司徒瑾母女,司徒段睿及司徒端敏。   见到司徒端敏没有退场,司徒段睿也不说话,司徒端和只好瞪了前者一眼,也不再做声。   “今天请两位前来,是有要事告之。”司徒瑾面色严肃起来,仿佛她要说的是什么生死大事。   司徒端和小心地取出一叠信件,递给两人。   司徒端敏与司徒段睿对望一眼,接过信件,一一翻看,不料才看到第一份,就觉得心头巨震。她按捺下胸口反复冲击的热血,继续耐心地翻看,直到看完所有的信件,几乎感觉到喉头的腥甜。   司徒段睿同样是痛色满面,拿着其中一份信,手不住地发抖,信上写的是:“……瑜闻女亡,必急返,寻隙劫杀之。”而她刚刚看过的一份信中写着:“……雪花糕,此女素喜。余有奇毒,银遇无变。”   数封信件都是当年瑄王与瑞王,谋害司徒端敏和瑜王夫妇的机密信件。   司徒端敏见端睿双目赤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已经难以镇定。她起身走了过去,轻轻将手按在姐姐的肩膀上,帮助她安抚情绪。   但司徒瑾显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端睿,这些信件都是本王历年来小心收集的,花费了不少时间,也牺牲了不不少人手。不过能找出凶手,也算值得。端睿,血海深仇不可不报!若不是她们,你妹妹怎会死得如此悲惨,你的母王怎会无故去世?瑜王府又怎会没落十几年,你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受这么多苦!”   听着司徒瑾满脸悲戚的述说,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倒真会觉得这真是个为侄女操心的好长辈!   司徒端敏何尝不知道司徒瑾想做什么。先前放出瑜王府与孟家联姻的谣言,也不过给司徒瑾制造一些威胁感,让她觉得瑜王府已经快要脱离控制了,这样司徒瑾才会被迫想方设法让瑜王府与其他两王对上,消磨瑜王府的实力。而这样她才好顺手把司徒瑾拖下水。   司徒端敏先想的是不管司徒瑾出什么拙劣的招数,她都会接下,但是没有想到司徒瑾竟然拿出与母王父君被杀,自己被害有关的书信。   自己早已经经历了那一场生死,回头在看,虽然气愤,却已经没有那么惊心。而端睿却是看着自己和父母的尸体入皇陵的人,那一年,她也不过九岁而已。这些信件显然真得将端睿的心神打乱了。   心中叹了一口气,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指望端睿能够冷静应对了。司徒端敏将目光转向这对居心不良的母女:“瑾王殿下拿这些书信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司徒端和觉得司徒端敏的话说得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拿出来自然是告诉你们凶手是谁?司徒端睿,难道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难道你不想为你的母亲和妹妹报仇吗?”   连番问话下,司徒端敏握着司徒段睿的手,司徒端睿也死死抓着她的手,仿佛是想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好让自己不要当场崩溃。   司徒端敏无视手上传来的刺痛,转向两母女,平静道:“世女当然想知道凶手是谁,但这是世女的事情,瑜王府的事。世女并没有拜托瑾王殿下做这些,那么瑾王殿下将这个拿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司徒端和怒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多管闲事了?还是你以为这些信件是我们编造出来的?”   司徒端敏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两人。   司徒瑾瞧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的司徒段睿,轻轻一笑:“说到底司徒瑜也是本王的妹妹,弄清楚她和她女儿的死因,总不算是多管闲事,居心叵测吧呢?”   司徒端敏盯着司徒瑾,突然粲然一笑:“那么我可以理解为,瑾王殿下收集这些罪证是打算为瑜王殿下报仇雪恨了,是吗?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见瑾王殿下有何动静呢?”   司徒瑾见司徒端敏笑得灿烂,突然觉得有些不妙:这个陆敏似乎有意将她也往报仇的路上带。司徒瑾可只想让司徒段睿自己去报仇,最好拼个两败俱伤最好。她瑾王府还没想自己沾上这事。   她忙做了个悲切的苦脸:“本王倒是想为本王那可怜的妹妹和小侄女出口气,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哪两家王府又是本王一人之力可以应付的?”   司徒端敏淡淡道:“瑾王殿下自己也知道两家王府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对付,今天又特特的将这些证据给了我们世女看,难道希望激她也一人之力去抗两家王府?瑾王殿下,莫非你是希望瑾王一脉断子绝孙不成?”口吻虽然平淡,但是谁都听得出里面的指责之意。   司徒瑾怒喝道:“胡说,本王怎么会这样想——”   司徒端敏“哦”了一声,似乎已经料到司徒瑾会说什么,那一声“哦”得没有任何惊讶之意,她接着道:“那么说我理解错误了,原来瑾王殿下是打算与我们世女联手一起对抗瑄王和瑞王了!瑾王殿下刚刚说与瑜王殿下姐妹情深,看来果然是真的。“   司徒瑾瞪大了眼睛:“本王哪里打算——”混账,她居然硬生生被这个黄毛丫头一张利嘴给绕了进来。   司徒端敏眉毛微挑,笑得司徒瑾有些心跳不定。只听她说:“莫非我又理解错了,瑾王殿下收集这些证据,只是逗我们玩的?或者这些纸片,都是假的?”   司徒段睿这时猛得抬起头,一双像是要吃人的眼睛瞪着她。   司徒瑾在心中暗叹:虽然自己觉得已经高估了陆敏,但是还是低估了她。如果今天没有多事把陆敏也一起请来多好。她本来就是想借这些罪证激得司徒段睿失去理智,激得她向两王府动手。却没有想到,一个陆敏却不但轻易安抚了司徒段睿的情绪,还以言辞逼得自己无路可退。   司徒端和见到母亲落了下风,不由得挑衅道:“哼,自己的仇自己报了,哪有把别人拖下水的道理?”   这话正好说出司徒瑾的心声,但是这话由司徒瑾本人说不合适,司徒端和说起来却是恰到好处。司徒瑾在心中暗赞一声,女儿到底还是长大了些,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了。这下看你陆敏怎么接?   哪知道却听见她连声赞同:“说得好。果然该各人自扫门前雪。相信某人的皇位也该某人自己去挣,哪有让别人帮忙的道理?”   司徒端和猛地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反驳道:“我就不信,你会去帮自己的杀母杀妹的仇人!”   这时久久不语的司徒端睿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起头道:“我各不相帮又如何?我反正只是一个亲王的命,挣与不挣,大齐境内谁还能少得了我的荣华富贵去?可是你呢,你甘心只做一个亲王?司徒端和,你现在是皇祖母的掌上明珠,已经被捧得高高的。如果将来做不了皇帝,你会是什么下场,还需要我说吗?”   司徒端和脸色闻言脸色灰白:“那,那你的仇就不报了?”   司徒端睿挑起嘴角,讽刺道:“看来瑾王府想我瑜王府死绝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司徒端和自然是不能说我就是希望你瑜王府死绝最好之类的话,只好瞪着司徒端睿,又怒又恨。   司徒瑾叹了一口气,知道是绝对占不了什么便宜去的,只笑道:“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成大事,不是吗?”   说出这种话,显然是已经不得不同意瑾王府也会参与这一场乱斗之中去,与瑜王府一起对敌。   司徒端敏见司徒段睿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方才回到自己的位上,不咸不淡道:“但愿如此。”   司徒瑾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咬牙不止:现在本王是有求于你,便先记在账上,等大事成了的那一日,定然叫你万劫不复。   心里这样想着,又拍拍手。过了好一会,刚刚作陪的人又齐齐回来了,得月楼陆续呈了新菜新酒,门客们说说笑笑,一时间厅中刚刚还紧张如弦崩的气氛又变得轻松随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司徒瑾笑着看了一眼司徒段睿和司徒端敏一眼:“今天除了请两位吃饭外,还特地请了一位美人助兴。这位美人与旁的那些柔柔弱弱的男子不同,他最擅的是舞剑。” ☆、173      一名红衣男子负剑走了进来。他的面上扣着薄薄的一层银色面具。面具极具巧思,上面一左一右画了两个人面,单看左边或右边,则各是一个风格不同的美人的侧脸,正面来看却又是一个人。   这青年男子在场中立定,向四周微一行礼。虽然明明是施礼,但动作却简单干脆,毫无之前献舞男子的轻柔妩媚之感,倒像一个大女子般洒脱,让人从心底感觉到这个舞伎确实有些不同。   他随意摆了一个起手式后。众人之间眼前银光一闪,便只看到银光与男子身上翻飞的红衣融为一体。   男子的身姿秀拔,动作敏捷优美,确实有十分难得。身上衣服的如同火一般的绚烂颜色,猛然的舒展开,发出迎风招展的呼呼声,黑色的发随着舞者的纵越,在空气中逶迤而行,如同书生笔下的墨色在宣纸上蜿蜒。银色的剑光,与黑、红交织再一起,极富节奏的律动,在人的眼中留下冷艳的残影。   司徒瑾眼中异色连连,她只知道这舞伎是都城中近几年中最红的一个,但是顾及到自己的声誉,司徒瑾却鲜少去青楼。这次若不是端和推荐,没有想过要用这么个人。   然而数息之后,众人都隐约觉得那舞者的剑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向司徒端敏逼近。   而司徒端敏本人居然盯着那舞者的姿态,全神贯注的观看,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妥。   舞者仿佛对司徒端敏的注视有所感应,每次回头目光都会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身上,剑锋也似有若无的在她胸前划过,好几次差一点就要刺进她的胸膛里。   司徒端睿一开始察觉就皱起眉头:这不是冲着敏敏来的吗?司徒端和与敏敏还真的是杠上了。不过,她瞄了一眼端敏身后的别佳,见别佳也是紧盯着舞者,心略放下些:以别佳的身手和警惕性,应该不会让敏敏受伤吧。敏敏也很奇怪,一个舞伎,没有好值得她这样关注的吧?莫非是敏敏认识的人?   这一舞,最后以翩然一剑悬停在司徒端敏的鼻尖一指处结束。   司徒端敏没有看剑而是看向舞者,舞者的眼睛也盯着她,对于自己屡次冒犯似乎不以为意。   舞者收回了剑。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端敏居然主动开口问一个舞伎的名字。   舞者冷冰冰地回答:“江南。”   说完,向周围又行了一礼,不等其他人发话,便转身出去了。   司徒瑾对舞者的态度有些不满,却又笑着说:“果然是名伎,脾气大得很。”   司徒端敏没有理会司徒瑾,眼睛望着那一抹红消失的背影:不是谪阳。可,会是谁呢?   “这倒好,省了我们找线索的时间。”薛少阳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司徒端敏小时被毒害,瑜王夫妇被杀害的线索,无奈后来情势急转直下,很多事情已经无从查起。   “只是这证据是真是假,我们还是要再查证核对下。”司徒端睿说。她虽然掌管大齐的情报网,但是毕竟是那之后好几年的事情,许多证据随着时间慢慢泯灭掉了。如今既然有新的线索,不妨去验证一下。   众人情绪激动的谈论了好一会,才把注意力又放回今天一回来就没怎么说话的司徒端敏身上。   “端敏,我们刚刚的意见,你怎么看?”孟秦试探着问,今天的端敏有点奇怪。   司徒端敏一开口其他人自然都安静下来了。   “能查到,自然是最好。”她说,“查不到也没有关系,反正,一个都不会留。”   此话一出,众人忽而都感觉到一股森森的冷意。   难道司徒端敏一开始就打算无差别攻击吗?其实想想也是,想要坐上皇位,也只有先把其他的障碍都荡平了。只是司徒端敏今天似乎格外的不悦。   “端敏,你怎么了?今天好像自从见到那个江南后,你的情绪就很不对?”司徒端睿说。   “江南?那个章华阁的江南?”孟秦惊讶地长大了嘴。作为一个都城有名的浪□,知道都城中最受追捧的舞伎当然不奇怪。但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司徒端敏居然对这么一个舞伎上心就很奇怪了。   司徒端睿难得有取笑妹妹的机会,向孟秦道:“是啊。人家连脸都没有露出来,不过带着面具舞了一回剑,她就一直盯着人家看,还开口问了名字。这几年,我倒从来没见她对哪个男子这样在意过?”   司徒端敏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这时王六冷不丁开口道:“郡卿很喜欢舞剑。”   众人自然知道郡卿指的是谁,一时都很自觉地住了口,免得触了司徒端敏的伤心处。   至此开始,原本相对平静的齐都开始慢慢得混乱而血腥。   首先是出现大量弹劾瑞王府派系下的官员贪污,骄纵枉法的折子,接着又爆出瑄王府截留赋税的丑闻,又过不久一个三品官员被发现死在自家门口,几户普通的商贾之家被灭满门……   朝廷百官一时人人自危,除了上朝之外,几乎哪里也不去。而皇帝在接到各种弹劾的奏折时,则是暴跳如雷,下令立即彻查,一个也不许放过。一面是刑部每日忙着抓人,刑讯,一面是某些要泯灭证据的人下令杀人灭口,这种大整治开始的恐慌,从都城慢慢开始向外蔓延。   瑄王和瑞王虽说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也醒悟过来,很快各种明的暗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四家王府一家也没落下的搅进了这个漩涡。   齐国整个上层的水,算是彻底浑了起来。   孟获有些头疼于每天上朝听见百官如同骂街一样的相互攻讦,回到家总是一脸疲倦:“真不知道到哪一天才能结束。”   孟秦刚刚带人把一个要被瑞王劫走的小官员救了下来,听了一通感激的话,然后又好生安抚对方了一翻后才回到家。此刻听到母亲的感叹,便兴趣缺缺的说:“谁知道?端敏说了,什么时候结束,还要看上面的意思。”   孟获被这种推卸责任的话怔了已怔,但也很快释然:“说的也是。”四大王府目前基本可以算势均力敌,真要分出个胜负来,果然只能看皇帝的意思了。皇帝的心偏向哪一边,那一边的筹码就更重一些。   “端敏这些日子有了什么新的谋划没有?”   “新谋划?”孟秦嗤笑了一声,怪声怪调的说,“她倒是有个新爱好,隔三差五的就去见那个名伎江南。”   燕国   京城。   “齐都乱了?”李凤亭看着来报的信。   丁镜点头回答:“瑾王与瑜王世女联手,连爆瑞王与瑄王治下的十数宗罪状,齐皇下旨彻查,瑞王与瑄王为了掩盖罪行,灭口过百人,其中官员已确认死亡七人,失踪十五人。”   “据说司徒瑄手下蓄养的私兵企图控制齐都附近的重镇,却被黎华录事先安排好的人反控制住,成了现成的罪证,齐皇大怒,已经将瑄王下狱。而司徒端和带人捣毁一处买卖貌美少年的暗娼淫寨,光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少年的尸骨都不下百具,交代出来的罪魁祸首是瑞王府里的一个管事……”   李凤亭听着时而凝神,时而出神。等丁镜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关于瑜王府上那个陆敏,你怎么看?”   丁镜心中咯噔了一下,这段时间齐都动荡,她自然是对里面各方势力做了深入研究。其他的倒还好,其中唯有瑜王府的陆敏,让她越琢磨越觉得心惊。   初到王府时水过无痕,然而不久之后孟获的女儿就开始频繁出入,接着一直借居在黎华录处的已经多年没有任何举动的薛少阳悄然无声的回到了瑜王府,薛少阳回来了后不久前刚刚就任骠骑将军的黎华录也跟着回来了。瑜王府从前文武两大支柱的回归,使得瑜王旧部们都开始又向旧主靠拢。陆家的女儿也开始频繁出入。也许是看到瑜王府崛起在即,瑾王府开始大力拉拢瑜王府……   此人一向鲜少出现在人前,言谈也十分低调,虽然瑜王世女对她一直表现出重视,但是因为她之前总是一副羸弱不良于行的样子,所以谁都不曾把这种重视当一回事。后来的游园会上,此人崭露才华,引起一段时间的争议,不过仅仅也是停留再她的文采和马术上,很快因为她本人不做任何回应,慢慢又淡了下去。直到不久前,瑾王府几名门客不慎露出的口风后,陆敏作为司徒端睿背后最大的谋划者的这个身份才浮出水面。   据说,此人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手段了得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这样稳而不骄的处世心境,着实难得。   当然,齐国出一个奇才,这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人谋划的风格,和某个人怎么就如此相似呢?   丁镜暗自捏了一把汗,知道皇帝此问不会无缘无故,于是坦白道:“恕臣失礼,臣觉得这陆敏行事作风像一个人。”   李凤亭合眼道:“谁?”   丁镜低声道:“陛下。”   久久没有听到皇帝的回应,丁镜小心得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就知道皇帝其实心里早有定论。   李凤亭合眼养了一会神,却问起另外一件事情:“上次让你查的储凰宫大火,可有结果?”   丁镜忙答道:“已经有些进展,当年的大火虽然是由淑君指示,但是具体操作还是需要宫中的人来配合。要有纵火的,要放风的,还有火势开始蔓延时,拖延救火的宫中宿卫行动的,缺一不可。臣初步查到的线索有当年储凰宫大火刚刚发生前不久,有人找借口将宿卫指派到了别处。”   “此人是谁?”   “窦云鹏。”   李凤亭在记忆里搜索到这个人。窦云鹏,也曾是她的师姐,当年在花山书院里叱咤风云的一号人物。李凤亭入书院时,窦云鹏还未毕业。此人以严谨律己,认真固执而闻名,亦是李凤亭少女时仰望的对象之一。   此刻,窦云鹏立在大殿下,一如既往的谨守臣礼。   “窦爱卿一向是谨守律法之人,朕真是没有想到,当年的储凰宫大火竟然也有你的一份。为什么?朕不明白,赵楠不过是一个孩童而已,她的父族也与你没有仇怨。你的动机何在?我不明白。”   窦云鹏轻轻一笑,并没有罪人的惶恐,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放松,又夹着一丝讽刺和酸涩。   她轻轻道:“事情恰恰相反。臣有动机,动机很明显。但臣也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臣的动机是不成立,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也许,也正是因为臣预料到她们会这样觉得,所以臣才觉得悲哀,觉得愤怒,才想要做些什么。”   “——包括陛下大概都忘了,臣在书院的时候,最大的对头是谁?”   李凤亭想起什么,有些愕然:“宋丽书?”   窦云鹏面容平静:“她是怎么死的?”   李凤亭竟也没有想到与宋丽书有关,联想起窦云鹏的性子,一种让她觉得惊讶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测慢慢浮起在心头。   “很多人都知道真相,又或者猜到真相,并且认为这是一种无奈,无可避让的下场,甚至有人认为宋丽书不知进退,不懂韬光养晦,完全就是自寻死路。西北军中为她曾经差点起了兵变,但这又有什么用,时间一长,人们还是渐渐淡忘了,到底是谁给了她们现在安逸的生活。”   “可我记得她,我了解她,整个花山书院里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宝带锦裘,玉脂奢香养出来的宋家大小姐,离了服侍的人恨不得不能生活自理的家伙,结果把自己人生最宝贵的十五年赔在了西北。二十年,无战事——她赢来的,可等着她的是什么?”窦云鹏依旧是淡淡的笑,“这不公平。”   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情?李凤亭虽然下意识想反驳了一句,但她的却不能抹杀心底对窦云鹏这种超越现实的举动的敬意。   “我最恨不公平的事。宋丽书仗着大小姐的身份对许言武吆来喝去,我讨厌她,所以针对她。但是她遭到了不公平,我也一样会为她讨回来。既然先帝为了皇权稳固可以牺牲贤臣,牺牲自己的子民,那么我也就让她的皇室乱一乱。”   “你可知道,你这一乱,大燕百姓有多少遭殃?”李凤亭如今坐在皇帝的宝座了,这句话不能不说。   窦云鹏不以为然:“瞧,陛下也是这么想。宋丽书当初想必也是先想天下,后想自己,认为只要西北平安,自己也就死得值得。先天下而后自己这本来是没有错,但是一味得顾及着天下,便要忍受着种种不公平,就是错了。将天下做为人质和盾牌,恣意的挥霍权利,也是错了。既然是错了,就要得到惩罚。凭什么什么好事都归了皇家得了,我偏要让她所希望的,所布置的统统破灭。”   “所以,那一年,我就站在一旁的高楼,俯视储凰宫被熊熊烈火吞噬——淑君手下用的那种火油极罕见,只要沾火即燃。而且温度之高,可以在盏茶的功夫里将一个人焚尽。我便是亲眼地看着储凰宫,只有最外边几个宫侍逃了出来,其他的跑不了几步已经疼得满地打滚再受不了……”说着说着,窦云鹏眼底也燃起了熊熊火焰,仿佛顺着回忆回到了那一日,“我听说,她的血流了满地,红艳艳的一大片,但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这很好,她就是那么喜欢干净到有些洁癖的人。既然如此,拿来祭她的东西也需是干干净净的,烧得干干净净,就没有一丝污垢了。”   李凤亭眯起眼睛打量自己这位师姐,她不曾料到窦云鹏的心底竟然隐藏着这样疯狂极端的一面。窦云鹏的固执、窦云鹏的忠诚原来不是对某个人,某个皇室,而是对她自己内心道德律法,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即便你这么说,也掩盖不了你杀害了一个无辜孩童的事实。莫非你还自诩为正义的化身,只有你处罚他人的资格,而你的所作所为便可不计了吗?”李凤亭虽然欣赏这种人,但是也很警惕这种人。这种人一旦走极端,会变得十分恐怖,因为你不会猜到她什么时候就会判定你有罪而做出失控的事情。   “当然不会。”窦云鹏笑答,“所以今天臣对自己所做供认不讳。臣戕害无辜稚子,还请陛下治罪。”说完便跪下,取下自己的帽子,脱下官服,俯身不言。   李凤亭沉默了一会:“你说你看着储凰宫里只逃出来几个宫侍,这么说你早知道赵楠已经死了?”   窦云鹏答非所问道:“所以,陆颖绝对不会是赵楠。” ☆、174   陆颖不是赵楠,她会是谁?   丁镜见到李凤亭的面色似乎变得有些憔悴,也有些苍白。.   “敏之不是赵楠,她为什么会知道太女玉印的所在,为什么会知道漱玉阁湖中水柱的位置?”李凤亭仿佛是在问自己,但她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反问,并不需要人回答。   丁镜知道虽然答案并非皇帝想要的,可作为一名丞相,她必须尽到自己职责,在含糊不得的答案上不能让皇帝含糊过去。   “储凰宫大火之前,柔岚帝卿曾带齐太女司徒端敏回宫省亲,齐太女与楠太女年龄相仿——”   “朕不用你提醒!”李凤亭大喝道,怒目瞪着丁镜。她何尝不知道真相其实就在这里,但是,敏之是她一手养大孩子,她怎么会是齐人,甚至是齐太女,这是怎么可能的事情!!   丁镜跪下,俯身不语。   李凤亭瞪着她,愤怒的目光仿佛要把她的背上戳一百个洞出来,但偏偏什么也不能做。   照在宫殿地面里的阳光已经换了一个方向,李凤亭才道:“你起来吧。朕有话问你。”   丁镜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道:“陛下请问。”   “陆敏出现在瑜王府是什么时候事情?”   “首次传出陆敏信息的时候,大约是四年半前,也就是陆颖失踪大概五个月之后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瑜王府曾经四处收购贵重药材。后来不久,司徒端睿就对外宣称与自己从齐燕边界战乱中救出的一名女子义结金兰。”丁镜回答。   “瑜王府与孟获关系很好?”李凤亭又问。   “孟获本人倒是极少去瑜王府,实际上她无论那个王府都去的很少。但是她的独女孟秦却经常出入瑜王府,据说孟秦小时候与齐太女司徒端敏关系极好。而且后来也有传闻,说陆家的公子陆双对陆敏情有独钟,而陆双本就是与司徒端敏幼时就订下的婚事,当然此事是真是假,就不可查了。”丁镜道。   李凤亭轻叹一声:“与孟家交好——敏之的记忆,看来已经恢复了。”否则在沙场上厮杀了那么些年的仇敌,怎么能够接受?   丁镜身体轻轻一颤,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跪的太久有些腿软,还是想起来某些事情。   “不管怎么样,她还活着,”李凤亭突然仰起头,笑道:“还活着……就好。”   皇帝对陆颖的感情果然不是假的,丁镜心道,只是这将来两国对峙,这对情若母女的师生该如何面对彼此呢?   “下旨,窦云鹏大不敬之罪,罚她,罚她……去大广济寺陪她女儿吧。以后有什么话就对佛祖一个人说吧。丁镜,至于你——”李凤亭目光转冷,“你知道什么是不该说的。”   齐都。   章华阁。   “真是热闹。”司徒端敏听着外面大街上传来纷乱的奔跑声,马蹄声,呼喊声,偶尔还有人失声尖叫起来。   孟秦小心翼翼的推开一点窗户,看着外面呼喝乱成一团的样子,笑道:“不知道瑞王有没有被捉到呢?”   司徒端敏举起酒杯,看着里面盈盈的琥珀色,然后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今天晚上,该结束了。”   孟秦关上窗户,一脸挑衅的说:“你就这么有把握,今天司徒瑾就一定能捉到司徒瑞?”   司徒端敏答:“布置了这么久,如果还会在最后收网的时候出错,那就枉费我把她留到最后了。”   燕良驹嗤笑一声:“你的自信就体现在坐在青楼里看两家怎么争斗,你莫忘了,司徒瑞一完蛋,司徒瑾头一个对付就是瑜王府了。”   “你错了,就算今天司徒瑾弄死了司徒瑞,下一步也不是瑜王府。”司徒端敏提醒道,“司徒瑄虽然在大牢,可是并没有赐死。如果司徒瑾才杀了司徒瑞,转头就对付与她联手的瑜王府,那么理所当然下一步就是灭掉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司徒瑄,接着迫使皇帝不得册立她为储君。”   “可是,你觉得皇帝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依照皇帝的性子,如果不得不把皇位传给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儿,她宁愿放出司徒瑄也不会让司徒瑾即位。皇帝为了找出最好的皇位继承人,会允许皇女适度的竞争,但是这种杀光姐妹的做法,她是不会容忍的。司徒瑾如果不是太笨的话,就不会选这条路。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后再来慢慢收拾我们,才是正道。”   燕良驹呆了一下:“连已经被废为庶人的瑄王也不会放过?”   司徒端敏望着她:“你以为皇位斗争是什么?如果她连与自己站在统一阵线的瑜王府都可以翻脸无情,曾经是生死之敌的瑄王又为什么要放过?”   燕良驹哑口无言。   这些时日跟在司徒端敏身边,听她与薛少阳一干谋士谈论布局,看她教训孟秦,再观她如何有条不紊将一道道命令发出去……耳濡目染,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成长的够多了,天真莽撞已经是过去了,可是在现实面前,她依旧还是一个稚儿。   司徒端敏瞟了燕良驹一眼,似无意又道:“你说的也不全错。虽然司徒瑾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对我们大动干戈,但是顺手削一点我们的实力,还是很有可能的。所以最近你们都要加强戒备,越到最后越危险。”   燕良驹没有想到司徒端敏突然又赞同起自己的话,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   孟秦看见燕良驹那个别扭的样子很眼熟,仿佛跟自己最开始被端敏捉住教导时意外被表扬时的表情很接近,于是十分不爽道:“脸红个什么劲,不过蒙对了一次有什么好得意的!”   燕良驹老实说真还没有想到要得意,可是不能否认,刚刚她的心底确实有那么一小会儿感到说不出的欢欣喜悦,那是难得一次被承认的喜悦,也许下一刻就会真变成了得意。   可被孟秦这么一打岔,燕良驹潜藏心底的那点小小的喜悦直接转为恼羞成怒:“谁得意了!?”   孟秦哼了一声。   燕良驹不罢休地追问:“你说明白了,谁得意了?谁会为这种事得意!”   孟秦怒了:“你烦不烦啊,谁应了就是谁得意了!”   燕良驹红着眼睛反驳:“我才没有!”   司徒端敏看着两人对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伸手又给自己倒一杯,正要举杯。王六抬手挡了下来,不容置疑道:“小姐,你今天喝得已经够多了。”   司徒端敏愣了一愣,才发现自己面前已经空了两个酒壶。原来越到最后心越乱是她自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谢谢你,王六。”司徒端敏放下酒杯,自觉也有些眩晕。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朦胧的目光却是向门外飘去。   她今天将别佳留在了端睿身边,此刻端睿应该带人去断司徒瑞的后援了吧。   门外不一会传来脚步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陆小姐可在?”   司徒端敏睫毛微微颤了一下,道:“进来吧。”   进门的依旧是那一袭耀眼的红衣,只是黑发高高束了起来,少了得月楼那天的风情,多了一份凌厉,与他背上的剑越来越相似。   司徒端敏浅浅一笑:“头发与昨日有些不同了,今天的舞可也不同?”   司徒端敏今日确实喝得多了一些,说话的姿态也比以往随意了些。她此刻略歪了歪头,眯了眯眼睛,一手支颐,挑眼醉看,说话的声音多了些轻柔,如此作态倒真有些挑逗青楼伎子的浪荡味道。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从皇室中养出来的傲气尊贵和书院里从小沉淀起来的风流雅韵随着记忆的慢慢融合,逐渐统一起来。平日警醒收敛时不觉得,今日略放松精神便呈现了出来。   红衣男子一眼望来,平常稳如泰山的步伐竟然顿了一下,手指也不自然的曲了曲。   “陆小姐,今日也有些不同。”   “是吗?”司徒端敏抿着嘴唇,露出一个笑容,“江南,为我倒酒。”   红衣男子略犹豫了下,居然真的走过来为他斟了一杯酒,放在她的手心。而司徒端敏的目光就一直追逐着他,他的身上,他的脸上,然后是他倒酒的手上。   孟秦等人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对瑾王都爱理不理的男子居然会听司徒端敏的话为她斟酒,今天是太阳从西北出来了吗?   不过嘛,孟秦看了看司徒端敏,嘴里暗自啧啧,看不出端敏轻佻起来,竟然这么……有味道。再不爽地瞥了一眼燕良驹,她居然脸又红起来了。   红衣男子看着司徒端敏握着酒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一瞬间竟然有些迟疑,定了定心,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稳稳地刺了出去。   “小姐快跑!”王六急喊道。她从一开始就警惕这个红衣男子,虽然这些时日小姐经常来找他也没有出什么问题,但是这个男子身上有一种气质实在不像是舞伎,而今天他踏过门槛的那一刻,王六身上名为警惕的那根神经恨不得尖叫起来。   这里除小姐外的几人:孟秦没有上过战场,燕良驹也没有,只有她立刻分别出男子身上的杀意。可是小姐今天已经醉了,竟然还让男子为她斟酒,她那时神经已经崩得快要断了。只要这个男子少有不妥,她就要一剑刺过去。   果然红衣男子舞到一半,就真相毕露,直向小姐下手。   小姐不知道是醉狠了,还是太信她们不会让她受伤,竟然还是歪在椅子上,慢慢的喝酒。   喊了几声,外面的侍卫都没有回应,想来已经被这红衣男子或者他的同党放倒了。三人也只好靠自己了。这里王六功夫最好,孟秦其次,燕良驹最次。然而三人联手,竟然依旧不是这红衣男子的对手,很快就落了下风。   好熟悉的一幕。   好熟悉的剑招。   司徒端敏醉眼朦胧地看着四人凶险无比缠斗,她私心是很想胡闹一回,但情势显然不允许,无奈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月光看了看,口中一字一顿地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红衣男子身体一顿,手中的剑速度突然凝滞了一下。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她继续举杯,慢慢地念着。   红衣男子面上露出震惊和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一迟疑,王六三人的进攻顿时就变得凌厉了。不耐烦的一剑逼退三人,红衣男子翻身站到司徒端敏面前,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眼光闪烁不停。   “能不忆……江南?”司徒端敏又一杯一饮而尽,满意地看着红衣男子惊疑不定的望着自己。   “轻扬……好久不见。”   说完,倦意上涌,沉入梦乡。 ☆、175   “陆敏到底死没死?”司徒瑾凝眉问,“江南失手了?”   司徒端和犹豫着说:“那天过程没有人看到,因为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外面的侍卫也只是用迷烟熏晕了,又为了撇清干系,放完迷烟后,我们的人也撤远了,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瑜王府的马车回府就大门禁闭,不见任何人。母王,你说江南会不会被她们捉住了,他会不会供出我们来?”   “哼,她供出我们来,我们就要认吗?”司徒瑾轻轻敲着椅把手,“想陆敏死的又不是只有我们。瑄王、瑞王哪个不想她死?早说过了,若真是供出我们来,就说敌人想挑拨离间不就行了。我们又没有留下证据。”   司徒端和连连点头:“还是母王有主意。现在司徒瑞也已经被我们杀了,是不是该给瑜王府一个教训了?”   司徒瑾瞥眼看了女儿一眼:“还不急。”   “为什么不急?”司徒端和急切道,“现在只有瑜王府对我们威胁最大了,如果皇祖母一个想不通,就——”   “你懂什么?”司徒瑾怒斥道,“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阿姨活着呢?”   司徒端和如同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瑄王,瑄王她不是已经完了吗?”   “完个屁!”司徒瑾狠狠瞪了女儿一眼,“你皇祖母是什么人?如果我们动了瑜王府,你皇祖母肯定立马把瑄王放出来——不然等着我们接着对付她吗?”   司徒端和眼睛直了一会,突然咬牙切齿道:“可恶,司徒端睿为什么不趁那个时候做掉瑄王!”   司徒瑾目光一阴:“她们怕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以司徒瑄来牵制我们,好心机,在那个时候就料到今天。也罢,那本王就忍一忍,等到大事成了的那一日,再与你们算总账!!这几日盯紧瑜王府,看看陆敏到底死没死?”   司徒端敏宿醉醒来,头痛得厉害,皱着眉头慢慢起身,就有人折了热腾腾的帕子递过来。   “乐俊,你真是越来越体贴了。”司徒端敏接过来抹了抹脸,感觉舒服了许多,那料一抬头,却见一袭红衣立在自己面前,红衣的主人目光凉凉地看着自己。   再一扫屋里,角落里乐俊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委屈得不得了。司徒端睿、薛少阳、孟秦、燕良驹、王六、呼延居然一排人都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坐在一边。别佳站在红衣的身后,目光不善的盯着他。   这是个什么阵仗?司徒端敏没有想到自己卧房里居然也能聚会似的坐满了人,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总算是理出一个头绪来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知道大家紧张的原因了,她有些讪讪地说:“忘了和你们介绍,风清扬,也就是江南,是谪阳以前的贴身侍子。”   “贴身侍子,不是阿雅吗?”王六疑惑道。   “阿雅是后来来的,之前一直是轻扬。”司徒端敏转头向风清扬道:“轻扬,你怎么会在齐国?”   风清扬盯着她的脸:“你真的是陆颖?”   司徒端敏苦笑了一下:“你要怎样才相信?”   风清扬低头想了一下:“我给你的荷包上面绣的什么?我做的什么你最喜欢吃?”   众人听得都轻咳一声,假装没有听见扭过头去。唯有孟秦眼睛闪闪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发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司徒端敏回想起少时的天真情怀,此刻在众目睽睽下虽也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坦然回答:“先头一个是糯色彩蝶的,后来你说旧了要重新做一个,但却是托谪阳给我的,绣得是百花竞艳图,花蕊用得是小金珠,里面装得是玫瑰露腌杏仁,是你最拿手的。我可有说错?”   风清扬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司徒端敏,眼圈慢慢就红了,眼泪连招呼都不打地簌簌掉了下来。   司徒端敏惊忙起身,想抬手给他擦,又觉得不妥,收回来手,急道:“你别哭啊!我说,你哭什么?”   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耍赖使泼,她都能够置之不理,偏偏人家只是什么都不说,就冲你掉眼泪,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束手无策。   风清扬见司徒端敏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本来是喜极而泣,想起这几年在齐国的漂泊,不仅悲喜交加,再见到司徒端敏着急笨拙的样子,终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下却真是笑看梨花带雨,妩媚羞怯说不尽。   “你倒还记得那些,我以为你都忘光了呢。”风清扬擦去眼泪,莞尔道。   司徒端敏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怎么可能忘得掉,那是我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了。”这却不是假话。那个时候没有纷争,没有负担,没有仇怨,没有无奈,而老师,朋友,谪阳,风清扬都还在她的身边,谁也不曾离去。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到齐国呢?”司徒端敏又问,“怎么又跟司徒瑾扯上关系了?”   风清扬的表情一下子又沉下来,过了一会,他才道:“我以为你死了。”   司徒端敏忽然就觉得什么不对头:她死了与清扬来齐国有什么关系?   风清扬抬眼看她,眼中的情绪复杂无比:“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死了,我就到齐国了,做一个杀手。齐国的高官或者权贵,只要给我消息,我就去杀。给一个杀一个,给两个杀一双……我也不管她们属于哪一帮哪一派,反正多一个人给你陪葬,我会高兴。”   司徒端敏目光一黯,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有些失神。   “司徒瑾不知道我是杀手,她只是以为你被我迷住了,所以给我一把匕首,让我伺机下手。还说一旦我得手,屋外就有人接应我。”风清扬轻蔑地笑了笑,“怕是有人等着杀人灭口吧。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们毕竟也有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一开始我确实没有认出来,”司徒端敏的眼神悠远,面部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温柔:“但是你的剑是谪阳亲手教的,我天天看他练剑,怎么会不熟悉。你的剑虽然与谪阳不同,可路数却是差不多的。得月楼那天,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   风清扬原本是笑着听,听到最后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了。   “果然还是公子。若不是公子,你又怎么会记起我来?”风清扬冷冰冰的说。   司徒端敏怔了怔,总觉得风清扬的语气透露出来的信息跟自己猜想的有些接不上。   她直觉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有些危险,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司徒端睿:“昨晚司徒瑞那边这么样?”   虽然剪除三王是大家的目标,但到底死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司徒端睿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欣喜之神色:“司徒瑞并她的几个嫡女庶女都死了,对外称是司徒瑞杀子再自杀的。”   薛少阳接着补充:“皇上虽然有些不悦,但是也没有对瑾王怎么样。先前留下瑄王的性命果然是对了。想来现在瑾王正恨我们没有对瑄王下死手。她们下一步,怕就是要怂恿我们一起逼迫皇上杀掉瑄王了。”   司徒端敏点点头,随后一笑:“司徒瑾确实思虑周详。杀司徒瑞,同时也不忘干掉我好断瑜王府一臂,再在联合我们逼死瑄王。,等到她登基了,最后再来收拾瑜王府。她既然这么心急,我们何妨不助她一臂之力?”   眼中的透骨的寒意一闪而过,她抬头向司徒端睿道:“这些时日就假称我受惊养伤,不见外客吧。至于司徒瑾,倒不妨告诉她,江南公子已经承认是瑜王府指使他刺杀我的。不管她们怎么狡辩,你只摆出怀疑的态度。她既然着急让瑄王死,那么也该拿出点合作的诚意来才是。”   当年的活埋之仇,让她一点一点找回来。   什么叫做绝望,绝望都不会有——当你还想活的时候,才能知道什么是绝望。可一心求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有!   今日还在高床软枕上享受温香软玉的人,好好珍惜最后的美好时光。   两王一倒,朝廷中的官位也空缺了一小半,急需新人补充。   司徒瑾一面着急向里面填充自己的人员,一面又想方设法劝服司徒端睿和自己一起将司徒瑄逼入死地。无奈两面都不遂她的心意,她提出的荐人折子,皇帝都没有应允,而司徒端睿却指责她过河拆桥,派人刺杀陆敏,不管她怎么解释分辨又或是威逼利诱都不肯站到她那边。   “一年之内,两王一废一死,再传出陆敏被刺的消息,看来你皇祖母还是对母王产生了疑忌啊。”司徒瑾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心急了,十几年都等了,还有什么等不了的。   “皇祖母为什么不怀疑司徒端睿?瑄王可是她抓住的!”司徒端和不甘心道,这段时间连带皇帝对她的态度也疏远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亲密了。   “陆敏此人聪明矣。她故意放出假风声,逼得司徒瑄心虚之下狗急跳墙,让黎华录理直气壮地捉了个正着。事后又把司徒瑄交给刑部处置,摆明了撇开关系。所以说这世界上最强的计策是阳谋,明明知道可能是对方挖的陷阱,却不得不跳进去,就算赔了性命了也挑不出对方一点错。你难道没有看见,外人只道是司徒瑄根本是自作孽,不可活。瑜王府是有功无过。”司徒瑾叹了一口气,“本来查贪纠枉不是你母王的职责范围,我们动手已经是越俎代庖。最后还弄死了司徒瑞,连一个子嗣都没给她留。你皇祖母不是傻子,她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因为司徒瑞其罪本就当死,你母王现在在朝堂上的能说话的人又是最多,她才没有借口发作。”   “母王,那怎么办?”司徒端和着急道,“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司徒瑾眯起眼睛:“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是要暂时借下瑜王府的力量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又到了梅雨了,欢迎到武汉来看海~ ☆、176   “逼宫?”司徒端睿吃了一惊,然后轻笑起来,“瑾姨是在说笑吧?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是不要随便瞎说的好!”   “端睿,你还是在介意陆敏的事情吧。.你也不好好想想,你我既是联盟,我又怎么会向你的人动手,何况是你的心腹。再说你我反目,到底谁受益最大,难道是我吗?还不是我们的敌人!难道你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司徒瑾和蔼地耐心说,“再说,事情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难道就这么完了。瑾姨答应过你,只要你助瑾姨成大事,你就是将来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世袭罔替。本王不会忘记你的帮助,天下的荣华富贵与你共享之,天下的大权与你共分之。你觉得那片土地好,本王就赐予你做封地。你的封地上的税赋,概由你自己掌控,上面的驻兵,本王也不限制,你想留多少留多少,本王绝不过问。”   司徒瑾许下的承诺确实诱人,这种类似于藩王的地位只有在齐国开国初期分封的时候有过,后来随着历代皇帝逐步收回权利逐渐消失了。   司徒端睿笑笑得看着司徒瑾:“瑾姨,你我都是皇室中人,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您觉得有用吗?”   许诺藩王爵位,必须是皇帝。你现在并非帝王,许诺又有什么分量。一朝你成了帝王,难道我还能向你追讨吗?   司徒瑾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那你想要什么?”   司徒端睿笑容一敛,正色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命!陆敏遇刺是前车之鉴,不管是不是瑾姨你的手笔,至少它提醒了我,什么荣华富贵,权倾朝野,都要有命去享受。”   司徒瑾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还是一脸真诚的说:“那你便说说,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瑾姨。”   司徒端睿垂眼想了一下:“第一,刚刚瑾姨许诺给我的东西,亲笔写下来盖上瑾王印,以免将来瑾姨坐上皇位心疼起来反悔。”   司徒瑾点头:“这个可以。”说完,便立刻动手铺纸书写,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章。   司徒端睿将字条仔细看了几遍,等墨迹干了方才放入怀中。   “第二,在瑾姨兑现承诺前,您的世女需到我府上做客。”   司徒瑾瞪大的眼睛:“你——这是在逼本王!”   司徒端睿冷笑一声:“未来的太女,我自会好好照料,逼宫时人多手杂,冲撞了未来的皇储可不好。只要将来瑾姨谨守诺言,这未必不是一段君臣相守的佳话。”   司徒瑾沉吟了一会,勉强点点头。   司徒端睿接着道:“第三——”   司徒瑾怒道:“还有?端和都在你手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司徒端睿淡淡道:“自然是不放心。逼宫篡位这等不忠不孝的事情瑾姨都能做出来,亲情骨肉在您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分量,我还真没有把握。所以还请瑾姨把城西虎贲军的虎符借来一用。”   大齐规定,每个亲王可蓄养两千私兵。瑜王府因为王爵空悬无法名正言顺的申请,之前的私兵已经在多年前散去,存续至目前的只有五百人。黎华录虽然掌控着禁军,但是禁军下分五部,并非每部她都能随意调动,需有正当的理由才能发令。[].司徒瑾既然想逼宫,显然皇宫宿卫已经被她策反了一部分,若是司徒瑾真的夺得大位,成了皇帝,黎华录名义上反而不得不受她节制。瑜王府虽然旧部俱已归属,然后当年都被左迁到大齐各地,后来虽然大部分都有升迁,然而远水不能救近火。   “司徒端睿,你不要太过分了!”司徒瑾喝道,“我是绝对不会将虎符给你的。你要虎符做什么,难道还想借机连本王也除掉吗?”   司徒端睿冷笑道:“瑾姨过虑了。城西虎贲军乃是太祖所创,用于看守皇陵。按照祖制所定,虎贲军非大事不可轻易启用。因而虎符从来不为一人所控。现如今虎符一半在皇祖母手里,一半在您手里,两者合一才能调用。我不过是怕瑾姨得了皇位后另一半虎符入手,反过来对付我。反正我怎么也调动不了,也不过给自己求一道护身符而已。瑾姨你担心什么?”   司徒瑾心中恨不得将司徒端睿咬死,却不得不忍下,转身入室亲自去取了那一半虎符出来。   司徒端睿查看一翻,确认无伪后方才满意道:“那侄女就在府中恭迎未来的太女殿下大驾。”   “不信,我母王绝对不会将我押给你们做人质的!”司徒端和被公孙靖手下制住后依旧不甘心,奋力地挣扎,“你们撒谎!”   孟秦悠闲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淡淡的笑了起来,像极司徒端敏平日训导她时的神态。她现在是越来越爱摆这种做派——不带脏字的将别人贬得一文不值、气得对方七窍生烟,自己却心平气和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很适合出去走走之类,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若不是她不爱喝茶,几乎要学端敏一样手握一盏好茶,慢慢品味。   “一个女儿与帝王基业比起来,孰重孰轻?你也不想想,今天你母亲反了你皇祖母。他日她登了帝位,你做了太女,就轮到她防着你反了她。说不定此刻她还巴不得我们杀了你,这样将来她才好有理由降罪瑜王府。”   司徒端和本不是个意志多坚强的人,孟秦一番话洞悉人心,正是司徒瑾常给她灌输那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每一字每一句都刺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司徒端和的脸色瞬间苍白,明显已经被摇了信心,只是下意识还是顽固的抗拒:“你们撒谎,你们不用再我和母王之间挑拨离间。”   “信不信在你?你只想想,若没有你母亲的应允,我们一扣下你,已我们两府现在的关系,她必然立刻上门索人,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你的两个侍卫我们可没有动。好吧,就算没有你两个侍卫通风报信,最多两个时辰,你母亲不见你回自然会上门讨人。若你母亲上门索人,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把你放走,难道等皇上下旨大发雷霆才好?谁会做那等没趣的事情!”   “我……我,我不信。”司徒端和颓然坐倒,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机,只是素日的骄傲还在骨子里,不肯痛哭流涕给往日的敌人看。   孟秦哼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向看守的侍卫道:“看好她,别让她跑了,也别让人了劫了,杀了!不然一顶臭帽子扣下来,整个王府都要倒霉。”   “怎么样?”司徒端敏慢条斯理的喝着小米粥,“说了什么没有?”   孟秦笑道:“我半晌没理她,她倒也沉得住气,直到月上中天了才嚎着说要见端睿。”   “还不算太笨,只是胆子小了点。”司徒端敏才放下碗了,碗就被人拿了过去,又添了半碗放回来。   司徒端敏怔了怔,向身边的人赔笑:“清扬,我今天已经是完成任务了。”   风清扬将筷子给她搁上:“你就是没人管,才会把自己越养越瘦。吃完!”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畏畏缩缩的乐俊,仿佛司徒端敏没养好全是他的错。   乐俊委屈的想,他劝也劝过无数次了,主子不肯吃,总不能给她硬塞吧。谁有这个胆子,他看整个瑜王府都没人有这个胆量。还有打点二小姐的起居饮食明明是他的事,你凭什么抢我的事?二小姐,这个人好坏!   孟秦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对司徒端敏求助的目光露出她也无能为力的表情,很没有义气的说:“我不打搅你用早饭了,我去端睿那里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说完便开溜了。   司徒端敏恨不得骂出来:平常偷懒你属第一,这个时候装什么勤快!   “笑死我了,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可以收拾得了她。”孟秦坐在司徒端睿身边,狂拍着桌子乐道。   薛少阳一边帮着司徒端睿核对地图和布置的人数,一边笑道:“二小姐身边也该有个贴心的人服侍,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好,需要好好调理一下了。”一边端着浓茶又饮了一口。昨日司徒端和将瑾王府这许多年来积累的各种人脉关系和资源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来,她们连夜核对信息,计算出今天瑾王府可能预备几种方案。   孟秦笑眯眯道:“这不有了一个。”说着意味深长的一笑。   司徒端睿叹了一口气,不得不给几人泼了一盆冷水:“你们还别高兴的太早。莫忘记了,风清扬是赵谪阳从前的侍子。虽然我看那风清扬对敏敏大有情意,可敏敏似乎并无察觉。之所以对他如此迁就,只怕是有所误解。”   “误解?”孟秦好奇道,“什么?”   “她怕是以为风清扬是赵谪阳派出来的。”司徒端睿叹了一口气,“赵谪阳自己有身孕不能为她报仇,而风清扬的功夫又是赵谪阳亲自传授的,不管是赵谪阳有意派出的,还是风清扬自己揣摩上意偷偷前来的,都是赵谪阳的一片情意。敏敏又怎么好拒绝?”   “怎么会是这样?”孟秦惊道,“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风清扬是自己的意思,而且他说的话,已经够明显了。”   司徒端睿苦笑道:“你是没有见过以前敏敏与赵谪阳相处的情形,我却是去过花山的。花山素来多女子少男儿,但敏敏小小年纪考入花山,又被花山书院山长收做弟子,不久又做了山长,不论是文思才情,还是品德心性都是出类拔萃的,相貌又不差旁人半分,哪里不是男儿倾慕的对象。便是在大齐这四年,几乎足不出户,凭着诗词还不是招惹来了一个陆双。但在燕国这么多年,你们可曾听说过敏敏和其他哪个男子有过暧昧?”   “这倒真没有听说过!”薛少阳早年自然是做过花山山长陆颖的功课,从身家背景到私人隐秘,她相信自己查到的就算不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至少不会更少。   “当年我查探敏敏的时候,就觉得敏敏与赵谪阳相处的情形有些奇怪,两人又似夫妻又似朋友,亲密有余但恩爱不足。后来听了些小道传闻又仔细观察过才发现,敏敏身边凡是出现的性别为男的人类,无一不被过滤得干干净净。敏敏无从发觉自己对赵谪阳与对其他男子的差别,难免对男女之情迟钝些。而这世界上有这个本事又有这个必要做这种事情敌人,除了平南郡卿赵谪阳外,难道还有其他人?”   薛少阳目瞪口呆:“这男子的嫉妒心也太强了些吧。”   “所以——如果赵谪阳发现自己的侍子对敏敏起了心思,你们觉得他会怎么做?至少不会让他继续再自己身边待下去了吧?”司徒端睿反问。   “可是端敏呢?她自己就没有察觉吗?”孟秦不可置信的说。   “如果她察觉了的话,我想她不会留风清扬在身边的。”司徒端睿无奈道,“敏敏在这里四年,你以为我没有为她安排过人吗?她不肯。”   孟秦与薛少阳面面相觑。   “敏敏说,她与赵谪阳相识于幼年,相知于微贱,她最贫瘠的时候不曾鄙视他,最危险的时候不曾离开过她,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放弃过她,天下美人众矣,哪一个能待她若斯?赵谪阳所求不过守一二字,她能回报他也只有守一二字。”司徒端睿缓缓道。   孟秦默然,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也懒得劝她。”   燕良驹默默得听了半晌,只道:“司徒端和,放在这里安全吗?”   众人被她提醒,注意纷纷又转移到这件事上。   薛少阳微笑道:“你能想到这点不易,昨天做完记录她就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另外,既然司徒端和被交到我们手中,那么她交代的那些东西有可能会被司徒瑾改变,不过她没有时间改太多。”   孟秦一向笑嘻嘻的脸此刻总算露出一丝紧张:“就在今天晚上……”   众人皆默然。   过了一会,陆长康在外面轻轻传报:“大小姐,陆观小姐、陆双公子求见二小姐。”   孟秦猛地抬头,又低头笑了笑:“我倒忘记了,现在外面传得端敏还是在受伤修养中,也难怪他会来。”   司徒端睿也觉得有些头疼:“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是去拦一拦得好,敏敏这当口哪有心情应付这位公子。   孟秦则是想着,万一陆双遇到风清扬了,那可有好戏看了。只是如今正是要命的时候,谁有心思还去考虑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端敏不翻脸才怪!   薛少阳趁司徒端睿和孟秦去接待陆家小姐公子的时候,一个人到书房去见司徒端敏。   “皇上果然给了黎华录圣旨。”薛少阳回报,她仔细地观察着司徒端敏的表情。   司徒端敏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时候她若还为这个伤心,那可真是想不开。   “让黎姨按圣旨上去做,只是出现的时候,要稍稍晚一点。”司徒端敏冷漠地说,“我的叶子可是很宝贵的。”   薛少阳了然地点头,“司徒端和怎么处理?”   司徒端敏突然笑道:“晚上让她和我一道去守株待兔吧。” ☆、177   “不行,我现在马上派人送你回去。”司徒端睿拒绝道。   “我只是去看她一眼,也不跟她说话,见过她没事我就回去。”陆双难得见到司徒端睿态度如此坚决,不由得也红了眼睛。   司徒端睿只觉得头大无比,转向陆观:“前几天不会是已经给你写信过去,让你今日不要随意出来走动吗?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现在是谈儿女情长的时期吗?”   陆观表情有些异样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小双说想看望陆敏的,我是反对的。但是正好祖母路过,说如果想去,也无妨。祖母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   司徒端睿微微诧异:“外祖母说的?”这倒奇了,她这个清贵的外祖母对她向来也是淡漠的很,到这个时候反热忱起来了?司徒端睿不信陆勋看不出来现在正是瑾王与瑜王关系最紧张最微妙的时候,外祖母就这么确定赢的人是她?   “既然是陆家的意思,那就安排客房让两位休息吧。”薛少阳走了进来。   身为瑜王府的首席智囊,又是两位主子尊敬的长辈,有时薛少阳的态度一旦坚决起来,司徒端敏也要慎重考虑。   司徒端睿知道其中必有道理,微一沉吟,便吩咐陆长康安排。   陆双见司徒端睿让步,知道事有转机,心中微喜:“端睿,让我见见陆小姐吧。”   司徒端睿询问的望着薛少阳:敏敏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少阳自然明白司徒端睿的想法,道:“二小姐说了,如果陆小姐或者陆公子来了,想要见她,就请进去。”   陆双原本微白的脸色立刻恢复了平日的颜色,喜出望外。   只是他心中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进了元熙阁没走多远,便见一红衣年轻男子,端着铜盆进了陆敏的小饭厅。   这男子是谁?怎么从来没有在瑜王府见过?   身边的陆观却惊讶道:“江南公子?”   陆双侧头,双眉微蹙道:“姐,你说什么?”   陆观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那红衣男子似是章华阁的江南公子。”-   陆双好一会才明白姐姐说的是谁,面色微红,却肯定的说:“不可能!江南不就是瑾王府刺杀陆小姐的舞伎吗?如何能在这里做侍子?”   当两人各自怀着心思走到门口,抬头一望,便见红衣男子将毛巾浸入铜盆打湿,又拿起拧干,叠了两叠,方才递给司徒端敏。司徒端敏坐在凳子上,接过毛巾,将脸埋了进去,过了一会才用力擦了擦面部和手,将毛巾还给红衣男子。两人一送一还,极其自然。   陆双心里打了个突,蓦地停了脚步。红衣男子正好看过来,一双晶亮的黑眸带着审视的味道在他脸上、身上扫过。虽然只是一瞬间,陆双却有一种心思被红衣男子看透的感觉。   司徒端敏也察觉两人的到来,面上没有露出任何欢迎的意思,起身向书房走去:“你们俩不该来。”   陆观知道这次来得冒失,又见司徒端敏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重伤不起,明白瑜王府近日必有重大的安排,因此也不得不赔笑道:“你们这里素来消息封得紧,外面各种谣言又传得离谱,我和小双实在不放心,只好亲自来看看。”她又细细看了一眼红衣男子,越发确定这人必是江南无疑,“我哪里知道江南公子也是你们的人。”   风清扬嗤笑一声,挑起眉毛,用眼角把陆双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陆家大公子?外面传得如何如何,我看也不过如此。这么巴巴的赶上来,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陆双闻言耳根通红,双颊却是慢慢白起来。   他长大这么大,虽然偶尔再心中自负才情不俗,却从未向人夸耀过自己的容貌。但就算如此,关于相貌的赞誉再他耳边亦是不绝,毕竟未来的太女正君,虽然不至于是绝世姿容,却绝对不会上不得台面。   司徒端敏皱了皱眉头,轻喝一声:“轻扬!”   她这一声虽然是制止风清扬继续说下去,但语调里却没有怪罪的意思。   风清扬听得明白,下巴为微抬,继续放肆道:“我说错了么?跟公子比起来,哪一处能入眼?”   眼看陆观要为自己弟弟发怒,司徒端敏叹一声:“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歇着吧。”   风清扬知道司徒端敏是在赶人,虽然意犹未尽,但又怕自己碍了她的正事,只得收了铜盆和毛巾,哼了一声,迈出门槛:“我还不伺候了呢!他也配?”最后一个配字咬得极重,听起来倒像是“呸”。   陆双低头忍住羞耻,咬唇不语。   司徒端敏起身,坐到窗边的榻上,将棋盒的盖子揭开:“既然来了,就陪我手谈一局吧。”   陆观脸色阴沉地在她对面坐下。她弟弟好歹是陆家的大公子,知书达理,出身名门。居然被一名伎子嘲弄,她怎能不怒?只是陆敏对这位江南公子的态度明显不一般,她不知两人到底什么关系,一时不好发作:“你与这位江南公子倒很熟。”   司徒端敏右手夹起一枚黑子,啪的一声按在天元,淡淡道:“轻扬曾是内子的贴身侍子,与我从小相识。”   陆观手一颤,手中的白子几乎夹不稳:“你夫郎?”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弟弟。陆双此刻连耳根的红色也褪去了,表情虽然镇定,但是一双素手紧紧得握着,放在膝盖上,纹丝不动。   司徒端敏似未发现陆双的窘态,用棋子轻轻地叩了叩棋盘侧面,有些不耐地催促陆观落子。   陆观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棋盘,方发现司徒端敏的第一手有些特别。她犹豫了下,方才落子,心中暗忖:今天的陆敏似乎有些古怪。   司徒端敏啪得又落一子。   陆观跟上。   司徒端敏接着落子。   这样连下了十几手,陆观终于忍不住抬头:“今天下快棋?”   司徒端敏垂眼不答。   陆观只得在气氛诡异中勉强凝聚心神对弈。   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带着隐隐金属之音的落子声。   陆观额头微微出汗,指尖发凉。满盘黑白子,明明是通透如玉的质感,却让她感觉到密布的杀气。纵横的十九条线就如同刀剑劈出累累伤痕,锐利隔断,让她觉得自己的面上隐隐刺痛,仿佛被杀气所伤。  暗暗咽了一下口水,陆观想缓解一下压力。从一开局她便觉得节奏完全被陆敏打乱,思路完全被对方牵着走,往日下棋时那种悠然的感觉全部不见,有一种无路如何使不上力气的感觉。这种不顺畅、不自在的感觉,让她感觉胸口阵阵烦闷压抑,强烈的想要挣脱出来。   “既然你陆敏想借快棋来打乱我的思路,那我也不妨以快棋反击。”陆观想。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掉入另一个泥潭。落子的加速并没有阻止陆敏应对的速度。对方似乎从第一手开始就将她每一手的可能都计算在内,并算到数十手之后,不管她怎样下,对方都能够找到克制她的最佳位置。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鬼魅般萦绕在她的心头不肯离开,让她越下越惊惧,越下越沮丧,越下越绝望,仿佛一只撞进蛛网的蛾虫,不管向那边冲撞,都无法逃脱被屠宰的命运。   信心一旦崩溃,陆观的棋就乱了,败招频出。反看陆敏,依旧是不动如山。白子刚刚落下的时候,黑子就立刻对她进行围追堵截,没有留下丝毫喘息的余地。   这与陆敏以前的棋风大相径庭。以前陆敏的棋更像是水,柔而无形,无孔不入,让人输赢都是心平气和。可今天却侵如山火,带着凌厉果断的杀戮之气,仿佛要如同飓风一样摧毁一切。   陆观从来不知道,陆敏的棋居然好到这种程度。以前两人输赢总是有来有往,平分秋色。今天看来,陆敏居然一直都在韬光养晦,藏而不露。   明明是同坐一榻之上,陆观此刻却有一种对方正从高处俯视自己的感觉,那种冷静而无情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陆敏今天不对!   从她们一进门就不对。以前她来见陆敏,哪怕陆敏再不耐烦,也会起身相迎。今天她看见自己,却没有任何表示。   陆敏素来不肯谈她的夫郎,今天居然告诉她,江南公子是她夫郎的侍子。   现在连棋风都骤然改变了……   陆观深吸一口气,将棋子扔回盒子。反正这种心理状态下,她也不可能赢过陆敏。   “陆敏,你今天的棋有些不同。”   陆观无奈的说,望向司徒端敏。然而司徒端敏一抬眼,却把她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平常温润如玉,清澈如泉的眼睛,竟然隐隐泛着不祥的红。   这种充满暴戾和血腥和赤红,她曾经见过。那时一群从齐燕边境回来的老兵当街斗殴,一对七,结果人多的那方死了三个,残了两个,剩下两个落跑了。另一个人虽然重伤,却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倒下。那个人的眼神,陆观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是一种嗜血、兴奋、绝然的情绪,有着野兽的凶残狂暴,却不失人类的理智,不管你实力多么强大,面对这样的对手,也只剩被撕成碎片的下场。-   ——只是,陆敏此刻为什么会带着这种极端的情绪?   陆观心中一凛:对面的人捏着棋子的手居然微微颤抖,眼睛被低垂的发丝遮住,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过好一会才松开手,让手心的黑子滑进棋盒。   “可是在担心瑜王府?”这也是理所当然。陆敏虽然只是瑜王府的一名清客,但是毕竟声明在外,又对瑾王府素来不假颜色。若是一朝败落,瑾王必然不会饶她。   司徒端敏合上盖子,低头沉默了一会,目中红光消失,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不。我只是有点兴奋了。”   “兴奋?”陆观疑惑跟道。   陆敏一向诲而不明的态度让她没有指望得到解释,果然她听见一句让她感觉十分痛苦的话:“再陪我下一局吧。” ☆、178   “敏敏还在和陆观下棋?”司徒端睿有些哭笑不得地听到乐俊来汇报元熙阁的动静。   “还是把陆观杀得片甲不留?”孟秦大感意趣的问。   众人相视一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孟秦看了看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突然道:“瑾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刑部大牢吧。”-   司徒端睿脸上笑意微敛:“差不多是这个时辰了。”司徒皇室从此又少一人。虽然是仇人,但是毕竟是血亲,就是报了这仇,心中也愉悦不起来。   薛少阳打量司徒端睿的表情,不懂声色的给自己端了一杯茶:世女虽然年少失亲,多年的磨砺也让她的性子变得坚强不少,但是到底还是在皇帝的保护之下,未经历过大恨大痛,因此总是难下狠心。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反观二小姐虽然生于齐,却长于燕,一生苦痛皆是这些狼虎般的“亲人”所赐,与司徒皇室亲情淡薄,反而能够冷静的看待皇位斗争里的残酷和无情,决策布局少受情绪影响,也算是有失有得。   只是如果世女知道皇帝暗中布局近二十年的计划以及二小姐的全套复仇方案后,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时公孙靖进来传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瑾王攻入皇宫。”   “已经攻入皇宫?”司徒端敏正要落下的棋子悬停在半空,侧头重复了一次。   司徒端睿点头:“瑾王在皇宫禁卫中果然有人,很顺利就进了东门,一路虽然遇到一些抵抗,但是很快就消灭了。”   司徒端敏将黑子轻轻放下:“她若这点都做不到,还奢想什么皇位?”   司徒端睿有些犹豫:“皇祖母那边没有问题吧?”   司徒端敏瞥了她一眼:“她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不是吃素的。再说,有黎华录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司徒端睿有些惭愧,讪讪道:“我不是怕皇祖母出事,无人主持大局吗?毕竟——”她瞧了一眼陆观,“朝中百官现在还是遵从皇令的。”端敏虽然是太女之尊,但毕竟只是储君,尽管现在团结在瑜王府周围的力量很多,但是毕竟千岁是无法取代万岁来号令百官的,若是皇祖母今天有什么损伤,谁来为敏敏正名呢?   过了今晚,就不会了。司徒端敏心中冷笑,她根本就不在乎正名不正名的事情,她这太女本来不过是司徒朔阴谋的产物,这个时候指望她为自己正名,那不是把自己置于肉俎上给她切?齐国向来强者为尊,她既然已经将司徒朔之下的兵权控制了大半,何惧百官唧唧歪歪?   陆观显然没有做好听到瑾王兵变的消息的准备,虽然没有表现出激动的言行,但是眼中还是透出突闻意外的震惊和紧张。   司徒端敏心想,陆家对这两个小儿护得也是太紧,居然什么风声也没有透。这只忠于她那位皇祖母的老狐狸心思高深莫测,也许也陆勋保护她们的另一种手段。知道的越少,麻烦也越少。只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如果不是皇祖母的态度决定了成功的结局,而单纯只是瑜王府和瑾王府争夺皇位——瑜王府若败了,陆家这个支持者难道还能保全?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皇祖母的支持,陆家的立场何在,一样很难说。   陆观此刻也不能保持平常心,坐立不安说:“早上祖母说要进宫的,这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安全?”   司徒端睿安慰道:“外祖母必定和皇祖母在一起,你且放心。”   陆观乍闻惊讯,无法推测。虽然有司徒端睿作保,心中依旧忐忑。她望了一眼弟弟,姐弟俩现在想到的倒是同一件事情:祖母的安危如何保障。只是陆家是文官不是武职,就算知道情形也无法救援,眼下能够求助的,只有瑜王府了。   陆观心中焦急,却又不知瑜王府的计划。她心知这种机密大事自然轻易不会讲给一个从来没有参与过两王府争端的人听,迟疑了又迟疑,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端睿,你们计划可稳妥?”   这话本问得奇怪,素来皇位之争瞬息万变,一招有失便可能满盘皆输。参与的任何一个人莫不是拿了身家性命甚至举族来赔,又怎会有稳妥的说法。   司徒端敏耐心道:“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在计划之中。”   陆观暂时稍安,她现在有点理解刚刚陆敏的情绪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谁能够镇定的下来。   司徒端敏此刻看了看天空,虽然她不能亲见,但是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在她的眼前一样,无所遁形。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作为一名指挥者,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在讯息传来的时候,再下达下一步的指令。   还要好一会时间呢,找点事情来做吧。司徒端敏对正不自觉地绞衣角的乐俊道:“传膳吧,估计还有半个时辰。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司徒端睿与陆观对于端敏此刻还有心情吃饭,不知道是表示无奈好还是佩服好。只是谁也不能说她的要求不合理,于是只得一起安待晚膳的到来,只是心思到底是在饭上还是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皇宫宣政殿。   司徒朔高高在上,陆勋在侧,有限几十名御前侍卫环绕在她们周围,与明火执仗的瑾王府部队对峙着,火光四溅。   “母皇,你还在指望谁呢?”司徒瑾一手按剑,看着宝座之上的司徒朔,心里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这个捉摸不透的母皇的阴影下生活,终于等到今天,等到这么一天,能够在母亲面前抬起头,大声的说话,自在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今天特地一身威武的戎装,显得自信满满,自己的兵力,瑜王府的支持,她自信完全可以取代母亲的存在,站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面对自己的人,只能跪倒拜服。   纵然是亲王之尊,纵然与这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隔,司徒瑾知道这一步便是天渊之隔,而现在她便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想到这里,她怎么能够不按捺下心理的激动。看从今以后,谁还敢违逆她的意思。司徒瑾不禁想起女儿被带走时的情景,她又是愤怒,又是愧疚,她甚至不敢亲眼去看这一幕,所以司徒端睿将女儿带走时女儿隔着那么远传来惊恐呼喊,她只能置若罔闻。   ——哼,等着吧,司徒端睿,我马上就可以还以颜色,让你后悔今天的举动。   司徒瑾根本不会去想,即便司徒端睿没有带走司徒端和这一出,她心里也根本没有打算放过瑜王府的念头。   “莫非是指望端睿?”司徒瑾想到这里,阴阴地笑了两声,嘲弄地说,“你要清楚,若没有她的默许,儿臣又如何能够走到这里?”   司徒朔手握金凤凤首,表情是说不出的寒冷,与眼角皱纹不匹配的一双睿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思索的光。  按照她的安排,禁军这个时候就应该出现了,只是此刻大殿前站满的却并不是黎华录和她的人,而是她这位乖女儿所率的一群叛逆。难道她的精心安排竟然在关键时刻出了岔子,还是她这个看上愚笨的女儿其实有着她没有看出的本事?司徒朔脑子里虽然也有一瞬间想过会不会是司徒端睿起了什么妄念,想借机将她这个祖母一并干掉,但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一则她了解这个孙女的性情和心思,根本没有这样的野心和魄力,二则她很自信自己对都城军队的控制力。禁军虽然是给了黎华录,但是并非是黎华录一人指挥的动。   她唯一漏算的,却是拥有大齐最大兵权的孟获,以及她不可能想到的,除她以外还能得到孟获效忠的异数。司徒朔此刻还不知道这个异数将给她带来怎样的变化。   今天特地进宫侍驾的陆勋按下心中猜疑不提,肃面喝道:“瑾王,你可想好了——今天这一步踏错,你就再无回头之路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时候,当下是一定要拖延到黎华录赶到。   司徒瑾见到母皇到这个时候还是一副稳坐如泰山的样子,思及多年来的辛苦,不由得愤恨道:“回头?我哪里还有回头的路?我今天已经走到这里,也都是母皇你逼的。若你肯好好立和儿为储,一切都不会发生。装出一副道德正义的样子,又给谁看?当年你一心想立四妹为皇储,不将我放在眼中,不管我做了多少事情,做了何等的奴隶,你都视而不见。可惜四妹不知好歹,被男女私情冲昏了头脑,娶了那燕国的帝卿。本来我以为这是个机会,却不想几年后,你居然立了那个杂种为储。你若是看重血统,为何要立那个杂种?如果不看重,为何不立四妹?不料那杂种被人毒死,接着四妹被杀死,你又不闻不问?”   “瑜王府当年何等兴旺,竟然顷刻败落。司徒端睿一个稚儿无依无靠,独撑一府,备受欺凌,何等凄凉,你照样不管。一过又是十几年,我们三姐妹争来争去,始终没有人能够略占上风。偶或一得意,立刻又要被你打压下去。这几年你对和儿青眼有加,我原以为你真喜欢这孩子,但总觉得心中不安,结果她被人打成那样,你居然也是不当一回事。我思来想去,总算是想明白,你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要立储,你不过是想自己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晚一日立储,你便可以高枕无忧的做这皇帝一日,可以永远把自己的儿女戏弄于掌上。”司徒瑾以往不敢吐露于口的话,如今肆无忌惮的说出,不觉心中越发的畅快淋漓,恨不得把这二十几年的闷气都发泄干净。但是她好歹还有一点清明,知道什么叫夜长梦多。这一番话说完,便挥手:“将母皇送去她的寝殿,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见到她!”   司徒朔见士兵逼近,一时暂时也无法再拖延,皱了皱眉头,伸手在空中划出几道轨迹。   “黎将军动了?”司徒端睿接到孟获送来的最新消息,“皇祖母没事吧。”   来人报:“皇上安然无恙。瑾王的部队损失惨重,正向西门溃退。”   陆观与陆双赶紧问:“我祖母?”   来人也是认得陆家小姐和公子的,连忙答道:“陆大人也平安。”   两人方松了一口气,对望一眼,心中都有抱怨祖母没有事先将今天的安排告之她们,不知道现在情势到底如何。不过知道祖母无事,他们也勉强定下心来。   不料此刻却听到司徒端敏一声冷笑,引得众人都去看她,只见她此刻面色微发红,一双平常如秋潭静水般清澈的眼睛,此刻却是灼灼生光,仿佛放置再阳光下的宝石一般璀璨夺目,眉毛微微仰起,将她平常的淡漠完全粉碎。-   这一刻的司徒端敏仿佛才恢复真正的她,笑也随心,怒也随意,不用一再的压抑自己的痛苦和愤怒,不用一再的告诫自己忍耐再冷静。   “该是轮到我亲自去迎司徒瑾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179   司徒瑾心里充满了惶恐和愤怒。   为什么黎华录还是出现了?她不是听司徒端睿调遣吗?难道司徒端睿骗了她,莫非她想要的不是她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是想借机取而代之吗?可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保下瑄王一条命?她想起自己在进宫时同时做的安排,心中一寒:难道司徒端睿是在算计她,她根本就是借自己的手来杀掉所有人!   司徒瑾心中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悲凉,她不是没有防备司徒端睿,不是没有担心她反水,可是心底还是认为她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威胁,认为自己所准备的足够压制瑜王府。她最终还是轻敌了!她本来差一点就可以登上那个位置了,就差一点点了!可恨,司徒端睿!她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殿下,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您要拿个章程啊!”她身边的亲兵身上染满血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她。   司徒瑾心中一阵烦躁,她怎么知道怎么做!要是知道,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一鞭子甩向这个不长眼的家伙,她听见亲兵闷哼一声,不再发问。   夜已深,周围很安静,她们已经安稳出了都城,四周都是荒野,只是月光很充足,给大地都披上了淡淡的银色,天上薄云如同几缕轻纱,悠悠的浮动。远处山脉起起伏伏的线条,如同乐曲一般,充满了韵律的节奏,深深浅浅的黑,隐隐绰绰的神秘。很美的夜色,只是无人欣赏。   出了城司徒瑾的心略松了一松。城门口防守如此松懈,想来司徒端睿还不及反应过来。因为逃过了这一关,她反而对司徒端睿看低了一分,如果这样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就算皇位放在她面前,只怕是坐不稳的。   平静了一下刚刚混乱的心绪,司徒瑾感觉自己的思路清晰了些,不复刚刚如同丧家之犬的狼狈,开始考虑下一步的退路:她不是没有隐秘的去处,只是对此次行动太自信,事先都没有做任何准备,现在仓促行事,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但愿不要。   “娘。”   寂静的郊野突兀的响起一声呼唤,惊得司徒瑾一行人魂飞魄散,刷刷的将刀剑都拔了出来。*.   司徒瑾眯起眼睛,方看见前方密林中一骑缓行而来——马上坐的不是司徒端和又是谁?   和儿怎么会在这里?   司徒瑾一个激灵:和儿在这里,代表着什么?   她直觉顿时透骨的冰凉,司徒端睿早就在她的逃亡的路上等着了。   果然,密林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不一会就连成了一大片,如同一片星海,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她的逃亡路线连自己都没有想好,不过是刚刚决定的,司徒端睿怎么可能算的这么准?不,不可能。司徒瑾看着慢慢行至面前的女儿,从牙缝的迸出两个字:“孽女!”   司徒端和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容也分外扭曲:“我的好母亲大人,你抛弃我的时候,可曾想到现在。你道是放一个人质在瑜王府你就万事大吉了,你怎么想不到,你是将你自己最后的一丝生机和希望亲手掐灭了呢?我的母亲大人!”   “孽女!”司徒瑾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进宫就处处受制了,分明是已经有人针对她的布局,给她处处设置障碍,而罪魁祸首居然就是她这个女儿,当下恨不得一口血喷出,“你这个蠢得不可救药的家伙!你若是与为母一条心,为母登上皇位后,她们又岂敢对你轻辱?我做了皇帝,你就是将来的太女,荣华富贵抬手可得!可,可,你居然忍不住一时之气,将为母拉下水,现在我失败了,你又有什么好下场,你也不仔细想想?蠢材啊蠢材!我千算万算,怎么就算不到有这么一个愚蠢的女儿!!”   “母亲大人,您觉得你这话说得谁会信?您可不止我一个女儿啊?”司徒端和狞笑道,“皇祖母也不止您一个女儿。今天您将我做棋子抛却,若一朝登上大宝,他日岂不是一看见我就想起自己做的亏心事,又岂会将我立做储君?再说了,您是以女弑母上位,以后难保不会担心女儿走上同样的路,由此生出种种防备之心来!我虽然是嫡出,可是那几个庶出的姐姐妹妹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昔日吃我的苦头的,将来指不定怎么给我下绊子陷害……无论怎么算,母亲大人,在你将我抛弃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能指望您作为依靠了。所以说,您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您自找的!!”-   司徒瑾恨得咬牙切齿,她真是不明白,她这个女儿总是在该聪明的地方不聪明,不该聪明的地方又精明的要命。   周围的火海慢慢收拢,司徒瑾慢慢的可以看见这一队人马中有孟秦,有公孙靖,有陆观,而被她们簇拥在当中的那人,她苦笑起来:“陆敏,瑜王府藏得最深的幕后策划者,果然是你!”   司徒端敏静静地看着司徒瑾,仔细的打量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这几年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当年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人。她对比了一下当年的司徒瑾和现在的司徒瑾,也许是情势的不同,她觉得两者变化很大。   “你老了很多。”司徒端敏淡淡道,“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丑。”   司徒瑾注意道她语气的微妙:“我们以前认识?”这个几年前在瑜王府突然冒出来的谋士,如果以前她曾经见过,应该不会没有印象。   司徒端敏懒得解释,目光转向司徒端和。   司徒端和也知道她是此行的首脑,忙笑道:“陆先生,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母亲,不,司徒瑾抓住,下面就请您处置了。”   陆观露出鄙夷的神色,心中却再暗暗思索,瑾王不知道以前对陆敏做过什么,八成是不可磨灭的仇恨,才引得陆敏要置他于死地。   司徒端敏目光瞬间转冷,道:“留一个全尸。”说完不再看司徒端和一眼。   别佳从司徒端敏身后走出,司徒端和诧异的看着,仿佛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下一刻,喉处一凉,她的眼睛立刻被惊恐、不敢置信的神色充满。   “陆敏!你——”司徒瑾不料司徒端敏竟然对出卖了自己的女儿也不肯放过,“你你你……端和已经投了你瑜王府,为何你还不肯放过她!!!你如此对待投诚之人,不怕将来众叛亲离吗?”   司徒端敏没有看地上抽搐翻滚的司徒端和,只是望着司徒瑾:“既然搅进这样一潭浑水里,随时都要做好送命的准备。凭什么她要例外呢?”   司徒瑾恶狠狠地说:“那你什么时候死呢?”   司徒端敏轻轻一笑:“假如我一命当亡,我将迎黑夜如迎新郎。”   别佳从前在司徒端敏身边却是听过这句话的,不安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孟秦看着终于断气的司徒端和,虽然不是第一看见杀人,却是第一次看见堂堂皇家子嗣送命,心中未免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司徒端和风光的时候,何等嚣张跋扈,一旦夺嫡失败,也不过是烂泥中的一条狗,死得毫无尊严。  “敏敏,瑾王你打算如何处置?”孟秦道。   司徒端敏合眼道:“她的去处,我早就想好了。”   -   司徒朔坐在凤椅上,一边太医正在给她包扎。胳膊上斑斑的血迹并没有转移她的怒火,此刻黎华录半跪,沉默地面对皇帝的愤怒。   凤椅周围触目惊心的鲜血和众多的残肢尸首,说明了这里曾经发生了多久激烈的搏斗。其中大约三十多具尸体并非宫中御前侍卫,也不是瑾王的人。她们俱着黑衣,身姿一望便知是精锐。正是她们,在倍于自己十倍的敌人面前毫不退缩,用自己的身体再司徒朔面前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黎华录赶到的时候,不过还有两个黑衣人在抵抗,陆勋早就被打得昏过去,连司徒朔都被迫拿起了刀剑。   黎华录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她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此在赶走了司徒瑾,将皇宫的控制权重新夺回后,他便开始跪在殿下,一言不发一直到司徒端睿进宫。   司徒端睿也立刻明白了皇祖母的愤怒何来。这些都是皇祖母的叶子,轻易不出手的,最精锐,也是最神秘的叶子。   “黎将军,事前不是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虽然叶子死得可惜了,但人都已经死了,司徒端睿自然要想办法先为黎华录求情。   “虽然事有意外,但是惊了圣驾是事实,臣不敢为自己辩护。”黎华录头也没有抬,她根本懒得找借口。   司徒朔知道黎华录是司徒端睿的人,虽然心中为叶子几乎死伤殆尽感到一阵阵剧痛,但是毕竟此刻毕竟不是纠缠在这种事情上的时候,她尽量忽略自己胳膊上的伤痛,沉着脸问道:“司徒瑾那个孽女抓到没有?” ☆、180   回到齐国虽然已有五年,但只有游园会的那一回,她和端睿进宫了一次,走动的范围也有限。[].   今天她倒是可以随意行走,只是时间却有些紧。   月光很亮,亮得星星几乎都看不到几颗。若是在花山,这样美好的月光,这样动人的夜色,自然是不会被辜负的。几个好友,两碟小菜,她们便可以夜话到天明,看浓厚的夜色,说今日念了哪一本书,说今日夫子又讲了什么,说同窗之间发生了怎样的趣事,说她们各自的想法见解。她们可以从小菜里一味配料的产地起,历数燕国各地作物、产量,可以从一株普通的茶树起,到辩论三百年来土地兼并的得失……她们可以即兴挥墨,可以纵意高歌。游川一片叶子可以连吹二十七支曲子,玉秋弹断了两根琴弦还不肯服输得与她相和,她们恣意的彼此嘲笑,毫不担心会让对方心怀芥蒂。   还有谪阳——   “敏敏,你怎么了?”耳边突然传来孟秦的声音。   司徒端敏才发现自己居然停下脚步在发呆。她抬头向四周看了看,虽然是暗夜,但是熟悉的景色还是与她记忆中的图画重合起来。   怎么不知不觉竟是走到这里了。在过去,就是东宫了,司徒端敏微微侧了侧头:“再过去,就是怀莲桥了吧。”   孟秦微微一愣。   倒是陆观开口道:“以前倒是叫这个名字。不过先太女去世后,陛下心痛至极,便将此桥改为怀敏桥。先太女在世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看莲花。”说完,心上突然有什么一掠而过,她猛得抬头盯着司徒端敏,眼神中惊愕和怪异交织在一起。   怀敏桥……么?   司徒端敏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孟秦心中一阵收紧。司徒端敏当年中毒就在此处,随意食了一块雪花糕便呕血倒地,从此再没有醒过来。当时孟秦并不在她身边,却也能够想象出不过七岁的端敏被剧毒折磨的痛苦有多深。   “你先带司徒瑾过去,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司徒端敏望着湖中荡漾的荷叶,水面上一圈圈涟漪细细的荡开,不知道是鱼,还是水蜘蛛在跳。   “敏敏,你呢?”孟秦问。   “我想这里站一会。”司徒端敏回头看了一眼众人,注意到陆观焦虑的神色,道:“陆观你也一起先去。”   陆观闻言,感激地看了一眼司徒端敏。   孟秦叹息一声:“由你吧。”说罢便带着一队人押着司徒瑾向宣政殿方向去了。   “主子。”别佳站到司徒端敏身后,“一会让属下动手,免得脏了主子的手。”   司徒端敏手摸着汉白玉的桥栏杆,上面的祥云图案还是一如往昔,只是湖中的莲花早不是当年的品种。比当年的更加美丽脱俗,却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司徒端敏低头淡淡道,“当年……送来东宫的东西,只要不逾制,无一不是最好的。服侍我的人,也都是精挑细选,无一不是聪敏谨慎之人。她待我的态度虽不算宠溺,但仍旧感觉的出是在用心培养。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总是用简单明了的例子举给我听,大臣们朝议会让我旁听,退朝后又会一一考究我的学问。我真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变的?明明一开始……还是我感觉错了?”   别佳沉默不语。她从小被作为叶子培养,这种帝王心术并非全然不知。但是作为叶子,她并不是作为主子智囊的存在,并且她非常明白,此刻司徒端敏实际上并不是要弄清那件已经过去十几年的事情的原因,而只是为了定心。   人有执念不可怕,可怕的这个人是拥有世间最大的权利的人。更可怕的是,为了一个执念,可以变得六亲不认。   果然司徒端敏也没有追问,只是站了许久,忽然一笑:“这个时候我居然还在为这个烦恼。真是好笑!不管她怎么想的,做下的事情不会变,所以我也不必有什么犹豫。”   “你这个孽女,居然还有面目活到现在!”司徒朔气得不顾自己已经手臂受伤,从凤椅上起来,把五花大绑的司徒瑾狠狠一脚踹倒,“犯上作乱,无君无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骄奢淫逸,绝情绝意,朕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就该在你一出生的时候,把你掐死!不,是应该把你们一个个都掐死!你们姐妹三个,没有一个叫朕省心的!若是老四在,朕就把你们一个个都关在府里,一辈子都别想出门一步!”   司徒瑾虽然被绑,但是司徒端敏与司徒端睿都下令没有伤她一根汗毛,虽然一路上憋屈,却反不计司徒朔极怒时一脚带给她的痛楚来的剧烈。.这样一来司徒瑾心中无尽的惶恐和惧怕被母皇这么一翻呵斥反而驱散了不少。她这个母皇虽然无情无义,但是还有一点好,就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她的亲生女儿死。   司徒瑾想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索性也放开了:“是啊,在母皇的心目中,我们这些女儿都是废物,只得四妹一个是好的,是有本事的!只有她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当初母皇你怎么就不立她为太女,这样一来我们三姐妹不就可以死心了。当年瑜王府的势力,我们其他三王府是拍马都赶不上,自然是不会再彼此厮杀。若四妹做了太女,我们三姐妹相安无事,岂不是称了母皇的意思?可你却不肯立四妹,偏越过了四妹,立了那个小杂种为储君。当然以四妹对那个小杂种的宠爱,将来皇位也少不了是她的。可这么以来,岂不是往我们姐妹三人脸上打了一耳光,难道我们连一个七岁小儿都不如!母皇,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当真不如那一个小杂种,还是你的真的看中那个小杂种了!你不是最重视血统的吗?你连四妹都不肯立,为何要立那个小杂种!”   听着司徒瑾一口一个“小杂种”,司徒端睿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你闭嘴!敏敏是你能骂的吗?跟她比起来,你才像个杂碎!”   司徒朔看着怒目而视的女儿和孙女,眼中流出一抹回忆的神色,不觉有些怅然,但随即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端睿倒说得没有错。若除开她的血统不谈,与她比起来,你们姐妹三个真可以算做杂碎!”   司徒瑾不敢相信母皇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了,震惊之后脸上显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哈哈大笑道:“这么多年,母皇,你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   司徒朔看着女儿这副不争气的德行,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你们但凡有一个稍微争气点,朕至于如此吗!!你都认为朕偏心司徒端敏,又有几个认真想过朕为什么偏心她?一个血统不纯的孩子,朕怎么会让她成为大齐的皇帝!?”   司徒瑾不亏是在司徒朔深不可测的手段下生活多年的人,反比周遭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快一步反应过来:“母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想过让司徒端敏做——可你明明立她做了储君。”   司徒朔冷笑:“做了储君,就可以坐上皇位吗?如果是这样,司徒端敏现在又在哪里?”   其他人尚好,司徒端睿却是被这一句话完全弄懵了,皇祖母话语中的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中慢慢升起一个可怕的感觉,虽然还没有明白,却已经隐隐发觉下面可能是她非常不想知道的一件事情。   司徒端睿瞪着司徒朔,眼中闪烁着满是极度的不安。皇祖母,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徒朔看了一眼司徒端睿忐忑的表情,心道也是时候给这个孩子漏一点真相了,这样也好缓和她与陆家的关系,毕竟因为她的计划,这十多年陆家几乎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照拂,难免有些生疏和隔阂。   这时司徒瑾颤抖着声音道:“难道,难道当年司徒端敏中毒,是母皇你……”可是她明明查探过的,司徒端敏的中毒明明是瑞王的手笔。   司徒朔瞪了她一眼,但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端敏那孩子,朕虽然不喜欢她的父亲,但是越是与她接触,越是觉得惋惜。若是没有那样一个父亲,她该是朕心目中最理想的皇位继承人——有心思,有头脑,沉得住气,发得了恨,朕偶尔指点她一次,她就能带给朕无数的惊喜。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孩子虽然理智果敢,却与阿瑜一样,是个念情份的人。她维护端睿的那股劲,让朕尤为欣赏。如果将来她能够即位,你们几个蠢货只要不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看在阿瑜的份上,至少都能保全性命。可惜——唉——”   司徒端睿此刻再不清醒,就真是蠢到家了,她瞪大了眼睛:“皇祖母,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司徒瑾仍旧不解:“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你真如此不喜欢司徒端敏的血统,不立她就罢了。如何立了她又要废了她,岂不是多此一举?”   “朕是那么喜欢做无用功的人吗?”司徒朔冷哼一声,“朕四个女儿中,只有阿瑜一人合朕心意,也是唯一能够再登基后能够容下其他姐妹的人。但是若立了阿瑜,将来她必然会传位给端敏。端敏是她的唯一的嫡女,又得她的喜欢——可是朕怎么能够让混有燕人血统的人继承齐国!不能立阿瑜,不能立端敏,朕只能另选他人。”   “他人?”司徒瑾怔了怔,“谁?”   司徒朔已经是第三次叹气了:“阿瑜这孩子辜负了朕,朕开始真是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的前程,她的威望,她的战功……包括她的姻缘,阿瑜本身掌军,不需要再与孟家联姻,所以朕就安排了陆家的长子嫁给她,将来生下嫡女,就是军政两权手握啊!”   孟秦一拳狠狠砸下,只是最后再砸到墙面时生生住了手:“敏敏这么多年,竟是为他人作嫁了衣裳!”   因为身份尚不足以入宣政殿,又加上是皇家秘事,孟秦很有眼色的把司徒瑾送进去后,就在门外等候。陆观见到祖母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是并无受伤的痕迹,精神也尚好,也放下心来,规规矩矩的与孟秦在宣政殿大门外等候。   两人却没有想到竟然听到一个惊天秘闻。   孟秦知道司徒端敏的身份,也知道她与三王的恩怨。然而司徒端敏并没有将更深一层的秘密告诉她,毕竟这种事情太过复杂,又太过匪夷所思,即便知道了,难以证实,即便证实了也没有太多用处,反不如隐在暗处,悄悄利用。   陆观也是变了脸色:如果当年皇帝知道司徒端敏必死,为何又同意将弟弟许配于她?祖母和母亲对这件事情,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孟秦没有心思去管同样失魂落魄的陆观,只是恨不得此刻进去把那个坐在凤椅上的人立刻掀下来。   ——敏敏若是知道当年自己的太女之位竟然是假的,该伤心成什么样啊?一会敏敏肯定是要过来的,怕是瞒不过她,该怎么办啊?   孟秦在这边烦恼,却不知道此刻她担心的那个人与她的母亲正在距离宣政殿最近的一件小阁间里将殿中的对话听了个完全。   孟获面上的变化与孟秦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最后她陷入了沉默。   司徒端敏从雕花的格子里看着殿中的一举一动,小时候在她不方便露面的时候,司徒朔就是让她在这里倾听大臣们的谏言,甚至身边还有一小叠奏折,她要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写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然后交给凤椅上的那个人。   十多年过去了,风过树梢,树还是那棵树,枝头的花却不是那朵花了。   “后悔吗?”司徒端敏并未看着孟获,语气淡淡的。   孟获侧头:“你早就知道了?”   司徒端敏嘴角噙着讽刺的笑,不置可否。   孟获转过头去看外面,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当然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坚持一直保密你的身份。因为你很清楚,一旦身份曝光,若是皇帝不信你是司徒端敏还罢,若是相信了,只怕等待你的又是一碗毒药了。”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让我看这个做什么?你不怕我放弃你,转投向端睿吗?你完全可以在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再告诉我真相。”   别佳一直站在两人身后没有出声,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抬头冷冷的看了一眼孟获。孟获立刻感觉背后一阵寒意,心中明白,却没有收回问题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司徒端敏笑容寡淡得跟掺了不知道多少水的酒,她转向孟获,眼中是一道极细却极璀璨的光,刺得人不敢仰望:“你投了端睿,又怎么样?”   孟获哽住了,司徒端敏的表情忽然让她想起了五年前,她去陆家将司徒端敏接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脸上虽然死气沉沉,但暗含了同样的决心。   但求一死,无所依恋。   “不能恢复身份又怎么样?不能做皇帝又怎么样?”司徒端敏的眼底开始泛起赤红,fa仿佛清水滴入一滴滴朱砂然后慢慢化开的样子,最终变作鲜艳的如同春日里的杜鹃,美丽却又让人忍不住心悸,“我今天只是来报仇的。”   孟获心头一颤,司徒端敏的语气虽然平静,她却察觉这平静之下要把一切都毁灭的恨意。这一刻,孟获才真感觉到司徒端敏是真正对这个皇位无所谓的态度。   “司徒朔身边只有两片叶子,还都是残的。而我的叶子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司徒端敏优雅地站在阁窗后,还是一身常穿的白色素服,只是刚刚在怀敏桥遇到时,别佳给她披上一件白狐大氅,站近了才发现那大氅没有一根杂毛,大红的里面上用同色丝线精绣着穿云绕日的凤凰,尾巴恰好是七根。   暗中长叹一声,孟获心道多少年没有再见这样的图案,不禁又细细将司徒端敏看了一遍:眼前人姿态端庄标准一如当年的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太女殿下,挺拔的脊梁,黑发乌眼,一旦端起架子来,便是任谁也得认的高贵宛若天生——只是当初眼中的高傲与稚嫩俱已消失。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我今天要杀的人,一个都跑不掉。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当不了皇帝很重要吗?你支持端睿又怎么样?”司徒端睿眼中的光越来越盛,嘲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孟获自认见过不少人物,司徒朔,司徒瑜,都是最具有王者风范的人物。司徒朔魄力和心智,司徒瑜的胸怀和眼光,都是让她心折的气质。然而司徒端睿身上,她再次感受到这种气质,只是司徒朔、司徒瑜不同,后者至少都有为王的意识,前者却没有丝毫为王的自觉。   不意为王而王之,这算是怎样一种特质?   纵观司徒端敏有生,可谓一部古怪的传奇。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表现什么,却被司徒朔选为储君,虽然是一场阴谋的,但司徒朔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为王的潜质。后来去了花山,即便成了路边稚女,却被花山山长带上花山,最后收做了唯一的弟子,十二岁被确立为书院继任人,十四岁成为最年轻的花山书院山长。才貌双绝燕国平南郡卿却甘心下嫁。后来去了西北,受封镇西将军,受封的嫡亲王……下一步储君,是燕国公开的秘密。   这是一个做过两个国家储君的人,是无论在那里都会被人挖掘出来的明珠,她好像从来不会被人错过,从来不会蒙上灰尘,从来不担心得不到周围人的维护和拥戴,也从来不害怕失去权位。只是她不恋栈权位,却并不同那些伪善的酸儒一样蔑视权位,她夺权时下手该狠厉时狠厉,面对别人冒犯时该敲打时也敲打。   这五年来,端睿偶尔被身边人怂恿下有“逾越”之举时,她绝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压下去,提醒端睿和所有的人,到底谁才是瑜王府真正的掌权者。薛少阳与其他谋士在处理事件时有时意见向左,呈到她面前,她便金口玉断,再有唧唧歪歪的一律关起来“反省”到服帖为止。   想到这里,孟获不由得有些想要抚额的冲动,便是自己的女儿到了她面前玩嚣张,也是先揍了再说。   “如果我不是皇帝,那么皇帝一定是端睿,孟姨也依旧不会放我回燕国。我的大仇得报也算是了一桩心愿,端睿做了皇帝也不再需要我,那时候我就可以安心死了。”   孟获佯怒道:“你——”   司徒端敏略带讽刺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剩下的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花山,与家人团聚。可是孟姨你一定不会允许,对不对?所以不要用只要活着任何事情就有希望之类的话来暗示我活下去,不管是谁来说都一样。我没有兴趣去玩什么‘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之类的自欺欺人的游戏。我已经忍了五年,今天过后,没有必要继续忍下去了。”   ——不给做皇帝就去死,你爱玩不玩! 181 187 187、181 ...   “你这是在逼我?”孟获生气地说。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生气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无奈的装出来的。即便是在此刻,她并没有想过放弃司徒端敏转向支持司徒端睿的念头,虽然真相暴露的那一刻,她确实想过这种可能,然后半是试探半是玩笑的问出了这个有些“严重”问题。   只是对方根本就不接招。   血统是个什么玩意?能比一个国家拥有一个好皇帝更重要吗?赦命又算什么?自古以来,皇位这个东西都强者居之,你司徒朔的皇位也未必来得多干净!   不过尽管这样,她还是有点想从这个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的孩子的脸上看一次不安和失措,也许是处于一个长辈的恶趣味。   孟获很清楚,司徒端敏做皇帝很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回花山,虽然她还想好大齐国的皇帝将来能够怎么个“回去”法,但是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烙上这个烙印的司徒端敏是再也无法摆脱齐国这个责任,就算这个孩子真能逃开自己的阻拦回去,难道还指望燕国人毫无芥蒂地夹道欢迎这个大齐帝王吗?   罢了罢了,到了那个地步,齐国就是她司徒端敏的东西了,她总不至于变态到连自己的东西也乱搞吧。   孟获觉得作为一个高龄到即将退出齐国政治核心的老人,为齐国做到这一步也够了。      宣政殿里此刻,司徒瑾目瞪口呆,司徒端睿已经隐隐感觉腿有些发软。   没有一个人猜到真正的答案居然是这样。   司徒朔见两人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中得意不已,多年的谋划一朝得成,她如何能够不得意。只是身为帝王,司徒朔到底还是沉得住气,面上不显,继续道:“如果没有后来燕国帝卿插进来,陆幼文好好一个瑜王正君怎么会变作了侧君。明明是嫡长女的端睿却变作了庶女。你们都没有一个动动脑子了吗?如果没有赵柔岚,端睿作为阿瑜的嫡长女怎么不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司徒端睿下意识摇了摇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此刻的她只觉得通体冰凉,如履薄冰。   皇祖母心理的皇位人选居然是她自己,这、这怎么可能?那敏敏又算什么?她从来都没敢想过那个位置——不管是敏敏成为储君之后,还是之前。这一记天雷完全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宁愿皇祖母说的是三王中的一个,或者是三王的子嗣中的一个,甚至更离谱的她都能够接受——就是没有想过那个人居然是她。   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皇祖母,你不是青睐我,你根本是在坑我是不是?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居然要这样给我下套。你这不是误导敏敏去认为我其实是在肖想她的东西吗?   司徒端睿面色惨白地想:敏敏会杀了我的。      与司徒端睿的绝望相比,司徒瑾是震惊之后心头是难以抑制的滑稽,肚子里有一股想要发笑的强烈冲动冒了出来。   她斗了那么多年,争了那么多年,自以为在这个血腥的泥潭中也算是个人物。结果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斗错了,也争错了人,她完全搞错了方向,不,她们三姐妹都搞错了方向,被母皇完全玩弄在股掌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全都错了!竟然全都错了!!哈哈——”司徒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完全不管自己此刻还是被五花大绑,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仰天一脸释然和自嘲,“这十几年,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干什么啊?哈哈……”      难怪不论她们怎么争,十几年来三王府始终是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强过谁多少。只要谁稍微出头一点,就立刻被母皇找个理由压下去了。原来以为母皇是忌惮她们权利太盛对她有威胁,结果——难怪十几年她们争都没有争出结果,而司徒端睿不过四五年时间,就成长到与三王府平起平坐的地位,原来是母皇觉得可以把司徒端睿摆到明面上来,才默许了她的扩张。   司徒端睿此刻只想自己变成一淌烂泥摊在地上。她只想骂自己,为什么那么蠢,这么明显,这么清楚的情势,她早该想到了:母皇那么注重血统,怎么会立司徒端敏为储君?四妹是母皇最得意的女儿,而陆幼文又是母皇一手安排给四妹的正君,如果储君不是司徒端敏,自然就是司徒端睿!   可惜她们这么多年都认为瑜王府落败致斯,而司徒端睿又是个胸无大志、胆小怯懦的家伙,完全不需要防备。即便这几年与瑜王府逐步收罗旧部,慢慢手握实权,她们也只是觉得瑜王府翅膀硬了,有些不好掌控,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司徒端睿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哈哈,还好有那个小杂种垫底,从一开始就做了自己姐姐的挡箭牌!   司徒瑾不无恶毒地想:小杂种,你再聪明又如何,再心高气傲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得稀里糊涂。当年的事情……原本心里有些罪恶感,这回真是一点负疚都消失了。就算她不下手,最后还是会辗转死在母皇手中的,这就是那个小杂种逃不掉的命运!      “只是当年你年纪还小,性子又太弱。想要成气候,还需要时间。若是朕太关注你,不免让你成了其他三王的眼中钉。恰好那日看见端敏为了你与其他皇孙打架,朕便动了心思,这么一个聪明外露又肯维护你的人,不正是你最好的挡箭牌吗?若是立了司徒端敏,阿瑜必定以为朕是认可了赵柔岚做她的正君,定然对朕感激涕零,而三王必然将把矛头对准司徒端敏,而你就有了安全又充足的时间成长。”司徒朔叹了一口气,“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改变了朕的想法。”   “赵柔岚回燕省亲。朕交给端敏一项任务,让她寻找机会挑拨燕国诸皇女的关系,制造内乱。燕国能与大齐多年对峙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口和富庶。而一旦内乱爆发又不能再短时间内解决,必然会将燕国国力削弱。”   司徒端敏随瑜王王君、燕帝卿赵柔岚回国省亲的事情是人人皆知。后来发生了什么,自然是那场举国震惊的储凰宫被焚,燕储命丧的大案。现在大家都知道是后来的燕太女赵榕的手笔。   “那是敏敏……做的?”司徒端睿不敢置信,那个时候端敏不过七岁,纵然聪慧,也不至于如此逆天吧。   司徒瑾麻木地听着,眼中的光微微闪动了几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这件事情虽然有些运气的成分,但确实是端敏一手策划和推动的。”司徒朔叹了一口气,“朕也没有料到她居然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多智近妖,小小年轻尚且如此,若多给她一点空间,朕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做到什么程度。”   “皇祖母,所以你就鸠杀敏敏,她也是你孙女啊!”司徒端睿声音有些颤抖。   按照道理来说,不管司徒朔对敏敏如何残忍,能够得到皇祖母的看中和培养,司徒端睿总该有些窃喜和慰藉的,但不知道怎的,此刻她竟然生不出半点快意。说不出原因,她只觉得冷,对凤椅上的皇祖母是,想起敏敏知道此事后会有反应也是。   “朕没想过那个时候就杀她。”司徒朔对于司徒端睿的近乎指责的话语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欣慰,重情也是她喜欢司徒端睿的一点。但是作为一个帝位继承人,光是重情重义是不够的,必要的时候杀戮决断才能让一个国家保持温度。近几年瑜王府的举动慢慢得显露出这种血光,虽然掩藏的很好,但还是司徒朔怎么会看不见。在她的眼中,司徒端睿正统有了,情义有了,十数年再她的磨练下心机和手段也有的,如今终于也有一争的信念,而且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真是没有更让她满意的继承人了。   “朕只是想让她身体弱一点。自古以来早慧易夭,除了锋芒毕露招人嫉恨外,更因为年幼多思比成人更加伤心神。因此只要司徒端敏幼年伤了根基,朕再多给她安排一些功课,使她一直透支心血,也许不到成年,她便要油尽灯枯,一命呜呼。那个时候,想必瑜王府的力量已经被她收拢到顶峰,而你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掌一切。”司徒朔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沉,“可是那帮蠢货,把朕的计划都破坏。朕只是给机会她们下毒,却没有想到太医院居然被收买了那么多人,干脆把人弄死了!!”      孟秦再也听不下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呆在殿外,胸口熊熊燃烧的怒火已经让她把理智都撇到一边。   再忍不下去,再也听不下去,她最好的朋友是为什么死的,为什么死得那么惨,竟然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死在了这样肮脏的阴谋之下!   孟秦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说,皇室是世界上最腌臜最无耻的地方,你这样蠢的人最好是一点都不要沾,离得越远越好。可是端敏明明很好,聪明有胆识,讲义气又靠得住。拥有这样一个人的地方,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可端敏死了,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   但,不是什么人都会在记忆里泯灭,不是什么童年都会随着时间消散。有一些人总会被刻在心底,有一些事情总会想忘也忘不掉。   手按在剑上,孟秦红着眼睛要冲进去。 188 188、182 ...   “你干什么!”陆观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低声吼道。陆观此刻心情也平静不到哪里去,只是没有孟秦与司徒端敏的感情来的亲密,尽管为先太女感到惋惜和不值,好在理智尚存。   “——你现在进去是想死吗?”   孟秦头发都要竖起来:“我想砍死那个、那个——”她半晌找不到更恰到的词来形容司徒朔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了,半天也没有“那个”出来。   陆观忙掩住她的嘴:“这是你能随便说的吗?!”   孟秦本来不怎么喜欢陆观,此刻见她拦阻,一甩手打开陆观的拉扯:“你明白什么!你懂什么!!”      你这个混蛋怎么明白我的心情。你从小就和端敏不怎么对盘,敏敏死了,也没见你多伤心,便是她遇到这么残忍的事情,你又怎会为她伤心痛心?   “滚开!”   陆观面色一变,欲语还休。   孟秦哼了一声,转身向殿内走去。   然而才行几步,又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固执地不让她前行。   孟秦怒而转身:“你——”及看清背后的人,突然色变,“敏、敏敏,你你你……”接着一阵心虚:刚刚事情被敏敏听见了多少?   司徒端敏静静望了孟秦一会,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小小的角度,一双黑眸在夜色和灯火之中仿佛黑曜石一样,沉静、深邃、坚定。   而嘴角的笑容却是如此温柔。   孟秦心头的愤怒顿时冰消雪融,手也松开了剑柄。      她还活着。真好。      司徒端敏一字未发便安抚了暴怒的孟秦,让陆观心中更是猜测不已:刚刚才怀敏桥她就觉得十分蹊跷,如今看来陆敏的来历果然不俗。   司徒端敏并没有管陆观打量自己的目光,她的视线现在已经落在殿内诸人身上。   殿内传来的声音也清晰的落在她的耳朵里。   司徒端睿悲愤地声音隐隐传来:“……那母王呢?也是皇祖母的意思吗?”   司徒朔叹息:“你母王也是意外。朕本来是想将她软禁起来,等到端敏的事情了,再放出来。你母王是个聪明人,朕的计划或许开始能够瞒过她,但决计瞒不了太久,你母亲当时手握军权,身边能人又多,若是从中作梗,朕还真不能奈何什么……所以就借故将她遣出,等到她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后便将她困住带到秘密处,借口养病休养。不料事情不知道怎么被你几个不成气的阿姨知道了,突然发难……”   司徒端敏静静地听着,眼神犹若在听别人家事情时的淡漠,却透着让人心凉的冷冽。   孟秦见她的神情,便知道其实端敏早就知道了,心里在松了一口气后,却又涌起隐痛。      “你……什么时候知道?”   “恢复记忆后不久。”   “那么早?”   “这种事情,稍微动下脑筋就应该想明白了。”   “……你一点都没有说过,我从来都不知道。”有点埋怨。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算了,我说不过你。”   “你哪次说过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你做什么,我不管,你只要记住我是你这一边的就行了。”孟秦想了想,补充道,“我老娘也是——如果不是,我就赖到她是。”   司徒端敏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小看了你娘。”说完,向殿门走去。   别佳跟在她的身后。      孟家掌控着齐国最大的一支军队。但她并没有借孟家篡位的意思,她要的只是孟家的沉默。孟家只要保持沉默,其他将领就会保持沉默。军队,国之利器,保家卫国也,非权位争夺之依仗。司徒端敏不想从自己这里开先河,孟获也不想。所以,只需沉默即可。因为看似公平的规则,在司徒朔和司徒瑾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实际上是有利于她的。   而且不管司徒朔怎么想,她是人尽皆知的齐国太女,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司徒朔的计划再完美,再没有实现之前,她就坐拥着大义。储君未失德不得废。别说孟获,便是司徒朔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也不能动她。从这个角度来说,孟获保持中立并没有错。      司徒朔见司徒端睿兀自沉浸在悲痛中,心道这孩子还是太重情了。正待要安慰两句,却发现有一抹白色站在殿门。   这人她认了一会便认出来:陆敏。   皱了皱眉头:“什么人胆敢宣政殿?一点规矩都不懂吗?”她知道这人是端睿最得力的谋士之一,端睿最近几次出手似乎背后都有她的身影。不过就算是功臣,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这是她该来的地方吗?恃功自傲,看来是要敲打敲打了。   司徒端睿回头望见司徒端敏,心咚的一声终于沉到最底下。虽然从刚刚开始已经不断给自己做心理铺垫,但是见到敏敏的那一刻,她还是止不住颤抖了一下,她虽然心里知道敏敏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只是没来由的觉得害怕。   颤抖了一下嘴唇,司徒端睿居然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反而是地上原本半响无声的司徒瑾突然眼中一亮,拼命挣扎了起来:“陆敏——陆敏——你还敢来,你居然还敢来!你还我和儿命来!你还——”她喘了几口气,“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民,居然敢杀天家子孙。和儿早已经向你们投诚,你居然过河拆桥,用完就杀!就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连累了她,也轮不到你来处置。皇家血脉,怎么能由一个庶民打杀!谁给你的胆子,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是吼给司徒朔听的。司徒朔纵然无情,却是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孙女彼此残杀,她自己打骂也好,软禁也好,却不曾真的伤了她们的性命,更不会乐见别人伤了她们的性命。纵然你陆敏是司徒端睿最宠信的谋士又如何?只要皇帝对你有了想法,自然有无数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果然,司徒朔的眉毛拧了起来,不悦地看着司徒端敏:“可有此事?”声音中已然有意带上了皇帝的威严,审问的口吻足以让一般人吓得惊慌失措。   连带司徒端睿的头上都出了一层细汗。她当然不是怕皇祖母对敏敏做什么,敏敏从来都是不肯吃亏的心性,哪里需要她来操心。她怕的是这两个人一旦对峙起来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后果?原本司徒端睿以为除掉三王,敏敏恢复身份,皇祖母发现敏敏并没有死,即使不会相拥而泣,互诉离情,至少也能够相安无事。她此时很想说几句缓和气氛,但是当听到皇祖母曝露真相后,她的身体颤抖得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了。   司徒瑾幸灾乐祸的看着司徒端敏,动她的女儿,也不想想后果,马上就让你付出代价。按照母皇的性子,就算你立下天大的功劳,若是冒犯了她的尊严,一样被抹得一干二净,能够保下性命就算不错了。   宣政殿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停在了司徒端敏身上,看她会如何辩解。      然而,她却望也没望那提问之人,披着雪白色的狐裘,在血痕还没有干全的地板上慢慢走到司徒端睿面前,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都知道了。”   司徒端睿说不清楚自己是心头一松还是一紧,只觉得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冲击到了顶点,比七天六夜不睡觉的查探情报时还要疲惫,此刻敏敏一句话让她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竟然向旁边滑倒。   司徒端敏一把拉住她下沉的身体,略做安慰:“你不用紧张,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刚刚才听到的。”算了,还是不要吓她这个姐姐了,这么多年,胆量也没锻炼出来多少。   司徒端睿握紧手指,不敢置信:“你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   司徒端敏淡淡道:“在你告诉我,情报网在你手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司徒端睿睁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离这个妹妹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近。这几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妹妹,在为她得回应有的一切。然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强大,一切都还是在妹妹的把控之下,什么都没有变过。   司徒端敏见状,摇头暗叹一声,继续道:“大齐情报网素来传男不传女,怕的就是掌控的情报的人心生妄念,与皇帝不能同心同德,反而生出内讧。男子没有皇位继承资格,相应会少些风险。但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由皇帝自己掌握情报网。”   司徒端睿倒是知道历来情报网头子多由帝卿掌控,帝卿出嫁后交给其他皇子或者皇帝手中,却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的规定。   “可皇祖母当初说只是怜我无所依靠,所以让我借情报网栖身,这样好歹也有一保之力。”司徒端睿匆忙解释。   司徒端敏略讽刺的一笑:“栖身?齐国上下官职无数,仅仅只是保住你的性命,何须拿出情报网这样敏感的东西?若不是打算传位于你,便是要传位三王府中的一个。你认为三王府中任何一个人继位之后,谁能够容得下你?而手握大权的你又岂会等死,届时必然会有一场大乱将起。情报网不比其他,一旦利用起来,整个国家都会被卷入动荡,绝非一两个皇女之间的意气之争可比。若非已经属意于你,皇帝怎么会将情报网交给你?你凭什么认为你个人的安危在一个皇帝眼中比一个国家的安定更为重要?”   即便是当年已经被册立为储君,司徒端敏也只是对情报网略知一二,并没有得到情报网的掌控权。但是被司徒朔教导帝王之道的她,却是很清楚情报网的真正意义。      看着姐姐发白的脸,司徒端敏略软了些口气:“一开始,我也并没有下定论。虽然这是唯一的推测结果,但我也并非单凭情报网的归属就臆断皇帝的意图。在随后的日子里,我逐步发现多年前瑜王府败落的时候,府中最重要的那一批人竟然都被保全了。而作为首席谋士的薛先生居然可以留居都城。虽然名义上是托庇黎将军,但若无皇帝有心纵容,你认为薛先生能够留下来,并且始终与瑜王府被遣散到全国的旧部保持联系吗?”   “薛先生、黎将军重新回归瑜王府,皇帝居然无动于衷,再后来瑜王府旧部也在薛先生的召唤慢慢回归,皇帝依旧无动于衷。当年的瑜王府是担着皇储未来人才招揽任务的,而这样一批人聚集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瑜王府的崛起,是得到皇帝默许的。若你想谋取皇储之位,皇帝也是乐见的。”      司徒端敏无视皇帝的提问,是大不敬。然而两人对话之后,诸人的心思都转移到她口述的谋划中。   竟然能捕捉如此蛛丝马迹推测出皇帝的心思,此人竟有有着如此洞悉人心的眼光和洞察力!这样一个人,谁在她面前只怕都是被看得透透,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了。   这已经不是神奇,而是恐怖了。   于是宣政殿里隐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气氛,仿佛整个殿的聚焦点变成了司徒端敏,所有的人的注意力也都围绕着她:这个敏锐若非人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事情?没有那一个傻瓜会这样在皇帝面前神态自若的谈自己对皇家秘事的揣测、试探。   “所以我就定下了计划,如同皇帝当年策划的一样,我需要一个人挡在端睿前面,需要一股力量挡在瑜王府前面。这个人,我选中了司徒端和。”司徒端敏又睨视着地上的司徒瑾,娓娓而述,好像在讲故事一样,“多年来三王府势均力敌,都期待一个契机来打破。只要瑾王府崛起,必将成为其他两王府攻击的对象。这样一来,瑜王府就有了提升自己实力的时间,而瑾王府在承受不住两王攻击的时候必然要拉拢正在崛起的瑜王府,为瑜王府的成长出出力。”      “瑾王府之所以放心与瑜王府合作,一则因为瑜王府多年积弱,是可以控制的对象,二来端睿十几年深居简出给人的感觉也不似有野心的人。三来,”司徒端敏回望向司徒朔身边的陆勋,对方却是一脸平静的接下她的目光。百官之首的气度果然不是可以轻视的。   “皇帝和陆家一直给人一种错误的暗示,娶陆双者承社稷。但深思下去的话,端睿与陆双虽是姑表亲,十多年来陆家对端睿一直冷淡无比,心有隔阂。再者,端睿父家是孟家人,夫室若又为孟家人,皇帝怎会容忍?陆双不能嫁端睿,因此端睿是绝对没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所以瑜王府成了瑾王府最好的合作对象。”   “游园会之后,陆观居然暗示我有机会迎娶陆双。若是没有陆家长辈授权,想来她是绝对不会有这个胆量拿自己弟弟的婚事跟我开玩笑。而陆家长辈的授权自然首先要得到皇帝的批准。陆观的举动实际上是皇帝间接暗示瑜王府,当年的从司徒端敏源起的太女正君婚约并不作数,瑜王府完全可以放心大胆的更进一步,因为陆家是站在端睿这一边的。”   “瑜王府此时已经羽翼丰满,实力也基本恢复到之前的巅峰状态的七八成,有了一拼之力。皇帝送上门来的机会,我又岂会放弃?于是,我放出端睿与孟家议亲的风声,一方面刺激瑾王府有所动作,另一方面暗示瑜王府已经明白了皇帝的心意。果然如我所料,皇帝非常配合,不但没有处置我这个下令殴打司徒端和的祸首,还禁止司徒端和找我的麻烦,顺便敲打了瑾王。只是若孟唐嫁了端睿,届时孟家握兵,陆家掌政,端睿军政两权手握,还有你司徒瑾什么事呢?你这位自以为已经离天只有一步之遥的亲王殿下必然要铤而走险。”   “先除瑄王,瑞王是第一步,然后是皇帝,最后是瑜王府。”司徒端敏低头看着司徒瑾,“我可有一步算错?” 189 189、183 ...   宣政殿中静得连针都听得见。   这五年来,都城中的大大小小的事件似乎都在这个女子的掌握之中,不管别人怎么决定,采取什么措施,最后都如同细细的支流,汇入她操控的那条大河之中,不可偏移地向着她的目标前进。      司徒朔握紧了凤椅,看着司徒端敏的目光已然改变:她知道这个女子在端睿背后起着很大的作用,但是却没有想到情势居然被她操控犹若吃饭喝水般自如,包括自己的反应、想法、行动,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这样的一个女子不管心思和是目的绝对单纯不了,这样一个人会甘心辅佐司徒端睿,怕是换了她自己,也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去驾驭这样一个人物吧?   自己一直以为瑜王府的一切反应都是端睿与自己心有默契的举动,如果端睿竟然是被瞒在鼓中的,这个女子到底意欲何为?如此谋算心机,如此把控全局的能力,为何要蜗居一个谁都看不上眼的瑜王府,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想到这里司徒朔心头一紧,这是她第二次见陆敏。之前她不是没有查过陆敏的来历,毕竟她选中的皇位继承人身边有什么样的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怎么会少了她的审查。但陆敏有这样恐怖的掌控力和洞悉力的话,很有可能她自以为得到的真实讯息根本就是已经被陆敏滤掉甚至篡改掉的信息,是陆敏有意呈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对她放松警惕的东西!!   这不算可怕,可怕的是,陆敏的隐瞒至少是得到了端睿的默许。她到底何德何能让端睿宁愿背负欺君之罪?   到底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玄机隐藏其中?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心机,胆敢欺上瞒下,你安的什么心?”司徒朔沉声喝道,她忽然觉得胳膊上的伤开始突突的疼起来,刚刚摸上药时的清凉似乎已经开始失效。   ——这个女子绝对留不得,太危险了,完全将大齐上下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危险的是她的态度,并不没有把自己摆一名谋士的位置,反倒像是还要越过端睿一等。上一次见面,她掩藏的很好,今天却没有将自己的威严放在眼中,她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依仗不成?   皱起眉头,司徒朔开始重新思考今天晚上看起来原本顺利进行的一切,以及这终于露出的让人不安的端倪。      司徒端敏这次倒是肯与凤椅上的人对视了,目光冷冽,却没有如那人所愿的回答问题。   太狂妄了,是该让你吃点教训,收敛收敛了。司徒朔心中冷哼,向叶子打了一个眼神。守在她身边的两名叶子虽然受伤,但是她们从小受过极严苛的培训,对付一个陆敏自然是手到擒来。   只是司徒端敏的叶子们又怎么容别人的叶子伤害自己的主子。别佳没有亲自动手,动手的是从司徒端敏还在殿偏小阁时,就已经将宣政殿每一个关键的角落把控的叶子们。   司徒朔仅存的两名叶子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死的时候只来得及用目光警示了一眼暗器来处,然后断气倒地。      司徒朔猛然站起来,扫了一眼自己最后的两名叶子的尸体,猛得看向司徒端敏,眼睛里不再是不满,而是森森的警惕。   此刻,司徒朔才真的警醒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司徒朔绝对信任的,那就是从她还是皇储开始就陪伴在身边的叶子们。折叶处的规矩十分严苛,很好的保证了叶子的绝对忠诚,生为她生,死为她死,就算是她不幸被人孩子,叶子们如果还活着,也必须以报仇为余生第一大事,直到成功或者死亡。   现在司徒朔身边最能信赖,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一层外衣已经全面崩溃,怎能让她不觉得惊恐和不安。这种忐忑感觉,她已经多年没有感受过。虽然这些年,她打压诸王兴起的势头,却只是为了防患未然,却没有一次真正感受到威胁。但一刻,是司徒朔自从登上帝位后第一次,感受到威胁,死亡的威胁。   没有叶子的大齐帝王,就跟□的婴儿一样,没有任何安全可言,因为没有一个帝王会在没有到最后一步的之前这样消耗自己的叶子。如果有一天,大齐皇帝的叶子们都死光了,那也就意味着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的死期不远了。      叶子的能耐再没有比齐国皇帝更清楚的人了。司徒端敏竟然能够让两名叶子悄无声息的死去,她身后的武力据对不比叶子低。司徒朔一时想不到,到底是何妨神圣能够培养出这样的武士。如果她身为一国帝王做不到,她陆敏凭什么做到?   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觉得此人不可放过,现在却是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甚至对自己的皇位都已经拥有了足够产生威胁的实力。最糟糕的是对方目前的表现似乎真的对自己、包括整个大齐皇室抱有着无法估测的敌意。司徒朔不想去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样一股势力,这个势力到底是谁?只是羞恼端睿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难道她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吗?她此刻越发的怀疑,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是怎么能够在瑜王府藏那么久,那么深!一个精通帝王心术,有着通透的大局观的人,她作为一国帝王,怎么可能以前一点都不知道,一点也没有听闻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叶子已经无法依靠了,现在她这个皇帝还能依靠谁。   司徒朔的眼睛从司徒端敏身上移到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的站在旁边的禁军统领,她亲自任命的黎华录身上。      如果说叶子被击杀足够已经司徒朔对司徒端敏产生无以伦比的敌意,那么这个时候,缓缓起身站到司徒端敏身边的黎华录,和不知道什么之后进入到殿内,站到了司徒端敏另一边的孟秦,足可以成为击溃一国皇帝最后理智的凶器。   司徒朔只觉得气血冲击着自己的胸口,如同掀天巨浪迎面扑来,那种让人窒息的威压几乎压得她要吐血。黎华录居然也叛了,是啊,连端睿在为陆敏掩护,黎华录又怎么没有背叛的的可能。如此说来,瑜王府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   这么多年,她都忙活什么去了!   该死的!   司徒朔内心一系列的咒骂,咆哮,偏偏她做了三十年皇帝,强悍自控力让她在脸上红快要滴出血来的时候,却并没有爆出毫无实际意义的怒吼。这自控力唯一的好处是让她的脑袋还有继续思索的能力。   打得她措手不及的戏剧性变化,藏在黑暗中的高手,禁军首领黎华录的支持,孟家的态度。   这个陆敏到底是谁?   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谁?”司徒朔一字一顿的问,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等了。   这一回殿内的沉默,来的之前每一次更加凶猛。   然而,司徒朔没有耐心,司徒端敏却不见得没有。她隐忍五年的情绪,让她有着足够的心情慢慢、慢慢的把自己喜欢的剧本,在宣政殿里一一上演。不管观众们到底乐意不乐意观看都得忍着吐血的欲望看看下去,因为她们已经失去了离席而去的权利。   不知不觉中,司徒端敏已经掌控了宣政殿的话语权。      对于凤椅上愤怒得快要将把手捏爆却再没有表示出下一步行动的司徒朔,司徒端敏是很满意。她这个皇祖母不是聪明,是非常聪明,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居然没有被多年形成的习惯控制,不能不敬佩司徒朔审时度势的能力,以及她识时务的态度。   没有人来打扰她,这样很好。   司徒端敏身心舒畅的转身又关注起地上的司徒瑾:“三王府中我独独选中了瑾王府作伐。明明给司徒端敏下毒的不是瑾王府,瑜王夫妇的也不是瑾王府,可偏偏我就挑中了你。”   司徒瑾强装镇定,冷哼一声:“你不用钓本王的胃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王手握大权,手上有几个贱民的血又如何,这里哪个人手上没有沾血?你与我有仇怨又有什么好奇怪。”身处极端劣势的情况下还能与自己犟嘴,皇祖母十几年来的打压果然不是白废。   想了想,司徒端敏在众目睽睽中伸手打散了自己发辫,在司徒瑾旁边蹲下,拨起一绺头发,头皮上赫然一道小指宽,寸许长的疤痕。这疤痕不是刚有的,甚至也不是近几年的,形状狰狞,触目惊心,不难想象当年刚刚遭受这道撞击的时候,是怎样的恐怖。   “这伤疤是你留下的,十九年前。”司徒端敏道。      十九年前?   陆敏这厮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十六年前也不过六七岁的稚童,竟然是那么久远的时候惹上的祸事吗?   司徒瑾脑子里飞快的寻找着可以匹配的对象,嘴里依旧强硬:“那么久远的事情,本王怎么会记得?”   “很好。”司徒端敏轻笑:“我知道你记不得,所以特地带了些东西,给你长长记性。”   别佳心有默契的打了个手势,殿外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人不多,足声却很沉,仿佛抬着极重的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什么?   不一会,众人便见十数个人抬着一只巨大的华丽的棺犉走了进来,还有一人举着一支树型银烛台,那烛台一望便知是死人灵位前用的那种。   司徒瑾觉得胸口有些紧,身体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缩了一下。      司徒端敏伸手接过那只银烛台,掂了掂。烛台很沉,分量很足。   ——当年是这一支么?   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殿外,月亮是白色的。   真是遗憾,不似那夜的红月如血。   司徒端敏向司徒瑾解释:“我不是想玩什么虐杀,只是将当年你付诸给我的重新还给你,这该是不过分的。”说完便握着银烛台的柄座,向司徒瑾头上抽去。   司徒瑾惨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她全身被缚,根本无法撑起身体,也不碰触不到自己头上遭受重击的伤口,更不用说躲避。她能做得只是本能的绷直了身体,如同一条被拦腰而斩的长虫一样,翻卷、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猩红的血从她的发际慢慢渗了出来,一小股一小股的,很快汇成洪流,染红了本来就血色斑驳的地板。   司徒端敏随手扔了烛台,垂手望着地上的人,眼中语气说是快意,不如说是满意。      司徒瑾哀嚎不断,惨痛的呼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一般。   孟秦吐了一口唾沫:“活该。”   黎华录冷眼看着司徒瑾,对于这个当年处处与瑜王府作对的司徒瑾,她是不可能产生任何类似同情的情绪的。司徒端敏是瑜王府上下宝一样呵护的小主子,却再那么小的时候遭受那种惨待,便是一个成人也受不了。如果端敏肯给她机会动手的话,她一定选择将这个家伙凌迟。当然端敏的法子也不赖就是了。   司徒端睿自知道妹妹被司徒瑾强行活埋的事情后,就已经把这个家伙当成了自己首要敌人。尽管今天受得冲击太大,让她有点精神不稳,但是在处置司徒瑾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她不会比任何一个瑜王府的人仁慈。      场面比较惨,但没有一个人阻止。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没有能力阻止,纵然有人那一瞬间怒得手抖眼突。   情势比人强,即便是此刻凤椅上的司徒朔,也只能抓住把手,手臂上青筋暴起,在心里讲陆敏咒骂一千次,凌迟一万次,却依旧无能为力。陆勋没有看司徒瑾,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徒朔身边就有两名刚刚为她包扎过的太医。可惜,太医院的家伙素来是最会看眼色行事的,此刻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得谁都看不见才好,又岂会冲出来救人。      等到司徒瑾的呻吟又小了一些,司徒端敏盯着她开口:“此人已死。把她装进棺材,钉上立刻下葬。”   先前的抬棺人立马过来搬司徒瑾。   司徒瑾虽然受伤,却不妨碍她听到陆敏的话,看到伸过来的手,她明白这不是开玩笑,顿时惊恐得尖叫:“不——不——我不要去,我还没死,我不要去,我不要被活埋,不要被活埋!陆敏,我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竟然要如此残忍的报复我,你不如干脆的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不管司徒瑾怎样激烈得扭动身体,奋力去踢那些来搬动她的人,却只能让她头上的血流得更多,而无法阻止她自己被抬起来,然后放进那具华丽的棺材里。也许是被活埋的恐怖大大的刺激了司徒瑾求生欲望,刚刚明明还是奄奄一息,现在居然能够把棺木踢得“咚咚咚”山响,甚至还让她成功地扭动着身体,一拱一拱的站了起来。   “救命啊,母皇救命啊!我不要死啊,我不要被活埋起来。母皇救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规规矩矩,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出去。母皇,救救我!”司徒瑾从棺材里探出满是鲜血的头,绝望之下迸发出来犹若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嘶喊,暗哑而尖锐,如同用指甲划过瓷器时的刺耳声,扎得每一个人心颤悠悠的。黎华录和孟秦虽然是司徒端敏的铁杆支持者,听到这种声音,在厌恶鄙视的同时不免后背也生出阵阵寒意。   司徒朔终于忍不住开口:“陆敏,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只要朕能够做到的,朕都给你。你放了瑾儿。”   司徒端敏淡淡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      司徒瑾听到这一句,原本激动的表情怔了一怔,已经被血糊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黑眼睛拼命眨着向司徒端敏看去,脸上突然流露出无比惊恐和不敢置信的神情,嘴里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如同见了妖魔,发出比刚才更凄厉的“啊啊——啊啊啊——”,连站都站不稳,“咚”的一声又跌回棺材。   “不可能!绝对 189、183 ...   不可能!我亲手钉上棺木,亲眼看见埋进皇陵的,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还活着!!!”司徒瑾又挣扎着拱了起来,暴睁着双眼,双目如同要喷火一样看着司徒端敏。   司徒端敏的眼睛眯了一眯。   司徒朔却是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僵直了身体,而她身边一直努力维持泰然的陆勋终于白煞了脸。   她们都是思维转得极快的人——十九年前、皇陵,大齐还有谁与这两个词相关      司徒端敏。      “绝对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如果说先前司徒瑾只是情绪激动,现在却是开始有些精神错乱了,满头鲜血和凌乱的头发让她整个看起来似乎是疯了一样。   “当初那些人已经都被我灭了口,不可能有人还知道这件事情的!绝对不会!”   当年她亲手将棺木钉好,又遣人将当夜守灵之人立刻灭口,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棺木被埋入皇陵之前的全过程她都一直盯着,生怕出一点意外。有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她时不时会隐隐听见棺木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仿佛里面有东西立刻要爬出来一般。但细细去听,又似乎没有了。   那近半年的时间,她夜夜噩梦,总梦见棺木里那个孩子满头是血的爬出来找她索命,d睁着一双无神的黑眼质问她为什么要将她活埋,说她在下面很害怕,很痛苦,很怨恨,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的痛快。每次她冷汗满身的惊醒过来时,总是安慰自己,那个孩子其实早就死了,那日一定是鬼怪附身,所以她才不得不动手将她钉进棺木。可是如果真是鬼怪,又岂会被一具木头做的棺材拦住?   再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夜夜惊魂慢慢也成了一种习惯,甚至能够在噩梦中冷眼看着孩子从棺木中爬出来,然后冷眼面对她的指责……后来她只是偶尔会做做这样的梦,并且也不再觉得害怕,直到最后,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但是,记忆毕竟是记忆,一时的忘记,却并不代表它消失了。   当年她匆忙从旁边的供桌上拿起烛台抽向那个孩子,然后又如同疯魔了一般找来铁钉,亲手一一钉上……这场景一幕幕,被陆敏重新在她的脑海唤醒,清晰如新。   陆敏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她头上怎么恰好在那个位置有伤疤?   她的年龄好像也与那个孩子相仿。   她真的还活着吗?   这怎么可能?   墓穴一旦落下封陵石,便是再也无法开启,除非是鬼神,谁又能从重重阻隔中爬回地面,重返人间。 190 190、184 ...   司徒瑾咆哮完这些,不知道怎么想的,喘息了一会,居然逐渐镇定下来:“不,你不会是她。她已经死了。是我把她用烛台打晕,也是我亲手将她钉进棺木,然后亲眼看着她被埋进皇陵——我亲手做过的我不否认。你也不必装神弄鬼来吓唬我。”事到如今,她犯下的谋逆罪已经让她的处境糟的得不能再糟了,多承认一件罪事,已经无足轻重了。   虽然司徒瑾已经察觉今天宣政殿情势为陆敏所控制,但是她并不相信有人会为了报仇不顾自己的放肆将来会不会被皇家秋后算账,除非她有了不得的依仗。   果然就在这里,如果陆敏借自己的口证实了她是司徒端敏的身份,岂不是就有了一道难以撼动的免死金牌。   可惜她枉费心机,小小的伎俩被自己所看穿。   你心智再厉害又如何,计谋再高明又如何,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来号召众人听令于你,如果你没有大义来支撑你今天一系列的妄举,你很快就会众叛亲离,被所有人抛弃,然后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说到这里,司徒瑾为自己的细心得意地笑了笑,居然能够在关键时候翻盘,她也不算是太窝囊是不是?   司徒瑾半是挑衅地看着司徒端敏,“我明白。你就是想用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乱我的心神,然后好借我的口来制造假象。你想假冒司徒端敏,是不是?”      峰回路转的契机显露,司徒朔虽然震惊于陆敏的身份,但也不由得赞了一声自己的女儿,居然也动了一回脑子,没有蠢到头。确实,只要陆敏还有要求着她的,她就不愁没有扭转眼下劣势的机会。   没有一国皇帝承认的太女,算什么太女。没有众人承认的身份,她根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失踪了一十九年的储君,若没有皇帝的证明,百官的承认,就是真的,也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她反而带着些许惋惜的心情看向司徒端敏。   这个女子真的是端敏吗?   那个小小的帝国太女,被自己看中,册立,然后在百官面前宣布,齐国有了储君。   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没有死?   回想起十九年前,司徒朔不禁也有些惆怅,虽然是她不喜的血统,但在那半年故作亲密的教导中,她也不是没有被这个孩子的聪慧和敏锐吸引。   带这个孩子去太庙向列祖列宗宣誓的时候,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的肃穆和青稚,她不是不喜欢的。   退朝后指点这个孩子的课业,听着这个孩子努力表述自己观点,并一再感受到惊喜,她也不是不喜欢的。   看着这个孩子面对比自己大不知道多少岁的文武百官,不卑不亢,举止有度,引得满朝上下夸赞,她也不是不喜欢的。   只是为什么偏偏这个孩子有一个燕国帝卿的父亲呢?大齐怎能容下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帝。   若眼前的陆敏真的是司徒端敏,那也证明当初她的眼光其实并没有看错,她果然是非常出色,出色到连自己也要惧怕的程度。   只是被瑾儿这样一闹,她还有什么招呢?      孟秦紧张得看了一眼司徒端敏。   黎华录好笑得瞧了一眼孟秦:到底还是小孩,沉不住气。若她们对端敏的忠诚是这样稍一挑拨就可以分崩离析的,那么索性端敏也不用去争什么,她们不用忙什么了。莫说端敏的身份是铁板钉钉的,就算不是,整个瑜王府在这个皇位漩涡中早已经凝成了一股绳,一兴皆兴,一亡皆亡,谁还能在现在退出不成?      挥手阻止了想要开口为自己辩证的司徒端睿,司徒端敏爽快地笑了:“你说的对,司徒端敏早就死了。”   司徒瑾见她承认得这么快,反而愣住了。   司徒端敏继续笑道:“司徒端敏虽然早就死了,但是她的怨念还在,她的仇也不能不报。你既然已经承认亲手活埋了她,自然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司徒瑾这才回过神来,大叫道:“你——不——”   司徒朔向前走了几步,被陆勋拉住。   没有人什么人想听她的惨烈的呼叫,巨大的棺盖很快就将她压回了棺中,随即有人将棺木钉上。      虽然隔着厚厚的棺木和外面的棺犉,依旧能够隐约能够听见里面发出声音。   激烈。绝望。   司徒端敏听着里面动静,用宣布明天早上吃什么的口吻道:“明天埋入皇陵,后天降封陵石。如果她也有本事爬出来的话,就留她一条命。”   “是。”别佳让人将棺木移出殿外。   亲王是没有叶子的,谁又能明目张胆去皇陵挖人呢?      司徒端敏目送着棺木离开,并没有露出任何喜色,反而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微微松了一口气。微一合眼,吸了一口气,她转身看向司徒朔。   夜已经深了,她今天虽然有些亢奋,却还是会觉得疲倦,尤其是在将司徒瑾装进棺材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有没有人正名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司徒端敏,又有什么关系?我想的,只是告诉她,她为什么会落到这种死法?这跟我是不是司徒端敏,没有任何关系。”   冷酷,干脆。   司徒端敏冷笑:绝对的实力面前,大义没有任何意义。今天就算她突然在这里说她不是司徒端敏,瑜王府的人也已经下不了她这条船了。皇祖母,你刚刚眼底掠过的那一抹释然,是不是证明你已经开始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开始寄希望一些虚妄的东西。      司徒朔扫过棺木,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呵斥。眼前的情势明显已经脱离她的掌控,即便她冲上去跟拼命,司徒瑾也目前也是逃脱不了被钉入棺木的命运。只是即便是觉得无望,司徒朔还是隐隐存了尽快将司徒瑾从棺木里就出来的想法。   但是前提是,她能够摆平眼前这个女子。或者说,眼前这个女子愿意做出让步。      如果她是司徒端敏,一切都有了解释。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心智,这样的韧性,与当年的那个小小的女孩一般无二。   如果她是司徒端敏,端睿的维护,黎华录的倒戈,孟获的立场,都说的通了。   也只有历代帝王和皇储,才知道叶子的数目有多少。黎华录的迟到不是意外,而是为了让司徒瑾的叛兵消耗掉她的叶子,这恐怕也是她的授意吧。   她该得意吗?这毕竟是她当年教导了半年的储君,是她看中的仅次于端睿的孙女。   需要证据吗?不需要。其实在司徒瑾几乎喊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司徒朔潜意识就确定了。瑜王府是储君潜邸,不管是最初的司徒瑜还是后来的司徒端敏,都从来没有少过大齐才俊,比如薛少阳,比如黎华录。想要糊弄这样一群人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说今天,五年前这个女子还在大齐一无所有的时候,她的身份就会受到最严苛的检验和考核,如果瑜王府这一群人没有万全的把握,司徒朔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能够在短短五年时间就凭借自己的才智收服跟这一众瑜王府忠心耿耿的旧部。更用说孟获,素来坚持军队中立的孟家,如果没有确认司徒端敏的身份,她怎肯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她的身边。   即便是她自己亲自却判断,也不会被比这个女子之前接受的审核更加严苛了。这个世界上,精准的判断比某些矫情的证据往往来得更可靠。作为一个帝王,司徒朔显然有这种眼光和认知。   当然,如果不是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能力,如果不是眼下局势都已经落入这个人的掌控,她或者会否认,然后好好看着司徒端敏如何徒劳的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是老到蠢得认不清情势的人。      “朕不知道有后来这一出,如果朕知道,宁可让人直接把你毒死。”司徒朔声音平稳道。   今天的事情显然无法善了。也怪她自己太过自信,尘埃尚未落地,便将自己的谋划托盘而出。端敏尽管是早就推断出来了自己的计划,但只要自己不承认,她便也没有辄。端睿这孩子天性善良,只要她从中转圜,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还是很大的。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对端敏低头,当年是她自己亲手将端敏带上帝王之路的,她很清楚她们这一类的人的性格。   司徒端敏点点头:“所以我不会活埋你。”说着从孟秦手中抽出长剑,左手手指轻轻在剑背上拭过,指尖触感冰凉。   剑指高高的凤椅,司徒端敏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我动手,还是你自戮?”   司徒端睿忍不住道:“敏敏——”   如果敏敏是为了自己和母王父君报仇,她自是没有立场阻止。本来心底还存着一些对皇祖母的亲情,在想到母王的死后,这种不忍也变得很容易按捺下去了。只是,报复也有很多种,敏敏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人,若是担上杀君篡位之命,与她的将来的声名有碍。   别佳上前一步,想接过司徒端敏手中的剑,却被无视了。   司徒朔脸上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冷静,只道:“你母亲若是知道你弑君弑祖,不会高兴的。”   司徒端敏回答道:“母王若是知道你弑女弑孙,也不会高兴的。”   司徒朔看了司徒端敏半晌,脸上的光彩慢慢褪去,显得无限疲倦,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并没有杀你和你母亲的意思。”   司徒端敏摇了摇头,嗤笑一声:“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杀女杀孙,所以才恨你吗?”   司徒朔挑眉:“难道你有别的想法?”   “你不乐意选我为储,又想借我的来护着端睿,这些事情虽然做的不地道,但身在皇家,也算寻常。站在一个皇帝的立场上,你也不算做得过分。如你说的,你本没有杀我和母亲的意图。出手的是三王府,因此这帐我记在她们身上。今夜过后,三王府不会再存一个姓司徒的。”   司徒朔心猛然一沉:“瑄王你也——”   司徒端敏淡淡道:“我知道你派人阻止司徒瑾去大牢杀司徒瑄,但我也派了人去阻止你派去的人。刚刚我的人已经回来复命了。”   司徒朔呆了一呆,瞪着司徒端敏厉声道:“再怎么说她们也算是你的亲姨,你这样做,不怕将来有人说残暴不仁,毫无人性吗!”   孟秦这时又呸了一声:“这个时候倒记起来是亲姨了,早干什么去了?”   黎华录面露赞同之色。      司徒端敏低头笑起来,只是那声音中听不出悲喜,笑一会儿,她伸手擦了擦眼角:“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怕被人说吗?还会怕名声不好吗?”她蓦地抬头望向司徒朔,眼底赤红一片,仿若燎原的血色云霞,“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因为你的原因已经全部被剥夺,性命我尚且不在乎,名声又算什么?”   “司徒瑾以为她灭口做得隐秘,却不知道反而留下破绽。我的叶子们发现守灵之人全部不见,打听之后推测我或许未死,便在法祭第一夜掘开未落下封陵石的墓穴,将我救出。又因敌我不明,仲父只得带着重伤的我在外躲避,然而又接连收到母王父君被刺的噩耗,最后不得不被逼得带我远走。皇祖母,你可知道我去哪里吗?”   司徒端敏笑意更盛,“仲父带我去了燕国。”   司徒朔与陆勋的脸色再变,她们隐隐预感到司徒端敏将会爆出一些让她们难以接受的事实。   “仲父纵然细心照顾我,盼我早日恢复好回到齐国,但我那时的身体却是经不起一路逃亡的折腾,他不知道等来苏醒的我却是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痴儿——不知自己是谁,不会说话,甚至连自理都做不到的残废!这样一个废物,自保尚且不能,又何谈回到齐国,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周旋。仲父便果然决定在燕国隐姓埋名,选择了燕帝控制力度最松的花山,伪造了假身份,并以他的姓氏为我取了新的名字。”   “——陆颖。”      陆颖,字敏之。燕国花山镇人,襁褓失母,为避家族争端,六岁与父陆氏迁入花山镇。幼年大病,口不能言,陆父日夜照拂,积劳而终。花山书院山长李凤亭怜其身世收养于花山,把手而教。颖自幼聪慧,十二岁考入花山书院,得师长喜爱,同窗信赖,十四岁为李凤亭收做唯一的弟子,并确立为书院接任人。花山事变后,颖继任山长一职,于燕国内战之中力保书院免于皇位纷争,不惜以身相抗,得花山师生敬重,威望一时无二。   ……   齐国上层只要不是那种整天花天酒地的草包,随便挑出一个人都能讲出这个敌国最大的威胁的诸多事迹。   然而即便是整天花天酒地的草包也知道,这个人是齐国的大敌,如果见到,应该立刻将她大卸八块,最好是碎尸万段。   因为她的存在,齐国二十万大军不过数月灰飞烟灭;因为她的存在,齐国骠骑将军的尸体被拖去喂了狗;因为她的存在,皇帝不得不下了九道求和旨意,只为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没有一个齐人不恨她。      然而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齐国的太女。   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祖国的帝国继承人。      如果是说刚刚司徒朔只是震惊和警惕,这一次,她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这是就算坦白了告诉所有人,也无人能够相信的事情!这是已经超出所有人接受能力之外的事情!   这个让她提名字起来就要把警惕心飙到最高的人,竟然是司徒端敏?   这个五年前她曾以为会叫大齐会顷刻覆灭的人,她曾经九递求和诏书的燕国嫡亲王,竟然就是司徒端敏?   那个不过五个月就夺了她五座城池,把她送去前线的二十万齐国大好儿郎化作灰烬的魔鬼,竟然就是司徒端敏,是她亲手册立的储君?!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吗?   老天爷到 190、184 ...   底是开了多大一个玩笑!!   “这绝对不、可、能!!”   司徒朔颓然坐倒在凤椅上,茫然四顾,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不过是一个朝夕,怎么翻天覆地了呢?她并不以为然的一个端睿的谋士,原来是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物,原来竟然就是十九年前她设计控制的司徒端敏,原来居然还是她恨不得啖肉喝血的敌国大将、亲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十九年,这个人,是怎么过的呢?   如果是自己,如果是自己亲历这一切,是不是能够扛下来呢?想象着,司徒朔嘴角微微露出一抹苦笑,她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司徒端敏这五年的心情了,能够理解司徒端敏对她绝然的仇恨!   如果身处局外的她都觉得事情荒诞得恨不得撞墙,身在局中的司徒端敏对自己有多强烈的怨恨,就可想而知。   能够将这股仇恨实践的人,会将人间变作修罗地狱。   偏偏眼前这个女子就有这个这个能力。   司徒朔笑不出来了,毫无反抗得任司徒端敏并不算大的声音慢慢接近自己。      “……端睿把我带回瑜王府,我慢慢记起了小时的事情。”司徒端敏淡淡道,“这于我,根本就是一场灾难。”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这样的自己,明明是齐国太女,却毁了齐国的城池,送了二十万同胞的性命,害了燕良驹母亲的性命。我曾经跪在太庙,发誓此生绝对绝对叛齐,此后发生的种种,若说不是叛齐,又当如何解释?”   “我又如何去面对视我如亲女一般教导的老师,我最好的朋友,包括为了我死在燕白骑手下的游川,那些信我,尊我,把自己的信仰乃至性命交托我的身上的人,我有什么脸去告诉她们,我其实不是燕人,而是齐人……我到底是谁?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司徒端敏仰头,望着大殿的天花板,仿佛可以透过墙壁,看破天穹。   “——这样的我有活下去的意义吗?一个无法选择立场,无法选择信仰,无法选择把自己的后背到底交给谁的人,应该怎么活下去?”她自嘲的笑了笑,“我那个时候见到任何一个人都觉得无颜面对,我恨透了每一个人让我继续活下去的人:为什么当初司徒瑾不确认已经把我弄死再把我埋进皇陵,为什么赵榕夜袭花山时没有叫人把我打死,为什么燕白骑那么蠢,被游川蒙混过关,为什么我没有死被孟姨派出的弓箭手一箭射死在西北……这都是我的错吗?是我造成的吗?我到底该恨谁?”   右手持剑,拾阶而上。   “皇祖母,如果你没有立我为太女,我现在至多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亲王,母王不会死,父君也不会死,我不会颠沛流离到异国他乡,仲父不会死。我不会被老师收养,不会拥有愿意为我出生入死的朋友,不会制造无坚为她们报仇,不会杀死那么多的齐人,不会被朋友怀疑、推向沙场,不会被端睿带回燕国,不会离开我的夫郎,不会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没有听见她唤我一声娘!”   眼底已然赤红,脸颊已然湿润。   “当年,我发现制造无坚的工艺时,曾经暗中发誓,绝对不会将这些东西带入人间。但游川为我而死,这是我的债我要还,所以我破了誓言,杀死燕白骑。可当我回到燕国后,才发现燕白骑的债我也要还,她是为保护齐国而死,却是死在齐国太女的手上,这未免太过可笑些。”   一步一步,如此艰难,如此惶然。   “皇祖母,这五年来,我一直再想。如果你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一切,会不会后悔当年自己的举动。你会不会还认为自己是对?你会不会……你当然不会,我知道。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你依旧会这样选择,只是你会更加小心一些,不会让我有机会逃到燕国。”   越来越高,越来越近,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   “当然,我如果当年没有给活埋进皇陵,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做一个让非常、非常合格的太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闪光,会在适当的时候韬光养晦,我不一定会按照你的节奏的走,当我会让你以为你已经得逞。如果我在外面绕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注定回到这个位置,那么我自信就算没有发生这一切,我也照样可以站在这里。”   司徒端敏迈上最后一步阶梯,站在凤椅前,望着司徒朔。      司徒朔没有在她的眼中找到复仇的喜悦了,于是心中一片冰凉。这说明司徒端敏所做这一切都是在冷静理智情况下决定的,而非处于一时激愤。既然如此,今天的结局已经不是她能够改变的了。   她,是要死了吗?   司徒朔好多年没有这样仰视一个人。自从她登基之后,就有别人仰视她的份。现在她坐在凤椅上,抬头望着眼前这个青年女子,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司徒瑜的痕迹,却还是失望的发现这个女子与当年的那个执意嫁进瑜王府的燕国帝卿相似,有着清俊的面孔,温柔的眼睛。只有那双眼睛中的神采和固执,宛若她原本最看重的女儿。   一天之内,从心愿达成的狂喜跌倒不得不受死的境地,这个起落不能不说太大了,变化也太快了。   罢了,罢……了。   司徒朔合上眼睛,嘴角弯成一个扭曲的笑容,缓缓笑起来——仿佛是从地底打开一扇门,从门里传来的笑声,半是畅快半是癫狂:“好!好!好!朕辛苦了半生,谋谋划划,计计算算,狠心了又忍心了,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一切心血都是白费。不过,朕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仿佛秃鹰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迸发的威胁,歇斯底里嘶吼道,“你是朕立的太女,便永远是大齐的太女。不管你父亲是谁,你长于谁手,你姓了司徒,便永远姓司徒。你跪过大齐的太庙,向大齐的列祖列宗发过誓,你是未来大齐的皇帝,便注定你走的再远,也会回到这里。你恨朕也好,恨大齐也好,恨天下所有人也好,大齐注定是你的责任,你的宿命!”   “——记住,你是齐人!”   “——纵然死了,也是齐人!”      手起剑落,血溅狐裘。      扔掉手中的剑,司徒端敏解开雪色狐裘,盖在司徒朔脸上。那一双苍老而又精烁的眼睛已经彻底黯淡下来,唯有嘴角残留着复杂的笑,似有不甘,似有释然,但更多的仿佛是在讽刺她:你杀了朕又如何?你这样的活着,就真的比朕死了要快活?   是对,是错?她已经不想去分辨,也不想思考。      转身,便轮到她俯视众生。   殿下众人皆尽俯首而跪,包括陆勋。有人欢喜,有人沉默。   这一刻,司徒端敏笑了,在满天满地斑驳的血色中笑了:这就是皇帝,看,这就是皇帝。      “瑾王谋逆,兵变逼宫,毒杀瑄王,重创陛下。幸得瑜王世女司徒端睿与禁军统领黎华录及时救援,困瑾王于宣政殿。瑾王绝望束手,自尽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为了这几章,我快要精神分裂了。本来想一天一章,但是这一段分开看估计会看断气的,四章一起发了,爽不? 191 191、185 ...   齐都。   得月楼。   得月楼二楼是雅座,供的是颇有身价的商贾及喜欢清幽的文人雅士,权贵子弟使用。但更高级的则是三楼的包间,每个包间之间有较好的隔音效果,不受其他人影响,却能够自由的赏析窗外的风景。   “惜之,少说几句。这里是齐国。”宋泱皱着眉头对着对面喝得满面通红的少女,严厉的提醒。   韩琴瞥了她一眼,朦胧着眼睛,笑得不以为然。手指捏的酒杯一甩一甩,好在里面已经空了,没有酒水。   “别以为你是花山出来我就怕了你了。”韩琴打了个酒嗝,“我韩家就算在京城也是名门,你宋家呢,已经几代没有入仕了?出了个宋丽书了不起了啊。你们宋家也就是个宋丽书还有点胆量,其他的人,都、都是胆小如鼠的缩头乌龟。”   宋泱脸色已经黑了,韩琴还在絮絮叨叨地大放厥词:“齐都又怎么样,早几年就被我们大燕打残了。二十万人,在无坚军的面前弹指间,灰、灰飞烟灭。她们敢对我们怎么样?打过来?不怕的话尽管来送死!要我说,朝廷的那些大臣也太保守了,我们大燕有天佑神器,早该一举发兵,踏平齐国,让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齐国太女乖乖交出印玺,俯首称臣。再若不服,干脆就平了——”      “啪——”什么东西迎面扑来。   韩琴激昂的声音戈然而止,此刻她满脸是水,茫然地看向坐在主位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看着韩琴狼狈的样子,还有蠢蠢欲动的几人顿时悚然,收起了心思。   这位女子此次燕齐学子交流会燕国的领队,出自花山书院的一位夫子,很年轻。交流队里的学子有花山书院的学子,也有京城皇家书院的学子,亦有大燕其他各地知名的书院学子,这些学子都是各个学员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又经过重重考核和训练后选出的最终队员员。不管这些队员出身背景如何,却没有一个不是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之辈。然而这样一队来历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的队员经过一路颠簸到了齐都后,却没有一个人对她面前不敬,不敢在她发表决定之后,加以反驳或者阳奉阴违。   此人很强、很狠,而且很阴。   韩琴闭了嘴,尽管不情不愿。      “我不管你们谁的妈是干什么的,谁的爹是谁家的兄弟儿子,也不管出门前受过什么样的嘱咐或者怂恿。但只要你们在我手里一天,就给我规规矩矩的,不许给我找麻烦。你们私下里怎么骂,怎么批,我不管,但若是惹出是非来了,”她警告得环视了众人一圈,“我也不会把你们交给别人——但我会先把你们抽得连你们爹妈都不认识了!听见了没有!!?”   包间里鸦雀无声。   看见队伍里的几个刺头都老实了,冯北辰满意了,这帮小兔崽子真他娘的没一个安生的,以为自己在那一分三分地上混了点名气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钱重了。真当齐国是柿子做的,好捏是吧。那么好捏的话,没无坚之前你们那些乖娘宝爹们怎么不来这里耀武扬威一下试试?和着现在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得瑟起来了,就眼睛长到头发尖上剪都剪不下来了?再说了,就算齐国真怕了燕国,还要防着齐人中有那性子暴烈不肯服输的人特地来修理我们呢。老娘忙着布置人手,联系暗线保护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都快累死了,你们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给老娘找麻烦!要不是现在不是修理你们的时候,以为老娘肯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吗?   宋泱见大家安静下来,略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包间隔音,但谁知道隔到什么程度?若是任韩琴大喊大叫,惹起齐人群愤,她们怕是难以应付。   “眼下我们连赢三场,齐国队败局已定,还要继续比下去吗?”宋泱问道,“如果继续比下去,要不要打和比较好?”   韩琴嗤笑一声,但没有说话。   冯北辰没有说话,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窗外对面街上一个黄色衫子的小姑娘的身上,对方接着看街边小摊的机会,手在背上随便比了两个手势,然后掏出十个铜子,拿走了一串彩绳编的手环,匆匆走了。   冯北辰收回目光,沉声道:“付账,我们马上离开。”   宋泱马上反应道:“有人要来对付我们?”   韩琴眼睛一亮,被冯北辰扫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   “你带五个人从西边走,尽量选人多的路回鸿胪寺。韩琴,还有其他的人跟我来。”冯北辰沉声说。   韩琴嘀咕道:“我也可以带一队……”   冯北辰冷道:“你带一队?打算最后让我们都去救你吗?”      冯北辰带着一队人故意招摇过市,在齐人或好奇,或冷漠,或复杂的目光中走过,也许是因为刚刚在得月楼里发过脾气的原因,队员们都快速地跟着领队,没有一个人像流露出高傲和挑衅的目光。   回到鸿胪寺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冯北辰安然归来,让这次与她接洽的官员也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两人都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过了很久,宋泱还没有回来。   她们绕的路已经够多了,难道宋泱比她们还能绕?众队员心里忐忑不安,一面担心,一面也心存着侥幸,希望宋泱她们能够返回。即便是一向与宋泱不对盘的韩琴,此刻也是一边在心里咒骂宋泱,一边祈祷她不要被齐人截下来了。      冯北辰到底还是比队员们沉稳老道,一边吩咐众队员回房休息,一边揪住接洽的官员衣领冷笑着说:“燕齐和约已经签订了有两年,互市也有一年多,贵国未来的皇帝陛下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想要两国和平。可我们的学生一没有打人,二没有骂人,结果却被人掳走,你们是不是应该采取点措施。若是她们掉了一根汗毛,我就告到你们殿下面前,让她好好给大燕一个交代!!”   被选中与燕国接洽的官员已经是千挑万选中的好性子,此刻也被冯北辰摇得有点冒火,虽然是皱着眉头,但声音依然听起来温和:“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派出人去接你们,只是没有想到,你们居然分队离开——”   “不分队难道被一锅端吗?”冯北辰不客气道,“还是你们希望看见我们被人堵在大街上来一场群殴?”   官员正欲分辨,突然有人来报:“瑜王府派人前来……说让我们去领人。”   冯北辰本来还在考虑是先发作一番把事情闹大,直接捅到齐太女面前,还是选找暗线查探宋泱等人下落和情况,却不想有人已经抢先一步把人放了。      “倒不曾吃亏。”宋泱表情有些古怪,“那队人来势汹汹地截住我们,我们自是不肯跟他们走。我们几人身手虽然不算太好,但是也能抵挡一阵子,只是架不住对方人多……大家快要力竭的时候,却有一个少女骑马奔来,拿着马鞭对着她们呵斥,说就这么几个人,居然还没有把我们拿下,催促她们手脚快一点。”   宋泱记得场面混乱,周围被她们波及的路人和小商贩们早已经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狼藉。虽然名义上是交流会,但其实每个队员来齐国之前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虽然大家都觉得情况很糟糕,却也没有一个胆小露怯的。   那少女呵斥之后,她们受到的攻击果然更猛了,对比起来先前倒像是留了手。只是不过二三息之后,又有一骑飞驰而来,大喊:“统统住手!”   围攻的人居然应声而停,退到一边,脸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听你的描述,倒像那些人本不乐意来找茬,而是被那持鞭少女胁迫而来的。”冯北辰思索了一番,“后来那人如何?”      宋洽回忆,当时那人快马驰来,扫了她们一眼,似乎在查探她们有无人受伤。然后才对少女道:“殿下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少女哼了一声:“你少拿殿下来压我。我自己做了什么自会向殿下交待!”   那人又道:“殿下对你多有宽纵,不过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母亲地下有知若是晓得你借她的余荫做这等无赖之事,只怕也会羞得不敢见人。”   少女顿时色变,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眼神恨不得要吃人。   那人又道:“赢便是赢了,输便是输了。莫非你们大齐是输不起的?”   少女怒道:“我偏看不得这些燕人赢了便鼻孔朝天的样子,难道我们请他们来就是让自己颜面扫地的吗?”   那人冷笑道:“这次比赛自燕人赢了三场后就不断有人在殿下面前进言,说什么不可助涨燕人气焰,要将她们赶出齐国云云。殿下本来当她们一时意气之争,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没脑子的做出这种事情。”   少女怒笑道:“她当然是站在你们这边。”   少女此话一出,那人也变了脸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少女似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悔,闭口不言。   那人道:“殿下刚刚发了脾气,说都是一堆蠢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非齐人所长,以己之短比他人之长,输就输了,有什么好羞愧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拿咱们的刀枪剑戟,骑射功夫再来比过,看看到底谁能够笑到最后。”   少女眼睛一亮:“正是此理。”言毕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阵红白,虽然不情愿,还是策马转身向宋泱等人半算道歉半是挑衅道:“是我想岔了,不该在这区区几场胜负上斤斤计较。你们且回去好好休息,养好了精神,等到……那一天,我会让你们看看齐人是不可以小瞧的!”   说完,便策马离开。   那人见少女走了,向宋泱等人道:“你们回去吧,再不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了。”   宋泱强提精神,上前一步:“感谢阁下解围,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微微一笑:“异国他乡,万事小心,你们的师长都还盼着你们平安返回呢。”并不提自己的姓名便离开。      冯北辰微忖:“听两人对话,来救你们的人似乎不是齐人,却与那贵族少女交熟,这倒是奇怪。”   宋泱补充道:“更奇怪的是,少女那句‘她自然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意思,似乎是她口中殿下倒是向燕人,”她看了冯北辰一眼,犹豫道,“先生觉得会是那一位吗?”      两年前,齐瑾王逼宫,齐帝重伤驾崩,瑾王为当时的瑜王世女司徒端睿所困,后自杀身亡。一夜之间,天地色变。然而,司徒端睿并没有登上帝位,反而称多年前被毒杀身亡的储君司徒端敏其实为暗侍所救,藏匿民间,如今皇位虚悬,应由司徒端敏继承皇位。   这位藏匿民间多年的皇太女身份真实性且不谈,她自入主东宫后,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速度很快掌握了军政大权,朝堂上爆发出的些许争议,很快就烟消云散。   照理说这位太女殿下得到了百官的效忠后应该很快就登基。但事实恰好相反,这位太女殿下无视臣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进,硬是在东宫住了两年,同时还力排众议,强硬地遣使进燕,商议两国和谈,签订了燕齐和约。   如今燕齐边界已经各自撤回大批的驻军,只留下少数维持秩序的常规军队。两国的边境小城因为互市次数和规模的增加逐渐显露出繁荣的迹象。   齐太女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亲燕之举,不但在齐国惹得非议纷纷,即便是在燕国,也让很多人迷惑不解。   冯北辰自然该不会去相信那种天佑大燕,降下神器无坚,齐太女有自知之明,所以俯首称臣等等诸如此类自我感觉良好的说法。但对于真正的原因,她还是非常有好奇心的。      齐国现在只有两位殿下。   瑜王司徒端睿,太女司徒端敏。   那人口中的殿下到底是谁?   很显然,是那位来历不明,表现神秘的太女殿下。   只是虽然这位太女殿下亲燕,却并没有如外人说的那么“过分”,不然也不会提出让两国交流会上再来一场武斗的建议。   这就像我喜欢你归喜欢你,但是如果你打了我耳光的话,我也一定要打回去才行,唾面自干是绝对不可能的。      冯北辰不置可否,只对宋泱道:“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宋泱心里有话想说,但是看冯北辰不愿意再谈的样子,便告辞离去。   望着学生远去的背景,冯北辰心里道: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果然第二日鸿胪寺卿找到她,提出文比之后再加赛五项,全部都是武斗。冯北辰早有此心理准备,因此也不做那小气的姿态,一口答应了下来。为了保证学生安全,这次代表燕国的学生全是六艺皆通之人,虽然不敢说勇猛非凡,对付三五个普通人却是不成问题,纵然胜不了齐人,至少不会太过丢丑。反正文比上燕国已经出尽风头,为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冯北辰倒也不介意让齐国在武斗上逞逞威风。   平安,才能回家。这是临行前皇帝陛下和许山长的共同交代。   每一个学子都是宝贵的,不可损伤。这是花山人的思维方式。      燕齐交流会本来并没有硬性规定要以比赛的形式来举行。参加的学子们都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又都是两国精挑细选的精英,互看不顺眼自然也是有,因此当有一人提出比试时,双方都立刻接受了。   岂料一开始燕国学子便连胜三场,让胜负变得没有悬念。   好在经过这两天双方上层人物的调停,燕齐两方的学子们也慢慢平静下,开始关注于第四场赛事。 作者有话要说:困咩~ 192 192、186 ...   花山书院。   一个小小的女童拿着一支精致的小木剑一次又一次做着最基础的劈刺动作,虽然白皙的额头已经渗出细细的汗珠,小脸也变得红通通的,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做完一千次,方有一个年轻男子上前,为她擦拭头上的汗水。   女童搜寻的目光却是瞟向桂树林外的一角:“阿雅,爹爹呢?”   阿雅比着手势:“公子已经离开一会了,看方向似乎是去藏弓阁了。”   女童了然道:“又是‘天下’再闹了吗?最近它似乎动的次数太多了一些。”   阿雅手势:“也许吧。”   女童想了想:“\'天下\'是活的吗?”   阿雅手势:“这个我也不知道,公子也许知道吧。”   女童低头不语,自是用手摩挲着手里的小木剑,天真清透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看不清。   阿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说出心里话。   女童居然用一种不合年龄的忧郁口吻迟疑地问:“阿雅,你说我娘……是不是没死?”   阿雅怔了一怔:“为什么这么想?”   女童仍是忧郁道:“爹爹和几个姨姨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我听见了几次她们说话。我知道她们说的是娘,爹爹也只有在提到娘的时候会那么激动。只是——如果我娘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阿雅轻轻摸了摸女童的头发:“你很想你娘回来吗?”   女童的肩膀居然抖了一下,随后别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敢想。”   阿雅有些不解:“为什么?”   女童低头道:“或许,现在这样也很好。”   阿雅惊讶得听见女童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这种成熟感伤的话,心里实在担忧: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父母环绕,如珍如宝的哄着,正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时候。女童这个年纪就思虑如此之深,还说些如同成人才会发出的感叹,虽然早慧让人心喜,却又着实让人心疼。公子虽然对小小姐照顾周全,但是心思却牵绊太多在妻主身上,尽管少有行动言语显露,可是孩子的情感是最敏锐的,观察力也是最强,自然是免不了受到影响。   这样下去可不是好兆头,还是要与公子好好谈一谈,阿雅心想。      谪阳看着篆字不断散逸着淡淡青光的黑色长弓,道:“这个月是第几次了?”   旁边的小厮规规矩矩地回答:“已经是第七次了。”   谪阳轻轻拿起天下:你到底再闹什么呢?这样躁动不安,到底是想说你快要回来了,还是想说什么?   他突然将长弓放下,扭头离开:“锁上吧。”   小厮显然已经见惯谪阳这种变换无常的情绪,听从的低头锁上门。      谪阳心中纷乱,不知道自己走的哪条路,只是双腿匆匆地在回廊上茫然地迈步向前。   虽然许璞刻意隐瞒了齐国的消息,可两年前齐国宫变,这样大的震动,就算是书院里的学子也在议论纷纷,她的消息又怎么能隐瞒的住?气冲冲地向许璞索要了五年来的关于她的全部情报后,他更是明白,司徒端敏就是她。   她没有死。   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做着齐国的储君,甚至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齐帝。   可他该是什么心情呢?是要欣喜,还是悲愤?   便是在齐国,若是活着,五年来难道没有一次机会给他送一次信,告诉他她还活着吗?   便是处境艰难,五年后已经展露身份了,难道不能回来看他一次吗?   便是立场尴尬,这两年来,竟然没有只字不提如何处置他们父女两人吗?   这算是什么?已经把它们父女都遗忘了吗?   若是遗忘,倒也罢了,他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男人,便是在这个阴阳颠倒的世界,他的自尊也是不允许他巴巴的倒贴上去的。   可是却又莫名其妙地被指名道姓的送了装了满满一箱子取名《齐梅集》的卷册,字字入目皆是她的亲笔字迹,自己五年来在书院说过的讲过的做过的皆被记录其上,有些连他自己已经不记得的细节,居然也全部收录在内——她竟是派人时刻盯着他。这算是什么?是不放心他?还是怕他变心改嫁了?   收到《齐梅集》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只是记得自己恶狠狠地对信使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承她不忘,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只是这世界上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着她。这几年我若是一时想开了,带着和宁改了嫁,她这一箱子书又送给谁看?她若想装死人,便一直装下去好了,我也再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半分心思了!”   送走了信使,他却立刻将自己的书架清空,将《齐梅集》一册册在书架上放好,又将她亲笔抄写的目录重新抄誊一边,裁成纸条,在书架上一一粘好……忙碌到东方发白,才有闲取下一册来细细看。   及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觉又痛恨起自己这种没有下限的纵容。   许璞虽然是个女子,却似乎也懂他的心思。事情曝露后,被他痛骂之后不但没有记恨他的迁怒,反而派人送来她几年来的私生活记录。好的很,不但有齐国文官之首陆家的公子青睐纠缠,还惹了艳冠齐都的名伎相随,虽然许璞送来的资料并没有她与哪个男子亲密过甚的记录,可是身边一群莺莺燕燕,她就真能把持得住?      脚不择路的乱走,谪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里,只是耳边突然听见似乎是许璞与谁说话,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当年你母亲,我,包括玉秋,几次三番去找你,你也不肯回来,今天突然来,却又是为什么?”许璞的声音道。   另一人道:“非是贫尼想要回来,师尊临终遗命,贫尼也不得不走一趟。”   许璞略讶异:“普智大师的遗命?”   另一人答道:“是。此事只能与郡卿商议,贫尼也不能与你说。”   许璞似乎沉思了一会:“郡卿这几年来心情沉郁,两年前事情再无法隐瞒的时候,变得也更加糟糕,我也劝也无效。也不知道你师尊遗命到底是什么……若是不好,我倒觉得不要去烦他的比较好。”   另一人道:“世间轮回,善恶有报,有起始,必有结局。然而结局如何,不是命定,而在人择。因此好与不好,谁也不知道。”   许璞半响没有说话。   另一人又道:“你整日担心别人好与不好,你自己可又好不好?你素来心野如闲鹤,不喜拘于一格,却在花山做了十年山长。明明拿着内库的钥匙,却又总以副山长自居,莫非以为她还会回来不成?”   许璞还是没有回应。   另一人叹道:“说我有执念,你的执念又比谁少了去?”   终于不在以贫尼自称,另一人长叹一口气后道:“这许多年,我何尝不是再想:自己当初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开头那几年,我以为她死了,便总是想,若是没有自己当初那一手,敏之现在大概还活得好好的,就在我们身边,谁也不会知道她的身份。她平日又是最在意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的人,想必即便按皇上的意思做了太女,也不会于大燕有什么损害。而郡卿与和宁也……”   “后来瑜王府声势渐显,敏之的手段也曝露出来,我猜测她大抵还活着,便又陷入矛盾之中。当年我怂恿定芳出兵,敏之事后不可能推测不出。若是她一念生恨想要报复,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我亲手将她推到那个生不如死的境地,又哪有资格去怪她的?只是前事不计,若她有心妨害大燕,我也不能因为个人愧对敏之而坐视不理。想着防患未然,我曾考虑要不要揭开她身份,以她以前在齐境的‘丰功伟绩’,齐人的怨恨一旦爆发出来,纵然是孟获也无力救偿吧。只是几次思虑后,又害怕自己如同五年前一样做错,是以念头始终萦绕在脑中,却不曾付诸行动。这两年来,我观她点点滴滴一如七年前在西北军中一样,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评说施压,总是不遗余力的推行着燕齐和约。我方才明白,敏之始终是没有变过,一点也没有!!”   许璞的声音又响起:“幸好你没有这样做,否则连我不知道怎样说你好。”   另一人叹道:“若是没有敏之,燕齐两国这两年的太平我真是想都不敢想。我想即便敏之七年前没有意外的与齐国签订了和约,只怕推行起来也没有如今这样的效果吧。她的真是身份大白天下已经两年,燕齐互市,遣使,派遣留学生都一一成为现实,我听说边境也慢慢有燕人齐人互通婚姻的,亦得到了齐国官府的支持。”   “这也许还不是敏之最终的目的。你还记得当年齐端睿,也就是现在的齐瑜王司徒端睿在书院里被发现齐人身份时的事吗?敏之在不知自己身份的情况也并没有将她交于官府处置,只是将她除名而已。那个时候她便不介意齐人就读花山。”许璞含笑的声音传来,“现在还只是互遣留学生。我想要不要多久,就会有齐人光明正大的来花山赴考吧。”   “花山书院里的学生都是大燕未来的栋梁之才,而齐国能考入花山的学子必然也是前途不俗。若是两个不同国家的少女们能够在少年求学的时期建立起同窗之情。那么只要燕齐两国关系不搞得太僵的话,想来她们成为两国中流砥柱之后,念着年少那一段求学时光,也会勉力维持两国通好吧。”许璞大约是想起在内库中看到花山创始人姬香妃的手札,“这也是了姬山长未成的遗愿吧。”   三百年来燕齐的恩恩怨怨了结,三百年谁也不敢想象的和平,也许从今往后将成为现实。      两人沉默了一会,另一人道:“郡卿这边如何,以他的性子,未曾想过去找敏之吗?”   许璞道:“郡卿不曾说过,但我想哪里有不想的。只是齐国的情势莫测,若郡卿只是一人到也罢,有和宁在,他又岂敢冒险?你是知道的,皇上有意立和宁为储,只是因着郡卿的关系,让和宁暂时留在花山。若郡卿一人走了,和宁怎么办?若带和宁一起走,齐国路途茫茫,郡卿即便艺高胆大,也难保证和宁不受丁点损害。”   另一人低声道:“你说的也是。我揣测敏之储君之位正名之后一直不回来也是为着这些原因。齐国能认出敏之身份的人并不是没有,不说孟获,只说那些曾经参加过七年前燕齐谈判的官员,估计是有八九也都是能认出敏之来的。虽说为帝者,手上有个几十万人命并不足为奇。一场内战下来,生灵涂炭又岂止百万之数。但敏之若根基不稳,这一点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来动摇她的地位。这两年她既不回来,也不接郡卿去,想必也是不敢冒险。”   许璞轻笑道:“这点我倒不怎么担心,以敏之的本事,笼络人心、抓权夺位,要的只是时间。你大约不知道,便是当初与齐帝联手暗中迫害敏之的陆勋,至今还留在任上……敏之当真也是忍得住,但若非陆勋对敏之尽快掌控朝政有利,她又怎么会宽纵陆家。”   另一人冷笑道:“迟早要收拾她们的,何惧早晚?”   许璞并不以为然:“那也要等到敏之权柄握牢之后了。以我对敏之的了解,虽然陆家在仕途上不可能走得太远,但身家性命应是无虞的。只要陆勋能老老实实将功补过,敏之看在司徒端睿和她的仲父情分上自然会手下留情。否则齐帝身死的时候,敏之随便按个罪名就能处置了她们,何必等到陆家有功于己的时候再杀,还坏了自己的声誉。”      谪阳在外面默默地听着,烦躁的心竟平静了下来。   其实两人说的道理,他何尝不心知肚明?交换位置为陆颖想想,他就能明白那种相隔千里,却只能寄月相思的痛苦和身不由己。自己身在花山,生活闲逸无忧尚且如此难熬。日日如临深渊的陆颖又该如何自处呢?   终不能强求太多,要怨只能怨天命如此。   只是,那陆家……谪阳冷笑,怕是不只是利用,还顾忌着那娇滴滴的陆家公子吧。趁他不在跟他抢老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谪阳与窦自华上京来了?”李凤亭有些意外,“他竟然愿意离开花山。”   丁镜道:“倒也不算进京,似乎是窦自华邀平南郡卿去大广济寺。至于目的是什么,微臣尚不清楚。只打听到窦自华与谪阳密谈了一会,平南郡卿就同意了。奇怪是郡卿竟然没有带陆和宁同去,只让许璞等人照顾着。”   李凤亭沉吟道:“大广济寺自建成以来虽说同皇家走的近,但似乎总有些神神秘秘的,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历代主持也都古怪的很,单说上一代主持普智大师,观人之术便是精绝。敏之——”她没有再说下来。   丁镜听到这里,明白皇帝的心思,忙道:“陛下也不必太担忧。殿下已经在齐国正名,又有瑜王府和军队的支持,想要掌控朝政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臣等先前也是杞人忧天,对殿下于大燕的感情有所猜忌顾虑。如今两年下来,事实证明殿下还是心向着大燕,臣等也不会再坚持陛下对殿下采取牵制措施。”   李凤亭摇头:“你们的职责所在,朕心里明白,不怪你们。只是朕担心敏之正是这一点,她表现得过分亲燕,以她现在的立场只怕难免遭人责难,一国帝王岂能因私情而坏国事,这是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的。尤其目前支持敏之力量主要来自军队。若是燕齐以后太平无事,军队在朝廷里的声音只怕会削弱,敏之岂不是更难?”   丁镜笑道:“陛下才是关心则乱。若是将来太平无事,文官自然更为被倚重,如此一来她们才会更加拥护殿下,支持两国和平相处才对。更何况就算国家太平无事,军队也不是毫无作用的。若是那些不知道好歹的官员胡搅蛮缠,武力平了她们就是。便是在大燕,文武制衡也 192、186 ...   是常事。殿下师从陛下那么久,怎会不懂这些?”   李凤亭闻言,心中略松,笑道:“是朕钻牛角尖了,还是丁爱卿思虑得周全。”      “这便是你说的大广济寺禁地?”谪阳抬头,眯起眼睛。   一座依山而雕的卧佛,目测高度大约六七十米,形象鲜明如生,垂耳,笑脸,大肚——谪阳怎会不知这雕的正是异世人都耳熟能详的弥勒佛形象。   只是这异世常见的弥勒大佛出现在这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别的不说,只谈这男女颠倒的世界中供奉的大佛怎会是男子形象?他的念慈观里不是没有供奉各路神佛,只是虽然皆是与异世相似的慈眉善目,却鲜有男子的化身。   窦自华从一开始就仔细观察着谪阳打量禁地时的表情——略有意外,但也并没有太大的触动,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她实际上有些怀疑平南郡卿与这里究竟有没有关联,可师父这样交代了,她也只能遵行。      “这里只是外围,郡卿请跟贫尼来。”窦自华走向卧佛底座,伸手握住莲花瓣,轻轻一掰,那花瓣竟然随手而动,滑至一边。如此又移动了数枚花瓣窦自华方才歇手。   谪阳隐隐觉得地面震动,有些站不稳,不由得后退一步,再抬头却见那卧佛的原本放在胸前的手臂居然缓缓抬起,露出一个幽幽的门洞。   谪阳一眼望去,倏然心悸。   机关并不是让他吃惊的地方。莫说只是一个门洞,就算此刻大佛从莲花座上站起来,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也并不会让他大惊失色。   真正让他看呆了的,是门洞后石壁上的字。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193 193、187 ...   手指小心地模划着上面的字迹,谪阳只觉得一时空错乱,熟悉的诗词配着熟悉的字迹,仿佛那个人就站在石壁后,隔着三百年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却一眼就找到了他的所在。   “丽书。”   是她!   谪阳猛得抬头,穿过门洞向内奔去,穿过长长的挂着夜明珠的台阶,迎面而来的是四个恢弘大字:广济迷宫。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猪八戒是怎么死的?”      “十二钗中最小的一位所嫁的人家姓什么?”      “Which is the longest word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发现新大陆的是谁?”      “人生若只如初见,下句是?”      ……      厚重的石门转动发出霍霍地响声,仿佛不是在身边响起,而是在三百年前响起,然后再三百年后传入他的耳朵。   一道一道,没有一道能够拦得住他。   一幕一幕,没有一幕曾经遗忘。   她抱着他耳鬓厮磨时,他笑嘻嘻地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谁也不懂的故事时,她拉着他仰望星空时,他打散她的发髻时……不曾忘怀的,原来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三百年前,他建了花山书院,偷偷修了花山迷宫。   三百年前,她默默修了大广济寺,建了广济迷宫。   既然花山迷宫的建造没可能瞒得过她,她如何不能自己也修建一座呢?对于声望犹如天日的帝王来说,这并不是不可能事情。   只是那一世,他建迷宫,为了是守住他不肯放弃的那一份执念。而她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谪阳有些茫然。   三百年前,他整日困守在花山中。三十年,她不曾来看他,他也不曾去问候她,直到她死了,他也死了。   三百年后,他才知道她竟然建造了另一座迷宫。      为什么?   ——丽书,你想要藏什么?   ——丽书,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丽书,你……      谪阳瞪大了眼睛,望着石壁上的机关。   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三百年前的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个人想说什么。他已经永远不能亲耳去听见了。即便是他听见了,回应了,而她也无法知道了。   真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距离,远到就是坐上宇宙飞船,也触摸不到的地方啊。      对着石壁伸出手,谪阳很想抓住那人来问一问。可是他这双手又怎么穿越这三百年的距离去解除自己的疑惑呢?   当初怎么就没有想过,给彼此一个机会,听听她想要说什么呢?      窦自华自赵谪阳飞奔入迷宫后,一直紧随其后。赵谪阳并没有出言阻拦,或者说,根本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还跟在他身后吧。   随着一道道门的打开,窦自华终于明白,师父指定赵谪阳来这里果然是有她的道理。这里的迷宫窦自华不是没有尝试过去解开,只是有些题目她都无法理解,又谈何去破解呢?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完全是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文明,浓缩在这数不清的石门中,仿佛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缩影,彼此牵绊,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没有去过花山迷宫,但却从许璞的口中零星了解到了一些东西。但不过是这一点点,就足够让她觉得,花山书院潜藏着的与大广济寺潜藏着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百年前,花山书院建成。   三百年前,大广济寺建成。   三百年后,花山书院选定陆颖。   三百年后,大广济寺迎来赵谪阳。   只是巧合吗?   真的只是巧合吗?      若不是巧合,那又是了什么?再有牵连,也当是三百年前的牵绊了。眼前的赵谪阳,何以会是这种……表情?   不仅仅是惊讶,不仅仅是激动,而是说不出的痛楚,茫然,懊悔,牵挂……类似的表情,她只在七年前久寻敏之的下落未果时,在他的脸上看过。   可这与敏之又有什么关系,敏之从来就没有来过大广济寺,从出身来讲,她也不可能与大广济寺扯上任何关系,更不提三百年前。   窦自华也迷惑了。      花山书院。   藏弓阁。   小厮趴在一边的矮凳上打盹,嘴角口水蜿蜒。   座架上墨色长弓上篆字突然青光大盛,将房间雪白的墙壁映得如同在碧水之中莹亮莹亮的,间或又如同有一条欢乐的游鱼在青光中攒动,使得光芒微微得颤动、跳跃,带着喜悦和舒畅,无限得惬意。      齐国。   “敏敏,你怎么了?”司徒端睿的声音响起,“是不是不舒服?”   司徒端敏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在座众人都诧异地望着自己。原来她是在做梦,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很清晰,很逼真,这梦好像是——她甩甩头,现在不是回忆这个的时候。她按了按太阳穴,精神竟然有些疲倦:“抱歉,大约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刚刚竟然睡着了。”   司徒端睿与其他人面面相觑。   以前司徒端敏不管再累再困,也没有在议事的时候睡着的,而刚才司徒端睿唤了她几声,竟然没有将她叫醒。   联想到司徒端敏曾经受过的伤,众人的眼神立刻就紧张起来。薛少阳起身道:“殿□体要紧,还是让呼延先看看吧。这件事情也不急于一时。”   司徒端敏见众人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刚刚怎么就做起白日梦来,只得答应了让呼延前来,也好安众人的心。   借着唤太医的时间,司徒端敏再回忆刚刚到底做的怎样的一个梦,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一能够朦胧想起的,就是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很沉重很沉重的梦。      虽然司徒端敏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但呼延却说她不但有点低烧而且气虚血弱,原因无外乎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最近又太过操劳并且休息不足等等。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司徒端敏卧房里的所有奏折和书被薛少阳指挥着全部搬去书房,甚至连笔墨纸砚也都搜走了,然后安排了乐俊、风清扬、王六、燕良驹四人轮流盯着她吃饭和睡觉。以孟获为首,各路人只能定时来会见,而且必须言简意赅,司徒端敏每天待在书房和用于接见百官的时间不得超过两个时辰。   司徒端敏目瞪口呆,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来抗议。讲起道理来其他人以一个比她还能言善辩,驳得自己哑口无言。   连孟秦也不站在她这一边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在部分有心人的拖延下,第一次燕齐两国学子之间的冲突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传到司徒端敏的耳中。   当然,虽然是晚了一些时候,在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前,王六还是立刻被司徒端敏派出去处理这次纷争。   燕良驹自然吃了排头,被关禁闭一个月。   等她出来的时候,燕齐学子文的武的都比过一轮了。最后胜败居然各是五胜五负,总的来说,平手。   这个结果真是皆大欢喜,除了两国学子们外。   齐国鸿胪寺官员和燕国领队各自松了一口气,彼此对看都觉得其实对方原来长得还算顺眼。      可惜她们都高兴的太早了。两大赛事结束后,最后一场不知道算是颁奖会还是庆功会的宴会上,一个燕国学子突然起身,高声说她们千里迢迢从燕国来到齐都,可算是诚意十足,结果除了本来负责接待外国来宾的鸿胪寺外,却未曾见到一个有分量的齐国官员,让她们很是怀疑齐国人的诚意。本次燕齐和约本由齐太女提出并缔结,若是真的重视她们这些燕国学子的到来,那么请太女拨冗见一见她们总不会太过分了吧。   喊话的学子姓韩名琴。      韩琴。   韩宁秀。   司徒端敏拿着韩琴的来历资料,嘴角含着一丝苦笑:当年还欠着我的一份人情未还,如今倒又找我的麻烦。   “侯盈近况如何?”   在看过妹妹索要的韩琴的资料后,她便知道这时跟侯盈少不了关系。司徒端睿会意道:“侯盈本是判了终身监禁,但两年前侯明玉去觐见过燕帝后便放了出来。只是虽然恢复的自由,却未再回到西北军中,也没有入仕,只是闲赋在家。想来是同燕帝达成了某种协议。”   “韩琴是韩家长孙。韩宁秀未嫁的时候一直在教导她,虽然是男子,但他当初既然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考入花山书院,自然学识也是不错,是以韩琴能有如今的出息,韩宁秀至少有一半功劳。韩琴从小与她这个舅舅一道读书,感情自然是较旁人更为亲切。如今侯盈人尚年轻却遭到闲置,而且看燕帝的态度,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想来不论是侯盈还是韩宁秀都是不好过的。”   “侯盈性子耿直,倒是不会用这种手段为自己谋出路,可是韩宁秀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果说韩琴在韩宁秀的怂恿下要把你的另一重身份公开挑明,借此来为侯盈重新起复谋取筹码也不是没有可能?”司徒端睿问,“敏敏,你打算怎么应对?”      司徒端敏的身份在齐国上层现在也算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抵不过她确是司徒家的血脉,又是目前齐国唯一有着储君之名的皇女,实在是难以找出理由废黜。   更何况,宫变之后,司徒家的女儿只剩下司徒端敏和司徒端睿两人。明摆着司徒端睿不论是名分还是能力都越不过司徒端敏,而孟获、黎华录及一干已经在五年内握住实权的瑜王府旧部都是司徒端敏的强力支持者。名义和实力两手在握的司徒端敏完全可以放弃原有的官员,重新一套属于自己的官员派系。   于是,那些本来有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乖了,谁也不再公开场合提这件事情,免得这位储君殿下正好拿捏住自己的不是,好给她的人腾位置。   只是事过境迁,加上司徒端敏这两年来不论对内对外所持态度都是十分温和,只要不是与三王府牵扯太深的官员,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动。于是日子过得一滋润,难免有些人就想生点事。比如这次,虽然明面上是燕良驹挑的头,若没有其他人在背后鼓动和支持,那么些围阻燕国学子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看来当年宣政殿的鲜血,已经开始从某些人的心头褪色了。      “怎么应对?”司徒端敏笑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朝廷是一潭死水也不是什么好事,时不时的还要把那些怀有异心的家伙都清理出去才能保证将来执政的顺利。司徒端敏不希望将来自己把大量的精力花在隔几年就要肃清一下自己的官员队伍上——你可以有不同的政见,也可以求荣耀显赫,但前提是承认她的这个政权,规规矩矩的办事,而不是把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把皇帝拉下马这件事情上。   “机会?”司徒端睿虽然不太明白妹妹的计划,但看她的表情,知道是她又要挖坑了。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有多少人会跳下去。   “纸是保不住火的。秘密的存在就是为了有一天去揭露它。”把柄只有捏在手里才能用来威胁别人,一旦抛出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与整日担心别人什么时候会翻出自己这一块短板来跟自己算旧账,不如自己主动放出来,也好在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应对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那些对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不满的,想浑水摸鱼的,还没有被自己彻底打乖的……这次能收拾多少,就收拾多少吧。   “那些玩火的人,永远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玩得起!”司徒端敏轻蔑道。   司徒端睿想想妹妹的手段,不禁为那些还不知道马上要受到怎样的诱惑和考验的官员们提前哀悼。 194 194、188 ...   韩琴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坐着,手边被子里的茶水已经喝光,可她还是有一种端起茶碗的冲动,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想隔断射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冰冷的目光。这目光让她极为不适,好像一柄利刃贴肉而置,只要自己稍稍一动,就会切开自己的皮肤。   “我是没有与您商量过再行动,可是我提得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其实……其实这次来的队员也都议论过这件事情,为什么齐国太女不肯接见我们?如果她——”韩琴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却被冯北辰打断。   “够了。”她淡淡道,“我什么解释都不想听。”   韩琴更加忐忑。如果冯北辰冲她发脾气或者质问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她都不会感觉到无所适从。她早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糟糕后果的准备,可是偏偏没有准备去面对一个没有任何斥责和警告,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冯北辰。   她忽然就有一种自己的意图被完全看穿了的感觉。   冯北辰的声音不大,在耳边响起时却让她感觉巨大的压迫感:“我单独叫你来不是想训斥你或者是询问你什么。我只是通知你:从今天到我们离开齐都的那一天,你不用再出现在公开场合,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休息。你的日常用度和外界通讯我会派专人照看。这就些。你可以回房间了。”      好狠!原来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这位领队大人根本就懒怠敷衍她这些小伎俩,也不想同自己讲什么大道理。韩琴自嘲地苦笑,她自负思维敏捷,口舌如簧,辩难释义千人难逢敌手。可冯北辰又是什么人,自己这点小本事在她看来只是玩得不要的小把戏吧。   只是,她怎么甘心?她从进入齐都就一路挑事,为的是什么?她怎么甘心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被人这样横插一竿打了下来。如果现在离开她还有什么机会?   她慢慢抬起头,几乎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力道打量冯北辰的表情。   冯北辰脸上并没有任何生气或者烦恼,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手上一叠单子。那无非是些日用开销之类的记录,琐碎又繁杂,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认真看的东西。   韩琴明白了:这位领队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是有意要阻拦自己的。冯北辰本身就是花山书院的人,自然比一般人知道更多——她根本就要帮住那个人把真相掩盖住。   愤怒顿时袭击了她的全身,一时间她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几乎不能转动,胸口如同有火一般被烧得灼痛难忍。韩琴低头按着椅子扶手起身,缓缓抬头转向冯北辰,饱含愤怒和激动的声音反听起来十分低沉。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她隐瞒?只因为她曾经是花山书院的山长吗!!”   冯北辰把视线从纸卷上抬起来,静静得看着她,一双眼睛透透彻彻,却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她此刻的心理活动。   韩琴握紧双拳,声音微颤,胸口起伏:“她是——齐人,她是一个齐人!她蒙骗了我们所有人!!”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品行高洁,风月霁光,以为她忠勇可歌,以为她是为大燕抛却生死的烈士。可其实——”韩琴说到这里,故意抬起下巴,轻轻嗤笑,“她是一个齐人!是齐国太女司徒端敏。”   “她不过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奸细,却伪装得那么好,不但篡夺了花山的秘藏,还故意做出为人所害的假象,好让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为国捐躯。实际上她只是诈死回到了齐国,去谋夺她失去的储位,她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自己!”   这几句话已经藏在韩琴心里很久了,在她脑海里盘亘很久了,也许是感受到的压力太大,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说完后,她居然有些气短。也因为这个,她并没有注意到,看似平静的冯北辰心底已经掀起了巨波。      ——韩琴是什么意思?她说的人显然是陆颖,陆颖是现在的齐国太女?她没有死?   冯北辰并没有韩琴所以为的那样了解真相。她虽然对这位神秘的齐国太女抱有十足的好奇心,却没有疑心到陆颖身上。   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冯北辰虽然出身花山书院,对陆颖也算“关注”,但毕竟不是陆颖最亲密的朋友,对她的思考和行事习惯的了解也仅仅止于了解,并不能深透到本质。另一方面,她也还没有接触到花山的核心。这五年来齐都发生的事情,冯北辰所知道的资讯也与其他普通的书院夫子差不多,仅仅停留在表面。若非冯北辰此次出发前所拿到的资料,她甚至对司徒端敏这两年的举动和决策都了解不全。   更何况,即便是李凤亭、许璞等人也是要靠长时间的观察分析和充足的情报证实,才能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联系在一起。无凭无据,冯北辰又不是吃撑了突然去研究两个表面上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牵连的人物。      但韩琴不一样。她有韩宁秀作为信息渠道,而作为当年事件当事人的侯家自然对与陆颖可能搭上关系的一切都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并且牢握西北多年的侯家对齐国上层的动静知道得必定会比一个普通花山书院的夫子要多。当年陆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侯家就怀疑陆颖也许并未身死,只是四处寻觅又没有下落,所以对于侯盈被囚,也只能认了。只是但凡有一丝可能,侯家又怎会放弃翻盘,毕竟侯盈是侯家第二代中最杰出的一人,是早就定下的侯家家主。   后来的五年中,前期因为司徒端敏藏得太深,齐都都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光芒,侯家自然未察觉,后期司徒端敏慢慢暴露自身的能力后,侯家虽然开始关注她,却并没有怀疑,直到……王六没有再回来,终于让侯家再也不能压抑下关于这位太女身份来历的猜测。   齐国上层公开的秘密,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秘密,只是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有心人来说,这并不是难打听的东西。真正无知的永远只是底层的百姓而已。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侯明玉很快就去了京城,侯盈则被放了出来。   只是侯盈违反军纪擅自出兵是事实,只是少了害死己方重要将领的这一宗“罪”,所以双方达成的一致结果是侯盈立刻开释,去职闲置。李凤亭不动她,侯家却也不能揭开陆颖的身世。      冯北辰并不愚蠢,相反韩琴几句话让她很快就猜到了这个秘密的主要部分。   她内心的震动并不弱于韩琴第一次从自己的舅舅韩宁秀那里听到事情真相时的反应,但此刻她只有捏着纸卷的手是微微颤抖着的,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颤抖着。   冯北辰很聪明,不仅是聪明,在当年陆颖教训过她后,她还变得很谨慎很细心。不然,她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在花山书院做了夫子,也不会被委派来做第一次燕齐交流会的燕国领队。   若从本心来说,冯北辰是很乐于看这位往日有过“摩擦”的同窗的笑话,可是从理智上来说,她根本不觉得这位同窗会给任何人机会来看她的笑话。当然,前提是这位神秘的的齐国太女真如韩琴所说的,是陆颖。   看来这次齐国之行并不完全只是麻烦,说不定还很有趣的。冯北辰忽然觉得自己很好奇在这种情况下这位昔日同窗会采用怎样的手段来应对这一场声誉危机,于是她改变了主意。   “明天我会通过鸿胪寺官卿赫连德正正式递交觐见文书。”冯北辰皱着眉头,想到又要跟那个表面绵软似好揉捏里面却全是死线疙瘩怎么梳都梳不顺的家伙打交道了,不由得觉得头痛起来。   “觐见之前,不许再生事,否则关禁闭!”冯北辰警告道。   事情出乎意料地来了个大转弯——韩琴完全没有想到是自己一翻话起到作用,因为冯北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轻易被说服并且改变注意的人。因此此刻她心里的愕然程度比喜悦还要高。她就这样张口结舌一直一直瞪着冯北辰,最后被冯北辰赶出门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齐皇宫历代储君的居所名叫九天殿,取凤舞九天的意思。   与燕皇宫的大气恢弘,轻灵典雅相比,齐皇宫却是凝重庄素,华贵精致。冯北辰带领着燕国学子们在鸿胪寺卿赫连德正的引导下,穿过华美的宫阙向九天殿行去。   “前面就是九天殿。”赫连德正望着前方,侧头对冯北辰说。   冯北辰也停下仔细看了一眼,礼节地笑道:“烦请引路。”   赫连德正却没有移步,却是犹豫了一下,才道:“虽说殿下说了今天不计时限,但是殿下最近身体不适,太医说过殿下这一段时间要少思寡虑,以静养为主,饮食也宜清淡,所以请诸位体谅。”   冯北辰不置可否,却是假假地笑着得说:“赫连大人对你家殿下如此忠心耿耿,体贴入微,想来很得你家殿下看重吧。”   赫连德正正色道:“德正原不过是礼部一个文书,两年前幸得殿下青眼,在东宫担任侍从官一年,然后被殿下派来鸿胪寺任寺卿。德正才薄,不敢自称得殿下看重。但殿下品行,日月辉同,德正敬慕非常。因此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为社稷计,德正都不原意殿下有丝毫损伤。”   冯北辰见赫连德正表情不似作伪,心中暗骂一句:不管到哪里都惯能哄得一班人为她卖命,真是死不要脸!   但嘴里还是道:“赫连大人所请,敢不从命。”   赫连德正面色微暖,伸手做请,将一行人领入。      冯北辰及一干燕国学子按序入座。然而今天司徒端敏接见燕国领队,还请了孟获,陆勋以及几位重臣连同此次燕齐交流中的齐国学子作陪,也算是应对了韩琴那番齐国无人重视的抗议。   此刻燕人在左,齐人在右,泾渭分明,双方落座不由得都带上了对抗的意思。   主角还没有出场,只有一个中年男官从容指挥着宫侍们利落的给每个人上茶上点心,上完点心,中年男官方上前向众人行了一礼:“请诸位稍等,殿下马上将至,请诸位先随意用些茶点。”   众人称谢。   韩琴终于盼到这一刻,心情不禁激动万分。想起舅舅强颜欢笑和舅母颓然的样子,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真相揭露出来,让奸邪伪善的小人得到惩罚,让无辜的舅母重新真正振作,让舅舅真正的开心起来。   望着殿堂上绚烂的彩色壁画,韩琴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好奇起这位太女殿下的相貌。这位原本是齐国太女,后来潜入燕国伪装成孤女,瞒骗了无数人的目光,成为了花山学子,当今皇帝的唯一弟子,花山书院最年轻的山长,镇西将军,嫡亲王……最后又成为齐国太女的女子,到底是长着怎样一副嘴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来了。      韩琴忙向那边望去,先头是一名青年男官走在左侧半侧着身子引路,两步之后走在路中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头戴凤翎绞丝金冠,身着明紫色华服绣金线七尾凤图腾,腰挂羊脂白对凤玉佩一双。年轻女子身后,两名侍女并两名带剑侍卫紧跟两侧。   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年轻女子就是陆颖?   韩琴一面随众人一起起身迎接,一面疑惑得看着这位齐国太女殿下。通身的书卷味,气质有着与此次同来的花山书院学子共通的特点,儒雅端方中暗含着一丝疏狂。若不是那彰显身份的服制,韩琴几乎以为这太女殿下也是其中的一员。当然这也不奇怪,此人本来就先为花山书院的学子后为书院山长。再观其相貌尚称清秀,只是肤色略嫌白,并不是健康的白皙透红,反而是略带病弱的苍白,让她对刚刚赫连德正在殿外说的话有了三分相信。   太女殿下含笑向这边看了一眼走向主位,转身向众人,伸开双手:“诸位不必多礼,请坐。”   淡淡的语气含带着不可违抗得威仪,众人也都理所当然的顺从主人的意思落座。只有心有抵触的韩琴暗中咬牙,不甘的坐下。   太女殿下先看向冯北辰,微笑道:“诸位来都城许久孤都没有见过一次,真是怠慢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见谅!”   冯北辰的眼睛从太女殿下进来时也一直盯在她身上,此刻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脸上却也是恰到好处的恭敬:“悉闻殿□体微恙,我等前来叨扰亦是心中不安。只是久仰殿下威名,心中十分仰慕,同时又身负两国交好之任,希望得到殿下的重视,才有此冒昧求见之举。若能够得殿下亲口面谕,返国之后也好对鄙上有所交代。就算是殿下要怪罪,我等也甘心承担。”   太女殿下笑意更深:“冯领队所虑甚是。孤不过有些微不适而已,只是身边人喜欢大惊小怪,传得十分严重而已。孤也挪不过她们,算是借机偷懒几日,眼下也休息够了。正好你们来了,孤才解了禁,倒还要感谢你们才是,又岂会责怪?”      韩琴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说着毫无意义的场面话,不觉心中烦躁得很,是以当年轻女子将视线转向她们时,问:“诸位初次来齐国,生活饮食一应可还习惯?可有不便之处?”   她便趁机抓住话头,提声反问:“听闻太女殿下从前也久居我大燕,如今改居齐国,衣食住行皆是有异,不知可也习惯不习惯?”    195 195、189 ...   太女殿下闻声望向她,只是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将她上下打量,神情逐渐变得冷肃。   殿中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孟获等人目中虽然显出怒意,但奇怪的是并无意外之色。而受邀的齐国学子却是不同,脸上又惊又疑,视线在韩琴与太女司徒端敏之间移动,显然对韩琴的话语十分不解。   韩琴见司徒端敏不说话,心道果然,立刻搬出冯北辰:“我曾闻昔日贵院陆山长在西北一役中失踪,但实际上是她并未身死,而是为人所救一直潜藏在瑜王府中,如今便是眼前这位太女殿下。冯领队,您曾与陆山长同窗。陆山长就任时,您也尚在书院之中,定然对陆山长相貌十分熟悉。现在请您看看,太女殿下是否就是昔日的花山书院山长,大燕镇西将军,钦封嫡亲王殿下呢?”   韩琴故意念出陆颖曾经一连串的名头,就是想要挑起在座燕国学子对陆颖身份和忠诚的怀疑,甚至齐人对眼前这位太女殿下的嫌隙和仇恨。说完,她看向冯北辰,等她的确认。      上一次见到陆颖,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冯北辰还在书院之中念书,而陆颖正忙着铸造无坚,训练军队。陆颖虽然少闲,但也并非完全见不到她的人。   其时冯北辰虽然早已经通过六科测试,达到毕业标准。但花山书院不禁就读年限,学生只要想念便可以继续念下去。毕竟花山大儒云集,是难得的学术交流圣地,便有许多学子如果没有家中俗物之累,又喜深究的,就可以继续读下去。唯一的条件,不过依旧是至少三年要通过一门测试。一旦失败,就要离开书院,当然毕业资格还是保留的。   冯北辰却是不在此列,因为她已经决定长期留在花山书院,所以一面继续深造,一面申请教师资格。五年前,她正式成为了花山书院一名的夫子。   这次来齐都的队伍中,只有她见过陆颖。毕竟陆颖离开书院已经有七年多时间,见过她的学子们多数已经毕业,因为各自的志向又或者家族的责任离开。像她这样留下来的人实在是太少。这次来的花山学子也有数人,都是这七年人新入院的。她们尽管听过陆颖的传闻,却从来没有见过本人。   冯北辰其实一眼就认出了陆颖。因为她的相貌与七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只是身量略高了些,眉眼更现成熟。但硬要说什么不同了,则是她的气势。      若说七年多前的她还是一只蓄势待发、宏图未展的小兽,如今却已经成为卧于百兽顶端,俯视众兽俯首的兽王。小兽使人胆颤,兽王使人臣服。冯北辰研究过她这七年的种种策略,很清楚这齐都是她曾经厮杀过的斑驳血场,只因遍野尸横已经被打扫干净,暂时弥漫着使人容易遗忘过去的一片温柔和安逸。   兽王坐上王座后,为了安抚百兽,自然会藏起利爪獠牙,让她们安心受驱卖命。但若愚蠢的认为兽王变成了好拿捏的棉花团子,胆敢越过底线,后果只怕会无比凄惨。      韩琴那日高声要求太女殿下接见后竟然安然无恙,而今天更是能够自由进九天殿,冯北辰绝对不相信这是陆颖的疏忽。五年时间内,从几乎一无所有到干干脆脆地收拾掉三家王府,把大齐皇室整得仅剩下两个人的家伙——冯北辰也绝对不会以为她查不到韩琴的背景来历,推测不出她的意图。   除非她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陆颖,否则今天这个场面一定是一个局。   冯北辰虽然想看戏,却并无意真去挑战陆颖的极限,因此也极配合地又打量司徒端敏半晌,才道:“确实像极。”   不论是燕国学子还是齐国学子都是一阵骚动。   但很快齐学子中便有人高声道:“这是污蔑!是栽赃陷害!”   接着有人紧跟道:“肯定是阴谋诡计。殿下是正统的皇家血脉,怎由你们胡说八道!”   齐学子中一片应声。      宋泱一时也反应不过来:韩琴此举到底是做什么?冯夫子为何不阻止?韩琴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假,她这么做只会挑起齐太女不满,挑起两国纷端。如果是真,如果是真……只怕也不能善了。   她看了一眼冯夫子。   冯夫子嘴角勾着不明的浅笑,对韩琴突然扔出来的惊天秘闻表示适度的兴趣和关注。   难道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又或者韩琴的举动就是她的授意,可是事前似乎没有露出半迹象。   宋泱转而看向阶上表情转冷,俯视着韩琴的这位太女殿下,心中渐渐升起不妙的感觉。      韩琴见司徒端敏只是冷眼注视着自己并不说话,又见众人皆是不信,于是挑衅道:“殿下不敢承认吗?您好歹也做过我们大燕花山书院的山长,是人人崇拜的无坚军创始人,是大燕的救星,难道这样一段过往,对您来说,是很耻辱并且不堪回忆的吗?”   司徒端敏微微眯起眼睛:“你叫韩琴?”   韩琴嘲弄着轻笑:“怎么?殿下确认我的名字,是打算怎么对付我吗?”   她口吻轻佻,惹得满殿侧目,连燕国学子也觉得她未免也太过冒失。   司徒端敏静静俯视着她,心中略觉得好笑,却也有些佩服她的勇气。年轻人有勇气总归是好的。只是,用的地方不对,怕是不会好效果。   她懒待敷衍她,直接下令:“韩琴殿前放肆,无礼之至——立刻拿下,关入大牢,容后量刑。”   惊变乍起,众人皆有神色变化。   宋泱见冯夫子竟然没有出言转圜,心中异样。她知道冯北辰虽然不悦韩琴惹是生非,但身为领队却是十分负责,当下到了嘴边的请求宽恕的维护之语也收了回来,她不过是一个学子而已,总不好越过领队去了。      被殿中侍卫控制住的韩琴挣扎了两下,脸上也显出一丝慌乱,口中道:“陆颖,你敢!你明明是我大燕国养大的,现在竟然做了齐国的太女。昔日为了谋权,你不惜拿自己的同胞做垫脚石,二十万齐人的鲜血铸就你一人的辉煌。如今成了齐国的太女,为了掩瞒身份,竟然又将自己养国家学子杀人灭口,你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吗?”   韩琴一提到杀人灭口,殿中学子立刻用恐惧地眼神看着殿内面色整肃的侍卫们。侍卫们都是精挑细选,严苛训练过的军中精英,此刻俱是目不斜视。没有此殿主人的命令,绝她们是绝对不会擅动。      司徒端敏几乎要被韩琴气笑,但想起今天的目的,只得硬忍了笑意,板着脸听下去。   由着韩琴仰着脖子骂了快一刻钟直到声音嘶哑,司徒端敏自己却是坐了下来,接过乐俊倒的茶水,若无其事的品着,对噤若寒蝉的众人视而不见。   韩琴见司徒端敏稳这般做派,仿佛自己是在耍猴戏给她看,内心不由更加愤怒。只是刚刚骂的太凶,耗了太多力气,一时居然也再骂不出声了。   一停口,她的大脑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这人怎么如此镇定?自己刚刚那一番诛心之言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坐得稳,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早听舅舅说此人虽然表面骄傲洒脱,实际极重情义,知礼义廉耻,自己这一番透析人性的指责,应该会叫她羞愧内疚透顶,就算不至于当场痛哭流涕,至少脸上总会显露些尴尬和回避的神色。   可看起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韩琴下意识想起一天前面对冯北辰时的无措,觉得自己两天之内遇到两个同样难缠的家伙,同样是不按理出牌,她怎么这样倒霉?      韩琴不骂了,其他的人也不敢做声。司徒端敏等了一会,见无人说话,便道:“不说了吗?”   自然没有人敢出声。   “那孤讲几句吧。”司徒端敏缓步走下台阶,站在韩琴面前,视线将燕国学子一个一个扫过去,“年轻人有热血很好。但是还是要多用用脑子。你们来齐国之前想必也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的,个个都是文武双全之辈,个个都是天之骄女。为什么你们的师长要挑选你们这样一批人来齐国?为的就是,要你们站在别国的土地上能够——不受辱,不丢人,不献媚!”   司徒端敏目光最后落在韩琴身上:“若孤是你,绝不对选在今时今地来说这件事。都城人流汇集、口舌杂乱的地方很多。你只须小心些选个地方,假装不经意的透出口风。但凡你的说辞不是太漏洞百出,你所说之事很快就会散播开来。到时候,不论你那些话语是真是假,朝中闻风言事的大臣们自然会找上孤,向孤要个说法。孤到时就算要去找你,一则流传过广,不一定找到你的人。再则就算找到你的人,你只要假称也是听别人传的,法不责众,孤就算明知道是你是罪魁祸首,看在两国邦交上,却也不好罚你太过。”   司徒端敏口气温和,仿佛在谆谆教导犯了错的学生一样,眼神柔和而带着训戒之意,让众人不自觉的放松了警惕和惧意,皆以为太女殿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今天的事情或许可以大事化小?      冯北辰却没有这么容易的被司徒端敏这种手段轻易带动情绪。。   当年陆颖接任花山书院山长的仪式上,同样是一群质疑她的接任资格、企图把她拉下马的师姐,说着同样让人难以声辩的诛心之言,结果被她轻悄悄的接过去,不着痕迹地一打一抚,硬是反斥得几位师姐认为是自己做错了,满目痛悔,不但承认了自己罪过,情愿受罚,还顺便把林旭这个罪魁祸首也供出来了。   眼下这情形看起来,是不是眼熟得很?   冯北辰暗骂:娘的,这招玩得很顺手,是不是?      司徒端敏的声音果然陡然厉起:“可你是怎么做的?你不分场合,不知轻重,竟然公开议论一国储君的过往得失,以己之险恶之心,度他人之志,巧舌诡辩,颠倒黑白。若按你的逻辑,这天下任何忠勇善德,皆是收买人心,争权谋利的虚伪外皮,任何惩奸除恶,都是排斥异己,构陷忠良的奸邪手段。你口口声声说万分崇敬陆山长,却字字都是在抹黑此人。你借口觐见孤是为了两国交流得到齐国皇室的重视,但一开口就开始挑拨孤与臣下的关系。你可想过,孤是燕齐和约的提议者和缔结的最高推动人。若是你的计策成功,燕齐两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平局面很可能将毁于一旦。你到底是为了两国交好,还是想重挑两国战火?!”   众人听到这一层,不约而同的惊起,顿时后背冷汗淋淋。      和约缔结前,齐国军队一直地位尴尬,不打立场不稳,打又恐引出燕国的无坚,引火烧身,是以虽然表面上不甘服输,心里还是乐意看到和约缔结,借以掩盖自己的短板。齐国文官派系一直势弱,除了得到皇帝青睐的陆家外,无一不在军队将领面前底气不足,如今尝到了太平年代的甜头,哪里还想回到过去被军队指指点点的日子。   当下齐国学子看向韩琴的表情就带上了不满和愤怒。   齐国不想打仗,一直保守战争之苦的燕国更是不想打。虽然上一次战争中借着无坚的力量,几乎是势如破竹的连占齐国五座城池。但是最后那一次惨败也让她们清醒的认识到,无坚虽然强大,却也不是无敌。更何况,那一次战斗之后,无坚利器已经被毁得七七八八,仅剩的一些又被陆颖之夫郎平南郡卿收藏,想要重现盛况,只怕难上加难。在这种情况下,燕国学子自然也是觉得能不打最好。就算要打,至少也要等无坚能够重新造好再说吧。   是以,燕国学子们虽然脸上不显,心里却一致觉得韩琴太过莽撞,平常不知收敛,如今闯下大祸,不但自己倒霉,还要导致燕齐关系恶化,真当罪无可恕。      司徒端敏继续道:“你对孤所责之罪行,全是建立在推测和假设之上,没有一件有真实的证据。你有没有想过,孤不是路边可以你随便安插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无力还手的平民,也不是你可以针锋相对的比赛对手——孤是齐国的太女,孤手中有的是利刃屠刀!!你对孤出言挑衅,难道是在赌孤会对你发善心,讲道理?还是轻轻拍拍你的脑袋就算完了——你就没有想过,孤会一怒之下将这满殿学子统、统、斩、光!!”   这一声断喝,仿佛劈头惊雷,炸得韩琴面色如土。   她真的未曾想到自己单纯为帮助舅舅舅母的行为居然会导致这样眼中的后果。事情跟她自己预计的发展轨道完全偏离,而是朝着最危险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已经变成她根本无法控制的局面。   如果这样真会连累同来的队友怎么办?虽然自己与她们并没有太深的情义,也不是太看得起她们,但是毕竟同是燕国的学子,也许还是这一带代人中最精英的一批,难道就要因为她的举动悉数被毁?更恐怖的是,如果好不容易建立的燕齐和约因此破裂,西北重燃战火,那些自己曾经路过的已经变得繁华的城镇再度被战火焚烧殆尽,燕国重新被拖入战争这个无底洞,那该怎么办?   她竟然做了那么愚蠢的事情,身为一个燕国人,她竟然对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韩琴此刻已经不是愤怒,而是满心恐惧和悔恨,她实在是想不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心中一片各种激烈的情绪交织,韩琴身子一软,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在两名钳制她的侍卫手中,目光呆滞,面若死灰。   侍卫们看着手中这一滩烂泥,脸上的鄙视和厌恶亦是毫不掩饰。   殿中燕齐学子对韩琴的狼狈此刻也没有丝毫同情,这一切完全是她自己挑起,也应该由她自己承担。其他大燕学子更是隐隐担心,惹怒了齐太女,怕是不禁要牵累同来的所有队员,还会对两国关系有所妨害吧。      司徒端敏最后看一眼韩琴:“你言行前后不一,可见你为人不诚。出言挑衅,却从不考虑对自己国家的影响,可谓不忠。行动之前不思及自己的言行是否会牵累同伴,乃为不义……好在你不是花山书院出来的,不然孤倒要问 195、189 ...   问许璞,我不在花山的时候,书院的录取标准怎么降低到这种程度了?”   韩琴突然伸手捂住脸,几近崩溃。   而其他学子此刻却是齐齐抽了一口气:这,这这……太女殿下竟是承认了?原来韩琴所言并非是假,司徒端敏竟然真是陆颖,这是怎么可能的事情!   殿中顿时一片死寂。   除开燕国这边的冯北辰,与齐国的孟获、陆勋等人,其他不知真相的学子和陪同官员心中俱是如同遭到雷击一般,只剩下一片惶然无边。      陆颖就是司徒端敏,司徒端敏就是陆颖。   太女殿下七岁余被害,陆颖出现在花山时报的是六岁余,年龄是基本对的上的。陆颖在西北失踪后,化名陆敏的太女殿下随后就出现在了瑜王府。两个人俱是才华横溢,两人都提出缔结燕齐和约,力主两国和平安泰……两人又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   至少从表面上看,若说两人是同一人并无逻辑相悖之处。   当然这并不是可以证明韩琴所述是事实。   眼下最有力的证据是——在场的孟大将军与陆大人,面对这种涉及皇家血统纯正的言论居然毫无惊异之色,显然是对真相是心知肚明了。   这也不奇怪。孟大将军与陆大人是齐国百官文武之首,是皇室最为倚重的大臣,她们怎能允许皇室血统的纯洁性遭到玷污。如果没有她们的确认,一个在齐人眼中消失十数年的太女如何能够重新回到权利中心。   更不谈孟大将军与陆颖曾是杀场死敌,若非陆颖的身份板上钉钉,孟大将军怎会容忍一个敌国大将成为自己的君主?!      韩琴选择性地曝露真相,进而诱导燕齐学子对司徒端敏产生戒备和猜忌的行动,经过太女的一番斥责后,已然失败了。现在满殿学子所关注的重点是,太女殿下是陆颖的话,那么她的身份必然是最高机密。如今居然被她们知晓,太女殿下所说的灭口自然并非戏言!   皇家辛秘这种东西素来是禁忌,不论是你是斗升小民还是肱骨大臣,一旦碰触,性命存亡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可怜殿中数十位不过双十芳华左右的少女们脸色都变得惨白,望着司徒端敏的眼睛充满忐忑和惊惧,莫非今天要死在这里?她们都是各地千挑万选出的佼佼者,无一不有着光明的前途,如今还未试翼长空,难道就要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折翼此处?    196 196、190 ...   冯北辰有些怜悯地看了韩琴一眼,到底还是经历的事情太少,行动考虑不周在前,心志不够坚韧在后,希望今天这件事情能够给她足够的教训,而不是把这么个好苗子给毁了。   抬眼望了一眼司徒端敏:喂,适可而止啊!小孩子经不起你几吓!   司徒端敏假装没看见冯北辰的眼神,继续用沉默考验殿中学子的意志力,直到孟获也开始对她打眼神了。      “但,孤不想这么做。”司徒端敏重新走上台阶,转身看向齐国学子,脸上流露出珍惜之色,“每一个大齐学子都是我大齐的瑰宝,是大齐中兴和未来承续的希望——不可轻易损伤。”   齐国学子绝处逢生,原本苍白的脸色慢慢透出血色,有人甚至因为悲喜落差太大,跌坐在软榻上。   她们心中暗想,太女殿下果然还是向着齐国的,不然这种事关她声誉甚至权位稳固的事情,她居然宁愿保下她们也不愿意计较。纵然太女原来是陆颖确实令人震惊,但是不论如何,殿下现在是大齐的殿下,总不至于偏帮外人去。她们甚至想,今日之事不论其他人泄露与否,反正是绝对不能从我这里走露风声的。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司徒端敏斩钉截铁的说,似在警告某些人,“本国学子宴后即可返家。”她顿了顿,看向韩琴等人,“韩琴及其他燕国学子留在鸿胪寺,至于处置——孤再考虑考虑。”   言毕,便拂袖离开。   燕国学子面色更白,但毕竟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纵然心中惶恐,却不曾有一人失态。   冯北辰郁闷的心想,这一堆心里严重受创的少女自己又要好生花功夫安抚了。      然而,还不等她们起身离开,适才来布置茶点的中年男官又来了。身后跟着一群托着各色佳肴的宫侍,在众学子惊魂未定的眼神中一一上菜。   心思各异的学子们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盘子,不知太女殿下玩的是哪一出?刚刚才发了脾气走人,回头又叫人送来吃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官等宫侍们全部退下后,道:“殿下交代,今日虽然相谈不欢,但身为东道,总不能让诸位饿着肚子走,诸位随意用些再回去吧。”   众人齐齐称谢。      燕国。   大广济寺禁地。   广济迷宫。   普智临死的时候将窦自华指为了自己的接任人,不是大广济寺的住持,而是这禁地的接管者,拥有着超然的地位,虽然不是最高权威,然而一旦她提出请求,即便是住持也不反驳。   窦自华不是死板的人,这几年她也曾经在这禁地外徘徊多次,试图解开禁地的谜题。然而如同那曾经无数次想要解开花山迷宫谜题的一代代花山书院山长一样,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在一次次失败之后,她的好奇心越发浓烈,她不是没有猜想过迷宫的终点是什么地方,而是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猜想过多少次了。自然,她也曾经想过某个可能性,但就算是亲眼见到,依旧觉得是不可思议。      迷宫的终点,是大燕皇陵。   更准确的说,是大燕开国皇帝——燕太祖赵烨的英灵安息之处。      墓室极大,极高,仿佛一方小天地,上有苍穹,下有大地。   四周的墙壁上是一幅幅汉白玉雕琢的壁画,每一幅壁画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壁画与壁画之间又相互可以联系,仿佛一卷绵延无绝的画卷,用图画记录这个英伟女子波澜壮阔的一生。   墓室之上,日东月西,星辰共云彩,如同每个黎明和黄昏时的天空一般,在无数个日夜里,默默照耀着这一方天地。   墓室中央,是同色汉白玉砌成的小丘,南方梯田一样一层一层的九道阶梯缓缓延伸向上,栩栩如生的矫凤游龙雕纹布满阶面,如同最精致的华锦平铺之上,远远望去似乎要在冰下游动起来一样。   阶梯与阶梯之间模拟着山川、谷地、以及充斥其中的飞禽走兽,谷地之处晶莹的水流顺着刻画好的河床向下流淌,留到一半的时候又如同真实的河川一半,分作数股,再分作数支,至小丘下后,又或分流,又或合并,向这个宽广的墓室四周流去,最后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河流与河流之间,是无数的田野,丘陵、城市、村庄,以及或密或疏耕作的农民,行走的商人,吟诵的士人,戎守的将军。   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这又是一个大大的天地,就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只是被时间暂时凝固了起来。   整个墓室,除了以鲛人油点燃的长明灯外,只见巧夺天工,不见奢华无度:没有宝石,没有玉器,没有金银,甚至连一件铜饰都没有。      然而身临其间,帝王之气回荡其间,目不能视,心自震动。   任谁也不会说这样一间墓室匹配不上帝王的身份。因为细心的人会发现,这位开国皇帝重重君主威严掩盖下的温柔,对子民的温柔,对子孙后代的温柔。死便死矣,不需身外之物的陪葬,这位皇帝很满足于长眠于这方空旷无比,却又丰足无比的小天地。   富有天下却不见一件贵重的陪葬品,然而那汉白玉的画卷,那日月星辰,那山川河流,城镇人烟,无一不纤毫毕现,无一不惟妙惟肖,都是经人手,用心意,密密麻麻,无处不在凝聚起来的人心。      窦自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这种无声的震撼中苏醒过来,只是深吸一口气,平服起自己的情绪,心中升起股股自豪和崇敬:不愧是大燕的开国帝王,不但功勋卓著,气概贯云,心怀和感情更非常人能够望其项背。   她熟知大燕建国史,能够回忆起那书上记载的点点滴滴,今天又亲见了这巧夺天工的白玉画卷,一时间仿佛三百年前那个乱世,那个英杰辈出,那个铁血疆场的时代,都栩栩如生的在她脑中再现了。   恨不得早生三百年,若能见到那等人物!      等窦自华从自己纷乱的思绪抽出来,看向赵谪阳时。只见这位清俊无俦身的贵公子站在那小丘之上,呆望着的那方冰雪般的棺椁,仿佛也化做了汉白玉雕塑一座。      ——这就是她被埋葬的地方。   谪阳恍惚地想,脚步仿佛懂了他的心意一样,向那雪色的棺椁行去,然而却又似乎畏惧着靠近那片如同孤寂雪岭的丘峰,走得跌跌撞撞。   ——她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躺了三百年。   谪阳站定在雕凤的石棺边,眼睛死死盯着棺盖,想要透过着石头看到里面去,看看里面是不是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只是三百年后,她的容颜又怎能如昔,只怕只剩下一具枯骨吧。那个活生生的人,那个与他抵额相拥,笑语妍妍的女子,是怎样甘心一个人躺进这里。   ——你说的生同裘,死同穴呢?   他的目光落在棺椁的另一边,眼睛缓缓瞪大。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他颤抖地几乎不能自持的手,伸向棺椁上的字码,将作者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补了上去。   雪色的棺椁沉默了一瞬,仿佛在郑重地确认什么,然后缓缓打开了椁盖。      椁中两方雪色灵柩,一龙一凤,一开一封。   凝固的时间,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向大家道歉,上个月底公司大活动,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思写。今天四更,希望亲们喜欢~ 197 197、赵烨 上 ...   其实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虽然我娘希望我是,但是生活往往容不得你做一个正人君子。   比如我明明救下了那个少年,但是在明镜高悬的衙堂过审的时候,他却死不承认自己被那个衙内调戏过了,而我才是那个寻衅滋事,故意致人伤残的恶徒。瞧,颠倒黑白,就是这么简单。当然,也不能说我没有错,毕竟我明明知道挑的对象比起我那个做城守军统领的母亲高上不止一个层级却还是去招惹,就是明摆着不知趣了。最后,我总结这次教训,得出“两恶相逢,贵者胜”的结论,我倒霉归根结底不是因为我没眼色,而是因为我没有个好娘亲。   既然如此,连和娘商量的必要也没有,我索性逃出了南岗。      那衙内的娘的管辖范围却并不只南岗城,所以我的逃亡路并不顺利,并不是我不够聪明谨慎,而是我两条腿再跑,总归跑不过四条腿。   所以在我看见一匹可以轻易夺取的马匹的时候,并没有管上面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会被我拖累的少年。毕竟我可是正是因为被一个少年出卖后才落到这样的境地,若是还生出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那就不是该打,而是该死了。      我本意是夺了马就放那少年回去,然而他却似乎并没有回城的意思。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一个清清白白的男子这样孤男寡女的与我这个“恶徒”过上一夜,他难道就不怕吗?   事实上,我真的没有从他眼睛里看到害怕两个字,更让人窝火的是,他似乎觉我应该怕他才对。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少年。   然而那个时候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去想别的,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悄无声息的走了。      很多年后,因为这个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夜晚,香君笑我禽兽不如。      再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少年因为我承担了多少污名和压力,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还是感觉有点愧疚,偷偷翻墙去看了他一回。   这一看不打紧,郁闷的人又变成我了。   他怎么就不害怕呢?   所以当军师要借这个少年设计夺城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夫郎,名正言顺的那个。      但,他还是不害怕。即便是面对满城血腥,即便是面对我凶神恶煞的脸,他还是有胆量与我讨价还价。   我不想说站在高台俯视他的那一瞬间,我起了占有心。   那是一种越禁越强烈的欲念,一种对特别的,强大的事物想要据为己有的欲念。这种气魄,这种胆识,这种可以把很多女人都比下去的男人,就是该躺在我身边……或者身下的。   只是在我面前,他应该是匍匐着的姿态。   我决定冷他一冷。      结果我发现,被冷一冷的那人被成我自己。   他波澜不惊地为我准备衣食住行,波澜不惊地送我出门迎我回家,波澜不惊地为我换药包扎,波澜不惊地听我的亲信故意在他面前说我有多少蓝颜知己,波澜不惊地任我和朋友大喝花酒,深夜醉归。   他无动于衷。   娘的,他居然无动于衷!   那老娘还装个毛的冷啊,给谁看啊!!      姬香君,你她娘的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老娘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不会无动于衷啊!!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香君在房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得意得在心里尖叫:看吧,男人就是这么犯贱,你不理他,他自然会贴上来。   但是事实是我不知道,于是就错过了得瑟的机会,只剩下夜夜在他房门外徘徊,丢脸到底的悲惨结局。   好吧,我才是犯贱。      夜夜销魂的结果就是香君很快怀孕了,军医要让我禁欲这一点人让我很不满。可香君说如果他在上面的话,是可以的。   我在香君勾人的目光的注视下没能坚守原则,九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   然而原则一旦打破,就容易经常被打破,即使婕儿出生了以后。   但是让我最恼怒的不是原则不在的问题,而那个时候我所面对的局势更乱了,我不得不考虑把香君送回家。我很讨厌这种感觉,这说明我还保护不了我的夫郎和孩子,就如同我不得不从南岗出逃那一天,心里痛恨到极点,却无能为力。      这时,香君向我提了一个要求。这是我们成婚后,他第一次向我提出了要求:他要一笔钱,数额很大,几乎占去了我的军队目前正常开销外的所有。   我的部属们都反对,提出了很多疑问。在那个战火纷飞的,生存尚且不易,忠信诚意更是弥足珍稀。我的夫郎带着孩子回家不是大事,但是手握巨款回家,就显得居心叵测了。更何况战场风云莫测,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意外的金钱需求,我手上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让我为难的并不是说服自己,而是说服同我一起打天下的姐妹和部属。毕竟这支队伍虽然是唯我马首是瞻,却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产,一起起事的姐妹们如今也在军队中手握重权,她们一样有家眷孩子,这一份产业也同样有她们的份,如何能够因为香君一句话就统统拿走。   我想问香君要一个钱的用处,至少好跟姐妹部属们交代,香君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倒过来说,不给也无所谓。   我知道香君是不做无意义的事情的人,他明知道这是个难题却还是向我提出来,明知道我会疑惑,却还是不肯解释,这其中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还是为他拿到了这笔钱,代价是我把手中的权利又分掉了一半,给我的姐妹部属,又或者她们的亲信亲友,算做补偿。她们感激涕零,毕竟钱可以再赚,只要占领了新的城市,自然而然会有新的进账,然而掌握更多实权的机会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是要用战功,要用性命换的。   效忠我的幕僚都吓坏了,在我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们都拼命阻止,列举各种危害和后果。说实话,我不是没有心疼过,但当我想起这个办法的时候,耳边响起香君曾经问我问题:“你是想做一方霸主,还是想坐上最高的那个位置?”   我的回答是,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呢?   既然我是要坐那个位置的人,权利再分一点又怕什么,我的势力再将来只会越来越大,我的地盘只会越来越广,我终不可能自己管好每一件事情,分权放权势在必行,早晚而已,否则我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将军,作为一个最高指挥者,我只要拿捏好下面的平衡即可。至于震慑力,这几年我制造出来的血腥,已经足够很多人铭记一辈子了,而一个皇帝不能只给大家恐惧,还应该给人希望。   用香君的话说,这是屁股决定脑袋的问题,我没有解释给任何人听,我必须装得比较亏,这样其他人才会觉得赚了,这样我的钱才能拿得理直气壮,不被人说闲话。      我没有告诉香君我的付出,但是我相信香君是知道的。他是一个超出普通人想象的聪慧之人,我不相信他没有属于自己的信息来源。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带着婕儿和钱离开了。   一年之后,他回来了,带着孩子,还有一把弓。   那把弓,名天下。      我不知道这是我和香君分歧的开始,我只顾着高兴去了。香君也不知道,他也只是高兴。   香君带回来的那一批犹若神器的武器很快投入使用,在战场上产生的那种震撼,让我的部属们看向他的目光骤然改变,仿佛这兵器是他从天上偷到人间的。军队里的传言也有各种版本,最得人心的是,赵烨原本就是天选中的四海共主,所以天降下神子嫁给了她,并送了一批神器作为嫁妆。   我自己当然知道那武器并不是天降,而是香君造的。不然他何以对兵器进行了编号,还对它们的流向控制得那么严格。但是傻瓜才会去辟谣呢,我心安理得的把武器督造的事情交给香君,笨蛋才会把这种权利也分出去。   一年来,明中暗里对于香君带着孩子和钱离开的各种猜测终于烟消云散。      有了热兵器的帮助,我的帝王之路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一起打拼的姐妹部属们也更加相信跟着我是有前途的。   在我起事的第十五年,我终于引来了我一生最开心的一天:天下在手,美人在侧。   我意气风发地问香君:“可愿与我共享天下?”   香君笑了。    198 198、赵烨 下 ...   我登基了,大封群臣。   香君是皇夫,婕儿是太女,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我对香君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然而没有过多久,我再没有醉的机会。      我并是没有怀疑过香君的来历。他不过是一个小富之家的公子,何以会有这样独特的性格,何以会知道很多大儒都不知道的典故,很多名将都不曾耳闻的战例,何以能够制造出……那种逆天的武器,以至于我有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传闻中的神子了。   但是我更相信香君不会害我,他不说,不是他不相信我,也许他口中的真相,更难以让人相信吧。我不想逼他,但是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逼他的地步了。   他反对伐齐,甚至在舌战群臣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鬼斧神工将热武器全部转移藏匿了起来。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掌握完整的制造工艺,连我也只是了解一点概念而已。   但是这一次,不是一笔钱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燕国疆土稳固和国家版图的问题,我再一次被夹在了香君和群臣之间。上一次香君还肯退步,这次却没有。      我不明白,天下一统不好吗?齐国并不是有恩于燕,这片国土几十年来饱受涂炭,齐国“功不可没”,不谈此刻大燕上下君臣的抱负,但从报仇雪耻的角度来看,伐齐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香君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天下一统,皇权强势,诸侯才能停下纷争内战,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吗?如何到了现在又换了说法?   而且……即便我让步,群臣又如何肯让步。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了,能分的已经分了,再分下去只会让功臣坐大,功高震主,反而是害了她们害了我也害了这个国家。你叫我再想什么辙来化解?!      香君还是走了,带着我划给他的那片土地,或者说那个囚笼。   婕儿去送了他。   我一个人在寝宫里,对着那把乌黑的长弓,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很想用指甲把木案抠出无数个洞来,仿佛这样才可以疏解我心理的痛。   在每个突然醒过来的夜晚,对着半张空床,我就在想香君在做什么,他此刻可睡得安稳,他可有想念我……就这样眼睁睁到了东方发白。开国皇帝并不好当,百废待兴,各种事情都等我抉择,虽然百官都很能干,但是最终做抉择的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懂。为了一个决定,我可能花上三天时间来思考各种得失,又可能花上十天时间来询问各种利益得失方的想法,这样做很累,但是我很喜欢,因为这样我才会减少半夜突然醒来的机会,不会再对着半张床,和悬在对面的长弓,努力克制脑袋里各种想要发疯的计划。   皇帝不是人做的,我现在才感觉到。   可是我没有资格放弃,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国家,我不能造就了它,然后又抛弃了它,这是我的责任。   香君,我很痛苦。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我和香君都没有料到这辈子没有再见的机会,如果我们知道的话,结局可能就完全不同了。香君无诏不能出花山,我也不能对着满朝大臣期盼的眼神,编出各种理由招他回来,更不能钻文字的空子,私下跑去花山看他,因为我不再是南岗城的一个小混混,我不能给臣下树一个坏榜样。   我总以为香君总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打着监视和保护的名义,花山里里外外都有不少我的人,是以香君的一举一动都等同在我的眼皮子地下。   比如他开了一家小书院,比如他用免费食宿哄骗了几个学生,比如失踪的鬼斧神工出现在花山,比如他自以为进行得严密的各种箱子在花山镇进进出出……   我没有将香君的这些举动告诉朝臣们,因为我知道如果香君不愿意,即便拿到那一批热武器,很快也会消耗在战场上,没有香君的支持,想要在短时间内拿下齐国根本就是做梦。而我却不能将自己的士兵扔在异国他乡去磨他人的刀子。   但我可以拿这个去威胁鬼斧神工,让她们把香君的事情都告诉我。所以我知道了藏在那座规模越来越大的书院之下正在进行的巨大工程。这于我并没有什么难的,毕竟耗费是只是人工,而不是金银。   我让鬼斧神工在正在为我修建的皇陵旁选了一个风水宝地,在上面修了一座寺庙,而下面却是向着我墓穴的方向打通一条密道,密道中央便是同香君的花山书院下那座一模一样的地下迷宫。   这样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或者香君中的某一个人死后,便可以降下封陵石,避免闲人的打扰。而另一个人则可以偶尔以去寺庙祈福的名义进来逛逛,陪另一个人说说话,喝喝酒,直到天命完结,就可以爬进另一具棺材,盖上盖子,前往地府与另一人相聚。   我这样计划着,想象着自己躺在棺材里,香君背靠着我的棺材,一面絮絮叨叨的数落着婕儿的各种不听话,一面好奇我的鬼魂是不是正在听他说话的场景,便觉得十分满意。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花山书院的名声越来越盛,大广济寺的香火也越来越旺。香君那边依旧没有只言片语表示他的悔意,甚至连一个给自己,或者给我下的台阶都没有。我常常暗示鬼斧神工动摇香君的意志,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的心越来越凉,开始生出一种惶恐,莫非香君真的如此固执,宁愿为了那他几乎永远都不可能打交到的敌国与我一世不见,这是……假的吧?   当我意识到猜测可能变成真时,心口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精神恍惚了好几天,连朝也上不了。婕儿握着我的手,只是流泪,我看着她眼底的心疼和怨恨,不由得更加愧疚:我没能保住自己的夫郎也就罢了,却连女儿的父亲也没保住。作为一个女人,我竟然失败如斯。   等我恢复到能够正常处理政务的时候,婕儿提出要为遴选后宫,这与朝中许多大臣的谏言不谋而合,竟然得到百官的一直支持。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百官面前打了婕儿,看着她红着眼睛向我嘶吼,我却无言以对。婕儿这样也好,对于男女之情看得轻些,将来便不会承受我这样的苦楚。      又过了几年,花山的学子陆续参加科举,进入了朝堂,香君的意图也慢慢有自己的声音。我并没有阻止,而少数几个本来还不肯放弃伐齐的老臣在香君长达三十年的沉默下也逐渐偃旗息鼓,大燕的整体政策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倾斜。   我不知道该为香君高兴,还是觉得惆怅。我这一辈子虽然坐上了旁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达到的位置,可以影响甚至决定无数人的命运,然而却不曾改变自己的夫郎分毫。从我认识他那一天起,他一直都在做他自己,我只不过恰好有一条路与他同一个方向,所以才与他做了夫妻,当我们出现一出现分歧的时候,他就毅然决然的抛弃了我。   我无数次痛恨他的绝情和残忍,却不得不承认,在我决意此生仅取这一瓢水饮时,就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万般怨不得其他人。      大广济寺的这一代的住持本来是一个云游的年轻尼姑,法号普智,却在一场公开的辩难中脱颖而出,成为前一代住持的弟子,住持圆寂后,她便接了这个位置。   我一日无聊去找她聊天,问她,佛家讲前世今生可是真的。   普智回答:不知道。   这个答案在普通人看来很真诚,甚至很具禅意。但于我看来,普智这尼姑实在是有些狡猾。   我又问:缘定三生,可能否?   普智又答:不知道。   我继续问:若有心愿,佛能成全否?   普智这次终于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抬起眼睛,丝毫没有畏惧的打量了我半晌:你不去求佛,问我做什么?      我带了天下,站在佛像面前。   ——愿天佑大燕,清平安乐。   佛像倒映着我的影子,没有回答我。   反而是身后的普智轻轻道:“佛以身饲鹰,方达心愿。你能付出什么代价?需知不管是在哪里,都没有无穷无尽的给予而没有任何回报——不可贪心。”   人死如灯灭,皮囊化灰烬。还有什么可以付出的,我想了想,没有其他的,只有自己的魂魄可以奉献了。   ——我只求三世轮回,以魂魄为酬,以天下为契,守大燕之太平。   普智望着我:“哪怕三世之后,魂魄被拘,永不超生,也愿意?”   我呆呆得瞪着普智,刚刚我并没有把心愿说出口,她如何得知?   普智再问:“可愿意?”   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睛倒映着我背后的佛像,一如琉璃明镜。   ——我愿意。   普智叹了一口气,握住我拿着天下的手。我没有感觉到她用力,却手心一痛,张手一看,却见那篆体的“天下”二字沾着我的血,隐隐得泛着红光。      其实我想求的绝不仅仅这个,可是普智说不可贪心,我便只能拣最救紧,最可能实现的事情求了。   凡事不可强求。即便我许了与香君的三世情缘,可他来世会如同今生一般喜欢我,然后嫁给我吗?我不想勉强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困了他,但若是他真的愿意与我再续情缘的话,自然而然能够顺着天下这条线索找到我。      死亡要降临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感觉。   然而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婕儿从我四处征战的时候就跟着我,而这么多年又协助我处理了这么多的政务,即便我去了,也不会造成任何不稳定。   我唯一有些担心的是,以婕儿心中的积怨,怕是不会让香君将来与我合葬。可是这个也不怕,香君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只要他到我的墓前去瞧我,普智就会告诉他另一条去找我的密道。      若真有来世,我希望,先动心的那个是香君,他会对我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199 199、191 ...   “她可曾留下什么?”谪阳盯着那空荡荡的龙棺,不知道怎的就有一种冲动要躺进去,躺在她的身边。   窦自华不知道谪阳说的是太祖赵烨,但她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师傅临终留下的,说要留给禁地的开启人。”   她竟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吗?谪阳一阵失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才拿过那封信。   信被蜡封的很好,显示从来没有被人开启过。   普智的信上的字并不多:“昌元三十年,帝求佛于大广济寺,以三魂六魄为酬,弓天下为契,换三世轮回,镇守大燕。至此,帝每入轮回,便舍一魂二魄,藏于天下。逢燕危之际,天下则引帝之轮回现世,守燕之安宁。第三世后,天下永存,帝魂永困,不入轮回。”   轻轻一张信笺,谪阳几乎拿不住。   三世?如今是第几世了?   窦自华没有看见信笺正面,只提醒道:“背面还有两行字。”      弓天下非帝不能启。   魂魄不全者必早夭。      赵烨死后,以一魂二魄镇入天下弓,换取下世大燕危机之时,得到天下弓的牵引和帮助,这人便是宋丽书。宋丽书在西北与齐国打了十五年仗,终于换取了大燕二十年的安宁。而她只剩二魂四魄,死在西北的时候不过三十岁。等宋丽书再入轮回,天下又取她一魂二魄,如今这一世,便是陆颖。她夺齐人性命二十万,踏破城池五座,逼得齐帝低头求和,几乎签订了燕齐和约。   若陆颖再死,最后的一魂二魄也将被天下取走。天下弓得魂魄而永存,天下永固而人则永困!   谪阳只觉得全身冰冷:宋丽书二魂四魄尚且三十而亡,陆颖今年已经二十八了。      齐国。   陆家。   “陆大人,如今大家都指望着您了。”某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官员急切道,“如今齐都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女殿下就是曾经的燕国嫡亲王陆颖,她对大齐犯下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这样的人怎可为君?反观瑜王殿下,血统纯净,品德高洁,功绩卓著,这才是为君的最佳人选。陆大人,你是先皇最倚重的肱骨大臣之一,也是瑜王殿下的外祖啊,不论从公从私你都要为大齐未来着想啊。”   小客厅中几位官员目光热切,纷纷点头赞许。   陆勋手抚茶盖,默然不语。   见陆勋良久不表态,大家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陆勋身边的一位幕僚站了出来:“陆公,我说一句私心的话,太女殿下现在待陆家虽然还算体面,但是这种体面还能延续要什么时候。她可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暗暗提醒陆勋陆家曾经对这位储君做过怎样糟糕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太女与陆家注定是不能共存。   外人虽然不知道陆家当年到底做过什么,在储位之争中参与了到什么程度,但是眼睛稍微明亮一些的人,就知道陆家这么多年来的算盘绝对不会是为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司徒端敏打的,而是为有着她陆家血脉的瑜王殿下。单只看这一点,太女殿下又怎会喜欢陆家?   陆勋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那幕僚,却不是赞赏,而是警告。   幕僚顿时背上冷汗密布,噤声不语。   虽然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但是小客厅中这群官员们却发现她们几天来怎么劝说都是不关己事的陆大人开始露出思考的神色。   开始思考就代表动摇了!   官员们大喜,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关系到家族兴亡,态度就变了。她们都是对人性摸得精透的家伙,此时此刻知道什么都不说最好,免得让陆勋生出抗拒之心来,于是纷纷告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是两年前是司徒端敏亲手杀死先帝的事情,在都城大小官员间都有流传,只是谁都不敢拿道明面上来说。形势比人强,若是司徒端敏倒了,这事便是假的,也能是真的。但只要司徒端敏的势力□一日,谁都不会主动找死。   司徒端敏也明白这一点,她似乎也并不刻意去辟谣又或者下禁口令,只是一心一意再两年中,挑选符合自己的心意的官员,放到她需要的位置上,巩固着她的统治,强化着她的权威,尤其是文官体系中,从一开始的阳奉阴违到现在的从容不迫,司徒端敏的意志已经体现为一项项政令,从都城向大齐的四面八方传递。   有那得赏识的,也自然有那不得意的。而这样一群人平时还会缩着尾巴做人,力求不要被太女殿下寻到错处。但一旦听闻到什么风声,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司徒端敏是陆颖。   真是没有比这个再好的理由了,一个血统不纯,连先帝都不承认的杂种,一个齐国人人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的仇人,一个居心不良,一心向燕的叛徒,有什么资格成为大齐的太女。这样的人就应该千刀万剐,然后拖出去喂狗。   但是不管有怎样好的理由,实力总是最重要的。若要选个足够将司徒端敏掀下来的势力,再夺嫡争位中失意的陆家不是最好的角色吗?更何况除司徒端敏外唯一的皇女司徒端睿不正是陆家的外孙女吗?   动了相同心思的人,总是会不约而同的走上一样的路。      陆勋一晚上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却觉得全身疲劳不堪。   她唤来小厮为自己准备热水梳洗,然而快走到寝室时,却见司徒端睿迎面而来。   她略诧异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这几日相府的异动,如果那位太女殿下不知道才是奇怪吧。   “去书房说吧。”陆勋道。   司徒端睿点头。   点燃了灯,罩上白纱罩,陆勋淡淡道:“殿下深夜至此,有什么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外孙女,却用这样陌生的语气。明明这么多年来都是为她打算,结果不但大事未成,连最基本的亲情也丢了,这算是自作自受吗?   司徒端睿望着那双苍老又疲惫的杨静,突然觉自己其实不用开口。自己要说的,其实外祖母全都知道。她犹豫了一下,道:“外祖母有什么打算?”   陆勋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打算,一切不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吗?”      陆勋从来就不觉得,司徒端敏没有对陆家采取任何措施是看在她的儿子陆幼文,还有司徒端睿的情分。因为如果这人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她的恩情绝对不会这样泛滥。陆家能够得保全家性命就算不错了,指望继续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那才是做梦。   陆家还有利用价值,或者说,陆家的存在还有麻痹那些司徒端敏两年前想收拾但是还没有能力来收拾的人的作用。而如今她已经腾出手来了,所以抛出这个诱饵,假装没有注意周围试探的鱼群,然后等到猎物达到她满意的程度了,就把这群家伙全部收拾了。   至于陆家,如果足够聪明乖觉,就应该假装义愤,将一这帮子有异心的人团结起来,一个都不要漏掉,然后转手就卖给司徒端敏这个新主子。当然如果陆家利令智昏想要弄假成真的话,想趁此机会废掉这位太女的话,那么太女自然也乐得用这个借口,旧账新账一起算。这样不论是对地下的陆幼文,还是对司徒端睿都有交代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外祖母还要——”司徒端睿急切道,她是再不愿意看见敏敏对陆家出手了。虽然她对陆家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毕竟那是父亲的家啊。   陆勋看着外孙女的表情,心中暗叹:虽然她很清楚这是司徒端敏给陆家设下的考题,但是事到如今,她还是忍不住想,若是她这位外孙女有一丝一豪的争位之心,她又何冒险方弄假成真一回?但司徒端睿的显然是站在司徒端敏那一边的,那她就算再想争,争来了又给谁呢?总不可能是她陆家自己去坐那个位置吧。   陆勋没有回答司徒端睿的话,只是从贴身处取出一枚小铜钥匙,打开了书房中暗柜中的一只小盒子,将中间的一只信封拿了出来,递给司徒端睿。   司徒端睿疑惑地打开,倒抽了一口气:上面不仅有这些天来往陆家的官员名字,甚至还有她们每个人的谈话记录。   这样一份资料绝对不可能刚刚才准备好的,而最可能的是,那些人从到陆家的第一天就被陆勋当成了陆家自保的牺牲品。   司徒端睿自然知道自己误会了陆勋,讪讪道:“外祖母怎么不早说?”   陆勋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你当造反是件容易的事情。便是你那位太女殿下也是蛰伏了五年方才发动。若是我一开始便一口应下,那些人精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口是心非,她们又如何会对我毫无戒备,掏心而待呢?”   那位太女殿下既然能够准确查到这些人什么时候会来我的府中,又怎不清楚她们想做什么?这多日的沉默,难道不就想给这些人一个虚假的信息,让她们更加肆无忌惮的行动,好挖出更多的不稳定因素,永绝后患吗?   司徒端睿沉默了一会,道:“外祖母没有必要搅合到其中来。”   将来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是陆勋出卖了她们。就算她们不会打击报复,这翻脸无情的名声终归是要扣到这位已经近知天命的老人身上。   陆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帝心难测啊。”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她本人确实是没有必要再把自己牵扯进去,只是司徒端敏现在对陆家的宽纵的根基,是建立在对一个死人和一个并不站在陆家立场上的人的情分上,这未免也太薄弱了些。谁知道这种情分能够维持多久?她已经老了,也没几年好活了,可是陆家还有人,还有未来。她只希望能够看在这份名单的份上,这位太女殿下能够有所顾念,不要为难陆观和陆双。其他的,她就无能为力了。      司徒端敏只扫了这份名单和笔录一眼,便放在递给薛少阳,不再理会,似乎这份东西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你这位外祖母,当真是位绝顶聪明的人。若不是前嫌难弃,我还真不愿意放她走。”   司徒端睿惊道:“你说外祖母要走?”   司徒端敏轻笑:“你看看那名单上的名字,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朝廷官员都被她卖了,其中还有不少是她一手扶植起来的亲信。你认为她还有可能留在朝堂里吗?你信不信,等此事一了,我便会对陆家封赏,而你这位外祖母一定会坚决推辞,并且乞骸骨归乡,走得一干二净,两袖清风。而我则不得不承她这份识趣的情,对陆家最后的两个根苗多加照拂。”   司徒端睿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神色有些黯淡:这老人说到底,也曾经在自己身上投注了半生心血,可惜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虽然这样想有些对不起敏敏,可是她自己确实欠陆勋良多。   司徒端敏知道她在钻牛角尖,也不做些无用的开解,只扔出去一本书,砸醒了已经忍不住打瞌睡的孟秦,看着慌乱中跌在地上的儿时玩伴道:“有陆勋在,陆家我倒不担心。你去把燕良驹盯紧一点,要造反的话,没有军队是不成的。孟姨和黎姨那群家伙决计动不了的,她们只可能盯上与我本来有杀母之仇的燕良驹。燕良驹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实际的军职,可是因为燕白骑的关系,很多军中将领都把她当子侄来看。若是燕良驹去怂恿,说不定真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她这几年虽然看起来成熟了些,但是性子还是容易被煽动,不然也不回被人哄骗得去拦燕国交流队。”   孟秦从地上爬起来,恼怒道:“我说这家伙原来总是围着你转,最近怎么老看不见人。感情是起了坏心思。若她真敢做,看我不揍死她!”      三日后入夜,齐都南门生乱。然而这纷乱还没有吵醒最近一家民宅里的百姓,就被突然出现的禁军团团围住,在杀掉了几个领头闹事的将领和士官后,所有的士兵都缴械投降。   与此同时,都城中数十位官员的府邸被凶悍的士兵敲开,对着名单大声宣布对方的罪行,然后把还穿着单衣的罪犯五花大绑后带走。有少数官员带领家人和仆从反抗缉捕的,立刻就被不知道从那个方向飞来的箭矢钉牢在了地上……   而没有被点名的官员们无一不是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出来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心里都清楚,这些在刺眼的火把和黑色的夜幕中响起的惨叫声,叫喊声,哭喊声……是在向所有人正式宣告,齐国这位太女殿下的温柔剧目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四更结束,大家晚安咩~~ 200 200、192 ...   大广济寺禁地。   “我要去找陆颖!”谪阳将棺椁重新盖上,对着兀自还看着自己递给她的普智遗书发呆的窦自华说。   窦自华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是闪动的眼神还是透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将信还给谪阳后,窦自华道:“如果师父所说属实,只怕去找敏之也没有用。”      敏之是燕太祖赵烨的转世,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的猜测的。早在宋丽书拉开天下弓的时候,类似的传言就已经注定不能遏制。不然呢,为什么三百年来天下弓不腐不朽,却无人能开?为什么宋丽书一个并算不得武艺超群的文儒书生能够得到承认?为什么每一代天下的主人都为西北战事,奋不顾身。若非是为了自己的土地,如何会这样的忠诚,情深?   敏之拉开天下弓的时候,同样的传言也是甚嚣尘上,只是不过她比宋丽书更幸运,拥有一位开明且疼爱她的老师做皇帝。如今不过是传言得到了证实,她虽然震动,却并不算惊讶。      谪阳伪装的平静一下子被打破,神色怒极地盯着:“不找她该怎么办?难道看着她死。”   他虽然出自本能的维持平静,但是内心已经慌乱成了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颖到底还能活多久,不知道会不会一出寺庙就听见她的噩耗,不知道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开这个死局,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一切无可挽救的情况发生前做些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想一想,去梳理一下思路的能力都没有。尽管他此刻只想靠着棺椁坐下来,缓解一下自己已经有些撑不住的双腿,可是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抢回陆颖的关键,他没有时间去软弱!   “我总不能看着她被关在天下弓里,永不超生吧!”   就算是下辈子再无天下牵引,就算他再也找不到她,就算来世他们会失之交臂,但他也宁愿她自由自在的活着,总比永远被禁锢在黑暗中要好!   此时此刻,谪阳是万分悔恨当年的固执和决定,如果当初自己一直陪在赵烨身边,即便坚持不同意使用热武器,至少他能软化赵烨的心志,不至于让她临死还要对自己做出如此狠绝的决定。他怎会想到,她竟然会把自己的未来做了这样无情的安排。   长达三十年的枯等,并非是他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人。      窦自华看着谪阳的表情,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虽然她很感动谪阳此刻还是首要关心陆颖,但是据他多了解,赵谪阳可不是个大度的人。尽管是太祖是陆颖的前世,难道他就一点都不吃太祖皇帝那位皇夫的醋?他就能这么看得开?   她眼睛一转,想起赵谪阳从进入皇陵后就不寻常的表现。旁人见到开国皇帝灵柩无非是万分敬仰和震动,可他的表现也太过悲痛了,倒像是躺在灵柩里的不是太祖而是陆颖本人一样。   因为机缘不巧,几年前陆颖带领许璞同代副山长,几位主事,甚至许言武,谢冼等人进入迷宫时,窦自华并不在场。事后又无人向她提起,所以她自然不知道花山书院的创始人姬香妃就是太祖的皇夫姬香君,更不知道花山迷宫就是姬香君所建,而普智的遗书上更没有明言这广济迷宫就是仿造花山迷宫所建,所以她就无法知道这其中的因果原委。   但这并不妨碍窦自华从其他更加许虚无飘渺但却更容易想到的方向猜测:既然太祖能够转世,太祖的那位皇夫未必不会转世?如果那位皇夫对妻主死生相随的话,那么赵谪阳或许就是姬香君的转世?   窦自华思考了一下,要救敏之,大概只能要从这条线上入手,于是她抬起头赵谪阳说:“我有一个想法。”      齐都。   鸿胪寺。   韩琴进来的时候看见就是司徒端敏同冯北辰从宋泱手中接过一盏热茶,一边相谈甚欢的情景,表情一时如同见了鬼,咬牙道:“你们——”   冯北辰脸一板:“禁闭还没有关够吗?”   韩琴忍着心口的怒气,勉强行了一礼,不等冯北辰开口,就自己在旁边椅子坐下,脸侧向一边,看都不看两人一眼。   司徒端敏瞧她那副样子,不禁莞尔,真真是孩子气,抿了一口茶,方道:“让你过来,是我的意思。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这几日韩琴虽然被关禁闭,然而冯北辰并没有禁止其他人透露信息给她。齐太女殿下大肆搜捕、处置叛乱官员将领的事情她自然也有耳闻。韩琴虽然极端,却不是个呆的,被冯北辰提点了几觉,又关在房间里想了两天,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被人利用了的事实,不由得又气又恨,然而心中对司徒端敏的敌对情绪却是淡了那么一点点。倒不是因为司徒端敏大度的放过了她所以她心存感激,而是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对她也没有她自以为的敌意和针对——既然人家根本不把你当敌人当对手,你却自认为是人家刻意针对谋害的对象,岂不是可笑!   韩琴也不转身:“什么事?”   司徒端敏脸色微柔:“侯盈,也就是你舅母,近况如何?”   韩琴见司徒端敏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站了起来:“你、你还敢问?若不是你,我舅母会落得那个下场吗?”   司徒端敏见她忿忿,也不生气,只道:“那你说说,若不是我,她会落得如何下场?”   韩琴怔了怔,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若不是司徒端敏,侯盈会有什么下场?无令擅离职守,冒进陷军于败,侯盈会有什么下场?   韩琴思来想去,竟然感觉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当年的舅母都是犯了兵家大忌,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若连这点也不清楚,便是连一名最底层的小兵都不如。她因着舅舅的缘故,一直对舅母的遭遇愤愤不平,一了解到司徒端敏的身份,便觉得舅母的遭遇太过委屈,是以从来没有冷静的想一想,为何舅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既然舅母受罚是理所当然,那么她却大摇大摆这里把真相捅了出去,岂不是无理取闹?   想到这一点,韩琴顿时一身冷汗。   她千方百计策划这一场曝光的时候,认为自己是在为舅母鸣不平,伸正义,只身犯险反而觉得大义凛然,并不畏惧。结果一腔热血先是被司徒端敏当殿一吓生出愧疚畏惧之心,接下来又让冯北辰分析一通明白自己傻兮兮地被人利用了,现在经司徒端敏反问彻底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质问他人的立场,当下不由得彻底心虚起来。   若不是司徒端敏,若不是她,若非她还念着对燕国的一丝情谊,她这种毫无道理的指责和冒犯只怕会被……   韩琴虽然傲气,却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一想通自己所作所为确是无理又失礼,满脸愧疚不安,她也不为自己辩驳,快步走到司徒端敏面前伏下请罪:“韩琴愚昧,无理迁怒,乃至当堂冒犯殿下,恶意攻讦,实在是罪该万死,请殿下重罚!”   司徒端敏心中微微点头,很欣赏这少女敢作敢当的性情,但并没有立刻让她起来,反而不客气的训斥道:“你虽然不是花山学子,却也是大燕千挑万选的良才。需知一国之强盛,不在金银玉帛,不在兵马粮草,而在乎人。爱才惜才,不仅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你既肩负着大燕的未来,又怎能如此莽撞不惜自身。那日你的举动若非我早有所料,又事前准备,你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韩琴连连点头,不敢反驳。   司徒端敏又道:“不管前事如何,我现在既为齐国太女,必然要考虑齐国的利益,维护朝堂的稳固。若情势真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说不定首先就要拿你开刀,便是冯北辰为你求情也无用,那时你可就真是死也白死了,哪会是今天这样只请罪道歉便罢。”   韩琴面色由红转白,惶恐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冯北辰见伏在地上的少女面色灰土,瞧了一眼司徒端敏,嘲弄道:“果然是不当山长太久,吓唬起学生来也一点情面不留。”   司徒端敏轻轻一笑:“今天若不让她受点教训,怕以后记不住。若是再有下次,还不定犯在谁手里,小命不保。我可不是纯为吓唬她。”   韩琴听得两人说话,知道司徒端敏并没有怪罪于她,心中感激不已。她所不知道的是,司徒端敏与冯北辰都是花山出身,花山出身的学子一大特点便是爱才惜才,对花山学子如此,对每一个大燕学子也是如此:但凡看见年幼又有潜力的孩子,总是极力维护,努力导入正途,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放弃。   冯北辰笑道:“起来吧,你还跪上瘾了不成。”   韩琴抬头看了一眼冯北辰,又看向司徒端敏,见她微笑点头,方才安定下一颗心,爬了起来。      “我只知道定芳现在闲赋在家,却不知道她其他事情,你既然为你舅母担忧,她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司徒端敏迫切道。   韩琴脸上微带忧色:“倒也谈不上不好。身体无恙,只是长时间闲赋在家,心情郁结,原本是开朗坚毅,心怀远大的一个人,现在颓废得简直,简直就跟街边的混混,酒鬼差不多了。”   司徒端敏手握茶杯,微微一紧。花山渡船中拒绝买卖考题的少女,帮自己从作弊考生手下解围的少女,在西院凉亭中舞剑做诗的少女……曾经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军,现在居然变得如此不堪了吗?   定芳这几年,过得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还有文逸,也出家了。   游川死了。   玉秋这十多年来家财散也差不多了,理想中的富贵闲人是做不得了。好在听说老师有意补偿,给了沈家很多优惠与便利,一切都还在艰难的恢复中。   寒光,还在花山,大抵对着望着天空不知道怎么腹诽自己吧。   曾经的花山六杰,如今竟没有一个如意的。   司徒端敏笑得有些凄凉,又问:“我的事情,你舅母知道吗?”   韩琴想了想:“舅舅倒没有提这个,但既然我都知道了,我想舅母也是知道的。为了开解舅母,我想舅舅应该不会瞒着舅母这个消息。”   司徒端敏点点头,就算韩宁秀不说,侯明玉怕也是会说的。虽然于事无补,但是她们大抵都觉得若当年的陆颖是齐人,侯盈的负罪感会轻一些。      按照常理,她们的想法是没有错。   但是她们并不了解侯盈,也看轻了花山六杰之间的情谊和信任。   司徒端敏道:“可是你舅母知道这个消息后,情绪并没有任何改善,是吧?”   韩琴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承认了:“若是舅母能够想的开些,我也不必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把事情闹大。毕竟舅母自己知道的能有什么用,其他人不知道,还是会认为是她害了……”她抿嘴没有再说下去。   司徒端敏轻笑一声:侯盈哪里是在意旁人闲话的人,她的性子爽直,却不古板。她先自以为害死我,心中愧疚,后来知道我竟然没死反而做了齐国太女,却不会如旁人一般认为我是走了狗屎运,而会猜想我会不会遭受更加痛苦的折磨,因此只会更加愧疚。在侯盈的心里,陆颖是不是齐人在其次,是不是平安康顺才是首要。   “夫复何求。”司徒端敏长叹一声。   这一叹出来,冯北辰倒是模糊感觉到了她的心思,想起曾经的花山六杰,面色也有些怅然。   “你此行回去见到你舅母,便说塞翁是马焉知非福。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既然结果还不算坏,便不要去沉湎其中。若真心愧疚,便让她听我的。好好看看她自己,看看她身边的人,看看所有关心她为她付出的人。想想因为她的,这么多年来吃不好,睡不安的人。难道她就不该愧疚,不该补偿吗?      室中安静了一会,冯北辰开口问道:“现在朝中的隐患也基本被剔除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   司徒端敏张了张嘴,满眼无奈。   冯北辰又换上惯用的嘲讽的嘴脸:“你今天该不会是躲到鸿胪寺里来的吧?你那堆大臣们是不是都催着你赶快登基了?”   司徒端敏苦笑道:“今天不说这个好不好?”   冯北辰冷笑:“你打算推到什么时候?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做太女做了两年还没有做够,难道做上瘾了?”   司徒端敏嘴角抽了抽,放下茶盏,低声道:“我知道,登基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她望了望窗外,仿佛是在看向某个人的所在,“我总觉得,总要得到老师承认……才算是有资格。”   冯北辰目瞪口呆:这人是什么思路,她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这个人神经错乱了?当皇帝还要老师承认,万一不承认呢,难道就不当了么?   司徒端敏见冯北辰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轻轻敲着茶几,有些尴尬道:“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虚伪,不管老师承认不承认,我只怕都得坐上那个位置——只是心里总觉得,总觉得……”   冯北辰从不可思议中反应过来,不客气道:“总觉得?总觉得什么!太女殿下,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是花山书院里那个整天跟在山长屁股后面背‘天地玄 200、192 ...   黄,宇宙洪荒’那个小跟屁虫吗?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外面夜宿一晚还得请你家老师允许的小毛孩吗?你到底有没有长大啊?”   司徒端敏的脸脸颊微红,眼睛只是盯着茶碗上的花纹,虽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冯北辰戳中了她的心思。      一边宋泱则是瞪大了眼睛:那个殿堂之上高贵冷傲的太女殿下哪去了,那个杀戮决断唇舌如刀的太女殿下哪去了,那个冷静自持从容不迫的太女殿下哪去了……她看到的不会是幻觉吧,这一脸的羞涩腼腆,表情纯净的跟刚考入书院的少女一般,到底算什么啊?不要告诉她这太女殿下的真实内心居然是这个样子啊?      冯北辰看了看同样看得发怔的宋泱和韩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便是有这么一面让人难以置信天真,又不畏惧铁与血的人,才总是叫人放心信任又忍不住仰望吧。   司徒端敏咳了两声,掩饰道:“其实也是有些事情要与老师商量,总不好等到登基之后去。而且,我也总要先去见见——”她话未说完,眼睛突然失去焦距,人向一侧倒去。   冯北辰惊起,窜到她面前扶住她向下滑的身体。   然而比冯北辰更快的是别佳,破门而入,几乎与她同时扶住了司徒端敏。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司徒端敏的眸子又恢复了清亮,只是有些迷茫,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晕了?”冯北辰焦急道。   别佳神色紧张,却道:“主子,先回去休息吧。“   司徒端敏直靠着椅子,揉了揉太阳穴,眼睛却不自觉向窗外某处看去:又来了……到底是谁在呼唤?谪阳吗?还是和宁?      燕国。   花山书院。   藏弓阁。   小和宁趴在窗户上看里面那把正幽幽荡开一圈圈青光的乌色长弓,对阿雅道:“它又亮了。”   阿雅打着手势:“回去睡午觉吧。”   小和宁点点头。   阿雅正欲牵起小和宁的手,突然表情一凛,闪身站到小和宁前面,眼睛盯着院子一角的假山。    201 201、193 ...   “王老,可还有别的发现。”许璞将手中的几卷手札放下。   王恕收下归还的手札,转身从身边的书架上拿下两卷:“这应该是最后两本了。”   许璞点点头。   王恕见她眉宇间毫无喜色:“这类精灵古怪的异闻记录本来就不多,便是有也不一定能当真。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许璞低头小心的翻阅着手中一望便知有许多年历史的手札,道:“我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历史上关于天下弓的记载虽然多,但几乎没有关于它如何制造的记录。只知道是姬皇夫送给太祖的,其他的便只有天下无人能开之类的传说。”   她目光望向藏弓阁的地方:“天下的异动越来越频繁,光芒也越来越强。有时夜间亮起来,连学子们能惊醒。我总觉得这肯定是在预兆什么事情要发生。”   王恕犹豫了一下:“我问过宋主事,她说当年宋将军也曾隐约提过,天下不是一般普通的弓。”   “‘不普通’所指?”许璞凝眉望着王恕。   天下当然不普通,光凭它是太祖流传下来,三百年不腐不朽就已经很不普通了。不知太祖用的时候是怎样,至少在宋丽书和陆颖手中,它所表现出来的攻击力,已经超出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了。可是,宋丽书口中的不普通指的是这些吗?   王恕摇头道:“宋将军只是说了一句这么含糊的话,就再没有提其他的。宋老说,如果她姐姐所言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不凡之处,那么必然就是难以解释,或者难以让人接受的东西。如果是这样,自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许璞皱了皱眉头:“我听母亲提过,当初宋将军是听见天下的呼唤之声而靠近的,敏之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她并没有听见呼唤之声,天下却自震折了上千把良弓,迫敏之选了它。两者相同之处,便是天下弓的使用者都是得到天下认可的特定人选。追溯到太祖临终留下遗言,以天下弓守护大燕的使命,本来以为只是象征意义,然而现在再看,莫非天下的作用就在于能够辨识到底谁能肩负这个使命?”   王恕低声道:“可宋将军至死,天下都没有出现过最近出现的这种异状。”   许璞放在桌面的五指握紧:“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想起普智为陆颖留下的预言,又想起王恕是普智的弟子,“王老,可能看出什么来?”   王恕苦笑:“我可不是师父,算不出过去未来。”陆颖年幼时,她便看出这孩子是个清贵却又命运多舛的人,如今也都一一应验了,只是这结局却如同在迷雾之中,难以看清。      两人正说话间,几个学子冲冲跑来,急道:“山长,有人闯进东院了,在藏弓阁那边打得正凶。”   和宁——   许璞脑中炸开,来不及招呼,立刻向东院奔去。   学子跟着她边跑边道:“看样子像是冲着陆和宁来的。”   许璞咬牙,全身又怒又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如果说和宁的存在还碍着某些人的路以至于非杀不可,除了那位一直还被皇帝优容对待的康王外,她想不会有别人了。如今皇上无嗣,后宫空虚,储君之位自然被众臣所忧虑。以前敏之是朝廷默认的皇位继承人,敏之在西北失踪后,皇帝则把目光落在了敏之的女儿陆和宁身上。只是皇室血脉虽然凋零,却不得不说,还有在内乱之中得到皇帝曾经辅佐后庇护的康王一脉存在。   如果仅从血脉的远近来说,康王的位置显然更为正统,早在皇帝登基的那一刻,就注定康王只能安心富贵,无缘权势。然而利令智昏,那康王若是个懂事的,又或者身边多几个头脑清楚的之人劝诫,又怎么会总是起动和宁的念头?   陆和宁身边除了花山和平南郡王府的明卫外,皇帝肯定也放了人。算起来陆和宁身边的防护之森严比皇帝都不逞多让,所以许璞虽然恼怒震惊却不慌张。若是这三层防线还不能拦下,那么再多也是枉然。   只是康王玩这么一出,怕是会引来许多注意力,朝堂之上的麻烦必然接踵而来。   敏之最近在齐都那一闹,康王再迟钝也会有所触动,这样以来她的野心也有了充分的理由。敏之是齐人,和宁又如何能够成为燕国储君?      能够突破几层强悍的护卫进入这里,显然这刺杀之人的能力不俗。   阿雅并没有出手,或者说没有必要让他出手,花山的武力或者不算强,但是黑骑与皇帝派来的暗卫却不是吃素的。那个幸运的或者说更加倒霉的在保护网中找到漏洞的刺客此刻已经被团团围住,还没有等被擒就很死忠的咬牙服毒自尽了。   小和宁拉着阿雅的手,小脸虽然有些发白,却并没有露出惊惶的神色,只是盯着刺客青紫的脸,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到刺杀,只是这一次的刺客离得最近而已。   许璞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群刺客的尸体,但她只是扫了一眼,便交给其他人处理,自己去查看小和宁的情况。   小和宁见到许璞,放开阿雅,走到她面前:“璞姨,这次的刺客是谁?好像比以前的都要厉害。”   许璞摇摇头,抱紧小和宁:“到璞姨那边去玩会,等院子收拾好了再回来。”小和宁毕竟只有七岁,那些血腥的东西,还是少见为好。   一直跟着小和宁的阿雅却没有跟着一起走的意思,目光反而在周围一再扫视。   许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阿雅比了几个手势:那些人又出现了,没有出手。   许璞心中会意,环顾一下四周,朗声道:“哪路朋友在此相助,可否现身一见?”   这样的试探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对方会是否会现身,许璞并没有抱很大的期望。然而这一次,话音才落,便有数道身影从不同方向射出,列成两行向许璞怀中的小和宁半跪行礼:“属下见过少主。”   许璞目光一闪,果然如此。   小和宁吃了一惊,她虽然年纪小小,却十分聪颖,只是一会便明白:“你们是我娘派来的人?”   她的语气虽然确定,却带着微微的颤抖,期盼却又不敢期盼,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疼。   叶子中一人回答:“是的,少主。主子自知道有少主后,便安排我们到少主身边保护。只是因为主子身份敏感,所以令我等非到必要之时不得现身。请少主见谅。”   小和宁眼神里升起小小的喜悦:欣然道:“这么说,你们已经在我身边待了整整七年了?”   那叶子犹豫了一下:“不,少主三岁的时候,我们才来的。”   小和宁怔了怔:“不是说——”   许璞却是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因由,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压抑在心头,便是稍微想象一下那时那地的情形,不觉隐隐觉得眼眶发酸。她摸了摸小和宁的头发:“和宁,你娘这么些年,过得也很不易……”   小和宁神色也微微黯淡下来,低头想了一会,抬眼看了一会叶子:头一次感受到母亲传递过来的暖意的心头终还是忍不住雀跃起来,问道:“既然我娘不许你们随意现身,今天怎么却出来了?”   那叶子正不知道如何回少主的话,毕竟主子的事情她们不便随便议论,见少主换了话题,忙答道:“回少主,主子数日前来信说她身边的情势已经稳固,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便无需再顾忌什么,所以公开身份也无妨了。”   许璞知道这人所说的事情已经挑明,自然是陆颖原本是齐国储君司徒端敏的事情。眉毛一挑,心道,确实是没有必要顾忌了。只是虽然皇帝那里,花山这里都知道你的身份,可这天下大部分的人却是不知道你的身份,这段只怕两个国家都要掀起不小风暴。      如同许璞所料,从齐都开始,真相如同海啸一般向四周掀开,引起极大的震动。不论是齐国还是燕国,几乎每一个人,只要不是身处归乡僻壤根本没有听说过两个名字的人,无一不是天天在谈论这件事情。   那个举世闻名的花山书院山长,燕国镇西将军,钦封嫡亲王,那个造出无坚利器,踏破齐国五座城池,逼得齐帝求和的人物,那个燕人视作英雄,传奇,带着无限荣耀和光辉的人物,竟然是齐人,而且是齐人的未来国君。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是在造谣吧,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呢?   但是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位太女殿下两年前公开出现在所有人视线后,她的所作所为似乎与以前的陆颖一脉相承,和谈、盟约、互市、互派留学生、鼓励两国联姻……竟与陆颖七年前与齐国和谈时的计划无甚出入。   两个人的性格,倾向,爱好,完美的匹配在一起,几乎由不得人不相信。      齐人很清楚这位太女殿下这几年来的功绩,从默默无名起,扶持瑜王府慢慢拥有与三王府抗衡的力量,随后在三王的相互攻击压轧中“奇迹般”脱颖而出,挽救先帝于瑾王的逼宫行动中,恢复了身份,最后在众望所归中稳坐东宫。   先皇崩后,太女殿下并没有立刻登基,而是开始收拾三王横行时期的乱摊子,招揽人才,补充新血,同时鼓励与燕国的互市贸易,将重心逐渐放在生产上来,而随着贸易的不断扩大,对生产的需求也加大,进一步刺激了齐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草原、山矿和作坊里。没有了战争的隐患,便少了军费的耗费,军费减少,则赋税也逐渐减轻,家里的男丁不会随时被征募甚至战死,粮食也少了被夺走的危险……享受到安宁的种种诱惑后,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对齐燕和约产生反感,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接受了现实。   这场风波虽然带给人很多正面或者负面的猜想,但是猜想过后,并没有生产什么别的心思:太女是陆颖又如何呢?难道把她掀下来后自己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一些?换了别的人做皇帝,这燕齐和约还做不做得准呢?若是又打起来,岂不是又要过那种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贵族和官员们中却不乏那想找借口生事的。无奈太女殿下前段时间那一场雷厉风行的肃清行动,拔掉把这一股不稳的力量也拔得七零八落,手段冷酷无比。理由充分的让人想吐血:太女殿下是陆颖又如何,她也是先皇立下的唯一的一个储君,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皇帝,她爱怎么对这个国家是她的事!但是想要把她弄下台,不好意思,谋逆的罪名你是逃不过了。这个时候就是比谁的拳头大了——可惜没人比的过。      如果说齐人的反应比较直接,都是从各自的利益出发。燕人的反应就比较多种多样了,其中几种让司徒端敏本人听到都觉得啼笑皆非,但是偏偏很多人都津津乐道。   比如,那陆颖是齐国太女又如何,她是在燕国长大的呢?她就算当了皇帝,不是照样得喊咱们皇上一声老师?若不是咱燕国人养了她这么多年,她能安安稳稳活下来吗?能回到齐国当上储君吗?她那本事,不都是咱皇上教给她的吗?不然她能斗得过那三王府,能坐稳东宫?她既然受了我们燕人这么多恩惠,总要有所回报才是,你们看看那燕齐和约,不是就她知恩图报的举动,这叫谦谦君子呢!   再比如,陆颖虽然是齐国太女,但是她也有一半燕国血统啊。她父亲柔岚帝卿不就是先皇的皇子,皇上的哥哥吗……总的来说,也算是一家人了。   还有比较阴谋一点了,陆颖幼时就被立为齐国太女了,既然如此她还来燕国做什么?难道是来窃取无坚的工艺?真是太阴险了。还好她还算顾及自己的脸面,没有恩将仇报,不然该千刀万剐才对。这类人选择性忘记了陆颖制造出的无坚至今用过的对象就只有齐国人。   想得更远一点也有,这陆颖幼年在齐国,后来十几年成长在燕国,娶的夫郎也是燕国郡卿,皇帝又曾立她做嫡亲王,如今女儿也再燕国……这一团乱的,咱们未来燕国的皇帝到底是谁啊?   除了康王一脉外,燕国无论上层还是下层想法都基本一致,无论如何,陆颖都已经是齐国储君,未来的齐帝了。她做皇帝总比别人做皇帝好吧。再说,论军事实力,齐国比燕国强,无坚的工艺又在人家手上,只要人家愿意,随时可以再整一支出来。咱们就算有什么想法……额,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且不管现在两国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现在燕国西北附近的某条小路上的马车队中,冯北辰正瞪着某个拿着书卷,一脸闲适的人发愁:“你就这么跟着我们跑过来,你也不怕国内动乱?”   司徒端敏头也没抬,道:“我留了信,她们看到便知了。要处理的人都处理了,如果这样她们还镇不住场子的话,那就该拖出去打死。”   冯北辰咬牙,故意道:“你就那么放心你妹妹。她可是除你以外唯一的皇室血脉,若是她想取你而代之,也是名正言顺。“   司徒端敏懒洋洋的回答:“她若有那个心思和胆量,早八百年就出手了。话说,当初司徒朔看中的皇储可不是我,但凡端睿有一点野心露出来,司徒朔就会把她推上去——好吧,就算你说中,那又如何?大不了我不回去了——看到时候是谁哭?”纵然端睿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孟姨和孟秦也不会答应,毕竟无坚在她手中,孟姨千方百计把她和齐国绑在一起,好不容易看到自己坐了东宫放下心,怎么会容忍别人毁掉这一切。   冯北辰见她丝毫不把她的回归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放在心上,越发想要打压一下她的嚣张:“那大燕呢?燕齐之间几百年的血仇,你一个齐人跑回来,不怕被干掉吗?”   司徒端敏终于肯斜眼看一下冯北辰:“冯师姐,你问这种问题,会让我觉得花山书院的整体思考能力都在下降。杀了我又如何,还有端睿在。对于燕国来说,我做皇帝总比端睿要好吧。既然不能杀,做人质的意义同样也不存在。”   杀不能杀,关也不能关,除了把她供起来外,还能 201、193 ...   做什么。   当然,这要除了极少数一部分人,想起最近接到的叶子传来的一份情报,司徒端敏的表情不由得阴沉下来:康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登基前回一次燕国,这是她早已经决定的事情。孟姨不允许也罢,端睿反对也罢,这是不能放弃的原则。   孟获并非绝对反对她来燕国,但是要求必须是在她登基之后。但司徒端敏不能容忍自己与老师再见面就是两个国家的帝王的见面——两个国家利益的代表,没有任何感情的存在,只有关于利益的得失的讨论和谈判。尽管,她现在实际上已经是齐国国家利益的代表,但是至少,让她最后还保留那一层虚伪的表皮一段时间吧。      为了避开孟姨和黎姨的耳目,她只带了王六,偷偷跟着冯北辰的交流队混过边疆。司徒端敏不知道西北有没有人认出自己,有多少人认出自己,但她知道,至少她回国的消息不会瞒过老师。   至于花山,如果司徒端敏不愿意,这条线上将不会传回任何信息。   从姬香君一开始设置的最高权限是花山内库的主人,在花山真正的主人出现前,花山书院山长作为代管人暂时拥有最高权限。当两者同时存在的时候,谁拥有更高的权限,不言而喻。司徒端敏以前从未没有用这种权限做过什么,以前她是山长没有意义,后来许璞是,也没有必要。只是这一次,这一次……虽然她的理智算准眼下的情势无人能对她的安全产生威胁,但是毕竟八年了,八年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怎么样的意义?   她的和宁已经长大,已经懂事,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亲娘。那么,到时,和宁会用怎样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自己?   她的谪阳,与她共甘苦,同生死的夫郎,曾经那样依顺着自己,维护着自己,恨不得一日都不分离的男子,却一个人孤单过了八年。他心中到底是有几份念着自己,又有几份怨着自己?   还有她的挚友,她的师长,她曾经一起生活过的许多人,她们都怎样看待自己,期待自己……      司徒端敏放下书卷,在冯北辰挑衅的目光中拉开窗帘,看向外面。远离城市的道路即便不是狭窄也是乏味的,除了灰白的路面,野草和起伏的坡地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并非是要看景色,只是觉得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马车窗外的风景在她的视野中一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忐忑难宁。   ——她们都希望她回来吗?她们都高兴她回来吗?还是觉得她不回来比较好?或者,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了……      她并不是真得如同应对冯北辰时表现的那样,不管面对怎样的对待都可以不在意……她心里其实真的真的很在意。   所以,她想看一看,要亲眼看一看。      一个月后,司徒端敏站在了花山书院门口。   而许璞在书院里听到前来通传的人提起“内库”二字,惊掉了笔。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接楔子。 202 202、194 ...   一切还是自己熟悉的场景,花草房舍依旧,只是那或匆匆或从容行走其间的学子们,面容青稚,生机勃发,让人生羡。   司徒端敏望着广场,回忆起那一年老师站在一众学子前,自己站在旁边,渴慕地望着那些即将参加考试的学子,却一不留神听到老师唤了自己的名字,让自己排到考生之中去。惊喜啊,惶恐啊,兴奋啊……那时自己还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竟是一直到进了考场才从高高的云端飘下来,投入紧张的测试中。   惶惶然不知道能否通过,惴惴然不知老师是否满意……少年韶华,清湛如水,汤汤而过,如诗如梦。那时的时光,便正应了谪阳念过了一首词:少年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熟悉的学子服,那个时候她们统一的装束,明明是相同的样式,穿在寒光身上总是透着沉静,穿在玉秋身上便显出风流,穿在文逸身上偏是一丝不苟,穿在定芳身上总是英姿飒爽,而在游川身上则是温和谦冲。六人同进同出,念书习文,玩乐嬉戏,彼此维护……端得是羡煞其他同窗。   每当过来三五学子结伴而过的时候,司徒端敏的脸上总是流露出说不出的温柔和怀念,带点羡慕的眼神看得这些学子们忍不住侧目私语,大约是在说,不知道是哪位以前毕业的师姐回来拜望老师了云云。      许璞一眼便望见那个着白色锦袍的华衫女子正扶着廊间的柱子向外张望,眼神柔和无比。不由得脚步缓了一缓。心里虽然已经有准备了,但是此刻仍是不住加快了跳动:真的是她!   她身边的侍卫先发现她的到来,似低声告诉她,果然,女子一怔,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又长高了些,身量却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些,白皙肤色透着淡淡的青,并没有那种健康的莹润,反而给人一种纤柔易碎的不安全感……许璞心中强烈的喜悦慢慢退去,反而生出浓浓的恼怒和恨意来。   若当初不是硬要去西北,至于落得后来如此境地吗?把自己弄成这样,又算是什么?她辛辛苦苦看守花山,难道是为了任这人把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吗?      “寒光——”   司徒端敏欣喜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快步走过去,脸上的笑几乎要化成蝴蝶飞扬起来。   若说六杰之中与她最亲密之人,必然是与她同起同卧的许璞。而六人中也唯有许璞能板起脸来,把她训个狗血淋头还不敢犟嘴,然后冷着脸看她一脸讨好的认错。但人就是这样奇怪,越是对你不客气的人,你也越是觉得与她亲近。   然而许璞听见她这么温柔这么深情的呼声,先是眼溢喜色,神采飞扬,随后变得脸色铁青,一脸怒容盯着自己的脸。   司徒端敏心里一沉,怎生忘记了寒光精通医术且最恨人不自惜身体。她连月赶路,并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脸色必定是差得不能再差了。顿时忐忑不已,脸上露出讪讪的表情,让身边扮作侍卫的孟秦和燕良驹诧异不已。      孟秦和燕良驹是中途追上队伍的,对于她们两个人怎么混过西北军的边防,司徒端敏也是很惊奇。不过人都来了,她也无法把这两个家伙再打发回去。不说两人愿意不愿意,万一两人被西北军发现了,就算现在不是战时,只怕也会惹出不小的动静。   燕良驹跟在司徒端敏身边数年,鲜少见她对人这样亲切的。在齐国,不论是瑜王府还是后来的东宫,司徒端敏都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人,就算是对着孟获,黎华录这样的长辈,又或者是对着孟秦,陆观这样的同辈,甚或她唯一的血亲司徒端睿,信任依靠的同时,却总是散发着掌控一切的气魄和自信。燕良驹原来以为这种气势是天生的,所谓的帝王之气原应如此。可今天她才发现,实际并非她所想的那般。   孟秦与燕良驹不同,她是见过司徒端敏小时候的人,自然知道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生王霸之气,无非是比旁人多一份傲气和聪慧。这花山书院是敏敏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成长的地方,是她视为家的地方,是某只母兽留给这只小兽学习和成长的巢穴。在这里,敏敏自然不用时刻注意维持一位主上的形象,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天性,自由自在的表现。所以孟秦只是吃了一惊,然后笑眯眯的打量起许璞和司徒端敏起来,观察两人会是怎样的一番表现。      在远远围观的学子们的眼中,她们清淡如月的山长板着脸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来历不明锦衣华服的女子低头摸摸腮,尴尬地咳了一声,心虚地挤出一个笑容:“总是要回来的。”   山长继续冷道:“我还以为,你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肯踏进花山一步呢?”   华服女子先依旧扯着那种死皮赖脸的笑融,听到这句话,眼睛水光忽闪,垂眼眨了眨眼睛,掩饰地笑了一声:“怎么会……”   山长脸上的冰霜微微融化一些,似微微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握住华服女子的肩膀,一把她拉过紧紧抱住。   “回来就好!”   代副山长,宋主事,葛主事,王主事皆望着此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少数几位在花山书院就读十二年以上的学子认出此人后先是不敢置信的震惊,随后也是红了眼睛。   其余学子们面面相觑,这人到底是谁?      司徒端敏放开许璞,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红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放松,没有半似其他的心思夹杂在里面,反让许璞瞧着愣了一下,不由得想起她还是个大女孩时的那种藏在腼腆下的狡黠——已经是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笑容了!   “你们可好?”司徒端敏握着许璞的手,“书院可好?”   代宗灵也平伏下了激动的心情道:“都好,都好。”顿了一下又道:“郡卿前段日子去京城了,按行程来看,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司徒端敏笑容消失,表情有些怅然,缓缓点了下头:“这个我知道。我……虽然回得急切,但现在也没有想好见到他说些什么。我只怕,他怨我太深,不肯原谅我。”数年没有音信送回,岂能无怨?   许璞望着司徒端敏:“若无情,何谈怨?郡卿心里若是能够放下你,何必数年郁郁寡欢?你二人的牵绊,只怕就算你想断也断不了。有心思操心郡卿对你的情意,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释下那位陆家的公子,还有那位名伎‘江南’的事情吧!”   “解释什么?”司徒端敏怔了怔,随后表情像是被噎住了:“……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事!”   许璞嗤笑一声,不说话。   孟秦趁机捣蛋,凑了一句:“你在外数年也没有纳个侍,些许风流韵事,总不至于——”   司徒端敏恨不得掐死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闭嘴!少给我胡编乱造!!”   许璞见孟秦谈笑间似与普通侍卫不同,正要问,眼角却望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司徒端敏见许璞眼神越过自己看向后方,表情有些莫名,心中猜到什么,不由得胸口一窒,停滞了一下方僵硬的转身。   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正在自己身后站定,一个貌似阿雅的青年男子侍立在她的身后。      司徒端敏感觉自己喉咙有些颤抖,勉强稳着步子走了两步,在小女孩身边半蹲下来,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虽然从叶子汇报的描述中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大致的容貌和性格,但自己亲眼看到的时候,依旧觉得那些报告写得太简单,太枯燥,太乏味,根本不足以道出和宁的十分之一。   七分像谪阳,三分像自己,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比自己小时候漂亮多了。   司徒端敏很想伸手去摸摸小和宁白嫩里透着粉红的小脸蛋,又怕惊着了她,故而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正要说话,小女孩却先开口了:“你就是我娘?”   胆子还挺大,居然一点都不拘谨。   司徒端敏尽可能摆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回答道:“如果你是陆和宁,我就是你娘。”   小和宁抿抿嘴唇,回头看看阿雅,见他点点头,又望望许璞,也是点头回应她,一张粉脸顿时绷紧了,在司徒端敏专注的目光下,小眼神有些慌乱起来。   原来是装出来的镇定,不过,也算难得。   司徒端敏不想让她太紧张,轻柔地说:“和宁,娘抱抱你好不好?”   小和宁鼓起勇气直视着母亲,点点头。   司徒端敏方伸手,摸了摸小和宁脸蛋,伸手摸着她的背心把她搂到怀里:小小的身躯,软软的,温温的,流着她的血,却从来没有被她抱过的孩子:“和宁,我的和宁……娘真的真的很想你,娘每天睡觉前都会想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想你长什么样子了,长高了没有,长胖了没有,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人陪你玩,有没有人教你写字念书,会不会有人欺负你……我虽知道你爹一定会把你照顾好,可是不亲眼看看你,摸摸你,总是心里安定不下来,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现在不是做梦了,她是真的回来了,真的抱到了心心念念的孩子,不再惴惴不安,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突然听错,又或者是大家在哄她开心,也不再担心孩子会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磕了碰了。没有母亲的孩子,会不会感到自卑和孤单?谪阳会怎样向孩子解释娘亲为什么不在了。她曾经自以为失去母亲和父亲的孤儿,虽然有老师的庇护,但是在涉及双亲的事情上,总会比别人敏感百倍。她的小和宁呢,从小就没有母亲,会不会影响她的心性?   司徒端敏抱着小和宁,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但又怕抱不紧,她会从自己手里消失。血脉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即使从来没有见过,可一旦接触,就有无比熟悉亲切的感觉,就好像这温暖是天天伴随在自己身边一样,只是自己一直被蒙着眼睛没有看见而已。      一把抱起小和宁,七岁的孩子司徒端敏竟然不觉得有多重,径直向后来从大路上山的马车队走去。身边的王六、孟秦等人看得她消瘦的背影有点担忧,却也没有开口。   叶子打开一辆马车,里面是被大大小小的盒子赛满。   司徒端敏一手抱着小和宁,一手打开一只红漆方盒子,里面分了九个格子,一共三层。每个格子放的一样玩具或饰品,无一不是做工精巧,色彩鲜明,极是可爱。   又打开一只长盒子,红色的锦缎上放着的是一把缩小版的木剑。虽说是木剑,却是司徒端敏能找到的最好的木工,配上精挑细选的木料所制,不长不短,不轻不重,正适合七八岁的孩子的力气和身高。   再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数套笔墨砚台,看着不显,但司徒端敏能拿出手的,必然是从珍品中淘选出来的珍品。   ……   司徒端敏此刻表现的就像一个狂热的想要讨好女儿的母亲,恨不得把八年来亏欠女儿的东西全部补回来。孟秦和燕良驹见多了这几年司徒端敏想念女儿时的狂态,此刻终于一尝夙愿,竟不忍心拦她。许璞见她头上都开始出汗,但白的有些泛青的皮肤上满是兴奋而起红潮,总算是看不下去了,走过道:“你若想给和宁清家当,好歹先进屋去吧。在外面一样一样点要点到天黑吗?”   司徒端敏有女万事足,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对怀里的女儿说:“累不累,我们进屋去歇歇?”小和宁一直被她抱着,又怎会觉得累?反到是司徒端敏,头一次抱着几十斤重的孩子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久,竟然也不觉得手酸。      小和宁自会走路后就甚少被人抱,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抱这么久,只是抱她的人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羞涩,却又有些舍不得。尽管这些年父亲照顾她无微不至,又有阿雅,璞姨等人如同亲人一般的照顾,因而也总是下意识告诉自己,有没有母亲都一样,自己该得的一样没有少,不要流露出任何想要母亲的情绪,免得母亲伤心。   但此时此,小和宁却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心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无法言的满足感:如今我也是有娘亲的人了,而且我娘还这样的疼我。她环着娘亲的脖子,坐在娘亲的臂弯里,看着娘亲一样一样的打开给她的东西,说这些是怎样搜罗来的,怎么制作出来的……她甚至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娘亲背后的璞姨、阿雅……远处那群用惊讶、怀疑、震惊、好奇等等混杂着不同情绪的目光看过来的学子们,心里暗暗道:我也是有娘亲的。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有娘亲的!这就是我娘!   再不要有人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目光,那种小心翼翼避开关于娘亲话题的态度来对我说话了,她再不是与别人不同的,奇怪的——她是有娘的孩子!   想到起以往自己总是想着那种娘不在她也无所谓,也能够做得很好甚至更好的种种……忍不住眼眶一酸,眼泪就流下来。她唯恐被人看见,把脸埋在娘亲的脖弯里,止不住的嘤嘤抽泣。      司徒端敏见女儿突然抱着自己痛哭,先是一慌,随后醒悟过来女儿的心理变化,不由得地再次暗自悔恨自己没能给女儿一个正常的童年,看着小和宁哭得满脸是泪,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摸着她的头发和背,笨拙地哄着:“不哭不哭,是娘不好,是娘不好……”   小和宁听了这话反倒更想哭了,但想起许多人还看着,心理觉得又不好意思,因此忍了泪,尽量不着痕迹的把眼泪揩干,方才抬起头来。见璞姨、阿雅都瞄着她笑,当下红了脸,挣扎了几下,低声道:“我想下来。”   司徒端敏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下来,然后又牵起她的小手,对王六道:“着人把这些都搬到和宁房间里,让她慢慢开。”   王六点头称是。   孟秦则是窜了过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小木马呈到小和宁面前:“和 202、194 ...   宁啊,我是你孟姨。这对木马是孟姨亲手做的,虽然比不上你娘的东西精致难得,但是不要小看它。等你成年的时候,拿着这对木马找孟姨,孟姨就送你一对最神骏的赤烈马,让所有人都羡慕你。”   和孟秦一样都是后来追上队伍,根本没有事先准备任何礼物的燕良驹犹豫了一下,则是拿出了自己贴身放一把匕首,要递给小和宁。   司徒端敏忙挡住她的手:“你若要表示,也不必拿这个,赶快收好。以后孟秦的马送来了,你给她做个骑射师父便是。”那匕首是燕白骑的遗物,燕良驹挚爱之物,无论如何不能收了这样的东西。   燕良驹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小和宁打量了两个送礼物的阿姨,知道是娘亲的朋友,笑得十分乖巧:“阿姨好!”喜得孟秦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然而正要走过时,马车队里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仿佛是小男孩的哭声,又似乎有一个略大的女孩在安慰他。   小和宁盯着马车,好奇道:“娘,车里是谁在哭?”    203 203、195 ...   司徒端敏望了一眼马车,看看女儿,笑了一笑,对王六道:“让他们下来吧。”   王六一掀帘子,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和七八岁的男孩暴露在众人眼中。男孩脸上还有泪光,扑在女孩膝盖上不敢看人。女孩抱着男孩对着众人怒目而向,最后目光落在司徒端敏身上,更是恨意浓烈。   “下来吧。”司徒端敏淡淡道。   女孩虽然发怒,却不敢违逆,从马车里出来。王六伸手去扶,她却打开王六的手,自己跳了下来,然后又将男孩抱下车来。   小和宁看了两个孩子几眼,抿抿嘴唇,望着司徒端敏:“她们是?”   司徒端敏回答女儿时的眼神比对着两个孩子时的要柔和一百倍:“若按辈分算,你倒要喊她们一声阿姨,舅舅。”   许璞反应快:“这是康王的子女?”   司徒端敏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康王既然敢动我的女儿,就应该做好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动手的准备。”   那女孩却不这么认为,反驳道:“哼,你是什么东西?竟然同我母王相提并论?不过是一个叛国叛家的齐国杂种,生下一个不知道算什么的孽种,早点掐死了才干净!”   众人脸色皆变了,尤其是小和宁,粉嘟嘟的脸蛋变得惨白。   司徒端敏摸摸女儿的头发,缓缓道:“我从来只知道,这世界上唯有猫狗为了保证体格强健和皮毛丰美才会被主人安排进行种内□,却不想竟有人也把这种言论奉若圭臬。若真当这样认为,你康王府以后也不必对外婚配,自己多生几对儿女,然后让女儿儿子自行婚配,那生出来的孩子血统岂不是更加纯净高贵?”      司徒端敏这话不可谓不恶毒,尤其是康王一对儿女都在眼前,便强行偷换了概念,直指不伦。不说这两个孩子,便是许璞听着也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难过吗?”司徒端敏蹲下来,问小和宁。   小和宁还不太能完全掩藏自己的心思,道:“有一点。”   司徒端敏摸摸她的脑袋:“康王府派人来杀你,不过因为你师祖希望你能成为未来燕国的储君,如果你做了储君,那就没她康王什么事了。但是杀人这事说起来总归是不好听,所以要按上一个好听的名义。需知这时间有很多人就是如此,明明自己做了坏事,却总装出一副为了天下人牺牲一般的悲天悯人的摸样,你是娘的女儿,将来会遇到很多很多这样的人和事情。有的人骂,并非为了骂,有的人夸,也并非为了夸,你要看清背后是什么,真情还是假意?”   小和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司徒端敏又指着那女孩道:“就像这女孩一样。她骂为娘和你,也并非真的因为血统问题。而是因为康王府派人行刺你,等于与娘结怨。娘将她们抓来,她们自然认为我会对她们不怀好意,处于对自己尊严和骄傲的维护,所以要安个恶名给我们,这样才好证明她们自己的正义。”   小和宁问:“那娘抓她们来干嘛呢?”   司徒端敏笑道:“为娘在来的路上听说康王府又派人行刺,所以也去了一趟,将他们两个抓出来,本来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看到这女孩对弟弟舍身维护,又不向娘示弱屈从,觉得实在难得。考虑之下,觉得留她们一条性命或许更好,因此就一起带回花山了。”   女孩听得此话,原本愤恨的脸上又多一份不屑和嘲讽,仿佛在鄙视司徒端敏的话太过虚伪。      许璞听到这里扑哧一笑:“你倒还是不改性子,都多少年了。”   她素来明白这人的性子,并不如女孩般以为司徒端敏放出的是虚言。韩琴在齐国当众奚落刁难司徒端敏,也不过被吓了一下,关了数天禁闭就放了出来。花山书院惜才不论出身,立场,甚至品性,只要能够最终导入正途的,就不会轻易放弃。   司徒端敏说本来想杀人并非是假,齐国三王府在她手上数年时间便飞灰湮灭,早就证明了她不是个畏用血腥手段的人,甚至近几年,许璞从请报上隐隐感觉她的威势日重,已经远远超过曾经那个最年轻的花山书院山长。   “花山出来的哪个不是这样?”司徒端敏不以为然,眉梢轻挑,似想起什么往事,眼角淡淡的暖色。   “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两个孩子?留她们在书院念书?”许璞道。   “也要她有那个本事考进来才行,你不会以为我会不忘了花山的规矩吧。”司徒端敏转过头,又对上着女孩敌视警惕的眼睛,收敛了笑意,认真问:“我问你,我可曾杀过你康王府的人?”   女孩瞪大了眼睛,确认了一番司徒端敏的意图,没有发觉她语言里有什么陷阱,于是把脸撇来,不予理睬,只是脸上有着不符的心虚。   “我可曾夺你康王府的财?可曾占你康王府的地?又或者说过康王府的坏话?”司徒端敏也并不求她回答:“我从不曾冒犯过你康王府,但据我所查,从我女儿出生之日起,前来行刺的人能够确认的至少有七波是来自于或者受雇于你康王府——最早的一次是在我女儿三个月的时候!那个时候莫说燕国,便是齐国知道我身份也并没有几个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女儿该死,可那个时候,她还是燕国嫡亲王、镇西将军陆颖的遗孤。你且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让你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行刺一国亲王遗孤,将军后人——一个三个月的孩子,你康王府有什么动机非知她于死地不可?!”   女孩显然是听懂了其中的道理,自知不管从什么方向讲,母王的作为都站不住脚。但是子不言母过,她也只能咬着嘴唇,不言不语,神色之间的桀骜之色消散了许多,看向怀里弟弟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无奈。      司徒端敏见这女孩的反应还算理智和冷静,并不是被娇惯坏了不懂黑白世事的纨绔小儿,心中不由得又生一丝欣赏。   小和宁敏感地看了母亲一眼,虽然并不明白母亲对这个女孩说这番话存了怎样的用意,但只觉得母亲看女孩的眼光有些不同,下意识拉紧了母亲的手掌,向母亲靠得更近了些,再看向女孩的目光变得更加明亮。   司徒端敏察觉了女儿细微的变化,心中暗暗发笑,也握紧了女孩的小手。      “和宁是我和平南郡卿的孩子,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便应有承受风险的觉悟。因此和宁若真有所损伤,我只会恨,却不会怒。可实际上,我现在却并不仇恨,只觉得生气。气你母亲不争气,太愚蠢。”   司徒端敏不管女孩瞬间划过眼底的不服和愤怒,继续恶言恶语,“你母亲如果稍微有点脑子就应该想得到,她动不了和宁。为何?只燕境之内,便有老师,花山,平南郡王府,南夷十六族四股力量都在和宁身边护着,比皇宫更甚!如果这样和宁都能出事,那燕国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既然动不了和宁,她这般惺惺作态作态又做给谁看?一句所谓的叛逆,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欲加之词就能糊弄了老师,拉拢了朝廷,掩盖了她的野心?”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母亲万一成功的杀死了和宁,你认为康王府上下还有几天好活?认为老师这样就会被逼把储位给你母亲?你母亲先杀了储君,换了谁都知道她下一步要杀的就是皇帝吗?老师宁愿自己要一个孩子也不至于让你康王府得逞的。至于和宁的父亲,他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平南郡王府的军队你康王府可打得过?南夷人的手段你康王府上下可能躲的过?”司徒端敏面色如霜,她还没有说赵谪阳一怒之下,一个人都能屠了康王全家。   “——更何况,我还活着。若和宁出事,你怕我不会带一支齐国铁骑踏平你康王府?”   女孩面色数变,越来越苍白,但在司徒端敏的步步紧逼下,只是以保护的姿态抱紧了弟弟,依旧以沉默抗拒着众人。   “和宁被刺,我虽担心,也不过是出于一个做母亲的患得患失的心情。但从理智上来所,我担心你母亲的头脑清醒程度更甚于担心和宁的安慰。因为我是在想不出康王府能有什么手段能在来自老师,平南郡王府,南夷十六族以及我所派出的军队围剿下继续存在?既然没有,想必你母亲是想拿康王府上下数百人的鲜血来弄脏老师和我的手,然后自己在九泉之下得意洋洋?”   “你住嘴,你不过是一个齐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燕国的事!”女孩终于受不了司徒端敏无情的言辞摧残,咆哮出口。   “我是一个齐人,可和宁是我女儿,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这件事!”司徒端敏嘲弄得看着女孩,“再则,我父君是赵国柔岚帝卿,从血缘上算,我是你的亲表姐,管管你一个小小的表妹,绰绰有余。”   “少乱攀亲戚,我没你这个表姐!”女孩咆哮道。      许璞见司徒端敏欺负女孩上瘾了,不由得咳了两声:“好了,你这么大一个人跟个孩子吵什么?”   司徒端敏有些不好意思,重新牵起小和宁的手,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别以为到了花山就能够进书院。镇上我会派人给以安置一处宅院,再有专人负责你们姐弟的饮食起居和学习用的书籍笔墨。你若能考入花山,书院的规矩自然会保你无恙。若你考不进去,八年之后也就可以滚回康王府了。但是,”   她顿了顿,“这个人质要不要当,你自己决定。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之后你还是决定回康王府,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姐弟平安回府。那个时候如果你不能劝服你母亲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管老师如何,我是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了!康王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我和老师还想留下的些许不值钱的名声,还有一旦内乱总会被波及的百姓——你自己好好想想。”   小和宁跟着司徒端敏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了看那女孩,眼含异色。那女孩也正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司徒端敏,却正好迎上小和宁的视线。两人不经意对望一眼,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对撞了一下。小和宁抿抿嘴,扭头跟娘走了。女孩则侧头看向男孩,陷入沉思。      陪着小和宁拆了一晚礼物,又抱着她说了半宿故事,司徒端敏终于累并幸福得哄得女儿睡着了。   她望了望窗外,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和了外衣出去。   许璞正在院子里摆了一壶茶等她,淡淡的月色给茶碗抹上一层薄薄的莹光,使得瓷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细腻。   司徒端敏拉着衣服,在她对面坐下。   “和宁睡了?”许璞轻声问。   “睡了。不睡我也不能出来。”司徒端敏低声笑起来。她面有倦容,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许璞看着她脸上祥和的喜色对比着月光下半透明的皮肤,忍不住道:“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这几年在齐国过得不怎么样,尤其是两年前。”   “再不好也过去了。我这七年多辛苦就是为了今天,想想我这错综复杂的身份,能够有今天,这七年也不算白忙,至少结果还不错,和宁没有那么怨我,”司徒端敏直视着许璞,“你们待我也一如往昔,我……觉得很高兴。”   许璞倒了两杯茶,递了一盏过去:“贺你平安回来!”   司徒端敏笑着饮尽,才道:“怎么不备酒?”   许璞轻笑:“一会你还要进去陪孩子,难道要弄得一身酒味?”   司徒端敏点点头。      “这次回来,除了见和宁和郡卿,你还有什么打算?”许璞问。   司徒端敏望了她半晌,放下茶盏,没有说话。   许璞也不介意:“不能说便罢了。”   司徒端敏皱了皱眉头:“对你,并非不能说。只是这件事情,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做成,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许璞静静地看着她,也不催促。   司徒端敏酝酿了一番,深吸一口气:“不出意外的话,我在齐国登基的日子也不远了。登基之日,我想立和宁为储。”   许璞目光一闪,没有说话。   司徒端敏继续道:“老师曾经误会我为赵楠,意欲离我为储,后来则是和宁。但不管是我还是和宁,如果老师心意未变的话,那么将来,至少和宁,将成为燕齐两国的共主。”她握紧了手,“燕齐两国很有可能史无前例的无战而合!”   她抬起头,观察着许璞的表情。   许璞沉默了一会:“据我所知,这两年并没有听到皇上改主意的消息。”顿了一顿,又道,“你刚刚说,至少是和宁——莫非你想在和宁之前,就实现这件事吗?”   司徒端敏望着她:“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接受不了?”   许璞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如果是你的话,倒也还能接受。”   司徒端敏苦笑:“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许璞轻轻一笑:“正如你自己说了,和宁是你的孩子,也是齐国未来的继承人,如果皇上主意不变,和宁将名正言顺地继承两个国家。从你还活着的消息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想过这个可能——你这两年鼓励促成两国的往来,不正是为了两个国家合并在努力:互市增强两国对对方的民生依赖,交 203、195 ...   流学生是加强文化的交流传播和相互了解。如果说以前你还在燕国的时候提出燕齐合约时,还是只是为了两国的相安无事,那么后来你恢复了齐国储君名义后,掌握齐国政局后,还没有其他的想法——我也是不相信的。”   司徒端敏微微点头。   许璞低头握着茶杯,声音沉静:“当时我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其实也是有些骇然。但是我再细想,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可行性。从血统上来说,你身负燕齐两国皇族血脉,让两国的子民对你有一种本能认同,名义上便是有一重保证,第二,你和你老师手握燕齐两国朝政实权,从实力上来说又有一重保证,第三,你和你老师多年师生情谊,堪比母女,若谈到并国,两国从主君到朝廷,抵触情绪会降到最低。第四,十多年的燕国生活让你视燕国如家,而你的声望在燕国也极高,所以齐人忌惮你亲近燕国,而燕人一面敬你又一面惧怕齐人铁蹄以及你手中的无坚,既然你不可能让任何一个国家的百姓相信你会完全的倒向她们,那么并国对她们来说,并不算是难以接受的,若是能够成功,至少你和和宁的时代,回是两国百姓会享受到三百年来最安稳和平的一个时代。第五,也是最关键的——”   许璞顿了一顿,继续道,“你自己的意志。我知道,你自己或许还觉得自己在犹豫,其实心里已经下来决心来做这件事情了吧。为了这个目标,你筹谋了多久了,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若不并国,谪阳怎么办,和宁怎么办?你老师怎么办?谪阳是燕国的郡卿,和宁从小在燕国长大,能不能接受作为齐人生活?会不会受到齐国上层的排挤。你老师先是一心一意培养你,后来是一心一意指望和宁,若是不并国,将来燕国谁来继承,难道真要给康王,又或者让你老师考虑自己要个孩子?若是真有自己的孩子,那燕国未来的继承人还不能承续你老师的意志,保持两国和睦?你可甘心自己吃了这么多波折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平,毁在他人手中?”   “——我可有说漏?”      司徒端敏垂眸:“能想到的你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回燕国的时候,我曾说登基前想去见老师一面,得到她的首肯方能安心。冯北辰还笑我迂腐又虚伪,我心里不服气。但实际上我心里早已经决定,这次回来,不管老师是不是赞成,也不管用上什么办法,都一定要说服她支持我——其实这跟威逼胁迫又有什么区别?”   话未说完,声音已经低得几不可闻。   司徒端敏感觉许璞起身,站到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许璞的声音响起:“当初老师逼你去西北的时候,你可恨过?”   司徒端敏怔了一下:“虽然有些不满,却不至于恨她。保国杀敌本来就是女儿的职责。”   “那游川死后,你不得不违背了初衷,制造出了无坚,破城灭敌,可曾恨过?”   司徒端敏抬起眼睛看向许璞,她大概明白了许璞发问的目的。   许璞继续道:“老师逼你,是为了燕国的安宁,造出无坚,是为了赶走敌人,也是为了游川报仇。不管是哪样,至少目的都是正确的,结果也算不错,既然如此,中间过程和手段只要不是太过,你觉得你老师真的会怪罪你?”   司徒端敏轻轻道:“寒光,谢谢你。”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实际做起来,却无法装出一副大义凛然。或许她真的太虚伪,她要的只是许璞的安慰和一个说服自己心安的理由。   许璞轻轻一笑,司徒端敏的心思变换,她哪会看不明白。可这天下的虚伪,也并非真是全是虚伪,而是为了自己重视的那份感情自然而然生出的愧疚。但是,一个人的手脚却不能总是被感情绑的太劳,人虽然不能全然为了自己而活,但更不能全然为了别人而活。正确的事情,就应该被坚持。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今天带来的康王的那一对儿女。”许璞嘲弄道,“你带她们来,该不会只是用来牵制康王吧?”   司徒端敏下意识看了一眼女儿睡觉的房间,轻声道:“只是用来牵制康王,我今天也不用说这么多的废话。赵馨再聪慧,可她母亲毕竟是对和宁屡下毒手的,我再好心也不过留她一条命,让她自求多福,不至于要亲自去提点她那些话。只是见到了,时机又恰好,方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看白日和宁瞧那赵馨,好像瞧要来抢食的狼一样,警惕的不得了。好容易得回了母亲,怎么能叫轻易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抢走注意力了?”许璞想起白天和宁的眼神,觉得十分有趣。   司徒端敏低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和宁,其实心里还是忐忑的很,我也并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和宁生的时候我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三岁了,你不知道我当时……心疼得觉得那种日子是再也熬不下去了。是以我清楚将来不管和宁是这样的性情,我必然会极疼她,不忍心拒绝她任何要求。可是和宁若是普通的富家小姐也就罢了,偏偏是要成为燕齐共主的人。我极担心自己宠坏了她,那将来她又拿什么来保证自己能够安然无恙站在那个位置上。我毕竟不能保护她一辈子。然后,我就想到我小时候——”她瞧了一眼许璞,有些尴尬地说:“其实,刚刚入书院的一段时间,我是极嫉妒你的。”   “我知道。”许璞也回忆起那一段日子。那时陆颖看自己的那种目光,果然跟今天和宁看赵馨的一模一样——真是一对母女,同样的敏感聪明,又同样拥有极强的占有欲。   司徒端敏咳了一声。她现在自然明白,那个时候自己那么明显的幼稚表现怎么会逃过许璞的眼睛。   “你那个时候是同届的第一名,不但书念得好,性子也沉稳温柔,为人处事进退得宜,总是那么出色且引人注意。我那个时候日日担心老师被你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对我慢慢失望,最后不再理睬我——所以对着你总是不高兴。过了一段时间后,才慢慢想通,我再防着你远着你有什么用?依旧是比不上你,还显得心胸狭隘,令人生厌。不如自己努力,赶上你,甚至超过你,这样才能让老师高兴,在她的心里占得一席之地。”   许璞笑道:“所以你就给和宁找了这么一个……伴?”   司徒端敏不自在的摸摸腮:“说实话,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做母亲。”      花山书院。   藏弓阁。   谪阳看着手中乌色长弓,憔悴的面容有些发白。   窦自华望着他:“你不去看看她?”   谪阳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摇摇头:“靠得太紧会被她的暗卫发现,不能影响了计划。”   窦自华沉默了一会,道:“敏之娶了一个好夫郎。”   谪阳有些惊讶的看了窦自华一眼,自嘲的又笑了笑,随后脸庞变得整肃:“她身边那两个是齐人?”   窦自华道:“一个是孟获的女儿孟秦,一个是燕白骑的女儿燕良驹。”   谪阳点点头:“谢况明天会准时到吧?”    204 204、196 ...   司徒端敏醒得很早。   这几年她常常丑时就寝,卯时便起床,已经形成习惯,哪怕周围的人都劝她多睡一刻,却也是勉强合眼躺在床上,心里默默梳理一天的计划,查找预案的细节和遗漏,不得休息。   虽然路上经过了近两个月的奔波,她的作息还是没有被打乱,天尚亮就已经醒来。窗外还是被淡淡的月华覆盖,司徒端敏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书院,心情骤然放松下来,想起什么又急急向身边看去,和宁歪脑袋正合眼睡得香甜,小手还抓着自己的胳膊。   她忍不住摸摸女儿的脸蛋,额头靠过去触着女儿的额头,心里如同冬天的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开来,说不出的舒展和惬意。这是她的孩子,她生命的延续,也是她的希望。   不想吵醒女儿,司徒端敏又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意识安静下来,不去想别的什么,结果竟然难得的睡着了。      王六来唤她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和宁在她怀里醒过来,也并不吵闹,居然也是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眼睛,然后抱着她的腰继续睡觉,等到有人来唤,方才又睁开眼睛。   司徒端敏有些笨拙的给女儿穿好衣服,又给她洗了脸,梳头发的活只好交给阿雅,这个她怎么也弄不好。最后牵着女儿走过一条条回廊,去东院食堂吃早餐。   东院的夫子们经过昨天一天的消息传播,显然已经知道她回来了,纷纷向她看过来。司徒端敏不是山长,便依旧以弟子礼回礼。再抬头,看见冯北辰也坐在其中,斜眼看自己向她这个方向行礼,笑得颇有深意。   她在花山只考过五门,十六岁离开花山,至今也快十二年,早就失去了毕业的资格,严格来说,她并不算花山毕业学子。只是有着花山主人的身份,是以坐在这里,也算名正言顺。   夫子们显然都已经知道了司徒端敏的真实身份,见她还是如同求学时的恭敬有礼,脸上露出欣慰又喜悦的表情。司徒端敏规规矩矩地向夫子们一一问候,又坦然自若回答她们的询问,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情形,带着孺慕和亲近。   她甚至下意识看了一眼某张桌子,那是还没有入学时,老师常带她来吃饭的那张桌子,督促她不许挑食,不许不吃早餐。   代宗灵见她这副表情,不由得又笑道:“去吃早餐吧,你可别还有这没人督着就不吃早餐的习惯。”   司徒端敏有女儿在一边,感觉有点丢面子,默默一笑,拉着女儿去坐到桌子上去。      用完晚餐,司徒端敏带着和宁回书房。她知道这几年一直是谪阳和寒光为和宁启蒙,自己自然知道两人的能力足够教导和宁,只是作为一位母亲,她也要了解女儿的学业进度。   刚出东院,便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争执声。   司徒端敏抬头望去,却是见两个中年女子面色冷肃的看着彼此,她们的情况引得路过的学子纷纷侧目。   司徒端敏身边人也不少,除了和宁与照顾和宁的阿雅,还有随侍的王六与别佳,一直跟着她的孟秦与燕良驹,另外便是寒光,代宗灵等人。这样大一群人的出现,显然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两中年女子侧头过来时,司徒端敏方才认出,其中一人是寒光的母亲许言武,另一人是游川的母亲谢冼。      谢冼一见司徒端敏,怔了一下,然后大步行来。许言武也看见了她,拦了一下谢冼,低声似乎在告诫她什么,谢冼不耐的回了她司徒端敏   一句,很快就站到了司徒端敏面前。   “你当真敢回来?!”谢冼面色不善盯着司徒端敏。   司徒端敏脸上的笑容消失:八年前她带着无坚踏破齐境,杀死燕白骑的时候,她已经报了游川的仇,之后身陷险境,她以为必死无疑,便不再欠人任何东西。但当她被端睿救下,回到瑜王府,忆起失掉的过去时,游川的死便又成了时时出来扎她的一根刺。   如果早知道她是司徒端敏,游川怕是不会为她而死。   而她的活着,让游川的牺牲,变成了一个笑话。   司徒端敏转身蹲下:“和宁,娘有事情要做。你与你阿雅叔叔先去温书,娘过后去看你。”   小和宁看着不善的来人,眼里流露出担忧。   司徒端敏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顶:“放心,娘不会有事。”然后用递给阿雅一个眼神。   小和宁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了什么忙,虽然心里有些不甘,却还是听话的跟阿雅离开。      司徒端敏目送女儿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方才转身向谢冼:“谢前辈。”   谢冼目睹她对女儿的柔情,想起自己的女儿游川小时,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冷道:“太女殿下的舔犊之情真是令人羡慕!”   她明知司徒端敏的身份此时是个忌讳,但既然此人敢回来,必然有所依仗,若不给她制造些麻烦,岂能平她心头之怨?更何况此人当着丧女的她的面表现母女情深,更是可恶至极!   果然周围围观的学子们中或有消息不甚灵通的,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的抽了一口冷气。   司徒端敏早已习惯他人乍闻身份时的惊诧和各种反应,并不以为意,淡淡回应:“我自和宁出生至今,与她相处不过一日。不但从来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还连累她屡次遭人刺杀,生活不得安宁,实在是亏欠她良多。如今唯有尽心补偿,才能稍减心中愧疚。”   谢冼见她对着自己表情淡然,并无愧色,顿时又生出不满:你女儿要好好疼惜,难道我女儿就白白死掉?如今你平安回来,我女儿却也不能相见,你竟然一点难过愧疚之心都没有?若是你女儿出事,你还能不能如此无动于衷?顿时不禁愤恨得想见一见司徒端敏为女儿伤恸的样子。只是和宁稚子无辜,谢冼倒不是那种会伤及无辜的人,这种阴暗的想法也只是一掠而过,对着司徒端敏则更加愤恨。   “虽说现在两国并无交战,可是数百年来燕齐两国血仇积怨,有若海深,太女殿下竟然只身来到燕国,难道不怕被燕人围攻吗?”谢冼诘问道。   “我不过是回家而已,谁要围攻我?”司徒端敏云淡风轻的回望她。   谢冼一口气梗在胸口,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从来还没有人在口舌上讨了司徒端敏的便宜,谢冼也不例外。燕齐两国虽然仇深,然而司徒端敏在燕国时却未有做过对不起燕国之事,虽然现在齐燕两国都知道司徒端敏就是陆颖,但是真要喊打喊杀,却不是哪个人都有脸皮叫的出来的。尤其在花山,司徒端敏离开后,虽然认识她的学子大多已经毕业离开了,但是关于她的故事,却意外的一届届传播了下来,在学子们心里留下了神秘而须敬仰的形象。   “便是大家碍着过去的情分不为难你,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自觉,偏要到别国的土地上来碍人的眼吗?”谢冼指着她身后的孟秦和燕良驹道,“你自己也便罢了,居然还带两个齐人。莫非是来做刺探机密的?”   司徒端敏知道两人的背景瞒不过谢冼这样的军营老将,并不否认:“她们两人会一直跟着我,若没有我的命令,她们不会四处走动,谈不上什么刺探机密。何况这花山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需要她们来刺探?”   谢冼不过是随口一说,自然不会认为有司徒端敏会带两个明晃晃的奸细来,只是她接下来开口的话,却让场中气氛骤然紧张。   “另一个我不管,”谢冼的目光落在燕良驹的身上,“这个必须死。”   司徒端敏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孟秦此刻也收起了平常嘻嘻哈哈的表情,望了一眼谢冼,又望一眼燕良驹:“为什么是她?”照理来说她这个大将军之女的身价应该更高些吧。   “因为她是燕白骑的女儿。”谢冼握紧了双手,“而我是谢岚的母亲。”      如果一开始孟秦和燕良驹还不知道谢冼是谁,此刻又哪有不明白的!踏破齐境的时候,是谁将燕白骑被炸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用绳子拴在马后,疯魔般地拖行,最后还抛给了野狗,让燕白骑死无全尸?谁一边大笑着看着野狗撕扯尸体,一边流泪地高喊着:“孩子,娘终于给你报仇了!看这就是她的下场!!”   这样诡异惊悚的场面,不但让齐俘心惊胆战,连燕兵都铭刻在心,后来传到燕良驹耳中更是不稀奇。   燕良驹全身止不住得颤抖起来,一双眼睛顿时赤红一片:“是——你,原来是你——是你杀了我娘!是你,还把她的遗体——”拿去喂狗。想起当时听到母亲的同泽用悲惨的声调描述母亲被杀和后面被肆意□遗体的过程,燕良驹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失去理智地向谢冼扑过去,尖叫起来,“我要杀了你!!!”   孟秦一把抓住燕良驹的两只胳膊,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冷静一点。”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燕良驹拼命挣扎着,声音高昂而尖锐,扎得人耳如同针刺,“那是我娘!她死得那么惨,让我怎么冷静!!!”她猛地回头看向司徒端敏,恳求道:“殿下——”   谢冼瞧着燕良驹痛苦的表情,顿时心中万分解恨。她嘲弄地看向司徒端敏:“怎么样?你以为燕人齐人的仇恨是那么容易解除的吗?你觉得你弄出那个虚伪的燕齐和约真的有用,真的能够让燕齐尽弃前嫌,握手言和吗?”   周围一片沉默,难以言喻的消极气息弥漫。      司徒端敏两年来为燕齐和约真正的落实所做的事情众人有目共睹,在她强硬的态度和一连串的改革下,燕国整体采取的是一种不算太积极,却也并不阻止的顺水推舟的应对措施。但凡司徒端敏提出的政策和发令,燕国一律给予支持和配合,而在司徒端敏的高压下,齐国的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弹情绪。   只是不管是谁,其实心里都再怀疑,这种看上去很美的和平,到底能够坚持多久?是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难道可以永远不打仗?燕人不相信齐人,齐人也不相信燕人。只是目前的局势看来,不打心里觉得别扭,但打又打不起来,这个时候出现一个燕齐和约,看上去似乎很美好,把大家从这种尴尬的局面拯救了出来,于是双方都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和平的假象,虚伪的友好,如同美丽的琉璃,经不起稍微大力一点的撞击。      围过来的学子越来越多,原本她们还低声相互转告彼此刚刚发生了什么。此刻却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谢冼说出了她们共同的疑惑和心声,于是她们都将目光转向了被围在追中间的那个年轻的女子。      “不能。”司徒端敏干脆回答。   谢冼没有想到司徒端敏没有为自己一力推行的政策辩驳一句,反而利落的一言否定,认同了自己的说法。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靠一纸燕齐和约,靠几个能说会道能吹得天花乱坠的说客,靠几条或者几百法令就能够洗干净从燕国建国起就两国就结下的血仇,能够让失去女儿的母亲找回女儿,给变成孤儿的孩子找回娘亲,让支离破碎的家庭完整,让燕人和齐人看见彼此的时候眼里不是提防和警惕的目光而是微笑和热情——不,我从一开始就不没有做过这样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司徒端敏抬头望了望天空,仿佛那里有人在等着她的回答:“我能做到的仅仅是使还没有失去女儿的母亲抱有她的孩子,让还没有失去母亲的孩子不会变成孤儿,使还是完整的家庭不会因为战乱而破碎。”   “我们为什么而战?”她低头望向谢冼,“最开始总不是为了仇恨。游川与齐人没有私仇,去西北是为了保护我。而她走后,我决意造出无坚,是为了不要看见更多的人如同游川一样倒在西北,但我也不敢说里面没有为游川报仇的意思。战争不是因为仇恨起,自然不会因为仇恨而终。我不可能用消除燕齐两国人心中的恨意来结束战争,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将这脆弱易碎的和平能够多延续一刻便多延续一刻,多延续一年便多延续一年。只要这种假象多延续一分,两国人便能从这当中多得一分好,延续的越长,得到的好处便越多,等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好处的时候,想要发动战争的想法就会越来越薄弱。和平的假象也会变成真正的现实。”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一出生就会成长在一个没有被战争夺去亲人,夺去家园的时代。她们不会如同我们这样心里怀着仇恨,不会明明渴慕着安宁的生活却又被仇恨逼得走上战场,她们不会重蹈三百年来每二十年燕齐必有一战恶习,她们不会被迫失去母亲,失去女儿,不会……母女生而未见,天各一方。”司徒端敏声音微涩地说。   谢冼听着她说完这一长段话时,眼睛里闪动着各种光芒,难得没有尖锐的反驳,只是再最后凄凉一笑:“你说得轻巧,若燕齐两国的战争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那我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死的?她的死根本就像一个——笑话!别人都是死在保家卫国之时,她救下的,却是敌国的太女,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吗?”      “笑话?”司徒端敏冷淡地说,“游川若 204、196 ...   是一个笑话,那我算什么?我从小长于燕,学于燕,老师、夫郎、挚友全是燕人,我以为我应该为了这片土地死战到底,我以为我破了自立的誓言造出无坚总归能够解释——我是为了保护我的国家。我踏破齐国城池,征伐齐国土地,屠戮齐兵不下二十万人,最后在西北陷入陷阱也自以为是为国捐躯,就算别离了我的夫郎,我的家,我终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值得的。可后来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   “我甘心为之死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我恨彻入骨的敌人原来是我的同胞。我满手沾满的是我的子民的鲜血,我使之灰飞烟灭的才是我的国家的城池,我杀死的敌国将军,是向我姓氏效忠的……”司徒端敏低头看了看颤抖着望向她的燕良驹,后者已经满脸泪水,但依旧固执的用恳求的姿态望着她。   “良驹,我不能。”司徒端敏轻叹一声,头一次她怀着歉意看着燕良驹。燕良驹从来没有见过司徒端敏用愧疚的目光看过任何人,当她见到这样的目光,并没有觉得宽慰或者荣幸,只觉得满心绝望:“因为她是燕人?”   司徒端敏摇摇头:“不是为此。准确的来说,杀死你的母亲是我。制造无坚的是我,指挥那场战役的也是我,你若要报仇,要找的人,也应该是我。”   燕良驹蓦地停止了挣扎,呆呆看着司徒端敏好一会,最后缓缓坐倒在地上,把头埋在地上,失声痛哭。   “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齐国燕氏将门也仅余你一脉。你母亲死后你无人管教终日醉酒,我实在看不下去,方强抓你在我身边,一则是不愿意看你年纪轻轻便自暴自弃,燕氏世代忠良竟然要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另一则,则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她为齐国尽忠职守,我身为齐国太女,却亲自夺了她的性命。”司徒端敏低声道。   燕良驹微微抬头,却没有让人看见她的表情,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恨意:“只怕还有一个原因,你让我待在你身边,日日看你为国事劳心劳力,让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的君主。这样一来,我明明知道你是杀我母亲的元凶,再不能狠下心来对付你,为我娘报仇,是不是?”      “你在不在我身边,我要做的,一样都不会少。”司徒端敏顿了一下,垂下眼帘,“但我不否认,把你放在我身边……确实是存了这样的想法。你当日虽然无甚官职,实际上能够影响很多你母亲的袍泽,这是你所不知道的。当时我想,你既然意外的发现了我的身份,自然不能放任你泄露我的消息,为我招来杀身之祸,为瑜王府招来灭府之灾。相反,如果能够得到你的认可,就算你什么不做,只是待在瑜王府,瑜王府也能够多一重保障。而你如果能够在我身边成才的话,不管是从表面上,还是从我内心里,总觉得对你娘,对燕家少了一份亏欠。”   燕良驹听完,居然笑了起来,只是那带着哽咽的笑,让人怎么听怎么难受。   “你总是这样坦诚的让人明明想恨却总是恨不起来。在瑜王府的最初的一年时间里,我几乎每个夜晚都在想,如果杀死你,可以用怎样的手段,如果要你痛苦,可以用什么办法。可是后来,我却放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燕良驹阴森森的一笑,“因为有一天我深夜起来,看见你一个人在对着那幅画哭。”   司徒端敏手一抖。      孟秦身体也是一颤。她知道燕良驹说的那幅画,那是一张空无一人的花山全局图,是敏敏亲手所画。在花山书院念过一段时间书的司徒端睿说那幅画与花山一模一样,花山,花山镇,花山书院……连小路都没有错过。   曾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司徒端敏,为何画中无人?司徒端敏回答,所有的人都在画上,就她一人在画外,太寂寞了。      燕良驹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珠,眼睛确实笑笑得看着司徒端敏,眼底却是瘆人的惨绿:“我知道你其实是想求死的。”   “你根本不想活。明明有女儿,却不能相见;明明活着,却不能相告;明明心里亲近燕国,却是齐国太女;明明是齐国太女,却做了那多对不起齐国的事——你心何安!!!”   司徒端敏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握在袖子的手指指节,一寸寸苍白起来,好像冬天瓦檐上的冰棱,通透的凉。   “你不安心,你害怕,你惶恐,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掉三王府,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成功掌控齐国,你甚至不知道如果你成功了掌控了齐国后自己还能不能得到你那身为燕人的老师、夫郎还有朋友的认同,所以在掌控一切之前,你根本不敢向燕国透露只言片语,你怕没有任何依仗的自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落井下石,然后你便万、劫、不、复了!”   “如果我杀死了你,你就解脱了。你就可以不用在彷徨了,不用再日日辛苦的谋划算计如履薄冰,不用再夜夜在自己的两个身份之间挣扎煎熬。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解脱?我偏要你成功,偏要看你日日夜夜殚精竭虑,耗尽精神,看你相思情切,却不得慰藉。我知道等你把握齐国大权之后便会回到燕国,可现在的你真的会被燕人所接受吗?你曾经那样爱过的人,付出过的土地会不会给予你同样的回应?我不相信。所以,我等着,我等着看你……哈哈哈……哈哈……”燕良驹从地上爬起来,恶毒的目光在司徒端敏身上一寸一寸的刮过:“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是齐国的好君主,却再也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孟秦一把揪住燕良驹的衣领,扬起拳头,怒吼道:“燕良驹,你不要太过分了!”   燕良驹哈哈一笑,推开孟秦,鄙视地看了司徒端敏一眼,转身向院子外面走去。      谢冼刚刚想去拦她,身体才微微转了个方向,便听见司徒端敏喝道:“谁敢动她!”   谢冼愕然,随即大笑道:“你还想护她?”   你要对别人好,也要看别人是不是领你的情。你这样两边都想讨好,两边都不想得罪,以为可以让所有人满意吗?这燕良驹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司徒端敏不语,微微抬起下巴,眼中流转的柔光渐渐凝结起来,变得冷肃刺人。众人忽然就感觉刚刚柔软得可以掐出水来的的目光登时化作刺人的刀剑,这突变蓦地让原本笑着的人,不以为然的人,心存疑虑的人,尴尬地收敛了笑容,收起了轻慢,收回了怀疑。   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气氛压抑的可怕,人人都觉得不舒服,可是谁也不敢打破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   司徒端敏看了一眼谢冼,又缓缓环视众人,半是宣告半是威胁道:“我为齐国太女一日,便尽一日责——谁要动她,先从孤尸体上过!”   一声掷地,铿锵有声。   纵存不满,却无驳逆。   她是燕国的陆颖,花山的主人,也是齐国的太女,未来的帝王。她既然从不曾忘记自己的责任,便也由不得别人来践踏她的责任。   从前是花山,是燕国,现在是齐国。   说她两面讨好不想得罪也好,说她痴心妄想不自量力也好……这是她的选择,这是她的路,既然她已经决定走下去了,不管是对是错,是愚昧是滑稽,都已经不再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敢挡路的,她一律先踏平了,再走过去了。   她是司徒端敏,她不是随便什么人。      燕良驹背向众人的脸上表情略略一动,身形只是微微滞了一滞,下一个依旧面无表情地举步向外。   忽然有一男声:“若是我要动他呢?”   燕良驹却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根本不及看清楚是谁,就被一股大力猛然击飞,竟是跌回司徒端敏的脚边,胸口痛得一时居然爬不起来。   孟秦虽然恼怒燕良驹,却也只是生气,并不仇恨。她一见燕良驹被打,忙上前查看伤势,发觉并不严重,方向司徒端敏摇摇头。   然而此刻司徒端敏的目光却是死死盯在了书院门口,一名男子不知道何时开始就站在哪里。      孟秦见司徒端敏表情似不对,向那肇事者,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那男子身姿秀拔,面色如玉,眉若春山,眸似秋水,淡红的唇色在如同水墨勾勒出的清冷面容上留下一点让人无法不回味的绝艳之色,正如茫茫雪天雪地里恣意绽放的红梅,又似荡荡碧波湖上映日而开的一朵赤莲。他白衣黑带,周身全无饰品,长身而立,渊渟岳峙,欠奉半分男儿的娇羞和谦卑。   孟秦不是没有见过出色的男子。相反齐都纨绔女子圈中,她是出了名的喜欢架鹰牵犬,走马章台,算得上是阅男无数,然而有这般气势的却是一个也无。男子依附女儿而存,先天便少了一副主心骨,便是看上去颇有话语权的,所依仗的不过是幸运的赢到母亲或妻主的宠爱,或者擅长体察人心与借势使力。但眼前这男子的气场竟像女子一般,发自自身而形于外,没有一分勉强和虚假。   雄厚稳固的背景,牢握手中的实力,敏锐的头脑以及强烈的自信,缺一不可,才能养出这样的男子。   他是谁?      司徒端敏没有孟秦的惊讶和疑惑,心却如同真的停跳了一拍一样,堵得慌,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那张在梦里萦绕许多次的容颜,熟悉的让人能够一笔一笔画下来,却又陌生的让人不敢靠近。   当一个人为一个目标不断的努力,不断的拼搏,不断的在生死线上挣扎,当几回美梦沉醉,又蓦然惊醒,才发现是原来还是一片空白,让泪爬满双颊,任心在苍白的月光中变凉,凉成水……当某一天,一切都已经真得来到自己面前,她却害怕得不敢伸手去试探那是不是梦,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幻境,被欺骗太多次的心,终是变得胆怯而卑微。      谪阳。   看,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完一起发,结果发现难度很大,先更再说吧。另外世界末日果然没有来,我还有机会活着写完了这篇。 205 205、197 ...   谪阳站到司徒端敏面前,微微一笑便如冬雪春融,艳阳透叶,看愣了一干众人。只是熟悉他的人,却从那明明是笑着的眼中找到冰冷的怒意。   司徒端敏不是没有察觉,可她此刻被莫大的喜悦淹没,尚未冷静,当下只傻傻地望着她,眼光激烈地闪动,许多东西堵在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谪阳眼中浮起一抹似嘲非嘲,似嗔非嗔的笑意,微颔时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薄薄的阴影,玉白的双颊上仿佛染上了白荷瓣尖尖上最淡的粉色,只让人觉得神摇魂醉。他轻启唇角,轻声问:“你这,算……衣锦还乡?”   他的目光穿越许多人,直接落在她的身上,仿佛周围的人都是透明的,而他,只看得见这一个人,也只有这一个人能够在他的眼中留下色彩。      谪阳在书院中教书已久,学子们都是认识他的。虽然几乎所有的学子们对这个才貌倾绝的男夫子都怀着或多或少的倾慕和敬仰,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带一点点暧昧的想法去看待他,不光是因为这个男子妻主的身份特殊而崇高,也是因为他那种看似平易近人实际淡漠疏离的态度,让人见之只能想起他夫子的身份,而忘记他其实也是一名男子。   没有一个学子见到他真正的笑容。整个花山中,只有小和宁能够让他的眼神变得生动而温柔起来。      可几曾何时,夫子的那双眼睛中也似此刻溢着这般丰富的情意,满满得几乎让人无法对着他说半个不字——真真是没有辜负那一句双眸剪秋水,波光度潋滟。      司徒端敏脸上的笑容有些不稳:谪阳的性子她是熟悉的:惹恼了他,不刺你一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后悔,他心里不会快活的。八年来没有只言片语,纵然谪阳能够理解,可却不代表会原谅她,司徒端敏根本不指望谪阳会轻飘飘的饶过她,所以回来以前她早已经做好了做低伏小,长期弥补的心里准备,因此对谪阳的讽刺并不以为意——只是谪阳到底会用什么手段好好折腾她才能解恨?   想到这里,司徒端敏后脖的寒毛不禁竖了一下。只是,能够回来就已经无所遗憾了,谪阳的态度再恶劣也不能削弱她见到他时心中的那份欢欣雀跃。   “我……”司徒端敏讪讪地,带着明显地讨好的笑,“回来了。”      孟秦瞧懂了两人的情形,又见端敏明显处于劣势,摸摸下巴,按捺下想要尖叫起哄的恶劣想法:敏敏啊,居然也有人能制得住你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吧?看你平常对我颐指气使,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对我不屑一顾的模样,竟然会对一个男人唯唯诺诺,奉承讨好,大献殷勤……难怪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要收拾你这样的人,女人是没指望了,只有靠男人了。   这个妹夫,得好好巴结巴结,以后想要在敏敏手上讨好处全凭妹夫高抬贵手了。      司徒端敏心里却没有孟秦这般欢乐。   与谪阳订亲时身份差距巨大,她愧疚,但并不自卑。这自信来源于她自身的学识和头脑,也来源于她对自己未来的笃定。后来她掌控的越多,名望亦如日中天,也始终没有淡化他对谪阳除了亲密依赖之外那一份欣赏和敬意。不管谪阳是否她的夫郎——作为一名男子,作为一个人,他的那份心性,那种智慧,是这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份的——这是纵然她做了太女,又或者将来做了皇帝,也不能够抹煞和降低的。这样一个男子看中她,下嫁她,对她甜言蜜语,对她温柔小意,对她细致体贴,对她不离不弃,为她推衣解食,为她争取权益,为她出生入死,为她生儿育女……在他面前,她除了愧疚,还能说什么。   谪阳再恼,她只会小心翼翼的承着、接着,想办法让他快活了,舒心了,才能让她的愧疚稍稍减少一些。谪阳对她的付出和情义,不是报答二字可以概括。如果不是跟着她,谪阳也许要比现在幸福的多。以他的容貌和手段,哪个女子不会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怎会如自己这般,让他牵肠挂肚,思痛欲绝。      司徒端敏的低姿态并没有换来谪阳的好言相对,反而让他露出讥讽的笑容:“那这次,你打算待多久呢?”   司徒端敏虽然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但听到这样问题的时候,还是脸色发白,勉强笑道:“你不愿意我回来吗?”   谪阳闻言也嘻嘻笑起来:“我愿意?我愿不愿意有什么关系?我愿意你就会一直留下来?还是我不愿意你就会马上滚蛋?”   司徒端敏接不上,只能握着手,默然无语。   清官难断家务事,两人之间的感情和发生的这么多事情比旁人家复杂百倍,是以许璞等人也无法劝解,免得越帮越坏。夫妻之间的事情,并非是非对错可以判断,更是外人不能置喙的。      庭院里一时静了下来,无人说话。学子们见现下热闹变成家事纠纷,不由得也有些尴尬,碍于礼节,都自觉地散去。个别好奇心强的还在边走边回头张望,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谪阳望了她会儿,低头嗤笑一声,摇摇头:“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一会我让阿雅把和离书给你送过去。签完之后,你爱留爱走,自便吧。”   司徒端敏猛然抬头,愣愣得看着谪阳,完全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太阳在谪阳背后升起,给他的身体绘了层淡黄的轮廓,却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晦暗不明,阳光让她视界有些花糊,迷离不清的让她的思绪也开始混乱起来。   “你说什么?”司徒端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调已经变了,陌生地不像自己在说话,“你再说一遍。”   谪阳斜眼看着她,表情淡然,仿佛那句宛若晴天一道霹雳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一样。他微微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和、离——你听清楚了?”      司徒端敏蓦地感觉心口被一道锋利的荆棘“刺啦——”一声划开,痛意横贯胸口,仿佛地面咔嚓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如同恶魔在深渊里张开了嘴,森森地向她阴笑。这痛让她猝不及防,只觉瞬间窒息而全身无力,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无措地瞪着谪阳,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一个眨眼他就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谪阳就这样恨她,这样怨她?   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回来与他团圆,她耗费了无数心血和精力去搏一个如此渺茫的未来,只为了能够回到这里,能够夫妻相见,一家团聚……为什么谪阳会如此绝情,如此冷漠,难道这八年来的分离已经让他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还是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情意了?   为什么,明明之前以前征兆也没有的!她派往和宁身边的人一点这种倾向的消息都没有传来,到底是谪阳在撒谎,还是她的人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却不便直接报告给自己      周围静悄悄的,连许璞都露出完全出乎意料的愕然,更不难想象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怪异和莫名。   司徒端敏屏息好一会,才稍稍镇定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道:“不要开玩笑!”   谪阳无所谓地轻轻摇头,转身欲走。   司徒端敏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谪阳被她扯得回头,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想你根本没有觉得我说的是认真的,所以我也没兴趣跟你重复。”   司徒端敏见谪阳的态度越来越不像是纯粹的刁难,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她缓慢的摇头,好像岩石在转动一般,口中下意识道:“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不可能,我……不允许!!!”   谪阳只是弯了弯嘴角。   司徒端敏紧紧的抓着他,生怕一个抓不牢就被他走掉了。她一向自信过甚,兼之实力过人,是以有生以来受过的挫折一只手都可以数的,毕竟这世界能让她吃瘪的人,根本没有几个。   但那几个人中,谪阳毋庸置疑占了一个位置。      司徒端敏胡乱地小口小口地抽气,心口不规则跳动的频率让她本来休息一夜略恢复了些的面色又开始变成那种让人触目惊心的虚白,仿佛半透明的玉石一样,薄得可以隐约看见下面暗红血丝。   谪阳这么近距离看着她的脸,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在袖子里握了一下然后又松开,脸上没有任何表示。   “我不允许!我不答应!!”司徒端敏眼睛都没眨一下,直视谪阳,口吻与刚刚那种轻柔完全两样,仿佛换了另一个人一样。   她在齐国八年,不同于在燕国。在燕国时很多事情,她可以退,只在于她想不想退,而在齐国,她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任何事情都必须用一份必死的决心的去做,容不得半点疏忽和妥协,慢慢的,也就放出了潜藏在她心底杀戮果决,强硬狠戾的那一面。   不问原因,不问理由——不,根本是没有理由,她绝对不会答应这种事情。至于谪阳心道到底怎么想,为什么会提出和离,为什么会这样对她。那是以后再来问再来追究的事情。但是不管什么理由。,首先一点,和离绝对不行!!在这个前提条件之下,其他的事情她可以商量,可以改,可以全力弥补。   原本对着谪阳,司徒端敏是绝少会露出这种表情,可此刻已经被逼急了的她,下意识的就发起狠来。只是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对比着谪阳的脸上的云淡风轻,未免有些苍白无力。      谪阳没有甩开她的手,他也不指望能甩开一个此刻已经炸毛了的陆颖。   说陆颖的性子谦恭和顺,本性驯良。那只是表面,真遇到要紧的事情,这货的本质,说的好听是执着坚韧,百折不挠,说的不好听就是,她陆颖要达到的目的,首先是讲道理摆证据,然后是使花招搞阴谋,单纯靠智力拿不下,便开始撒娇装憨耍无赖,如果还不行就直接暴力解决,暴力再解决不了只有死缠烂打,死皮赖脸……最后一哭二闹三上吊估计也是干得出来的。只是往往走不到后面几步,她就往往已经达到目的了,是以少有人知道她的本性。      他没有躲避司徒端敏的目光,声音没有比刚才高一度,也没有第一度:“不允许,不答应?”轻笑一声,“凭什么——”   谪阳反而靠近一步,眯起眼睛,宝石一样的双眸中电光一样锐利的眼神回敬着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给人一种这个男子是从太阳中走出来的错觉,有种不能用手指掩盖的光彩透过他的轮廓,他的发丝一丝丝、一丝丝的散发出来。司徒端敏此刻并没有感受到这样一份只有她能够看到的耀眼的美丽,反而觉得这阳光让谪阳添了一份与自己的意志抗衡的力量,因此觉得分外的烦躁。   谪阳又上前一步:“不要说什么你这八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也不要说这八年来你从来没有在男色上背叛过我……这些你做到的,我也一样做到,我甚至独自一人生下抚养大了和宁,我做得比你更好。因此不要拿这些当我可以原谅你的理由。我所在意的是,在你心中,我与我们这个家到底占什么分量?”   当然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分量,司徒端敏望着谪阳,想张的嘴却始终没有张开,仿佛想起什么,眼神慢慢的,慢慢的黯淡下来。   谪阳又轻声说:“不要说什么为了我,为了和宁而回来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心血,如果你真的只是为我与和宁,那么我现在请你为了我为了和宁留下来,永远不再离开,不再理会那些俗务,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你可答应?”   司徒端敏……果然不能答应。   她不甘心地握紧手,挣扎道:“我……我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的!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谪阳闻言随即冷笑:“两全其美?若真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们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      “当年我主动向你求亲,除了青梅竹马的情意还有性情相投的默契外,也有你家世不显,野心不大的原因。我所期望的妻主,不用带给我荣华富贵,滔天权势,也不用对我百依百顺,只要能够爱我重我,信我敬我,与我一生一世平安相守即可。可后来的事情,一点点全不往我预期的方向走,这其中固然有些无可避免的原因,可你敢说你真的没有办法躲开吗?”   “当初你若不去京城,怎会被人怀疑是先太女赵楠?你若肯听我的不去西北领军,燕国上下谁又能逼你去?普智早算出你再赴西北必然后祸无穷,你还是不肯听劝……你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顾忌我这个‘旁人‘的感受?你有无想过一次:若你有个好歹,我又该如何自处?若早知现在,我当初还不如听母亲的,在平南军中随便择一人嫁了,纵然人生无味却总好过整日惶恐不知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谪阳的声音终于第一次流露出怨怼的情绪,不再复之前的麻木淡然,这对司徒端敏大抵算是好事。会愤怒会怨恨,说明还是有期待有牵 205、197 ...   挂,若是真的完全死心了,看开了,那么两人之间,怕是再难挽回。      然而司徒端敏此时此刻竟很难为这个发现感觉高兴,因为她发觉谪阳在意的那一点,正是她最无法改变的一点。她虽然能够耍无赖,却不是真的无赖,只有真正认为自己所做正确的,才会在手段的使用上无所顾忌。然而,对着谪阳,她能够假装自己看不到这一点吗?   这是她的……爱人,她付出过真心的爱人,她思念的时候会伤心,会流泪,会发狂的爱人,是她肌肤相亲,灵肉相融的爱人。对着这个人,她又岂能有半分做伪?      “那日,普智说,你若去了,下场便是生不如死。你却道‘那又如何’?你可知道,我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   “你答应的,再去西北,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夫妻二人,死生相随。可到最后呢……弓箭手围过来了,你却引着人跑了。”谪阳语气淡淡地,萧索之意却如同冬天的冰霜浸透人心,“你可知道,若不是始终没有发现你的尸体,若不是再我就要放弃的时候意外发现已经有了和宁,你以为——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再这里见到我?”   若是当时确认了她的死,若是当时没有发现和宁,他必然自戮,追随她于黄泉之下。反正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他的世界,若是唯一能让他对这个世界生出牵绊的人也不在了,他又何必留下。      孟秦在一边默默不语:这位妹夫真真是个狠角,容貌气度世间罕见也就罢了,最难得是如此至情至性。这八年来,敏敏也见过不少出众男子,却始终无动于衷。与这位妹夫相比,确实是米粒之光难与日月争辉。敏敏不是好驾御的性子,却被他轻易拿捏住真心,将来……怕不止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而是满园□归独秀了。      司徒端敏心头又一痛,她咬咬牙齿,忍了下去,额头上渗出无数细小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皮肤越发显得透明。   “谪阳——我,”司徒端敏抓着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谪阳挥手甩开。   “不用再说什么了,说再多也没有意义。”谪阳阻止了司徒端敏欲语的话头,“我或许此间还没有完全放下,但是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会淡忘你的一切,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你不要来打搅我,也不要指望着我看在和宁的份上将就和你过下去。和宁不是个脆弱的孩子,我以前一个人能够把她养大,以后自然也可以。你既然已经是齐国太女了,想来将来子嗣不会是问题,不用太在乎和宁是不是在你身边。和宁以后不会去争你什么——当然你老师那边我也不会让她沾上任何东西,我绝不会让她也变成你这样!”   说完,谪阳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背影清萧,没有半丝留恋。      就这样走了吗?   就这样完了?   司徒端敏心头乱如麻,额头上的汗出如浆,精神明显有些不济的样子,看得周围的孟秦、代宗灵等人心惊。   许璞眉头深深的拧起,打量了谪阳数次,几次欲语,却还是咬住了嘴唇。   别佳终于忍不住上前,欲扶住司徒端敏,被她拂开手。   “主子——”去休息一会吧。   司徒端敏抬手挥止。这个时候,她不想听见任何人说话。   转向谪阳的背景,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要怎样才肯放弃!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却连一个让我改过的机会都不给!我是绝对不会死心的!!是的,我知道你有办法然让事情向你要的方向发展,可是你也应该清楚,若没有我这个妻主的首肯,你最终还是不可能成功——”   “说出你的要求——即便,”她顿了顿,猛的闭上眼睛,“如你刚才所说的,要我留在花山,不问世事,也并非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不过几句话,她却喊得嗓子裂痛,只是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司徒端敏眼直直得看着谪阳远离而去逐渐模糊的背影,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还是……不行吗?      谪阳虽然还是在走,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突然一圈如同碧湖之水般的青光在书院上方荡开,那光极强,瞬间覆盖了整个书院的天空,连太阳也变了颜色。   谪阳全身一抖,停住了脚步。      青光的出现虽然引起了几乎书院里所有的人注意,却唯独司徒端敏没有看见。她此刻垂着头,手指按在心口,想要驱散这种令人窒息的疼痛,但没有如她所愿,反而让她眼前阵阵白光。   而这次的白光似乎有些奇怪,她竟隐隐在光中看见一个女子小心翼翼地割开胸口,将心头血点在一把乌黑的长弓上。长弓身上两个篆字立刻发出明亮刺眼的红光,突然如同火焰燃烧起来一般。   虽然没看到女子的表情,可司徒端敏就是莫名的觉得那女子心口一定很疼,如同现在的自己一样。      “你说的话,可当真?”谪阳的声音响起。   司徒端敏惊喜的抬起头,见到去而复返的谪阳,肯定道:“当真。”   谪阳看着她,沉吟半刻,道:“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侧头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阿雅低声说了一句话,待离开后便一直望着司徒端敏,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是一味沉默。   司徒端敏半是感激半是欣喜的看着谪阳,心中虽然疑惑谪阳到底要她做什么,却并没有太过忧虑,反正只要谪阳不是让她滚蛋,或者在和宁身上做文章,她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这种良好的感觉,却在阿雅返回的时候打破了。   阿雅手上拿着一柄乌黑的长弓。   天下。   司徒端敏顿时心生不祥:弓是伤人之物,谪阳的要求与这弓有什么关系?   在谪阳的示意下,阿雅将天下交到司徒端敏手中。   ——难道是让自己折断它?这倒确实是难题。天下弓三十年不腐不朽,完好如新,想要损毁,怕真是不易。   谪阳对着司徒端敏迷惑的眼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你既然认为可以强留下我,那我便来考考你。你我之间,一对一,若你能伤到我,哪怕只流一滴血,便算你赢——我知道你不善武道,唯有此弓你能用,为公平起见,你可以借用天下。”   司徒端敏目瞪口呆,随即暴怒:“你说什么!天下弓的威力你又不是不清楚,哪怕只是被余波波及也会重伤,你开什么玩笑?!!”   谪阳冷笑一声:“你若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只管放弃。不是我小瞧你,就你那手速也不过是躲在人后放箭的而已。真是一对一的话,只怕你弓箭尚未放出,我人已经跑没影了。能不能断我一根头发,还在未知呢?”   司徒端敏脸微红:谪阳说的倒是实话,以他的轻功,哪怕自己弓还未拉开,人就没影了。天下弓再强,找不到目标也是白搭。   “开始吧。”谪阳不以为然道。   司徒端敏咬了咬牙,握住光滑的弓身,缓缓拉开弓弦,弓上无箭,然而众人却仿佛听到的风在空气中湍流的声音,湍流的重心便是那准星中央。      在场见过司徒端敏用弓的并不多,谪阳算一个,谢冼算一个,其他人均是未见,是以也不知道天下弓弦上无箭竟然也能使用,纷纷露出的诧异的表情。   谢冼看了一眼赵谪阳,见他只是凝神盯着司徒端敏,动也未动。她只想起谪阳让人给她带的话:“我会制造你去杀燕白骑女儿的机会,但能不能成功,只看你是否能抓住机会了。”   难道赵谪阳说的就是这个时候?   她的目光落在正专注观望着司徒端敏与赵谪阳对持的情况,似乎对自身存在的危机一定都不在乎——难道燕良驹就这么相信司徒端敏能保得住她?   那可不一定。      拉开天下,对司徒端敏来说并不难。她虽然不喜兵器人,然而一接触到天下,便好像自动明白该用什么姿势,什么手法。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仿佛那弓便是她,她便是弓,这弓箭是从她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而已。   尽管数年没有摸到,这种感觉在她一碰到天下的时候,便再次苏醒。可是,这种契合的感觉,并没有让她如同以前一样感觉到一种惬意和顺畅,一种充盈和力量——因为她将准星对向谪阳的时候,当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箭头对准的人是谪阳的时候,原本稳定无比的手臂,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怎么也对不准。      原本顺畅的湍流,一下子乱如麻网。      司徒端敏用天下弓虽然少,但是每一次对上的不是猎物,便是敌人。天下是杀戮之器,每次对准目标的时候,她都怀着必中的信念,全心全意的释放着自己内心的杀意。   然而今天的目标,让她怎样怀着这种恶念去攻击,去抹杀?   尽管知道自己只有很少的机会成功,尽管也明白谪阳几乎完全不可能被她射中,但是单只是想想,只是想想,心情便无法平静。      司徒端敏的情形即便是不懂弓箭的人都看得明白,她根本是下不了手,仅仅只是瞄准就让她心境打乱,何谈能够伤到赵谪阳?   别人能看懂的,谪阳怎会看不懂。他皱了皱眉头,道:“连弓都拿不稳,你这几年难道就废在房子里不曾出门了?若是不行,索性放弃,这样太难看了。”   司徒端敏定定心神,再次拉满弓弦,勉强自己对准谪阳。那双宝石般的黑眸就在准星后面淡然地看着自己,一如往昔的美丽。   一如往昔。   两行泪水,从她睁大的眼中蜿蜒而下。      怎么办,视线都模糊了,都不知道自己会射到哪里。万一自己射偏了,谪阳又正好往哪个方向躲怎么办?万一伤到他怎么办?   ——不能放手。   手剧烈的颤抖。      谪阳手在背后握又握,紧了又紧——等了快一刻,司徒端敏依旧没有放箭,只是泪流不止。常人的话,手都要酸了吧。   看她这个样子……不行。   他垂下目光,然后向谢冼看去。      谢冼明白司徒端敏此刻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赵谪阳身上,而没有她的命令,是不会有人刻意去护着燕白骑的女儿的。   只要杀她个措不及手——谢冼动了。   燕良驹一声惊叫,孟秦吼道:“住手!”   司徒端敏闻声猛然惊醒,转身只见孟秦被谢冼击飞,然后一掌向燕良驹劈去。   已经拉满的弓,无需再蓄力,准心对准了谢冼和燕良驹中间的空白,她松开弦。      然而同时,一道风从她耳边窜过,极快,甚至带起了她的发梢飞扬。   司徒端敏不及明白,便见到一蓬艳丽的血花在她眼前猛然绽开,如同冬日红梅,在雪地斑斑点点地绽放,极浓极烈的赤红,映衬着晶莹无瑕的白,那是何种惊心动魄的美。   血花之后,那双宝石般的黑眸遥遥望了过来,那一眼看得,极深。      几乎同一时间,一声可怕的爆裂在司徒端敏的手中骤然响起,传说中流传了三百年,不腐不锈的天下弓,从正中的篆字处,赫然崩开一道可怕的裂痕。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挺多,其实可以分两章发,但是从中切开,怕气势又断,干脆写完再发。离小黑屋还有二十分钟,哈哈。 206 206、198 ...   谪阳与窦自华还在大燕皇陵的时候便明白了:若不能破除三百年赵烨下的咒术,陆颖最多还只有两年寿命。而在这两年时间中,陆颖可能随时命在旦夕。而她这一世结束后,将被永世困在天下中。   咒术是三百年赵烨下了,现在自然不可能去找她去解,而普智去世前并没有留下关于解咒的只言片语,而最可能的原因就是普智本人也无法解咒。   既然如此,唯一的解咒关键就落在的天下弓上。   任谁都会首先想到的一个办法就是:毁掉作为咒术载体的天下弓。但谁都不知道,如果天下弓被损毁,咒术是否真的能够破除?这把弓在三百年的时间中不曾腐锈,能不能成功且不说,陆颖的两魂四魄都已经被困于弓中,弓若有所损坏,谁能保证不会连累藏于其中的魂魄呢?   两个并不精通咒术的人是以对着天下弓,也不敢轻举妄动。   窦自华甚至发动大广济寺所有的僧人查阅寺内三百年来留下的藏书,看看是否有线索可寻。可惜终是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如果不损毁弓身,如何解开天下弓的咒术?   所谓旁观者清,在谪阳尚未想出办法的时候,窦自华却有了一个思路:天下弓乃是赵烨的皇夫姬香君亲手所制所赠,是两人情意的见证,天下弓三百年不损,正是象征了两人情意的坚贞不摧。从另一方面来思考,也正是是两人的牢固的感情,使天下弓成为无懈可击的神器。赵烨没有选择其他的珍宝灵器作为咒术的载体,极有可能也是看中它的不可摧毁——若是针对这一点来下功夫,就现有的条件来说,他们还有一个成功可能性较高的路可以试一试。   三百年前的天下弓随当时的主人逐鹿天下,杀人无数。但不管它饮血几池,绝对不会染上的,便是姬香君的血,因为赵烨不会将箭头对向姬香君。   而如今敏之最不会让天下弓染上谁的血呢?      赵谪阳。      赵谪阳不是姬香君,但是却是敏之的夫郎,是她唯一的情之所钟。如果天下弓染上了赵谪阳的血,咒术就有可能破除。窦自华觉得这是最有可能让咒术破除的办法。   但天下弓只有敏之能用,但既然是陆颖,又怎可能对赵谪阳射箭呢?   若是将事□先与她商议,让她拿捏好分寸的尽量让赵谪阳只受些轻伤,这种完全不带杀气的到底有没有用?   史书上曾记载,天下弓无箭可引时,拨弦亦可伤敌,且能根据主人的意识辨识敌我。曾有数次天下弓攻击敌我混战的杀场中时,敌军全伤,己方却毫发未损。   敏之拉出的箭风若无伤人之意,又或者理智上想着伤谪阳感情上却忧心真的伤他,那天下弓到底能不能伤到赵谪阳,根本无法预测——只能瞒着敏之想一个稳妥的办法了 。      窦自华不知道赵谪阳与姬香君是何关系,几番思索后,她忐忑着把这个想法与他一讲,本以为他会因为敏之前世的感情纠缠而心生妒意,难以被说服。没有料到赵谪阳闻言竟然一口应下。   两人打听到陆颖返回花山的消息后,又细细商量几次,将陆颖所有的反应都算在内,终于策划了这样一个局。      当箭风离开弓弦的时候,早就等着这一刻的赵谪阳便用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他见识过天下弓的威力,并不敢用身体去硬接,但只是在那箭风边上微微擦了一下,便被在腹上割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剧痛袭来,几乎让他当场痛昏过去。   而在血花从谪阳身体里迸出的那一刻,天下弓上的篆字处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来,长久以来表现良好,以坚韧不摧而闻名的这一把乌色长弓,就这样毁了。      谪阳莫名去挡箭风。   天下弓不明损坏。   两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同时发生,让在场都不算是迟钝的众人脑子都懵了一下,但最初一瞬间的无措过去后,大家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赶快救人。不管平南郡卿到底脑子里动的是什么疯狂的念头,先把人救了自然是不会错。   赵谪阳虽然明显是受了重伤,竟然强撑着没有昏过去。冲过来的阿雅立刻扶住他倒下的身体为他急救,而他苍白着脸,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司徒端敏。   司徒端敏的反应更是奇怪,她明明看见赵谪阳在她面前倒下,眼睛里除了最初一瞬间溢满的惊怒之色后却突然变得一片空洞而茫然,毫无光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脸上抽动的表情,让人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激烈的变化,这样子仿佛她突然变成了睁眼瞎,又或者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      这个时候一人从暗处快步走了过来,担忧地看了一眼赵谪阳,然后仔细观察司徒端敏。这人自然是窦自华。   许璞眼角余光发觉她,恍然明白今天的事情怕十之□与她有关。按理说,照文逸之前对敏之真实身份的忌惮,她出现在这个时刻颇为引人怀疑。但许璞并没有生出疑惑:文逸既然能说动素来精明的谪阳,自然并非是想对陆颖不利。   思及此处,她略略放心了下,转头就前去查探陆颖的情形。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天下弓崩裂处有一片青光慢慢钻了出来,越来越盛,越来越亮,越来越直到把司徒端敏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青光意图不明,别佳自然不敢让司徒端敏犯险,首先冲了过去,然而却被青光柔和的弹开。接下来不管她用什么方式,都无法走进青光,靠近司徒端敏,急得面色青白,向赵谪阳高声道:“君上到底想干什么?主子她到底怎么了?”   谪阳那有力气回答她,只是咬牙坚持不晕过去已经费劲了全部心神。他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陆颖上,不知道自己拿性命去博的方法到底最后能不能起到作用?万一不成……岂不是反害了她。   一道道细细的汗顺着他原本如玉般此刻却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流下来,将黑色的发丝粘在脸颊上,虚弱像是随时都要断气一样。虽然阿雅已经用了止血散和绷带止血,但是伤口太深,血并没有立刻止住,加上谪阳始终不肯昏过去,身体的损耗更是剧烈。   许璞目光在绷带上打了个转:事先准备好的?      明眼人都看出谪阳是在强撑,他的举动显然有极重要的目的,不然也不会明知九死一生还要以身相试。然而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场除了窦自华、谪阳和阿雅,竟没有一个明白人。   孟秦与燕良驹也都傻了眼,明明这里最危险应该是她们两个齐人,本来还想着怎么自保。怎么转眼情势直转而下,端敏出了问题,刚刚见面的太女正君自己往箭风头上撞。这到底是闹哪样啊?   谢冼此刻哪里还有不明白谪阳是在利用自己,心中又惊又疑。赵谪阳肯定有什么事情将她瞒在鼓里,尽管事先她也隐隐察觉到一些,只是以为是小两口闹别扭,不以为然。只要能够为女儿报仇,她并不想去管别人夫妻之间的纠葛。只是此刻时机再好,她也不好对燕白骑的女儿下手了。      一边重伤,一边情况未知。正在众人看着一动不动的司徒端敏一筹莫展,焦躁不已时,青光颜色竟慢慢褪去。光仍在,青色却慢慢聚集在一起,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密……最后凝结成了两个女子的身形。   随着那轮廓眉眼逐渐清晰,在场中三主事之一的宋西文竟然从惯常坐的轮椅上勉力站了起来,第一个失声叫道:“姐姐!”   接着一个人从墙头也跳了下来,惊道:“小姐!”正是暗中尾随谢冼而来的许言武。   两人这样一叫,在场中其他人才纷纷认出,那青光凝结的两个人形之一竟然与三十年前就去世的宋丽书一模一样,白衫玉带,面若美璧,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而另一女子凤袍在身,英姿飒爽,端肃高贵,威势深重。   青光是从天下弓中溢出,若一人是宋丽书,另一人又身着凤袍的话,那么她的身份根本不难想象:燕太祖赵烨。   这世界上除了陆颖,也唯有她们两人用过天下弓。      可是这两人不是已经早就死了吗?   为什么天下弓毁后,这两人的影子会出现呢?   联系刚刚平南郡卿赵谪阳的刚刚古怪的举动想,在场的人不难明白,也许毁掉天下弓就是他的目的所在?只是他怎么知道陆颖射伤他后,天下弓便会崩裂?   又或者,他为的就是这两个影子?   众人心中疑惑重重。      两人的影子凝实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宋西文趴在光壁上,看着似乎睡了长长一觉刚刚醒来的姐姐,激动地不能自已,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纪了,握着拳头用力捶着看起来薄弱了不少实际上还是无法透过的光壁,大声地喊道:“姐姐,姐姐。”   许言武飞奔而来,站在光壁前仔细打量许久,方确认这就是宋丽书,顿时也扑了过来:“小姐,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光中的宋丽书的身影居然像是真的听到了两人的声音,缓缓转过头看向两人,待看清之后,嘴角微微勾起,眼底流露出的淡淡的温柔。   熟悉的笑容让在场认识她的人都忍不住心情澎湃起来:莫非是宋丽书的魂魄回来了?而几个未曾见过她的也禁不住心神颤动:无怪乎当年宋丽书有绝璧的称号,这般形容再加上这般风华气质,若说一笑倾城,也不是虚言,自己真的晚生了许多年。      宋西文正又欲说什么,宋丽书却低下头。   她的手上刚刚凝实的青光此刻竟然又有慢慢溃散的趋势,如同无数的小萤火虫一般,从她身上慢慢扩散开来,絮絮点点散落在空气中,仿佛微风吹过漫地的蒲公英一般,梦幻而美丽。宋丽书大抵并不高兴,微微拧起眉头,向身边的赵烨望去。   一边着急的宋西文顿时明白,她是看着姐姐由青光凝结,这个样子明显是又要消散了。她才又见到姐姐,连话都未说上一句,怎么能放任她消失,顿时急红了眼。与她一样焦急了还有许言武,宋丽书的死是她心头一道永不消失的梗,如今又岂能眼睁睁看到她再度从眼前离去。   谢冼则是呆呆站在原地,瞪着那身影,喃喃道:“将军?”   代宗灵及其他夫子中有近半都是见过宋丽书的,此刻莫不是心中又惊又惑又喜:这难不成是宋丽书的鬼魂?   宋丽书的鬼魂原来一直在天下弓中?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什物还能贮藏魂魄的。就算有,那也只是话本传奇中的故事而已,事实上,是从来没有人亲见过这样的异事。      赵烨与宋丽书一般无二,身影慢慢散开青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人唤她,她的注意力从一开便落在了靠在阿雅怀中的谪阳身上,目光专注而忧伤,似乎想靠近却又不愿靠近。   宋丽书顺着赵烨目光自然也望见了谪阳,呆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      谪阳本自心里一根弦崩得快要断掉了,终于见到两道人影,期盼的眼睛立刻亮了,原本萎靡的精神也振奋起来,他像是感觉不到身上的痛,忍不住露出笑容。   只是对上赵烨投来的视线,谪阳的笑容凝固了。   丽书。   ……   好久不见。      恍惚间,时光倒转。      那一日,狼狈的少女落在少年的爱驹上,少年惊吓,少女却不由分说带着少年驾着马一同逃出了城。篝火堆边,少女调戏少年:“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   男子抱住女子的腰:“你要天下,我就给你天下。”   ……   “香君,与我共享天下!”   ……   男子含笑:“非陛下召见绝不出来。”   女子狠狠地盯着男子,眼神愤怒而绝望,最终道:“姬香君,算你狠。”   ……   “父亲,你莫非忘记了,皇夫姬香君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的墓穴也早已经封闭,母亲啊,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身份,能够与母皇合葬吗?你当初残忍的抛弃母皇和我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女儿的声音激动,“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母皇是怎么过的吗,我是怎么过的吗?父亲,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能比我们对你更重要???”   “……我告诉你,等我登基之后,我一定会把你在大燕的留下的痕迹全部抹掉,除了你的名字,什么都别想留下。”      三世转瞬过,故人已成灰。      站在大燕皇陵中的谪阳伸向那首情诗的手,不能穿过时光的铁壁去触摸三百年前活生生的爱人光滑脸庞。一旦错过,便如同那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时间换了空间,花叶相隔,生生世世不相见。   最悲哀的,他连想悲戚,都不能悲戚。因为那是他的爱人,也不是他的爱人。   就算是同一个灵魂,却不同一个时光。   遇上赵烨的那一个,才是香君。   是以,赵烨看的是他,也不是 206、198 ...   他。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时空并行,他愿意自欺欺人地去想象,三百年前,还有是那么一段时空,存在着一对赵烨和姬香君,他们刚刚成亲,他们还没有产生分歧,他们还没有分开,他们还在幸福的生活,他们彼此相爱相依,他们不离不弃……只不过,他们住在时间的那一头,而自己住在这一头,无法亲眼看到而已。      物是人已非。      赵烨似乎也明白谪阳心中所想,垂下目光,只是一把拉住了想要走过去的宋丽书。   但当看见赵谪阳后,宋丽书的表情便变了。   传说中的宋丽书接人待物向来谦和有礼,即便是面对刻薄尖酸的冒犯,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反击,从不放在心上多放一刻。是以众人,尤其是宋西文和许言武惊讶又不解,这是她吗?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样浓烈的怨恨和愤怒,如同漫天燃烧的烈火一般,想要焚尽一切的决然,仿佛是已经酝酿了许多许多……年,已经无法压抑地再压抑下去,此刻才统统都爆发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许言武不明白地看看赵谪阳,明明小姐根本不可能认识他啊。她回头看看宋西文,宋西文同样是迷惑的望她。   窦自华看着两道人影对赵谪阳都露出极端在意的表情,又看看依旧如同被魇着了陆颖,心中猜到了一些东西:既然赵烨可以轮回转世,姬香君同样可以……难怪郡卿那样干脆答应了。   天下弓果然因沾了他的血而失去了永固不损的特性,咒术也因此破除了。      拉着宋丽书的赵烨缓慢地摇摇头。   宋丽书回看了她一眼,怒极的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然而同时,她仿佛也从赵烨的表情中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呆了半晌,终是无力地垂下双手,如火般灼烧的眼眸慢慢黯淡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又望向赵谪阳,眼睛里是说不清的复杂难懂的表情,随后露出一个凄凉而嘲讽的笑,淡淡的,长长的,仿佛是决定放弃了什么,又像是不屑一顾。接着,众人熟悉的从容和自若又恢复在了她的身上。   宋绝璧,依旧还是那个洒脱出尘、飘逸若仙的宋绝璧。   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宋丽书又望一眼宋西文和许言武,微微一笑,慢慢闭上眼睛,如同再次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随着眼睛的合上,她的身影渐渐淡了下去。      宋西文与许言武大叫着“不——”,眼赤如血。   这怎么叫两人甘心。      青色散开,却又没有完全消散,反而小股小股的相互绞缠起来,直到形成一浅两深的三个模糊光团。光团相互围绕,旋转,好像小精灵嬉戏一般。   与此同时,赵烨也闭上了眼睛,化作了同样一浅两深的光团。   正当众人心情跌宕起伏又迷惑重重的时候,一直仿佛站着睡去的司徒端敏身体也微微发出淡淡的光,随后同样浮出一浅两深的三个模糊的光团。   这一刻,如同受到什么牵引,先出现的两组光团立刻向司徒端敏身边飞舞了过来,当三组光团接触的一瞬间,所有人只觉得眼前顿时光芒爆涨,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界只剩下白花花的一片。但白光并没有持续,反而下一瞬间就消失了,只是众人的眼睛却没有那么快恢复,眨着刺痛地双眼,一个个都要流眼泪了,却还是睁开眼睛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先恢复视力的人,看见司徒端敏颤动着睫毛,微微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司徒端敏清醒过来了。   白光、青光也都消失不见了。好像刚刚看到的哪一一切的都是幻象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唯有握在司徒端敏手中天下弓,还是崩裂开。   但正当别佳惊喜地要往司徒端敏扑过来,天下弓发出了一连串崩坏的炸裂声,如同龟纹一样的裂纹瞬间布满了弓身上下,让人看了心惊不已。当炸裂声停止的那一刻,天下弓猛然崩开,竟是化作了无数的沙尘,簌簌落到了地上,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沙包。   存在了三百年的天下弓,想不到最后的结局竟是灰飞烟灭。众人心中唏嘘不已,但下一刻却被司徒端敏古怪的表情吸引过去了。      司徒端敏的清醒过来的举动却很奇怪,她低头看了一眼脚旁的沙包,手指下意识握了握,似乎想挽留什么,却只是让她指缝里最后几粒沙尘也滑落。   呆呆看了沙包半晌,司徒端敏方才抬起头,眼神却显得有些迷乱,眸子无意义地转动,仿佛有些什么弄不明白,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很容易吸引目光——绑着绷带,血迹斑斑的谪阳身上。   她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   别佳已经在一边迭声唤了十数次,都没有得到主子的回应,眼见到她恢复神智,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主子——”   然而司徒端敏没有理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谪阳。      她眼里无悲也无喜。      许璞心中猛一沉:发生了什么?   谪阳重伤在敏之眼前,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这怎么可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徒端敏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半句话,终于让周围人的都感觉到有些不对。   窦自华沉不住气,走了过去:“敏之,你可好?”她忐忑地观察着司徒端敏的表情,虽然办法是她想到的最可能成功的一个,但是并不保证一定能够奏效。   这次,司徒端敏有了反应。   她侧目看了窦自华一眼。      ——那不是陆颖……的眼神。      冷意瞬间钻进了骨髓。    207 207、199 ...   窦自华如遭重击,她退了一步,直直地看着司徒端敏,什么都不敢问了。   司徒端凝视了她一会,转头又看向谪阳。      谪阳的面色比刚刚更加苍白,简直不像一个活人。但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种明亮逼人,让人不敢直视。似乎他全部的生命,在这一刻,都集中到了他的眼睛里,灼然绽放着超越眼睛本身所能展现的色彩。   他躺在阿雅的怀里,望着司徒端敏,抖着没有颜色的嘴唇,缓缓抬起了手,伸向她。   手的线条很美,指若葱削大抵也不过如此。只是此刻,这只手从手臂到胳膊到手指,都是透着一股正在迅速枯萎的味道,黯淡无光。   谪阳同时对上两名叶子都不会落下风,然而此刻,他连抬起一只手都要颤抖。   所有人都忍心让这只手等。   所有的人都在看司徒端敏。      司徒端敏眼睛里掠过复杂的光,双手捏拳,身体紧绷,似乎随时都会冲上去握住那只手。但实际上,她却没有移动一步。   谪阳素来骄傲的眼睛里几乎透出恳求的神色,下巴微微抬起,再一次努力将手举得更高一点,这一份看似微薄的努力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犹豫。   一个坚持。   司徒端敏眼睛里的光波动得更加激动,就像那里有一场战争在脑海中爆发。战争的双方势均力敌,谁也不肯退让,谁也不肯认输。      周围的人也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郡卿的姿态已经摆得这样低,司徒端敏为何还是无动于衷,到底有什么坎是他们跨不过去的?何况郡卿现在已经受伤,即便有什么矛盾暂且放下延后再说不行吗?      窦自华低下头,努力克制的骨头不要打颤:如果……如果三魂六魄已经归一,如果敏之已经记起前两世的事情,那么敏之……还是敏之吗?如果不是敏之,她如今是——谁?   宋丽书的感情纠葛自己不清楚,可是多年前太祖与姬香君都是抱憾终身,彼此心结未解,如今还能尽释前嫌吗,还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敏之。   谪阳。   不,不要是这样的结局——   窦自华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感觉心慌如麻: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情?一心想要补齐敏之缺失的二魂四魄,避免敏之不入轮回的命运,却丝毫没有想过真的补齐之后,“敏之”会不会就此……消失了?   若是连郡卿也搭进去了……   两个一个都没有救下,还她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做呢。      绷带上的红色慢慢蔓延开来,好像一朵又一朵红梅在雪地上绽放。   谪阳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你其实看得见我的,是不是?   你其实听得见我的,是不是?   我不信,你会不理我。   我不信,你会放弃我。      他抬起眼。   “对不起。”   “谢谢你。”   “原谅我。”   “我爱你。”      泪慢慢蓄满眼眶,漫过,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流下。   他哽咽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      撒在花山的阳光,依旧灿烂。三百年来从不间断的修建增补的书院,日渐秀丽而大气。书院里的夫子和学生,换了一代又一代。宗祠前的院训,不曾更改。   时间过去了,总有一些东西留下来。时间过去了,总有一些改变了。   比如某个男子的爱。比如某个男子的固执。      在大燕最顶尖的书院里谈一个区区男子的爱情,似乎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然而如果没有这个男子的爱,也许燕太祖不会那么顺利的统一大燕,也许齐国三百年不会对燕国抱有一种奇怪的忌惮,也许花山书院不会出现,也许许多事情不会发生,也许许多人不会被改变。      对不起……我曾经的固执。   谢谢你……等我的三十年。   原谅我……带给你的伤害。   我爱你……你还会爱我吗?      众人并不懂谪阳所说的话语的意思,所以她们只能莫名地望着谪阳痴看着司徒端敏,一次又一次念着那四句话。那声音颤抖,几乎无法完整得念出每一个字,但在每当她们都觉得他再不能吐出哪怕一个音的时候,他却还是完整的念了下来。   但即便是不理解不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也都看懂了这其中蕴含的情感。这感情表露太过直白,一开始让人觉得有些酸麻羞涩,但渐渐的,她们一个个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下去。   再这样下去,谪阳只怕不死也要疯了。      许璞眉头紧蹙,低声对窦自华道:“想办法让谪阳停下来,敏之的情况不对,但是谪阳快要撑不住了。其他……之后再想办法。”   窦自华抖了抖嘴唇,点点头,正欲行动却停住了。      一滴泪顺着司徒端敏的眼角缓缓滑落。   有的话,即便不说完,有的人也能懂得。   有的事,即便再怨恨,有的人也能放下。   有的时候,事不能去评判对与错。   有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你终是不愿意错过。      她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握紧的拳头镇定着情绪,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先决定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温暖。   他的手冰冷。      温度传了过去,寒冷渐渐消融了。      “你又任性了!”她责备道,脸上有一种无奈。   谪阳抓紧她的手,咬唇望着她,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再没有力气说话了,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要先抓紧了再说。   “我不会离开的。”司徒端敏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将谪阳小心的打横抱了起来,笑得有些苦涩,但还是郑重承诺,“你放心。”   谪阳这才放松了精神,慢慢得把头靠在她的身上昏过去。   司徒端敏抱着他,快步向内院走去。   阿雅、别佳等人快步跟上。   许璞与窦自华对望一眼,也跟了上去。      谪阳的伤肋骨断了两根,错位两根,没有伤到内脏,这还是他当时有意避开锋芒的结果。但是实际的情况却又更难搞一些,因为谪阳当时撑着不肯晕,又说了许多话,使了许多力——结果就是失血过多。   司徒端敏日夜守在他的床边,什么也没有做,除了问问阿雅谪阳的情况,或偶尔接过别佳端给她的粥喝上两口,便只是望着谪阳那张脸,脸上的表情不时的变幻。   有时候悠远,有时候忧郁,有时候沉痛,有时候……却是在笑,淡淡的,很甜蜜的笑。这个时候她总会轻轻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抚摸谪阳的脸,温柔的打量他的睡顔,眼睛里溢满宠溺和情爱。   有时在旁边一同守夜的阿雅隐约听见司徒端敏在唤公子,声音模糊,但并不是谪阳两个字。这让阿雅有些忧心忡忡。   许璞,窦自华,代宗灵并三部主事,孟秦与燕良驹,许言武,谢冼都在门外问过谪阳的伤情恢复,也看过司徒端敏的情形,但也没有去进来打搅。      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了第五天,谪阳醒了一次,看见司徒端敏正伏在床边小憩。他阻止了阿雅叫醒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了她的头发,眼睛里的柔意像是可以拧出水来。   他的老婆怎么可能离得开他呢?他就知道。   谪阳着实十分欢喜,又十分得意,原本苍白的脸上都显出一丝粉色来,像是刚刚张开的花苞。外面天色很好,也很安静,有偶尔传来的鸟啾啾的叫声,谪阳虽然觉得伤口还有些隐隐的痛,但心里却是极宁静,极安逸,极舒心。   他笑着问:“和宁如何?这几日没有吵闹吧?”   阿雅面色犹豫,沉默了一会,打着手势:“天天都来,但是——“他看了一眼睡着的司徒端敏,似乎有些不满意,“不许小姐进来。”   不许和宁来?   谪阳的笑容消失了,直直地看着阿雅,见他重重的点头肯定,方转头看向沉睡中的司徒端敏许久,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起,一天一章,直到大结局。亲们,本宫说过什么?过年前完结的! 208 208、200 ...   司徒端敏醒来的时候,谪阳已经又睡了过去。   阿雅告诉司徒端敏谪阳曾经醒过来过。   既然醒过来,就代表已经脱离危险了吧。她心想,目光依旧停留在谪阳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不舍。   “你出去一会。不要让人进来打扰。”司徒端敏道。   阿雅忧虑的看了一眼公子,又看看毫无商量之色的司徒端敏,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细细的摩挲着他的指尖,手指修长,手心有常年握剑而磨出的薄茧。   ——香君是不握剑的,他喜欢骑马,因此习惯用弓箭,不然也不会特地把天下打成了弓的样子。   她双手撑在谪阳身体两侧,细细看他,视线扫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伏□,小心的咬住那两瓣淡淡的唇,一点点的吮吸,体验它的柔软和形状。   ——香君也没有这么好的颜色,淡极而艳,倾国倾城。香君只有一双极勾人的眼睛,眼对眼时看着没感觉,转身之后才却总觉得那双眼睛无所不在。   她猛得直起身,推开门,走了两步,回头对阿雅道:“你去守着他吧。”   阿雅诧异地看了司徒端敏一眼,又乖乖进去。      别佳自动自发的跟上了走出房门的司徒端敏:这几日主子有些不对劲。但是她什么也没问,作为一名叶子,她就是主子手中的剑——杀戮,或者为保护而杀戮。想的太多,并不是她们的习惯和专长。   有人唤住了她。典藏馆的主事王恕。   她抬头看了王恕一眼,抬手挥退别佳。   别佳一边退去一边心道主子不是一向尊师重道的吗,怎么这次见了王恕却没有之前那么礼数周全了?      “什么事?”她平静地问。   王恕依旧是清冷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即便是她主动来找别人,脸上看不出丝毫热情,似乎外界的事情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过去的已经过去,一世有一世的因果。与其为曾经得不到而烦恼,不如放下,收获的也许会更多。”王恕望着她的脸,认真道。   她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王恕不为她的冷淡所阻,继续道:“凤亭打算收你为徒的时候,我曾为你看过一次面相:命运多舛,贵极而易夭,并非继承花山的好人选。这次你回来那一日,我见你时,面相也没有变过——但是,前天我来探郡卿的时候,你的面相却变了。”   “是吗?”她不以为然。   “以前你命格虽贵却并无九五之徵,但现在却显出凤舞之势,气运益厚……早夭之相也消失了。”王恕淡淡道,“宋丽书,惊采绝艳,天妒之相,亦无帝王之运。唯有赵烨——”   她并没有反驳,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是无所谓的微笑。笑意中夹杂着一丝失落和寂寞。   王恕眼光闪动了几下,道:“也许,是我多此一举了。”她是干脆利落的性子,发觉事情已经不需要她来掺和,便转身离开。      她站在原地,望着地面。   ——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不是人,是时间。   她继续向前走,不曾想又碰到了三个人。坐着轮椅的宋西文,还有许言武和谢冼。   三人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期待的眼光望着她。   她静静看了她们一会,本想掉头就离开,但一转身,心头又有牵绊,隐隐而作痛。   “罢了。你们三个跟我来。别佳,不许过来。”   该解决的事情,总是要解决,该面对的人,也终要去面对,任你想怎么拖延,也是徒劳。      “你们三个,有什么就问吧?”花山幽静而偏僻的小亭子很多,很适合学子们安静的温书和休息。   她找一处僻静的小亭,坐了下来。三个人也跟在她身后过来了。   宋西文满腹的话,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看其他两人,又看看司徒端敏。   谢冼是个急性子,盯着她,直截了当问道:“将军,你是不是回来了?”   她嘴角一弯,笑起来,眉毛轻轻挑起:“回来了?你以为是借尸还魂还是道家夺舍?一大把年纪了,脑子还是不好使!”   三人激动起来,瞪大了眼睛:这语气,这态度,未免太熟悉了。   许言武勉强控制自己不要扑过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小姐。”便红了眼睛。   “好了,别学那男儿样,哭哭啼啼,看着心烦。”她转向宋西文,“阿文,你看着可老多了。当年最不喜读书的你,居然也做了花山书院的主事,当初我跟母亲说什么来着——只要好好培养,你将来必成大器,果然没有错。”   宋西文老泪纵横,手抹着眼睛:“若是姐姐在,我又何必——”   三人想起往事,面色都变得悲戚和愤怒起来。愤怒的是宋丽书的无辜惨死,悲戚的是,当年风云叱咤、齐人闻而色变的绝璧将军,时至今日真正还放在心里怀念着的,也不过就是她们这三个人了。   这气氛也带出她脑海里出现一些并不美好的画面,手指发凉,面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她起身将手放在宋西文的肩膀上,垂眼长叹道:“你和母亲都是一叶障目。我虽然书读得略好些,可性子向来冲动莽撞,又太任性,纵然没有那一场西北之战,我那种吊儿郎当的性子也是不适合继承宋家的。你的性子老实沉稳,只可惜生得比我晚了些,一心只知道仰头看我,独独不知道低头看看自己,望不到自己优点,所以才白白荒废了珍贵的时光。瞧,后来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可我宁愿没有后来的奋发努力,因为那都是为了姐姐的死啊!!”宋西文怒道,“我不甘心!你明明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后来竟然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不甘心,我真是不甘心!!”   她俯□下来,缓缓抱住宋西文,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都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宋西文抓着她的手,低低抽泣。多少年了,姐姐没有这样温柔的安慰她了。   许言武与谢冼皆是黯然。   等到宋西文冷静了些,她方才放开手,笑了笑。   “这世界上还有你们三个惦记着我……我其实很已经很高兴了。”她的表情有些梦幻,也有些怅然,“也是因为你们把我看得太重——实际上,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活得太失败。”   “记得小时候,我一心希望能够成为花山书院山长,这样就能够有机会留在书院一辈子,慢慢去研究花山迷宫里的谜题,打开内库。结果没有成功。几年后我远赴西北,为的是让柔岚能够不要和亲齐国,可是他却嫁了齐瑜王。去西北前,我曾暗中答应替皇上分权西北,解决侯家拥兵西北一家独大的危机,最后却功亏一篑。我还说,此生要娶一个无论容貌和才情都不下于我的男子做伴侣,但是至死……”   他根本就没有出现。   她自嘲的笑了笑,显得有些落寞:“三十年匆匆过,我想要做的事情竟是一件都没有成功过。”   谢冼闻言愧疚道:“将军,我、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管好你留下的人。我……做了逃兵。”当年宋丽书离开西北前,将自己的手中的权力全部交给了谢冼。可惜宋丽书一去便再不复返。由此皇权猜忌的残酷血腥,军中权力争夺的凶险无情让谢冼心灰意冷,最终挂冠而去。   “你现在不是做得很好吗?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她摇摇头,目光一点一点的划过花山的草木和天空,但其中包含着的,不是复生的欣喜和生机,而是枯叶委地的瑟意。   “已经过去的人,也不必再记挂。”她一字一句的说。   “姐姐?!!“宋西文闻言立刻感觉到其中的不祥寓意,直起身子抓住她的衣袍。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宋丽书的身份与你们说话了,以后不必再来找我。”她收敛了笑意,回望着三人,郑重道,“就算来找我,你们也不会见到你们想见的人。”   “为什么!”许言武急道,“为什么,难道是,难道是陆颖她……”她到底不好说出口,毕竟这具躯体确实是陆颖的。   莫非真以为她是夺舍了?她心里暗笑,轻轻摇头道:“事情与你们想的两样。宋丽书是赵烨的转世,陆颖是宋丽书的转世。从本质上说,赵烨、宋丽书、陆颖本是一人,谈不上谁侵占谁。”   “那为什么不能——”许言武不解。   “言武,你忘记了?”她淡淡的笑,“宋丽书已经死了。”      死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典藏馆。   “真的没有问题吗?”许璞凝眉,望着王恕。   窦自华也全神贯注地看着王恕,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典藏馆主事王老竟然也是普智的弟子。谪阳居然忘记跟她提这个,若是早知道了,处理天下弓上的咒术的事□先与王老商量下岂不是要稳妥的多?   “赵烨和宋丽书都不是抓住过去不放的人。”王恕翻着书,不以为然道,“更何况,这是总是陆颖的自己事。”   “不是陆颖。”许璞皱着眉头,“她连和宁都不愿意见。如果是她,怎么会对和宁如此冷淡?”除非她不是,所以才觉得无法面对和宁。   王恕抬头望了许璞一眼,反问:“为什么不能是她?”   许璞和窦自华齐齐愣了一下。   合上书,王恕微微皱起眉头:“你们真以为那是赵烨和宋丽书?你就没有想过,那根本就是陆颖本人?”   见两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无奈地解释,“赵烨、宋丽书、陆颖乃是同源的三魂六魄转世而成,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天下弓的存在,每组一魂两魄都独立承载了一世的记忆。”   “打个比方来说的话,就是赵烨相当于一个人的前十年,宋丽书是第二个十年的时候,陆颖是第三个十年的时候。我且问你们,一个人三十岁的时候,能够做出抉择的那个到底是三十岁的她,还是二十岁的她,或者十岁的她?”      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许璞和窦自华对望一样,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陆颖才是她们的朋友,如果变成了其他什么人,纵然是太祖或者宋丽书这样的人物,她们也是不愿意的。并且不管从感情,还是伦理上,这都是讲不通的。   “既然如此,那么敏之的情况怎么会这么奇怪?”窦自华又问,“真的不是夺舍或者别的什么?”   王恕不耐烦道:“陆颖又没有死,不是借尸还魂。三魂六魄本是一体,自己跟自己有什么好夺的!陆颖之前又不知道她的前两世是怎么回事,这一回融合相当于一个人失忆忘记了前二十年的记忆现在却又突然想起来,偏偏前二十年的记忆和她现在的身份又是截然不同,她怎么会不混乱呢?我看她现在是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原来如此。      许璞想起三魂六魄融合后的敏之对着重伤的谪阳迟迟没有反应,想来也是正踟蹰于用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他吧。   “那王老去找敏之说那番话,又是为了什么呢?”许璞问。如果现在的人真的是敏之,为什么王老要特特的跑去跟敏之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一世有一世因果”的话。   王恕大抵觉得总算听到一个有价值的问题,烦躁之色淡了些:“现在你也知道陆颖相当于恢复了以前的记忆。既然如此,她今后所做的决定,所思考的事情,也必然会受到以前记忆的影响。现在做决定的人虽然是陆颖,所以她有权决定是否接受前世的记忆给她带来的因果。”   什么?许璞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是,“王恕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果事情变成这样的话,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陆颖就相当于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过忘川,要喝孟婆汤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人如果不能忘记过去,永远都无法新生。”   这才是现在陆颖问题的关键所在。   就算不是三世,而是一世,一个人如果总是沉溺过去,便永远活在了过去,不能继续向前。难怪王恕明知道是陆颖根本没事却还是要走上一回,为的不过是敏之尽快放下过去,回到当下。      可是敏之真的可以走出来吗?想起这几日敏之的言行,许璞和窦自华才刚刚轻松下来的表情,顿时又凝重起来了。   “所以,”王恕补充,“如果你们想要的那个人是陆颖的话,现在要做的事情就不是来烦我,而想办法多去找找陆颖,让她感受到自己这一世存在的痕迹,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她的朋友,她做过的事情,影响过的人以及影响过她的人……这才是她无法撇开的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按照惯例,大结局之日起向后三天,最后一章凡留言过25字的,送分纪念。 209 209、201 ...   赵烨已经没有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她与这个世界因果最薄,是最容易就切断的一段记忆。   宋丽书就麻烦一些,宋西文,许言武,谢冼还在,光是花山就有不少人认识她,宋家也在。这算的上有些麻烦的。   但比起陆颖这一世的来说,前两世留在这个世界的因果已经很少很少了。      一般来说,就算什么都不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多前两世记忆的陆颖也能逐渐恢复平常,   只是这里有个例外。      赵谪阳。      这个牵绊了赵烨,宋丽书,陆颖三世最浓烈的爱与恨的男人,还在。   赵烨的怀憾而死,宋丽书的含怨而亡,陆颖的呕心沥血,千里求归,无不与这个男人息息相关。   人最怕的是有执念,一念所至,万般皆不同。继承了两世记忆的陆颖自同时继承两世所带来的执念。赵烨三十年遗憾,宋丽书一生恨事,在融合的那一刻如同狂风巨浪般涌进着陆颖的脑海,好像惊涛拍岸一样,冲刷着她的理智,让毫无防备的自我意识被彻底压倒。   那一刻,痛苦,愤怒,凄凉,怨恨……各种强烈地几乎可以让人精神崩溃的情绪占满了陆颖的心头。魂魄融合,记忆不能摒除,这些情绪自然也不能摒除,陆颖那一瞬间已经迷失了自己。      茫茫然睁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个男人。   似乎皮囊有些不同了,可这个男人一定他。   他做出这样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到底算什么,莫非那么多年的枯守苦候就要一笔勾销了吗?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原谅她呢!如果她轻易的原谅了他,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反正总是会原谅他,只怕将来更要肆无忌惮的想走就走,想抛就抛!她的心也是肉长的,经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   ……   不用摆出那种你已经知道错了,你已经后悔了的表情,就算你在我面前流血……也不关我的事!你早就把我遗弃在这个世界了不是吗,所以,你的后悔和难过和我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我凭什么要在意你的感受?   ……   就算……血流得好像太多了一点,她也没有一定要与原谅他的理由吧。而且,就算要她原谅,他还没有说清楚怎么赔给她呢?一句“我爱你”是不能当饭吃的,她可从来就不是那种不爱计较的人。该清算的,该偿还的,一笔笔都要清清楚楚,实实在在的还回来。   ……   而且,就算要死,你也该先把要还我的东西还我才行。所以,在你还没有还清之前,我才不会让你就这样简单从我眼前又逃走了!      有没有一样东西,让人喜欢的宁愿一再的上当受骗也要再试一次。   有没有一个人,让人痴迷的不愿去想未来是否会被再次辜负,但至少要保住眼前的一刻。      这是最后一世了,她与他的最后一世。下一世,她投胎,他轮回,两个人还有会有再见的机会吗?天下弓也已经被毁了,再没有什么能够为两个人引路。下一世就算两人擦肩而过,还会不会有一个人会回头,认出对方是自己前世的爱人。   下一世,再没有一个人,穿过了时间,穿越了空间,放弃了一切过往和繁华,只为追随自己而来。   既然如此,她原谅他,也无不可。   因为这原谅,也只有这最后一次了。      所以,众目睽睽中,她抱起了他,看他安详的晕在自己身上。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发更乌,血更艳。      赵烨,宋丽书,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但是,是她也好,不是她也好,她所要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谪阳曾经说过,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不是她是什么人,而是她选择成为什么人。   是以,齐国太女殿下也好,花山书院山长也好,正是因为她选择,所以她成为,而并非倒过来,让后者来决定前者。      她从赵烨与宋丽书的记忆和情感的冲击中解脱时所用的时间,比众人以为的都要少。头一个看出来的是王恕,所以没有太多废话,司徒端敏就打发了她。接下来应对宋西文三人,倒是让她差点又陷进宋丽书的漩涡里去了才让她们死心。   还好普智已经离世了,不然只怕赵烨的那一份要费些功夫才能摆脱。   至于现在,司徒端敏要做的,是去找女儿和宁。      “爹爹今天醒了一次,可愿意和娘一起去看看。”司徒端敏蹲在女儿面前,柔声道。   小和宁低头道:“娘……不是不愿意让我见爹吗?还是,”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和委屈,“娘不想见到我。”   果然不愧是她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敏锐至此。只是慧极必伤,她倒并不希望女儿心思太过细腻,至少不要这么小的时候心思过分深沉。   司徒端敏心口微痛,将小和宁轻轻搂进怀里,揉着她软软的发:“是娘不对。娘这几日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爹和你,娘不是故意不见你。娘心里也想得很,只是实在——娘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小和宁过了一会,才问:“我问过许多人那天的情形,可是她们都不愿意跟我说。娘,爹爹是怎么受伤的,我听说爹爹上山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司徒端敏摸摸小和宁的头:“事情有些复杂,娘不能完全告诉你。恩,简单的来说,就是娘很久以前不小心中了一种咒,可能会活不长,你爹知道后找到一个救娘的办法,只是这办法很凶险,所以你爹才会受伤。”   小和宁还是有些疑惑。   司徒端敏忙转移话题道:“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你再长大一点才能明白。也许到时候不需要娘解释,你就懂了。但是现在爹爹肯定很想见见和宁,和宁要不要和娘一起去看爹爹?   小和宁大概也知道自己想不明白,点点头。   司徒端敏欣喜的一把抱起女儿,走出去。   小和宁突然道:“等等,还有一件事情,那天娘带回来的一对姐弟,娘还记得吗?”   司徒端敏诧异道:“恩,她们怎么了?”   小和宁道:“那个男孩这几日好像害怕的很厉害,他姐姐来求我允许她们出房走动。娘,可以吗?”   司徒端敏目光微闪:“这事你拿主意就好了,只别让她们离开,也不要让她们出事就可以。”至于那对姐弟要是想再小和宁身上打主意的话,也要看她安排在小和宁身边的叶子答应不答应。      谪阳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是第二天了。   睁开眼,发现孩子老婆都在身边,感觉真是暖融融。   一家三口围着吃了早饭。谪阳只是一碗没有一点油的鱼汤煮白粥,小和宁吃了两个肉包子,一块红豆酥油卷,一小碗鸡蛋面,看得司徒端敏担心会不会撑着她那小小的胃。和宁吃完后,谪阳的一碗鱼粥也才在司徒端敏的帮助下喝完。   “你也快吃吧,都快冷了。”谪阳说。   小和宁拿了一个包子递过来,司徒端敏接过去,也盛了一碗鱼粥,正要喝,却见谪阳身子陷进两只鼓囊囊的大枕头里,脑袋缩着在领子里,拿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她捏着咬了一口的包子,笑了:“这么想吃?”   谪阳莞尔:“我就是想看看你。”   眼一勾,眉一挑,桃花朵朵开。   司徒端敏咳了一声,耳根微红,看了一眼小和宁:“孩子还在呢。”   谪阳一点都不害臊,斜眼瞟了一眼小和宁。小和宁表现的不知道像是太见过世面还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一点也没有觉得爹娘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有什么不对,一派淡定从容,只是眼神透着些许好奇。   司徒端敏见女儿也没反应,无奈地看了谪阳一眼,继续低头啃包子,不管谪阳再怎么做怪,也不肯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心猿意马的样子。   第一次全家出席的早餐安安静静的结束了。      小和宁回自己书房去背书。   司徒端敏等阿雅给谪阳换了药后,便靠着他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去京城?”谪阳轻声问。   司徒端敏没想到谪阳开口第一句就问这个,沉默着没有回答。她知道谪阳不想她去。   谪阳那会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早晚的事,你不说难道我就当不知道吗?”   司徒端敏道:“等你伤好了以后再说。”   谪阳弯弯嘴角:“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怕等你回齐国后,位子上坐着别人了。”   司徒端敏瞧了他一眼:“有本事她们尽可以试试,大不了我不回去了。看到时候是谁着急。反正如今我也不怕别人说我吃软饭。”   谪阳侧过头,看看她的脸:“你倒光棍?”   司徒端敏佯装可怜,眨巴着眼看着他:“你不许?”   谪阳不说话,只把如凝秋水的眸子从眼底向上划了一个无限风情的勾挑向她,粉色的唇不露齿地笑着,那充满春天气息的的花儿朵儿,就粘在他的睫毛上颤啊颤,摇啊摇。   司徒端敏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心跳过速。   谪阳偏还去抠她的手心。   司徒端敏连忙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不让他继续挑拨:“……求你了。你现在这身子,我能干嘛?我在外面熬了八年,没想到回来见了你还得……忍着。你还挑拨?!”   谪阳哼了一声:“怪得谁了?你自己没出息,难道还算我的。我可听说那陆家大公子还有名伎江南都对你钟情的很。”   司徒端敏无奈地摆摆头:“你装什么吃醋。我回来前,陆勋已经上表乞骸骨,我也准了。陆双跟着一家人离开都城回老家去了,我以后根本连见都不会见他。至于江南,我倒是忘记和你说,他可是你认识的人。”   谪阳愣了下:“我认识的?”   “清扬你还记得吗?”司徒端敏轻笑着,“你曾经的贴身侍子,阿雅来之前,伺候你的就是他。”   谪阳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我出发的时候,他倒是送了一程,后来就离开了,说打算以后四处漂流,看看风景民生,不辜负人间奇秀。”司徒端敏说起来仿佛有些羡慕,“游川要是活着,倒能与他谈的来。”   谪阳望了她一眼:“他没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司徒端敏奇怪的问。   “他一个男子,虽然武功不错,但独身飘零,到底还是艰难。寻常男子怕是不会这样。”谪阳低下头,“他没说原因吗?”   “你也说清扬不是寻常男子了,何必用寻常眼光看他?”司徒端敏握起他的手,“你何必支支吾吾,当年年少我不知事,难道如今还看不出来。你当初那般抉择,对他对你都是好事。清扬临走时我曾赠他金银,嘱咐他有困难的时候来找你我,他也毫不客气的应下了。我看她眉宇中并无抑郁之色,想来策马江湖,逍遥度日的生活他过得并不勉强。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又何必为他担忧?”   “那你呢,没有觉得遗憾吗?”谪阳当日见风清扬当机立断,决意离开,便已觉得自己恐怕是不经意中培养出一个奇男子来。但多半还是觉得风清扬在外面玩累了,依旧会找个女子嫁了,过安稳的日子。如今瞧来,他却是错看了他。   “本来就不是我的,何必遗憾?”司徒端敏低头笑道:“难道非要折遍百花才能是风流吗?”   谪阳瞪了他一眼:“你就偷着得瑟吧。”   两人对望着笑了一回,司徒端敏正了正声色:“有一件事情,我想同你说。”   “说吧,我听着。”   “我这次回来,一则是为见你,见和宁,全家团圆。二则要去京城见老师。三则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求老师。”司徒端敏道,“我想让老师立和宁为储。”   谪阳敛了笑,沉默了一会:“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全说了吧。我想这不是你最终的目的。”   司徒端敏握紧手中的那只手:“我想过很久了,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的身世自是不用说,还有你与和宁——从个人角度来看,你是我的夫郎,和宁是我的孩子。从国家角度来看,我是齐国太女,你是燕国郡卿。若是我就这样带你和和宁离开燕国去了齐国,老师怎么办?她先是辛苦培养我,后来又一心指望和宁,弄得现在连一个自己的子嗣都没有,难道真要给康王那个白眼狼?再则你与我回了齐国,你是不是过得惯那边的日子,而那边的生活能不能让你真的感觉如同就在燕国一样自由自在,都很难说。所以,我想要——燕齐统一。”   她抬头望着并没有流露惊色的谪阳,坦然道:“只有这样,才能一次解决所有问题。”       210 210、202 ...   燕京。   皇宫。   禁军统领奉旨大开中门迎接今天的来客,她心里也在好奇,如今燕国内还有谁能让皇上亲自下令如此郑重的对待。除了没有让百官迎接,一应准备都是最高规格,她看了看与她一同守在通道的丞相大人与皇上身边的近侍,她心里涌起各种猜测。   那人到底是谁?      马车准点出现在朱红大门。按惯例来客要在此下车。   丁镜一面走上前,一面看见数步之外,下车的那人一身玉白色齐装,繁复的绣花勾边,精悍的窄袖细腰,额头一条清透如水的八枚碧玉的额佩,辉映着她眼中的温润之色。   虽然不是正装,但是那佩数,却不是想戴便戴。   丁镜想过这人来时到底会用怎样的身份。若是想显出自己的念旧,又或是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入乡随俗自然是最好。她虽然有考虑过这人并不会有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却也没有想到,这人会选择了这样直接的了当的方式袒露了自己的……来历。   方平的汉白玉铺就的清华大道,这人站在那端,遥遥望过来,脸上扬起淡淡的笑。玉白色的衣摆在风中轻轻摇曳,分明不是艳丽的颜色,却吸引了朱门内外所有人的目光。   禁军统领眼睛瞪大了:这人难道是……齐人——齐国太女?   士兵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金戈。      额佩者,帝数九,储君次之,亲王再次之。      “殿下别来无恙。”丁镜的态度依旧恭敬而友好,只是少了往日那一份并不明显的亲近。   司徒端敏心中有准备,并没有失落,回道:“丁相一向可好?”   丁镜微笑道:“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好。殿下一路辛苦,陛下正在等您。”   司徒端敏闻言,眼睛亮了一亮:“老师最近可好?”顿了一下,看一眼大开的朱色大门,轻叹一声,“老师这样待我,我总觉得心中不安。”   丁镜面露激赏,心道:若非身份所限,皇上只怕想要到门口迎你。你这不安,着实没有必要。这一对师生,倒像是天生的缘分,谁都羡慕不来,也争不来。只是这亲昵示好话,若是以前,我也许说。现在毕竟燕齐有别,我却不能堕了燕国的威严。   于是抬手道:“殿下,请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燕皇宫司徒端敏并没有住多久,包括去西北前的那段日子,也是极为有限的时间,如画卷般的美景并没有引起她的感叹和怀念,唯有路过漱玉阁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丁镜心有恻隐,知道司徒端敏是想起了柔岚帝卿,也不催促,静候着她。只听见她道:“这是以前父君住过的地方。”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怀念和惆怅。   没等丁镜想好怎么应对,又听见司徒端敏平静道:“走吧。”      李凤亭接到司徒端敏要上京的消息便开始坐立不安,实际上她从西北收到这个孩子入境的消息就已经开始惦记着。本来以为这孩子在花山最多带上一个月便可以启程上京,没有想到谪阳居然莫名其妙受伤,这样便把她在花山整整拖了三个月。   当丁镜问起以何等礼制来迎接司徒端敏时,李凤亭便不耐道:“朕未收回敏之的封号与爵位。以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   丁镜心道:那哪能一样?以前您学生虽然爵位只是一个亲王,封号却是一个嫡字,等若大燕储君。如今虽然也是储君,却不是我大燕的储君。若说是以齐国储君的身份来访,又非是大张旗鼓的正式到访,如何能一样?虽然心里这样念叨,但她却也没有反驳。毕竟有些东西,往往是能凌驾在规矩之上的。只要不伤国本,她皇帝要如何,做臣子的也不能太一板一眼去卡这些枝枝末末。   正在位置前焦躁的走来走去,有人来报:“陛下,齐太女司徒端敏已到殿外。”   李凤亭大喜:“快,快请!”快步走下台阶,还未到门口,自己惦念已久的那个身影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行来时急切,见时心里不由得又生出情怯之意。到了门口,司徒端敏脚步骤停,呆呆望见那匆匆行来的明黄身影:老师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眼角有了淡淡的皱纹,眼神却是越发的亮了。看她的眼神如同以前一样带着温暖和笑意,那种殷殷的期待,那种带着热度的关爱,仿佛要把人融在这目光中,藏在自己怀里。      “敏之。”一声呼唤,在耳边。      怔怔地看了老师许久,司徒端敏一时思绪混乱,脑中冒出千万个念头和想法,和过去老师待她的种种情景夹杂在一起,眼前一阵真真幻幻穿行而过:老师拉着她走路,哄她吃饭,教她念书,照顾她养病,命她参加入院考,收她为亲传弟子,定她为花山接任人,召她去京城,令她赴西北……   老师说,老师没有什么家眷,你也不会有什么小师姐小师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回你放心了?   老师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守好花山。老师相信,将来总有一天,能够再见的。   老师说,敏之,国之兴旺匹夫有责。此战与储位无关,你可愿意承担你本来应该承担的责任?   老师说,反正大燕以后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   老师给她的太多,付出也太多,这份情,那么浓厚,却不沉重,那么稠密,却不压抑。老师是老师,但她对老师,更像是孩子对着母亲,敬畏下藏着孺慕,亲近里躲着仰望……想要比较却不敢亵渎,想要超越却又不愿冒犯。童年时一直追逐的身影,此刻已经离得这样的近。      老师你可知道,我离你只是一步之遥。   若是我愿意,随时都可以胜过你,越过你。   只是,如果那样话,以后的路,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一样,牵着我的手,引着我的路,指着前方告诉我,这就是正确的方向。      老师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向她伸开手,笑得那么开心,眼里闪动着水光。   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即将要做那些事情,让她有什么颜面去面对这样的老师。   踉跄一步,望着老师。话在心里,沉沉的,压得双腿一曲,重重跪倒在老师的面前。   头,深深地低下去。      李凤亭看到这样的敏之,怔了一怔,伸出的手停了一停,看着那个只敢用头顶心面对她的孩子。   她明悟了。   这孩子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明白。只是这心思未免太大了些,太难为了些。那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那是从来没有人动过的心思,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路该怎样走,怎样做。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你真的决定了吗?   孩子顽固的跪在她的面前。虽是跪着,她的身体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无人能掠其锋。   这就是,你的坚持吗?      从敏之主动递交两国和约的时候,李凤亭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心思并不难猜。敏之生于齐,长于燕,自然既不愿意负了生国,更不肯欺了养国,而敏之的父母又各负两国皇室的嫡系血脉,若要做到两者兼顾,唯一的办法就是两国一统。   而自己,一向都是将她作为燕国最佳的继任者,封亲王,赐号嫡,无一不是未她日后上位铺路。在大燕,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因素能够阻止她。   除了自己。   当然,这是站在敏之不使用无坚的基础上。如果她意已决,齐军加上无坚,大燕又拿什么抵挡?   李凤亭可以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现在把她留在燕国,永远都不要放走。   可是困在这里,自己又能对她做什么?把大燕交给她,未来怎么做,还不是她做决定。除非自己打算把她一直困起来,然后另外培养继承人。   这只小兽是自己养大,好不容养成了兽王,最后难道要由自己亲手断了她的爪牙?      这是一场博弈。   如果李凤亭坚持反对,司徒端敏能够利用无坚和齐军直接暴力统一两国。只是,司徒端敏能够为了自己的心愿而罔顾老师的感受吗?   如果司徒端敏不放弃并国,李凤亭可以直接把司徒端敏软禁,却不让接触任何实权,更保险一点的话,还可以干脆杀了她。只是,李凤亭会舍得吗?   为了国家的利益,两个帝王级的人物之间,再深厚浓烈的情义,都可以舍却。   然而,一个赌敏之不愿破燕,一个赌老师不会杀了她。   司徒端敏不忍伤李凤亭,李凤亭不忍伤司徒端敏。      殿下的孩子跪得笔直,被跪的人微微弯腰,将孩子拥在了怀里,嘴角荡起浅浅的笑。   “起来吧。”      老师答应了。   眼泪突然迸了出来,她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近在咫尺的明黄色袍子上那只九尾凤的翎羽都看不清了。   她一把抱紧老师的腰,头埋进老师的怀里,放肆地哭起来。   才不管那袍子上的刺绣和珍珠多么难得稀罕呢!      老师啊,她在外面好辛苦,西北风沙那么大,她病了好久好久。   老师啊,她好几次都差点死在战场上,血流得吓人,伤口好痛好痛。   老师啊,好多人追了过来,箭落得跟下雨一样,她快要死了,你是知道是不知道呢?   老师啊,有人说她不是燕人,她是齐国太女,她杀的那么多人都是自己的同胞,而她自己才是燕人最大的敌人。   老师啊,她快熬不过去了,她真的是想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      老师,她……想回来。   老师,谢谢你。      太多的话,说不出口。太多的眼泪,不知道对谁流。   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回家来向大人告状,找安慰,求抚摸……而不是一个人,独自在角落里舐着伤口。      李凤亭突然就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夜晚,敏之初入书院不久,自己远远地望见她一个人立在夜色中,孤独而忍耐。   她问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孩子却说没什么,要自己解决。   她是那样的欣慰,又是那样的失落。      而这一刻,孩子对着她哭了,她却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原来,不管长多大,走多远,这都是她的孩子,都是她心上最软的一块肉。   敏之,你只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却没有想过你是我的学生么?这世界上有名师出高徒,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要走老师没有走过的路,你要尝试老师没有尝试过的方法,你要比老师飞得更高更远,老师纵然舍不得你去吃那份苦,可既然你决定了,只要你安平康泰,又有什么不可以?   ——只是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把你护在我的翅膀下。老师真的有一种无力的失落感,但也有一种成功的骄傲。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无论多么耀眼,都是应当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大结局,亲们,兴奋吧。 211 211、203(大结局+人物诗+结语) ...   将小小的白瓷罐子放进棺中,合上棺盖,司徒端敏望了一眼谪阳,正好他也看过来,四目相接,微微一笑。很多话不需要说出口,心意便可以传达。   三百年前的封陵石在两人身后落下。这次落下之后,赵烨的陵墓将再不能开启。皇陵下的庞大的迷宫完成了它的使命,为燕国开国皇帝与皇夫遗体的合葬落下完满的帷幕。      司徒端敏拉着谪阳的手,谪阳也自然而然被她拉着。   两个人难得的在阳光之下悠闲的徜徉,感受着四周的宁静和安详。这种安详是如此美好,好像露珠在碧绿的荷叶上滚动,又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阳光中飞翔,不需要思考,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睡着了。   还记得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贸贸然就跑进自己午睡的凉室,也不叫醒他,兀自抱了一个厚厚的枕头,就在竹篾编的凉席上睡着去。一向对别人气息敏感的自己在惊醒几次后,慢慢就接受了这种毫无威胁的入侵。那个时候,就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一部分,后来,也毫无意外的选中了她作为自己的另一半……直到后来打开了花山内库,接触到那本手札起,他开始断断续续忆起作为姬香君的一些片段,后来将天下弓带回花山的时候,那一世的记忆就全部回来了。   谪阳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睡着了的司徒端敏,手指小幅度摆动挥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柳絮,不让这小家伙来打搅了她。   多么想把这一刻凝固起来。   这一世,再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了吧。      雷州。   将军冢。   “为什么选中雷州?”许璞问,“因为游川?”   游川去世已经有十多年了,雷州城自谪阳从齐军手中夺回后就没有在被齐人染指过。敏之为游川立的将军冢由这里的驻军日日拾掇整理,逐年的打理使得周围草木郁郁葱葱,小桥流水,道路通畅,竟然成为一处颇受欢迎的游览地。来往如织的游人出于对游川的敬重,只在将军冢外游览,并不进来打扰。若有人进来拜祭的,也必然是肃颜敛声,恭恭敬敬的参拜。   人人都知道,这是前花山书院山长,先嫡亲王陆颖的好友兼救命恩人。不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崇敬游川的品行人格,还是出于一种姿态的需要,没有人会对将军冢抱有丝毫轻慢的念头。   但是这里多年经历战火,建筑破旧,人口稀少,环境虽然因为附近有河流经过还算过得去,可比起燕齐腹部的富庶之地却是不如。      “从地理位置上看,雷州位于燕齐边界附近,作为一国京都,被两国百姓接受的程度要高许多。而这两年由于两国贸易繁盛,又无战火,人口不断增多,有繁荣起来的契机。若是好好规划,细心经营,十年之后未必不能担当起重任。”司徒端敏站在墓碑前,凝视上面的金色字迹,“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让游川看一看,她当初的选择,并非全无意义。当年对错且不论,既然她换了我活下来,那么我一定要做到更多事情,证明我没有辜负她的牺牲。”   当初若没有游川的牺牲,叶子自然也会救下她,只是这样以来,她的身份就不免曝光——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在所有的仇人还活着的时候,□裸的曝光在所有人面前。如果那个时候,她被送回齐国,如果那个时候司徒朔还有她那三个阿姨知道她还活着,她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   游川确实是救了她。   她没有办法赔一条命给游川,也没有办法代她完成“行千里路,仰首银河”的心愿,她只能尽自己的全力,让这一块土地少些战火,少些死亡,少些仇恨。   ——游川,若你九泉之下有灵,希望你能保佑这座城池永远平安,不受战火侵袭。   司徒端敏将手中的酒缓缓倒在地上,心里默默地说。   许璞也沉默着将酒倒在地上,然后道:“玉秋、文逸和定芳也快要到了吧。我们六个人分别多年,这还是第一次重聚呢。”   司徒端敏点点头,有些喜悦道:“好久没有见到她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   许璞微笑道:“玉秋和定芳也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么会没有变化。”      一切回想起来,恍惚还是昨天的事情,她们还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趴在一张床上睡觉,一间课堂里念书,一同面对敌人的阴谋和胁迫,一起为书院的稳固和未来努力……十几年匆匆过,光阴好像一把裁纸刀,将人生裁成一本厚厚的书,但不管你读到那里,总是不能忘记那些曾经让你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情节。而她的这些情节,几乎全都写进了花山书院那一段。   那里曾经是她的家,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如今,她却为着自己的理想和心愿选择一处并不繁华的城池,作为将来两个国家融合的新起点。而花山书院则深深缩进她的心里,成为她少女时代,乃至一生最完美的梦。   ——寒光,其实我很羡慕你。她没有说出口。   “我们去接她们吧。”司徒端敏将空的酒杯放在一旁侍子的托盘上,最后看了墓碑一眼,算是告别,然后与许璞一起离开了将军冢。      “才喝这么一点就醉了,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啊?”谪阳扶着走得摇摇摆摆的司徒端敏,皱着眉头说。   许璞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沈菊笑道:“妹夫这话说的是。敏之向来对杯中之物十分节制,今天不过多喝了两杯居然就醉成这样,以后可要多历练历练。”   司徒端敏靠在谪阳肩膀上,嘴里不知道再喃喃说些什么。脸色酡红,眼睛似睁似睡,半掩的眸子光华流转,倒真看不出来是醉是醒。   孟秦走在一侧,防着司徒端敏乱动时谪阳托不住她给摔在地上了,一边笑道:“她到真会挑。我们几个大女人在这里她不要我们扶,偏偏妹夫一来就往他身上倒,我看就算是醉了也有三分是醒着的。”   窦自华皱着眉头:“就这么走回去?”离住所还有好一段距离,要不要喊顶轿子或者马车来。   司徒端敏突然睁了睁眼睛:“我不回去。”   沈菊扑哧一笑:“看,这不醒着吗?”   谪阳无奈道:“不回去你想去哪?”   司徒端敏眼睛咪咪,又像要睡着的样子,半天不说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别人在问话。   窦自华叹了口气:“还是先送回去吧。”   这次听见了。司徒端敏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完全是在发酒疯。   谪阳像哄孩子一样道:“好,好,不回去,但是不回去你去哪?”   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司徒端敏眼珠转了转,神色迷离,让人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在看东西。眨眨眼,她思考了一下:“我要去城楼上。”   去城楼?吹吹冷风清醒下也好。谪阳把司徒端敏的身体又向上托了托,向周围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陪她去吹吹风。”   明摆着人家要过二人世界,许璞等人也不便留下,纷纷知趣地告辞。      扶着司徒端敏摇摇晃晃爬上台阶,谪阳撇开手,冷笑一声:“人都走了,别装了。”   司徒端敏觍颜一笑,拉住被谪阳的手缠了上来:“突然就很想你,但是也不好单独离开,只好装醉。说实话,晃着晃着我还真有点晕了。”   谪阳斜眼挑眉地看她,半笑不笑地:“最近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却并没有甩她再度缠上来的手臂。   司徒端敏不以为耻,紧紧贴着谪阳的胳膊站着。两人肩并肩,眺望着远方。      眼前并不算茂盛的土地和山野,落在她眼里却是与别人不一样。   雷州与燕京和齐都都不一样,周边并不繁华,站这里放眼望去,除了一丛一丛顽强生长的灌木和小小的土坡外,她视野中几乎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土地,还是土地。她可以看见蓝天与黄土的连接处,可以看白色见云朵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宛若一条小鱼一样悄然浮动,可以听见风呼呼吹过的声音,可以感受上这片土地上生命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身前是大燕,身后是大齐,这都是她的国。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合上眼睛,想象自己的意识如同潮水一样向四周轰然涌去,不断的延伸、延伸、延伸……越过山林,渡过河流,冲过峡谷,路过山村,穿过小镇,飞过城池。她的脑海里似乎可以清晰的刻画出意识触摸到的每一处景色,每一幢建筑,每一棵花草,每一只飞禽走兽,每一个男女老幼,每一个人脸上的喜怒哀乐……   虽然只是在脑海中臆想,但司徒端敏却感受前所未有的满足。   身边的谪阳的静静地看着她闭着眼睛露出这种笑,仿佛看见了当年一边眺望着大燕疆土一边拉着她手说“香君,与我共享天下”时的赵烨脸上的那种心满意足,不由得低头轻笑想:她想要的,终是被她得到。   此刻他心里再没有懊悔和遗憾,只剩下些许感叹。   司徒端敏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土地,低声道:“谪阳,你有没有想过。十年之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用谪阳回答,她径直继续说,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让人感觉她话中所描述的事情正在一件一件从画页上走下来,全部变成了现实:      “这里会有很多路,大路,小路;会有很多人,来自四面,八方。这里的城墙会修葺一新,用最坚硬的石头铸造,比现在高三倍,长十倍。“   “这里的树林会越来越茂密广阔,河流会越来越清澈,这里的农田,阡陌交错,井井有条,耕田的耕田,织布的织布。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物品丰足,吆喝的,买卖的。”   “孩子们书声琅琅,男儿们对镜贴花黄……”   “再——不会分什么燕人,齐人,不会再有国恨,家仇。”   “再——也没有战争,再也没有牺牲,再也没有流血,再也没有分别。每一个家庭都是完整的,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与她的亲人、爱人、朋友在一起,不分离。”      谪阳安静地倾听她勾勒未来的梦想,并没有反驳。   打造这样一座雄伟的城池,他相信她能够做到。只是世界上哪有永远的和平与安宁,能够争到一时,已是十分不易。但只要她和他都还活着的时候,能够保持这份的安宁就够了,至于他们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只是……在一起,不分离?   谪阳微微侧过头,却只是垂着视线,轻声说:“没有了天下弓,下一世,我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司徒端敏手上一紧,谪阳抬起眼睛望她。   “不知道,谪阳,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万一,没有下一世,我们要更加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      许璞与众人没走几步,便见周围的士兵向高高的城楼上行起了注目礼,表情很是古怪。   她抬头一望,刚刚醉态毕露的那人与他的夫郎正旁若无人的拥吻,姿态亲昵无比。连站地这样远的人,尽管无法看清他们的眉眼,却能够清楚的读到两人之间那种难分难舍的爱恋和缠绵。   沈菊眼睛快笑成一条线,摇着秋山红叶的折扇,半是揶揄半是惊叹道:“这才叫霸气!”   窦自华脸上也浮起微笑,但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寒光,你还是要回书院吗?”   许璞嗯了一声。   “我答应敏之留下来,帮她让雷州在十年之内尽快繁荣起来。”窦自华道,“定芳也决定了留在雷州一起出力。玉秋虽然家族事务缠身不能自由,但是她偶尔空闲也可以前来相聚,你的话……”   “等我找到书院的接任人,就辞去山长一职,在书院里做个普通夫子。或者,也可以签匹马四处走走。”许璞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么做,“比如做个游医,你们觉得如何?”      几人在城楼下边走边说,渐行渐远,自然听不见城楼上十年后将成为这块土地上最尊贵的那一对夫妻的男女之间惊世骇俗的耳语。      “我说——若是有来世,你投胎到我那边的世界里去如何?”   “好啊。你那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很先进,很发达,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和事情……不过那边是女人生孩子哦。”   “……”      《宁朝本纪太祖》      ……   翌年,齐太女司徒端敏登基为帝,年号和,封平南郡卿赵谪阳皇夫,立嫡长女和宁为储。   后十年间,边境之城雷州为燕齐两国贸易重地,轻税薄赋,举国未有,兼物资丰美,道路通达,故燕齐商贾争涌而至,获利颇厚。   城中燕齐无异,律视平等。若有纠纷,未尝以燕习齐俗为由避祸。燕齐通婚者,官府奖免税一年。设雷州书院,同纳燕齐学子。   时移俗易,十年后,雷州百万人再无燕齐之别。两国敌对之意亦弱。   其时,燕帝赵桐悍然传位齐帝司徒端敏,后者坦受之,遂告天下 211、203(大结局+人物诗+结语) ...   并国。九州震动,百姓惊诧,然无甚抵触。两朝百官皆缄默。   翌年,帝迁都雷州,国号宁。      《花山六杰列传》      菊领族人散尽家财,建沈氏农庄,救济天下流民。燕帝桐嘉许之,沈氏农庄免赋廿年,沈氏商贾见官不拜,沈氏商行予律法下之最大便利。十年后,沈氏为天下商行魁首。并国后,太祖令此惠继行。   ……   自华还俗,辞大广济寺,往雷州任太守。官声清明,中正持重,雷厉风行。雷州十年后比肩两京,自华功不可没。后太祖封御史台大夫,言以为镜,可明得失。   ……   芳为太祖起复,入禁军,宿卫皇宫。侯氏明玉闻之,辞西北军职以示忠。   ……   岚葬雷州,名将军冢,太祖少时令雷州军勤理之。后逢岚忌日,太祖亲往祭之,风雨无阻。   ……   璞传山长位于冯北辰,辞书院,牵白马云游,后无定居。偶见其踪,医诊于民居,自谓游医。又或现于将军冢,清酒祭之。太祖尝闻友至,欣然邀茶,席间试以高官厚禄留之,不应,又以闲职美居留之,亦不应。茶后辞谢,后过雷州而不入。    作者有话要说:按照惯例,上人物诗,敬请指正。 ---------------------------------------------------------- 姬香妃?等不得 一缕暗香花间藏,半生春华望断肠。 等而不得身先殒,独余青山守苍茫。 宋丽书?诗研血 此身本拟葬国疆,敌血研诗亦轻狂。 未料秋后诗研血,一捧英魂寄何乡? 风清扬?未曾有(写到最后像歌词了,有会谱曲的亲如果觉得能够入眼请帮帮忙。) 剪刀轻合 断最后一根红线 玫瑰露腌 藏百花荷包金蕊珠连 莫谈缘 相识恨晚 只一点 满心怨 痴心言明 慢一天 挽江南 从此仗剑 身轻贱 思念不轻贱 *那时起,她在云端,他在天边。 画眉点翠 红衫乱袖舞翩跹 独孤九剑 刺破少年魂萦故人颜 梦经年 分明未曾褪色 不遮掩 怜不屑 未见国恨情仇 男儿肩 分与别 俱已不欠 记当年 笑不谈当年 *风轻扬,风轻轻地扬。 许璞?叹悠闲 屋外桃花屋内酒,谈天说地三五友。只盼生来许多闲,醉卧老马看南山。 无奈青梅偏锁鹤,且合双翼暂停留。一朝牵记还落地,云中何处不清悠? 许璞?守花山 晨露未央,息微凉,满地鹅卵斑黄。拾叶埋书行且赏。秋已尽,冬物藏。 残墨香冻,信成装,鸿雁复飞北方。遥望云空聊寄意。青山远,绿河长。 沈菊?真国色 珍馐玉糜黄金水,红袖添香夜鸳帐。把酒当歌赋生平,持扇临风画牡丹, 万贯家财散且去,繁华尽褪也无伤。桃花犹笑春难驻,红叶秋山亦芬芳。 窦自华?刚直过 宁做君子炉中炭,不为小人席上宾。富贵名利如草芥,忠孝情义化肚肠 是非黑白分明过,刚直易折悔难当。唯以鞠躬倾囊报,恨不尽瘁死相偿。 还欠司徒端敏,赵谪阳与谢岚的,尚未写好,写好再补上。 --------------------------------------------------------------------------- 结语 写花山大纲的时候,我正热衷于无限恐怖。这不仅是一本世界设定极新颖的小说,而且最让我钦佩的是它的多角色描写非常精彩。所以写花山的时候,我就想,不要只写一个人,而要写一群人,写一种精神,写一种可以长长久久让人铭记在心的情感。 结果写着写着就歪掉了,还是回到单主角模式上了,虽然我刻意让许璞早出场造势,但由于我的功力不不足,不知道怎样再保持主角地位不动摇的基础上凸显多角色的氛围,写的时候因为担心主角戏份不足而导致文章主线不明晰,还是写成了主角戏份一面倒的局面。这次挑战到底还是没有成功。 文章最初的构思,也受射雕英雄传和凤歌的昆仑影响,我又很想写一个在两个有着世代血仇的国家或民族之间挣扎、抉择、抵抗、犹豫、自我否定又自我突破的角色。现在看看结果,貌似也写歪了,与预定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陆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身份,等到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时候除了夺权就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了,所以所谓的挣扎,抉择,犹豫什么的,都没法出场。 写了有几万字的时候,我又正看一个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同人视频,看得有点激动,于是又冒出一个念头:之前的文章没有写过类似三世情愿的题材,这次要不要试一试。于是又开始添情节进去,所以亲们在看开头几万字的时候发现丝毫与三世情缘扯不上,完全是正常的,因为后来才开始把这方面的伏笔埋进去。(*^__^*) 嘻嘻…… 关于陆颖的人设,其实有些无聊,正如很多亲们再最开始几十章留言所说的,很种田。不同于华衣的万能,也不同于苏星的心狠手辣,陆颖从一开始,气场就显得比较“弱”。可以说,她的“开始”我给了一个正常的小孩的设定,除了比普通人聪明一点外,并没有华衣的前世记忆打底,也没有苏醒的环境逼迫造成的早熟,她就是一个完全的小孩,一个敏感,自卑,爱嫉妒,小心眼,会顽皮,本质善良,爱戴老师,渴望朋友的小孩。她虽然能够以十二岁考入花山,但是也是与李凤亭的从小的教导和生活在这个环境息息相关。花山六杰里最聪明的是许璞,从来都不是陆颖。 开始很无聊,我虽然知道慢热是网络小说的致命伤,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设定,也只能慢慢安排情节。华衣和琅嬛的主角一出场就是惊采绝艳,但陆颖不是,她是成长型的,必须在从小逐渐放大的各种事件里磨练自己,最终变成一国帝王。过犹不及,所以我认为华衣和苏星这样的人最终不会选择皇位,但陆颖可以。另一方面,因为她的理想和愿望就如同花山院训一样,有为万世开太平的情结,而不同于华衣追逐的爱情、苏星追逐的生存和自由。谪阳总是抱怨陆颖没有把他放在第一位,也是理所应当。 另外虽然始终没有找到好的背景音乐,书里某些情节,其实是参考一些我喜欢的歌词。比如第一世中赵烨的出场,亲有没有觉得与屠洪纲《你》这首歌切合,甚至后面的发展情节也有些吻合,最后一章,陆颖与谪阳在雷州城上并肩遥望,是受河图《倾尽天下》最后一句“并肩看,天地浩大”启发。 两年四个月10天,90万字,很折磨,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就这样弃了,或者草草结尾,后者外面的情节删减,可是就像自己的孩子,明明是完整的,怎么舍得删减。只要是必须的情节,我就全部写出来。但是比起我的折磨,可怜的亲们,我更同情你们,九十万字的文让亲们追了两年四个月,居然还没有拍桌子骂我,是该说你们太善良了,还是已经被我折磨的没有脾气了呢?(顶锅盖走~~) --------------------------------------------------------------------------------- 关于下本说,我差不多从一年前就开始想起。写花山写烦的时候,也写了几个大纲,其中详细的就有两个,但是都是架空软科幻的风格,男主,并不适合JJ,这让我很犹豫到底怎么搞。同时花山低落的人气也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写作技巧和写作心态上都存在很大问题,我需要时间转换心情和练习了,有一段时间不会开新文。至于这个时间有多久,本来没有定,但是—— (*^__^*) 嘻嘻……恭喜我吧,我终于找到属于我的小受,和我一样喜欢游戏,喜欢小说,喜欢动漫,喜欢宅,喜欢胡吃海喝,喜欢在QQ上卖萌装二。至于我们相识的方式,很奇怪,很猎奇,让我真的开始认可可遇而不可求这句话。相信么,我们两个的家只隔一条街,工作的地方也只隔一条街,但我们却是在第三个地方结的缘,就像一条无形的线,不管你怎么走,总会把他牵到你的面前。 婚期定在今年5.1,之前要找婚庆,装修,买家具,试婚纱,拍婚纱照……各种忙,所以亲们,我的新文至少要到六月之后了,因为6月份要去旅游哦~ ------------------------------------------------------------------------------ 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问亲们,本来不想问的,但是很久以前答应过群的一个亲如果条件允许就做的,就是定制印刷,到底要不要开,我想看看大家的意思。一直没有做,一个是觉得大家已经订过文了,没有必要再弄印刷,毕竟一本书很贵,而且我的文字数算很多了,肯定更贵。而且我要出定制,肯定是华衣,琅嬛,花山都要弄,接近两百万的校稿,确实太痛苦,而且还有封面什么的……所以,能不弄还是最好。有想要的亲,留言说明自己要哪本,我统计下,谢谢啦。 ----------------------------------------------------------------------------- 最后,结局章自今天起向后三天,就是1.16-1.18留言25字送分留恋。再次感谢陪伴我两年四个多月的亲们,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